◇◇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小球藻                 夏舟   六零年前后,我还在单位的托儿所里。据说,这期间发生了连续三年的自然灾 害。                 *酥饼*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糕点糖果成了保健食品,在家里只有九十岁的外公才能享 用。我心里痒痒的馋得受不了,就去看看外公睡着了没有。外公坐在床边,象一尊 千年的古树。岁月的风吹干吹硬了他的皮肤,让我不敢碰及,害怕划破了手。外公 用他那清澈依旧的鹰眼看着我,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里边躺着几颗水果糖。拿两 颗去吧,外公说,我还要留点给你哥哥姐姐。   渐渐地,连在外公的抽屉里也找不到糖果了。   有一个星期六很特别。从托儿所回家后,我照例把整个身子探到碗橱里去翻箱 倒柜,想找点东西解馋。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盘子里,堆着 六块小小的酥饼。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颜色黄澄黄澄的,身子酥酥松松的,浸出 一层润润的酥油,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妈妈及时地把我从碗橱里拎了出去。   这是过中秋节用的,她严肃地说,一人一块。现在不许吃。听见了吗?她用手 指戳戳我的脑袋。   我在碗橱前面转来转去,终于想出了办法。趁妈妈出去洗衣服的机会,我沿着 每个饼子的边啃了一圈。饼子变小了点,而且圆得有点奇怪,可它们还是六块。我 相信大人们是不会发现的。他们通常都很傻,不是吗?我对我的头脑很满意,就像 我的肚子对我的嘴巴很满意一样。挂着一条青浓的鼻涕,我兴高彩烈地找朋友们玩 去了。   那次挨打的皮肉之苦我已经记不清了,而那酥饼的味道却令我刻骨铭心。用牙 轻轻一咬,饼就碎在舌面上,嘴中顿时爆满了香甜。细细嚼去,酥油就出来了,香 甜变得更加浓烈而悠长。这时就要往下咽,咽晚了就没味了。酥油带着嚼碎的饼沫 向下流去,好像一条甘甜的小溪在滋润着两旁的大地。然后,再用嘴巴和鼻子一起 向外呼一口长气。对,就象大人们品酒那样。你看,香味便浸入大脑,使人神清气 爽。   年岁稍大,我有了逛副食店的嗜好。在出售酥饼的柜台前,我流涟忘返。鼻子 闻着酥饼的香甜,手在裤兜里一分一分地数钱,看够不够买上一块。中学时代,只 要与同学打赌,我就总是赌酥饼。   你信不信,我对同宿舍的菜芽说,我不用喝水,能一口气吃下十块酥饼?菜芽 的大脑袋挂在火柴棍粗细的脖子顶端,白白细细的脸上长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 象《红岩》里的小箩卜头。我知道他爹时常到学校来探望他,给他几个零钱。   你要是不信,我接着说,就去校门外的糕点铺子买十块来试试。如果我吃不了 我倒贴两倍给你。我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二十”。   菜芽坐在床边,紧张地看着我。我一块接一块地把他买来的酥饼填进了肚里。 味道好极了,我揉着肚子对菜芽说。   他从此拒绝和我打赌。我不断地把酥饼的数量往上增,一直加到了十五块。好 吧,菜芽说,我们就再赌一次。他白白细细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笑意。   我吃到第十三块时已经口干舌燥。咽下的饼子在食管里割得我生疼。在吃第十 五块时我慢了下来。菜芽着急地催我:快吃快吃,不能停的!他擦了擦大脑袋上渗 出的汗珠,说,停下你就输了。   我说,你等我放个屁,放个屁也不行吗!我使劲挣屁,想把肚子腾空一点。屁 没有放出来,我哇地一声把十五块酥饼全给吐了,喷得菜芽一头一脸臭哄哄的。   结果,我花了三块人民币给菜芽买了三十块酥饼。这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贡肉*   托儿所里饭菜的油水日益见少。我天天盼着星期六回家吃点好的。家里还能买 到一些鸡蛋,但很难买到食油。幸亏有一瓶医务室开来的乳剂鱼肝油,妈妈就用来 煎鸡蛋,每次用小滴管往锅里滴那么一点。有一次招待亲戚吃饭,妈妈对我说,今 天必须把鱼肝油用完了,油宽些鸡蛋抄出来才显得多。你和外公以后就吃煮鸡蛋吧。 唉,能吃上鸡蛋就不错了,她又说。   托儿所里有两个人为吃犯了错误。   第一个人就是我。   我把一小瓶卤腐偷偷地带进了托儿所。我藏在攀登架后面,从地上捡了根小棍 挑着卤腐吃。你吃过地道的日本餐馆没有?挑块卤腐放进嘴里,用唾沫泡化了,和 日本餐馆的那碗开胃汤一样鲜美。   我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大群小朋友围了过来,就象一窝雏鸟围着归巢的母鸟, 张着嘴要和我分享。尤其是渣渣,脖子伸得老长,看着我直流口水。我说,没有了 没有了。他说,还有渣渣没有?渣渣也可以嘛!所以,我们就叫他渣渣。我分卤腐 的时候和大家约法三章,要大家拥戴我做大王,特别是吃肉的时候要给大王进贡。 在卤腐的诱惑下,大家纷纷点头,伏首称臣。   我风风光光地当上了大王。可是好景不长。渣渣把进贡的事告诉了他妈。他妈 知道了托儿所的阿姨也就知道了。我对阿姨解释说,我本来不想吃肉,但是为了帮 助其他小朋友,就憋着气吃了他们的剩肉。我怎么说都不管用,托儿所的阿姨把我 关了禁闭,让我在小黑屋里闭门思过。   小黑屋在楼梯下面。屋里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子冲鼻的霉味。门一关, 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小黑屋让我心里发毛的是蜈蚣。我见过一条蜈蚣从小黑屋 的门缝下边爬了出来。这东西酱色的身体,一乍来长,比我的小姆指还粗。它昂着 头,左右有无数只小脚在无声地划动,就象一条端午节的龙舟。我跑去把阿姨叫来。 阿姨说,这虫子是很毒的,却最怕水火油。说着用火箝挟住蜈蚣,把它塞进装满水 火油的瓶子,又把瓶子放在小黑屋里。我被关进小黑屋时,那条蜈蚣就翻着肚皮躺 在水火油里。黑暗中,仿佛有千千万万的蜈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向我爬来,要为它 们的同伴报仇。我急忙摸到那只瓶子,把水火油洒在四周。小黑屋里一下子充满了 水火油浓烈的味道,熏得我昏昏欲睡。昏沉中我觉得我和那条蜈蚣一起,被泡进了 那只水火油瓶子。   缺乏油水的经历使我对肉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渣渣他们大概也是如此。   高中毕业后,我和渣渣一块插了队,各自所在的村庄相距不远。那天,渣渣他 们知青户杀猪,我摸了过去。知青户的土院里架起了柴火,人声鼎沸。一口大锅吊 在火上,锅里的水被烧得呆不住,扑腾扑腾地直往外串。村里的支书在指指点点地 分派活计。我和支书打了招呼,把城里带来的两包好烟塞进他的兜里,就找渣渣说 话去了。那头四十来斤的瘦猪被绑倒在地上,放着嗓子地嚎叫。这猪嘴尖毛长的, 稀屎飙了一地。这样的架子猪,政府本来是不让杀的。不过知青不用上猪头税,不 在此例。渣渣告诉我,知青户要分家了,杀了猪吃完了事。他边说边把杀猪刀磨得 铮亮。   附近的几个村子里不管谁家杀猪,我和渣渣总要去帮忙,顺便混饨饭吃。一来 二去,我俩都成了杀猪高手。我用脸盆盛了点清水,撒上盐,然后按住了猪的后腿。 渣渣提着刀踩住了猪的前腿。猪看着渣渣手上的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我拍拍 它说,一了百了,你从此就省得费劲找食了,还是节哀顺变吧。猪嚎得震天响,声 音也更悲切了。我问渣渣,要不先用石锤给它砸晕了?渣渣冷冷地说,不用不用, 我给它个痛快的。他闭紧了嘴,手起刀落。刀从猪脖子下捅了进去,停在离猪心一 公分的地方。猪一哆嗦,心脏猛地一蹦,自个儿就蹭到刀口上了。渣渣真是把好手。 我提着猪腿把猪血控到脸盆里。死猪不甘心地睁着眼睛,嘴角泛出了一摊泡沫。支 书过来说,好快的刀!渣渣,你要是走了,我们可就离了张屠夫,要吃带毛猪了。 渣渣说,哪里哪里,支书永远是我师傅。我们给支书点上火,到一边抽烟去了。   晚饭当然少不了炸粉肠。这是当地的一道名菜。把猪的小肠切下,两头扎紧, 不要让里边的东西流了。不加清洗就裹上面粉,放入油锅炸香,切成数段。支书, 队长,和我们几个知青一人尝上一段。炸粉肠外面焦脆里边松软,亦香亦臭。和臭 豆腐不一样,它的臭味浑然天成,随着牙齿咬下的深度变化多端,不可预测,吃起 来别有一番风味。   在自己的知青户里杀猪摆宴,我和渣渣很高兴,放开肚子大吃大喝。几斤甘蔗 酒下去,我们把小时候向大王贡肉的事又说了一遍。支书和队长听得哈哈大笑。他 们也讲了小时候看过女孩撒尿的故事。大家都在抢着讲话,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我们吐得东一堆西一堆的,臭气熏天。渣渣头冲下趴在地上, 脸色寡白,鼻子嘴巴全泡在一摊黏液之中。我叫他,他不答应。我拉他翻过身来。 渣渣茫然地睁着眼睛,已经断气好一会儿了。   渣渣就这样死了。我对杀猪凑热闹再也提不起兴趣。我想起渣渣的时候就想, 还好,他吃饱了肉。在奈何桥那边,也少了份遗憾。                 *小球藻*   在粮食最紧缺的时候,托儿所曾经推行过一种新食品。那就是小球藻。   小球藻的制造非常简单。夜里,阿姨们打着手电筒,抬着尿盆,一个一个地把 我们叫醒,让我们冲着尿盆撒尿。这些尿随后存入象桶一样粗的大口瓶子里。白天, 如果是个晴天,阿姨们就把大口瓶子整整齐齐地排在院子里晒太阳。尿液的颜色逐 渐变深,最后成了深绿色。用筷子一挑,黏乎乎的,能拉出丝来。小球藻就做成了。 整个工序和做酸腌菜差不多。   阿姨们兴奋地议论说,一位著名的留美回国的科学家在报上说,这是新世纪的 食品,是为宇航员研究出来的高级食品。宇航员在飞船上不能种庄稼,就要靠食品 循环,用自己的尿做小球藻过日子。大科学家说,小球藻的营养价值极高,世界上 第一个上天的人,也就是苏维埃劳动英雄加加林吃的就是小球藻。小球藻为社会主 义阵营的发展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   阿姨们还兴奋地议论说,另一位著名的没有留美的老中医在报上说,我国是第 一个发现小便的奇妙功用的国家。早在几千年以前,名医扁鹊就指出童尿可以入药。 小球藻实为我国的第五大发明。老中医欣然地献出了一个治疗肾虚的祖传密方:在 幼童睡觉的凉席下放一草纸,幼童夜尿后取出荫干,烧成纸灰滚酒冲服。老中医说, 肾为精血之本,所以此方可治百病。   我们和阿姨们一起,欢欣鼓舞。托儿所废除了小孩晚饭后不许喝水的惯例,睡 觉前让我们排队喝水,增加小球藻的产量。托儿所的院子里摆满了大口瓶子,一排 排象给秦始皇陪葬的兵马俑似的,站在太阳下发着绿茵茵的光。许多单位都派人来 参观学习,每个人都赞叹不已。   于是,托儿所的饭桌上多了一碗烧开了的小球藻。想着苏联的加加林,我兴致 勃勃地喝了一口。妈唷!这道汤闻起来十分腥臊,喝在嘴里极苦,苦得舌头象打了 麻药似的发涩,很久不能恢复味觉。咽下后食管阵阵痉挛,令人恶心作呕。我只喝 了一口,就坚决不肯再喝。谢天谢地,阿姨没有灌我,只是往碗里加了些糖精。我 告诉阿姨,加糖精不管用,就是再把我关进小黑屋里喂蜈蚣,我也不喝。   我越来越多地感觉到肚子里边很空。我梦见我的皮肤变得透明了。胸脯处的肋 骨清晰可见,象沙漠中波浪状的丘峰。我的腹部高高拱起。顶上的肚脐变成了一只 巨大的金鱼眼睛,鼓鼓的看着这个世界。肚脐的沟缝中填满了黑色的污垢。后来, 我的肚皮象个气球似的爆炸了,里边有绿茵茵黏乎乎的小球藻喷了出来,四处飞溅。 我很害怕,赶快去告诉党生。   党生想了想,说,我家里还有几个鸡蛋,我去拿一个来给你吃。   党生不在托儿所吃早餐和晚饭,也不在托儿所睡觉。他妈妈是托儿所的阿姨, 下班就把他带回家去。党生是我的好朋友。有一次我不小心吞下了一粒石榴子,担 心会从肚里长出石榴树来,党生就天天帮我检查喉咙,看那树苗冒出来了没有。有 时候我在地上捡到一张纸,嚼起来味道不错,也会分一半给他尝尝。   傍晚,我溜到围墙边。墙里有我们的秋千,墙外是一片紫竹。青翠欲滴的竹叶 从围墙顶上冒了出来。一群老倌雀在竹林梢头蹦蹦跳跳地抓虫子吃。浓密的叶子遮 住了它们小巧的身影,只听得见它们抓到虫子后婉丽的叫声。   竹林那边一阵淅淅簌簌,惊起几只小鸟。党生来了。一只幼稚的手从围墙下面 那个拳头大的洞里伸了进来,手里握着一个紫红的鸡蛋。我把鸡蛋藏在兜里,和党 生隔着围墙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西山后面的太阳撒出一把金雨,把满天的云朵染成各式的红色。大红的,桔红 的,粉红的,晃晃地有些耀眼。和熙的晚风吹动着彩云,仿佛要把它们领往那水草 丰盛的鱼米之乡。   又是一阵淅淅簌簌,党生走了。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揣着紫红的生鸡蛋躲进 厕所,在矮矮的尿槽边上把它敲开,一整个的灌入嘴中。   世界消失了。我能感受到的,就是这蛋清蛋黄的乾坤。   党生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给我送一个鸡蛋,直到他妈妈犯了错误。   党生的妈妈是托儿所里第二个为吃犯错误的人。   那天下午,托儿所食堂难得地煮了一块猪肉,在砧板上切碎了,等着下锅炒菜。 党生他妈提着茶壶去厨房打开水,准备下班回家。看见碎肉,她忍不住抓了几片藏 在茶壶里,大概是想让党生也进进补。炊事员正好上厕所回来,发现少了些碎肉。 党生他妈红着脸,把空茶壶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到右手,没有打水就走了。 炊事员把这事汇报了。单位领导找党生他妈谈话,党生他妈就一五一十地检查交代 了。   党生和他妈妈再也没有到托儿所来。不久,他们全家就下放到农村去了。我和 党生再也没有见面。   晚饭后,我还是常常溜到围墙边。我知道,党生永远不会在围墙那边出现,那 只幼稚的手也永远不会从围墙下面的洞里伸进来了。可我还是呆在那里。望着那个 空空的墙洞,我有些想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仰起了头,不让眼中的泪水掉下。   头上是若远若近的天空。夕阳西下,金色满天。和熙的风吹动着天上的五彩云 霞,仿佛要把它们领往那水草丰盛的鱼米之乡。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