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白痴庄枪   作者:一人   序:   去年,我写过不少小说,绝大数属于垃圾,文笔稚嫩、结构粗糙,活像一群 拥挤在文学门槛外粗制滥造的暴发户。若非要从中找出优点,顶多能说里面所充 沛的情感是真的。对了,它们还是辛辛苦苦在键盘上敲打出来的,是用来卖钱的。 这样说真令自己羞愧。谨于此向无意中翻阅过那些小说,感觉像吞咽下一只苍蝇 的读者们说一声抱歉。请原谅我的矫情与笨拙,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汇来描述 自己心中的郁闷。有时,很想把过去那些东西一把火烧个干净,可它们已经印成 白纸黑字或在网络上广泛流传了。我心知肚明,若想让读者不再认为我是一只可 恶的苍蝇,我将付出比一个初习写作之人更大的代价。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过去的点点滴滴如溪水淙淙汇流成今天的我 和你。“我”是由过去无数个“我”有机叠加而成,若硬要从中抽去一块,生命 的模型只会哄然倒塌。人因为感恩而清澈。感恩不仅是感激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 们,也同样要感激上天所赐于自己所经历的那些,包括幼稚与愚蠢。时间让我们 脱胎换骨。它是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向着每一个还在流鼻涕的孩子微笑。妾发初 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们会长大的,无数先哲贤者为 我们提供了厚实的肩膀,我们将立于其上看见大海,看见大海并不因深刻而麻木, 因生存而懈怠。   蔚蓝色的水是心灵所在。来到心灵深处,我们通体彻明。小说的意义或说魅 力就在于以真实为基础,重新打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给人享受,给人震撼。它 或许审美或许审丑,它的功能就是把隐藏在我们日常生活下的美或丑,放大千百 倍。它是一柄放大镜,并在阳光下折射出诸多光晕。它能让一根火柴冒出火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小说不是猪肉白菜,当不得饭吃。但在越来越物化的今天,人人更渴望能寻 找到心灵的家园。一篇好的小说为此提供了可能性。我想我一直在用心写作,我 也渴望《白痴庄枪》能获得那些与我有过同样思考的朋友们的喜欢。   一个叫“闲来垂钓翁”的朋友在看到白痴庄枪前面几节文章,写下了一段话, 谨录于此:   王小波个异类,留下来的文字不多,关于他的文字却很多。汪洋恣肆、奔放 不羁、笔酣墨畅是他作品魅力的注释。而为众人所忽略的,是王小波成长的岁月, 作为一个时代的产物,他从反叛者的角度,为世人演绎他经历过思考过还有不得 不过的生活。对于一个众皆昏昧的年代,少数的清醒者,都被打上反叛的烙印, 于是真实成了荒诞。   一人的作品,如王小波般风格机智流畅奇特突凸,而一人的时代已远离王小 波时代。当展示欲望、满足欲望、创造欲望,汇成文化时髦消费,成为生活本身 之后,还有人想知道失去欲望之后的生活吗?对“欲望”的反动,也许是一人点 起的一盏照出生活社会灵魂的明灯。   庄枪失去性功能之后,欲望并未完全消失,《白痴庄枪》这部寓言式作品就 从这里开始。一人的写作,从来都是出位的,一人笔下的文字,从来都是匪夷所 思。若非得用两个字来描述,便是——边缘。在表达得出与表达不出的两个人群 之间,还有更大的一群从不表达,只在看,只在想,只在默默承受着的人群。一 人的边缘,介乎表达得出这一群与表达不出那一群之间。最原始的欲望和生活里 的不公平绞在一起,拧出庄枪这么一个人物。庄枪是有代表性的,他代表多数过 得很好的人并不熟悉的另类思想、另类感受。表面平静的生活,里头总涌动着一 团沸腾的泥浆,左冲右突,但社会的藩篱总紧紧地卡死它。一人所描述的,便是 这团沸腾的泥浆,它可能涌动在众人思想、灵魂的深处,也可能表露为社会生活 里的某个人群。   没有什么比失落更令人沮丧,失落是异端的渊薮。   是为序。   题记:总有一种声音让我们在黑夜里不知所措   1   我叫庄枪。我也是一个白痴。很惭愧,一直以来,我羞于承认这点,但今天 我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得感谢我的女朋友——她昨夜把我从床上踢下的次 数足有十次之多。她踢我时双手摆出的动作、膝盖弹出的角度都很像黄飞鸿。这 个发现让我更加沮丧,天才的徐克与更加天才的李连杰早已联手把黄飞鸿打造成 一个光芒四射的民族英雄,有谁敢,又有谁能反抗得了一个民族英雄的拳打脚踢?   我知道我在这里犯了一个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还好我这篇小说并不打算写 给我的女朋友看,所以一点也不担心她用一条线性函数把我重新按回到逻辑原理 的三段论的台阶上。噢,这个“一点也不担心”说得可真让人提心吊胆。祈愿上 帝、安拉、释加牟尼、观世音菩萨一起来保佑她老人家看不到我在电脑上敲出的 这一行行文字。我将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并在脖子上挂上一串佛珠为你们虔诚祝福。 神也是需要祝福的。这个道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地球人都知道。   我的女朋友把我踢下床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小弟弟不行了。把她乜视着的目光 翻译一下,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我的小弟弟已经成为一条可怜的浑身泛着黑气而 且还不会口吐泡沫的蚯蚓。这个发现令我绝望地想起太监这个中国人制造出来的 极为糟糕的词汇。   按古老的宫廷书籍记载:太监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生物。他是人,他也不是人; 他有手有脚有脑袋有鼻子眼睛耳朵嘴,下面却没有了。这里出现一个很令人伤感 的故事,并被当作黄色笑话广为传播。一个可怜的小太监百无聊赖之际虚心地请 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讲一个故事来打发一下面目可憎的时间。小太监的愿望谈不上 美好,也不能说龌龊,可他显然忘掉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位要被后人记录在史册里 的文学家。文学家眉头一皱,立刻在小太监身上找到了灵感。千百年来,人们说 起故事一直是以从前有一座山开始的,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文学 家之所以是文学家,是他敢对所有过去的东西嗤之于鼻。他慢吞吞地说,从前有 一个人……这种新鲜的叙述一下子让小太监入了迷。他等了许久,又等了许久、 许久,文学家不吭声了,面带微笑看着他。他好奇了,他说,下面呢?文学家早 就在心里过够吸食鸦片的瘾了,恭候的也就是小太监这句话,这才狂声笑道,下 面没有了。   这就是太监,除了抓狂再要么嚎啕痛哭,他还能有别的情感宣泄途径?不过, 也正因为太监下面没有了,皇帝老儿才顺利解开了绿帽子与宫中搬柴禾人手匮乏 这种两难问题的方程式。皇帝的求解过程就是太监们的生存空间。这片土壤不比 针尖大上多少。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与皇帝的关系可用焦不离孟孟不离 焦的关系相比拟。但皇帝只有一个,他们却有无数,本着物以稀为贵的原则,从 此,他们不得不面无人色、声音尖细、身形惨淡地出没在亭台楼阁脂粉金钗间。 没有人把他们当人看,他们也慢慢习惯不把自己当人看了。用唐甄的话来说,他 们有四个“不似”——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 人情。   从一点都不习惯到习惯一点再到非常习惯这个缓慢的过程渗满悲伤的细枝末 枝。以一个受阉人被阉割成太监为例,大致有如下一些过程:先饮以酒,酒淡而 性猛,饮至十分沉醉或者昏倒,然后将其仰缚于条凳,凳置诸石灰大盆中,将阴 部涂满药油。布置既定,即以利刀沿阳具之根,环而割之,割后取去其茎之海绵 体,全茎只剩二管,精管盘曲而纳入体内,尿管则剪去之,遂敷以止血之药。阉 割完毕,用一根药捻通入割去后留着的洞内,外面敷上药末。然后,把受阉者关 在密不透风的小房里,禁食几天,约五、六天之后,拔出受阉人尿道药捻,如小 便随之流出,就算手术顺利:如若不然,受阉人便也等着被小便活活胀死吧。太 监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了的。   说到这里,申明一点,我并没有为无“鸟”一身轻的太监们翻案击鼓喊冤的 欲望,只是莫名其妙感到惊竦,仿佛一阵阴风从脑后勺吹过,这阴风掠过天花板, 留下一大团阴影,并伴有隐隐约约的鬼哭狼嚎声。我忽然意识到此刻能安慰我的 也只有自己的手了,我以一个快要溺毙之人的速度猛地伸出左手握紧自己的小弟 弟,它仍在发冷、缩小、变短、僵硬,它要缩回腹腔?这势头似乎是不达目的绝 不罢休。我呀的一下叫出声,右手赶紧捂住嘴。谢天谢地,我正坐在电脑桌前, 背对着我的女朋友,她应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一枚硬币被高高抛起,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我的女朋友用积累多年的概率知 识推测着她的未来。明天的风明天将吹起,明天她的丈夫又会是谁?她已从我的 无能为力的泥沼中拔出了脚。我能理解。女人总是比男人更易找到释放焦虑的途 径。因为,说到底,现在这个社会毕竟还不属于女人。   我流鼻血了,流得满手都是,手掌像一朵鲜红的花,妖艳无比。每一个男人 都是一束花朵?每一束花朵的命运都是被某种东西采撷后又被殷情地献给另外一 种东西?我闻到一丝丝甜甜的血腥味,我抬起头,意识到自己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泪水可不是花瓣上的露珠,它足以令每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羞愧无比。我摊开手, 凝视着一片紫黑色血污中的掌纹。它们微微蠕动。相由心生,天圆地方。一枚泛 着铜绿的康熙通宝被一根红绳高高拎起,系于雪白墙壁上一个小小的灰铁钉上。 这是它此刻的命运。但我不知道它过去也更不知道它将来的命运。每一个人从我 们身边走过一定会带来一点什么,也一定会带走一点什么。我的手上究竟有些什 么?   我不是神。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白痴。多年以来,身体姿势一直保持笔挺, 为的是能与某些人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而他们的IQ高达一百八甚至于二百。 据说,这是通过一张权威标准测卷所认证的。我并没有勇气去怀疑权威,很显然, 哪怕它们只是一架巨大的风车,我也不可能是堂吉诃德。中国的土壤里是不会出 现这种可笑的姓氏。何况,从各种版本话语所确定的伦理道德体系里,我们不难 得出这个结论——一个善良的中国老百姓是不会忍心让百家姓、千家姓的编者白 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   很惭愧,请原谅我对“很惭愧”这三个字的喋喋不休。它像一个绝代高手神 不知鬼不觉潜入血液,溜进骨髓,深深地藏入我的基因里。我没法子把它揪出来。 因为,经过那张权威标准测卷检测,我的IQ只有二十,而这张标准测卷上说:正 常智力的界限为智商90~110。140以上者接近极高才能(即天才),120~140者 为很高才能,110~120为高才能,90~110为正常才能,80~90为次正常才能, 70~80为临界正常才能,60~70为轻度智力孱弱,50~60为深度智力孱弱,25~ 60为亚白痴,25以下者为白痴。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完成这套标准测卷的。也许我 那时心不在焉,也许我被某种东西气糊涂了,也许我闹着好玩瞎填一气……有很 多个“也许”,有很多个理由,可所有的“也许”都不能改变最后的事实,这正 如所有的理由都无法撼动成王败寇这个简单常识一般。它出现在屏幕上,出现在 我生活过的每一片土地上,也出现在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上。   事实是惟一的,尽管有着历史是胜利者的遮羞布等等说法,但它还是让所有 的“也许”变得居心叵测并且像小丑般逗人发笑。我宁可成为一个白痴,也不愿 成为一个小丑。我一直记得一个故事。某人去找心理医生说他不开心。医生要他 去看城里最著名小丑的演出。某人告诉医生,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的著名小丑。我 忘了这个故事是谁对我说的。这似乎不大重要。不过,我还忘了在听完这个故事 后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为此,我疑惑了很久,到现在,也还拿不准自己 是该哭好还是笑好。   在成为小丑与白痴之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白痴。从这点说来,我也确 实是一个白痴。小丑毕竟还生产着情趣等等一些东西,并籍此获得生存的权利; 而白痴最形象的比喻是猪,不是野猪,是一头在猪圈里长大的猪,它当然不会特 立独行大逆不道地窜上人们的屋顶,它面带幸福的笑容,在猪圈里吭吭唷唷。它 从来不屑于回答各种问题。它只吃,只睡,只长膘,偶尔发情期到来,便一个劲 地骑在某头母猪身上不肯下来。至于长的膘是不是被人做成五花肉又或生下的小 猪崽子将成为人们餐桌上一道美味可口的烤乳猪等等问题都是一些滑稽的东西。 用哲人的话来说,提出问题或回答问题都是可笑的。这不仅因为每一个问题都若 一根日取一半永不得绝的木棒,也因为提出问题或回答问题时所发出的声音必然 会制造出大量垃圾。蜗牛爬得慢,是肩膀上的壳太重;人活得累,是人把下半身 的脂肪也全挪上半身来了。   我很遗憾。我承认自己是白痴,却试图为白痴辩护。这种行为可以用无耻两 字来定性。我不知道人们在面对“无耻”这两字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我清清 楚楚听见几粒汗水从额头迸了出来。它们像子弹般飞出,令空气发出微微颤抖, 溅在屏幕上,撒下几圈彩色光晕,并发出几声兴高采烈的呼喊。我落在键盘上的 右手手指忽然间变得滚烫,我的左手不由自主开始痉缩。我把头低下,搁在键盘 上。我听见键盘噼哩啪啦一阵乱响。一行行文字从屏幕上浮起。我瞪大眼。   2   我叫庄枪。这是一个好名字。从我识字伊始,这个名字上所散发出来的火药 味常让我联想起一个面目黝黑神态刚毅的男子。他不紧不慢地往一柄发烫的钢枪 里填充着弹药。他嘴角含着讽笑,风从他耳边呼呼吹过,漫山遍野挥舞膏药旗的 士兵在他面前像一群发了疯的蚂蚁惊惶失措四处逃散。几个孱弱的声音尖声狂叫 ——八格牙鹿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很抱歉,我篡改了一句台词。按经典叙述,八格牙鹿来了后,接下那句话应 该是我们死了死了的。可这种陈述事实的语句其震撼力似乎并没有一句疑问句来 得猛烈,或许陈述句里更饱含绝望,但疑问句里所蕴含的东西却更接近人性的真 实,更易令一颗少年浮躁的心怦然跃动。杀戳一群已陷入绝望中的蚂蚁并不能带 来太多快感,杀戳一群在疑问中还未选择好是逃跑抑或抵抗的蚂蚁会让人飘上云 端,享受到上帝俯瞰芸芸人世间时不可一世的滋味。我眼含热泪,鼻涕淌下,攥 紧拳头,右拳置于左拳后,翘起拇指与食指,双手平抬至胸前,歪头、眯眼、脸 上肌肉一耸一跳,嘴里念念有词:叭叭叭——叭。   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钢枪。一切反动派、一切纸老虎都是自取灭亡,他们 手中的枪是打不死我们的。我们的钢枪才叫枪!这是一个简单常识。它通过电影、 报刊、语文课本、小人书、街头巷尾一溜串高音喇叭、以及大人小孩嘴里的绘声 绘声等等途径得到确认,得到传播、得到信仰。任何道理一旦上升到信仰这个层 次便也没有道理可讲,它们通常威力无比,能轻而易举地掀起比月圆之际的海潮 高出千万丈狂澜巨浪般的呼啸声。在这个时候,纵然你是上帝,那也得低头,也 得闷声不响把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几个词汇抄上五百遍。   一个人因为某种理由在老虎屁股上捅了一刀,老虎绝对不会因为他的辩解而 变得慈眉善目。咆哮中的老虎会因为愤怒的加速度跃上半空,哪怕下面乱石穿空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它亦在所不惜。老虎屁股摸不得,正因为它摸不得,大家 愈发有兴趣上前去摸一把了。我们的耳边也就不可避免传来各种各样的枪声,也 是噼哩啪啦的响,像有人挥动一把大铁锹在炒豆子,也像有人将一挂鞭炮扔进一 个洋皮铁桶,还像有人内急时从臀部滚出的一连串臭屁。可惜“像”毕竟只是声 音“像”,在空气中慢慢弥漫开来的味道却是一点也不“像”。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先回到我的少年时代。我对枪声的原始认识来自于几部 黑白电影。那时的电影有着惊人的魅力,它理直气壮拎起一干少年的脖子,向里 面灌沙土、石子、泥浆。砖就是这样做成的。每一个少年大同小异,走路的姿势 差不多,说话的腔调差不多,就连打架的动作也差不多。很多个夜里,或许风轻、 或许云淡、或许月明,或许露重,我们听到院子里某户“有钱”人家那台十四英 寸黑白电视里传来的隆隆枪声时,无一例外,嘴角燎起水泡,肚内火焰燃烧。我 们像敌后英勇的游击队,蹿墙上屋,排成行,牵着手、赤着脚,摇晃着单薄缺乏 营养的身躯,一个一个,悄没声息趴伏在满是冰凉月色的屋脊上。屋脊是有限的, 孩子们是无限的。小一点的孩子在屋脊下急得咬牙切齿又不敢作声拼命打手势, 而爬上屋脊孩子们的心神早已飞到那间人头攒动的屋子里。几个人在上,几个人 在下,上上下下,争吵、斗殴在所难免。屋里的大人被惊动了,走出来,抄起竹 竿,像敲打屋梁上的麻雀敲击着我们的头颅。我们只好乖乖爬下,一边诚惶诚恐 听着大人们的敦敦训诫,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电视里发出的任何一次声响,并为此 心满意足。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物质的极度匮乏让我们轻易地感受到幸福。   遥远的枪声也让我们痴迷、盘桓于一切能捕捉到它一丝气息之处。离我幼时 生活的大院约五十米,有一个小军营,里面有百十号人,每一个扛着枪的士兵都 成了我们崇拜的偶像。有时,他们会在黎明时分排起方队吼着号子出去拉练。雄 壮嘹亮整齐划一的号子让所有的孩子们心甘情愿从暖和的被子里蹦出来,顾不得 穿鞋,急吼吼追出去。一轮喷薄的旭日跃上地平线,整个天穹眨眼间就已沸腾, 灼热的风吹得人热泪盈眶。我们喜笑颜开、欢呼雀跃,跟在士兵后面,耀武扬威, 仿佛来到一个到处开满鲜花的盛大节日,仿佛自己就是这个节日的主人。偶尔, 士兵们会全副武装跳上一辆辆大卡车,他们要去刑场执刑。这种真枪实弹的诱惑 简直让每一个孩子发了狂。我也在其中。我们追随着卡车疯狂地跑,跑得头发竖 起,跑得面无人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不管我们有多么努力,总也赶不上那 个开枪的时刻。枪声响了,有人死了。大人们在一条石灰撒出来的直线面前涌来 涌去,露出各种奇怪的表情,开心喜悦欢愉希冀麻木愤怒蒙昧卑劣傲慢野蛮怜悯 友善悲哀忧郁忏悔烦恼惶恐孤独快乐犹豫愚蠢癫狂……这些表情像一张张京剧脸 谱在天地间,也在一层层时空里游移不定。但令人失望的是,当大人们退去,我 们这些孩子所能看到的也就剩下一块块肮脏的血迹。   请原谅我这种语无伦次的叙述,虽然我现在认为再动听的枪声也比不上过年 时一声清脆的鞭炮响,但我不能否认过去。我也承认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此类 话语多是一些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我还承认一切道德审判都应属于上帝的职责 而人的僭越是渴望扮演上帝的角色,其心多半可诛;但我明白,所有的过去,所 有过去的一点一滴构建了我,才有了现在这样一个我。“我”是由过去无数个 “我”有机叠加而成。这是生命的模型,我应该认识到这点。何况,就算是现在, 我的脑海里仍然在不断重播那个不紧不慢往枪膛里填充子弹男人的形象。那个男 人是我爸爸。不管我是否愿意,我一生下来就得管他叫爸爸。这是我的义务,也 是他的权利。   3   我叫庄枪。据说,现在有一门深奥无比的学问叫姓名学,里面塞满从圣人所 演八八六十四卦中提取的各种精华。我是一个白痴,自然参透不了其中的微言大 义。我曾尝试着从一个专卖盗版书的小摊上随手拣起一本,但里面博大精深会像 蝌蚪一样跳舞的文字与符号马上就让我稀里糊涂。这里就体现出一个白痴的好处, 我当即把书放下,乐呵呵想走开。既然弄不明白,何苦一定要去赶着鸭子上架去 做那道小葱拌豆腐的菜?我不是天才,天才都是一些能够为人类贡献譬如杀鸡取 卵等成语的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当然更能够为弄明白人为何能思考便把人的头颅 敲得粉碎。我佩服他们在进行这些解剖工作中所洋溢出来的孜孜不倦的科学探索 精神,但很抱歉,瞧着他们一本正经拿手术刀的样子,我总忍不住发笑。   这就是做白痴的第二个好处了,白痴有这个随时随地莫名其妙发笑的权利, 一个正常人当然不能随时随地解下裤腰带当众大小便。我笑了,我脸上的笑容让 卖书的小老板乍然一惊,肃然起劲。他凑过头,盯紧我的荷包说:哥们,买一本, 回家好好研究,保你以后运交华盖,跌跤都会踩到一大砣黄金。   我面带微笑地说:我看不懂。   小老板的鼠头獐目往后一扬,我看不懂似乎给他带来莫大的羞辱。然后,他 涨红脸呐呐说道:不就是一些字呗,怎会看不懂?就算现在看不懂,拿回家放在 床头慢慢也就懂了。   小老板的话里包含着众多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没了言 语,手偷偷伸入荷包里捏了捏。   小老板眼角早已瞥见我的小动作,又瞅了一眼我鼻子上架着的眼镜,顿时唾 沫飞溅: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苏东坡说,世间唯名实不可欺;姓名传承了 人的情、意、志,蕴涵了人的精、气、神、传达着天地玄机,不可不察啊。   这一下就轮到我对他的学问肃然起劲了。很惭愧,我戴眼镜,并不是因为自 己学问有多深,而是当年通宵达旦看武侠小说黄色录相带所收获的果实。再说一 句更惭愧的话,我也曾在一股呼啦啦响的风声中,人模狗样翻阅了所能找到手的 各种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最后只 得出一个结论——不是我有问题,就是它们有问题,否则我无法解释我在里面只 看见一些垂头丧气的老妖怪的现象——它们是几千年光辉灿烂的文明,不会有问 题的——那就一定是我有问题了。我用手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得更白痴 了。   我说:你是大师?   小老板一捋下巴上几绺并不存在的胡须嘿嘿乐了:扉页上写得清清爽爽。怎 么样?买回家,不是我夸口,我拍胸脯保证,不出三个月,包你成大师。   成为大师的路原来竟这般简单!难怪有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啊。我恍然大悟, 就打算掏钱把这书买下。就算成不了大师,能够窥察一下成为大师的门道那也是 好的,何况买书买的本来就是梦想两字,再加上小老板这铁板钉钉的学问与这根 如簧之舌,我似乎也找不到不买下这本书的理由。可令人犯难的事还是出现了。 口袋里只有明天的饭钱,买了书,明天得挨饿;若不买,明天还能够吃上几碗面 条。精神是第一位还是物质是第一位?成为一个瘦骨嶙峋的大师重要还是安心做 一个饱腹渡日的老百姓重要?一时间诸多杂念纷起,我眼望着漫天阳光,面无菜 色。小老板也不说话了,用眼神使劲地剜着我脸上蹦来跳去的肌肉。冷汗潸然而 下,生理上的欲望终于战胜了更高层次的需求,我嗫嚅着嘴唇心如鹿撞轻声说道: 我下次再买。   就这样,我的大师梦宣告破灭。小老板翻了一个白眼,退后几步将身体重新 埋入躲椅。他动动嘴唇,没出声,但瞧口型准是在说白痴两字。他不可能说自己 是白痴,因为他的腮帮子正在愤怒地哆嗦。一个愤怒的人怎肯承认自己是白痴。 他一定在说我是白痴。他的眼光可真准、真狠、真毒。他可能真是大师。但我身 上的钞票决定我没有勇气去聆听大师的更多教诲。我如一条丧家之犬惶惶逃离书 摊。我穿着一件破西装。胸口位置那一大团原本隐隐约约的油污,忽然像一朵向 日葵露出笑靥围绕着阳光转啊转啊。我晕头转向。还好,一辆曳然而止黑色轿车 上的司机用一大串对我父亲母亲的问候语提醒了我。我也因此得以从街头走回房 间。   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假如那天我买下了那本姓名学,我的命运会变得如何? 我现在还清楚记得书的封底写着一行大字--命坏名亦坏,凡事困难重重;命好名 坏,每每逢吉变凶;命运坏而名好,则补救于后天,诸事会逢凶化吉,所以,人 人不论其先天命运好坏如何,都一定要选好大吉大利的名字以补救或辅助之,方 能获得人生之富贵长寿也。噫,可惜命运从来不会给人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后悔 药是没得卖的。一个有色人种无论他绞尽脑汁或家财万贯或往脸上抹上十八层增 白霜也无法让自己变得肌肤似雪,不受歧视。只能嗟叹几声罢了。   4   我叫庄枪。我父亲叫庄雄。我虽然对姓名学一无所知,但还是能够从我父亲 对我的命名以及我爷爷对我父亲的命名中看出某些时代模糊的背影。这并没有什 么了不起,一条狗听到巴甫洛夫摇起的铜铃声便飞快地淌下口涎。我原以为自豪 的,以为可以证明自己不是白痴的,只是一个被不断强化训练得出的结果。一只 鹦鹉满口粗话,一只猫与一只老鼠握手言欢,一头老虎比哈巴狗更温训迷人,一 头狮子比猴子还滑稽可笑……训练是决定性的,在驯兽师的眼里,一切生物都是 可以任意揉搓的泥巴。结果取决于驯兽师的意志。一个杀人犯,并不是他一生下 来就是为了杀人。   面对驯兽师的鞭子,没有谁拥有更多选择,不淘汰别人就要被别人淘汰。血 腥的鞭子无处不在,它从食物链的最顶端挥下,让一切生灵无处可逃。或许你意 识到了,或许你还没有意识到,但你的意识一点也不重要,在能令你皮开肉绽的 鞭子下,你何其可笑!巡抚骂道台,道台骂县官,县官骂衙役,衙役骂女贼,女 贼没谁可骂,干脆把自己喷香的肉体送上祭台。乳房高耸,臀部微翘,像一道可 口美味的菜肴,诱惑着每一个食客。群箸乱下,汁液四溅,女贼白晰的身体注定 要成为食客们肚里的粪便。   丛林法则适合于每一个栖居之处。所谓诗意的栖居不是无可奈何的自我放逐 便是驯兽师用来装点自家门面的牌匾。在已经过去的某个年代,一些蹲在阴森森 监狱里整日不见阳光的人能根据卫兵的姿势、手中的报刊、午餐的菜叶、甚至于 墙角小草的颜色来判断出整个大气候的好坏、风的未来流向。一个妇人仅仅发现 某个人名有几天时间没在某张报纸上出现,便马上意识到自己可以开始收拾行李 准备出狱——这些都是训练的结果。   白痴也是人,用刀在白痴身上砍一下,他或许嚷不出疼痛两字,可身上的伤 口同样会流出汩汩鲜血。我吃惊去看着那一个个离我越来越遥远的时代。我知道 现在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是无法理解我心中此刻的情感,正如我父亲不时抱怨我 不能理解他在新时代里的晕眩。   我爷爷有权利给我父亲命名时,那正是一个战火纷飞,子弹会从天涯海角跑 来,能从任意一个角度拐过来,敲碎每一个人脑袋的时代。一株老朽的大树上肆 虐着一群长着毒颚疯狂的蚂蚁,老树哼哼唧唧说:谁胆大妄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 土?蚂蚁叫嚷道:这年头不流行太岁了,拳头才是硬道理。我记得我的祖宗留下 一本《酉阳杂俎》,上面记载:莱州百姓三人,不信方位所忌,于太岁上掘抗, 见一肉块大如斗,蠕蠕而动,惧而弃之。兄弟奴婢数日内悉暴卒。由此观来,若 还想活命,那真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现在的太岁究竟怎么了?硕大无朋的威力 为何全都不见?莫非被人偷吃了?一只蚂蚁将军拔出武士刀在地上刻下一句话— —太岁,真菌,色泽上黄下白,肉腴、汁多、美味,实乃不可多得之佳肴。请原 谅我的幼稚,说真的,我讨厌吃蘑菇。从小我就吃腻了。据一些牙齿全掉没了的 老人说,当年我是靠吃蘑菇活下来的。我爸爸没有辜负我爷爷的殷切期望,在我 没有奶水吃,饿得嗷嗷大哭只剩一口气时,他雄壮的身躯派上了大用场。他漫山 遍野疯跑,从万仞峭壁上摘下一筐筐蘑菇。老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使劲咽着口水, 眼里全是羡慕。蘑菇好吃不好采,他们瘦骨嶙峋蹲在阳光下,让人怀疑一根小指 头就可以把他们全部轻轻捻死。他们会后悔未给儿子们取名为“雄”吗?   我父亲有权利给我命名时,手里正端着一柄土枪,雄纠纠、气昂昂,就好像 当年大步跨过鸭绿江,不同之处仅在于他此刻守卫的是家门。覆巢之下,安有完 卵?我爸爸用里面藏有一只老虎也藏有一只狐狸的眼神从门缝里打量着街道上每 一个匆匆消失的人影。那一天,子弹会像萤火虫一样飞到人们身上。那一天,听 说天上的星辰淌出了鲜血,像一粒粒做工精美的弹孔。我妈妈在屋子里挣扎,我 在她老人家肚子里挣扎。我妈妈用牙齿叼住被子,指甲掐入床板,满头大汗,不 敢做声。一个接生婆在我妈妈双腿中间手忙脚乱,满手血污。微弱的灯光在她那 张重重叠叠的皱纹里颤粟不安,一些阴影让她忽明忽暗活像一个从地狱溜出来的 女巫。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在妈妈肚子里,我对这个世界充满 困惑。妈妈喝了冷水,我就冷得厉害;妈妈喝了热火,我就烫得难受;妈妈吃了 东西,我胸口就似压上千钧重石。我害怕、惊恐、心慌。我拳打脚踢。我想反抗, 也反抗了,但我的意志与反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随着一大团羊水、污血,我连 滚带爬被赶出来。我柔弱的身体一接触到四周冰凉的空气,顿感有千万把刀剑刺 来。痛,真痛。我失声痛哭。接生婆安顿好我和妈妈,乐颠颠跑出去,扯开嗓门 就喊:是个小子,一个胖小子。我爸爸回头轻喝道:嘘,小声点。孩子的哭声已 够让人提心吊胆,你还跟着穷嚷嚷个啥?接生婆恍然大悟,捂紧嘴,眉开眼笑, 小声说:恭喜恭喜,孩子取啥名?我爸爸掂量着手中的土枪,脸贴紧门缝,小心 翼翼窥视着外面,随口应道:就叫庄枪吧。   5   我叫庄枪。这是一个不属于冷兵器时代的名字,自然没有哪路神仙或托梦或 授药或干脆化作星辰一头扑入我母亲的怀抱。一个豪杰诞生的地方,必定有众多 传说,而一个白痴也能判断出现在的我是不是豪杰这种比弱智还更弱智的问题, 所以我出生的那一夜尽管有火光映透半个城市,焚烧檀木、梨木等各种木质家俱 发出的香气也从缝隙溜进了我父亲把守的家门,可就没有人郑重其事用如椽大笔 如是记载:相传是儿初生,赤光绕空,并有一股异香,围裹儿体,经宿不散……   这让我非常郁闷。因为据说那一夜还出现一颗其大如斗、其响如雷、流光万 丈的流星,它像一位伟大君主把漆黑的天与地一劈两半,然后在我所出生的城市 上空一闪不见。这些种种异兆似乎都预兆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解的人物——弄 得好,说不定又是一个宋太祖;再不济,也应该是薛仁贵、曾国藩。可为什么我 现在却成了一个白痴呢?难道那颗流星所带来的不是神仙们的祝福而是外太空的 病毒?   我把肚子里的郁闷统统倒给我的一个哥们儿。那天早上,我关上电脑穿上西 装人模狗样准备迈出屋门,我的女朋友从床上支起身唤住我。她勾了勾手指头, 于是,我乖乖跑过去。她翘起手指头,扭来扭去,研究了足足十几分钟,忽然说 道:好不好看?噢,上帝,她的乳房真好看,从棉质睡衣中透出大半个,像一个 白面馒头,溢出的香气就已塞满我的嘴巴。馒头上还镶有一颗鲜艳娇嫩的樱桃, 这让我不得不忙着吞咽口水。我夹紧双腿,颤声说道:真好看。我为我双腿中间 的那根小蚯蚓羞愧难当。我说:真他妈的好看,好看得简直会要了我的命。   我的女朋友抬起纤纤玉手,指向我眉心。我感受到一股股热量从她手指上传 来。隔着空气,我也能听见她的心跳声。但她的手指并没有如我所愿与我眉心发 生亲密的接触,而是忽然缩回去。她继续往上面涂抹着指甲油。这是一瓶美宝莲 水晶璀璨指甲油。瓶身光滑迷人;瓶口、瓶颈端庄秀丽;塑盖、塑柄色泽均匀, 没有污点,没有断裂处;商标字迹清晰,粘贴端正,没有套歪、漏印、切歪等现 象发生。她涂得很专心,我看得也很专心。她忽然又从被子里弹出一记无影腿。 她说:死人,打扮得这么整整齐齐,去相亲啊?   她没抬头看我,上身纹丝不动,专心涂着指甲油。这记无影腿仿若天外来客, 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咧开嘴,没敢呼痛,笑容满面地说:去看一个朋友。男的。是哥们儿。说 到“男的”时候,我加重语气。   她哦了一声:搞同性恋了?   我差一点噎死,没敢翻白眼,讪讪地笑:不是。哪敢。搞同性恋的人十有八 九都是天才,譬如王尔德什么的。我这蠢样能是那块料吗?她看了我一眼。我心 跳遽然加速,天哪,这么久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赞赏之色。她是我 的女朋友,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天才。她眼里的赞赏之色差点就让我没把握住 自己就准备把满肚子的郁闷向她倾诉了。还好她及时提醒了我们之间巨大的差距。 她撇起嘴角说,滚吧。瞧着你这蠢样就烦。   我出了门,去找我那位哥们儿。风呼呼地吼,把大部分行人的脖子按进高竖 着的衣领里。我是一个白痴,属于一小部分人。我挺起脖子,洋洋得意。我想自 己或许是一根青松,任尔东西南北风,咬定街道不放松。我差点放声高歌,但很 快我发现无论是藏起脖子来的人还是硬挺起脖子来的人,没有谁的脚脱离了水泥 地面。两者之间惟一的差别仅在于一些人的脸比纸还白,而另一些人则在温暖的 衣领里偷声窃笑。   我很沮丧,在路上。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受伤的军人从战场上给妻子拍了 一封电报说,他受伤了,问妻子是否还愿意与他在一起。妻子说,你为守护国家 受了伤,为捍卫百姓挂了采,我一生一世也要与你在一起,回来吧,我会在树上 挂满黄丝带。妻子说得自己热泪盈眶。军人也非常感动,涕泪交加。他匆匆赶回 家。这天夜里,妻子抱紧他,手伸向军人双腿中间。她忽然发现军人下面没有了。 原来军人受的伤就在这里啊。她勃然大怒,跳起来,一脚就把军人踹床铺底下。 可怜的军人喃喃说道,你不是说不嫌弃我的吗?妻子嘶喊道,也不瞧瞧自己这熊 样,“鸟”都没有了,还好意思开口说话?   这是一个有颜色的故事。按道理,我应该乐不可支笑出声。我记得我第一次 看到它时也的确笑出了声,而且那时我头上也还真有鸟飞过的痕迹。可现在我是 怎么了?我用力揉着自己的腮帮子。牙龅间流淌着酸水、苦水、涩水、辣水、咸 水,唯独没有甜水。每一个黄色笑话的背后是什么?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也不能 承受之轻,只是若雪花般在大地上迅速消融。当某种铺天盖的东西捆紧我们的手 脚勒紧我们的咽喉,让我们无处可逃无法呼吸,我们所能选择的还剩下些什么? 消解的意义或许会远远大于声竭力嘶的呐喊,就如同众多食客老饕在享受那位美 貌可人女贼身体时,忽然发现女贼在最后时刻在他们的盘子里拉出了一泡屎。   旗杆下的一泡屎。是的,我就曾经这样干过。我赢得校长的巴掌,也赢得了 全校同学的哄堂大笑。那是一个美好的时候,我以为我是英雄了,我嘲笑一切因 发育不良而天真,因智商不足而迷信的人群。我以为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我还 以为我真要成为宋太祖或者朱元璋,可我妈妈用眼泪将我彻底打回了原形。我是 一个白痴,真的只是一个白痴。   我喋喋不休说着话。我的哥们儿抠着鼻孔听我说着话。良久,他用指节敲敲 桌子,桌子发出好听的笃笃声。他脸上忽然浮起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说:我叫卓识,我出生在一个本来应该是极富有远见卓识的日子,但所有 的人都认为我生下来仅是为了装腔作势。我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些。我的使命忽然 变得毫无意义。我手上多出一大把一大把的时间。不管我怎样挥霍,我都无法把 它们打发掉。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了。只是恍恍惚惚感觉到那个真正的我早已 经烟消云散。我的肉体还在,可这肉体注定是一具虫蚁咬嚼的臭皮囊。山会因为 每天几厘米的增长而成为喜马拉雅山。人不会因为每一天渡过了十二个时辰而变 得更有人样。时间不是河流,它不会把我们带向大海,只会将我们彻底埋葬,不 留下一点骨灰。   我的哥们儿说完话,伸了一个懒腰,昏黄的灯光从他头顶飞泻而下。我记得 这应该是一个早晨,可在他屋里却感觉是一个黄昏。他又揉了揉腥松的睡眼,大 模大样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从床头拿起一包袋装牛奶,用牙齿撕开,眯起眼,往 嘴里倒。白色的牛奶溢出嘴角,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甜腥味。他吐出舌头,灵巧地 往嘴角左右舔了舔,绕了一个圈,再惬意地缩了回去。他居然不刷牙,不洗脸! 这令我非常愤怒。因为我分明记得他不姓卓,他说他叫卓识,这不是睁眼说瞎话 欺负我视力不好就是他妈的扯鸡巴卵蛋!   可问题又出现了。他不叫卓识,那他叫什么?我脑袋里的神经像一大团驳错 接头的电线滋滋地冒着火光。我惊恐地发现自己记得我这位哥们儿臀部有三粒黑 痣曾经向我借过十八元七角五分钱有一次上厕所忘了带手纸用皱巴巴的钞票刮屁 股对着我的女朋友流下足有三尺长的口涎。噢。没有三尺长,是一尺二寸长……   我目不转睛盯着我的哥们儿,直瞅得他心里发毛,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四九, 你叫什么名字?   6   我叫庄枪。我这位哥们儿叫四九。我心中涌起狂喜,可还没等我及时捕捉到 这一丝明悟。四九已经啊开嘴,牛奶像瀑布一般从他嘴里淌下,这让他下巴上多 出几根粗壮的白胡子,而且这胡子还有无限伸长的趋势。我吓了一跳,他也吓了 一跳。我随手从床头抄起一张纸捻住其中几根白胡子。他狂叫一声,双眼尽赤, 从被子里蹦出来。他竟然连内裤也没穿,光溜溜的,与初生婴儿惟一不同之处只 在于他的身上满是疤痕。我更慌了,难道真如我女朋友所说,庄枪与四九之间会 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四九已从我手中夺过那张沾满牛奶腥味的纸,嘴唇以每 秒一百二十次的频率高速颤抖:我叫你爷啊,这可是支票来着。   我吓傻了。我还真没见过活生生的支票。我忽然想起许多港台肥皂剧里有钱 的大爷或大娘们在充分享受完靓女俊男提供的服务时总会随手在某一种纸上写下 一连串数字有时甚至会高达七八位数。我在心里飞快计算开。五位数是万,六位 数是十万,七位数是百万,八万数是……妈啊,这要换成一元的硬币,能砸死多 少个人?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丧失了语言与行动能力。   四九鼓起腮帮子往支票上吹气。牛奶像一群弃妇的眼泪,在支票上滚来滚去, 充分体现了它们对支票的依恋之情。四九的腮帮子鼓得比愤怒的青蛙还凶猛。他 不仅用嘴,还用手,最后觑眼看中我脖子上那根系得歪歪斜斜的真丝领带。他小 心擦拭着支票上的污痕。他的动作轻柔无比。我对天发誓,我从来就没见到他对 身边哪一位姑娘这般温柔过。他的眼神专注而且像三月春风对待杨柳般柔情无限。 我像一个木偶人随着这根该死的领带在四九手里摇来晃去,不敢做出任何反抗的 动作。过了很久,四九喘着粗气把支票夹入书中,这才扭过头咬牙切齿瞪着我。 我呆若木鸡看着他。   我说:支票是黄色的。   四九嘴里喷出白沫:金币是黄色的,皇宫是黄色的,慈禧太后用的马桶说不 定也是黄色的。色盲是要被统统砍掉脑袋的。   我说:我原来看的电视分辨率太低,我这还是第一次发现支票是黄色的。   四九脸上浮起一副不可救药的表情:一个白痴没什么不好,可一个白痴偏生 犯起蠢病,那可真没有了希望。   我没弄明白四九的意思。我怯怯地问出一直像猫爪般让我心脏十二分难受的 问题:支票上有多少钱?   四九横了我一眼,哧溜下钻入被筒:多少钱也不是你的钱。请把你的狗爪子 挪远一点。   我赶紧把手拿开,虽然我的右手已距离那本夹有支票的书不足二厘米的距离, 但瞅着四九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还真不敢冒这个险。我说:哥们儿。   四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腻味。俺不吃这套。   我把嘴凑至他耳边,像某甜歌星为傍得一部法拉利跑车含辛菇苦扮纯情状: 哥们,从哪弄来的?   四九的头已快缩至枕头底下,发出蚊蚋一般的声音:卖身弄来的。   哪里可以卖?树木需要阳光,花朵需要露水,人民需要你的指点才能大踏实 前进。一朵花开不为春,姹紫嫣红才是真。柔情让你香喷喷。我对青天喊一声…… 我差点引吭放声高歌。   四九用双手捂紧耳朵,回过头,眼睛里露出惊恐,颤声说道:庄枪。你什么 时候到泰国旅游去了?芭堤雅的……   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底觅。我大喝一声,掀起被子,一脚踩在他肚皮上:别 挺尸了,起来!祖国在呼唤你。你丫挺的,想跟一个白痴斗?你还嫩着呢。   四九是我的好哥们。可到现在我还是想不起他的真实姓名。我甚至还忘了我 们当初是缘于什么契机而相识相交臭味相投以至于沉瀣一气。人是活在过去里的。 所谓的过去只是一大堆不可确信的碎片。它们闪烁着寒光,光芒若有若无。它常 让我们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让这个世界变得如电如幻如梦如露如泡影。但四 九告诉我,若没有过去,我们或是连怀疑的勇气也都没有了,更毋论其他。   我说:碎片的边缘应该锋利无比。我的手就曾被一些树叶划得鲜血淋漓。镜 碎了,整好365块,每一块都是一根雪白的会吃葡萄不吐葡萄核的牙齿。   四九说:不是每一把刀都用来杀人。我们的过去会被我们的大脑有意识无意 识过滤得干干净净。当雨点落回地面,那些曾经的血腥将被冲刷得无迹可寻。要 知道,一般情况下,人们只愿意去想他愿意想起的一些事情。那些他不愿意想起 的过去会被逐渐遗忘,并在某一时刻——当所有曾目睹过真相的人失语或死去— —他会认定自己没有杀过人——虽然他确实杀过人——可所有的证据都将证明他 没有杀人。所有的一切将在一层层时空里化成灰烬。漫空飞扬的我们烧给死人的 纸钱,只会在那一天那一刻存在。它们像蝴蝶般飞舞。蝴蝶将再一次死去。没有 哪一个活着的人喜欢从地面拣起纸钱。这些纸钱只会被活着的人踩在脚下,踩成 泥巴。   四九眼神坚定、灼热,脸上线条坚毅得像一位伟大的领袖,他边说话,边挥 手,拽起裤子往腿上套。他没有腿毛,皮肤光滑得像一个少女。他或许比我更有 智慧,但他应该不比我更懂得时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虽是老生常谈,却是求 得生存之根本。我嘴角露笑,从床头轻轻拿起那本书,翻到夹有支票的那一页。   7   我叫庄枪。我热爱钞票。虽然这些脏不拉叽的纸张上所栖居的细菌不会比一 堆粪便少多少,但它却是我在深夜里独自行走时惟一能让我心安并感到温暖的东 西。我常把一张百元钞票折成一艘四方小船的形状,贴身藏好。这是我另一个哥 们儿教我的,他说,这叫诺亚方舟,上面不仅有希望、橄榄枝、鸽子,还会不时 诞生出许多奇迹。一百块钱能创造出什么奇迹?这也未免太小瞧如今姑娘们的胃 口。我为他的愚蠢也为自己能够找到同道知已暗自窃笑。我这个哥们儿漫不经心 瞥了我一眼,继续说:爱情不是惟一的奇迹。与姑娘们的寻欢作乐也更不是这张 百元钞票所要承担的使命。星爷在《国产零零柒》里面对枪口挥动钞票,他不仅 挽救了生命本身,让自己的艺术生涯从此光芒万丈,更为人类精神文明遗产留下 一笔宝贵财富。   我目瞪口呆。我这位哥们儿已双臂举起摆成一个V字长发甩动呼天抢地。他 显然不是一个白痴,就算是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也能充分领略到从他身上每一个 细胞里迸发出来的激情。只有天才的激情才能这样汹涌澎湃,才有这般睥睨天地 不可一世的气慨。当年某位伟人吹起号角发出向柏林进军时也是这样的。当年凯 撒激励他的士兵时也还是这样的。可就在我准备成为我这位哥们儿麾下召之即来、 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士兵时,我这位哥们儿的身影忽然不见了,他在我视线里 迅速攀高,越过一间间平房,跳过一幢幢灰色的楼房,最后没入云端飞越太平洋, 连一只蝴蝶都没有为我留下。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太平洋。 难怪任贤齐会一直伤心太平洋。我为自己没来得及多握一下他的手后悔不迭心疼 万分。我眼含热泪,凝视着他消失的那片虚空。天空无比纯净,里面有着只属于 天堂的蔚蓝色的歌声。我往眼睛里滴了几滴“珍视明”眼液。   我很伤感,我跑到路口小摊租来一张盗版《国产零零柒》。这一次,我没有 与小摊老板讨价还价,而是把二元钱勇敢地往桌上一拍,拿了影碟就走。我也要 拥有一颗勇敢的心。为了这一份不应该被忘却的记忆。真的勇士总是直面惨淡的 人生。我把这部影碟从头到尾看了七次,又用多画面点播功能再从头到尾看了七 次。我忽然发现我这部VCD机居然还能从尾到头播放一部影碟,于是再这样看了 七次。   死犯甲:等一等,你们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我根本都没有偷国家机密,你 们做人要有良心,每个人都知道我不认识字,你们居然冤枉一个文盲,说我偷取 国家机密……   (死犯甲中弹倒下)   死犯乙:等一下,我老爸就是陈局长,你杀我他会杀你的。我不要死啊……   (死犯乙中弹倒下,警长上前再补数枪。)   警长:下一个。   死犯丙:想杀我铁腿水上飘,哪有那么简单?   死犯丙铲土泼向从杀手,跃起、顺着墙头飞去,眼看要逃走。一声追魂炮响。   (死犯丙爆炸了,原来是火箭炮。007目瞪口呆。)   警长:预备,行刑。   007吓得跪下来。突然灵机一动。从绑腿里抽出一百块钱,拼命摇晃。警长 示意停下,快速收起,示意放人。007致烟问侯,与众人挥泪刑场告别。   我笑出了眼泪。说实话,死犯甲死得不冤枉。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不识字。 但偷窃国家机密并不一定需要认识多少大字。某人只是随口对他人说对某位领导 同志是一个白痴,便被视作泄露国家机密从重从快从严打击了。   死犯乙死得也不冤枉。不必用大脑想,用屁股想就足够了。就算是皇帝爷的 儿子,都把人拖到刑场上,放他回去其实也就是等着灭门九族凌迟腰斩。那还不 如手脚做干净点,毁完尸再灭迹,神仙也不晓。何况地球这么大。埋个人把还不 是小菜一碟?顶多朝深里再多挖一点也就够了。   铁腿水上飘死得更不冤枉了。侠以武犯禁。凡自恃腱子肉比较发达目空一切 胆敢与一个庞大机器作对,愣要把手臂插入机器里的笨家伙,下场除了自取灭亡 不敢做他想。   007却倒也真可爱。   我嘿嘿乐着,手边下意识地折起一张钞票。就这样,我养成了这个好习惯, 而且是一个比我的那位哥们儿更好的习惯。他只拿崭新的钞票折小船。但银行并 不是总有新钞兑换的,他又不是银行行长的三大舅七大爷。所以他常为广泛发动 一切可发动的资源为他换新钞票而累得够呛,累得在赶赴美丽坚合众国时一时脚 软栽在某位空姐手里,空姐顺势跌入一个阿拉伯人怀里,那位阿拉伯人虽然不吃 猪肉但想必牛鞭啃过不少,立马撞塌了驾驶舱。一连串多诺米骨牌被推倒后,我 那位哥们儿一头掉进深深的太平洋。   而我不然。因为我是白痴。我不在意手中的钞票是新还是旧,只要它是真钞 就好。当然某些特定时刻,譬如被我女朋友洗劫一空了,那么从地上拣起一张伪 钞来折这艘小船那也是好的。有总比没有好。哪怕我手中只有一泡屎,当我面对 歹徒们的枪口时,我把这泡屎递过去,他们或许也会以为是黄金。我确信,歹徒 们只敢在夜色中偷偷摸摸行事。纵然夜色能给他们一个包天的恶胆,但绝对给不 了他们一双智慧的眼睛。   8   我叫庄枪。我想我的脑神经或许出了问题。凭什么我就敢断定歹徒就没有一 双智慧的眼睛?这里有一个明显的悖论。若歹徒们没有足够的智慧,那天下岂不 是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善良的人们早就把他们消灭得一干二净?哦,我忘了, 善良的人们是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他们喜欢在桨声橹影的秦淮河上杯觖传酒,吟 什么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或是杨柳岸晚风残月执手相看泪 眼竟无语凝噎,又或是跑到燕子叽口老老实实伸长脖子等着那些疯狂的蚂蚁把自 己的头颅砍下来并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行为艺术。可见我刚才的那个“确信”等 同于向上帝祈祷。而且我发现,在我祷告的时候,身边连一群肩膀上长有翅膀会 唱赞美诗的孩子也没有。   说到行为艺术。我想起一个叫芋头的哥们儿。此人方头大耳,宽眉狮鼻,唯 独眼线极长,平日里多半眯眼似乎总也睡不醒,可冷不丁从剃须刀片薄的眼缝里 递出一道眼神,简直若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常唬得人手脚冰凉。   按说凭他这种老谋深算的眼神,混一个处级干部又或干出一个商界精英也只 是三年五载的事。可他却明珠暗投毅然跃入艺术的滚滚大潮,他这双眼睛也只得 哀叹英雄无用武之地了。龙游浅水朝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英雄没有了舞台, 当然无异于狗屁。芋头栖身于城郊某间用土砖垒成的平房里,平房不大而且矮, 想转个身都得随时作好撞破头或扭伤腰的准备。屋里还搁了一张双人床,床上堆 满书,里三层,外三层,真正留给芋头每晚安息的地方也就不到三十公分宽,这 还得拥有一个婴儿般的睡姿。因为床尾也码了太多的书。大部分书都是有关于艺 术的,也有一少部分是与艺术无关,譬如一些色情杂志。天晓得他从哪里搞来这 么多原版老期的《花花公子》、《阁楼》、《龙虎豹》。每一个进了屋子的人都 为此心跳加速目眩神迷。有好几次,我实在忍受不住怦然心动的诱惑,还没来得 及开口相借。芋头的眼神立刻凛冽起来,吓得我顿时噤声。我恼羞成怒。   我说:你丫的看黄色书籍。   芋头说:这是艺术。   我说:这明明是权威部门认定的黄色书籍。   芋头说:这是人体艺术。   我说:性交也是艺术?   芋头说:是的。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金刚经曰,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 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艺术本乃大道,不为世法所拘,当如赤子婴儿, 童心盎然。   我说:靠。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你是世外人么?对了,还赤子 婴儿?你这叫唆使未成年人犯罪,罪加一等,罪大恶极,够得上吃枪子。   芋头说:你不必混淆概念。心地龌龊者才会觉性交不堪入目。若无你父母的 性交,也就没有你。淫秽的不是性交本身,而是白日道貌岸然夜里男盗女娼。   我说:放狗屁。这几本破杂志上讲的是性交本身么?欺负我看不懂英文?   我唾沫飞溅随手翻开一帧图片继续说:这招是老汉推车,这一招叫倒浇腊烛, 你丫的欺负我连图片也看不明白?   芋头说:这些只是途径,是迈向彼岸的桥梁。佛里面有欢喜,道里面有双修, 儒里面还有食色性也。   我说:总有一个底线吧。道德何在?   芋头说:道德更多的是在于个体出于善念的实践,而不是呐喊。形而上的道 德观只会让道德成为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指责人心不古道德沦丧自以为具有社会 良知的人更要反省自己做了多少实实在在的与人为善之事。再说句实话,几千年 来的道德传统的实质多半是泯灭人性,是强者的声音,是弱者无条件的服从。你 不会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也没听过吧?   我说:你丫的还舌绽莲花了。有本事你跑大街上赤条条性交一回啊。   芋头说:我是有这种打算,可惜没能找到合适的伙伴。   我说:床在屋里是可以的,但跑到大街上游荡是对公众的羞辱。   芋头说:我这叫行为艺术。你懂不懂?总得有人扛一张床跑到大街上,才能 真正知道公众的反应。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又代表不了公众。何况羞辱公众有何 不好?他们整日里西装革履,也需要透透气,开阔一下视野,知道生命还可以有 不穿衣服这么一种活法。   我说:难怪弥衡要击鼓骂曹操,也怪不得曹操要假他人之手砍了弥衡脑袋啊。   芋头说:对不可说者保持沉默。对了,你是白痴。   我们俩的争论到此告以段落。我们俩的交情也就到此告以结束。我出门时朝 他这间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的平房上踢了一脚。门楣上扑簌簌落下尘土。我揉 着眼睛匆匆逃去。我为芋头的辩才无碍愤怒,为自己的木讷老实而惭愧。但从那 时起,我就知道我这位哥们儿不是一般人,他会干出大名堂来的。   果然没用多久。我就在报刊上风闻到芋头与他的同伴们各种光辉的行为艺术。 譬如:身着后背印有“此人出售、价格面议”的中山装游走于大街小巷;用烙铁 在自己的背上烙上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在倒肚子上绑着一笼小鸟再在手臂上割了 一条一寸多长的口子然后用一把锤子将身体下的玻璃板砸得粉碎;一边在自己的 手臂上插上抽血的针头让血自然流出一边漫不经心逛超市或坐在马路边或抽烟喝 酒或玩游戏机;用几个浑身涂满涂料的裸女身体作为画笔在十多米长的白布上瞎 涂乱抹;一间教室里放飞两只鸡让鸡到处乱飞然后把它们在讲台上杀掉;把十多 吨苹果倒入广场水池中让千千万万个苹果演绎生命从新鲜到腐烂的过程;将猪的 胸腔打开露出跳动的心脏再缝合好;赤身裸体涂满蜂蜜端坐在某个肮脏的公厕里 几小时让身上落满苍蝇;在情人节找花草树木谈情说爱或是与一头骡子结婚;当 着观众的面将一只死猫反复往地下摔;将一千只雏鸡活活吻死;钻进剖开的牛肚 经缝合后让人挥刀破肚然后再从牛肚子里赤身裸体而出……   还有更多我不敢言说的。那些行为中狰狞残忍的血腥与自虐让我丧失了讲述 它们的勇气。我只是一个白痴。真的。不必对我抱丝毫希望。我并不是害怕,我 只是知道纵然我把自己的身体用锯条锯成三截,一截放在昆仑山巅,一截挂在栖 居在南极洲上某只企鹅的脖子上,还有一截采取市面上众多鳖精的制作工艺加工 成某种保健品,我也无法在这其中找出任何意义。   任何意义的最终指向只会是无意义。在今天,没有任何知识能够帮我们断言 冥冥中是否真有一个超自然的总管存在。一切从混沌中来,又归混沌中去。无数 雨点从我们头顶的云朵里落下化成长江大河海洋又随阳光回到天上。玄之又玄, 众妙之门。古老的石门訇然而鸣。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翘起臀部面对青天放出一 个响亮无比的屁。   芋头最终再也没法子解开他自己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也许勒紧这根绳索 的人不仅是他自己也还有我们这些西装革履的观众,我也是其中一个。   芋头或许是创造灵感已濒于枯竭又或是他觉得只有最疯狂的偏执才能解开生 命的谜,于是他用一柄瑞士军刀沿阳具之根环而割之然后死去。当年维也纳一个 二十九岁的小伙子也干过差不多的事。只不过他叫史策瓦茨柯,他割自己鸡巴的 方式是一寸一寸连续不断地割,他的行为被一盒录相带完整地记录下来了,并因 此被载入西方行为艺术史册。而芋头最后的疯狂却因没有通知那些有权利扛着摄 影机的人湮没无闻。他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风从 每一个人头上卷过。春天来了,花儿开了,芋头栖居的破平房也摇摇晃晃了。于 是,最先破门而入的只是一只贪吃的牲畜,一条被冬天饿得两眼发绿的狗。   芋头的身体被狗咬得支离破碎,但令人吃惊的是他皱巴巴的阳具却被他紧紧 地攥在手里,没有受到一点损坏。芋头的朋友们把芋头埋了。我也是听他的一个 朋友说起才知道这些事情。我有一点难过,我永远也忘不了芋头那双剃须刀片薄 的眼缝。他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可他到底在反抗着什么?芋头的朋友把芋头埋了 的时候往里面扔了一本《明史》。里面有几段谕旨,无一例外都是令衙役把犯人 抬去乱坟岗,着狗吃了。我想,芋头或也是死得其所吧。   我却因此恨上了一名叫科拉因的法兰西人。1961年,他张开双臂从高楼自由 落体而下,并把这称为人体作笔。这是一个王八蛋。虽然他被人们称之为行为艺 术的鼻祖,但若没有他,芋头或许就不会真的死去。我也能继续与他探讨那些黄 色书籍的意义。对了,那些《花花公子》、《阁楼》、《龙虎豹》什么的,还有 芋头堆满整张床铺所有的书籍全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们上哪里去了。我为此甚 为好奇。芋头一个朋友也大感痛心。我们的目光一起落在床角那个硕大的瓦盆里。   芋头会用它们来取暖吗?   9   我叫庄枪。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白痴。我不是沉默的大多数,当然不会 因为沉默失语从而变得仙风道骨。我喋喋不休,满腔热血,一腔废话。这些废话 甚至乎不能用肥皂泡来作譬喻。虽然它们最后都同样消失于虚空中,但肥皂泡毕 竟美丽过、轻盈过、阳光滴溜溜打转过、更曾经让人舌干唇躁过。如果非要对我 的话作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比喻。那么它们只能是一堆狗屎,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 而且一定是家狗土狗癞皮狗们拉出来的屎。   这里有必要作一个说明,我曾仔细研究过各种狗拉出来的各种粪便——青藏 獒犬德国狼犬贵宾犬长毛牧羊犬英国斗牛犬西施犬蝴蝶犬比格犬波士顿犬沙皮犬 迷你杜宾犬巴山基犬博洛尼亚犬查理王小猎犬大型德国狐狸犬蝶耳犬法连尼犬哈 瓦那犬基里奥犬卷毛比雄犬凯斯犬……   非常惭愧,我并还没有亲眼见识到这些血统高贵的狗拉出来的粪便,我没有 那个荣幸,只不过曾在一家宠物医院的垃圾箱里发现了一大堆相片,每一张相片 上都有一条气势非凡的狗与一小堆同样气势非凡的粪便。我用放大镜研究了许久, 皱起眉头苦苦思索了许久,然后我忽然想起那些曾伴随着我长大每日里垂头丧气 啮牙咧嘴只晓得嗷嗷傻叫的家狗土狗癞皮狗们,我终于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那 就是血统高贵的狗的屎是拉在相片上的,一点也不臭;而家狗土狗癞皮狗们的屎 却拉得满大街都是,臭得人两眼发直。它们缺乏礼貌,远不够文明,不晓得不可 以随地大小便,很多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进行交媾。而且,居然,它们 还会不时地去啃自己拉的粪便,并再一次将它们排泄出来!   噢,上帝,请不要宽恕它们——这是一群应该被消灭的狗,纵然它们不知道 自己做了一些什么——它们的身体里寄宿着众多弓形虫、绦虫、结膜吸吮线虫等 等,让人高烧、头痛、腹泻、呕吐、抽风、嗜睡、昏迷、肌肉酸痛、肝脾肿大、 黄疸、眼痒、畏光、流泪、角膜充血、眼痛。它们唾液里还含有可怕的狂犬病毒, 它们目光阴险,幽灵般出没,常从街头巷尾蹿出,冷不丁在人手上咬上一口。那 些得了狂犬病的孩子们便不得不在怕风、恐水、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胡言乱语 中死去。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残忍?   上帝,你的仁慈只会导致更大的悲剧。为了那些纯如美玉的孩子们能够像娇 艳的花朵顺利开放,请扼杀它们,否则你的仁慈将成为凶手,您的善良将变成罪 恶。这些可恶的家狗土狗癞皮狗们每一天都在毫无羞耻、毫无节制地繁殖着,它 们偷偷摸摸,它们东躲西藏,它们让您所辛辛苦苦创造的这个世界变得混乱、没 有秩序,臭气冲天,也让魔鬼撒旦窃声偷笑暗自得意。它们的存在是对你老人家 最大的侮辱。这都得怨您所创造出来的人类。他们妄自尊大,打着狗是人类最好 的朋友最忠实的伙伴的招牌任意妄为。他们不知道你老人家创造狗这一种生物只 是为了让它们被观赏被抚摩,会摇头晃脑,会把屎拉在相片上。   我的一个哥们儿说:正义就是这样理直气壮地出现的。真理也就是这样被煅 造成一柄寒光闪烁的达摩斯克利刃了。换句话说,你只要去虔诚祈祷或者说你只 需要拥有一个虔诚祈祷的姿态,那么正义与真理便会出现在你手中。你接下来所 要做的仅仅是去用强有力的方式不毋置疑的口吻去告诉人们,真理与正义在,也 仅在你手中。你就可以成功地让人们信仰你,服从你,无条件抛家弃子地跟随你。 因为你已经激发起他们心中最为纯洁也最容易狂热的自我牺牲精神。   我这个哥们儿叫李哲。说的话一向挺哲学的。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翘起两 郎腿在一间KTV包厢里吃着一盆香喷喷别人孝敬来的红烧狗肉。他是城管大队某 分队队长。这个充分条件决定他身体倍儿健康,形象特别高大。他显然不大满意 这盆狗肉的滋味,虽然我已经咽了十多回口水,并有一次趁拾起他摔地上的筷子 的时候,偷偷地把食指插入狗肉钵里。那天李哲的心情无比烦躁。我为我来的时 机不妥后悔不迭。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断地把筷子插入大砣大砣的狗肉中,却又 不肯把狗肉塞入嘴里去,真想冲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甩过去一巴掌。可我不敢, 因为他欠了我二百块钱。而我那些天穷得恨不得把裤子脱下来押当铺里去。   说起这二百块钱,倒是有一个小故事,但不是很有趣,毕竟故事不是笑话。 有一天我在街头到处乱逛。那天的阳光真他妈的美好,花枝招展的女人短裙下露 出的白花花的大腿肉让我眼花缭乱不晓得跟随哪个为好。怪不得对于男人来说, 女人数量多寡的重要性要远远大于质量好坏。不过,经过几个小时晕头转向的颠 簸,我的心脏已经大叹吃不消了。还好,老天见怜,很快,一个穿着露脐装有着 舒淇一样漂亮肚脐眼的女孩吸引了我。我情不自禁暗暗下定决心准备跟随她到天 涯海角。没想刚拐过几个街头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漂亮的肚脐眼”立 刻挤进人群。我自然也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原来李哲同志正带领着一彪人马一 身正气秉公执法。当然毋须他亲自动手,他的几名手下正把一大堆柚子当足球踢 得满地乱滚,至于葡萄香蕉苹果什么的早已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本来这不关我 的事,我的眼神与李哲的眼神对了一下就迅速闪开。虽然他是官,我不是贼,但 一个小瘪三在这种场合下与一个小官吏最好还是假装不认识。我把脸扭过去看 “漂亮肚脐眼”的白胳膊。“漂亮肚脐眼”看得一惊一乍嘴巴张成O形不断地吐 出——哇塞、靠,真牛逼等等字眼,让我冲动得就想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嘴巴堵 住她的小嘴儿。   被掀了水果摊的是一个老妇人,正葡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不停地向着四周的人 群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谁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但阳光真的很美好,她脑门上泌 出的血没过一会就变成一块块干涸的血迹,像一些盔甲散落在她脸上试图保护着 什么,可她却因此不得不把头磕得一次比一次响。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熟视无 睹之后自然是麻木不仁。深刻的理性总能帮助我们很快地认识到这点。我更相信 眼前这位“漂亮肚脐眼”不用多久就会对此种场景丧失兴趣。我也自然不必一次 又一次挤入人群。李哲没看脚下的老妇人,抬头瞧着天空,好像天空里有UFO飞 来飞去。这让不少人也仰起了自己的头颅。接着他又漫不经心望了一会远处高大 的建筑,这才招呼着同伴们:好了,下班时间到了,回家去吧。人群这才像从晨 雾中清醒过来的麻雀,抖落下肩膀上的露水,吱吱喳喳散去了。我仍跟在“漂亮 肚脐眼”的屁股后,亦步亦趋。靠,她的臀部扭得可真动人。这要是去跳钢管艳 舞,一定场场有人大打出手。   令人郁闷无比的事终于来了。没等我走多远,我的衣领被人牢牢揪住了。我 陶醉在白日美梦的心灵差点摔了一个狗吃屎。回头一看,是李哲,火顿不打一处 来。我吼起来:你丫挺的工作累了不找小姐按摩,揪我衣领干啥?   李哲没与我绕舌手伸入我口袋里四处乱摸。我的嗓门更粗了:妈的,这是人 潮汹涌的大街哩。要拦路打劫也得挑一个人少一点的地方吧?再乱摸,我喊非礼 了。   李哲压低声音:靠。白痴,口袋里有多少钱,统统借给我。   我说:你想干吗?   李哲说:关你鸟事。快拿来。俺身上忘了带钱。   我说:只有二百块。   李哲说:也行。明天还你。   这就样,我的两百块钱长上了翅膀。它们飞啊飞。我看着李哲像一只惊惶失 措的老鼠沿着人行小道飞快地跑到那个已没有泪水孤伶伶跪在地上的老妇人身边, 把我那两百块钱往她手上一塞又一溜烟地跑回来。那张原来气宇轩昂的脸已被这 一系列的动作弄得贼眉鼠眼、气喘吁吁,甭提有多难看了。   我一把拽住他胳膊:你丫的有病?   李哲说:她老公瘫床上。家里还有几个孩子都没工作,就靠这个水果摊子活 命。   我说:丫挺的更有病。明知这样还掀人家的水果摊子?   李哲眉毛一竖:话不能这样说。那是工作,一是一,二是二。何况我也是掀 了以后才听路人说的。顶多我以后绕着这条路走。   我说:说得比唱得好听了吧?替县太爷敲锣开道的衙役啥时会绕道走?你丫 的拿我的钱学雷锋。我跟你没完。   李哲轻蔑地一笑:雷锋叔叔是这么好学的么?那也得看时代。注意,我刚才 说的是——我以后绕着这条路走,而不是城管绕着这条路走。这两者之间有着天 壤之别。   我说:哦。我忘了。你是队长。缩在屋子里汪汪地叫上几声,便会如乳虎啸 谷,百兽震惶啊。   李哲冲我一瞪眼:少拿鼻子犯眼。你他妈的去年被一个告状老头用眼泪拐走 几千块钱后,就见谁灭谁了?我操。二百块钱求得是一份心安,这就如我们向菩 萨磕头敬供烧得一些香火钱,却也犯不着把全部家当都烧光啊。几个像你这般蠢? 好了,我还有事。过些天,一起来喝酒。   李哲龙腾虎步地走了。我朝他又恢复气宇轩昂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他是我 的哥们儿。去年我穷得想找一根绳子上吊时他倒是用个小信封偷偷塞给我千把块 钱。只是,他没说借给我,我也没说我要借他的,所以我那天能够理直气壮毫不 脸红地跑去讨他借我的那二百块钱。   李哲无比郁闷地把一个上身系有几块布条下身近乎于什么也没穿的女孩搂入 怀里继续说道:真他妈的厌倦了当狗腿子。我他妈的应该是一个哲学家啊。老天 给了我这么一个智慧的大脑,却用来吃狗肉。你说这是对资源多大的浪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哲的话是对我说的。我还以为他在与他怀里的姑娘调情, 我更没有想通在这么一个氛围里,李哲怎么有本事把我们的话题从钞票转移到哲 学上?我愣愣地瞅着躺在李哲怀里姑娘的大腿。KTV包厢里有一点暗,姑娘的腿 也很好看。   我喃喃说道:狗肉不是在包厢里吃的。   10   我叫庄枪。我喜欢吃狗肉。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我的一个哥们儿吃得 面红鼻赤耳酣眼热后,浑不知窗外朔风凛冽,脱下外套,当场口占一篇《吃狗肉 记》,听说有好事者将其录了音、上了网、登了报、出了书广为流转,愣就是让 那些大义凛然宣布狗是人类的朋友吃它们就等于吃自己的性感女星们好好地长了 一回见识。我这个哥们儿叫涂鸦,顾名思义也就是一个喜欢整天随地大小便特爱 糟蹋公共卫生的主,而且有着绝活,任何狗肉,只一口,不但颜色、年龄,连籍 贯、性别、婚否都吃得出来。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爱吃狗肉而且还从中吃出智慧吃出了学问居然能够杜撰出 一个乡下教书的表哥?   他哈哈一笑说,多一个声音也就多一份说服力。没听过唾沫星子淹死人?   我若有所悟却又若有所失,赶紧把一大砣狗肉填入嘴里,肉极烂,入口就化, 味极美,鲜辣无比。狗肉讲究一黄二黑三花四白。这条二十多斤的大黄狗便是由 涂鸦亲自动手宰杀烹调好的。用他的话来说,我只会暴殄天物。狗买来后,用指 头粗的绳子吊起,先用鞭子抽至半死,水烧沸,将其扔入,盖上木盖,活活烫死。 拎起去皮,去内脏,尖刀深入,剔骨留肉。大小骨头去完,形体变小,但还是狗 模狗样,不走原形,囫囵入大锅白煮,待缩成小狗腥骚尽去时取出,再凉开水洗 净,再煮。此时锅里搁入大香、八角、桂皮、姜等数十种调料,文火慢炖,肉尽 酥烂,香腴无比。   我用舌头舔尽嘴角汁液,拭一把额头汗水说道:你丫的杀狗真狠,从哪学来 这么多花招?   涂鸦大笑:下手不狠只会被别人当狗杀了烹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义最是 读书人。能不把杀狗的招式多学着点?你他妈的就是废话篓子,来来来,哥们儿 今个爽快。再给你漏点吃狗的学问。延边人知道不?人家吃狗才叫真有讲究。一 黄二黑三花四白什么的是入门。四要四不要方是基础。要朝鲜老太养的,不要汉 族老头养的;要母狗不要公狗,最好是处女狗,勉勉强强童子狗;要头胎产下的, 不要第二胎以后的;要本地的不要外地的。土生土长的狗才通当地人的人性嘛。   我说:你学问可真深呐。不怕这狗们半夜潜入梦,咬你个屁滚尿流?佛言好 生之德。你真的一点也不怕因果报应?阿弥陀佛,我用智慧大神通已察知你下辈 子是一条要被人千刀万剐的壮黄狗。   我放下筷子双手合什慈眉善目了一秒钟,然后迅速抓起筷子夹起三块狗肉塞 入嘴里,把这一秒钟的损失超额补回。   涂鸦靠了一声恶狠狠说:少给我扮得道高僧。佛是什么?把“佛”拆开来看, 一个人字旁,一个弗,佛哪里还是人?   我说:佛不是人,佛渡世人。生老病死、怨憎相会、恩爱离别、所求不得、 五蕴炽盛等等,人生实苦啊。   涂鸦又笑:观得了经文,观不了智慧。佛渡世人,一个“渡”字也让人贪、 也让人嗔、也让人痴。成佛的欲望只会让你这种小王八蛋们癫迷不醒。   我说:你有智慧,来世变猪狗。   涂鸦笑得更猛烈了:焉不知来世猪狗翻身当家作了主人?满大街趾高气扬走 着的是狗,狗爪里牵着脖子上还套着铁圈的是人。哎呀,糟糕,万一来世我是狗 你仍是人,我跑到铺子里看到有你的肉出售,你说我是先买哪块为好?   我说:你丫挺的还真有科幻头脑。回家趴屋里十天半月别动弹,说不准也能 孵一本《动物庄园》出来。   涂鸦哈哈大笑: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江山入画我逍遥,只恨天地太窄 小。   我说:对了,你丫的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爱吃狗肉?别背李时珍的《本草纲 目》,知道你学问深。   涂雅眉头一皱,随手指向窗外,窗外漫天风雪。   他说:外面冷不冷?   我说:冷。   他说:冷到什么程度?   我说:只想搂女人上床睡觉。   他说:如果我说外面冷到一只狗跳起来,伸个懒腰,就这个一会功夫就被冻 在半空中下不来了,你信不信?   我说:根据万有引力定律,它不可能悬在半空中,   他说:白痴。万有引力定律也冻死了!所以咱们才要蹲在屋里吃狗肉,等会 跑外面去,也还知道这世上有万有引力定律这回事。当然流体力学定律也全有效 了,膀胱也就不用憋得辛辛苦苦啮牙咧嘴了。   我说:笨。不晓得呆屋子里,闷头大睡,两脚竖起,蓬门不扫?风雪留人君 且住,任它红尘谁沉浮。懒身不愿出草庐,浊酒饮罢看旧书。意境多美?只有白 痴才会想跑外面去。   涂鸦眉毛鲁迅般竖起,没吭声,目光忽然变得深邃、悠远。一只飞蛾拍打着 窗户玻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它冷吗?可它飞不进来。纵然它能飞进来也只 是给我们留下一个成语——飞蛾投火自取灭亡。雪还在恍恍惚惚地下,天色一晃 一晃,整个冥暗的世界都浮起在一片巨大的虚无中,而且这虚无寒冷无比。路上 行人寥寥,雪却在他们脚下迅速肮脏。一幢幢灰色的楼房像一些没有生气的火柴 盒被四处胡乱堆放。让人见了,心底忍不住打颤,想逃离,想远远逃离这目光所 及处。   外面?到底哪里才是外面?哪里又是屋里面?   王阳明说心的外面都是“外面”。   犬儒学派的狄奥尼根说木桶的外面都是“外面”。   ……   遥远处似乎有狗的狺狺吠声。但我知道这应该只是我的幻觉。这还是一个人 的世界,不是狗的世界,而人所栖居的城市早已是全副武装到牙齿。夜色渐渐涌 来,不可抗拒。我忽然发现这些夜色已被灯光剖开一个个鱼鳞般的小口。谁才是 真正意义上的凶手?   涂鸦的年纪比我长,个头比我大。说的话自然是微言大义。我没再理会他, 把剩下的狗肉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地躺椅子上打着饱嗝喃喃说道:吃撑了真好。 咦,涂鸦,你说饱暖思淫欲与仓廪实知礼节这两句老祖宗留下的话是不是打架了?   涂鸦没理我,他或是为自己忘了清扫战场而倍感痛心。没过多久,他与他的 领导玩了几次一种叫“拱猪”的游戏,又再装模作样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把一些事 件同中原逐鹿联系起来后就真跑外面去了然后就云深不知处了。   过了一些年,我忽然看到不少人开始写文章纪念他了,譬如:今天共同想念 一只鸦什么的。我吓了一跳。中国人的“想念”、“怀念”、“纪念”等等都属 于万万不可乱用的东西,这些词汇的出场顺序都如同一些单位领导们的排名里面 有着深奥的学问。   涂鸦真的不见了么?   我为此黯然了许久。我怀念他杀狗烹狗的手艺。说真的,我现在脑海里还不 时想起他说的那句话——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义最是读书人。   11   我叫庄枪。那天我与李哲打了一架。原因很简单,我为捍卫狗肉不是在包厢 里吃的,而应该在风雪之夜,三二个狗友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一边猛侃的这条真理, 而李哲却想向我证明真理也得与时俱进,狗肉不仅可在包厢里吃,怀里最好还能 坐上一个漂亮姑娘。我们金刚怒目了好一会儿,然后拳打脚踢,当然我们的拳头 与脚都是从各自眼睛里伸出去的,隔着空气,李哲耍完一套翻天掌,我也操练完 一遍撩阴腿。我没猱身扑上,倒不是顾忌他怀里的姑娘因城门失火池鱼遭殃被我 们俩捧得鼻青眼肿,而是我担心万一这姑娘高呼起非礼,李哲忽然面孔一板与我 摆起官家的威风那,可就大大不妙。同时,我不无恶毒地猜测,李哲之所以没朝 我扑来,则是因为他那两条大腿已经被姑娘白花花的屁股压麻了。   李哲怀里的姑娘看看我,又看看李哲,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我们瞬息万 变的脸色,不禁吃吃笑道:这位大哥好有趣,眼睛还会跳舞哦。李哥,来,吃一 颗葡萄,消消火气。   姑娘翘起小指头,手就像一朵兰花开。她俯下身,轻拈起一颗葡萄,动作轻 柔得像佛拈花不语时。我以为她要学习幼儿园里的阿姨亲自动手一个一个喂李哲 小朋友吃葡萄,正拿不定主意是否得扭过头以免这龌龊的一幕污染自己的眼睛, 姑娘嘤咛一声,笑了,唇红若血,齿白如贝,脸颊现出两个精致的小酒涡。她用 牙齿咬好葡萄,冲我嫣然一笑,扭过身,也不见怎么动作,舌头就已吐入李哲嘴 里。   我咽下口水,感觉到牙龈出血,忽觉坐如针毡,似乎有哪一根神经已被一把 老虎钳硬生生拧断,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站着还不是。我干脆仰身躺下,架脚, 闭眼,身子佝偻成一个婴儿的睡姿,我不忍心再目睹下去。我用左手紧按胸口, 心脏跳得厉害,让人慌得很,恨不得嘶声长啸。还好,经实践检验,也经众多手 相书检验——我的手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否则哪有这么大的劲道按捺住这颗 已经狂野了的心脏?   我的右手却不知道放哪里为好了。它在空中徒劳地东奔西走,比一只无家可 归的鸟还更惊惶失措。我很想把它放到双腿中间按着那个正在一点点崛起的东西, 还没等下定决心,那东西已经像一根烧红的铁棍又烫又硬,我的大脑迅速陷入一 阵阵晕眩的深渊里。哦,我不是有意这样,那时我真的还年轻。我太年轻了。很 多时候,甚至并不需要几秒钟的时间,而仅仅是看见一个手势或听闻一句煽情的 口号就能让血液沸腾让某种东西坚硬如铁。   少年志气蛮,挺腰不弯。浊酒几杯醉酡颜,唤取织女伴吾眠。我喃喃自语, 一会天堂,一会地狱,一会在理智的鞭子下恨不得一头撞死,一会又在情欲的灸 烤下只想先找到某个女人再一头撞死在她肚皮上。我打起摆子,浑身颤动,牙齿 咯吱直响,像一只得了严重痢疾的小老鼠。我从桌子底下绝望地望着对面那两只 紧紧交缠不断发出叭唧叭唧声音的长腿动物,忽然觉得红颜祸水这个成语绝对不 是教科书上所批判的简单——那么多勤劳勇敢善良的人们没倒在枪林弹雨下却心 甘情愿为姑娘们的粉拳玉腿击趴下——这里面的学问肯定不是吟几句冲冠一怒为 红颜就能搪塞过去。   姑娘们的身体永远是权力与钞票的活动中心。这正如一位年轻的老师要理直 气壮地告诉他的学生,读书就是为了娶美女。这也就怪不得还没长大的美女们仍 聚集在女生宿舍里像一群纯洁的羔羊时,管理女舍的黑衣老巫婆要在每天晚上八 点正扯着脖子用鬼哭狼嗥的嗓门颤危危地提醒每一个人——楼上的姑娘送客了。   我这双劳动人民的手终于没有战胜野草般蓬勃生长的情欲,我听见自己的下 半身不可抑止地抖动一下,又抖动了一下。这真他妈的得长歌当哭。我两眼发直, 满脸沮丧,闷气涌入丹田,蓦然间便似有一个球形闪电般大,沿脊梁神经一路长 驱直冲脑门,头顶百合穴嗡地一声响,攒竹、神庭、脑户、凤池、翳风等几个穴 位隐隐生疼,我腾地坐直身,头发根根炸起,一声怒吼:李哲,你丫挺的还有人 味吗?   李哲笑了:我还以为你是圣雄甘地。喂,怎么流鼻血了?小玉,去外面帮他 拿一团纱布来。   漂亮的姑娘恋恋不舍地从李哲身上扭下来,冲着我抿嘴一乐,头一仰,黑色 长发瀑布般泻下。她伸手理了理发鬓,小声说道:李哥,要不要我叫一个姐妹来?   李哲的手在姑娘屁股上扭了一把说:不必,我这哥们儿只吃素不吃荤。他还 没修行到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的境界。   姑娘笑了,媚眼也不向我抛了,径自出门。   我说:李哲。你狠。白日宣淫。   李哲仍笑:买酒浇忧愁,千金不可留。美人卧膝头,销魂乡中游。交欢语温 柔,春意登小楼。身比黄花瘦,做鬼亦风流。   我说:还十年一觉扬州梦吧?中国的风雅就给你这种王八蛋给附庸没了。对 了,你丫挺的为何说我只吃素?   李哲说:某位同志仿佛说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哦。你不是刚泡了一个妞吗? 我哪好意思拖你老人家下水?   我没冲他翻白眼,小心捏紧鼻子。李哲嘿嘿一笑,嘴里哼起小调啦哩个啦, 长腿一迈,跳起华尔兹,滑过来,腰一折,右手摆出一个殷情无比的欢迎手势。 我当然毫不客气把鼻血抹上去。   李哲叹口气:庄枪。啥事?没钱了?   我说:是啊。现在代表广大人民向你讨还血债来了。   我闷闷不乐瞅着他这张印满唇印的脸。李哲长得好看。李哲是一个小白脸, 老天爷并没有因为他是城管队长而让他变成小黑脸。可见老天爷太不够公平。   我说:李哲,你泡妞咋就泡不腻啊?一滴精,十滴血,瞧着你这孩子旦夕征 戈,我着实心痛啊。万一有一个三长二短……   李哲笑得更迷人了:你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妞是要泡的。否则怎么用强壮 雄健的体魄向世界人民证明中国人民不再是东亚病夫?   李哲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没数,甩过来:知道你他妈的不到山穷水 尽不会来找我。是不是又被老头们的眼泪坑蒙拐骗了?哎。哥们儿,做好事也得 量力而行量入为出嘛。白痴。真是白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可是干 革命的本钱。若人都死翘翘了,谁还愿意接过白痴的火炬?   李哲的眼神像是嘲笑又像是惋惜,他从推门进来的小玉手里接过纱布,抛过 来,打了一个响指,说是先有事,呼啸一声,扬长而去。   我在包厢里发了一会呆,看着那钵狗肉边缘慢慢浮起暗红色的油渍,心里不 禁突突几下。灯光蒙蒙胧胧,桌子上的狗肉千真万确。鲁智深嚼着狗肉砸了五台 山,我若把这钵狗肉咽肚里去会有多么凶猛?噫,花和尚是有慧根的——不是人 人都有慧根的——人比人是会气死人的——李哲刚出学校那两年谁见了都心酸— —可如今人家的长宽高都放得下两个庄枪了。我百无聊赖地冲这钵狗肉吐了一口 唾沫,李哲说得没错,我是山穷水尽了,更郁闷的是我那时刚认识一个女孩—— 噢,不是会使无影腿的这个,她那时还在大学里与某位幸福的帅哥风花雪月一把 鼻涕一把眼泪。   我把钞票揣入口袋,也没数,估摸有千把块,然后皱起眉头。我拿不准自己 买一枝玫瑰代表自己一心一意的好,还是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我将与那个女 孩子天长地久的好。我想了一会儿,便站起身,从裤兜里飞快地掏出小刀,运刀 如风,在真皮沙发靠手上一口气划出两个大字“王八”,接着面不红耳不热,慢 斯条理开了门,大摇大摆向前走去。我确信,周星驰在《国产零零柒》里用菜刀 砍断金枪时摆出的姿势一定没有我刚才这几下动作生猛海鲜。   我微微笑。李哲比我过得开心,他能自由行走在生活的两个边缘,他也参透 了男女之间的奥秘,像一个伟大的走钢索者,在万仞高空上愉快无比,还能不时 来一个金鸡独立。他可以背负着几百斤重的沙袋轻易地走过一根根钢索。但问题 是我敢不敢爬上他的肩头?   12   我叫庄枪。当我步出KTV后,整个人忽然被一种晕眩扼紧咽喉。空空荡荡的 易拉罐在头颅里咔啷咔啷响个不停。一些藏青色的翅膀从白天与黑夜的交界处飞 出,像一群嗜血蝙蝠因为黑夜的来临喜极而涕。前一秒钟,街道两边似乎还能见 到许多闪烁着灿烂阳光的向日葵,可下一秒钟,它们就吐出舌头露出森森白齿。 我竦然一惊,撒开脚丫子飞跑。我记得我是一个白痴,但我似乎并没有资格把自 己称作沙袋。我们的角色应该是由那些有权利对我发号施令的人决定的。这正如 我们在漂亮的女医生面前,她若喝令我们脱下裤子,我想没有人敢冒大不韪拎起 裤子。噢,请原谅我在这里违心地使用了漂亮这个词汇,虽然根据常识,我们知 道能喝令我们脱下裤子的女医生多半更年期提前,说她们徐娘半老还不叫昧了良 心,可若要说她们漂亮,全天下没到更年期的女人多半要愤怒地吐口水。   请让我昧一回良心吧。请让我大声赞美她们漂亮得像聊斋画皮里那位千娇百 媚的美女同志吧。美女就是生产力。我有经验。我一个在医院食堂炒菜的哥们儿 看上了一个女医生。一开始,他收女医生一元菜票总要给她打上两元份量的菜肴, 后来发现女医生的下巴反而翘得更高,他只好收一元菜票打上五角钱份量的菜肴, 渴望能奇兵突袭多吸引一点她投射过来的目光。没过多久,我这位哥们儿感冒了。 他乐滋滋地跑去找女医生打针,并为此谢绝一干小护士的美意。当他幸福地翘起 臀部,回头一看,脸顿时煞白。面如桃花的女医生正微笑着拿起一根足有手臂粗 的针管。我这位哥们儿人都吓瘫了,喃喃说道:用不着这样狠吧?女医生冷静地 说道:你拿小勺子给我打菜,我当然要拿大针管给你打针,否则别人说我报复你, 那多不好啊。   我不大喜欢我这位哥们儿,虽然我们经常在一起一边变着花样吃狗肉一边大 谈屁股决定思想等等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可他最后还是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潭,赤 条条,彻底地向这位女医生奉献了一个男人尊贵无比的臀部。这令我非常沮丧。 不过,祸兮福之所倚。女医生在把我这位哥们儿的屁股扎得铁板一样硬再也无从 下针后,一颗心也就破碎不堪了,银牙一咬,抓起从西方泊过来的几本宣扬机械 唯物主义的书研究了几宵,又恶狠狠揪下一串鼻涕,便理直气壮地把白花花的大 腿伸入一位银发教授孤鳏老头被窝里。我这位哥们儿从此不管窗台前站着的是西 施还是一头老母猪,再也不干一元钱打两块钱又或五角钱份量菜肴的缺德事了, 很快,他就被树为医院一身正气的典型,并与一个农村来医院做临时工的女人深 深相爱。两口子过着比公主与王子还要幸福美满的生活,天天有肉吃,有暖被窝 睡,前些日子还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对了,还有一件愉快的事不可不提。我曾跑到这位女医生处看病,她龙飞凤 舞给我写了一张处方条。我没看懂,不过我想药房里的人应该能够看懂。可等我 把处方条装入口袋,忽然忘记去药房拿药了。第二天,我坐下一辆公交车,随手 掏出这张纸条,售票员接过来一看,便不再问我要车票钱了。我下了车,心里郁 闷得发痒,刚巧瞅见一家影院在上映一部进口大片,一个胳膊上戴红袖套的老头 威风凛凛把守着影院门口,我默不作声走过去,把纸条递给他。老头辩认了几分 钟,目光有一些狐疑,但还是大手一挥。我在影院里笑得乐不可支的时候,忽然 觉得这张纸条有一点大材小用,于是灵机一动,唤上几位哥们儿,在一家“三温 暖”与一位外地商人恳谈了三天三夜,最后成功地拍卖出一堆钞票。不过,遗憾 的事也冒出来了,这位外地商人拿着他心目中的“市长批文”居然成功地以每吨 不足千元的价钱从钢铁厂倒腾来一批螺纹钢,就地转手一倒腾,找来的银子足以 堆到他下巴处。唉,我真是一个白痴,我向着那几位怒火填膺的哥们儿做深刻检 讨。我们完全应该把那张纸条拍卖出一个更高的价格或干脆拿到地区、省里去, 说不准还能混上一顶乌纱帽来玩玩。我们毕竟太年轻。机会就这样擦肩而过。漂 亮的女医生已经偕她的新婚教授去了国外做访问学者。我们还能做什么?只能暗 自祈祷她老人家不会被那二十六个会跳舞的英文字母弄得头晕脑胀忘了自己的肤 色。   13   我叫庄枪。我不是一个沙袋,那么应该不必去考虑是否要爬上李哲肩头此问 题。只是为何还高兴不起来?难道又有哪一根神经出了毛病?一张八仙桌缺了条 腿,就有人漫山遍野去寻找一根四四方方的树杈;一面镜子被摔破了,同样会有 人前赴后继争先恐后把自己的鲜血涂上去。我忽然想起我在幼时梦里干过的一件 事。我先是把自己折叠好,折叠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就像那些老师勒令我们不 能拿去揩屁股而我偏生就喜欢拿去揩屁股那些课本上的铅字们。我把这些铅字仔 细地印在各种表格上——我叫庄枪。性别,男。五官齐全,还有脑袋,而且我居 然有一双用来走路的后肢和两只用来找食物或打架的前肢。所以世界上所有的狗 啊猪啊什么的都对我羡慕不已。我很高兴,于是准备偷偷过一回当上帝的瘾,便 带领它们回到混沌初开处。那儿真美,有呼啦啦的阳光与风,有白色的鸟从一望 无垠的大森林上悠悠飞过,还有绿色的草在大地上疯跑。我问它们,你们有什么 要求?它们齐声答道:哦,仁慈的主啊,请你消灭那群猴子吧……   这个梦我做过无数次了。每次进行到这里,便不得不从梦里醒来,不管我用 多大的劲都无法再把这个梦继续下去,我无法知道最后的结果。我很难过,我知 道我是从猴子变来的。伟人们整天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念叼,我能不知道吗?但这 些动物们为何急不可耐地想要上帝消灭猴子?难道它们不晓得自己只是动物,而 人是高级动物,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因为人的赋予?更何况,据说这些会变成人 的猴子无一例外都经过漫长的劳动改造。我很想告诉这些猪啊狗啊什么的——你 们若想寻找活着的意义——就应该投身西伯利亚劳动改造集中营——不懈劳动— —把那一块冰天雪地建设成鱼米水乡——你们的前肢由于劳动会得到进一步的发 展和改善,同时,也将引起身体其他器官的变化,特别是大脑将得到高度发展。 在劳动过程中,你们还将产生真正的语言和意识。那个时候,你们也可以大模大 样地建立种种社会模型,写上无数本厚厚的《进化论》,甚至不妨多汲取一下猴 子们的经验少走弯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虽然你们现在还是任猴子宰割,但 只要你们努力劳动——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同样有机会赶英超美把猴子们 远远甩后头。毋须多久,雌猴子见了你们就会忍不住春心荡漾媚眼频抛。我这样 说是有根据的,一份社会调查清楚显示:雌猴爱猪八戒,就像老鼠爱大米。五十 名知名雌猴的择偶答卷,除一只雌猴大逆不道因想体验写作的冲动准备嫁给希特 勒,其他四十九名雌猴都是好同志,异口同声认定猪八戒同志比任何一只因劳动 改造从而得以进化成人的雄猴更具人味儿。猪八戒同志是忠厚善良的,是勤劳勇 敢的,是幽默风趣的,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我在大街上行走,脑袋发出橡胶被烤糊后的臭味,我用力抽着鼻子,对着每 一个看起来居心匝测的电线杆笑。我是一个白痴。我当然是一个白痴。白痴犯了 病,是否要治?我的目光落在一张被雨水与时间浸泡得不成样子的布告上,布告 不知被谁撕去半边,墨迹虽然酣畅淋漓,便能依稀可辨的也就“救人”两字,令 人疑惑的是这“人”字写得似乎意犹未尽,好像只是“命”字的偏旁部首。我皱 起眉头。不管这写布告的人心底如何盘算——高呼祛病救人抑或祈祷菩萨救命— —都对我毫无益处。它既不能证明我是白痴也不能证明我不是白痴。它是没用的, 无聊的,只是人们咽下食物后不得不排出体外的废弃物。但它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我的眉头越皱越紧。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符号。每一个符号在某一个特定场 合下都会变得高深莫测。若沿着它们所确定的路径走下去,不为它们云蒸雾蔚的 表面所惑,一直走,走到没有地平线的尽头,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着我们?是 地狱还是天堂?那些原本在我们知识范畴内乏味、愚味、可笑的在那个时刻还会 乏味、愚味、可笑吗?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掌忽然握紧锄头击壤而歌。歌声漫山遍 野涌来,一束一束,被剥去剌,包装好,像一些刚抹上口红的女子端坐在一间间 镶有玻璃的小屋子里显得格外妖艳动人。一位穿兰色横条纹服装的人面对雪白墙 壁盘膝静坐深思熟虑。一个坏了开关的机械娃娃摇头摆尾也唱起歌。老人死了, 孩子生了。我把腿张开又合上。没有高山与大海。有人说,城市是一首火热的诗, 里面还住着头发长长美丽又善良的女孩。可惜我一个也看不见。几只蚂蚁爬上鼻 梁,它们觉得有点痒,便接连放了几个屁,很响亮的声音,好像人起床时用力打 出的哈欠。不远处,一间肮脏的公共厕所里,一群还没有懂事的孩子,正拎着裤 子,排着队大声欢唱。此时此刻,我触摸到手上黑暗的力量。黑暗来了,光明还 会远吗?我咬咬牙,发扬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准备一个猛子扎入大脑里。   我的身形在半空中凝住了。我忽然想起一件在记忆中早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 事。那位女医生与我的哥们们圆房翌日,我去恭喜他们。女医生问我哥们儿我是 谁。我哥们儿说我是白痴。女医生当场嚎啕痛哭。我哥们儿问她:为何哭?她说: 白痴,中枢神经系统发育障碍。感觉迟钝,不能躲避危险,愚蠢呆板,任性易怒。 智商相当婴儿,不会说话,只能发音,感情反应基于原始本能状态,生活不能自 理。按计划生育技术工作管理办法,白痴禁止结婚。女医生边说边绝望地看着我。 也许我这么一个白痴还真是医学上的奇迹。我既不是巨人也不是侏儒。我的头颅 像一个可爱的西瓜,不尖、不长、不斜、不是舟形,也不是菱形。指趾也没畸形、 掌跖皮纹也不异常、言语似乎也无障碍,更重要的是我居然不聋不哑,还会对着 她不断点头,不时露出腼腆的微笑。   女医生把头晃得像一支拨郎鼓。   我那位哥们儿心痛万分,问她:为何摇头?   女医生说:我毕业考试那年,导师问我什么是白痴。我说,大多数人不吃狗 肉,这大部分人就是正常人;少数人吃狗肉,这少数人就是白痴。导师生气了, 我就被分配到这个小地方来了,就嫁给你了。我命好苦啊。   女医生越哭越伤心,最后房间里所有的家俱都在她的泪水中浮了起来。我尴 尬地看着眼前这动人一幕,还是闹不清她命苦与我是白痴有什么逻辑上必然的关 系。也许我是白痴触动了她心底的某处隐痛?也许她为我是一个白痴不能传宗接 代而悲从中来?那她就不应该是一个女医生,而应该是一个女菩萨。但一个女菩 萨又怎么可能与我这位炒菜的哥们儿光着屁股在床上打滚?   也说不准。《续玄怪录之锁骨菩萨》云: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 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 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大历中,忽有 胡僧自西来,见墓遂趺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纵女子, 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邪?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 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 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 设大斋,起塔焉。   我灰溜溜走了,越想心里越不是味道。遍身之骨钩结如锁状这与重瞳、胁骨 板结一般都属于生理上的畸形。可他们为何会成为菩萨又或圣人、英雄,为人们 传诵,而我这个铁板钉钉的白痴却只能被那汪洋大海一样深的泪水驱逐得若丧家 之犬?我在半空中苦思冥想,然后扑通一声,掉入我的大脑里。神啊,你不能怨 我在没找到答案之前就已堕落,毕竟那天黄昏并不是很冷,而万有引力定律又及 时地发挥了作用。何况地球人都知道越堕落越有快感,你老人家能不宽恕我吗?   14   我叫庄枪。我在大街上。我心存狐疑,对身边每一种客观存在的东西。显然, 经过刚才那几秒钟的语无伦次,我已经成功地把一团糟弄成二团糟,也因此具备 了一个科研工作者的基本素质——不仅敢于怀疑,更善于怀疑。我笑起来,在街 道某偏僻处找到一个水龙头。水管上面挂满青色的苔藓,一只避孕套模样的东西 与几片使用过后的卫生巾像几位一流的体操运动员在这么细小的水管上尽情舒展 着身体。灯光弥漫出一片暧昧的腥臭,几根锈铁丝装腔作势地吊在上面歪着脖子 打量着我。一条细细的水流像一根水银柱从水龙头里淌下,屏声静息不动声色地 把一些东西紧密联系起来。这种姿势与老太太靠墙喝粥差不多,也与一些政客们 在电视屏幕上挥手时摆出来的姿态差不多。我小心翼翼把脑袋凑过去。我得给自 己洗洗脑,我得让自己清醒一点。我嘿嘿地笑。我曾在看别人洗脑时,用舌头偷 偷地尝过这种水的味道。不酸不苦不辣不咸不甜,只也是灌满冰凉机器里那些发 霉机油的味道。其实这种东西不应该叫做“水”。可我又不晓得如何称呼它老人 家,况且它也有水流的模样,所以不妨把它唤作“水”吧。   我在水底下忧伤,我在水底下冰凉。我不想进入梦里,但还是身不由己迈入 一个个梦境。梦是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或一无所能之处,可为何我就不能决定自己 做梦与否的权利?我仰起头,准备到上帝面前去争取这项天赋人权。我的面前忽 然出现一条湍急的河流。水很急,在黑色岩石上迅速翻滚,水花四溅,一些白色 的水珠像一个个肥皂泡飘起。这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梦,颜色艳丽得令人头晕目眩。 我在梦里想,就是生活本身也没有这样更接近我们心底的真实。一切被千百倍地 放大,仿佛只要随便一伸手,就可触及那些正在微微喘息扩张的毛孔。我有些诧 异,忽然又看见河对面有一个人向我招手。他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刀上淌 着鲜红的血。我吓了一跳,我的身边蓦然出现一群咩咩叫唤的羊羔,而我的臀部, 竟然,也有一样硬物在不断突出。我面色煞白,想跑,可却跑不动,我眼睁睁看 着屠夫一迈腿就跨过河流到了我们这群羊中间,他笑容可掬伸出手指对着我们指 指点点:你是皇帝,你是侠客,你是美人,你是将相,你是小瘪三……   我惊恐地低下头。原本坚实值得信赖的地面忽然长出一根根羊的尾巴。这些 羊尾巴就像一群发了疯的牙齿,或尖或长或利或染满血迹,不管什么东西,只要 掉进去,眨眼间尸骨已荡然无存。这可真是一个毁尸灭迹的好去处,简直与妲已 娘娘搞的万蛇坑有得一拼,我的脑袋里刚转过这个念头,这群牙齿已瞥见我,狞 笑一声,头成三角,身体不断拉长,全身鳞甲刹那间就已五彩斑斓,一眨眼的功 夫,它们已滑过草尖,对着我的鼻子吐出鲜红分了叉的信子,发出叮咛叮咛令人 欲呕的声音。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吃了我?我竦然一惊,冷汗潸下。我从床上一跃 而起。窗帘外正浮着淡淡的阳光,我拭了一把额头密密的水珠,下意识抓起电话, 这才清醒过来。   这么一大早,丫挺的也不在床上挺尸?打电话过来想学贞子姑娘上演黎明凶 铃冲击票房记录?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能打不过梦里那些可怜的像井绳一样毫无血 性卑鄙的长虫吗?我在心底骂开了。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没有感受到我激动万分 的情绪,瓮声瓮气嘟囔道:天王盖地虎。他没管我叫庄枪,也没管庄枪叫白痴。 我一时还真没想起他是谁,随口应道:宝塔镇河妖。等到这句话一说出口,我马 上明白过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是谁。我赤脚从床上蹦下,吼起来:河妖,你丫 的没死啊。UFO失事了?你从天上掉下来了?   这里有必要先说一说河妖的故事。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故事,以至于我常有 一个幻觉,以为它只应该存在于各种版本的小说里,可它却千真万确地在我身边 发生过   。   河妖是个男人。关于男人,有个广为流转的笑话。某大学中文系正在上“说 文解字”的课,教授问大家:为什么男“上面”是一个田字呢?某男同学回答, 因为男人要负责种田嘛!教授点点头,指了个女生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下面” 有一个力字呢?女生想了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的说:男人下面没有力,还能叫 男人吗?   河妖很喜欢这则笑话。在我记忆里他光对我念叼起来的次数就绝对不会少于 出门上下班的次数。河妖有一个糟糕的习惯——走路时,脑袋里喜欢思考各种各 样的问题。河妖经常稀里糊涂一头撞在电线杆上。头上迅速凸出个包,很痛,电 线杆又硬又长又粗,永远是笔直坚挺宁折不弯。河妖摸摸脑袋,再瞅瞅电线杆, 咧咧嘴,想起那个笑话,又情不自禁自个乐出声。河妖笑得老是莫名其妙,这让 很多女人——或老或少或漂亮或不漂亮——见了他如见瘟疫。河妖笑得更开心了。 河妖一直觉得女人很虚伪。这也难怪,河妖曾经把这则笑话讲给河妖的几个女同 事听,无一例外都遭到白眼。其中有位甚至说要去告河妖性骚乱。   河妖生气了,不过没有唾沫四溅与牙还牙以眼还眼。智慧往往体现在迂回曲 折上,它绝对不会说——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麻烦呢?你绕那么多圈子,费那么 大劲,我在都想明白怎么对付你了。你个笨蛋。河妖很迅速地制订出一整套工作 方案,方案很俗,但越俗的方案往往越有效。河妖找到一个花店,委托他们务必 如是办理。于是,周一那个准备告河妖性骚乱的女同事收到一枝鲜红的玫瑰,河 妖发现她的嘴角往下撇,似是不屑,脸上的肌肉却生动无比;周二是三枝玫瑰, 她的嘴角开始往上弯,有掩饰不住的浅浅笑意;周三是六枝玫瑰,她开始坐立不 安,蝴蝶一般在每间办公室飞进飞出;周四是九枝,这次她没有把花再扔入垃圾 筐,而是小心翼翼用报纸包好带回家;周五是十二枝玫瑰,同事纷纷向她询问这 位神秘的送花人是谁,她娇羞地低下头,端得是美艳不可方物;周六河妖抱着九 十九朵玫瑰西装革履去了她家。临行前,河妖做了充分准备,尤其把那双皮鞋擦 得锃亮,这里有个原因,万一她看见这么多花呼拉拉涌上来,一时晕眩,承受不 了这种大欢喜的打击,河妖可以迅速用这双鞋子勾起她的腰。   女同事开了门,河妖进了门。她的嘴张成0形,河妖迅速在门坎边跪下一条 腿,抬起头,翻起眼白,一脸真诚地说出了那三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字——我爱你。 她一下子就慌了,讷讷地,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舌头不时地舔着嘴唇。   河妖很满意,继续说:你说你讨厌我?书上说讨厌就是在意,你在意我,是 吗?   她更慌了,抽动鼻翕,花香毕竟浓烈,不吸入一点到肺里确实有一点说不过 去。她没有令河妖失望,身子开始往后仰。河妖顺理成章抱住她,吻她、亲她、 说爱她。她动了几下,没再动了,接着又开始动了。当然动作有推也有拉,她的 手最后紧紧地勒着河妖的脖子,差点让河妖透不过气来。   河妖与她上了床。当两个人都大汗淋漓躺下来四肢交缠时,河妖又把那个笑 话说给她听。这次她没有说河妖是性骚乱,反而咯咯笑个不停,并且还把手伸到 河妖下面,去比划那家伙的大小。河妖的那家伙不是电线杆,不能在任何时候都 坚硬无比,这令河妖很是沮丧。河妖问她,若男人没有了力量,那还能算得上男 人吗?她笑得更开心了,她说我讲个笑话给你听,要不要?河妖急忙点头。她把 头枕在河妖胸膛上,河妖的心脏蹦蹦乱跳。她在河妖的胸膛亲了一口说:从前有 一个漂亮小妞,平时喜欢用小黄瓜来安慰自己,有一天忽然性致勃发想来点荤菜, 于是跑到市场的摊贩去买火腿,那个老板看到漂亮小姐来买火腿,便想服务周到一 点,搞不好还有艳遇,就殷情地把火腿切片包好,没想到那个小妞竟然说,老板, 你当我是扑满,一片一片地塞呀!   女同事讲完这个笑话后,人已笑得比一只锅里的虾米还要辛苦。河妖也很开 心,摸着她湿漉漉的长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她不是不听黄色笑话的吗?为 什么这些笑话被她讲得如此精彩?问题虽然存在,但河妖没有问出来,向女人提 问永远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河妖在女同事床上度过了愉快的星期六,第二天, 回了家,也收到花店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账单。河妖一共送了一百三十枝花,每枝 花十元钱,总共耗费一千三百元。这就是河妖为了证明他没有进行性骚扰的代价。 河妖高兴地付了这笔账。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一。河妖去上班。女同事也来了,不时递过几个妩 媚眼波,这种眉目传情很令河妖陶醉。他很快活,工作也充满干劲。女人真是妙 不可言的东西,一颦一笑时刻牵扯着河妖的神经,怪不得大家要唱爱江山更爱美 人这首歌啊。   待到下午准备下班时,女同事喊住河妖,嘟起嘴说:为何昨天今天都没有花?   河妖吃了一惊:为何还要花?   女同事撇撇嘴:你说你爱我的呀。   河妖说:你是爱你的。可我已经爱完了啊。女同事目瞪口呆,眼圈一红,看 样子眼泪要掉出来。   河妖见女同事这样不可理喻,便耐心解释:爱是过程,不是结果;爱是刹那 时让自己柔肠百转的感觉,但不是一个具体的实在物。爱有开始,也就必然有结 束。虽然这结束有点快,但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并不是爱的实质。   女同事哇地下哭出声:可你为何要与我上床做那回事?   河妖及时纠正了女同事的说法,是做爱,不是做那回事,不要把它庸俗化。 做爱是爱的最高层次,它通过身体这种形式来释放心灵。但人是不能够二十四个 时辰都在做爱,所以爱这种感觉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   女同事愤怒了,戟指骂道:你是个骗子,你玩弄我!   河妖喝了口水,继续说:我在说爱你时是真诚的,在那一刹那,我确实是爱 着你。我没有骗你。但人是会变的,人的身体每天都有大量的细胞在更新换代, 在死去或新生。爱同样也是如此。再说我也没有玩弄你,从生理角度来看,女人 通过性所获得的性快感远远要超过男人。男人更多的是征服欲的满足,而女人却 是实实在在的高潮不断。你前天不是大呼小叫直说死了死了吗?你想想,有哪个 男人会快活得嘴里直唤死了?可以确定的是,在床上,你与我都是心甘情愿。这 存在谁玩弄谁的问题吗?何况,你爱我与否,这也还是个问题。你爱的更有可能 是我送给你的这一百三十枝花。我只是花的一个附属,只是由我的男性特征加以 放大罢了,使你误以为你爱我。   女同事鼻涕也出来了,我去告你!告你强奸我。   河妖笑了:强奸?从何说起?莫非你藏了莱温斯基的那条裙子?   女同事跳起来:你这个臭流氓,你那玩意弄得满床都是,那就是证据。   河妖叹了口气:那只能证明你我发生过性关系,并不能说明更多。目前还是 个男性社会,男人越风流就是越有本事;女人若胆敢风流,那就叫淫荡。这道理 你不明白?   女同事都快气疯了,抡起椅子朝河妖砸过来。   河妖稳稳接过椅子露出笑容: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其实天地也是一闪念。 它有生,也一样有死。上帝会造人,上帝也会搞什么末世审判。对于上帝来说, 人只是他手上的一个玩具。当然,上帝是没有的,只是人因为恐惧未知而臆想出 来的一个东西。我姑且言之,你也不妨姑妄听之。   女同事彻底听傻了,但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她还是大无畏地跑到领导 那检举了河妖。用她的话来说是省得河妖再去祸害其他女人。领导找河妖谈话。 河妖为捍卫自己的信仰,表示坚决反对。   河妖说:管天管地,还管得了爱与不爱?   领导最早是与河妖讲道理的,但人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当领导的道理并不能 说服河妖时,领导开始显现力量。河妖一直觉得自己的男性器官很有力量。可这 种力量不管有多么不凡,一旦遇上领导这种伟岸的力量便很快败下阵来。河妖被 领导一纸公文调去扫大楼。河妖非常生气,性本如水,本当随意饮之,为何自己 的信仰却遭受如此打击?河妖不服气,跑到法院,要求行政诉讼。河妖那时并不 明白这个决定是多么愚蠢。其实扫大楼也挺好的,毕竟还有口饭吃,还能在另一 个扫大楼的小范围内去宣扬自己的信仰。可当他来到法院后,河妖才发现事件已 成了一匹脱缰野马,根本就不是他所能驾驭得了。他所要面对的,不再是女同事, 不再是领导,也不再仅仅女同事与领导紧密结合的力量。很快,人证物证一一摆 在法官面前,河妖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是通奸不是强奸。河妖住进了单人牢 房,每天在那个不足十平方米牢房里来回踱着步,嘴里念念有词。河妖想不明白。 河妖终于穿上了兰色横格条纹的衬衫了。   我还以为河妖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了。虽然他的故事曾经像七十年才回归 一次哈雷慧星令城市里许多人瞩目叹为观止,但它毕竟是过去了不少年。我记得 有一次我在马路上还遇见过那个风韵犹存的女同事。她已嫁了个男人,还生了个 白白胖胖的孩子。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孩子正拣起路上一枝行人遗落的玫瑰, 向她欢呼着趔趄跑来,她惊骇地尖叫起来。我赶紧扭过身。我记得河妖说过的一 句名言——当女人失态时,男人最好马上背转身,用臀部对着她们,同时肛门上 提,这才是对她们最大的尊重。   15   我叫庄枪。当我想起这句注定要湮没的一个普通人自以为是嚷出来的名言时, 电话里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已经变得一板一眼: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 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河妖的声音先是被电波分解成无数细小颗粒紧接着又被听筒迅速还原,震得 我耳膜嗡嗡作响。河妖啥时爱上了胡传魁?我还没弄个明白,那边就喟然一声长 叹: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哪!   乖乖个咚。河妖一人分饰两角?我吐出舌头,竖起耳朵准备凝神倾听。电话 那头忽然捏紧嗓子娇滴滴喊了一声:大人,小女子冤啊。这一嗓子喊得我身上的 鸡皮疙瘩噼哩啪啦全掉地下了,我还没来得及弯腰把鸡皮疙瘩们拣起来,电话那 头在接连抛出几个高高的颤音后,突然凶悍无比地吼起来:你他妈的有病!小脑 灌水,大脑装屎。去死吧!   咔嚓一下,电话挂断了。手里的话筒呜呜地蜂鸣起来——这不是梦,这是生 活——我眼冒金星恶狠狠把话筒重重砸在床头柜上。话筒哀叫一声露出几块乌黑 色的内脏,但没有粉身碎骨,垂头丧气全身咧开小嘴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我抬腿 踹去。一个盛满烟芾的烟灰缸当头掉下。疼痛把我的脚趾重重一折。我惨叫起来, 这才算彻底清醒了。   我惶恐了。我的记忆肯定出现了错误或许是中断。我分明记得前一秒钟我还 在大街上,为应该购买多少枝玫瑰愁眉不展,可现在为何就我剩下我一个人独自 呆在屋子里,而且还刚刚从床上跳起来接听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四周也只有 雪白的墙壁。我的女朋友上哪里去了?她喷香柔若无骨的身体呢?我这个女朋友 虽然不是体操运动员,但在床上还是能轻而易举摆出几个令男人血脉贲张的姿势。 对了,她长什么样?为何就想不起她的脸庞?那些用来区别人与人之间的五官都 跑到哪里去了?一张张人物的脸谱在脑海里以惊人的速度不断重叠,每一张脸谱 的边缘都若尖刀锋利让人疼得叫不出声,但更令人诧异的是,有着这般锋利刀口 的刀身却生满一团一团褐黄色的铁锈。   这个打电话过来的声音到底是不是河妖?如果是,他为何不在心灵深处那片 世外桃源里憩息为何要及不可待冲出疯人院向世上宣告他的声音?如果不是,这 个男人又凭什么肆无忌惮地用他的意志强奸我清晨的睡眠,纵然他是一个疯子, 但是谁有权利批准他拥有这个权利?我想我是真糊涂了。不管这个声音是谁,我 的疑问说到底只有一个,可我居然煞有介事地来了一个选择判断。我随手从地上 摸起一支吸得半戴的烟芾,绝望地看着烟屁股上的一抹口红。我渴望把一个乳头 状的物体紧紧含入嘴里,可为什么我的嘴里现在除了口水与苦涩就什么也没有?   我狂嚎起来,像一头饿狼目光炯炯扫视着屋内任何一件可以被牙齿撕碎的东 西。屋子里空空荡荡,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堆衣服,几只臭袜子。 屋角还有几张残破的蜘蛛网。对了,还有空气与灰尘。我愈发绝望了,我为何不 是一只讨人喜爱的米奇老鼠,虽说人们不一定时时刻刻会想起我,喂我食物,但 至少我可以在饥饿时把那几只臭袜子全塞入自己的咽喉啊。   我蹿起来,蹦到阳台边,想一跃而下。饥饿让我对狼的形象嗤之以鼻,毕竟 我这是在城市,又不是在荒原。我并不敢奢望自己会像鸟儿一样飞翔,这不是闹 着玩的,我也没有蒙哪位特异功能大师青眼相睐收为弟子,当然,如果允许幻想, 我会成为一只鸟,那自是极好,鸟的血统决定它可以傲慢而又自由地飞在任何一 种不服气动物的头顶上。这里没有平等可以讲。形式上的平等只会导致实质上的 不平等。上帝创造了食物链,给了某种动物翅膀或是利爪,就是为了让它们享受 高高在上的滋味。我在阳台上打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常识告诉我,不管多高的 楼层也不能把一只老鼠摔死。我做不了一只鸟,那么是否可以为成为一只老鼠而 奋斗?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天我要不要从这楼上跳下去掀开崭新的第一课?我 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我忽然在窗户上发现一滴眼泪和几张被撕碎的相片。我好 奇地把这些相片拼凑起来。我看见我的爪子正搁在一个女孩的肩上,也看见一个 女孩把头搁在我胸膛上。我们的样子看起来幸福美满。可这些相片还是被撕碎了。 我所以为的幸福原来还不堪一只纤纤素手的轻轻一击?   16   我叫庄枪。我喜欢女人。我之所以喜欢女人并不仅仅是因为她们胸口有两个 白面馒头,下面有一条温暖的缝隙,虽然每天我至少有十二个时辰渴望把那两个 白面馒头塞入嘴里,把自己的身体深深埋入那条温暖的缝隙。我喜欢她们的根本 原因应该是她们的存在能让我尝试着去触摸到一种比天堂更纯净的东西。这种冲 动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强烈,最后,它竟然自己有了灵魂,像卡通漫画里永远也 打不死守卫地球的武士,睥睨天地,笑傲风云,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强有力 的涡流气息。我在它面前晕头转向,像一个孩子般战战兢兢红着脸提出自己贪婪 的要求。它哈哈大笑,用两根指头拈起我,把我抛入一个传说中的山谷。它说: 山谷里有石头也有美玉,虽然美玉藏在石头里石头也远多于美玉,但只要有耐心, 只要有一双慧眼,还是能找到传说中的和氏壁。它说完就走了。师傅领进门,修 行在各人,更何况和氏壁就一块,也不可能把它敲成碎末让普天下同庆,否则孩 子们又上哪里去学习完璧归赵这个成语?凡事还是靠自己在机缘使然下的努力, 我在接收到它从远方给我发来的这条讯音后,便诚惶诚恐日夜忍受着欲望本身的 煎熬,一边守身如玉,一边开始了寻找和氏壁的艰难历程。   我很惭愧。我已经很久没有说惭愧这两个字。我那位床上花样丰富多彩的女 朋友与我偕手共渡过第一个良宵后便一脸狐疑地在我大腿上盖了一个小章——货 已收讫,刚拆封。对了,她叫狐狸,我想起来了!她常用左手捏紧鼻子,用右手 的拇指与食指按住嘴唇两边使劲往上推,有时劲用大了,眼眶里忽然蓄满泪水, 样子像极一只可爱的狐狸。哦,神啊,请你再一次宽恕我,我找了很久,一直没 有找到那块和氏壁,我真的努力了,我的头发已经稀稀疏疏往下掉,我的牙齿经 常松动这让我吞咽食物时常不知如何是好,我的膝盖以下也已经埋入黄土堆里了。 神啊,你也知道,狐狸肉虽然很骚,但狐狸的皮毛还是很漂亮,这对每一个人来 说都是一个致命的诱惑——谁不希望把漂亮的狐狸毛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神啊, 你若想要责怪我,你就应责人先责已——你为何要在世上弄出狐狸这么一种生物 来?何况人类的历史源远了这么久,也只出了一个卞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卞和 的眼光、勇气与信心。   与狐狸相处的日子虽然有一点糟糕,但应该可以容忍。虽然狐狸的口号是要 了解一个男人就与他先上床,可毕竟这句口号也是在我们之间有了非常深刻的肉 体关系后,她才一不留神说漏出来,而且她还急忙补充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话—— 给一个男人戴绿帽子,是对他最大的恭维。这样,他就能花枝招展走上街头勾引 小女孩了。   一个女人能把秘密保持这么久已经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更何况别的男人 辛辛苦苦把狐狸从一个青涩少女调教成一个性爱高手,而我一上来就能享受到性 爱缠绵那妙不可言的滋味,我还能苛求什么?还需要抱怨什么?我是狐狸的第几 个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狐狸是我第一个女人。这种叙述着实令人有一点心酸, 可想想人生五味中“酸”理直气壮排在老大的位置上也就释然了。我必须狠挖脑 海里残余的一切封建滓渣,认真检讨自己的大男人主义思想。我曾经详细论证过 我是白痴、是猪、是狗或者是狗拉出来的一堆粪便,那么我再在自己头上戴一顶 绿色的王八帽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狐狸为何离开了?按说我这种拥有这众多头衔的雄性动物,魅力大得就 算是天上有一只雌鸟飞过那也得翅膀发软扑啦啦掉到我怀里来。我想不通,难道 我像大海一般宽广的胸怀只能去养一头鲸鱼却留不下一只小小的狐狸?我把破碎 的相片揉在手心用力攥成一团。我与狐狸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窗台上那滴眼泪 又意味着什么?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什么人留下的?我是否要立刻搭乘飞机 赶赴欧洲把福尔摩斯先生请来?狐狸啊狐狸,你可把我害惨了,前几天报纸上还 宣布飞往欧洲的机票一律上浮百分之三十,而且据悉所有的民航售票处机票代办 点将不再由穿职业套裙的漂亮女孩子提供送票服务改由一身正气的小伙子了。而 狐狸你知道,我天生就不是同性恋,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我迅速抓起电话。万能的神啊,感谢你,虽然这是一只惨不忍睹的电话,但 它居然还能任劳任怨为人民做贡献。我兴奋得手指直哆嗦,拨下正在脑海里横冲 直撞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没有人接。我再拨,仍然没有人接。我又继续拨, 还是没有人接。我破口大骂。随手拨了一串数字,这一次有人接了,是一个男人 的声音。   我说:狐狸是狗。   男人沉默了几秒钟说道:狐狸是狐狸,狗是狗。这位仁兄恐怕搞错了吧?狐 外形虽似狗,但四肢较短,吻尖、尾长而蓬松,狐狸见狗就逃,狗见狐狸就咬, 它们可是冤家。   我说:狐狸是猪。   男人咳嗽一声:狐狸与猪那更是风牛马不相及。猪我就不说了。狐的生栖环 境多样,无论是森林、草原、荒漠、高山、丘陵、平原都有适应生存。狐的嗅觉 及听觉很灵敏,能听到百来之内老鼠轻微的吱吱叫声,能发现0.5m深雪下藏于草 堆的田鼠。白天常卧于土穴及树洞中,常在夜间活动,出来寻找食物。狐会游泳, 可以爬倾斜的树,还能沿峭壁爬行。狐往往是几只住在一个洞穴,其中包括一雌 数雄,并且每个狐群有它一定的领域。一般均日伏夜出,白天蜷伏洞中,抱尾而 卧。狐常吃的食物有鸟类、哺乳动物、蛙、鱼、虾、昆虫及软体动物等,也采食 野菜、野果充饥。还吃兔、黄鼬、鸟、两栖和爬行动物的尸体等。《朝野佥载》 记述唐朝时期,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饮食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 当时有谚曰,无狐媚不成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上的电话为自己竟然给这个男人说话的机会痛彻心肺。   我狂吼起来:你他妈的有病!小脑灌水,大脑装屎。去死吧!   我砸下电话。但没过一秒钟话筒从电话机上蹦起来。我听见这个男人变了形 的声音:你个瓜娃子我把你妈日得好凶吼批麻了的你锤子吃多了的瓜麻批爬求得 远点哈你妈喊你批弯弯回去舔批了!   这个男人的四川话可真他妈的说得地道。   17   我叫庄枪。我是一个白痴。我承认他们的伟大,我在心底早就他妈的承认了 这些道貌岸然的人们的伟大。请原谅我又说了一声他妈的。我还要再说一声他妈 的。他们懂得天文精通地理双手随便挥挥掌缝间漏下的便就是几千年人类智慧的 结晶。他们能一大早打电话来提醒我应该去死又或能毫不费力把一条狐狸从一群 猪狗中辨认出来并愉快抱着狐狸上床。还有什么是他们不能够的?   没有。他们额头上贴满种种标签。这些标签与茅山道士长剑上串起的鬼画符 一般有着神鬼莫测的威力。他们只差挥舞着红色的小书喊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噢,我说错了,他们真的这样干了。他们像一群疯狂的八爪鱼手舞足蹈喷吐毒汁。 他们目光炯炯,所有不目光炯炯的毫无疑问都是他们眼里的疯子。他们庄严地举 起石头或拿起电话。他们有信心也有能力完成在他们脑海里早已经意淫过千百回 的那些事。还记得那一刻吗?当稣耶说,你们中谁自以为没有罪的就拿石头砸死 这个通奸的妇人吧。那时所有的人们都黯然离去了。可现在我敢担着胸脯保证, 他们会立刻运用一切高科技手段乔装打扮成稣耶的母亲,然后拣起石头咆哮着冲 过去。   神啊。请宽恕我现在语无伦次的胡乱呓语。我是一个白痴,你应该知道我的 懦弱与无知。我并没有资格成为天才或天才的同义词疯子又或是那些学富五车浇 杯水上去也只会滋啦冒一声响的人们。他们的身体都由一本本厚度足可以与长城 媲美的书籍砌成。他们说那是生命之手穿过每一个人黑发时点燃释放出来的激情 化作酒神打着饱嗝迈着欢快的步伐又或是诸葛亮披头散发挥动着七星宝剑一道道 白光直冲斗牛的智慧再要么就是爱因斯坦的胡子牛顿的苹果薛定鄂的猫阿基米德 的浴缸……   神啊。我只是一个白痴,又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多伟大的知识?我心知肚明我 的卑微与愚蠢。可他们为何还要用他们的伟大来肆意凌辱我?他们知道我是一个 白痴,也清楚我连说脏话骂人也还得拾他们的牙慧。他们更明白我根本不配在一 个人的层次上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相提并论。他们为何还要这样?难道我说自己 是一个白痴的声音不够大?语气不够诚恳?姿势不够他们心中所想那般下贱?   神啊。我还能厚颜无耻把自己称作白痴吗?我这个白痴又还有什么意义?我 喋喋不休努力告诉人们我是白痴,并不是心里仍藏有一个祥林嫂,嘴角也没有苏 格拉底那种一边宣布自己一无所知一边独自偷偷接近真理时所发出的微笑。我这 么一个白痴纵然有成千上万个人整日对我耳提面命多少罪恶假自由之名而行其实 这句话,也无法透彻地知晓罪恶是如何假自由之名而行的精髓所在,又怎么晓得 假白痴的名义而招摇撞骗欺负一切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我千真万确是一个白痴。 我根本就不晓得风动、幡动、心动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我是一个经过科学检验 完全合格的白痴。   神啊。我想不通。只要你答应我这两个请求,我愿成为你永生永世虔诚的信 徒。第一,请让他们不要再在大清晨打电话给我,哪怕我在梦里即将死去,我也 不愿在梦醒后想起狐狸。第二,请你让我在打电话给他们发泄胸中怒火时我并不 敢寄希望他们能老老实实洗耳恭听,但请他们不要用那么地道的四川话来问候我 的母亲。他们以为我听不懂。但我是懂的。我只是羞于将它们翻译成普遍话。虽 然我是一个白痴。我有罪。我心甘情愿承受所有的辱骂与离弃。但生了我的母亲 她老人家并没有罪——人毕竟不是上帝,谁也无法,也无权决定一个母亲肚子里 的孩子是否是一个白痴。何况我母亲她老人家也不希望我是白痴。   神啊。我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所发出来的祈祷你是否能够听得见?如果你能 听得见,那也请一并宽恕他们吧。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做了什么,就正如我脚边 这只终于粉身碎骨的电话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容积有限 的瓶子,他们憋得太久,也需要发泄。请把所有的诅咒全加诸于我一人身上,请 让五雷轰我,天火焚我,当所有的火焰像铺天盖地的油彩兜头浇来,我将在火焰 下露出森森白骨。而且白骨只也是白骨,我并不会希望我露出白骨后,火焰将熄 灭,洪水将退去。   神啊。你知道我有自毁的倾向。   神啊。我也看得明白你被人钉上十字架上时眼里流露出来的欣慰。   一个白痴或许听不懂人的语言,但他或许触摸到神从心底发出来的声音。这 种近乎于呻吟的声音让我大汗淋漓。头顶的天空是灰色的,但遥远的天空还是蔚 蓝的,我支楞着眼皮凝视着视力能及处,不由自主哆哆嗦嗦把头伸出窗户外,接 着把脚也伸出窗外,然后一屁股坐在窗台上。风在我脚下,蚂蚁也在我脚下,我 住的这间屋子是这幢楼房的最高一层,这就是说所有的老鼠也都在我脚下。我哈 哈大笑。我的身体被窗户上那一滴眼泪牵引,渐渐往下弯,往下坠。它可真有力 气啊。   18   我叫庄枪。我失恋了。一个白痴竟然也会失恋?我一个哥们儿用一种无比痛 心的眼光凝视我。看来我的举止已玷污了白痴这个称呼。我迟疑着,结结巴巴, 每说一句话,便感觉遮盖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又少了一件。最后,我惊恐而又诧异 地发现那个失恋的自己与一个原始部落里巫师的差别仅仅是没有头戴羽毛裸露臀 部在身上涂满黑泥并用双手猛烈敲打胸部。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羞愧难当。一个 白痴的失恋也能这般一塌糊涂,也难怪我这位哥们儿在听我絮絮叼叼说完后,咯 吱乱叫满床打滚笑得比一只掉入米缸里的小老鼠还更幸福。他笑出眼泪,虽然我 叙述时也以为能博得他一掬清泪,显然这些眼泪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它们哗哗流 淌,动作欢欣雀跃,轻盈无比,令屋子里浑浊的空气快活得紧。我绝望地从桌上 抄起一本书准备冲上去把我这位哥们儿砸成肉饼。   我这位哥们儿忽然一个鱼跃打挺蹦起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说:庄枪, 你他妈的也真能瞎掰乎啊。装腔作势确实是一把好手。我们是不是好哥们?无话 不说的那种哥们?   我惶恐地点了下头,想了想,便拼命点头。我之所以能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是 有道理的。四九快被书压变形了,芋头会割了自己那玩意,涂鸦杀狗手艺虽然好 可把自己杀没影了,李哲整日不是寻欢作乐就是痛恨自己拥有一个智慧的大脑…… 我在脑海里愣就是找不到一位哥们儿能与面前这位相提并论。我吃惊地看着从窗 户外漏进来的一束束阳光把我这位哥们儿的身影在墙壁上不断放大。他就像一个 大象。我像一只蚂蚁。虽然有一些蚂蚁为了爱情会勇敢地跑对大象说——大象哥 哥,我肚子里有你的宝宝了。可我显然不是一只蚂蚁妹妹。就算我这位哥们儿肯 跑去医院做变性手术,我这只雄蚂蚁敢跑过去说——大象姐姐,你肚子里有我的 宝宝吗?鼻尖泌出汗珠。这一刹那,我忽然看见一个峨冠老人从天花板上那一大 团污渍中钻出,漫声呤道:   当树冠浮出庞大的阴影   当渺小的声音失去在地面缓缓蠕动的自由   当所有男人的腰骨都被折断   所谓的高尚只会憩息在快腐烂的灵魂中   我吓一跳。老人咧嘴一笑,冲我扮一鬼脸不见了。   污渍中钻出一个翩翩少年,手打节拍,脚迈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欢声而唱, “海上涛声听甚远,天上恍惚在身边。春风拂净明月脸,从来美好是少年。”他 仿佛意识到什么,停下来,扭过头对我一笑,手里蓦然间多出一个酒杯,酒杯是 黄金色的,光芒不停闪烁,他的容颜忽然开始奇异地扭曲,眨眼间,他就成了一 个眉头紧锁落寞的中年人,漫不经心地掸去衣衫上的灰尘,一仰脖,酒入咽喉, 一抹嘴,径自低唱,“白云深处细雨霏,停车与君饮一杯。长江多少辛酸泪,奔 流到海已疲惫。”我更慌了,还没回过味来,中年人身影悄悄淡去,一个白头少 妇出现了,低眉信手轻拢慢捻抹复挑,“歌声凝玉露,问君意何如?天凉红尘好 大雾,此刻都不哭。佳人幽静处,衣白夜色浮。从来都是伤情苦,日子已恍惚。”   ……   我开始猛敲自己脑袋。我虽然是白痴,但也不至于一定要白日里见鬼吧。一 定是我从四九屋里偷来那本准备垫桌角的《聊斋》上面的男鬼女鬼老鬼小鬼在作 怪。不对劲,那本书好像并不是《聊斋》,而是《唐诗宋词三百首》什么的,怎 么也会有鬼啊?我在心底念起了往生咒,觉得不保险,又赶紧在胸口再画上一个 十字。   我这位哥们儿已嘿嘿干笑起来,笑得天庭饱满、头角峥嵘、肥头大耳、一脸 福相,脖子上的喉结叽哩咕噜像涂了润滑油的轴承迅速滑动。噢,我想起来了, 他叫大鸟,是我所有哥们儿里面最富有锦绣前程的一位。不对,我又说错了,我 真是一个白痴。请允许我重新说一遍——他是我所有哥们儿里面一不怕苦二不怕 死一心一意为人民群众谋福利的好同志。当然这里面“人民群众”的内涵及外延 就不在讨论范畴中,那是吃饱了撑得闲得发慌哲学家们干的事——要知道我偶尔 也能非常幸运地出现在这个“人民群众”中。   我在心底重重赏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仰起脸无限崇敬地看着他愈发伟岸的身 躯。他的目光比大海更深邃,他的智慧比大海还深刻,他的胸怀比大海还宽广, 他的意志比大海还坚毅。在他英明的指点下,我曾有无数次强烈冲动想举起拳头 向着一面旗帜庄严地宣誓,但令我遗憾的是每一回我都无法在一位目有神光的老 太太严厉的注视下完成那一大叠表格的填写。我毕竟是一个白痴,并不能把所有 的汉字准确填写在一个个方框内,不是上了就是下了,不是左了就是右了,我沮 丧地把那些被我糟蹋的表格偷偷咽入肚子里。每次干完这种事,我便赶紧跑到深 山老林荒郊野外挖一个坑,脱下裤子委屈地翘起屁股,把那些些我的肠胃无法消 化掉的表格全拉在里面。这是我一次又一次辜负大鸟同志美意的罪证。   我惶恐地看着大鸟同志。大鸟威严地盯着我,忽然一声断喝:   庄枪。你他妈的少装了。世上真有狐狸这个人?若你身边真出现过这么一个 女人,我会嗅不到她的味道?这可能吗?这不可能吧?若有可能,我把脑袋拧下 来给你当球踢;若不可能,我在你脑袋上浇上一砣湿润的牛屎。就算我把脑袋给 你踢,你敢踢吗?可浇屎的活我最拿手了。所以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何况KTV 哪位小姐不知道就算是一位苍蝇从我眼前飞过,我也能说得出它是公是母是豆蔻 年华还焉了吧叽的一朵苦菜花。你这简直是对我大脑的侮辱,是对我鼻子与眼睛 最为恶毒的攻击!你这要被抄家问斩灭门九族……   大鸟越说越生气了,脸青了,嘴歪了,眼斜了,眉毛像无数把小刀在额头上 刷刷地飞来飞去。他咽下一口唾沫,用手抠抠鼻孔,弄出一大团鼻屎,呼地一吹, 鼻屎不见了,他满意地打出一个饱嗝,冷冷一声笑:庄枪,你他妈的不是失恋了 要跳楼吗?你不是坐窗台上了吗?你屋子里不是没有别人吗?你不是已经死志已 决,还对着头顶三尺神明大喊大叫没有一点礼貌吗?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是 自己灰溜溜从窗台上爬下来的。哦,也别告诉我有哪位哥们儿开着UFO哧溜下救 你来了。   大鸟又成功地抠出一大团鼻屎,眼里放出比太阳还更为炽热的光芒,扭扭脖 子不再看我,盯着这团鼻屎研究了几秒钟,冷冷一笑:我们是经过美色轰过的, 我们是泡在酒里成长起来的,我们是数着钞票渡过每一个没有女人的夜晚的。我 们做事是世界上最最认真的。你欺骗了人民群众,你欺骗得了我们吗?   大鸟的话让我如梦初醒。原来我这个白痴脑袋里天晓得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既然天晓得,那就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如释重负喘出一口粗气,学大鸟的样 如法炮制冷冷一笑,然后心跳加速,脚底抹油,夺门而出。我跑得很快,跑得口 鼻出血,耳膜疼痛。风在我背后,人群在我背后,时间也在我背后。我身边眨眼 间就是一望无垠墨色的天空。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云朵像饿得发了疯的鹰隼互相撕 扯吞咽着翅翼。我惊骇地看着眼前这些,还好,我没有尿裤子。我孤伶伶站在这 混沌宇宙中,我听见一个声音小声在说——每一个人永远都是孤立无援的,这是 注定的,是命,要认命。   我还没得及做出反应,蓦然间惊天动地一声响,随即,一道蓝黑色的长刃倚 天飞落,把我一劈两半,然后像一个发疯妇人手中执着的菜刀不停猛剁。我成肉 齑了?我被做成人肉包子了?可为何还会有意识?难道我也滑入唯心主义的泥沼 而不自觉?我眼睁睁看着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一扇扶摇九万万里的石 磨凶猛地辗过云海,辗上我胸膛——没有狐狸这个人——从来没有哪个叫狐狸的 女人在我身边呆过。   19   我叫庄枪。我已然绝望。生命来源于大海,但能够溺毙生灵的不仅是大海, 黑暗而又沸腾的时空所拥有无数漩涡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大海凶险百万倍。人身虽 痛,犹有尽头,纵算碎刀凌迟细割,顶多也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刀。可在这茫茫时 空中,我心便似鬼堕入阿鼻地狱。阿者言无,鼻者言遮,阿者言无,鼻者言救, 合言无遮无救。一个巨鼎面目狰狞与天地齐高,四周积炭,鼎足皆赤。罗刹夜叉, 牛头马面,声如雷霆,绕鼎而舞。无数游魂嗬嗬应和往鼎底下猛添柴薪,火焰冲 天,热油腾腾,鼎身青铜铭文更化作亿万把砍刀长矛互相穿梭投掷。我随油波而 上下,皮肉焦灼,周身痛彻,沸油入口,煎烹肺腑,万刃穿身,肠迸胸裂。心中 只念速死,而又万计不能得死。人死了是鬼。鬼死了又会是什么?   神说,当世界都向你关上了大门,我依然会为你敞开羊的门。   一根绳子乘一道闪光划破黑暗忽然从天而降。我惊呼,狂喜,战栗,眼前冒 出一团团光明。我是一个白痴,却可耻地有了一个濒死之人的本能反应。我飞奔, 以光的速度,我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否会在E=MC2下渐化成虚无。还有什么东 西比这根绳子更重要?我猛地拽紧绳子,然后像一个与组织失去联络多年终重归 怀抱的游子,撕肝裂肺,嚎啕痛哭,再也不撒手。   我拽住一根绳子。我在黑暗中拽紧一根绳子。我并不敢指望它带领我脱离油 镬火海万刃刀山,我毕竟也看过一些好莱坞大片,绳梯那也得从直升飞机上扔下 来。我只渴望它能给我一个安慰,与书上经常说的那样,男主人公可用它编一个 同心结,或者,至少可以用它挽起一个死结解决掉自己早已厌弃的生命,可我万 万没有想到——   幕帷被迅速拉开,一切就像一个修炼多年的变脸大师,黑暗转眼变成光明, 我置身于一个舞台,头顶是白炽灯,脚底是木板,手中拽着的绳子的另一边出现 一头哞哞叫唤着的牛犊。一个法官打扮的年轻男子慢慢踱过来,他向四周挥挥手, 示意全场肃静,然后转过来,盯着我——我以为他要露出天使的微笑,他却猛然 间舌绽春雷:   庄枪,你为何要偷窃这只牛犊?难道你真不知道它只是一头被阉割过后的小 牛犊?   所有的人哈哈大笑。所有的男男女女奋不顾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我指指点 点。他们有节奏地挥舞起双手,呓唷呓唷地吼起号子,号子声中不时蹿起几声高 亢的尖叫、狂笑、又或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呻吟。这些声音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让每一个在场的人开始载歌载舞。我也忍不住把手指噙入嘴里,我目瞪口呆。   我来到了哪里?   法官打扮的男子朝全场观众骄傲地竖起中指,原本苍白斧削刀砍的脸上涌现 出一抹红晕。他踉跄几步,很快便把腰板挺得更直。他把中指慢慢凑近唇边,眼 波溢出柔情,嘴里发出轻轻嘘声。这种种迹象完全可以表明这根手指就是他挚爱 的情人,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抛弃了他的情人。因为他的情人肩负着比挚爱更为 光辉伟大的重任。而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传统。这就譬如,要离为刺 杀庆忌,能把老婆先砍了,个把情人算得了什么?又譬如,刘安能把老婆宰了煮 肉片汤给刘玄德先生吃,虽然经考古专家验证刘安那时还在猪圈里豢养着几头大 肥猪,但刘玄德先生刚好为获得安拉的恩宠决定逃亡途中绝对不吃猪肉。   法官打扮的男子终于怒吼起来,愤怒的中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半圆弧, 牢牢指向我眉心:   fuck——庄枪!   全场观众雷鸣般和道:   fuck——庄枪!   fuck庄枪的爸!fuck庄枪的妈!fuck庄枪的爷爷和奶奶!   这歌声是如此凶猛,如此肆无忌惮。据说那一刻有十座死火山忽然死灰复燃 猛烈暴发,遮天敝日的灰尘让全世界的温度急剧下降。饮荒发生了,有好几年所 有的食草动物因此不敢轻易出门,整日饿着肚皮,数着窝里囤积不多的粮食过日 子。它们窃窃私语交换着惊恐与不安——   这世上是不是又出了一种恶兽?   这恶兽有多长多高多宽?一次要吞噬掉多少只食草动物?   显然,这是一些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天地间的戾气既然培养出这些恶 兽,又怎会让食草动物知晓它们的秘密?否则,这些食草动物岂不要悠然自得地 过小日子?要让这些无力反抗的食草动物知道——它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吞噬或五 马分尸撕成粉碎——只有让它们生活在崩溃的边缘,这才是力量最伟大的彰显!   这位法官打扮的男子再一次朝观众竖起中指。一个强者坚定的姿态必然会赢 得一批人无条件跟随。人的膝盖是软的,人口口声声渴望自由,但,其实他们更 害怕自由。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去承受思考的痛楚与寂寞,相反,绝大数人都乐 于像扔掉烫手的山芋般把这种思考的权利交出去,因为他们根本不觉得——惟有 思考才能让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人与动物有所区别,之所以能厚颜自 许为万物之灵长,就是人会思考。   我潸然泪下。   浪涛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向着法官打扮男子的中指涌来。观众无不心神迷 醉。这个指着他们鼻子的中指在这个时刻便成了他们的神灵。他们将无条件服从 它,取悦它,就像最顺从的女奴一边媚笑一边褪下衣裙分开双腿。它的强奸越粗 鲁,他们的身体就越兴奋;它的蹂躏越无耻,他们的心灵就越愉悦。   我潸然泪下。   我试图在舞台上找出某种东西来堵住自己的耳朵以躲避这些欢呼的声音,我 在法官打扮的男子脚底下发现一本封皮破碎书页泛黄的小册子。我趁法官打扮的 男子无限陶醉时,一把抓起书,用力撕碎匆匆塞入耳朵。这本书的书名似乎叫 《异端的权利》,这应该是一个惹人发笑的书名,这世上的异端若有了权利,那 砍他们的脑袋多费劲啊,多不好玩啊?我连随手翻阅的兴趣都没有一星半点,我 准备露出笑容去迎接这些欢呼的声音。但蓦然之间,耳膜里却似有黄钟大吕轰然 而鸣,激情无限、力量强大、节奏明快、语法简练,所蕴藏的情感铺天盖地,汹 涌澎湃。这种声音有着可怕的极为强悍的传播方式,其凶猛之势只可用一个成语 来表达——迅雷不及掩耳。心脏蓦然一痛,又似这根极为粗壮的硬物已楔入其中。 原来思想还可以这么表达的啊!   我潸然泪下。   这是一个“苍蝇撼大象”的故事,讲得是为什么在我们拥有如此灿烂的黎明 之后,为何还会退化回到昔米莱人的黑暗之中的道理。当加尔文攫取了权利;当 塞维特斯被扔上火刑台;当暴力毫不留情干掉了道德;当一些精英噤声不敢言语 信奉起明哲保身的哲学或者自诩圣人可以找到比驯服疯狗更好的消遣;当更多的 精英们葡伏在加尔文脚下像一根充血的阳具急速膨胀不可一世时;当那些所谓的 自由市民在有效的洗脑与强有力的组织下成为一个疯狂运转机器中的某一个零件 时——卡斯特利奥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出现了!他知道他 的战斗是徒劳的,他正因为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他才毫不犹豫地追随了良心的 召唤。大丈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独往矣。他以非凡的勇气发出雷鸣 般的声音:把一个人活活烧死,不是保卫教条而只是杀死一个人。   我潸然泪下。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这个简单的陈述句。我有一个哥们儿,他从 小就没有了爸爸。他爸爸仅仅是因为他是村里面惟一一户贴有某种成分标签的家 庭,便被一群面目憨厚的农民用锄头砸破了头颅。那是一个应该被遗忘的年代。 可为什么它仍然若幽灵般在我们身边忽隐忽现?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阳光也有 惊人的重量。但一些骗子们总要假上帝的名义肆无忌惮穷凶极恶,他们用强有力 的声音宣称:他,而且只有他,已经发现了新的和真正的准则。他们聪明地认识 到人的一些本性,并籍此给予人们一种看上去似乎非常纯洁与美丽的幻想,从而 成功地将人们带入一场狂热的集体无意识的癔症中。成百上万人因此中了邪一般 渴望蹂躏渴望被强暴。他们或许相信自己说的或许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但 他们为了获得权利,就这样干了!一切良知都为其践踏,一切人性都为其泯灭。 那些还在狂呼中的人们浑然不觉他们已越来越靠近一个巨大的深渊。   20   我叫庄枪。我是白痴。我的眼泪为谁而流?人的思想或是上帝给人最慷慨的 礼物。但这份礼物却总是被随意抛弃,有的甚至于还从未拆过封。没有了思想的 人还会那么奇妙,那么和谐吗?   法官打扮的男子从舞台的侧面推出一架柴油机,他用中指在一个红色按钮上 轻轻一按,脸上露出一种真诚而又严肃的表情。他对我咧嘴一笑,牙齿白得闪光。 他眸子里的光绕全场一周,就像一道闪电泼喇喇地一声响。四周的空气肃静下来, 观众屏气静息。柴油机没有辜负众目睽睽之下的殷切厚望,愣了几秒,忽然突突 地吼起来,几缕黑烟钻入我的鼻孔,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巫发出得意的狂笑。人 们淌下喜极而涕的泪水,再一次把这里抛入海洋。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是一个白痴,我的泪水再多也无法擦亮自己的眼 睛。我呆若木鸡。我忽然想起“呆若木鸡”这个成语原本是不战而屈人之意。我 为我的愚蠢与僭妄再一次惶恐,汗如雨下。我在崩溃的边缘。我宁可再纵身跃入 那没有边际只有赤焰滔天的巨鼎里。难道真如大鸟所说,我那些矫情的祈祷已经 触怒了神灵?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法官打扮的男子冷冷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冰凉。我以为我看见的是一台制作 精密的机器,他却笑了,冷不丁咯咯一笑。这种笑声就似毒蛇的信子,又腥又腻, 令人毛骨竦然。遗憾的是,他的笑声太低了,低得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他忽然迈 步走来。他的眼睛在动,他的肌肉不动。他用一种古怪的腔调小声说道:   庄枪,过不过瘾?喂,你还真有创意。居然还会装模作样满脸是泪,真他妈 的能煽情啊。我靠,你丫的在干吗?拜托,抠耳屎也别这么用力。好歹后台有一 位姑娘模样长得还算凑乎,你自毁形象不要紧,可也不能连累我嘛。   我张口结舌。这位法官打扮的男子似乎与我相当熟稔。这是一种哥们儿之间 的叙述语气,可我分明没见过这张脸,难道说我又失忆了?我瞅瞅他的鼻子、瞅 瞅他的嘴,再瞅瞅他脸上一块块肌肉,我还是不认识他,只不过他这双眼睛似乎 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哪里呢?我苦思冥想。   法官打扮的男子没再理我,转过身,向着观众发出怒吼:   这是一个伟大的作秀时代。毋论我们是否保持沉默,我们都自觉不自觉地扮 演着角色。无所不在的镁光灯有着猎犬一般灵敏的鼻子。一具死了千年的女尸也 会被它挖出来作主角。是的,我们都是主角,我们都是海洋。我们看戏、写戏、 演戏,我们是傻子,我们是疯子,我们是呆子,我们用我们这几十年的时光上演 着一台戏子的戏。   我们知道这很愚蠢可笑。   我们知道既然自己能够认识到这是愚蠢可笑,那么我们为何不让自己变得更 愚蠢可笑?我们就不会再发现自己的愚蠢可笑了。   你们说对不对?   没有错,只有对。   我们都在这个剧场里,早已经无处可逃。   让我们哗众取宠吧。   让我们自欺欺人吧。   让我们嘲笑正义善良荣誉仁慈尊严自由平等民主勇敢智慧真诚正直价值关怀 友谊审判还有这里好大的一砣狗屎吧。   让我们欢呼情人酒巴胸罩烛光美食内裤音乐项链手帕香水皮鞋避孕套公文包 领带珠宝还有今天这台矫情的戏剧吧。   抑郁痴呆躁狂失忆窥淫暴露自恋妄想色情都是光荣的。   其他的都是可耻的。   让我们一起来作秀。   让我们一起来跳舞。   来吧,叽米。来吧,叽米叽米,阿加阿加……   穿法官衣服的男子跳起了探戈。他一脚就踩在我肚皮上。观众们热泪盈眶再 一次挥舞起手臂,就连舞台上这台柴油机那头小牛犊也都情不自禁地旋转起来。 他们开始歌唱。   有人庄严肃穆地唱、有人凄厉忧伤地唱、有人幽幽咽咽地唱、有人如泣如诉 地唱、有人欢腾跳跃地唱、有人撕肝裂肺地唱、有人五彩缤纷地唱、有人幽怨哀 伤地唱、有人悠扬委婉地唱、有人高亢铿锵地唱、有人热烈奔放地唱、有人搔首 弄姿地唱、有人风情万种地唱、有人扭腰顿足地唱、有人柔和甜蜜地唱、有人穿 云裂石地唱、有人悲壮苍凉地唱、有人催人泪下地唱……   这些歌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随之幕帷渐渐拉上。我的手里也多出一张淡黄 色的支票。穿法官衣服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走到我身边,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 水:庄枪。靠,你还真他妈的是一个天才。外面这群傻逼还真需要你这样的天才 来摆平。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几个哥们。你丫的别躺地上装死行不?   他重重地踢了我一脚。我愣愣地看着这个穿法官衣服的男子。我认得他,他 叫四九,我的一个哥们儿。他手里摩梭着一只薄如蝉翼的面具。他用中指顶着这 张面具,面具在中指上飞速旋转,像是有生命的东西。我用双手捧头,良久,大 脑还是一片空白。我抬起头,喃喃说道:   四九,刚才那个喊叽米的男人是你?   四九又踹了我一脚:不是我,是鬼啊?   我说:叽米是什么意思?   四九说:语气助词。往炉子里扇风的那种。你丫的,起来,起来。听见没? 我这些哥们儿过来了。大伙儿刚才还都夸你表演到位。丫挺的要摆谱也比像一条 死狗躺地上啊。   四九拽起我。一个方头大耳宽眉狮鼻眼线极长似乎总也睡不醒的男子向我伸 出了手:你好,我叫芋头。   我咽了一下口水,没敢伸出手,芋头不是死了么?   四九呵呵一笑:今天这台戏剧便是芋头大哥一手策划。对了,这位是李哲, 这位是大鸟,这位是河妖,这位是涂鸦。其他的哥们儿自己报名字,我靠,唇干 舌燥,虚火上升,我刚才是不是把自己的嘴嚷歪掉了?你们帮我瞧瞧?哦,这位 漂亮的妹妹叫狐狸。喂,庄枪,你丫的眼珠子也转一下好不好?看见漂亮妹妹要 有礼貌,不要光流口水。   狐狸?   一个女孩忽然用左手捏紧鼻子,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按住嘴唇两边往上推, 冲着我咯咯一乐:庄枪好。我像不像一只可爱的小狐狸啊?   狐狸怎么会可爱?狐狸不是骚得令人难受吗?我不停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她 的脸很白,她的唇很艳,她的鼻子很小巧,她大半个乳房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我 歪歪头,想了想,小声地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把我从窗台上救下来的?   四九、李哲、涂鸦……互相看了一眼全怔住了。   咯地一声,狐狸没忍着,抿嘴乐了,但抿嘴之前已把唾沫喷了我一脸。所有 的人开始哈哈大笑。四九鼻涕眼泪全都冒出来了,他用手去撸,可怎么也撸不完。 芋头以每秒阖合一百次的速度飞快地眨眼睛,嘴咧开一条长缝。李哲往四九肩上 重重一捶喊了一声我靠,一头扑入涂鸦怀里,像吃了过量的摇头丸,脑袋虽被涂 鸦用五根指头死死按住,身体还在一个劲地颤抖。涂鸦一只手按着李哲,另一只 手也没空闲,拼命挠头皮,似乎奇痒难当。河妖身上那件兰色格纹的衬衫一下子 全湿漉漉了。大鸟更夸张了,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身上端着的一盆红油漆哗啦下 全撒自己裤裆里了。稍远处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则弯下腰,哇哇直叫,好 像肠子全打结了。   我尴尬地直嘿嘿。   四九终于叫了起来:庄枪,你活腻了啊?小意的无影腿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我还没来得及吭声。   狐狸接过话头,一脸好奇:小意哪里的葱啊?   四九吐了一下舌头,仿佛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件不应该犯的错误:小意啊?庄 枪的一个小姘头了。不过,好像已经是过去完成式了。喂,我说庄枪,你也不必 笑得比哭还难看吧?我这不是在检讨自己的错误嘛。得了,狐狸,你可得当心, 别看庄枪这小子现在傻乎乎一脸纯真好像一个还要人喂奶的baby,泡妞的本事大 着哩。   四九把baby这个音拖得特别长。他朝我臀部飞起一腿,露出恶毒的笑容:芋 头非常欣赏你的才华。靠,你拿的支票竟然比我的还要大。而且,居然,我还是 一个跑龙套的。哎,是什么蒙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愚蠢地提携了你?四九摆出一 幅悲痛欲绝状。   芋头笑了:庄枪。哥们儿。很高兴认识你。四九一个劲地向我推荐你。我心 里还嘀咕直犯狐疑呢。呵呵,四九果然好眼力,我们果然是好哥们。今天是彩排, 下个星期是正式演出。剧情你也熟了。回家再好好用心琢磨琢磨。哥们,就冲你 脸上现在犹存的泪水,今年咱们也非得稀哩哗啦捧一个大奖回来。   我用力点头。我的头点得比墙壁上那块挂钟里的指针还坚定不移。今天星期 几?今天几月几日?我恍恍惚惚记得我的女朋友叫我“滚吧”后,我去了四九家 里。那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咦。这时钟指针怎么还会朝逆时针方向转?这未 免也太邪门了?   我像一个木偶,跟在四九身后挥手向芋头他们告辞。四九挥手,我也挥手; 四九歪头,我也歪头。狐狸还在乐。她的眼里有一种奇异的光彩。这种光彩我一 看就明白,我的女朋友眼里也曾有过,当然那已经是很早的事了。不管哪个女孩 都不可能在男朋友面前时刻春心荡漾,这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湖水中,不用多久, 荡漾的春水就会平静,平静如镜,而镜子里也将真实地再现出男朋友那张丑陋的 嘴脸。   我有经验。我也对狐狸笑了笑。我还是没闹清到底是不是她把我从窗台上救 了下来。对了,四九说我的女朋友叫啥名字?   21   我叫庄枪。我浑浑噩噩迷迷懵懵。我跟在四九的屁股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走 在大街上。我不是瘸子,大街也很平坦,这种现象的产生只有一种可能,我控制 身体平衡的小脑神经系统出了点毛病。我绝望地瞪着四九。他结实的臀部包裹在 紧窄的牛仔裤里,这是一种诱惑,我咬牙切齿,很想在上面踹上一大脚,就像足 球队员那种彪悍的冲动,但我还是不敢,虽然四九已脱下法官的外衣,并吹起了 黄色小调。可他走在我前面,无疑,他知道我们应该往哪里去,这个“知道”是 一种足可以开国为业的资本,当然更是一种可以睥视风云的权利,它巨大的威力 或许能让我变得稍微像正常人一点。我忿忿地踩扁一只躺在路上自寻死路的易拉 罐。它发出惨叫,我发出幸福的微笑。我觉得自己是一头狮子,可当我不得不抬 头寻找四九的身影时,我又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只脸上挂满诌媚笑容,心中充满 对狮子无限幻想的绵羊。   阳光劈头盖脸抽下来,力道很猛,几个女孩惊慌地跳入身边男人怀里。她们 躲入阴翳里,像一群受了伤的小动物哼哼唧唧。还有几个女孩则像被老鼠咬掉了 尾巴的树袋熊挂在男人胳膊上晃来晃去。她们的裙子可真短,我都能看见她们浑 圆的小屁股。她们的小屁股比四九的圆,难道说她们比四九懂得更多?我是否要 一头扑入她们怀里,寻找我来时的方向?我的情欲腾腾燃烧。手指开始哆嗦。我 恍惚记得有人教过我用钞票折一种四四方方的小船。我急不可耐伸手去掏口袋。 我掏出了一张淡黄色的支票。手指立刻像馋猫见到腥鱼。我愉快地看着自己的手 指在支票上翩翩舞蹈。我忽然认识到支票是一个比钞票更大的舞台,它能发出悉 悉嗦嗦极为好听的响声,让我的手指像深夜里的一群老鼠酣畅地无所顾忌地释放 着自己的情欲。我微笑起来。一幢幢高楼像铺满海藻与牡蛎的礁石在马路两边起 伏不定。阳光让它们兴高采烈。明与暗、动与静,一道道斑驳的影子像潺潺流淌 的溪水。我轻吁出一口气,在这一刹那,心神全沉醉进去了。   我忘了我是一个白痴。但总有人会适时出现,提醒我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 白痴。当我把小船折好,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正打算学着剧场里的观众举起双 臂,也来一个震耳发馈的欢呼,四九不耐烦地扭过头:庄枪,你丫的快点行不行? 他忽然看见了我手中淡黄色的小船,瞳仁急剧放大,脚底下像装了一个性能优异 的弹簧,立刻蹦到我身边,一把夺过小船,如丧考妣,狂嚎起来:白痴,你在干 啥?完了,完了,咱们今天忙乎了一整天的辛苦钱呐。你他妈的想“日”钱,也 得换一个花样吧?否则多委屈你的小弟弟?   我把笑容吞入嘴里,蠕动嘴唇,像咽下一只苍蝇。四九的话有一点艰深,我 的女朋友早已对我的小弟弟下过客观的评价。用她的话来说,我的情欲现在只属 于上半身。我就是想“日”也“日”不动啊。四九额头可能发烫烧糊涂了,怎么 会说出这么没有逻辑的话?我尴尬地笑了笑,试着伸手去摸他的头。四九毫不客 气朝我手上重重一拍:靠,还想干吗?支票我保管了。你丫的,想让钞票上印着 的某位同志关在冰凉的金库里永不得见天日?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们全指望他 老人家来挺直我们的脊梁骨。你丫的懂不懂?别他妈的居心歹毒。   我使劲挠头,往街道两边东张西望。一个头顶中央有一小撮绿毛暂时还分辨 不出性别的小家伙忽然从一个银光闪闪的垃圾筒边蹿出来,拦住我,呸地一下吐 出一个五彩缤纷的泡泡糖,然后深情地说道:汹涌人群中,你是这么的独特。超 前的发型,个性的衣着,我深深为你打动。阁下莫非就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才高 八斗貌似天仙号称一朵梨花压海棠人送外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玉面小飞虎唐伯虎 家里的那条狗——旺财?   小家伙狂笑一声跳上一个滑板向我抛出一个飞吻滋啦下没影了。这时,四九 已把支票小心翼翼揣入内衣口袋。他愣了,我也愣了。他忽然暴出一阵惊天动地 的狂笑声:庄枪啊庄枪,看看你现在混成什么德性了?连发育没成熟的小姑娘也 敢冲上来与你调情。   我说:他是小姑娘?   四九白了我一眼:你以为是人妖?哥们,你真去芭堤雅了?   我没兴趣与他斗嘴,闷了半天,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说:四九。我们去哪?   四九说:去银行兑支票呗。你还好意思说?等会柜台里的妹妹们肯定麻烦多 多毛病多多。你丫的负责摆平她们。   我说:我拿什么东西摆平她们啊?   四九咦了一声,惊奇地注视着我,良久这才说道:庄枪,咱哥们也就个把月 不见,你就被那个小意调教成这样了?哇塞,她不会是性虐待了你吧?没事,咱 哥们一块上妇联投诉去。   我停下脚:四九。有一件事我不知是否要问?   四九愈发惊奇了:庄枪,啥时这么有文明有礼貌?准备洗心革面浪子回头去 评选取“四有”新人?   我说:我叫庄枪。你叫四九。这些我知道。可我怎么就稀里糊涂闹不明白? 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对我讲讲行不?   四九张开嘴:哥们,你怎么了?早上你不是哭着嚷着问我的支票是怎么挣来 的吗?我就带你去卖身挣支票了啊。我那几个哥们在排一部戏剧,本来也只想再 找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可你丫的这个天才一去就喧宾夺主,愣唬得大伙一怔一怔。 哎。哥们,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说:芋头不是割鸡巴死掉了吗?涂鸦不是云深不知处了吗?河妖不是进神 经病院了吗?怎么刚才他们全活蹦乱跳出现在我眼前?   四九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打量着我,吁出一口气:你丫的,现在还陶 醉于剧情中?I服了YOU。你还真是一个不一般的天才。靠,别他妈的还做梦,那 是演戏,是排戏,是一些年轻有为的艺术家们为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呕心沥血排 演的一部戏!剧情从一个哥们儿教你用百元钞票折小船开始的,落幕于我念的那 段经典台词——我们一起来作秀。我操,演戏也犯不着把自己演成疯子白痴吧? 这要出人命。   四九大吼起来。如果说愤怒的目光能杀得死人的话,我估计自己已经变成包 饺子专用的肉末了。四九的头发根根竖起。一些行人停下了脚,一些奇形怪状的 小家伙从四面八方呼啸一声包抄过来。   我笑了:四九,别这么怒发冲冠行不?那不是你的权利,当心这些小屁孩们 笑掉大牙。你以为你值得愤怒的,在他们看来可笑至极。他们是比我们先进得多 的奔四机,这种优良的性能足以支撑他们制作出各种精美的FLASH来任意解构我 们的每一次思考,每一种愤怒,每一个自以为是的价值观念。这个世界是属于他 们的,你看他们的目光多么富有智慧的深沉。后面那个拎一把西瓜刀的同学来了, 这边双手捧一砣大便的同学也来了,对了,这位可爱的同学刚才已经用口水把手 上的剪刀洗涮了足足三百遍。小朋友,牙好还得胃口好。请多支持兰天六必治牙 膏。   我冲四九使了一个眼色,齐发一声喊,仗着比这些小屁孩多吃几年饭喂养出 来的体格冲出人群,撒丫子就跑。   22   我叫庄枪。我跑得很快,风在耳边呼啦啦响,但四九跑得更快,这种惊人的 速度一般来说只能被警察叔叔追捕的小偷身上看到。等我气喘吁吁赶上他时, “小偷”已靠在一台自动售货机边柜喝完了一盒牛奶,并且还在美滋滋地擦着嘴 巴。我脸色煞白,连诅咒他的力气也没有了,弯下腰,想想还是不对劲,干脆一 屁股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来,对着四九怒目相向。四九哈哈大笑,从售票机里弄 出一瓶可乐扔给我:庄枪,你丫的连跑起来像蜗牛。不过,倒还真是可以去一起 狩猎的好伙伴。万一撞上一只大狗熊,只要跑得过你就行了。   四九笑眯眯地在我身边坐下。汗水爬出我们的身体,很痒。青天白日下,我 伸手捻死石阶上一只蚂蚁,我情愿看着它意图不轨,也不愿看着它老老实实,生 命若只是毫无意义的整日东奔西走忙忙碌碌,那么还不如干脆死了拉倒。如果说 我这个刽子手让它超脱了肉身的苦海,那么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仁慈的上帝。 我拍拍手,笑起来。我身后是一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女贞木,可能刚被园林工人 用水冲洗过,没多少灰尘,椭圆的树叶像一只只好看的眼睛,并不时随着清风发 出清脆的响声。我与四九的影子在地面上下扑腾。这年头真邪门,树听话,人却 不听话。那些原本是祖国的花朵们的个性未免太张牙舞爪。我叹一口气,想起刚 才的狼狈,眉头一皱:四九,那帮小屁孩是你仇家?   四九敞开衣襟,伸出舌头:哥们,不是你仇家?你刚才在街头大义凛然滔滔 不绝口水比长江还长热血比黄河还黄的时候……   四九在我大腿上重重一拍继续说道:一个小兔崽子出现了,他不停地朝你吐 舌头扮鬼脸。你没看见?哎,你就是太死心眼,想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也先 得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否则政见不合者从你身后挥 来一刀,脑袋都没了,还谈个屁。   四九脸上的笑容更多了:我作为你的保镖,当然要小示惩诫,让他们注意一 下,于是便轻轻地拔了那个小兔崽子头上那几撮黄毛中的几根。你没看见?   四九猛地搂住我,深情无限地说道:可怜的孩子,你的热血已经成为鸦片, 你却毫不知晓,仍在疯狂的吸食中。看看你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的 激情越澎湃,你就越晕头转向。最后在礁石上撞的粉碎的不会有别人,只能是你 自己。   四九嘿嘿笑着:不过,这些小屁孩真他妈的富有组织性,战斗性。一下子就 聚集起这么多人,还带来这么多先进的武器。比我们当年确实要强太多了。对了, 庄枪。当年你是如何打架斗殴的?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没躺在板凳上故意装睡实际 上是在偷眼觑看女同学的小腿,又或是用砖头砸破胆敢勾引你同桌的男生的脑袋 哦。   我笑了。是的,这些龌龊活我都干过。那是一个让人遐思无限的青铜年代, 泛着幽幽质光,只要把它从记忆里拎起,心脏都会悸动不已。我打过很多次架, 用铁锹打,砖头打,当然最顺手的还是抄起教室里那种货真价实的板凳劈头盖脸 一家伙抡过去。有时劲用大了,人没砸着,自己的胳膊却脱臼了,哎哟一声,啮 牙咧嘴,疼得想哭爹喊娘,却又硬生生憋住,像一只没头苍蝇在地上嗡嗡直兜圈。 那个没挨着板凳的同学立刻喊起来——妈的,真没见过这样的熊包——转过脸, 向身边围观的同学喝道,还不抬人去医院?当然,这种事件只在我的打架生涯中 出现过一次,却让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抬头看身边 的同学。路上遇见那位同学,便迅速勾下头,像一只郁闷的老鼠。而他也会适时 地爆发出一阵讽笑。慑于我的身高与比一般同学更发达一点的胸肌,他没敢轻易 靠近我身边来捏我的脸蛋。我一直想报仇血恨,再与他打一架,还特意在黄色军 用书包里装上一把恫吓专用的旧菜刀,可还等我找到机会,他转校了。就这样, 莫名其妙的,我的打架生涯便以那场不光彩的一幕忽然宣告结束。   四九忽然自说自话起来。他的声音充满一种奇异的韵律。我竖起了耳朵。四 九说:   前天我在旅游区买了一把刀。卖刀的是一个胖大婶,脸上的肉随着身子的晃 动肥嘟嘟地颤,一说话,唾沫四溅。我尽量把脸别过去,可那些唾沫还是飞到了 我脸上。很快,我就丧失了讨价还价的耐心,付了钱,握紧刀,转身走开。我听 见胖大婶快活的吆喝声,也听见旁边另一个小贩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傻逼。   初秋的阳光像一只鸟儿扑腾腾落下。一些尘土发出呛人的味道。我眯起眼, 咳嗽起来,忽然觉察到一种静寂的现象,它们从泥土里钻出,眨眼间,就已长成 参天大树。清风从远处吹来,所有的喧哗声经过一层层时间与空间的过滤,变得 纯净无比,非常悦耳。我仿若置身于一个宏大的音乐殿堂,身边的每一种客观实 在都是一个个黑白琴键,只需按下手指,就有琴声叮咚。我几乎哆嗦着拔出钢刀。 呼啦啦地一声响,我分明听见了钢铁在血液里发出的呼啸声。刀长一尺半,厚背, 惜未开刃,没有寒光逼人的锐气,却更见冰凉质地的坚硬,手指往上面轻轻一触, 立刻感受到一种灼热的烫。木柄刀把,贴有粗糙的金色鱼鳞花纹。护手为铜皮所 包裹,黄灿灿,直晃人眼。头皮隐隐发麻,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突然扼紧了心脏。 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深吸一口气,随手挥刀朝一个土墩劈下。刀应声而折。我差点摔了一个狗 吃屎。那个小贩说得没错,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傻逼。我把刀柄扔下,拍拍手,一 屁股坐在土墩上,拔起一根枯草,塞入嘴里,用力咀嚼。一些泪水突然溢出眼眶。   小时候,很想有一把刀,可以拎在手上,在大街上威风凛凛地走。可一直没 有,为此绞尽了脑汁。每每从铁匠铺边走过,都会蹲下来看上许久。铁匠铺里的 铁是要被打造成各种农具的,看着一块通红的铁慢慢弯成一把锄头,而不是一把 刀,真恨不得一把从铁匠手里抢过大铁锤,可终究是不敢。铁匠们的汗水能把黝 黑的泥土砸得叭叭直响。   有一天,街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武器——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天才发明的——将 一根锯条,一端用布条包好,另一端则拿去砂轮上磨,磨出刀形,磨得锋利无比。 锯条刀的钢火极好,闪着蓝幽幽的光,轻而易举俘虏了每一个男生的心。一个父 亲在钣金厂工作的同学一下子牛逼哄哄了,走起路来,眼睛朝天,膀子晃得比螃 蟹那两只大钳还更凶猛。   我找到那位同学。我说,我想要一把刀。他说,行,不过得陪他去打一场架。 我说,行。说是去打架,其实是去凑个人数。架打得没半点激情,很像是一场闹 哄哄滑稽的仪式。几十号人将一个倒霉鬼团团围住,大伙儿冲上去,你一拳、我 一腿、他再扇上一记巴掌。挨打的人决计不敢还手,两手抱头一个劲地求饶,可 打人的人却兴奋得不行,一个个急吼吼,眼睛里似乎都要瞪出火。痛打落水狗的 勇气,大家一向是有的,虽然明天的倒霉鬼极有可能是自己,但今天打人的瘾还 是要过的。   说来惭愧,没等下课铃响,大伙就开始交头接耳,并从这间教室窜入另一间 教室。这也难怪,同学许了诺,每一个去打架的人都将获得一把锯条刀。几十个 混帐小子浩浩荡荡走出校门,仿佛全成了某种高高在上的力量的化身,黑压压一 片。有人开始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有人将手里的书包挥舞得呼呼作响,有人拣 起路上的石块朝女生扔去,还有人顺手牵羊在路边小摊贩那抢过几根甘蔗……   架打完了,人三三两两散去。我也回了家,兴高采烈,一晚没睡好,那把锯 条刀在梦里不断地发出呻吟。第二天,我早早地赶去学校。但我还是没有拿到锯 条刀。那位同学夜里溜进钣金厂,在合上电闸一刹那,被一道蓝色光弧高高抛起。 听人说,他的身体蜷缩得就像一只在沸水里煮熟的虾米。   23   我叫庄枪。四九说完后,我们一起陷入长时间的沉默。阳光慢慢挪动,像一 只垂头丧气的松鼠,从一株树上跳到另一株树上,越跳越远。一些从树叶里漏下 来的光线围绕着我们的身体上下飞舞。它们不是天使,我和四九现在都不想这么 早就跑去天堂安息,天使若违背我们的意愿那还佩得上称之为天使吗?它们也不 像蝴蝶,蝴蝶可为我们捕捉并用来装饰我们的手指,但它们却能轻易从我们的指 缝间滑出。它们的翅膀忽明忽暗,忽大忽小,泛出一抹冰凉的懒懒洋洋的气息。 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感觉,我的指尖竟然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风飒飒地吹,人 行道上这排高大的绿化树依然沉默。它们的身躯应该算得上伟岸不群,可从树干 到树梢却布满一个个菱形的小口子,黑色的,又像一只只无可奈何的眼睛,干涩 枯燥,没有泪水,整整齐齐排列着,似乎从身体里迸发出来的那种难言的悲怆已 彻底摧毁了它们的意志。它们狐疑地打量着我。我漫不经心打量着它们。我不是 李白,它们也不是敬亭山。我们不会相看两不厌。很快,我就把视线投到不远处。   不远处,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把一个小孩按在地上,用拳头使劲砸,边砸边 大声嚷嚷一些不堪入耳的粗口。这些粗口似乎还真是灵丹妙药,力气越大的人说 出来,身体就越倍儿有劲;当然,力气相对小的人说出来,只会更加倒霉。四九 笑了:这些孩子真牛逼,全都晓得要操人家姐姐了,一点亏都不肯吃。哎,咱们 的国粹“他妈的”看来得扔入历史的垃圾堆。   我也笑:施琅上钓鱼岛被韦小宝气得直拍桌子骂操你奶奶的。小宝听后,便 想,你想操我奶奶,心里肯定还想做我老子,那你岂不是和自己老娘搞得一塌糊 涂……呵呵,现在的孩子个个比韦小宝还韦小宝,当然要与时俱进了。   我的判断出了一个小小错误。这时,那个挨揍的小孩忽然干嚎几声,试图反 抗。不过,没关系,身单力薄的抵抗果然激起大一点孩子更猛烈的怒火,小孩脸 上又被扇了几记耳光,他愣了一下,抽抽咽咽哭起来。他应该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不得不用泪水表示臣服。也许不用多久,他连泪水都不会流了,就像我们身边 这种叫不上名字来的树。   大一点的孩子心满意足舔着嘴唇,伸手在小孩的上衣口袋里搜索着,没过一 会,发出一声欢呼。他从小孩身上找到了他想要的钞票。小孩发出更加凄婉的哀 鸣。大一点的孩子不耐烦了,抄起一本砖头厚的书朝小孩头上拍去。书朝我和四 九这个方向滚来。小孩顿时老实下来,不再叫唤。估计是被拍晕了,在越来越冷 的阳光中,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他似乎看了我们一眼,也似乎没看。一些行 人大踏步从他身边走过,发出轰轰的响声。这响声是有颜色的,红橙黄绿蓝靛紫。 我的目光落在已滚到身边的这本书上。这是一本古典名著。书面那几个柳体“水 浒传”应该出于名家手笔,遒劲有力得很。现在的孩子还有人看这种书,这可真 难得。估计这书是小孩的,而这小孩显然是属于一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小白 鼠”。   我说:我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也打架,多半手舞一根树枝,嘴里发出嘘嘘声, 顶多趁人不注意,从地上摸一块石头偷偷扔出去,鲜血偶尔冒出一点,人立刻慌 了,顿作鸟兽散。不敢回家,一个人呜咽在河边草色里,怕挨父母打。可不回家 又上哪儿找粮食来填饱精瘦的肚皮?磨磨蹭蹭回了家,心里越有鬼,鬼十有八九 已进家门告完状。结果越怕,挨的打越凶。被打得满地乱滚,忽然想起书包里塞 着的那本《水浒传》,说良心话,真觉得那些好汉们特牛逼,一句话不合,操起 明晃晃的家伙照头砍来,鲜血四溅,生死立判,何等爽快!有哪一条好汉会像自 己这样被打得学乌龟爬?说来惭愧,那时,字没认多少个,水泊梁山这一百单八 将的座次与绰号倒背得滚瓜烂熟。一帮小屁孩凑在一起,你说林冲,我说豹子头, 我说杨春,你说白花蛇,谁接不上,谁就趴地上学狗叫。若有谁不能按次序数出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不要说别人嘲笑,自己都恨不得抹脖子上吊。现在想起 来,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没有怀疑,只有信仰,单纯的信仰,可怕的信仰。 谁若胆敢怀疑和呼延灼对着打个平手的扈三娘,为什么座位屈居诸多手下败将之 下(包括被她生擒活捉过的王英),他多半皮痒欠揍。年轻的心痴迷于水浒梦中。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准星辰为弟兄,指天地作父母。一百零八,合为一心。乐 必同乐,忧必同忧;生不同生,死必同死。煽情的口号可以轻而易举让人们以为 它便是真理的化身。当感性被催眠,理性只会成为一把更为残忍的凶器。所以从 孩提开始,我们便一边高喊着替天行道,一边理直气壮殴打、辱骂、唾弃身边一 些碍眼的人。哎,真惭愧,我们那时若有现在这些孩子们一半清醒的物质意识, 想必也已经春风得意马蹄轻了。   四九哈哈大笑:不管人们想说什么,所说出来的,永远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 主观臆想,但若把它们用黑字印刷到纸上,便成了战无不胜的真理。真理的实质 就是欺人或是自欺欺人。每一个了解真理实质的人,只要他们肯,也有能力去行 动,他们就能指挥一大帮人。人作为个体是清醒的,作为群体是无知的。当智慧 的人为人流所裹胁,也只能脚步踉跄随波逐流。噪音会让群体盲目失去判断,噪 音里的口号会让他们迅速聚集在一面旗帜之下。思想的姿态远远比思想的内容更 吸引眼球,并让绝大数人迷恋。这种事实的存在有着惊人的魃力。它让人五体投 地心甘情愿地献祭上自己的五脏六腑。对于他们而言,事实的真相一点也不重要。 若有谁想告知他们事实的真相,倒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们。何况,我们所能得知的 只会是我们所被告知的,在被告知的事实中我们还会有意无意去筛选自己需要的 讯息。我很喜欢乐百氏的一条广告语——这滴水经过了二十七层的过滤。我想, 这滴水也就是最后留在人们心底的那些东西吧。事实的存在永不完整。集合是有 限的集合。残缺的维纳斯在美学上留下了终极的审美意义,那双遗失的手臂是要 提起裙子还是想褪下裙子?对事实的判断,其实是一个猜谜的过程,或者说是让 这个谜底尽可能地接近自己心底早已确定那个标准的过程。我并不渴望说出事实 真相。因为我清楚自己无知。我更愿意用游戏的态度来面对生活。我喜欢游戏, 如水流行走在天地间,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声色犬马,繁华散尽,也见楼 起了,也见楼塌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若能在某处暂时留下一个叙述的过程也 就很令我心满易足。   我说:叙述并不容易。这些日子来,我总是陷入一个不可救药的悖论里。我 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疑虑的人。这个病症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愈发变得严重。我喝 过加了天麻的鸡汤,吃过活过几十年的王八,还烤过几只用黄泥裹着的麻雀。老 人急于向我传授各种安心的法子,喋喋不休,声音挤出干瘪的嘴,发出一种奇怪 的呜呜的响声。他们的唾沫溅了我一脸。我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绿一会青一会白, 觉得自己这么多的疑虑,简直就是对他们的大不敬。这种想法令人害臊。它让我 觉得自己禽兽不如。我很想跑掉,但我跑不掉。老人的声音在所有的空间里激荡 回旋,抹掉了时间的一个个支点。历史成了一张平面。下一刻杀人的技巧并不会 比上一刻高明到哪里去。没有人躲得开,这便是现实世界,长宽高所构成的三维 空间是一只巨大的野兽,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吃的法子,各自巧妙不同。我们 栖身其中,互相打量,冷眼观看,用心学习这些吃人以及被人吃的技巧,手里那 些泛黄的纸慢慢碎裂。我们知道要想吃人最次是开一家黑店,再次是找一些哥们 啸聚梁山,当然最好是披上一件黄袍。我们还知道要打一把镔铁雪花戒刀在身边, 这样即使自己被剁成包子馅,这把刀也会在某时替自己发出清啸。空间是三维的, 时间是第四维的。但人们都说,从四维处走出来的不是人,叫妖怪。我不知道这 些蛾冠高鬓长袖的老人是从哪里走出来的,他们或笑或哭或恼或嗔或呆若泥偶或 动如脱兔,神情古怪得紧。我想,妖怪与人或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叫法罢了。譬 如,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总之都是他妈的。这句话有一点拗口, 不妨多说几次,这样不管我们是妖还是人,我们就会习惯,并且开始学会享受它 了。   我想了想,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往下说:我常呆呆地看着那些老人边说话边用 手揉着鸡巴。我呆呆地想。鸡巴的形状与坟包前竖着的墓牌差不多。我呆呆的样 子也与一根鸡巴差不多。很惭愧,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现在,我才 知道了不起的只是鸡巴。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我还是一个白痴,而且毫无疑问我 这个白痴在许多方面还出了连其他白痴也无法忍受的问题。这有一些搞笑。所以 我非常羡慕那些能将身体某个部件批发或零售出去的女人。她们只需在墓牌后面 默默看着、想着、承受着、忍受着。她们并不渴望发出声音,阴阜上长满野草。 这种失语的姿态让我迷恋。我渴望用手指触摸着这些光滑的坟包,我想我心底应 该会涌出一阵颤栗。一只蜻蜒飞过来了,两只蝴蝶飞过去了。我喜欢她们,她们 与我的哥们儿是两种概念,两个不同的东西。我那些哥们儿的鸡巴或坚硬或疲软 或粗大或细小或三角,但不管鸡巴的形状多么富有几何美,它们都将被那些失语 的阴阜埋葬。   四九笑得更大声了:一人为大,二人为夫,三人成众。“众”是一个危险的 字眼,要么骑在别人头上,要么被人骑在头上。骑过马的朋友都有经验,骑在马 背上,两腿夹紧,快感倒不少,稍不留神,马撅撅蹄子,人飞出去,胸口多半得 出现几个血窟窿。至于被人骑在头上的,滚滚臭屁从天而降,嘴里还得三呼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滋味不提也罢,更令人提心吊胆的是头上的鞭子。跑快了,上 面不安,鞭子抽下;缓下来,上面嫌慢,鞭子抽得更猛。简单说,只要被人骑在 头上,屁股蛋上迟早会开满鲜花。“众”是危险的,如果谁有足够好的耐心,可 以从里面找出一些有趣的东西。如:他人即地狱;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三个中 国人是一条虫;群体的愚昧必然扼杀个体的智慧;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更重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到底便是镇压与反抗——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 大家的鸡巴不是一样大,又考虑到上面的人可以很方便地挥起鞭子抽下面的人的 鸡巴,大家喜欢喊将相王候宁有种乎,也是应该理解的。鸡巴既然一样大,所以 上面的会成为下面的,下面的会成为上面的。我们今天所镇压的也许是昨天我们 所做过的,我们今天所反抗的也许就是明天我们将坚决维护的。马蹄下溅起一片 片尘土,这个绕口令读起来可真不舒服。当然这些都属于废话,并不是每一个人 都能够清醒地意识到别人的鸡巴并不比自己大。所以说我们得感谢这一部分人, 他们给了我们一个叙述的空间。   四九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众”从字形上来看,是一个三角形。书上说,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几何图形。这意味着什么?这确实是一个麻烦的问题。我可以 举出胡夫金字塔来阐述某种含义,也可以做出一个社会模型来论证一点东西。但 我们知道,问题越愚蠢、越无知、越幼稚,就越讨人喜欢,越会有更多人急不可 待大声回答。而根据个人经验,问题往往又与长相有着密切关系。譬如,美眉经 过身边,人们大声赞美;老妪经过身边,人们大力吐痰。虽然美眉一定会变成惨 不忍睹的老妪,但常识经常会被故意忽略。所以,我喜欢忽略问题,只讲述生活 本身。若实在避不开,那便装腔作势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我并不相信答案 会有多深刻、多精美。一把锁匙能打开一把锁,这话理论上似乎还行得通。但锁 有着无数,锁匙也有着无数,两个无数叠加起来,答案就显得非常可笑了。基于 此,我想说一句——我们刚才全都是在胡说八道。噢。胡说八道太恭维我们自己 了。得是胡说一百零八道。   四九脸上的笑容更多了:道理让人头疼。说到这里我都很不耐烦了。我想你 或早就更不耐烦了。虽然你是一个有着旺盛求知欲望的白痴加天才,但事实总是 这般琐碎令白痴加天才也不耐烦。而我又不是上帝,我也没有办法,所以我现在 打算往你脑袋上敲一棒就啥问题全解决了。   四九忽然跳起来,脸色苍白:妈啊。我在与你瞎胡闹个啥?咱们是去取钱的 啊。银行要关门了。快跑。   空气中多出许多灰尘。它们像水流一般一下子就淌满整个时空。风微微地飘。 细小的灰尘几乎令人觉察不到,但我和四九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着的不仅是 我们两个,在路上行走的匆匆行人多半拉起一个个白色口罩。他们比我们更有生 活的经验。我与四九相视一笑。天色迅速冥暗,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愤怒地 把天与地抛向人群的背后。一些人开始在灰尘中奔跑,一些人开始在灰尘中呐喊, 还有一些人也开始在灰尘中泪流满脸。城市是不喜欢泪水的,要想找到一个可以 肆无忌惮痛哭流涕的地方并不容易。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不见了。那个被揍的 小孩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从我与四九身边跑过,忿懑地吐出一口浓痰,仰起脸, 眼神里充满着恶毒,就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响尾蛇,随时准备把毒液喷溅出去。 我与小孩互视一眼。小孩嘟囔一声,操你姐姐。他的声音清澈无比,并不因为刚 才的哭泣而有更多改变。小孩一弯腰从地上拣起《水浒传》迅速跑远了。我笑了, 没吭声。四九乐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挥着手,对着小孩的背影喊:孩子,总 有一天,你会老的,会操不动的,哪怕有一颗鲜嫩的草莓摆在你面前,你也将无 能为力。   24   我叫庄枪。四九是我的哥们儿。他应该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他一只眼睛大 一只眼睛小,其中一只极度近视,他不得不经常拿一只眼睛看人,这只眼睛又因 为白多黑少,这就让他愈发有魏晋名士的那种倜傥风度。不过遗憾的是他不服五 石散或者与之差不多的玩意,天哪,他甚至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晚必须喝一杯 牛奶。更糟糕的是他居然不跑去裁衣铺要求那些干瘦的师傅们把西装的袖子改宽 一点点,所以他在街头行走经常会当作盲流被扔进收容所。他脸上本来没有疤, 不过从收容所出来后,他脸上就有了。当然,这是我道听途说的,并不足信。也 许他是失恋受了什么刺激像一只小猫躲起来自个把脸挠破了。他经常把袜子穿反 了又或是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角低。他说话的声音很大,称得上声嘶力竭,身体还 会一摇一摆,极富肢体语言。我总觉得若在战争年代,他一定会成长为一位出色 的将军。不过,当将军就不一定能够天天喝牛奶了,但也说不准,若将军不喝牛 奶谁还有资格喝呢?他时常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有时用舌端舐着口腔上膛 突然向后一抽,发出母鸡似的咯咯声,有时用舌端突然向外一吐作嘟嘟声,有时 和人争论之后仰天吐一口大气如鲸鱼喷水。噢,真惭愧,这八十个字在梁实秋先 生描写那个编词典的怪人约翰孙那篇文章里出现过。但我发誓,我绝对不是存心 想抄袭,这只能怪四九在这一点上与那个可敬的约翰孙先生太相似了。还好,这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约翰孙就算投胎转世来到 了中国,也会具有中国特色的。譬如四九在与女人同席吃饭时,从来也没有忽然 蹲伏到桌底下偷偷剥落一只女人鞋。不过,四九吃起东西来倒还真是狼吞虎咽很 有秦王扫六合舍我其谁的气魄。   我愣愣地看着四九像恶鬼投胎两眼发光专心致志消灭着餐桌上的那几盘菜肴。 这孩子真可怜,敢情饿了十生十世。我伸手按紧他的胳膊,然后往每一个菜盘子 里轻轻呸了一口。四九推开我的手,腮帮子鼓鼓囊囊。他瞪我一眼,奋力扒拉开 我的手,继续大嚼起来。我大喝一声,伸出筷子,开始与四九逐鹿菜盘。我终于 抢到了最后一块红烧肉,惬意地把它挟入嘴里,牙齿轻咬,咯吱一声。我脸上露 出幸福无比的光彩。这肉真他妈的香。神啊,请原谅我的粗鄙吧。我实在找不出 更富有力量的词汇来赞美这块红烧肉了。四九放下筷子,目光里尽是忿恨。接着, 他不小心地打了一个饱嗝,顿时满脸通红。四九像一个孩子般难为情地笑了。我 哈哈大笑。   这是一家路边大排档。昏黄的灯光下人影幢幢。几块廉价的塑料膜将东、西、 北三个方面从头到脚紧紧包裹好,只在南边向街处留下一个并不算很大的口子。 风从那边涌来,经过熊熊炉火,再被一大锅热气腾腾卤肉汤一熏,不仅温暖,而 且美味,让人食指大动。面目黝黑的女老板正向顾客陪着笑脸——这位大哥,再 挤挤行不?女人的声音虽然粗糙,但那一桌客人都笑呵呵挪开了屁股。我与四九 坐在排档最里面最小的一张桌子上,没有人来打扰我们。我们也乐得暂不离席。 这是一群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人们,这从排档外面停着的板车、三轮车、人力车 就能看出来。他们兴高采烈地啃着猪蹄、牛筋、羊肉馍,额头冒汗。有的人把脚 架在椅子上一边吃一边抠脚丫子,有些人吃着吃着或是忽然觉得某处痒,便再用 这啃过食物抠过脚丫的手再在脸上乱抠一气。奇怪的是他们劳累了一天,笑声却 很爽朗,精力似乎更加旺盛。他们放肆地说着各种荤话,并有人不时做出各种暖 味的手势。   四九微笑起来:这就是生活。由不得我们抱怨。这就是幸福。身居幸福之中 的人永不晓得自己正享受着幸福的滋味。从这一点上来说,每一个人都是白痴。 幸福永远是旁观者给出来的定义。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钞票,觉得幸福无比。这是我和四九刚从银行取出来的, 为了用那张皱巴巴的支票换出这四百元钞票,我估计自己喷洒了大约一吨重的口 水,一直到那个极不耐烦的女职员舒舒服服飘入云眼里这才罢休。四九也没闲着, 不时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凡在垄断行业工作的职业女性“更年期综合症”多半 会提前二十年,甚至乎三十年。有时,一些刚迈出校门的小女孩子还没闹明白活 着是啥味道,就令人遗憾地患上了此症。所以为了这些女人,打破垄断也势在必 行。   四九的话让我笑得肠子打结。我脸上的笑容也因此更为殷情。虽然我极想抽 四九一大嘴巴——这世上的女人若全都花枝招展柔情似水了,那么上帝交付夏娃 监管亚当的重责又让谁来承担?又换句话来说,女人不凶悍,那岂不成了摆设用 的花瓶?女人若全是花瓶了,那男人又用什么来暖被窝?我为自己严密的论证得 意起来。我知道,所谓科学的论证也大抵如是。四九是无知的,他不知道为何一 个从韩国泊来的《我的野蛮女友》能在中国大行其道其深刻内涵所在。我把四九 这个笑话的高度不停地往上拔,一直拔到当我们点好钞票走出冰凉的营业大厅后, 不得不立刻瘫软在黑色的大理石墙壁上。   我把钞票掏出来,分给四九一半。四九没客气,接过来揣入口袋。   我说:芋头他们为何不给现金,只开支票?   四九笑了:这是为了以后方便开空头支票打发我们。   我说:他是我的哥们儿。   四九仍笑:我相信。虽然今天你们是第一次见面,但你们真他妈的臭味相投 啊。哎,哥们,有一句话得提醒你,哥们归哥们,钱归钱,以后与芋头合作得多 长点心眼。呵呵,不过,看你这个傻样,准得被他卖了还满心欢喜帮他数钱。   我说:那就卖呗。能被人卖,那是我们的荣幸。学好十八般手艺,售于帝王 家。活着,简单点说,就是一个卖,一个如何卖的过程。   四九嘻嘻地笑:你丫的还真是一个幸福的白痴。   我乐了。我忽然真真切切触摸到幸福的实质。我是江西人,江西很多地方比 江西还有名,其中一个是庐山。这与人们常常记不住你的名字,却总能想起你何 时露出过笑脸或伸腿绊他一跤的道理并无两样。我没有去过庐山,但从书本上知 道,那里有一种云雾茶,沾满晨露,幽幽生香,阳光吹来,云蒸雾蔚,气象万千。 这种想象很让人愉悦,因为想象力可以无穷无尽把一个光晕放大。这种活只要是 人都干过,只不过一些会码字的人便因此写下一篇篇洛神赋之类的玩意。但根据 我不多的旅行经验,想象与现实差距太大,为了避免自己心脏受伤太重,所以我 决定,若非情不得已,决不上庐山,我情愿它就永远停留在自己脑海里。   书上还有一个故事,郁郁葱葱云雾茶下,曾有一幢别墅群。当初有个设计大 师听到主家不拟采纳自己熬成熊猫眼才做好的方案,激动起来,手一哆嗦,把自 个鸡巴给切了下来。主家一看,得了,过去有以身相殉的铸剑大师,今个儿有了 以鸡巴相殉的建筑大师,那还不赶紧照大师的意思做?房子做完,确实很好,不 过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师是当他的没鸡巴大师好还是另谋出路的好?据 说那天云多雾重,大师来到云雾茶下望着漫山遍野的烦恼,终于想起了那株菩提 树。一悟,百悟,然后大彻大悟,大师剃了个光头,三千烦恼丝撒入泥土里与草 木同朽,大师在人们嘴里成了一位得道高僧。高僧是不会生气的,所谓的“有” 在他们眼里皆是“无”,所以当主家儿子从海外归来把他用鸡巴捍卫的房子炸了 个稀巴烂,大师并没有再去找一根鸡巴来切下。他只是微微笑,听着轰隆隆的拆 房声,麻衣裼鞋去找另一位得道高僧一起欣赏茶花去了。   我一直在想,大师切下的那根鸡巴最后派了什么用处?估计那时还没有敢把 它视同虎鞭泡酒里喝的人,那么这根鸡巴最大的可能是发臭后被扔入山间最后成 了土,不过,不管它成为什么东西,它都与大师毫无关系。大师溶入了清风明月。 这个故事把许多人弄出了神经病,也让不少人疯狂学习。譬如前不久的报纸上便 出现一则新闻。有个男人,从小就想当女人,几十年因为自己的鸡巴而痛不欲生。 令人欣慰的是,现代医学水平帮他切掉了那条鸡巴。他成了她。从此她可以光明 正大地穿超短裙,戴胸围,涂口红,当然也包括使用另外一个男人的鸡巴。   我哈哈大笑,心中涌起一阵明悟。   四九白了我一眼,喃喃自语:君度方式,各有其适,参差百态,才是幸福起 源。但这是从社会这个高度来看的,这不是幸福的本质。话一经说出,这种客观 存在就必然有局限。谁也没法子让一根棍子忽扁忽圆忽长忽短。毕竟人不是孙猴 子呐。哲人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说,也应该是偏见或有意无意的欺骗。悖论让这个 宇宙荒唐可笑而不可解。   我白了四九一眼:南海有帝,名儵;北海有帝,名忽。常去混沌处瞎逛。混 沌对他们好得一塌糊涂。为报答混沌老哥,两位老兄苦思冥想。儵说,人有七窍, 用来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混沌老兄却什么都没有,活得再久也等于白搭啊, 让我们帮他凿开这七窍吧。忽说,好吧!于是,这世上多了一个结果——混沌凿 七窍而死。   四九愤怒了,拍案而起:这是神话。所有的神话都是对现实的歪曲,是一小 撮别有用心的分子为蛊惑人心散布的谣言。这也是一帮子软皮骨的家伙们说出来 的话。他们最经常挂在口上的便是——若这世上没有一个上帝,那也得重新创造 出来一个。   我站起身冷冷地笑:神话是人类信仰的共相;这种心灵的活动是思想的具象 体现;它一定是客观永恒;是超自然的意象;是严肃的;是虔敬的。现代弗洛伊 德以神话解说他的性心理学。史学家吉朋和汤恩比创造了一套历史的神话。吉朋 的罗马兴亡史为什么出名?基本上他是以神话的架构写的。容格认为神话是人类 集体的潜意识。社会学家孔德用神话开创社会学……   一只碟子掉在地上,当的一声脆响,竟然,没有碎。它就像一名绝世的舞者 以碗底某一点为圆心飞速旋转起来。   我闭上嘴,与四九相视一笑。   25   我叫庄枪。我与四九漫步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街头。城市的裙子已被某些 东西粗鲁地撩开,露出青一块紫一块满布淤痕的大腿,一些恶臭从大腿根部漫出, 但很快便消失在冥冥黑暗中。这应该是一个饱受生活蹂躏的女子,脸上涂抹了太 多脂粉,心底却藏有太多悲伤。她妖娆地笑,向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抛着媚眼卖弄 风情。她还不时地拦在某个看起来衣冠楚楚的男人面前,发出咯咯的荡笑声。男 人生气了骂一声臭婊子,她便哈哈大笑,她甚至连一句你妈若不是婊子卖身给你 爸又怎能生得下来你这个小兔崽子之类的叽讽话都不说。她只是笑,肆无忌惮地 笑,厚颜无耻地笑,乳房随着笑声剧烈抖动,牙齿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她漫不经 心向着地上吐着唾沫与口香糖。手里捏着几个用过的避孕套。她不厌其烦喋喋不 休对每一个走过的男人说她是最好的,最棒的。终于,有的男人相信了她,一头 扑入她散着恶臭味的大腿根部。她的身体抽搐起来,笑得更大声更淫荡了。她深 深知道,相信了她的男人会被她那里吞噬得连骨头渣也不剩;而不相信她的男人 也会被她的诱惑勾起心中欲火同样将被火焰焚烧得连骨头渣也不剩。不管是拒绝 还是不拒绝,结果都不会有两样。她自豪在看着在她每一个毛孔里像蛆虫一样蠕 动着的男人。她忘了自己的心酸,也忘了自己曾经流过的眼泪,她现在只想说— —这都是一群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需要温情安慰的鸡巴们。她为自己 的出口成章更得意了。噢,她想起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那个 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 动作迟慢、踏实,懒懒洋洋像一头兽的女人。那是一个妓女。说话的口吻粗鄙而 熟诚--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 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剂来, 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地母娘娘歪扭地微笑着,在她的记忆中继续说道 ——但是他们看不见我,就像他们看不见彼此一样。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也继 续地往前走,继续地死去。她再一次咯咯乐了,并把手指头伸入自己胯下,摸出 一点分泌物,凑近鼻尖使劲地嗅了嗅。她为自己愈发蓬勃的情欲激动起来——圣 母爱她的孩子,女贼爱她的衙役,而我却爱这世上所有的有鸡巴或者没鸡巴的男 人。   我说:四九,你为何叫四九?   四九说:大衍之数五十,遁一而卦变。能够留下来的为我们目睹或激动的便 剩下这些乏善可陈的东西。你呢。为何叫庄枪?   我呵呵地笑:世界混沌当不可知。人类已知的点滴仅也是混沌在某一时空中 破碎的影子。而不会是其本身。所谓有序则是那混沌无序自在流转时偶然投入我 们眼里一刹那一个极为偶然排列组合的影子。这种排列组合只是随机,没有任何 目的性,凸现在我们正处于的此个时空中。它并不会因为我们的意志而有任何改 变。此时此刻,1+1等于2;彼时彼刻,1+1等于其它任何可能出现的东西。遗传 等诸如规律仅也是三维世界里的认识。而这个世界却有着万万维。那浩瀚的不可 知中,种瓜也能得豆。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清楚这点,他们总以为自己很有知了。 一个圆,圆内是已知,圆外是无知。圆越大,所能感知的未知也就越多;也就是 说懂得越多,本也就更应晓得自己越是无知。无知者无畏,有知者无为。大象无 形,大音稀声。混沌是不可能被某种工具或标准来精确计量。越想了解世界,越 往前行,那雾越浓。来会成为往,过去马上就是现在。时空这个概念也仅仅是混 沌中的某一点。对了,四九你是如何看待我们的感性思维与理性思维?   四九笑了:理性思维简而言之就是归纳演绎推理从而得出结论。而感性思维 是人脑对这个世界最本能原始直接的反应。它常不要过程,便给出结果或不给出 结果只重于过程。生存,便也就是理性着;思考,便也是感性着。理性不一定是 能打开感性之匙,而感性却常是理性之由。感性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认识的飞跃, 只有生命极尽张扬的飞舞。而理性世界里也没任何飞跃,有的却只是感性世界里 的片爪只鳞。一叶知秋,但一片叶落决不意味着整个的秋。理性思维必然要给出 自以为是的结论。这结论真的是正确吗?多少疯狂举动高举着理性的旗帜,以为 自己就是上帝,喊着口号排着方队挥舞着手臂,把他们以为的荒谬踩在脚下。人 类的脆弱性因为理性思维而得以千百倍地放大。可以这么说,理性思维是精明的 但决不是深有远见的。   我说:混沌是没有道理的。它只是在。为何在?为何是这样在?对它来说, 这并不重要。没有什么是重要,包括它本身。这世上为我们所知的一切也都仅是 它在某时某处,随意思考所得出的一个暂时的结果。都是暂时的,都不会是永恒 的。就是这两句话本身,因为它们在表达方式上的绝对,所以也同样经不起推敲。 这就让生命充满了不可解的悲哀。有谁会是真正快乐的吗?不会有的。那不可言 喻的悲哀让生命成了无数碎片。所有的宗教都试图在某一碎片上找到平静。只是 平静,不是快乐。妄想给予快乐于世人的宗教很快也就湮没无闻。   四九说:世界是感性的,本也就无所谓对与错之分。对生命那一点一滴破碎 的感受应该是活着的意义。用不着有太多功利清晰明确的理性思维。感觉到了, 这就够了。理性或能深刻。但深刻也就意味痛苦。所知越多,肩负越重。终会让 我们弯下腰喘着大气,再也走不动。无知无欲,不思不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不以生灭,但归鸿蒙。混沌一心,再无晦明。如此随意从容,岂一个才字了得? 何谓才?混沌凿七窍,得耳聪目明,却死。才气纵横十万里,不如仰空一臭屁。 天地玄黄,只是静默。于无音处听雷响,于悲哀时闻花香。噫,栖山沟蓬草杂生 处,常恨无缘得授大道,便仰首观天,默察日月星辰之轨迹,复悲世人与已这劳 神之形。身让心惑,涟漪是微末。当守我心,更无阴晴。天地混沌,荒山明月。 天心无月,江心有月。一山一月一人,此景自可融洽为一。大衍之数五十,遁一 而卦变。那遁去的一便是那无穷无尽的悲哀。刘伶醉酒,阮籍白眼,实是心苦, 不堪多言。我们所思考的都或是前人早已思考过的。前人如何,于我心并不多大 干系。本相无相何须示相,诸常无常毋要守常。破了本相,也就无相。然否?这 些话有一点矛盾。可这矛盾也是此刻我生活的态度。   我没回答。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嚎声打断了我们的喋喋不休。这是一个全身披 挂整齐的女人,可惜布条太小太窄,虽然穿了上衣也套了裙子,但大半个身体还 是暴露在空气中。女人涂着很重的眼影,这让人分辨不出那道蓝色的魃光究竟是 从她眼睛里放射出来的,还是从她眼皮上放射出来的。嘴唇很大,也厚,唇形轮 廓分明,可惜上面的口红却东一块西一块,还有一小块跑到左脸上去了,像一个 小小的红印章。也不知道她怎么有本事弄上去的。   女人的肺活量确实惊人。干嚎几声过后,开始有板有眼,一咏一叹,渐入佳 境。哭音初不甚大,传入耳中,五脏六腑里,便似针尖扎过,无一处耸立;三万 六千个毛孔,更像涂过一层沥青,无一个毛孔不难受。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 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我暗赞一声,以为这嗓音 也就到为止。那知这声音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 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若一个特牛逼的登山运动员,山愈险,劲愈大;劲 愈大,山愈险。女人高亢的嗓门爬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千回百折,如 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 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我屏气凝神,没敢动。约有两 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东方明 珠塔上放出的那朵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 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一时间乌雷滚动,寒光闪烁,雪峰崩了顶, 火山浇了油,千万丈狂澜恶狠狠迎向小船,百十头猛鹭凶煞煞盯紧麻雀。   我正听得眼花缭乱,忽听霍然一声,女人不哭了,收起眼泪,用满是鼻涕的 手指揉搓着眼睛鼻子还有嘴,脸上那层白粉已被汗水、泪水冲刷成一条条深浅不 一的沟壑。原来那张嘴夸张地扭曲成血盆大口。她的样子很滑稽,像一个我曾见 过的被摔坏了的机械娃娃,肩头仍还在一蹦一跳。女人开始咏叹起来,声音抑扬 顿挫。无疑,她的咏叹调是唱给某个特定的男人听的。从这曲咏叹调里,我们不 难得知——那个男人的祖坟将被扒开来,那个男人的妻子将要去妓院每日待候几 百个精壮汉子,那个男人的儿子或女儿都将没有了肛门被屎或尿活活憋死……女 人或许累了,忽然一屁股坐地上了,脱下自己脚上的一只高跟鞋,唱一句便敲一 下,敲得梆梆有声有板有眼。   霓虹灯下,我忽然发现一只断了腿的蚂蚁正在女人吐出的一口浓痰里挣扎, 可每一次徒劳无功的挣扎似乎都成了一把钝锉,更加猛力地挫着它的神经系统。 它的身子佝偻得愈发厉害了。浓痰对于它来说是一片绝望的沼泽,它逃不出去了, 只能放弃,它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一动也不动了。在它身边,一条不知名的 虫儿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它有一些得意,似乎已无成为蚂蚁的食物之虞,但 一只方头黑皮鞋宛若预言里九月的恐怖大王忽然从天而降,它的嗓子还没来得及 叫一声痛,臃肿的身体已向四处迸开,替嗓子嚷出来。肠子露出肚皮,脑髓挤出 头颅,一小块残肢混合着青色的汁液在地上打着滚。一只高跟鞋迅速出现,咯地 一下把这一小块残肢敲为齑粉。   四九皱起眉头:这女人还有个活没做地道。   我暗自乍舌,四九的鉴赏力真是非同寻常啊。我没吭声,竖起耳朵。   四九说道:她应该一边拿鞋子往地上敲,一边高喊那个男人的名字。《西游 记》上有个银角大王,他用一个红葫芦,叫一声“孙行者”,孙行者答应一声, 就被装进去了。后来孙行者逃出来,又来挑战,改名叫“行者孙”,答应一声, 照样进去。为什么?因为有名就有魂了。   四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下。四九瞪我一眼,又小 声说道:她虽然活做得不地道,但也总算多少保留了我们一点老祖宗的文化。这 可真是无量功德。   我啐了一口:你丫的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白痴。   四九说:你是白痴。丫的不会连我拐着弯来批判也不懂?天啊,你的智力啥 时有二百了?   我说:所以你是小丑。   四九嘿嘿笑了:小丑比白痴好。   女人的脸已经成为一块水土严重流失的黄土高坡,沟壑纵横交错,脸上几块 肌肉便似土黄色的小兽,不时跃起,啮牙咧嘴。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很快,我 与四九就弄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女人是一个刚下海不久的妓女。这个提法 有失妥当,应该称之为性工作者。那个不知名已逃走的男人是一个嫖客。嫖客享 受了性工作者提供的各种服务,不知为何却没付钱,偷偷溜走了。性工作者只见 到他消失在迷人夜色中的背影,一时间悲从中来,珠泪滚下,怎么也想不通为何 连买与卖这样的金科玉律,在笑贫不笑娼的今天,还会遭到此般无情的践踏。女 人抽泣着,被她的姐妹们半搀半扶拖入屋内。一个模样更俊俏年纪也更小一点的 姑娘转过身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凤目圆睁对着仍不肯散去苍蝇般的人群破口大骂: 妈的,想进门就滚进来,老娘保证讲职业道德把你们搞舒服。不过,你们他妈的 也得讲一点嫖客的职业道德!   姑娘把手中捏着的一个避孕套放在嘴上,迅速吹出一个波霸一般大的汽球。 汽球微微在微凉的夜色里晃动,呈现出细微的迷乱和各种光点,光点不断扩大, “嘭”一声,炸成碎片。姑娘仰起下巴,像一个高傲的公主面对她卑微的奴仆们, 做出一个挥舞鞭子的手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们——他妈的——都是婊子!   姑娘甩手进屋了。四九吐出舌头,我们俩面面相觑。   26   我叫庄枪。我闷闷不乐地走在大街上。四九在我身后,边走边回头,嘴里还 啧啧有声不断发出惊叹:金兀术老先生若胆敢再入侵我大宋疆土,这可又是一位 能替夫婿擂鼓助威扬我国威的梁红玉式的女同志啊。   四九的话让我很烦。就算那妞是梁红玉,可她投胎来到今生今世还能遇上她 的韩相公吗?这种相识的概率恐怕要比中六合彩大奖更困难点,上帝喝了孟婆婆 一碗汤后,也多半会忘了自己还有掷骰子的光荣任务。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远远 近近的灯光让城市陷入一种狂乱里,灯光中蕴藏的那些钢针一般的疼冷漠地扎入 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苏大胡子写《江城子》时想起了谁?纵使相逢应不识,尘 满脸,鬓如霜。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没有了韩相公,那姑娘纵然比梁红玉还 梁红玉,那也得乖乖躺众多男人身子宛转莺啼一直到红颜褪去残花败尽。四九的 话是屁话,就好像……   我皱起眉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面前晃过来一男一女,灯光下看得清楚,男的不过十四、五岁,女的年纪恐 怕更小。小男孩嘴里直嚷:你听我说嘛,我根本与她没那回事。她那里那么大, 你那里那么小。我能与她有那回事?   小女孩扔下手中的烟头,用脚踏灭,跳在一边,扯扯脖子,像一只会打啼的 母鸡愤怒地喊: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哎。一只苍蝇,嗡……对不起,不是一只,是 一堆苍蝇整天围着你,嗡……嗡……嗡,飞到你的耳朵里面,救命啊!救命啊!   女孩用手猛地扼紧自己脖子,吐出舌头,脸上肌肉迅速扭曲,喉咙里咯咯有 声,样子显得异常痛苦,忽然眉毛一挑,脸色一沉,手在空中一挥:所以呢,我 就要抓住苍蝇挤破它的肚皮把它的肠子扯出来再用它的肠子勒住它的脖子,用力 一拉,呵。整条舌头都伸出来啦!我再手起刀落。哗--整个世界清净了。   这是《大话西游》里的台词。星爷的魅力可真不小,这么小的孩子都能把这 么复杂的绕口令说得清清爽爽,而且还伴以这般极富感染力的肢体语言。只是这 台词未免太血腥了吧?我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我意识到一个不妙的问题——我 是不是也是那只要被小女孩挤破肚皮扯出肠子再用肠子勒住脖子用力一拉整条舌 头都伸出来的苍蝇?   我是苍蝇吗?   我与四九的喋喋不休有何意义?   还好,小女孩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愿神保佑她永远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虽然我是一个白痴,但我并不愿看到自己像那只苍蝇一般死去,这种死法固然与 武士道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它毕竟会污染捏死苍蝇之人的纤纤玉手。   小女孩子的眼里已经溢出泪水,看样子,她动了感情,她或许正为自己年轻 的爱情而伤心不已。小男孩从后面抱紧她。小女孩子挣扎了一下,终于抵挡不了 这爱情的诱惑,脸上神情似嗔似笑,开始冼耳恭听男孩甜蜜的情话。   四九把嘴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你丫的嫉妒了吧?   我扭过脸,转身走去路旁的小卖铺,买了一包烟,又再买了一盒牛奶。我把 烟叼入嘴里,把牛奶扔给四九。我希望四九能闭上嘴。嘴是用来吃东西的,不是 用来说话的。这或是上帝给我们一张嘴巴的真正原因。当然,对于某些正在发育 的孩子们来说,它也可以用来品尝爱情。我郁闷地看着已在街头旁若无人紧紧搂 成一团唇舌交缠的男孩女孩。我想起小意。四九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但很显然, 我与小意并没有存在于眼前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爱情。或许女朋友只是一种职业, 正如丈夫与妻子这两个名词在大部分时候的定义。我把烟雾吞入肺里,没有浪费 一点。街道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几分钟前嚎啕痛哭的女人与破口大骂的姑娘似 乎并不曾在这个繁华的世界里出现过。这是生活吗?是?不是?脑袋左右两半为 这两个论点找来各自的论据,先是横眉冷对,然后唾沫飞溅,接着你一拳我一脚, 最后全鼻青眼肿头破血流。我拽紧自己的头发,苦笑起来。头真疼。但我能拽着 自己的头发飞离地球吗?   没过五秒钟,四九就如长鲸吸水把这盒牛奶一饮而尽,继续说:你注意到小 男孩最早那句话吗?   四九抹抹嘴继续往下说:因为“她那里那么大,你那里那么小”,所以“我 根本与她没那回事”。这丫挺的小子可真牛逼啊。将来肯定有出息。这可是权威 在反驳论敌时最有杀伤力的逻辑推理方式。因为你坚持了错误的立场,所以你的 结论是不正确的;因为我是正确的,但是你的结论在反对我,所以你的结论错误; 因为你是不正确的,所以你是错误的。   四九自个笑了:真他妈的绕口。哥们,有没有晕头转向?这简直是一听无往 不利掺了蒙汗药的饮料。呵呵,鲜灵活嫩的汉字就这样被糟蹋得蓬头垢面,水灵 灵的小女孩也就这样被迷奸失身堕落成一个长舌妇。我们能埋怨、唾弃、诅咒长 舌妇的无聊吗?溯本清源,可是我们让她们变成这样的啊。   我没有吭声,全部的心神都被墙壁上一张布告吸引住了。布告贴了一些时日, 边角微翘,纸张泛黄,右下角那枚端端正正的印章依然鲜红灿烂。黑夜与时间并 不能抹去它半点威严。我揉揉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眼里滚下泪水。我把烟 小心摁灭,手轻轻抖动。我转过身,目光贪婪地投向一个行人肩膀上背着的笔记 本电脑。他走得很快,步履匆匆。他不像一只蜗牛,倒像一只被身上这肩膀上的 电脑驱赶着的野兽。我默不作声,抬头看城市的上空。硬盘可以不断被格式化, 硬盘里保存着的文件可以任人删去或复制,可我们还是无法把脑袋里那些所不愿 触及的记忆因子一一摘去。那可是上帝的权利?是上帝划出来绝对不允许人类进 入的禁区吗?   27   我叫庄枪。我看云。云不看我。它们在半空中嘶嘶地响,像一群毒蛇。云卷 云舒,去留无意。看上去很美,说到底,这只是风的意志,但人们谁也不愿意真 正去理会这个藏在面纱下的现实罢了。我冷冷地笑,一弯残月淌出了眼泪。它的 形状有点像镰刀,可说实话,它更像一块被天狗吞吃了大半的月饼。   天狗,面赤,鼻大,体黑,肩生两翅,能御风而飞,常向天长吠。其状如狸 而白首,其音榴榴,可以御凶。譬如,二郎神杨戬身边那条哮天犬。但“天狗” 在人们使用的黄历中却呈大凶之兆。各地许多民俗中,出行、婚娶、丧葬、建房 等等各良辰吉日的择定,无不把冲撞天狗列为头等禁忌。据说天狗会使妇人不育, 还会吞吃小孩。所以宁犯太岁,莫冲天狗。   脑袋再次疼痛起来。一片片破碎的絮状物像被黄沙包裹起来的风暴,呼啸地 冲过大漠戈壁,直扑脑海深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我低低地呻吟一声,蹲下 身,捧住脑袋。脑袋像一只灌满水的皮球,重得令人吃惊。我摇摇头,想起我的 一个哥们儿给我讲的一个天狗吞月的故事。这个故事与老人们嘴里经常挂着的那 个迥然相异。   天狗爱上了广寒宫里的玉兔。嫦娥姑娘正碧海青天夜夜心,悔得肠子青,眼 见人不如畜,更年期综合症发作,妒心猛起,死活不同意天狗与玉兔共偕连理。 天狗愤怒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纵身一跃,把月亮吞下肚去,把月兔搁自己心 里头了。这下急坏了那些在地面居住一直把嫦娥当成意淫对象的人,他们赶紧敲 锣打鼓通知各种神祗,于是乎,一时间天昏地暗黑云密布。狗哪里会是神仙们的 对手?没一会,月亮被神仙们从天狗肚子里掏了出来。天狗罪大恶极,凌迟处死。 只可怜那只玉兔哭红了眼睛,却也再见不到她的天狗哥哥。   故事有点煽情,也有点荒唐。但有着命中注定的悲哀,一种无法抗拒的悲哀。 它从我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分泌出来,散发着无以言语的恶臭,让人无法言语, 无法呼吸,直至死去,仍要被锉骨扬灰。我这个哥们儿说完这个故事后,就痴痴 地看着墙壁发呆。墙壁忽然开始颤抖,发出嗡嗡响声,一行火车从我们喝酒的这 个小酒馆旁边轰隆隆驶过,就像一位洋洋得意不可一世出巡的君主。   我以为他说的是爱情,便笑。那时,他有一个女朋友,长得虽不是羞花闭月 沉鱼落雁,但在某些人看来,那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他的相貌着实令人不 敢恭维,像被一口沾满锅灰的平底锅砸过,又没被彻底砸平,黝黑处仍可见到不 少凹凸起伏的颗粒在脸上层层叠叠。这要在半夜冷不丁出现,准能把人吓得半死。   他叫天狗,狗年出生的,据说他妈妈刚生下他,天穹中忽然跳出一只硕大无 比的天狗,身随风长,一口就把月亮吞下肚,慌得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一起奔出 屋来,高声呼喊,天狗吞月亮了,出来打狗呀!边喊还边敲锣、打鼓、放鞭炮, 一直折腾到天亮。又据说稳生婆也颠着两只小脚颤危危跑到外面观战去了,害得 他妈妈只好自己用牙齿咬断脐带。所以小时候,孩子们都喜欢一边用手指去捅他 的肚脐眼,一边蹦蹦跳跳地嚷:天狗,你咬我啊。天狗真的张嘴去咬,被咬的小 孩便哇哇地哭,赶来的大人们不由分说扬手就是两记巴掌。   天狗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在小学里应该有过大约一 年的同窗之谊,虽然那时我可能是在读四年纪,而他已经读五年级了,但我们的 的确确是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教室是村里的祠堂改建的。祠堂对面便是大山,山 是高山,山脉蜿蜒起伏,山色蔚然深秀,山形似一只来自亘古洪荒中的野兽,眄 视着脚下幽深的庭院。祠堂年久失修得厉害,破败不堪,墙头挂满一簇簇野草, 支撑房屋重量的几根大木柱上到处布满裂缝,里面塞满牛屎、泥土、碎石。牛会 哞哞叫着甩着尾巴从祠堂门口走过。一群群苍蝇在祠堂里的每一个角落兴高采烈。   那时我家应该是全村最为窘迫穷困的。我爸就像一条在城里被人打断了脊梁 的狗,带着我与妈妈,从城市来到了村庄,又从一个村庄不停地走向另一个村庄。 这其间总总经历,让我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站在街头听见韩磊先生唱的那曲 《走四方》时,禁不住潸然泪下。   我与天狗成了好朋友,或者说他是我的保护人。天狗在我胆战心惊地迈进新 教室的第二天就向全班同学宣布他了决定。天狗是凶悍的。在他的影响下,我也 迅速变得凶悍起来。他与人家打得头破血流时,我甚至不冲上去,只在一边拍掌 顿足呐喊为他加油。天狗的拳头很硬,黑黝黝,铁一般沉。他喜欢拿拳头到处砸, 对着村后的那些大树,大吼一声,直拳一击。树摇晃几下,枯的叶子纷纷往下掉。 他啮牙咧嘴却不无得意地扬起手告诉我,当拳头上那些凹凸处全部磨平时,功夫 也就练成了。他没告诉我练的是什么功夫,但我们都相信这种功夫练成后,威力 一定大得吓人。天狗最辉煌的战绩是一个人把五个从外村来的与他差不多大的孩 子全打趴下了。不过,这里也有我的功劳,只是那时大家的目光全聚集在他身上。 想想看,就是“少林寺”中威风凛凛的觉远和尚也不过如此。天狗为此付出的代 价是挨了父母一顿狂揍。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在同学们中的光辉形象。天狗 乐呵呵地带领着我们在几个邻近的村庄里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没有人提及我在那 场令他闻名遐尔的斗殴中曾拿起板凳朝其中几位的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下去。当然, 我也听说那几位孩子没有忘了我,也曾激烈地与人分辩不是天狗一个打倒他们五 个,但这是没用的,大家都喜欢听到一个英雄的天狗,所以我在里面做过些什么, 那是毫不重要。   我和天狗打架都狠,可我很明白,真打起来,我不是他的对手,毕竟他块头 大,年纪也大。若两个人都不要命,那么还是实力说了算。天狗没有我讨女生喜 欢,主要原因是他没有我长得好看,次要原因是我成绩比他好,虽然他在五年级 里经常拿前三名,但我在四年级里却是雷打不动的冠军。考试对我们来说,就跟 玩似的,这令教过我们的老夫子目瞪口呆,他死活想不通二个上课经常开小差逃 课打架的男孩竟然比那些文静的女孩子还要考得好,于是就专门在我们身边坐下, 看我们如何做试卷,一次,两次,他们终于相信了这世上有比勤奋更为重要的东 西,我们俩的名声也随之远播。谁也不晓得,我们之所以上课发呆,是因为我们 已在昨日把功课预习好了,老师教的远远没有我们放学后自习来得简单明了。这 是我们俩的秘密,放学后去山上某处玩,除了找各种果子吃,我们也会自觉地去 念书。   现在想起来都会挠头,两个屁大的孩子在没有人强迫的情况下,哪里来的自 觉性?读书于我们而言,仿佛仅仅是天性,就如空气于人。说实话,我现在常问 自己,我与天狗那时是否算得了神童?真希望老天给出来的答案是否定的。王安 石笔下那个方仲永实在太令人伤神了。而我与天狗以后的路却又再一次验证了这 个故事的可信度。我现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天狗呢?这让我有时夜里醒来, 泪流满脸。也许随着年纪渐大,一个神童变成了白痴,就特容易矫情。这真的一 点也不好玩。   不久之后,我跟随我爸去了另一个更远一点的村庄,与天狗的交往就此暂告 结束。再次与天狗相见,已是很多年以后。我参加了工作,我都想不起来我那个 工作到底是做什么的。我记得自己去出差,在一个偏远小城里因为某件突发事件, 忽然粮尽弹绝,口袋里一毛钱也没有。我饥肠辘辘靠在火车站粗糙阴冷的水泥围 墙上,盯着在暮色里一点一点灰暗下去的人流,琢磨着如何从中弄出一些钞票。 没有体会过饥饿的人是永远也不能明白被饥饿折磨的滋味。我望着一些垃圾筒里 被咬过半口的面包与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眼睛里冒出绿火。我觉得它们比仙女还 美,但它们总是被那些比我更为衣衫褴褛的乞丐迅速摸了去。我开始考虑自己是 否要脱下那身皱巴巴的西装,但显然,它们最多能填饱肚皮,并不能把我送回家。 我望向不远处几位追在旅客屁股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自己刚被小偷扒了钱包 的中年大婶们。我羡慕她们,准确说是佩服她们,她们把生活与演戏有机地结合 起来,并且每日都在精益求精,不断前进。她们的演技与专业精神完全值得活跃 在电视屏幕上的演员们好好学习用心体会。   我看入了神,一时忘了自己的穷因潦倒,也忘了自己的饥饿。我被火车站里 的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深深迷住。我研究着他们麻木的脸庞,他们干裂 的嘴唇,他们暗哑的额头,他们黯淡的眼神。我惟独忘了研究自己。很快,我就 被两位联防队员反剪双手推推搡搡送入一间小房间。经过检查,我包里没有违禁 品;同样经过检查,我被确认为一个形迹可疑的分子。我被喝令蹲下,双手抱头, 不准东张西望,不准左顾右盼,不准膝盖弯曲,不准坐在地上,不准背靠墙壁, 不准低头或抬起下巴,必须双目平视,必须有问有答,必须谦虚谨慎,必须戒骄 戒躁……我都忘了他们还提了哪些要求,我努力执行着他们的每一个要求。很遗 憾,我交待的工作单位及相关电话号码经他们查核,确实有其人,但已因长期外 出未归而被单位除名,单位对其所作所为概不负责。我不记得自己身上到底发生 过什么事情。我尴尬地笑,我偏偏又忘掉了我父亲及我一些哥们儿的电话。本来 它们都被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的,可现在它们全不见了。从我包里翻出来的东西零 乱地堆在办公桌上,有脏不拉叽的毛巾,有尾部开了口了的牙膏,有几大本厚厚 的武侠小说,有一个魔方,有二盒围棋,甚至还有一只秃了头的铅笔。对了,还 有一张来时的火车票。   就这样,我见到了天狗。他漫不经心踱进屋内。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但很快便打消掉了这个龌龊的念头。他坐下来了,用铅笔敲着桌子。我老老实实 回答着他的问题,虽然他的问题与刚才那两个联防队员一模一样。当我说到自己 叫庄枪时,我听见他啊了一声,惊讶地张开嘴。我赶紧申明,我这个“庄”是村 庄的“庄”,不是装腔作势的“装”。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光,他跳过来, 抓紧我的手不停地晃:我是天狗啊,你不认得我了?   天狗初中毕业上了小中专。小中专,不要学费,国家每月资助几十元,若与 女生交道打得好,省下饭票,还能往家里寄点钱回来。天狗当年是以全校第一的 成绩考进去那间铁路学校的。毕业后,他分配来到了这个城市,当上了一名铁路 警察。   这些都是天狗告诉我的。从那以后,每次我路过这个偏远的小城都会中途下 车与他在火车站旁边的这个小酒馆喝上几杯。天狗的酒量很大,越喝越清醒,眼 睛越喝越亮。我知道了天狗的许多事情,譬如,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他把最小的 弟弟接到一起住了,供他上学。我见过他的弟弟,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腼腆地 问哥哥要买练习本的钱。从他弟弟的嘴里我又得知,天狗已经是一个很有本事, 而且是很有人缘的人。天狗不再打架了。天狗虽然是一个警察,但待人谦和有礼, 温良儒雅,大部分的人提起他的名字都情不自禁会竖起大拇指,夸声要的。他总 是温和地笑着,见了老人拉着重物,一定过去帮忙;见了孩子跌倒,一定伸手去 扶;见了有人真正丢了钱包,一定掏出钱包……谁也不说他是做作,天狗在人们 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人若能十年如一日做着这些不起眼的小事,那么他的名 字在老百姓心里自会温暖起来。   但天狗死了。一粒子弹掀起他的头盖骨,子弹伍角钱一颗,听说是天狗自己 掏钱买的,大家都说天狗是一条好汉,他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时,黝黑的脸皮仍泛 起一丝淡然温和的笑容。很多人都为他送行,一壶壶的水酒洒入大地,一句句祝 福飘上天堂。很多人都在家里为他焚起一柱香,并双手合什为他祝福。天狗是一 个真正的天才,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如果他不是一时大意被他弟弟把他那把特制 的匕首带到学校耀武扬威,他现在仍将站在我面前谈笑甚欢,而我也根本就不知 道他手上有着几条血淋淋的人命。天狗杀了人,虽然杀的都是贪官污吏,但杀人 偿命,天经地义。这并不是法律认可的自卫反击。   入屋搜集证据的警察亦为之动容。天狗有个女朋友,还没结婚,更没有住在 一起。天狗家的客厅与普通人家的无异。但进了天狗自己的房间,一切简单得令 人无法相信,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现代文明在这里找不到 半丝踪迹。在桌子底层抽屉里,警察很容易地就找到所想要找的证据,也找到了 天狗用来记录以匿名方式捐献出来给老人、孩子、残疾人等等各种款项的流水日 记账。天狗把他每一次杀人的过程记录得一清两楚。他在听闻哪个高官有贪赃枉 法之嫌后,便会利用自己的关系展开准确调查,证据若确凿无误,他就于半夜潜 入其家,用那把自己精心磨制的匕首威逼那些贪官交出不义之财,然后再轻轻划 破他们的喉咙。他从不多杀一人,有着壁虎般令人诧异的耐心,总能够在默默中 等来着最适合下手的机会。轰隆隆的火车也给了他最好的掩护。他就像一个传说 中的独行侠,隐藏在现代文明的角落里,扮演着一个上帝的角色。没有谁怀疑他, 他获得的各种嘉奖挂满了整个客厅。   天狗为什么要留下这本日记?人们纷纷揣摩、猜测、狐疑。也许他想留下点 什么来证明他是上帝;也许他不是,他只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整个审讯过程 进行得异常顺利。天狗一直含着微笑,把他所杀过的人以及如何杀人都来一个竹 筒里倒豆子,并还不时提醒警察忽略的一些细节。作为同行,他非常清楚这些细 节的重要性。但他始终没说,他为何要这样去做?   天狗的女朋友是一个工厂女工,她不相信这一切是事实,疯了。天狗在狱里 传出话来,说他对不起她,来世给她做牛做马,这是天狗说的倒数第二句话。他 没再说什么,微笑地看着跟在刑车后面疯狂地跑满脸泪水的弟弟。他也没有给我 留下片言只语。他继续微笑着,他走下刑车,走上设在城市中心广场上的公审会 场。他望望天空,目光遥远又深不可测。他甚至还对站在审判台边英气勃勃的女 兵说了声——你真好看。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为此那个女兵的脸红润了许久。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家一直在想。那天,阳光如瀑,晴空若洗……   天狗的故事是他的邻居与朋友告诉我的。他的弟弟,那个可怜的孩子也从那 个城市失踪了。我买了一些食物、药品、花,去了精神病院。我看见了天狗的女 朋友,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可爱。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安静地看着我。眼睛清澈无比。她像一只可爱的兔子。我想起天狗给我讲过的那 个故事。我回到与天狗喝过酒的小酒馆,独酌独饮了一天一夜。在醉眼蒙胧之际, 我恍惚回到小时候与天狗一起玩耍的地方。青天白日,高山巍然,草柔软得可以 在上面自由地翻跟斗,一只蜻蜓正盘旋着下坠。我忽然发现山脚下那个破祠堂早 已只剩下断垣残壁。我双膝跪倒,没有别人会听到我的声音,这个地方只是我与 他的秘密。我愤怒地喊:天狗,你他妈的死哪去了?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28   我叫庄枪。我不是上帝,我更没有渴望扮演上帝这个角色的冲动。我的视线 飘向另一块云朵。我看见我正坐在一间屋子里,一个男人默默地坐在我的对面。 屋子里有一面镜子。窗户上的玻璃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天空也有着纯净 的颜色,视线尽头仍是那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一只白色的鸟悠悠飞来,忽然一 声枪响,漆黑处炸起一团血花,鸟儿石子一般坠落。我笑起来,收回目光,继续 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的头发略微斑白。他在抽泣,肩头一耸一耸。他把脸埋在手 掌里,似乎很难过,泪水从指缝里渗出,这让他像极了一个蹩脚小丑。他说——   她死的时候,我没有在她身边。她死后很久,我才来到她坟边。说是坟,其 实是一个小土包,不比村里人家崩了牙的海碗大上多少。我在坟边跪下,草没过 膝头。一个带我来到她坟边的娃儿说,坟边本来还竖有一块木牌,后来不知被谁 当柴火拣去烧了。娃儿说完就跑了,欢天喜地,手里挥舞着我刚给他的一张五元 钞票。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大得吓人的财富。四周静寂无声。蚱蜢一只接一只惊 慌跳起,露珠在翅翼上滚动。太阳的光一闪而逝。   她是一位老师。我知道这样说很俗,你别见笑。可她的确是一位乡村女老师。 我没有法子让她不俗。她去河边弯腰洗衣时,一样会露出一小段光滑的腰肢。河 水哗啦啦流淌,河里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方向歌唱。歌声很好听,常招惹来几只红 头蜻蜒。阳光在水面投下大片大片的花朵。水很清。鱼在里面窜来窜去。蜻蜒急 速地颤动翅膀,慢慢弯下细长的身子,尾尖触到水面,轻轻一点,远远飞开。一 圈圈涟漪把她的影子悠悠漾散。好像便有一些东西随着这涟漪一点一点泌入心底。 岸两边长满青草。我常趴在草丛里看她。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在耳边嗡嗡地飞。我 一点都不怕它们。有一次,一条墨绿的蛇从我脸颊边慢慢游过,我动都没动。   我喜欢她。村里人却不喜欢她。不过,她刚来的时候大家似乎都很喜欢她。 我不太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认为这很可能是因为她桌上的瓶瓶罐 罐。那些东西太漂亮了,精致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一丝一缕的香气从里面飘出, 我第一次嗅到时还以为自己飘入了云眼儿。村里的女孩们眼睛总爱往那上瞟。我 也喜欢看。可叔太公说,这些瓶瓶罐罐里面藏着会吸人阳气的狐狸精。   叔太公并不是我真正的叔太公。只是我来到这个村庄后,我妈就指着村子里 的男男女女,告诉我应该如何称呼他们。叔太公下巴上并没有雪白的胡子,年龄 也就四十余岁,铁板一样的身材,若拿锤子敲上去,怕是会冒出几粒火星来。大 家都说他拉起犁来一点也不比村头老黄家的大牯牛差。他听了嘿嘿地笑,两眼放 光,口涎一丝丝淌下。他娶过一个老婆,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娶的,可惜过门没半 年就死了,什么也没留下。李家大婶说,他的劲太大了。他前生是天上的牯牛精, 凡间女子没福份承受得起。围在大婶身边纳鞋底的小媳妇们纷纷红了脸,眼睛里 泛起水汪汪的惊惧。她们都喜欢叔太公,有事没事也爱找出一些活来叫他去做这 做那。他从不推辞,放下自己手中的活,乐颠颠地跑来跑去。村里没结婚的女孩 们却不喜欢他,刚见他的影子就远远躲开,有时没来得及躲,就把脸努力地扭向 另一边。说实话,叔太公长得可真不好看。脸上满是疙瘩,一个大疙瘩上往往还 趴着两三个青紫色的小疙瘩。不过,我喜欢与叔太公在一起玩。他不识字,脑袋 里却记得很多妖魔鬼怪有趣的事。他还会陪我捉蚂蚁。他挖泥鳅的本领厉害得不 得了,两个手指往地里一插,再一抠,一条肥壮的泥鳅就被他牢牢夹在两指中间。 村里人说叔太公小时候发高烧把脑袋烧成一锅粥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糊涂, 可叔太公为何就娶不到第二个老婆?   那天,叔太公坐在祠堂石阶上晒太阳,我在他旁边翻来滚去。她来了,提着 一个大皮箱,气喘吁吁地问叔太公——村小在哪边?她说话的声音就似水珠儿撒 入水面。叔太公一时傻了,愣了半天,忽然撒腿就跑。我也傻了,不过我没跑, 她真美,过年才贴的年画上的女人没有她一半好看。我结结巴巴好半天,还是不 能把一句话讲完整。她笑了,问我是否可以带她去。我的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跃 出。我咽着口水一个劲地点头。我想,饿了三天的鸡在啄米时也没有我那时点得 快。她扑哧下又笑了,这一刹那,我好像看见了无数花朵从天空飘下。我说的是 真话,到现在我还能记得那些花朵的香,它们是白色的,有着比月光还要清澈的 光芒。   她是我的老师。我喜欢她。我不明白村里人为何突然就不喜欢她了。她刚来 的时候,我妈还让我给她送过好几次野味。后来,我妈再也没让我送过。我不明 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把她桌上的瓶瓶罐罐全偷偷扔入河水里。水面溅起一圈圈 涟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妈还是没有让我去送那些已经在墙壁上风干的野味。 她依然笑着,似乎并没有发现瓶瓶罐罐不见了。她对我很好,她对每一个学生都 很好。这让我嫉妒地发了狂,心里就似有猫爪在挠,一下重一下轻。我的学习成 绩飞速下降。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忽然听到我妈与李家大婶在窃窃私语。   ——她是破鞋?难怪妖里妖气。说起话来软软绵绵。村里这些臭男人的眼珠 子都快被她勾走了。唉,真不放心她来教我儿子。   ——听说她原来是剧团的演员,与好多男人睡过觉,名气太坏,才被下放到 这里来……   心扑通一阵乱跳,我屏住气息,蹑手轻脚出了屋,在阳光下疯跑起来。破鞋? 脑袋里嗡嗡直响,浑身难受得紧,又说不清一个之所以然。我明白破鞋的意思。 我妈说过,不正经的女人才会是破鞋,可她明明是天上的仙女啊。我愤怒地跑着, 身后扬起一溜灰尘。几只大公鸡被我一脚踢到半空,它们喔喔叫着,惊慌地注视 着我远去的背影。它们没弄明白,我也弄不明白。我一口气跑到小河边,也没脱 衣服,纵入水中。水面是灼热的,水底是清凉的。我在水里抽抽答答哭起来。没 有人听见我哭,几只鱼在我身边惊慌地游来游去。鱼在水里也会有眼泪吗?我抓 住了一条鱼,用力拗成两截。真的,我没骗你,鱼也可以像棍子一样折断。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她一进教室,我脑袋里就会想到——破鞋——两个字。 我咬牙切齿。我真恨,恨不得有一束雷光从天而降,把她与我全炸得粉碎。我常 一个人跑到河边在树枝在沙地上画她的图像,然后在上面打叉,朝她吐口水。我 承认我很无耻,可更无耻的还在后面。对了,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 我知道生活会让每一个人都变成了破鞋,可我那时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呐。   那天晚上,月光好大。我坐在河边看着月亮。水流把月光揉搓得像一片片枯 叶。我看见她提着一桶衣服来河边洗。她边洗衣服边唱歌。她唱的歌我现在还记 得清清楚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我正听得入迷,她的歌声曳然而止。我抬头望去,一个黑影把她扑到草地上。她 发出急促的呼喊。黑影捂住她的嘴。她的声音很快消失得一干二净。你知道的, 山里的风总是很大,一个水灵灵的女子熬不了多少年就会被吹成皱巴巴的。   我看见她无力地蹬着双腿。手心出了汗。我想叫,可声音就梗在喉咙里出不 来。黑影一个拳头结结实实揍在她脸上。她晕了过去,手下意识地撩开蒙在黑影 脸上的纱布。月光落下,我差点惊呼起来,黑影是村长!他想干什么?她的衣服 被他撕开,露出浑圆的肩头。她脸上的泪光比月光还要凉。我没敢动,脊梁骨仿 佛被谁抽了去。我呆呆地看着。她的乳房闪闪发光。这就是破鞋?我把手指头放 入嘴里拼命地咬。村长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声音,像极了一只凶猛的野兽。 这时,我忽然看见叔太公。他冲过来,像一头发了狂的大牯牛,一下就把村长甩 到河里,然后天神一般站在河边,把试图游上岸的村长一次次踹入水中。我很奇 怪,村长还不到三十岁,为什么他就打不过四十多岁的叔太公?可见很多东西并 不是由年龄说了算。   第二天村长告诉乡里的民兵营长,他欲制止叔太公欲强奸她的行为,结果叔 太公恼羞顾怒反将其殴打。村长卧在床上哼哼唧唧。民兵营长小心地记住笔录。 我趴在村长家的柴禾堆上目不转睛。村长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如果我是民 兵营长,我当然会相信他的话。何况村长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当上村长,是因为他 还有一位远房亲戚在县里当着大得吓人的官。叔太公却只晓得瞪着血红的双眼, 他给我讲妖魔鬼怪的本领一下子全不知到哪去了,咆哮着,嘴里冒出一些不堪入 耳的粗话。民兵营长皱起眉头。叔太公被抓了起来。这件事让村子里一下子热闹 无比。大家都说叔太公想女人想疯了,又异口同声说,罪魁祸首是那个女人,若 没有她,也就没有这件事发生。大家的话很有道理,可想强奸女老师的不是叔太 公。我把我所看见的告诉我妈。我妈当即变了脸色,一个耳光抽过来,说我若再 乱嚼舌头,就把我吊在房梁上用扁担打。我妈说得到做得到,我有一次把饭烧糊 了,她抄起扁担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揍过来。   你知道的,中国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叫英雄救美。你知道吗?现在街上一些 二流子是如何骗女人吗?一个唱红脸,其他几个唱白脸。这种手法虽然老套,却 有效得很。唉,哪个少女不希望有一个披着金甲踩着彩云的英雄从天而降?不过, 你不是女人,你不会弄明白的。还是言归正传吧。   过了一些天,我的女老师提了一袋营养品去慰问她的救命恩人。村长的腿被 叔太公打折了。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用手使劲地拍胸脯。村长安慰两眼红肿的她。 村长说,这是他应该做的,叫见义勇为。如果一个人连这点血性也欠奉,那就无 异于禽兽。村长的话铿锵有力。我听到一种不妙的声音在他们之间腾腾生长。她 显然感动了,哽咽着,胸脯一起一伏。当村长握住她的手,她只挣扎了一下就顺 从地把他从床上扶起。她给他倒了一杯水,脸上蓦然出现一层圣洁的光辉。我害 怕极了,只好撒腿就跑。   女老师与村长谈起了恋爱,并迅速嫁给他。鞭炮声响起,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的第二天,村长的父母带着一块染血的白绢、一些糖果糕饼敲开每家每户的门。 村长的爸爸红光满面,村长的妈妈笑容满脸。我看见那块白绢,褐色的血迹像一 朵梅花骄傲地开放。我晕头转向。我是一个孩子,我的智力并不足以弄清楚这个 成人世界。谁第一个说她是破鞋,并把这句话广为散布?我偷偷打量了一眼我妈。 我妈也一脸诧异。李婶悄悄拉住我妈说,她是一名大学生,来我们这里献爱心的,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烂舌根的乱嚼说人家是破鞋。李婶愤愤不平地说着话,她似乎 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全村的人都兴高采烈地说着理所当然的恭维话,可我却 觉得滑稽得紧。你别笑我,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夜里都去偷偷去他们屋下听房, 说来也好笑,他们两个压床板的声音还没有叔太公一个人弄出来的声音大。   大家都忘了叔太公。我也忘了。白纸黑字也会被人迅速遗忘,何况嘴巴里说 过的话,眼睛里看见的事。后来,我跟着我爸来到了城市。你知道的,我爸过去 是一条被人打折了脊梁骨的狗,但在政策落实下,他又可以昂首阔步随地大小便 了。那些年,城市里还刚开始搞开放,还没有打狗队这种新鲜事物的。又过了一 些年,上了大学。我以为我把这些东西全忘掉了。我交了女朋友,哦,我都想不 起她长啥模样叫啥名字了。我还参加了工作,似乎还在城市里买了一套房子。我 活得春风得意,也窝囊透顶;我折磨别人,也忍受别人折磨我;我在有钱人面前 低头哈腰,在没钱人面前挺胸仰首……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谈不上好 也谈不上不好,就像水面上的那些涟漪,生也是一眨眼,死也是一眨眼。我知道 自己很卑微。   可你知道吗?她死了。许多年后,叔太公从牢里放出来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 把她给强奸了,第二件事就是从悬崖上跳下去。她因为一直没生孩子,饱受了村 长一家人的冷眼与虐待,她被强奸后的几个月内肚子飞快地大起来了。这真有趣, 不是她不能生孩子,是村长不能生。她熬了一段日子,便喝了毒药。我妈说,她 早就有了想死的心,被强奸只是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我妈已经成了一个白 发苍苍的老太婆了,说的话越来越有水准,常把我唬得一愣一愣。我忽然就明白 了小时候所没弄懂的东西。我清楚地知道了一切的因,一切的果。   我觉得我是上帝。如果我当时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会怎样?她是否会选择 马上离开那座村庄,若真是那样,后来的事情也就无从发生。可我没说出来,事 情也就成了这样。前提让思想深刻。一个假设的前提呢?我找到了她的坟,还听 说了这些年里关于她的许多故事。我妈说,她的确是一只破鞋,只不过在嫁给村 长时还没有机会变成破鞋。她在出嫁几年后就与很多男人上床。我妈朝地上吐了 一口唾沫。我没吐,只是在想,她是否知道了当时真正想强奸她的人是谁?我想 她应该知道了。村长并不是神仙。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把事情永远闷在肚子里。何 况村长喜欢喝酒,一喝酒就打她,把她打得满地乱滚。一个男人喝醉了酒还有什 么不会说出来?   我不相信我妈说她与很多男人睡过觉。我吱吱唔唔问过很多村里人。村里那 些男人却异口同声说她在床上是一滩死肉,却偏生喜欢去勾引男人,而且还从来 不允许他们在她体内射精。每次当他们舒服得直欲哆嗦时,她就猛力把他们从自 己身上掀开。他们说她贱,说从来就没见过这么贱的女人。他们还说,一个女人 贱没关系,可又贱又丑那就没得救了。可我明明记得她是仙女。他们就笑我说, 就算是七仙女在这村子里呆上几年,也一样会变得又老又丑。这话我就有一点信 了。我见过我妈年轻时的相片,也很好看,可她现在就似一个从棺材里钻出来的 老妖怪。我真不应该这样说我妈。这是造孽,可这也是事实,事实总是令让人伤 心的。还好我妈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了,她只是口若悬河急于发表自己这几十年的 经验,并不能真正听到我说了什么。   说真的。我很佩服我妈。她并不是一个乡下人。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 全国形势也一片大好了,我妈才敢偶尔漏出一些口风,从这些口风里似乎还可做 出如下推测——以她的出身嫁给我爸这个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军人,委屈了她。但 我妈却能与当地群众迅速打成一片,不仅勤劳勇敢,而且,还能够认真听取一些 长舌妇的东家长西家短。   人渴望诉说,就如我现在语无伦次的倾诉。你说,我是上帝吗?她成为破鞋 是因为我。我在冥冥中主宰了她的一生。从仙女到破鞋,这可真有意思,虽然我 并不太清楚她如何完成这惊险的一跳。但如何跳过去的,应该并不重要,重要的 是她跳了。你说,她下辈子会从破鞋跳回到仙女来吗?我想她可能不会。否则她 大可以在被叔太公强奸的当天去死了,为何还要拖上几个月?说真的,我怀疑是 村长暗地里下了毒手,戴绿帽子毕竟小事,让一个杂种出生来继承财产,他族里 的人会用唾沫把他淹死。你别说我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死后不到半年,村 长就急急娶了另一个老婆。他若心里没鬼,哪会这么匆匆忙忙办喜事?不过事情 已经查无实据。人死了这么久,还能说些什么?唉,她可怜,叔太公更可怜,连 坟都没一座,就在山谷里粉身碎骨了……   我坐在一个男人面前。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两眼发直。他身上的西装已经 沾满肮脏的尘土。他不时地把双手插入头发里。头发很快乱成一蓬野草。野草烧 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无法确定他的脑袋是用哪种材料制成。但毫无疑问,他让 我觉得恶心。他的手指像个娘们样一直在微微颤抖,指节发白,指缝里藏有黑色 的污垢。他在流泪。泪水滴滴嗒嗒,湿漉漉,桌上很快就出现一瓣被撕碎的花朵。 他沉默下来,良久,问我能否给他一根烟。我把烟递给他。他贪婪地吸上几口。 他夹烟的姿势有点笨拙,手指盖住半张脸。他大声咳嗽起来。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他举起杯,一饮而尽。他的眼睛被玻璃杯底扭曲得变 了形。我看着他,冷冷笑了声,抬起腿朝他踢去。   镜子哗啦一下碎了,满地都是。   29   我叫庄枪。我是一个白痴。我以为把镜子踢烂,就能看不到他了,但很快, 更多的他从镜子的碎片上冒了出来,额头泛起白气,眼睛似乎满是嘲讽。他笑了。 我愤怒地瞪着他,顺手抄起一把锤子狠命砸去。可我砸得越努力,他的笑声反而 越大了,轰隆隆响,让人头晕目眩。这种笑声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子,耐心地把我 身边的时空一层层剥开,我不得不在他面前袒露出身体上的伤口,这些伤口密密 麻麻,像一条死鱼的鳞片。他乐得更开心了,眼里的戏谑之色让我羞愧难当。他 先是漫不经心伸手擦了一把脚底淌出的鲜血,接着漫不经心地把手噙入嘴里吮吸 好长一会儿,然后开始揭开这些鳞片。他就像一个因无知而残忍的孩子,好奇地 把每一个鳞片都高高掀起,忽然一下猛力拔出……   我有一个哥们儿非常喜欢吃鱼鳞片。当然,他没有像涂鸦杀狗般吃出那么多 学问来,但他却认定了鱼鳞是鱼身上最鲜活所以也最为美味的东西。这也难怪, 那时,他还很年轻,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员,毕竟没多少机会尝到更多比鱼鳞更为 美味的东西。离校门不远处有几口被人承包了的鱼塘。他经常半夜爬起来去钓鱼。 有时我睡得正香不肯去,他也不逼我,乐呵呵背着双手出去了,样子像是去别人 家登门作客,没过几分钟,便拎一条鱼回来了,模样斯斯文文,又活像一位刚从 菜市场归来的老先生。他钓鱼并不要竹竿,直接把尼龙线缠在手指头上,按说这 种简陋工具的威胁性微乎其微,可他没有空手而归过,害得我花了好几天时间辛 辛苦苦去研究他亲手拌出来的那些鱼饵,并为此又呕吐了好几天。   他叫阿Q。当然他不是鲁迅爷爷笔下的那个阿Q。那个阿Q太深刻了,有好几 次我去那所小工厂找他,刚喊出一声阿Q,正与他热烈交谈的女同事就笑红了脸。 坦率说,阿Q真没有摸过哪个小尼姑的头,但看见嫣然如花的女同事,还是忍不 住怦然心动。据说,他因此熬了几个通宵写出一大叠肉麻得死人的情书,可每一 封情书最后连一个鱼嘴里的泡泡也没吐出,那些原本与阿Q说说笑笑的女同事纷 纷在阿Q面前板起脸庞。   阿Q失恋几次后,愈发喜欢钓鱼杀鱼了。每次杀鱼,先撸起袖子,厚背菜刀 沿着水缸滋拉拉划上几圈,水缸里的鱼听见这声响,便老老实实蹦起来。他不慌 不乱手往空中一捞,一条鱼便被紧紧攥住。他的手劲很大,技巧很好,好像没见 过哪条鱼从他手里滑掉。我怀疑他极可能苦练了许久,否则人的手哪有这么灵巧, 一逮一个准?   他按住鱼头,手指掐入鱼腮,将鱼身往案板上重重一甩。鱼顿时老实了,这 时,他多半会对着鱼翻起的白眼扮一个鬼脸。他真讨人喜欢,脑袋圆圆的,鼻子 塌塌的,后脑勺上那一撮长得特别快的头发便像一根小辫子翘起来。我便乐,他 也乐。   我说:阿Q。   他说:你就晓得蹭饭吃,也不见你动手做一回。   我说:能者多劳。劳动是最大的光荣。所以你得感激我把戴小红花的机会让 给了你。   他嘿嘿地笑,手指在鱼鳃里动得更灵活了。   我说:你干吗?   他说:放血。鱼血很腥,得先放出来。要不,鱼肉吃起来会发“木”,鱼腥 味也很重。   阿Q杀鱼倒还真有一点像疱丁解牛,就差没用肩顶、脚踏、膝压了。嘴里发 出清啸,身子摇摇摆摆,随着刀光飞舞,动作像是在跳《桑林》之舞,声音像是 在奏《经首》之乐。抑扬顿挫,优美动听--开膛、斩头、去尾、除骨,刀背沿鱼 身反向逆鳞而上,刷刷几下响过,刀背再在碗沿蹭一蹭,很快,鱼肉是鱼肉,鱼 鳞是鱼鳞,连一点血水都没有。   我很佩服阿Q这项本事。我很喜欢吃他做的鱼。当然,那种鱼鳞汤我是不喝 的。阿Q叹着气说我不识人间美味。我便立刻反击他,只有刽子手才能做得出人 间美味。阿Q笑了说,为了尝得人间美味,做刽子手又有何妨?还好,那时我毕 竟年轻,没有看过黄秋生主演的《人肉包子》。否则说不准,真有可能嚷上一句, 听说人肉也好吃,你丫的冲上街杀个人试试啊?我的年轻与无知挽救了我。多年 以后,我一直为自己没成为一个教唆犯而庆幸不已。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我是一个白痴,注定了到处飘泊。阿Q以后的故事我也 是听人说的。一个黄昏的下午,一个喋喋不休的小贩,一张破旧的长椅,一地鞭 炮的碎屑。我托着腮,望着远方的天空,心里一片静寂。这是我曾经生活过好几 年的城市,但我感受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在小贩所叙述的这个故事里出现的阿 Q与我认识的那个阿Q似乎是两个人。也许他们真的是两个人吧。这个世上重名重 姓的并不少,更何况是阿Q这个大众化的称呼。这里,为了便于阅读,我做了一 些文字上的修饰。那个小贩的嘴实在有点污染环境。那些恶毒的诅咒若让那个在 电话里用四川话骂我的男人听到,只怕他立刻会羞愧得跳楼自杀。   阿Q当了法院院长,走起路来,龙精虎猛顾盼生姿,甚有帝王之姿。足音遥 遥传来,全院职工无不双股战栗。据说有一次,有一位男同志正在厕所撒尿,忽 闻大门口阿Q那阵极富特色的脚步声,猛然间想起阿Q交待下的材料还差结尾一个 句号没有打上,慌乱间,三步并成一步蹦出厕所,随手把裤子拉链往上一提,糟 糕的是,他那玩意还没来得及塞回去,拉链的牙齿自然毫不客气一口咬紧他那玩 意。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差点把整个办公楼给震垮了。理所当然,没过几 天,这位倒霉的男人被阿Q安排去食堂烧锅炉。用阿Q的话来说,锅炉不会因为这 种惨叫得心脏病。   阿Q很年青,才三十出头,在没当院长时,他是副院长。在官场打过滚的人 都知道,从副到正,无异于马克斯说的从商品到货币那极为惊险的一跳。阿Q用 钱搞定了县里的政法委书记,但面对新来的县委书记却有点一筹莫展。那是个老 头,估计钱也捞得差不多,愣就把阿Q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人送上去的钱给退了 回来。无奈之下,阿Q只好每天去趟县委,并用个小册子专门记载县委书记在什 么时候会瞳仁放大,呼吸加促。   阿Q没有学过统计,一加一等于二,还是知道的。小册子越来越厚,阿Q不无 得意地发现书记大人在看见他老婆时,眼睛放光,舔嘴唇,摸鼻子诸如此类的动 作最为频繁。阿Q有个漂亮的老婆,人称县城一枝花,在妇联当干事,端得是体 态婀娜,再怎么威严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反而更添了三分风流。用小贩的话来说, 这或也就是制服诱惑。   阿Q眉头一皱,老婆白花花的身体在眼前浮起,阿Q赶紧摸摸鼻子,免得流鼻 血。阿Q的老婆是老法院院长的千金,男朋友无数,肚子也被人搞大过几回,一 来二去,年纪渐大,可愿与她玩的男人不计其数,愿娶她做老婆的却是一个也没 有。说实话,谁不喜欢买辆私家车?弄一辆公共汽车搁家里头,不仅别人看着笑 话,自己也瞧着别扭。老院长为此长吁短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头发便若秋后的 树叶,刷刷往下掉。   阿Q那时还只是个小小的技术员,听闻此事,当即在机房里来了个团空侧体 翻一周半。什么是机遇?这就叫机遇。阿Q请了几个月病假,打听到千金小姐经 常去的舞厅,与她耗上了。干柴逢上烈火,瞌睡碰到枕头,千金小姐也着实厌倦 了男人丛中的游来逛去,便把阿Q领回家门,没过多久,阿Q成了老院长的乘龙快 婿。借此浩浩春风,阿Q迅速成长。这令县城里一些正当年的男人私下底无不痛 骂自己鼠目寸光。阿Q对老婆很好。结婚伊始,千金小姐因难忘旧情,与个男人 在床上蹦达得正欢,刚巧让回家拿衣服阿Q碰上了。阿Q只微微一笑,说了一声, 你们继续,就又出去了,并还随手把门轻轻掩上。这令千金小姐感动得涕泪交加, 晚上等阿Q回来,指天发誓。   当然说归说,做归做,这永远都是两回事。阿Q很明白这道理,笑呵呵地说 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身上好像也不会因此少什么零件吧。这句话很有哲学味,阿 Q应该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或许,在他看来,女人与男人睡觉或是握手其 实都是一回事,根本就不值得生气。把那地方洗洗干净,还不照样用?老院长对 阿Q此等胸襟与智慧欣赏有加,自是大力提携。阿Q也争气,一步一个脚印,踏踏 实实地成长为副科级。老院长也终于老怀甚欢退居二线。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阿Q对老婆进行了一番语重深长的探讨。阿Q的老 婆虽然对县委书记此类糟老头半点兴趣也是欠奉,可有权力这剂最为猛烈的春药 服下,马上就眼眸流水,脸若桃花,当场表示要用身体大力支持丈夫的工作。阿 Q很感动,说这就是爱,爱就是互相宽容,互相支持。那夜,阿Q与老婆在床上搞 得地摇山动,火花四溅。那夜,一只失寡多年的老鼠目睹此番伟大的爱情,思及 当年自己因不肯向猫献身,结果硬让老公给猫给生吞活剥了,不禁一时羞惭难当, 从窗户上跳下去自杀了。   每个女人其实都是西施,只要懂得略施小计,譬如蹙下眉、捧下心什么的。 书记大人很快便在阿Q老婆身下乖乖躺倒。这也实在怨不得书记大人。阿Q老婆的 声音嗲得能让每一个男人身上的毛孔就似刚从油锅捞起又被立即扔入冰水里,而 天底下的男人又只有两种。一种是动物;另一种便是阳痿了的动物。书记大人虽 然已知天命,但自古英雄皆好色,书记大人自然还是想在阿Q老婆身上过一回英 雄的瘾。他热泪盈眶,看得出来,很想学习电影里的英雄,高呼一声,同志们踏 着我的身体前进奋勇杀敌吧!   阿Q是一名好公仆。公仆,顾名思义,大家是他的仆人。俗称老爷,又名领 导、干部、上级、当官的、掌权的。这些人不从事物质生产,却可以无偿占有其 他社会成员的劳动成果。公仆的字面意思容易误导,就像应召女郎这个词,不懂 的人决不会产生什么不宜或者非礼的联想。在正式场合应该尽量使用公仆一词, 原因很简单,马俊仁教练曾直着嗓子在电视上来一句:中华鳖精。结果王八汤卖 得特火,马导要真的来一句:中华王八精,那就肯定没戏。   显然,阿Q没讲这话。若讲了,他肯定就不是好公仆了,所以他就算是听说 过这句话也会迅速忘掉它。很惭愧,这是小贩的原话。这让我对这位小贩顿生久 仰之心,但小贩马上又乘机卖给我一包葵花子,而用来包葵花子的纸上也就刚好 印了这段话。   仆人没有权利,只有义务。法院全体职工在阿Q的精心调教下,终于明白了。 一个好的仆人,首先是要去信仰,而不是怀疑。阿Q用行动向广大职工再一次深 入浅出地阐述了这个道理。   法院有个女工,刚生了孩子,乳房大得惊人。有一天,阿Q口渴了,眉毛拧 成结。视线落在刚敲门进来女职工衣衫里隐隐约约的这对大乳房上,想起什么, 心中一漾,嘴里分泌出若干唾沫,便向女人招招手。女人乖乖走上前,把手中的 文件放下,静候发落。   阿Q说话了:把衣服撩起。   女人没听懂,瞪圆眼。阿Q见她傻乎乎的样子,火大了,吼起来:你是领导, 还是我是领导?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把衣服撩起来!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以为阿Q是要与她干那事,边脱裤子边说话:院长,我 来了那个,能不能换个日子?   也难怪女人会犯糊涂,整个法院里的女人,谁没与阿Q有一腿?据说就连守 门房六十多岁的张大妈,因为阿Q一时性趣大发,也得重享这鱼水之欢。阿Q见女 人这样不明白事理,嘴都气得直哆嗦,一个巴掌扇过去,怒吼道:我叫你撩衣服, 不是叫你脱裤子。   劲用大了,女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下身涌出鲜血。阿Q漫不经心打量一眼, 走向前,蹲下身,抓紧女人的乳房,用力挤出一些乳汁,用杯子盛着,一饮而尽, 这才拨通电话叫人把女人送进医院。可怜的女人早也痛得什么话都已说不出来了。 女人歇了几天,回来单位上班,整天勾着头。   阿Q又把她叫进办公室,说道:上班要像上班的样子,没有一点朝气,哭丧 着脸,成何体统?对了,听人说,有人讲上次是我把你撞倒的?   女人瞪圆眼急忙分辨:谁讲的?我去撕烂她的嘴。上次是我不小心自己摔倒 的。院长还为我倒水,叫来救护车。女人的声音越说越小了:我只是身体还没有 恢复过来,所以就低着头了。   阿Q满意地点点头:你还年轻,以后走路要小心点。对了,以后每天为我倒 杯奶过来。   阿Q没说他要喝什么奶。他相信,再愚蠢的女人也能把话听明白。而这个女 人也果然也有让他失望。   没有谁敢挑战阿Q的权威。有个人匿名检举阿Q。很快,这封匿名信飞回阿Q 的手上。阿Q把它交给公安局的哥们,那哥们立刻宣布拍胸脯一定搞定。案子很 快就破了,经查实是法院一名职工的家属。处理很简单,诽谤罪,从重从快从严 打击。还有个不识好歹的女人跑到市里去检举阿Q。没过多久,那女人所有的亲 朋好友都收到女人的裸体相片。又过了一些日子,女人死了。听说是自杀。但真 正的死因,那也只有天知道。阿Q有很多哥们,他甚至与区委书记拜了把子,管 他叫大哥。后来,区委书记病死了。阿Q有点伤感。但伤感总是很快就会过去。 阿Q成了越来越多人嘴里的大哥,而阿Q嘴里的大哥已经是市委书记。阿Q的日子 过得很好,他走路的步伐一直都是这样坚定。   这个世上不管是谁都有见不得人处,人的臀部总是在严严实实的包裹下。就 算某人真的干净,往他身上泼点污水,他也就脏了。事在人为,没有拿不到手的 把柄。有时阿Q呆在家里,望着满满几保险箱的资料都会情不自禁笑出声。阿Q现 在越来越喜欢做善事了。法院门口若跪有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时,他甚至于会亲自 把他们搀扶起来,叫人给他们倒杯热水喝。在这些乡下人面前,阿Q很是秉公执 法办了些案子。这为他赢得了青天大老爷的称号。一些百姓热泪盈眶地为他送来 锦旗。意想不到的事忽然发生了。一个败诉的乡下小伙把鸟铳藏在衣服里,走入 他的办公室,见了他,也不多话,扣动扳机,阿Q被打成了个马蜂窝。他有点想 不明白,但还没等他能够想明白,他死了。   我把这个故事听完后,整个城市都已陷入彻底的灯火通明中,到处都金碧辉 煌。我对小贩笑了笑,他也很开心地笑了。我在他那里买了三包葵花子、二根甘 蔗、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糕饼,并且喝了一肚子的纯净水。我还是唇干舌躁。我向 小贩挥挥手,又付了他十元钱,这是我们在聊天之前就已谈好的。小贩消失在夜 色里。我继续在那个城市的街道上东游西逛。人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他们沉醉 于黑夜里的脸庞终于让我感受到一丝熟悉。   街道上闹哄哄的。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么多人,他们就恍惚一群昼伏夜出 的动物,嘻笑着,同时也不无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衣着寒酸的外乡人。一些破旧 的车辆,屁股上冒出一根黑色的尾巴,大模大样在人群中突突地吼着。令人翻胃 的柴油味道与地摊上的叫卖声、行人的喧哗声搅拌在一起,像一锅被洒了沥青的 稀粥。我咳嗽起来,拐进街道旁边的一条小马路,然后,我闻到了鱼的腥味。我 情不自禁望了过去。一个穿白褂戴顶白帽子的男人,正站在一家肮脏的小饭馆前, 横眉竖眼,腮帮子鼓鼓囊囊,忽然,大喝一声,把一条鲇鱼往地上重重摔去。   他这样是做不好鱼的。阿Q说过,鱼不能摔,摔了,鱼骨头会刺破鱼身,腥 的鱼血会让鱼肉失去鲜味,得活抠放血,活着刮鳞。阿Q当了院长后还会亲自动 手杀鱼吗?一只猫飞快地藏入垃圾堆,一条鱼睁着已腐烂的眼睛。我弯下腰。开 始呕吐。腥臭味铺天盖地,像一场风,呼啦啦卷过城市的街心。   30   我叫庄枪。我咬破嘴唇,我晕头转向,眼睛里迸出泪水。一团团云气裹着野 马的气息,胁生双翼,震天撼地,席卷而来。前一秒钟,它们还在遥远的地平线 上呼啸,转瞬间遮盖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发出一声声长嘶。马蹄下溅起一溜串火 星,剧烈的疼痛让岁月那扇黝黑暗哑之门訇然中开。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 列如麻。我在城市的垃圾堆边抬起头,目不转睛,目瞪口呆。一个个传说中的神 祗出现在这群没有马鞍与嚼子的野马背上,他们衣衫褴褛,目光沉静,眼神坚定, 嘴边的笑容却有着些许悲悯。一种神圣的感觉击中了我。我热泪盈眶,刚想俯地 而拜,还没等弯下膝盖,一个人影从这群神祗中闪出来,一把挽扶起我。   他说:神并不要人跪拜它,它怜悯你,因为你是它的孩子。哪一个作父母的 忍心见到自己的孩子整天磕头不得动弹?他笑起来,笑声清朗干净。他往我肩上 重重一捶:庄枪,你现在咋也变成一块纯金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块金子成色越好,骨头越软。我还记得有一个笑话,说 一个富人上天堂,彼得允许他带上一样自认为最宝贵的东西。富人想钱或不是万 能的,但没有钱恐怕就是万万不能。富人在自己丰富的经验指引下,挑了一箱黄 金,可等他到了天堂后,富人忽然发现了天堂里的黄金比尘世间的石砾更多,它 们惟一的用途就是修马路。   我笑起来:修士,这年头不再流行越穷越光荣了。   修士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我要做一辈子的穷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 神情快活得紧。修士是我的一个哥们儿,我初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名服装公司 老板,一名钻石王老五,大约也就是整天访名山宿名寺嫖名妓特牛逼的那种。修 士嫖名妓不用给钱。倒是那些名妓对他是望穿了秋水。修士会吟咏作对、会流水 传斛、会芙蓉帐暖,还会驾一辆宾士带着名妓们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尖叫。当然这 些都不是关键因素,重要的是修士长得帅。他比李哲还小白脸,准确说,他是我 哥们儿里面最有明星气质,身高、体形、眼神,举手投足之间便让一群小妹妹失 了三魂丧了七魄。为此,我还第一次抱怨起父母的遗传基因。都是人生的,又没 有谁是妖生的,可我与他站在一起,他像神仙中人,而我却像妖怪。这种比较让 人羞愧难当。我对他痛恨不已。我说:修士,你不去做鸭真是暴殄天物太浪费资 源了,那些半老徐娘们会死不瞑目。   修士哈哈大笑。他说话没我这般恶毒。他家教极好。我见过他父母,两位极 和蔼可亲的老人,满头银发,每天黄昏都会手牵着手在马路上散步。若是遇上下 雨天,他爸便会撑起一把黑油伞,他妈便把头放在他爸肩膀上。这种恩恩爱爱的 情形很令人嫉妒。许多老人在与他们点头微笑致意后,常会怅然若失地凝视着他 们的背影,直至消逝不见。   修士说他父母吃过很多苦,年轻时也吵过架,于是愈发珍惜现在。但我爸妈 同样吃过很多苦,吵过架,为什么不会这样恩恩爱爱?这个问题显然幼稚得很, 我没问我爸,也没问我妈。我也没时间问,我爸多半忙着与一帮老头儿下象棋, 他在棋盘上又重新找回了当年战场上的勇气,抢胳膊,甩袖子。我妈则多半在与 一帮老太婆打一种奇怪的雀牌。这是一种纸做的雀牌,玩法类似麻将,输赢虽然 不大,可其中一个老太婆还是在连糊七把后脑溢血了,尽管如此,我妈仍然是乐 此不疲。   我与修士喝过酒后就各赴东西了。没钱的想有钱,有钱的想更有钱。这是一 种简单而又幸福的思维模式。我羡慕他这种生活,所以得努力去追赶。但我万万 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我再见到他时,他竟然穿着一件破T恤,一件牛仔裤,一双 破球鞋,在一家食品公司门口,气喘吁吁,汗流狭背。他弓着腰往车厢里码货。 我傻了眼,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一抬头,看见我,却兴奋地嚷起来。就这样, 我不得不卷起袖子帮他一起往车厢里码货。   我说:你丫的破产了?做起食品生意了?   他笑嘻嘻:是啊。破产了。   我说:就是破产了,也用不着动手做苦力吧?好歹你也混出过一张高级知识 分子文凭呐?可千万别说你那文凭是从街头买来专门蒙骗我这种无知青年的。否 则广大人民群众绝对饶不过你。   他说:自己动手省点钱吧。省一分是一分嘛。文凭假也不假。只是没多大意 思。   我张大嘴:没意思?你丫的,饿汉不吃饱汉饥啊。把你那文凭改成我的名字, 我立马给你磕三个响头。这可是银子啊,身份啊,老婆啊、房子啊、用来嫖名妓 的啊。   我一连用了五个“啊”。   他脸红了,有一点难为情,尴尬地笑了:庄枪,别吱吱歪歪了。像一只小老 鼠一样,恶心不?呵呵,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有没有兴趣?他眼里闪出光芒, 灼热的很。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病糊涂了,试着伸手去摸他额头。在记忆里,他 眼里除了戏谑,便只有嘲弄。我小心翼翼地说:修士,你没病吧?你父母也不管 你?   修士脸上掠过一阵悲哀,想了想,脸上又重新泛起笑容,平静地说道:他们 不在了。不过,他们走得很幸福。是同一天过世的。   我吃了一惊:对不起。   修士说:没事的。货装好了。与我一起去看看?   我不知道修士要带我去看什么,看在他这种眼神的份上,我还是老老实实地 跳上驾驶室。我并不知道修士那时心底的挣扎,而我在路上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就 让他彻底无怨无悔了。   修士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一盏盏烛火在他身边。我握紧他的手,他轻轻 喘着气,原本英俊的脸上凹下一个个深坑,他消瘦得厉害,只剩下一个骨架子。 他注视着屋内的穹顶,那里有一段优美的弧,青灰色的砖石简朴而又庄严。教堂 很长,纵向两排柱子让屋内形成三廊广厅式,中厅较宽,两边侧廊稍窄。修士就 躺在左侧廊的一张席子上微笑着说:庄枪,你还记得你那天说的话吗?   我惶恐了,摇摇头。   修士的目光投向教堂外面。教堂的窗户十分高大且占满整个墙面,几乎所有 外檐门窗券皆为二圆心尖券,并嵌有圆形玻璃窗。我知道,这样,整个教堂外表 会有一种很强的向上动势。山墙檐头女儿墙上耸立着十字架,被一条垂直线条贯 穿,壁柱、墙垣和塔笔直地指向天空。孩子们在教堂里面唱赞美诗的时候,歌声 就从那里一层一层漫出去。一些鸽子便在塔檐边慢慢敛起翅翼,咕咕叫着。这是 一种纯净的力量。   修士说:你说我们只要活得自己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我愈加惶恐了,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   修士说:我父母过世后,我发现自己生病了。性免疫缺陷综合症,俗称艾滋 病。我可真会赶时尚啊。   修士咳嗽起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放心。不会传染。我保护得很好。没 有人知道。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眼泪流下。修士把他的服装公司卖了,把车卖了,所 有的钱财没用来购买那些能够维持他生命的“鸡尾酒”,而是建立了一所“垂死 之家”。他收留下那些无家可归被遗弃又即将死去的老人,那些被虫子和蚂蚁啃 坏了身体的流浪汉,那些因为饥饿和病痛不得不在马路边蜷缩的黑不溜秋的孩子 们。他请人照顾他们,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他不抱怨这些人身上腐烂的味 道,尽可能地握着他们每一个人的手,好让他们能像一个人样死去,在死去的一 刹那,心底还存着暖意。   修士不是一个教徒。他从来没进过教堂,但希望自己能在教堂里死去。教堂 里的人争论了很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心满意足地躺在这间左侧廓里不无 惋惜地说了一声:若是那些孩子们也在,能唱起那些好听的歌,那会有多好啊。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下去,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咀嚼,又像是用 生命点燃祝福,然后,身体便一点点冰凉下去。   31   我叫庄枪。修士让我想起了一个女人。按说,我不应该把她称之为哥们儿, 但她却常常这般称呼我。她比我大很多,眼角还有鱼尾纹,嘴唇抿起,薄薄的, 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她的信心。她没有我高,却能拎起一大捆书籍在山路 上健步如飞。山路逶迤蜿蜒,阳光的影子便躲在山凹处喘着粗气。那年,春天来 得早,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红,一丛一丛,艳得让人心尖儿都打颤。草很绿,风也 很轻,偶尔呼啦啦响起一阵,这些花儿便像一群眉开眼笑的女人在一片欢呼声中 跳起了圈舞,扭腰送臀,弯胳膊、蹬腿,神采奕奕。阳光也热,她擦拭着额头汗 水,停下来等我。   她笑眯眯:庄枪,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若等闲。   我哭丧着脸,吭哧吭哧,在山路上跌跌撞撞。我并不是一个没有走过山路的 孩子,可隔了这么多年,还是有点吃不惜,最令人头疼的倒不是鞋子里面的那些 沙子,而是手上这捆书。它简直还要比泰山更重。我鼻孔里都冒出了白气,整个 人仿佛都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愣就想不明白,干吗要千辛万苦拎上这么一 大捆书啊?给钱不就得了?   我和她刚从城市坐大巴来到一个小县城,然后再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一 座大山面前,剩下的路就得靠两行腿迈了。山路很陡,或嶙峋或峥嵘,逶迤不绝, 迂回曲折,突然,被一大堆黑岩高高抛起,让人顿时就汗如雨下。一开始我还壮 怀激烈,东张西望,口发清啸,大有挟此良机,一睹山林之秀。她则乐。我也乐。 等到走上几里路,我乐不出来了,她仍然乐。   我说:还有多远?   她说:就在前面。   又走了老半天,这捆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到右肩然后又换到左肩。我忍不 住了。我说:姑奶奶,还有多远?   她理理额边碎发,笑意盈盈:就在前面。   又走了一阵,地势稍缓,路边涧水在碧草下来发出叮淙悦耳的声音,一直提 拎在半空中的心脏这才慢慢地往肚子里落了一点。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找了块 石头坐下来。人都走傻了。我愣愣地看着对面山坡上一块巨石。这块啮牙咧嘴的 石头怎么看,就怎么不怀好意,似乎随时都可能裹着风声从半空中扑下来。它若 成了饿虎,我还逃得了吗?我往前挪动了一下屁股。她扭头看了看我,走回来陪 我坐下。她穿了一双肉色丝袜,脚非常薄,而且小,她把鞋子脱下,往地上敲敲, 倒出里面的沙子,两只脚互相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折了一 片树叶给我扇风。我拿出布囊里的矿泉水咕嘟咕嘟猛灌一气,这才醒过神来,有 点不好意思,忙叫她给自己扇,然后问出一直藏在心中的那个问题。   她淡淡地笑:只有满头大汗,浑身汗臭,那些孩子才会真正接纳我们。虽然 我们可以躲在高墙里面,躲在鲜花簇拥的宴会厅里替这些孩子们募款,然后找人 将钱“施舍”给他们。但他们要的是知识,是改变命运的知识,不是钱。只有诚 心诚意身体力行来做事的人,才会真正获得他们的尊重与信赖,而不是被视为一 个“施舍者”。所以他们会听我的话。好好用功学习,认真读书。   她笑了,样子很是妩媚。她说:有些人抱怨,他们下去扶贫,等他们一走, 山里人就把他们带去的种猪杀了吃了。他们认为这些山里人是蒙昧不可救药。其 实这多半并因为他们没有让这些山里人感受到他们是真正来帮助他们的,而不是 来施舍的。没有人喜欢被施舍的感觉。   她说的话很普通,没有眩目的词藻,没有艰深的理论。她是某名牌大学的毕 业生,曾是某杂志的高级编辑。但她只是淡淡地说着她心中所想,再尽力而为。 她甚至没提到一个孩子在海滩上把鱼扔回大海的故事。虽然我曾在她主编的那本 杂志上读到过这个故事。那些煽情的东西只是适合那些需要心灵鸡汤喂养的人。   她看了看远方的山,忽然说道:生活在我们心里筑了一道高墙,我们在高墙 内日益物化追赶着天堂。地狱被驱逐出视线之外。这样,我们便心安理得以为这 个世界全部都是天堂。   我沉默下来。然后继续赶路。山路尽头有一座山,却不是很高,像一个散发 着香气的馒头。山上有一间破旧的寺庙,大半个身躯都藏在一颗虬曲老树的绿荫 下。一些从十里八方赶来的孩子便在里面咿咿呀呀读着书——锄禾日当午,汗滴 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她的到来引起了孩子们的一片欢呼。他们多 半赤着脚,像一只只小泥鳅。他们在她身边欢快地扑腾着。一个模样俊俊的小姑 娘刚从她怀里跳下来,眼见了我,脸腾一声就红了,立刻忸怩地躲入她的身后, 就好像我是一头会吃人的老虎,可不知为何,我眼里却溢出泪水。   她现在还是孓然一身。这是一个足以令大部分男人羞愧的女子。她的容貌谈 不上沉鱼落雁,但也秀丽可人。她的学问谈不上有多么精深,但足以令她成为一 个艺术沙龙里的女主持与每一个客人交谈几个小时。我一直诧异她那具单薄身体 里所蕴藏的力量。她终日奔波在一个个山间村小。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她说她 最大的心愿是看见这些孩子知道了天为什么这么蓝,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我不把你的脸打得姹紫嫣红,你就不晓得花儿为什么这么红。这是一句经典 台词。我苦笑起来。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做的。她的努力,准确说是杯水车薪无 济于事的。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某个小人物的意志而有丝毫改变。我沉默地打量着 她忙碌的背影,然后离开。她也可以选择离开。只有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回到工 作过的那家杂志,或是其他更好的单位。她甚至于还可以去国外做访问学者。一 切只要她愿意……   她叫吴其仁。一个男性化的名字。她令我想起那个写下为《宗教宽容宣言》 的卡斯特利奥。这个世上也许总会有一些人心甘情愿为世界的前进付出代价。在 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提及他的姓名,他们的生命、他们所捍卫的似乎都消失了。 但历史的车轮就是被这些默默无闻的手推动着。吴其仁是我惟一的一个异性哥们 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拎着那么一大包书在山里面行走吗?愿这世上所有的 神灵都赐福于她。   32   我叫庄枪。我对四九露出笑容。我渐渐平静下来,继续把烟点燃。烟雾袅袅 升起,由小及大,由浓渐淡。它们一开始还呈现出各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几何形 状,很快,便杂乱无章地散入夜穹里,不再有什么踪迹。我皱起眉头,夜穹似乎 发出一声尖锐的干嚎。我竖起耳朵,干嚎声却又没有了。   四九的脚边已扔了好几个空牛奶盒。他挪动屁股,嘟嚷了一声:你刚才的脸 色可真够吓人。他妈的,还吐得到处都是,害得我不得不买下这么多牛奶。呵呵, 刚才那个小店主眼睛都绿了,恨不得狂扁你一顿。   我说:谢谢。没事,能缓得过气来的。   四九摆摆手:晚上又没喝酒,铁定是那块红烧肉撑出来的毛病。老祖宗就这 话说得好——肉食者鄙。哥们,以后别傻傻发愣了行不?我差点打110紧急狂奔 了。   我笑起来:你还准备“特工狂花”裸体倾情演出吧?   四九也笑了:哥们,没事就好。别想太多,想多了没什么好处。别把自己想 得通体彻悟,想得心如死灰。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   我点点头:对了,四九,我刚才愣了多久?   四九皱起眉头:扣除中间呕吐的时间,大约有一二分钟吧。庄枪,你要不要 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往他肩膀上捶了一下:放心吧,死不了。   我喃喃说着话,心里却恍惚起来,天狗、阿Q、女老师、修士、吴其仁他们 也就出现在这一二分钟的记忆里么?无数光环,忽明忽暗,我好像在腾云驾雾中, 身下这片草地时沉时浮,飘游不定。我努力支起身子,尽量让脸上保持着笑容。   四九说:回家吧。夜凉了。   我说:回家吧。   四九说:明天记得再去排戏啊。别睡太晚。否则芋头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我说:听到了。   我听到了,并不等于我答应了。四九被芋头撕成碎片与我有多大关系?我与 四九分了手,苦思冥想。我还是想不清两个个体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 我闷闷不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色已被流云遮去,天上的神祗们也已不见了 身影。一切就仿佛一大团粘稠的墨汁,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辨不清方向。一些奇 怪的影子像田野里的花朵,粉红的、浅蓝的、暗紫的、金黄的……在眼帘深处晃 来晃去。它们好像存在,又好像并不存在,让人觉得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这样不 可思议。   我咳嗽着,皮肤上忽然跳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我用手去按,越按,它们跳得 越厉害,越跳越快,最后心脏仿佛也要跳出嗓子眼来。我屏住呼吸。时间与空间 是一扇石磨的双面,迟钝、缓慢、坚定地滚动着。一切都将被无声无息磨成齑粉。 冥冥中的神祢已被彻底的黑色湮没,四面八方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想叫却 又叫不出声。四周黑乎乎,静悄悄,仿若原始的莽原,随时都有可能从一个未可 明状处跳出一头猛兽。没有虫鸣与鸟啼,甚至于听不到沙沙的脚步声。不可言喻 的黑暗一点点渗入骨髓。压力、粉碎、没有声音的呻吟……一些黑色的影子像是 要倾塌下来,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头顶急速旋转。漩涡越来越大,我忍不住 低低地发出呻吟,可这呻吟的声音转眼即被漩涡吞噬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也没 有剩下。我在夜色里加快了脚步。我心知肚明这种无名的恐怖因为我这一天来的 胡言乱语,正在我身后,轻手蹑足,紧紧相随。它们随时都能把我的骨头渣吞掉。 它们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实力,当然,这还得看我的骨头渣是否硬到了能真正 填塞它们牙缝的程度,它们或许才会提起咀嚼我的兴趣。   我想起了狼。最近市面上出现了一本书,叫《怀念狼》。我或许见过狼,那 还是我收拾好行囊准备跟随父母去城市的前几天。我独自去了大山深处。我想不 起来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去,也许是鬼使神差,好让我多保留一点对大山的记忆吧。 我在一处突兀的嶙峋黑岩上坐了许久,直到月色洒满全身,这才想起了回家。我 攀下岩石,慢慢往回走。我听见自己的脚步沙沙地响,整个大山似乎也因为我的 脚步声而生动起来。我还哼起了歌,可忽然之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我闭上了 嘴。我抬起头,在一个小山坡上箕踞着一条黑影。一开始我以为它是狗,但很快 我想我是错了——狗是会摇着尾巴来向人献媚的,绝不会这样冷漠地盯着我。我 清清楚楚感受到只要自己一转过头,这头眼睛里冒着荧荧绿火的黑影会以闪电般 的速度窜下来,一口咬来。那天的月色好大,黑影的獠牙在月色中闪耀着光芒。 我下意识地捏紧拳头,不敢眨眼。松涛似海,月光似海,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与这 条黑影的影子就似大海里两条厮杀着的鱼,你纵我跃,你跳我扑。汗淌下来,牙 齿咯吱咯吱直响,脊梁椎里的骨髓似乎被某种东西一丝一丝抽了去,手足也渐然 发软。我开始怀疑自己坚持下去的勇气。我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拣起石块,握在 手里,一步步朝黑影走去。关于狼,有很多传说,我从小就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许 多。面对狼,千万不要背转身想跑,越想跑,越会激起狼的凶性,被轻易地追上、 吃掉。要勇敢面对,纵然心底万分恐惧,也得挺直身站在它面前。我喃喃说着, 自己为自己鼓劲。黑影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仰天一声长嗥, 身躯一闪,没入荒草丛中。我呼出一口长气,脊梁上一阵冰凉,手指已被手中的 石头割出口子。我把伤口凑至嘴边,把鲜红的血吮吸下去,也不转身,一步步倒 退着走,走了几百步,这才回过头来,往村里疯狂地跑去。   狼是要吃人的,因为它饿。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城市也会吃人吗?我用袖子擦 着嘴,闻到了冥冥黑夜中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如此浓烈,从地面泛起,像一片 色彩斑斓的毒蘑菇,一下子就铺满了整条街道。一辆警车呼啸着急速驶来,撕开 不远处的黑暗,轰隆隆驶来,又飞快地没入远方的黑暗中,发出蟋蟀一般轻轻的 鸣叫。我再一次飞跑起来。   我回了家。我的女朋友并不在家。四九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叫小意,可为什么 她不在家?我为自己刚才未能把这个问题闹明白一点而头疼欲裂。我把屋里所有 的灯都统统打开,然后急不可耐地翻开所有的抽屉。我还是没找到我的女朋友。 一丝恼怒像野草般忽然要蓬勃生长,却又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无法探出头。我 把自己重重地扔上床,然后用力搂紧床上的被子与枕头,皱巴巴地蔫成一团。人 在黑夜里是需要彼此的体温来互相取暖的。我瘫软在床上,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的 伟大与正确。我们是人,而真正喜欢孤独的也许只有上帝。   风发出呜呜的响声,如兀鹰,伸出利爪,不停地往玻璃窗上挠去。我看见自 己影子在灯光下,在床上翻滚着,像一只即将溺死的鱼。鱼会水溺死吗?会的, 这世上还剩下多少条清澈的河流?我打了一个寒颤,跳起来,打开电视。屋子里 空空荡荡,我需要一点声音。   一个记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他微笑着对身边的放牛娃说:你放羊为的是什么?   放羊娃挥挥鞭子,漫不经心地说:卖钱。   记者又问:卖了钱干什么?   放羊娃撸了一把鼻涕,仰起被风吹裂的紫黑色的脸:娶媳妇。   记者问:娶了媳妇呢?   放羊娃有一点忸怩:生孩子。   记者脸上的笑容更多了:有了孩子呢?   放羊娃奇怪地看了这个记者一眼,鞭子在空中“啪”一下响:放羊。   放牛娃的身影远去了。屏幕上出现了记者神情哀痛的特写。我甚至还瞥见他 眼里滚动着的大颗泪水。他大手一挥,发出悲怆的声音:救救这些孩子吧。只要 我们多献出一点爱心,就能让他们走出这蒙昧的怪圈。   我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把电视关了。贫穷与蒙昧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利用 贫穷与蒙昧赚得自己盆满钵溢的人。当然,我并不是指这个记者,他太年轻了, 显然,还没有进化到“妓者”这个新物种里去。更何况能发出一点声音,总比一 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好。我只是想起了吴其仁。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要亲手把 那些书交给这些孩子们。她是他们的老师。老师,一个简单而又纯粹的名词,因 为良心的存在,所以它能在黑夜里伟大。   我笑起来。我们整天在城市的高墙里忙忙碌碌又是为了什么?赚钱,买房, 娶美女,生小孩,小孩长大了再赚钱,买房,娶美女。   我们一样蒙昧。   我们一样被愚弄。   我哈哈大笑,打开电脑,想写下一点什么,想了半天,只敲下一连串不明所 以然的字符,它们在屏幕上扭着屁股跳着舞。我糊涂了,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可 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我伸手端起桌子上的水杯,把水倒入嘴里。水忽然溢出 腥味。我闭上嘴,水却从鼻子里喷出来。我还没来得及从椅子上跳起来,肚子里 的一些东西已如钢刃一把,沿五脏六腑向上猛劈而来,我刚刚弯下腰,鼻子与嗓 子眼里就像开了二家调味铺,酸的、辣的、甜的、苦的、咸的、齐涌上来,发出 巨大而又嘈杂的轰鸣声,这轰鸣声在一架被人砸坏了琴键的管风琴上来回跳跃, 让人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是毛骨悚然。一口秽物,飞溅而下。我的 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冒出来。病了。或许是急性扁桃体发炎。嗓子痛。痛。身体发 软,汗密密地出,粘乎乎,难受。沾在身上,又如针扎一样痛入骨髓地疼。想喝 水。我颤颤危危地再为自己倒好一杯水,凑到唇边。嘴不敢大张,微张,仰脖, 倒水,小心翼翼抿紧唇,防止有哪一个水分子做了逃兵,阖好牙关,栅上双重保 险。水在嘴里晃来晃去。摇摇头,苦笑。耳朵里嗡嗡直响,像罩上了大海螺。喉 咙深处,似有一猫爪在挠。微痛,可真他妈的痒!更令人恼火的是,这猫爪竟然 把喉咙堵了个结结实实。水渗不进去,声音也透不出来。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 心里慌慌的。肚内像有一团火,得往上面浇点水,火烧大了,不是闹着玩的。   只是喝水也会喝得这般艰难?一个平日里不必去想只须服从本能的动作,现 在竟然需要理性思维的指引。这实在有一点搞笑。可为何自己笑不出声?不管舌 头如何卖弄风情,也不管嘴里的水伸出多少只温柔的手指,两块变了形扁桃体活 像两个脸板得铁青的士兵,不笑、不哭、不对话,严格执行着三不政策,目不斜 视,心不旁骛,只干着一件活——用肥臃的躯体去塞满每一个能塞进去的角落。 真痛啊。大脑司令部下达的指示被这两个操蛋的士兵拒之门外。水没流下咽喉, 反而又从鼻子里溢出一些,一股酸酸的但绝不会是甜甜的滋味直扑脑门。我剧烈 地咳嗽起来——这不是我说了算的,这是那个早就不见影子该死的本能说了算的。 我在肚子里小声咒骂着。我是怎么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的咳嗽一下比一下急促起来。完蛋了!每咳嗽 一下,身体就像被一把刀狠狠戳了一下,发出咯咯似乎就要四分五裂的声音,被 戳之处亦如同一匹受惊的烈马,立刻跳将起来,扯着神经沿脊椎骨一路飞奔,一 路嘶喊,骨髓溅起来,疯狂的足蹄下还会有什么是不可能?真痛,真有想喊妈妈 的欲望。难怪身体的疼痛会让一些人屈膝投降,这疼痛实在不好抵挡。真想伸手 抠出那两个王八蛋!我皱起眉,又往口里倒入一小杯的水。自己不是医生,并不 懂如何切割扁桃体,若真抄起一把刀往自己嗓子眼里捅去,只怕后果就不是疯狂 两个字骂得过来。   不能反抗,只能妥协。得放弃所有愚蠢的想法。剧烈的疼痛中,我听见似乎 有什么东西正从眼角滚落。与此同时,我终于咽下这一小口水。虽然仅是一小口, 但应该好过没有。可为何眼前却忽然冒出无数五彩缤纷的星星?   33   我叫庄枪。这个世界是一块口香糖,你嚼几下,我再嚼几下,嚼到最后连呕 吐的想法也会没有了。我坐在椅子上打量着你。你打量着鞋子底下的口香糖。这 个世界脏兮兮的。   离椅子约五米处有一滩秽物。想必几个小时前,曾有某人蹲在这里幸福无比。 遗憾的是,我并不能根据这滩秽物判断出这位某人的性别。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 成为福尔摩斯,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成为福尔摩斯——能力越大,所要承 担的责任也就越大。责任的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危险固然惊心动魄,符合人 爱找刺激的天性,但心跳若一直保持在每分钟五百次,血压自然会在某时刻猛然 窜高,把大脑搅拌成一锅稀粥。这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一些蚂蚁在秽物上爬来 爬去。我们所厌弃的也会是另一种生命可口的食物。同理,我们所喜爱的亦极有 可能是另一种生命所厌倦的。   我说:这些蚂蚁爬得可真好看。   其实我还想说——如果地球也是某种生命吐出来的秽物,我们在上面爬来爬 去的,也很好看。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不是布鲁诺。布鲁诺先生证明了 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所以他要被架在火上烧死的。我一直猜测人被别人烧烤 时的心理活动。这种猜测让我整日惶惶。我能看见自己身体里面有几个我在打架。   一个说:让别人烧烤吧。这是伟大的献身。天空因为殉难者的血液才会流光 溢彩镀金万里。大地之所以会丰腴,当然要感谢落叶对生命的舍弃。只有在痛苦 中,生命才有意义,你才是你。就如一条会思想的鱼,如果它不被人逮住做成食 物,它就永不知自己还能被做成食物的价值。   另一个说:烧烤别人吧。你渴望痛,但不是任何人都能亲身切肤地享受痛的 滋味,若热血一时冲上头,被别人用竹条串起来了,你将被打上烙印——你永生 注定了是一块食物。就算你能逃得了第一次、第二次,可你不可能逃脱以后的无 数次。当你忍受不了痛时,你哭爹喊娘的求饶声,只会增加别人烧烤你时的乐趣。   还有一个说:我不烧烤别人,也不想被别人烧烤,就这么一直袖手旁观好不 好?   这当然不好。   第一个我与第二个我异口同声说道:你不烧烤别人,如何解决肚子问题?就 算你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可别人是会饿的。一条河只有着此岸与彼岸。要么是生 要么是死,否则哈姆雷特大可以变成一个不生不死老妖怪。   我笑起来,把你搂入怀里。你的影子像蚂蚁一般在地上爬。我拖长声调说: 小意,你在镜里能看见自己的几张脸?   懒懒洋洋的阳光照在你身上,你剥着手指甲,你曾说过,我的肚皮像月亮。   一只蚂蚁呀,慢慢向前爬;两只蚂蚁呀,见面要打架;三只蚂蚁呀,到处寻 找家;四只蚂蚁呀,被人摁死了……   你唱起歌。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叫你“亲爱的小意”,这样你才有可能回答。 因为——据说——我们之间有着爱情。   我的目光落在椅子右侧的一丛花上。花瓣层层迭迭,或粉白或鲜红或金黄, 颜色煞是好看。我说:亲爱的小意,那些玫瑰真好看。   我忽然感觉到有一个地方不大对劲,一只蚂蚁沿着长满刺的花枝迅速往上爬, 鲜红的玫瑰什么时候接到命令变成五颜六色了?何况现在讲究得是男女半边天, 哪里还会允许什么武则天当道?   你用手指点点我脑门,你说:“猪啊”,那是月季。   听说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朵花,她们当然能分得清玫瑰与月季花。我嘿嘿笑 着,用“猪啊”的嘴重重压在“亲爱的小意”唇上。我把她的舌头当口香糖嚼了 一会,她把我的舌头也嚼了一会,然后我们把彼此的舌头吐了出来。   我说:亲爱的小意,你在镜里能看见自己的几张脸?   你说:猪啊,这世上哪来的鬼?当然是一张脸。   我说:不对。这世上有没有鬼另当别论。你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这是一张; 镜子里的你的眼睛里又藏着你的第二张脸,如果把哈勃望远镜搬来,你将看见第 三张脸、第四张脸……若你的视力能让哈勃望远镜自愧不如,你将看见无数张脸。   你说:猪啊,你又放屁了。简直臭死了。   你说了一连串的“猪啊”。我因此注意到你的鼻子有一点朝上,你耸起鼻子, 这令你平添置了许多可爱,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下雨的天,你一定要记得带上手 帕纸,因为雨水将直接落入你的鼻孔里,你若是有个伤风感冒三长二短,我的罪 也就大了,你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弟弟极有可能把我切成几大块,蘸着甜酱 葱沫唾沫给吃掉。虽说为了爱情,死是光荣的,但一想到我的身体将在大家的胃 口逐渐消化进入肠道变成臭不可闻的粪便,这种感觉确实有一点难以忍受。   我的手放在你柔软的腹部上。阳光让你的脸庞泛出一股透明的香气。香气是 朝气蓬勃的。你很年轻。你的脸庞与我的指尖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触感,似乎某种 东西只要轻轻一触即会粉碎。此刻,天空是属于玻璃的。若上帝把玻璃的另一面 涂上水银,那么天空就会属于镜子。我微微笑。一些食物还在胃部蠕动。这些东 西奇怪地交织在一起,令人生出一种饥饿的充实感。脑袋有一点晕眩。对了,我 叫庄枪,坐在我身边,乳房会像鸽子般咕咕叫的女孩子叫小意。我叫她“亲爱的 小意”。她叫我“猪啊”。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这些名词不停地晃来晃去。小意是我的女朋友, 在我眼里,她有时很美,有时很丑。不过,她的乳房一直很美。小意的乳房与小 意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很多时候,我就老分不清楚自己更喜欢哪个。   我是男人,小意是女人。这个世界只有男人和女人。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 世界也只有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其他的根本无足轻重。我微笑着,手指继续在键 盘上跳跃。   我记得我病了。但我想我的病并不能阻止某些东西的发生。我们都不是上帝, 很多事情我们注定了无能为力,只能是眼睁睁看着,看着白天被黑夜追赶,也看 着黑夜被另一群白天追赶。它们都是胜利者,也都是失败者。我的耳朵里再一次 传来天空的尖嚎声。这一次,我确信了,它确实在尖嚎。   从嬉皮到雅皮只是一步之遥,从鸡皮到牛皮还没有半步之遥,从自由到崩溃 又会有多远?平面上,两点之间的距离直线最短。但若把纸折迭,把这个宇宙折 迭,那么最短的距离便是两点的重叠处。重叠是一个动作,重复则是在时空中不 断再现这个动作。动作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因为我们的想当然,意义这两个 字便大行其道。这很可笑。不过,我躺在床上想这些事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尽管自古以来,我们就有一个好传统,那就是一定要把无意义的事说成有意义, 而其中最卖力的自然也就是这些识得字,能把“有意义”这三个字到处张贴的人 群。   34   我叫庄枪。我看着屋子里的蒙蒙灯光。裸体女郎在墙壁上搔首弄姿。一只蚂 蚁因为一时冲动与一只大象发生了关系,不巧的是大象忽患高血压告别了人间, 蚂蚁的余生也只能在挖墓穴这个动作里渡过了。我有一些伤心。我虽然很想念她 的味道,可也担心一语成谶。我胡思乱想。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的乳房应该是馒 头状的,很软也松,热气腾腾,上面撒有一些褐色小麦粒之类的东西,总之,一 眼望去,感觉甚是香甜。我喜欢不停地咂舌头,喜欢咽口水。那时我还不大,但 也不少,是一个整天胡思乱想的少年。我从乡下来到了城市,我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是我的邻居,一个受人敬爱的医师。听说她的手工活做得很地道,能把病人的 肚皮漂漂亮亮切开然后一针针缝好。病人肚皮上虽然一样会出现一只面目可憎的 大蜈蚣,但里面绝对不会残留纱布剪刀什么的。   她是我妈的朋友。当然那时,她们年轻得令人嫉妒。我妈在乡下煅练出来的 好本事再一次为她博取了友情。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一次与身边的人群打 成一片。当然,她已不再讨论谁家瓮里还有多少陈米的问题。   在我的记忆里,她与我妈经常坐在阳台上窃窃私语。一盆盆的花在她们身边 绚丽多姿。微风拂来,四周陷入一种不可言喻的氛围里,她们的脸光滑得好像天 上的月亮。一般来说,女人的友谊不大可能持久,她的丈夫对此甚感惊讶,便也 经常过来找我爸下棋。我爸不喜欢下棋,但我爸非常懂礼貌,不会说自己不喜欢 也不会把热水瓶桌子弄得嘭嘭作响以表达自己的不喜欢。我爸喜欢抽烟,他抽着 烟面对着她的丈夫。手指在棋盘上漫无目的地移动。我爸的样子有一点像哲学家。 可惜我爸没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她的丈夫是一个小老头儿,无论何时,两只手 的指甲一定是干干净净,修剪得非常整齐。她的丈夫是她的领导。一对夫妻,一 个是领导,一个是被领导,那自然是有趣得紧。她在与我妈说话的时候手指老在 绞来绞去。她与我妈说一会话,便停下来笑笑,再说一会儿话,又停下来笑笑。   她丈夫也是我妈的领导。我不知道我们为何会来到这里,我分明记得我妈没 有干过赤脚医生。大人的世界永远是一个少年无法理解的,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 说——我不喜欢我妈身上那股福尔马林的药水味——而且,我还不能把这种抱怨 说出口。   离我家几十米远就有一间停尸房。所以在医院里病死了的人或者是被医生治 死了的人又或者是没钱看病一头撞死在医院门口两根大理石柱子上的人都会被送 到那里面去。我不害怕它们,可我讨厌它们。自从我从大杂院搬出后,它们就无 时无刻不在向我提醒着这世上还有死亡这回事。我能识破它们的歹毒用心,它们 想扮演上帝。只有上帝才会干这样的缺德事。我坐在桌子面前,看着墙壁上的镜 子,眼角余光早就瞥向她与我妈。黄昏把她们的声音扯得支离破碎。我屏住气息 听了好久,所听见的还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单词与音节。   那时,我还没有想通没有意义才是最有意义此一光辉论断。毕竟我才十来岁, 不可能把手挥得结实有力。我有一些沮丧。从物理学角度来说,我与她的距离并 不远。桌子是摆在窗户底下的,她就在窗户那边。我们中间仅有一层透明的玻璃。 玻璃没有发明出来之前,窗户上糊着的只是纸。我确信自己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 前提下,把纸捅出一个小洞,但我显然无法对玻璃也如法炮制。我在医院里长大, 可从来没见过鬼,我没有特异功能。我想了很久,忽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 么。我看着她与我妈一点一点沉入暮色里。   夜色不可抗拒,明天也无法拒绝。   很多年以后,我的一位哥们儿儿问我:一个女人若是遭遇到无法抗拒的强暴 行为,如何自处?   我想了想,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真正统治着世界的,不是人,而是几条基本规律,譬如因果律。任何行为都 有其动机。当某种资源严重匮乏而又不能得到有效、透明、合理分配时,暴力的 产生也就势在必行。暴力的结果无非两种:暴力者被消灭;暴力者在取得支配资 源权力的同时消灭了曾经的支配者。暴力意味着消灭,意味着参于资源分配的人 数的减少,这是属于天道流转,属于资源与生命的自我调节,所以圣人要以万物 为刍狗。   令人遗憾的是等我刚把思路理清一点,我的哥们儿已经在自问自答:徒劳的 反抗只会更加激发起占据主动处于支配者地位的男人的欲望。任何欲望在其前进 过程中遇到阻碍,一定会产生强大的破坏欲望。水遇到巨石,水花才会溅起,水 珠拍打在脸上才会隐隐生疼。故女人若遭遇到无法抗拒的强暴行为。最好闭上眼 睛享受得了,再怎么说,掏耳朵时,耳朵要比火柴杆舒服。闭上眼睛,夹紧腿用 心享受。这就是最富生命力的生活态度。生命可贵,任何一种经历都是一个巨大 的财富,被强奸的滋味也不例外。   我这位哥们儿的话极有逻辑,逻辑让我彻底晕头转向。我很想问我的哥们儿, 既然被强奸的经历也是财富,那么被强奸的女人岂不是要对强奸者千恩万谢?   他笑了,笑得极具哲学家的气质。他说:感恩不是必要的。感恩的实质其实 就是向别人屈膝,把自己置于奴仆的地位。感恩这个单词纯属于上帝玩得一个小 把戏。上帝自以为造了人,自以为他赐于了万物生命便有权力要求人的感恩。这 种想法是错误的。打个比方,一条大狗生下了一条小狗,小狗有必要感谢大狗吗?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它们都是狗,一样平等;若大狗口口声声什么哺育之恩, 小狗完全可以控告大狗在未经它同意的前提下,把它生出来。狗的下场不是被车 辗死就多半被宰了做成狗肉火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狗的一生从根本上来说 是苦难的,而苦难的制造者就是大狗。何况小狗的出生并不是大狗的自愿产物, 无数事实证明大狗多只是耐不住自身情欲,繁衍后代只是在追求性高潮或性愉悦 进行交媾行为中所产生的副产品。   我听傻了眼,我脑海中的长篇大论被他击成粉碎。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无数 单词从里面狂奔而出,比当年抗联战士向小鬼子们猛力扫射时还要密密麻麻。我 对他的景仰之情一时犹如滔滔黄河水汹涌澎湃。   我说:那这个女人应该如何办?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好像我是天外来客。   他说:享受完了,提起裤子走人呗。   我说:若男人觉得不过瘾,又或者说心理变态,非要来一个先奸后杀,如何 办?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可以忽略不计。   他哈哈大笑,我估计他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我这位哥们儿哼了一声,说 道:沟通。真诚沟通,告诉他自己所不能承受的底线所在。老虎被兔子咬了一口, 那也有损老虎形象。何况凡心怀恶意者,必眼冒凶光。女人被强奸时,完全有充 分时间对此进行观察。男人射精后多半腿酸脚软,若兔子此时一口咬在老虎的生 殖器上,嘿嘿,所谓不动如山,动若脱兔。   他说着话,站起身,张开手,一时间壮怀激烈,潇潇雨歇。   我与他的对话也就在此暂告一段落。   我这位哥们儿大名李吧。当然,他不是李哲的弟弟也不是李哲的哥们。他们 之间惟一可联系起来的,他们几百年前有一个祖宗叫李世民,而他们显然还不知 道这点。按中国某处方言读来,“李吧”与“你爸”谐音。这为他赢得了许多勾 引女人的机会。也由取可见取名“李吧”比“李哲”的好处。“李哲”还得是城 管队长,还得是小白脸,而一般来说,那些漂亮或不漂亮的女人在听到“李吧” 的名字后,多半要掩口而笑。还有一些夸张的,干脆就一个劲地傻乐,似乎不把 自己整得弯不起腰来就不爽不痛快。   一个女人笑起来也就意味着有机可乘。机会只会属于精明人。他们或许看不 到更为遥远的地方,但对鼻子底下的一条鱼是香是臭马上就能做出最佳反应。李 吧是精明人里的精明人。   他曾经对我耳提面命:人,归根到底,是一只动物;而女人由于胸前那两砣 肉往下坠的重量,更是一只渴望哺乳的情绪动物。跟着感觉走,抓着梦的手。纵 然感觉把她们欺骗了成百上千次,她们仍然会无怨无悔。   李吧说的话跳跃性很大,若有人把它们去掉标点符号排列成行,完全可以当 成诗歌配乐朗诵。诗歌是一根奇怪的手指,能拨动女人心底最隐秘的弦。我很羡 慕李吧的这种本事。性是一种男人间值得夸耀的东西。它能让一个穷光蛋在一个 百万富翁前趾高气扬。而我那时并不认识更多女人,当然更不认识小意了。我所 拥有的性经历,还仅仅只是性幻想,而且多半是对那个端庄的女医生,我的女邻 居。   35   我叫庄枪。我苦思冥想。我望了望小意。我想来想去,却还是没有半点结果。   小意说:我们之所以不能成佛,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那株菩提树。   前提让事实有条件成立。   道具存在的本身比使用道具更有价值。暴露在镁光灯下思考的姿势当然也会 比思考的态度、深度来得更重要。   小意没有意识到她说的话的深刻性。她像一只猫,蜷曲在白皮沙发上。在她 头顶,沙发靠背上,一只通体雪白的猫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猫是小意的宠 物。不管女人或是女孩,她们在表达爱心或接受爱情时往往有着惊人的一致。小 意把葡萄喂入嘴里,葡萄紫得发亮。小商贩们给它们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玫瑰香。香气从小意嘴里慢慢溢出。小猫懒懒地伸了一个腰。   小意说:他不是人。   小猫喵喵叫了几声,纵入小意怀里。小意伸手拉起小猫的前肢,嘴里发出嘭 恰恰的声音。她与小猫跳起探戈。小猫像一个绅士般直起身,毛发光滑似水,双 腿中间如春天的大草原,那里并没有升起欲望的旗杆。我往左右看了看,房间里 除我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雄性动物。我对小意的结论下得如此坚定不移有一点好奇。   屏幕上有一株菩提树,一个少年,麻衣褐鞋,在树下盘膝静坐。一个女人在 他身边哀哀哭泣。她的眼泪打湿了大地。这对树底下的蚂蚁来说,无异于一场忽 如其来的洪水。它们脚步匆匆,开始背井离乡。少年叹了一口气,那些蚂蚁一只 一只爬入他身体里。   小意说:这女人真可怜。   我说:这女人真漂亮。   小意瞪了我一眼。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立刻羞愧地把屁股朝她挪近。 她哼了一声,把屁股挪远一些。她腿上的小猫飞快地举起爪子,冲我耀武扬威。 怪不得小意要给它取名为护花使者啊。我对它露出阿谀的笑容。   我说:这小白脸真不要脸。估计也是韦小宝他妈生的。   小意的脸微微一红,横了我一眼,抿嘴乐了。说脏话的不是一个好孩子,可 若因此能见到她羞涩的表情,那当然得大讲特讲天天讲。我说:靠,这女人美得 让人透不过气来。这丫挺的小王八蛋真他妈的贱。小意,你吩咐一声,我这就冲 里面去灭了他。   小意一撇嘴说:你能灭得了他?也不称称自己体重多少?   他是人,我也是人?所谓人人平等,还怕他个鸟?说着话,我忽然瞥见屏幕 下角有一行小字“达摩祖师”,赶紧哦了下说:原来他是一个单人旁加一个弗字。   我说完后,立刻脸红了,我想起在某个时候有一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 我拿不谁他叫芋头还是什么的。   小意嘻嘻乐了,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眼光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我,说:“猪 啊”,你才想明白我为何说他不是人了啊?   我嘿嘿笑了。我的笑容甚是无聊。我在沙发上躺下。一些漫着腥味的海草从 天花板上爬出。我不喜欢看电视,我有一个哥们儿在一家小电视台里充当九流导 演的角色。我与他之间有过一段乏味至极的对话。   我说:你拍的电视怎这么庸俗、浅薄,比工厂废气还难以忍受。   他说:你不能忍受,是因为你害怕明天,而我拍的正是我们的明天。   我说:你在扯鸡巴卵蛋。   他说:今天是公元2xxx年九月一日。明天是公元2xxx年九月二日。到九月三 日凌晨一时整,你把你在九月二日所经过的的事情一一讲来,我保证给你找来一 模一样的电影胶片放给你这只小兔崽子看。请记住这句话,电视与明天惟一不同 处仅在于人名、时间、地点。   我哑口无语。我恶狠狠骂了一声:操,怎么我身边的哥们儿儿全他妈的一个 比一个还尼采康德黑格尔?还让不让人活啊?   有人说:活着就是不断妥协,最后向死低头。   有人说:思考即存在。   有人说:活着就是为了折磨,折磨别人也被人折磨。惟此,才知我在。   这话李吧也说过,当然他没有说得这么文皱皱。那天他很不爽,箕踞在椅子 上,抠着脚丫,两眼痴呆。我估计他可能是失恋了,为了让他能更快地从痛苦的 泥泞中拔出腿,便把味精与盐悄悄撒入啤酒里。他也没看,一口一杯,大有李白 遗风,一眨眼,五六瓶啤酒下肚了,竟然还没有醉倒。这很让我诧异,于是便在 酒里撒入一些辣椒末。这一下,他的舌头很快就大了,先是唉声叹气好半天,然 后结结巴巴地说道:好难受,每一个细胞都难受得紧哪。   他难受,我比他更难受。辣椒、盐、味精都好说,毕竟是从超市摸来的,可 啤酒千真万确是花钱买的啊。   我张嘴就骂:你他妈的别装孙子了。孙子是这么好装的吗?人家写了孙武十 三篇才有这资格。你有啥资格?也不瞅瞅自己身上这套“登喜路”?靠,几十个 穷困孩子一年的学杂费呢。真想难受?把存折全捐出去再说也不迟。别哼了,恶 心,虚伪,犯贱。   我用了一连串的形容词。形容词的威力显然不够大。李吧还在唧唧咕咕哼着, 整张脸仿佛刚在泥浆里打过滚,灰蒙蒙,没有一丝光彩。我说:你丫的,到底怎 么了?   李吧这才愁眉苦脸地说道:兄弟,我搞了一个女人,准确说,我被一个女人 搞了。他妈的,现在屁股蛋上还疼得厉害。你说,如今这些打针的小姑娘怎么一 个比一个心狠手辣?李吧说得颠三倒四,我不得不把耳朵竖得比兔子还尖,这才 弄明白,这位老兄刚从医院回来。原因是他患了淋病。经核实,把淋病传染给他 的是一位漂漂亮亮笑靥如花的女孩子。而他总计在她身上投入了近万元钞票。淋 病并不可怕,医院、药房、保健用品专卖店……到处都有一扎就灵的淋必治,可 花出去的钞票却不会满大街都是。   李吧把手一摊说:他奶奶的,有病也不吱一声?这不纯粹坑人吗?毒蛇嘴中 牙,黄蜂尾上针,最毒不过妇人心。   李吧一激动就喜欢念顺口溜。我乐了,差点乐到桌子底下。   我说:活该,恶有恶报。天老爷有眼,嫌戴套子闷得慌吧?   李吧的脸已拧成一根苦瓜了。良久,他才说道:她看起来是那么纯情,那么 透明,那么鲜嫩诱人。谁能想到……真不能怨我。魔鬼一旦拥有了天使的面庞, 上帝也得上当。   我嘻嘻笑。我说:现在感觉如何?   李吧冷不丁笑了说:我搞别人,别人搞我。我搞得别人高潮迭起娇喘吁吁, 别人搞得我汗如雨下泪眼汪汪。这很公平。因为我搞,也因为我被搞,所以我知 我在,别人知我在,上帝也知我在。   李吧的笑容像一只猫。   我的笑容像一只小老鼠。   猫与老鼠之间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游戏?我怀疑李吧所叙述的这些话的真实性。 我要李吧脱下裤子来检查上面是否有针眼。李吧说我变态。我说:你的屁股是证 据。这与变态无关。你要想证明自己,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因为你的陈述, 你给出了一个属于公众领域范畴的结论,你就不能再籍口隐私而拒绝露出屁股。   李吧骂开了,他说:我有兴趣给出结论,但我并没有兴趣去证明这个结论。 思考者的意义只在于试图给出结论。至于别人身体力行所产生的后果如何并不能 抹煞思考者的伟大。我很想反驳,可酒意上涌,脑袋一阵晕眩,我们就互相动起 手,都把彼此揍得鼻青皮肿,最后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睡着了。很惭愧,我 虽然渴望反驳,但我并不能给出活着的意义。这让我第二天早起看到李吧那两只 熊猫眼甚感歉疚。   我在白皮沙发上来回蠕动。达摩祖师身边已经没有了含情脉脉的女人,一群 蒙面人在那里喊打喊杀。一束光芒忽然腾空而起,达摩祖师在刀砍斧剁火烧下, 竟然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弄乱。他就像一个全息图像对着四周手忙脚乱的异教徒双 手合什。他的笑容是慈悲的,他深深知道,他们无法对他造成危害。一头巨鲨面 对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鱼所露出的笑容也是慈悲的。   我说:小意,你相信特异功能不?   36   我叫庄枪。我的女朋友叫小意。小意是一个好姑娘。原因很简单,我是她第 一个男人,也是她二十四年来惟一的男人。到目前为止,我还能够把我们之间第 一次性行为的过程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里过一遍,这种回忆比情色电影更能唤起 冲动。小意的皮肤很好,她去菜市场买菜时,那些又白又嫩的水豆腐见了她之后 常常羞愧无比,扑嗒扑嗒就往案板下掉。小意的腿很长,细腰蜂臀。小意是一个 美人儿,男人常在她身边挤来挤去。他们或不停地咽着口水或假装无意用胳膊肘 在小意胸脯上轻轻一碰。还好,小意是人,不必担心像水豆腐般被戳得千疮百孔。 小意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这让我获得很大的虚荣。但不可否认,我对这些男人的 行为入了迷。我记得我与小意之间的性行为,奇怪的是,却始终想不起我们缘何 相识。我是男人,难道我与菜市场里这些苍蝇般的男人一样,在许多时候,都依 靠下半身活着吗?   一只雄孔雀之所以会拥有漂亮的尾翎,是因为孔雀的社会里没有婚姻介绍所、 社交俱乐部等职能场所,也没有财富、名气、地位等游离于生命之外的东西。它 想证明自身强大,赢得更多眼球注意,就必须采取这种形而上的炫耀,这是最简 单的,也是最有效的。只要这样,它才能与一只只的雌孔雀进行交媾。   交媾的意义在哪里?   隐藏在我们的生命基因里。   李吧说:行为受本能支配。本能不动声色地决定一切。因为本能上覆盖着层 层迭迭的个人经历,人们会有着不同的选择,并美其名曰爱情。说到底,爱情只 是自欺的借口,人因为羞愧,便试图掩饰自己对性的渴望。从骨子里来说,没有 哪一个男人不喜欢美女,也没有哪一个女人不喜欢猛男。大自然有很多法则,有 些为我们所知道,还有更多不为我们所了解。黄金分割率便是已知的一种。最具 诱惑力的美女身材一定符合这条比例。远的有维纳斯,近的有玛丽莲.梦露。至 于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那是审美取向受人其他几种本能影响所发生的游移。 价格围绕价值上下波动。审美意义围绕自然法则起伏不定。游移能被允许,彻底 的扬弃则要被自然淘汰,所以说近亲不能相奸。   李吧哈哈大笑。   我说:谁决定了我们的本能?谁排列着我们的基因?基因从哪里来?   李吧说:生命是宇宙的产物。其本原是混沌,先天地而生。寂兮寥兮,独立 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并无 善恶好坏之分。宇宙并没有欲望想产生生命,它只是产生了,只是偶然。一只猴 子在键盘上不停跳动,漫长的岁月里,它亦有可能弹奏出一曲优美的梁祝。生命 因为自己的喜怒哀乐,便暗自揣测宇宙亦有着喜怒哀乐,这便如盲人摸象,何其 可笑。人的肉身决定了人注定是一只永不知天地日月的井底之蛙。只有某一天, 人进化至超脱出肉身局限,才有可能触摸到更多的宇宙碎片。   我说:我听不懂。听不懂的话对我来说没有丁点意义。说你是在放狗屁,那 还是在违心地恭维你。要让大家明白你的道理,你就必须用大家所能明白接受的 方式来表达。   李吧说:人的本能有三个。首先是性,这意味着生命的可能;其次是吃,这 意味着生命存在本身;再次是好奇,这意味着生命的未来。本能不是由谁决定的。 它只是生命在产生以后相互妥协的一个结果。排列是无意识的。不要因为猴子弹 出一曲梁祝,便把猴子命名为上帝。   李吧的话应该不属于正面回答。大家都喜欢王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样才能把 一个得道高僧的戏分扮足,过够一个高高在上的瘾。我陷入沉思。我想不通。决 定不再想。拿不起,那不如干脆放下。   我说:陌生男女为何互相吸引?   李吧用手指一戳我脑门,骂骂咧咧:操,白喷了这么多口水。为何?因为下 半身互相吸引。白痴。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多白痴?李吧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状。 看样子他不想活了。为满足他的心愿,我抬腿朝他屁股上就是狠狠一脚。李吧的 脑袋在门楣上重重一撞。他回过头怒吼:干吗踢我?   我说:你为何有上半身?   李吧眨眨眼忘了疼痛。他说:上半身是为装腔作势,下半身才是根本所在。 只是若大家一见面就急急忙忙脱裤子,那也乏味得紧。所以亚当夏娃要羞答答地 把树叶挂在胯下。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李吧尖起嗓子,手舞足蹈。   我没有问小意她是不是因为下半身的冲动才与我发生性行为。我紧紧捏着她 的小手。庞德说,地铁里的,人群脸上都有一张湿漉漉黑色的花瓣。现在,我在 菜市场里也看见了。心中一阵茫然。头顶百合穴处传来一声轻响。我从自己头顶 跳了出来,浮在半空中,漫不经心打量着眼前一切。我看见我牵着小意的手,小 意的乳房贴在我肩膀上。她皱着眉,她讨厌这些有着腥味的花瓣。我能明白她。 可她为何不能与我一起跳到半空中来呢?   问题并不一定会有答案。就算这世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摆在面前,我们也没 有能力理解它把握它消化它。我叹了一口气,又跳回自己的脑门。轰地一声响。   前面有人喊:你还要不要脸?   我们围观生活,也被生活围观。   现实的某一点在某一刹那与一个黑洞无异。它能吞噬一切,连光线也逃不离。   人群呼啦啦涌上去。里三圈,外三圈,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种声音在把 磁铁扔入垃圾堆时就能听见。一个梳着牛角辫的小女孩奋力窜上父亲的肩膀;一 个中年妇人像一颗子弹从椅子上弹出,她的裙子被她踩在脚下,她尖叫起来,但 没有摔倒,从后面赶来的人像树枝般立刻塞满她四周的每一寸空间,她的黑色黛 丝内裤从我眼前一晃而过;几只公鸡颈毛炸起,在铁笼子里上下扑腾,它们没有 像平日里那般喔喔高啼,小商贩在它们的喉咙里塞入太多的沙粒;一个秃头老者 被人流冲进鱼盆,银白的鱼在他怀里钻来钻去,他绝望地看着他的鸟笼,笼子烂 了,一只绿头鹦鹉从里面跳出来,花容失色,四下望了望,嘀咕了一句人语—— 去死吧。几只螃蟹如奉圣旨,齐刷刷大步向下水道迈去。   如果说眼睛是一架照相机,那么我的身体似乎已是钛金外壳。乱石穿空,惊 涛拍案,卷起千堆雪。无数唾沫在四面八方纷飞四溅。小意嘤咛一声,扑入我怀 里。我抱紧她,胸脯挺得倍儿直,一时间热血沸腾,雄心万丈。大风起兮云飞扬,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我说:小意,别怕,一切有我哩。   我刚把这话说话,身子就往前栽去,我只来得及做一个直体半周翻,后脑勺 已重重敲在水泥地面。星星啊,你真美丽。我凝视着小意,小意紧缠着我,这就 像藤萝在被大风刮倒的树上晃过来晃过去。   谁能逃得离被生活胁裹的命运?   小意左眼角上肿了一小块。她想哭,撇撇嘴,还是没有哭出来。她对我似乎 很失望,鼻子里哼过几声,就用手掐我的脸:“猪啊”,你可别晕过去啊。   个体的力量在群体面前令人忍俊不禁。差距对比的阴影如此庞大,个体的信 心与勇气滑稽得像一个可爱的小丑。我扑哧下笑出声。小意翻了一个白眼。我们 互相搀扶着爬起。爱情真好。   我说:小意,我就会吹牛皮。真惭愧。   小意说:没事,男人不吹牛,还能干什么?   小意笑了,嘟起嘴,一吹气,空气中的一块唾沫落在我手心。这里并没有发 生什么大事情。一个女人边买鸡蛋边偷偷把一个鹌鹑蛋揣入口袋,被卖蛋的女孩 逮住了。两人发生口角,舌绽莲花,互相问候对方的直系亲属。   一个鹌鹑蛋不到一毛钱,把一毛钱扔在地上,我相信一百人中难得有一个会 弯腰拣起。我与小意相视一笑。有一天,我与她默契配合,在一间小超市,成功 地偷了一个桔子。出了超市,小意大叫大跳,身子哆嗦得厉害,似乎比性高潮时 还要来得更猛烈。我们把桔子切成两半分着吃了。桔子真甜。小意在草地上快活 得直打滚。蓝天白云,鸟悠悠地飞来飞去。   小意说:为什么偷来的桔子这么好吃?   我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我与李吧讨论过这个问题。李吧的结论是:我们需要这一毛钱的刺激来打破 现实的沉闷。在这里,一毛钱的使用功能得到无限放大,为赢得这一毛钱,人们 心甘情愿付出一百块。   李吧的话涉及到一个临界点的概念。譬如水要烧至一百摄氏度才会沸腾。为 赢得那一毛钱,人们并不一定愿意付出一百零一毛钱。李吧还罗哩罗嗦讲了许多。 我把耳朵捂住了。   37   我叫庄枪。小意的唇印在我额头上。这活她经常干。她用牙齿熟稔地啃着。 不用多久,我眉心上方就会出现一块鲜红的月牙。   我说:小意,别忙着动手动脚,你还没有回答我问题呢。   小意松开嘴,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有些不满意,扑上来,又啃起来。她的舌 头滑腻得很,我老躲不开。   我说:小意,伊甸里的那条蛇是不是你的舌头变的啊?   这一次,小意满意了,她啦啦地唱起歌。我有些沮丧,呜呜了几声。白色小 猫“护花使者”爬上小意肩头,不满地瞪着我。   我说:小意,达摩祖师打死了多少只白骨精啊?   小意咯咯乐了说:猪啊,白骨精是属于孙猴子的,人人都打白骨精,这世界 岂不乱了套?   小意的身子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我的手指在上面跑来跑去。小意的脸越来 越烫。我咬着小意的耳垂说:孙猴子是拿什么兵器三打白骨精的啊?小意吃吃地 笑,把手伸到我下面,眼睛里都要滴下水来。   我说:这是什么?   棍子。小意忽然松开长在我身体上属于她的棍子,一咕噜翻身爬起,拎起小 猫,顺手抛出。可怜的“护花使者”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被驱逐出境。 阳光在窗台上跳来跳去,我眯起眼。漫着腥味的海草爬上小意身上。   因为力所能及,我们不愿被打扰。因为无能为力,我们告诫自己要忍受打扰。 若从来就没有过力所能及,我们就会对一次次的破门而入安之如素,并还能在其 中找出美学的意义。   梦与现实,哪一个更为真实?白天与黑夜是两扇门,打开合上。哪一扇门的 背后隐藏着公主?一根属于老虎的阴茎在我脑海里进进出出。哪一个是现实,哪 一个是梦?无限的距离向远方铺展。绸缎从皮肤上滑过。大片大片金黄的向日葵 在阳光下忧伤。   我一直认为现实只是梦的延续。很多次,我从床上起来都会发现自己腿上的 精液。它们是洗不掉的,而女人见了会嘲笑我的。我想了很久,便把床单扔出窗 户。窗户外拣垃圾的中年女人向我微笑,露出红彤彤的脸蛋。后来,我就不想了, 每一次遗精后,便把床单迅速扔出窗外。然后,飞快地趴在窗户上默默欣赏着中 年女人富有生命力的笑容。   中年女人是不属于我的。所以她能让我兴奋。   小意是属于我的。所以我现在并没有多大做爱的兴趣。   可我是小意的男人,有着义务。如果我不尽义务,就会有其他男人成为小意 的男人来尽这个义务。爱情逃不离这条法则。我用鼻子在小意身上拱来拱起。我 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伸出手指,把小意送入快接近高潮的山腰。若有一天,小意 把我抛弃了,我敢肯定自己一定会顿心疾首痛不欲生。我会拿脑袋撞墙吗?还是 拿豆腐敲脑袋?我幻想着满墙绚丽的桃花,也幻想着满脑袋的豆腐渣。我终于坚 硬起来,拉着小意一步一步,成功地登上山巅。   登上山巅,不管人间。   小意像一头强壮的雌鹿上下纵跃。青的树在她脑后,黑色的风在她身体里, 她呼啦啦响着。我很喜欢听她嘴里发出的呼啸声。   我忽然注意到阳光已在屋子中间跳起舞。地上有一本书,翻开着,上面有一 些图案,看不太清,很有一点高深莫测的味道。我笑起来,小意瘫软在我怀里。 小意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想写一本书。   我说的是真话。别人写的书总让我更为迷惑。他们各有各的道理。他们只愿 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以为的道理,他们并不会说他们的屁股坐在哪里。他们是 一群很奇怪的动物,明明知道自己要死,偏偏喜欢在死前搬弄事非。他们急不可 耐地在自己身上贴标签,也给别人贴标签。   我不喜欢成为商品。虽然商品有着价值与使用价值双重属性。可我不能摆脱 成为商品的命运,那么就必须找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我应该能在自己写的书里 找到理由。李吧说:能骗我的,只有我自己,一骗就灵,百试不爽。李吧这句话 有点像在天桥练把式的。不过,我在电视里见过一些写书的人,他们多半喜欢用 手指轻轻敲击着茶几、大班椅,这极有可能是每日用手指敲击键盘留下的后遗症。 我喜欢这种姿势。它有一种世界尽在掌握中的气魄。世界尽在掌握中,我肯定也 会在里面。   38   我叫庄枪。我头痛了很久。在小说中叙述一些故事是不难的,但要搭建一个 平台让这些故事乖乖躺在上面,感觉不会比老鼠啃鸡蛋好上多少。哥伦布把鸡蛋 打碎了,鸡蛋才会竖起在桌面。如果我也依葫芦画瓢一昧生搬硬套,恐怕鸡蛋里 流出的蛋黄蛋清多半要把我的房间弄得一塌糊涂。我在一个小时内喝下10大杯水, 肚皮胀得溜圆。每喝完一杯水,就跑到阳台上运动一番。院里刚搬来一家新婚夫 妇。新娘挺着大肚子骄傲地走进走出。我很羡慕她。她的孩子不久之后就会瓜熟 蒂落。孩子是实实在在的。脑袋里的东西却是虚无飘渺的。接下来的一个小时, 我去了10遍厕所,每一次坐在马桶上,我都看见对面墙壁上的镜子有一个家伙两 眼发直脸色惨白。我苦思冥想。   小意认定我写作的冲动来自于渴望炫耀。小意吃吃地笑。她把墙壁上的一根 孔雀毛摘下来轻轻地挠我屁股。我又羞又恼,叫她死一边去。她笑嘻嘻地跑进卧 室,又欢天喜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靠在门框边,乜视着我,嘴角似笑非 笑。   小意的声音抑扬顿挫:为安慰自己,也为提醒别人,人们渴望也热爱炫耀。 每一个人在没有危险状态下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炫耀。这不是一个可耻的字 眼,它往往与信心、勇气、力量紧密团结在一起。有趣的是,炫耀行为与排泄器 官的距离总是靠得越近。   小意念到后面哈哈大笑。我也乐了。我老是会随手写下一些乱七八糟令人发 笑的句子。这是一种恶习,它们随时会被有心人搜集用作呈堂证据。《封神演义》 里有一种仙家兵器,名曰番天印,威力大得吓人,白纸黑字罩下来,有几个人逃 不了?再说,我又不没把生殖器割掉有资格向赵公公学习,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   我说:小意,你就不能讲得好听一些吗?譬如良知、责任、呐喊,等而次之 一点的,皈依、宁静、归属、自由、兴趣……。新华词典里好听的词语并不少, 拜托,多少给一点面子。   我嘿嘿笑着,忽然眼睛一瞪,粗着嗓子就喊:他奶奶的,做人不留余地,老 鼠也会反抗到底,半夜咬你的脚趾头,靠,还真美味。小意呸了一声,反手将卫 生间的门重重关上。门的插销坏了,咣当一下反弹回来,正好揍到我脑袋上。这 可真倒霉,还好,头顶的天花板没有塌落。   我问过李吧,什么是小说?怎样的才算得上好小说?小说应该如何写?李吧 已经忘了屁股上的疼,又一个漂亮妹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我问了他老半天,他 都没反应,一直到他把头发梳得可以扭断苍蝇的腿准备出门时,这才意识到我的 存在。我不得不把我的问题重复一次。李吧就笑,先是背“为伊消得人憔悴,衣 带渐宽终不悔”,然后又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阑栅处。”李吧的声音有一点 哽咽。我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本宋词选。毫无疑问,李吧这次看中的妹妹还是花 骨朵。否则他老人家哪来的积极性?我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书,翻到《钗头凤》那 一节,恶狠狠扔给他,张嘴就骂:你丫的,陆游的词,谁不会背?一只小猫小狗 背起来怕也比你动听得多。   李吧往门中冲了几次,我坚决地把他击退。在师出有名的情况下,我当然理 直气壮,力大如山。这若让我的大学老师看见了,一定会为我这种好学的精神感 动得热泪盈眶。何况,我现在还属于不耻下问。我冷冷笑着,用手把李吧拨来拨 去。李吧虽然一向爱吹嘘他在女人面前有多么强壮,可体重比我差远了。我若想 再与他讲道理,那叫浪费口水。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告诉我们,面对弱小时,要让 他屈服,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只会是暴力。   李吧没辙了,坐在床上愤愤地瞪着我。我把他的手机抢过来,告诉那位花骨 朵,李吧被书砸伤了小手指头不能来赴约了。李吧绝望地在床上翻来滚去,一迭 声骂着贼泼皮。   我与李吧讨论了一个晚上,得出了许多结论。譬如:文学是搞的,搞得鸡飞 狗跳乌烟瘴气,大家灰头土脸,不得不开口抱怨,也就算是有点成就了。每一个 写书的人其实就是一个手淫犯。他们因为很难获得女人、权力、钞票等现实的安 慰,所以就拿文字出去火气,在一个臆想的国度里,让自己当成王,不时幻想着 把书中的某个女人拿来填充自己的三宫六院。李吧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讲得很生 动,常常拿生殖器官性交动作打比喻,为了不脏了大家的眼睛,我把它们过滤了 一遍,现概括如下——   小说的最大特征是在虚幻中打造真实。由故事来承载,让人物来凸现,靠情 节的引人入胜与巧妙构思来推动。文字是鸦片,表达的欲望必然会带来一种难以 言语的微微颤动的快感。让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写作的技巧就是做白日梦。 天空中的花朵后面有着一扇扇门。虚与实都是梦。写作时的病句越多,越有新意, 即别人没写过,文笔就越好。并且自然会有人为你美其名曰:通感、先锋……   小说的好坏是由箕踞在金字塔上的权威说了算。虽然理论上每一个人皆有权 发出自己的声音。但请宽恕他们——他们并不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什么。他们 以为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多时候,只是别人塞进他们喉咙里的东西。当然,若以 一种冷静的技术观点来分析,一篇好的文章文字是活泼的、故事是好看的、思想 是深刻的,但更重要的是它新鲜。因为人是喜新厌旧的。   李吧说完最后一句话,眼珠子不转了,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理解他,因 为人喜新厌旧的冲动,这个世界才会大踏步前进,我们的李吧同志为跟得上时代 的脚步,保持生命的激情,所以才三天两次换女人。我给李吧倒了一杯水,看在 他满头大汗的份上。我也没有去批判他隐藏在这些文字下不把女人当东西看的思 想,虽然女人与男人只是一个个符号,但若真把男人或女人当成东西看了,他们 的叫声会比被我踩住尾巴的“护花使者”还要尖锐。   我得好好琢磨下如何写这篇小说了。   39   我叫庄枪,小说的男主人公也叫庄枪。他是我的面具,我将从脸上剥下他。 再轻巧的面具戴在脸上久了,也能感受到血肉相连。我并没有四九那种能把面具 用中指顶起飞速旋转的本领,而很多本领都是天生的,譬如鸟在天上飞,鱼在水 底游。但我并不害怕剥下面具时我将要面临的疼痛。一个孩子因害怕疼痛拒绝打 针,一个大人则会心甘情愿把屁股奉献给护士默默地又或者是欢喜地接受这些疼 痛。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我说:我痛故我在。   不过,当疼痛超过身体可以忍耐的极限时,我痛故我在这句话或许将无法成 立,因为那时,我极有可能是一条狗或一只在案板上翻着白眼的鱼。我这样说是 有根据的,如果有谁不信,大可去问问为后人留下请君入瓮等成语的诸位大人。 当然这是题外话,不详加讨论。   疼痛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它沿着尾椎骨飞快地往上窜。小意踢了我一脚, 叫我滚一边睡去。我口里应着,手却仍不老实。小意第一次失身给我时,嘴里也 曾发出过疼痛的尖叫。眼泪汪汪的她可爱极了。   我说:小意,小说里的主人公叫庄枪好不好?   小意睡意蒙胧地嘟囔了一声:叫鸭子吧。那样会更好卖一些。小意翻了一个 身,雪白的屁股在窗外吹进的月光下闪闪发光。这让我甚感无聊。我把脸贴在她 屁股上,她的屁股凉嗖嗖的。我继续思考。   身体的疼痛应该能消灭心灵的苦闷。所以那些有资格书写历史的人都喜欢水 墨泼笔画。否则他们在把自己在路上摔了一跤时的疼痛渲染成一个时代的疼痛时, 中气哪能这般充沛?文字运用的技巧就在这里隐藏着。一篇文章文笔生动与否有 一个最大的特征,它是否能够把一只蚂蚁的疼痛写成大象那么巨大?历史与小说 并无多大的差别。譬如,他们还喜欢裁剪等手工活。一块色彩斑斓的花布总得也 总能根据需要缝制成长袖飘飘的衣裳。这些道理同样适合小说素材的选取。我要 从里面汲取丰富的写作技巧。   一条已知的直线一定有着首尾两端。庄枪是这条直线的支点,但他应该处于 哪一个位置才能让这条直线保持平衡?生不过百年,死又会有多少年?这条直线 的首尾各有多重?小意已发出微微鼾声。我在她的呼吸里,庄枪是否会在她梦里?   风从窗外吹进。一个皮球缓缓滚动。我在床上,它在地下。我的视线居高临 下,对于它来说,我是远远躲在一边的上帝,能够看见它的每一寸皮肤,所以它 是圆的,是完美意义的存在。但如果我在皮球里面,我还能判断得出它的形状吗? 已知总是微不足道,头顶的天空满是星星。无数碎裂的眼睛默不作声。   李吧说,小说是一面镜子,是对生活的反光,因为它的隐私性,生活常在它 面前脱光露出羞于见人的生殖器。当然,镜子并不会有着绝对意义上的光滑。它 们或凹或凸,当这面镜子拥有足够的凹凸度,我们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时便会哈哈 大笑。   我说,小说为什么不可以是对生活的抽象?若能这样,我们会在小说里获得 诗意的栖居。把现实种种忘掉,叙述观念,让灵魂安静地歇息在花朵上,何苦非 要挖开花朵下面的泥土,去寻找那条恶心的蚯蚓并把它扔进别人的餐桌上?生活 让人难以忍受,在小说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我们应该忘掉那些难受。我之所以想写 一篇小说,也有这个理由。我承认,我的话甚多自相矛盾。所以我才来与你商量。   李吧说,鸡巴长在狗身上能够繁衍后代,把狗鸡巴切下来端上人的餐桌便是 一道壮阳菜。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李吧念着顺口溜,一脸高深。 我听不懂,我骂他。可奇怪的是我却把他的话一字不漏记下来了。月凉似水,他 的话在我脑海跑来跑去。我很愤怒,原来强奸也是可以这么进行的啊。我决定, 我一定要在小说写到李吧。这样,我也能在我的文字王国里强奸他。   40   我叫庄枪。我起了床,赤身裸体坐在椅子上,黑夜一下子就被灯光驱赶出去, 我把笔吸足墨水,摸过一张纸。一篇小说也是一件产品,它的生产步骤同样是进 入(开始)、成长(发展)、成熟(高潮)、衰退(结局)四环节。一件产品要 飞入寻常百姓家,其前提是大规模标准化的流水线制造,而一辆大众夏利是没有 资格停在王谢堂前。   我写的小说我打算给谁看?   夜色在窗外飞舞,发出低低的呻吟。小意在梦里愁眉苦脸。没有多少人在梦 醒后还能记得梦境的实,他们拂去脊梁上的汗水,对着太阳长出一口气。太阳出 来了,锅里的水也就沸了,在沸水里跳来跳去的虾米更有得忙碌了。时间分分秒 秒,它们累了,不再动了。一双筷子把它们一只只挟入盘子里,一口口棺材被摆 上餐桌。梦境的实,现实的虚。我的影子在墙壁上。没有影子,我就不是人,按 书上的说法,我叫鬼;若没有我,我的影子会在哪里?   灯盏上有一些灰尘,我拿起纸把它们一一拭去。指尖触摸到澄色的黄铜,一 种密密麻麻的感觉让我竦然一惊。黄铜质地并不好,上面有着隐隐约约的黑痕。 这是废铜回炉铸造的。在城市的一角,有一个大大的冶炼厂。里面堆的煤炭有一 幢大楼那么高。我跟随着我爸从村里搬来城后,经常翻墙去那里玩。没有人爱与 我玩,这里没有天狗这样的孩子。一个乡下来的孩子在初来乍到城里时,理所当 然得学会接受岐视。我只好与那些黑不溜秋的煤炭玩。可后来我不敢去了。据说 煤堆里扒出过几具尸体。我不知道这个传闻是真还是假。那时,我还没在大杂院, 仰起头来就能看到花花绿绿的布片。有一个邻居去了那儿烧锅炉,回来后告诉我 们,还有更多的尸体被巨大的铲车连同煤炭一起扔进锅炉里。火焰让这些尸体迅 速化成一缕清烟。他说,在防护镜外可以看到这些尸体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伸胳 膊蹬腿,死得一点也不老实。   大人纷纷告诫孩子们不要与他说话。他一个人搬把小椅子坐在门外,就着花 生米、鸡爪子喝啤酒。他的嘴里溢出香气。他喜欢光着膀子,露出胸口一簇黑毛。 样子很雄壮。所有的人都怕他,远远地躲着他。他咳嗽一声,正打算掀桌子与自 家男人吵架的女人立刻就老实下来,至于没有奶吃的婴儿更是不敢吭声。按说, 有他在,大杂院的门牌边早就能挂上文明小旗,可惜没过多久,他就自个跳了炉, 没跳他自己烧煤的锅炉,跳的是炼铜的炉,那么大的一个人在铜水里滋啦一声响 就没了。大家都说他跳下去之前,打量了四周工友,最后只说了一个字——操。 可谁也不知道他想操谁。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他当 然更没有女哥们儿。不过,他有邻居有同事有领导。很多人说他中了邪。可有的 人说不是,说他只是看铜的质量上不去,一时柔肠百转,热血沸腾,虎目含嗔, 这才光荣捐躯。持此论点的人所找来的证据是在他房间里发现的一本《干将莫 邪》。   我可以把这件事情写成小说,立意于时代与抛弃。笔法是残酷。文风有两种 可供选择,一是水一样地叙述,让人在眼花缭乱的文字面前感受到莫大的悲哀; 二是不动声色陈述事实,玩文字本身的张力。   只是……   只是为何我在这个夜里会忽然想起这件事?它与我一直渴望写出的小说有什 么必然联系?   黄铜里似乎透出血色。我把灯盏摆回桌面。桌子上面还摆着一个笔插筒。两 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晃来晃去,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泥娃娃是我与小意一 起买的,跑了整整一天,累得我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小意却仍然精神抖擞。也 许女人都有这种本能,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只可怜我那双刚买的名牌皮鞋,到底 没有经受住严厉的考验,回到家就咧开嘴表示抗议了。这得怨金庸老先生。描写 爱情完全可用说一声——你的手指穿过我的黑发你发烫的目光灼热了我的心房我 的口水在你绸缎般的肌肤上打滚我们上床了——这老先生食古不化,非要说黄蓉 小姐先是用泥巴捏了两个泥娃娃,然后打碎拌在一起,重新捏过两个泥娃娃,嘴 里还一个劲地念叼你里面有一个我我里面有一个你。   我绝对赞成打倒金庸作品,并踏上一只脚,让它永不得翻身。女人嗅了这棵 大毒草,只晓得谈情说爱,不晓得做爱。这完全忽略了女性本能,要知道在一定 时间内,男人的高潮只有一次,女性的高潮可以有无数次。何况女性还要生孩子, 让我们这个社会千秋万代。   爱情的定义应该是这样的——我把口水吐入你嘴里,你把口水吐入我嘴里。 我回过头看着小意露出笑容。我决定她将成为我小说中的头号女主角,而不是剧 本中那个会给我戴绿帽子的狐狸。理由很简单,我爱她。就算她提出抗议,为证 明我的爱情,我也要把口水进行到底。   41   我叫庄枪。寻找一篇小说的人物并不是一件容易活。从理论上来说,没有两 个人的指纹会一样,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惟一。可当钟声撞落晨霭,人消失 在人海里,消失在匆匆脚步声里,与众不同的特质便迅速蒸发殆尽。喧杂的声音 让心灵逐渐窒息,一架钢琴在几次猛力击打后只会黯然无语。   他们面无表情。他们所想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存在的意义需要作为个体人的 眼光来发现。他们是社会人。社会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要求社会人的形状规格 大小,它并不喜欢存在于个体人身上参差百态的人性,那对它来说意味着资源的 浪费。不合者弃用。这就是社会给出的规则。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生物进化史上 所谓的优胜劣汰。一盒积木拼成一副图画。每一块积木都必须服从规则。积木与 图画的关系就有一点像刀与刀锋。   人都要在独处时才有可能听见自己心灵的声音。心灵是一眼井,它不愿意被 外物打扰,默默歇息在人的身体里。当人累了、困了、倦了,他们才会想到去寻 找它,喝下井水,重新做一个纯粹意义上的人。人的本质是孤独的。一根小草也 是如此。   小意曾带回一株小草。草沾在她头上,她向我扑来,她身边的阳光也欢呼着 一起向我扑来。她头上的小草在这一刹那晶莹透剔盈盈诱人。小意的脸红扑扑的。 我从她头上取下小草,把它夹入书里制成标本。除了我与小意,再也没有人会在 意它了。   草有七片叶子,叶呈无齿椭圆状,若在纸上画地球的平面图,也差不多是这 种形状。每一片叶子之间的距离几乎相等。叶子的脉络很像一棵生气蓬勃的树, 被书本上的文字一衬,显得非常精致。   我说:它真美。   小意嘟着唇说:它在野外长得好好的,可我不小心把它弄死了。   它若没被你带来,也就没法见证我们的爱情。我说得很肉麻,女人都喜欢听 肉麻的话。我说:只有被制成见证的标本,它才能摆脱一岁一枯荣的命运。我们 的爱情将永远延贯它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地下有灵,也一定会感谢小 意的。我很想狂笑几声,可没敢笑,牙龈很酸,我用手揉着腮帮子,把笑辛辛苦 苦憋在肚子里。我的难受有了回报。小意噘起嘴在我脸上飞快一吻。   也许人物并不需要刻意去寻找。我刻意了,我所扮演的角色便会与社会无异。 我并不能真正再现她的生命,只是按自己的需要来取舍她的一切。这样对她极不 公平。水流自然,清风明月。我应该从自己所经历的生活中随意拈取。没有什么 是有意义的,也没有什么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她进入到我的小说里,就是一个不 可缺少的元素。   夜色已经在窗外屏住气息。小意还在酣睡。真静啊。雪花从空中飘落的声音 与尘埃从空中飘落时一模一样。我绞动双手,用拇指压紧太阳穴。心一时恍然起 来。我仿佛来到一个虚拟的空间,到处都是空空荡荡。亮出你的舌头空空荡荡? 听说有人在其主编的某本杂志上刊发了这么一篇小说,不得不卷铺盖回家。我从 抽屉里翻出一面小镜子,对着它吐出舌头。舌头有着金属一般的光泽。一块金属 总得要被人敲打才会冒出火星。我笑起来,用牙齿轻轻咬住舌头,一丝丝的疼痛 化作甘泉流入喉咙。   桌子的另一侧有一台电脑,40G硬盘、256MB内存、内置56K调制解调器…… 它们暴露在灯光下,或长或短或方或圆或扁或厚或大或小,每一个零件都是我亲 手所购,我了解它们,但它们可是了解我?它们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执行我 的意志。我的存在、我所渴望的小说写作又为了执行谁的意志?我挪过身,把电 脑打开,拨号上网,登陆QQ,接连不断的头像飞快闪动,小猫、小鱼、小猪、小 兔……自从与小意相识后,我忽然就把它们给忘了,差不多有大半年没再在上面 说过话。这可真惭愧。我把QQ一一点开。令我满意的是它们已经把我忘了。最后 一个消息是小鱼发来的,但也是三个月之前的事。小鱼问我死哪去了?再不吭声 就要剁了我的鸡巴喂狗去。从这种语气里不难得出,我与小鱼的关系甚为亲呢。 只是我还是没想起她的脸。不过,我却记得她有一双可爱的乳房,不大,仅堪一 握,会咕咕地叫,乳房雪白,乳头红艳,比鸽子更迷人。我微笑着把消息栏关闭, 并不打算回复这些几个月前的问候。我们已经是陌生人了。   从陌生到亲呢需要一点时间,从亲呢到陌生只需要一点点时间。何况我已有 了小意,万一让小意知道我曾和小鱼、小猫、小兔上过床,她亦如法炮制去找一 些小狗、小鸭、小象上床,那我可受不了。   小意是属于我的,自私是人的天性。人有几种本能,其中一种叫占有,它包 含征服——渴望占有,所以前去征服。它衍生了嫉妒、仇恨、愤怒等等情绪。一 个孩子心爱的玩具是不容许别人触摸,绝大部分孩子玩厌倦了才会把它扔给别人, 还有一些孩子却宁愿把它摔坏。   这种陈述语气并不会讨人喜欢。我似乎有必要在此作一下申明:当你在男女 这两种符号里所找到的意义与我所赋于他们的一样,你我的心灵契合,你就能明 白我所说的,我是你,你是我。生理差别一点也不重要,只是展开叙述的某种方 式。   只是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么多女子,她们全上哪儿了?我在水边伸出手。 达尔文说,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我是一只西装革履的猴子?我的指尖触到水面。 那些原本清晰的影子忽然间支离破碎。我是捞月的猴子?   睡意袭来,我沉沉睡去。我仿佛来到一个透明的空间。一些花儿会在月光下 开放,花瓣随那涌动的夜色,渐然吐出一片片银光。微风吹过,银光悠悠一漾, 幽香泛起,让人想尝。可还没等我把嘴凑上前,这香已生出了口耳眼鼻手,在几 缕流光溢彩的云朵下,摇曳生姿。绝世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我屏住呼吸,心里 顿时恍惚了。是我痴了,还是这些花儿痴了?我在乡村里慢慢走动。树的影在房 子的上面。乡村的夜晚总有着风与大山。崎岖的路沙沙地响。忍不住回头看一看 自己的身后,究竟有谁?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萤火在静静地游。空气中弥漫着麦 田的芬芳,我听到它们正在潺潺流水间,一滴一滴清脆地响。我再也忍不住,泪 水夺眶而出。于此同时,一些冰凉的东西掉入我脖子里。   42   我叫庄枪。我跳起来。小意哈哈大笑。我的颈里满是湿漉漉的水。天色已经 大亮。小意得意地甩着双手,说:猪啊,太阳照屁股了,还睡?   我揉揉眼睛。眼屎掉下来。   我的口水淌满了桌子。小说不会被口水淹掉吧?我叫起来,刚想去找,小意 扬扬手,笑盈盈地说:你的小说写得好差劲啊。   我顿时面红耳赤。我想关老爷见了我这张脸庞想必也会羞愧难当。我说:还 没写完呐。我朝小意扑过去。   我的身体穿过小意,重重摔倒在地上。我睁开眼睛。   我在公园里。天空在我头顶。我的头上迅速凸起一个大包。我看了看旁边的 绿色长椅,又看了看地上那滩幸福无比的秽物。   我也笑了,在长椅上挪了一下身子。我的臀部仿佛粘在椅子上,不过,这难 不倒我。我开始把头弯到屁股下不停地哈着气。四周突然就变得很冷,到处刮起 了白毛风。白晃晃的太阳在天上,没有一丝热度。我破口大骂了几声,然后抖抖 索索爬下来。我小小翼翼蜷缩在电线杆上,把腿翘起,膀胱实在憋得难受,我准 备热气腾腾大干一场。   一个女人走过来踢了我一脚,一个男人看我没动弹,干脆就耍了一套穿心腿, 我应声飞出,屁股朝后平沙落雁。我汪一声叫,我不明白他们为何我踢我。我在 街上翻了一个身,瞪大眼。   先是男人把口水吐进女人嘴里,接着女人把口水吐进男人嘴里,接着男人又 把口水吐进女人嘴里,接着……唉,反正就这么一直接着了几十分钟。我有一点 害怕。我记得我在小说中提到这叫爱情。可他们的动作显然超过了爱情的定义, 那个男人的手慢慢地向女人下面摸去。我想他们或是要施某种传说中的法术。   女人忽然哎呀了一声。   男人赶紧问,怎么了?   女人往四周偷眼一看,没有人,白毛风把四周吹得干干净净。   女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要尿尿。   男人说:尿吧。   女人说:有人来了怎么办?   男人说:没事,我会掩护你。   女人羞答答的脸上开出几朵玫瑰。   女人又说:上哪呢?   我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光溜溜的街道上只有我与一条电线杆。这可真是 一个麻烦问题。男人看了看我,估计不大合适,又看看电线杆,估计它不会咬人。 男人说:就在这电线杆边吧。   女人皱着眉头解开裤子。   哗啦啦,泉水叮呼,泉水叮呼响……   这泡尿真的好久哇。我抽抽鼻子,一步二晃走上前。我无法不惭愧,我很想 看看女人是如何撒尿的。因为据说所有的人的内心都蕴藏着伟大的爱情,只需一 粒种子就能让它蓬勃发芽,而女人的爱情更是惊天地泣鬼神,所谓痴情女来薄意 郎。又据说人有了爱情就可以战胜一切黑暗,可以治肚饥当皮衣……总之林林总 总好处多多,就与狗皮膏药差不多。   我忽然发现男人脚上有着一块骨头。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珍馐啊。饥饿的火 焰一下子淹没掉我的理智,天色苍苍,暮意如霜,我嗷一声叫,忘掉刚才被踢时 的疼痛与记忆。我扑上前,露出森白的牙齿,一口就咬在男人的腿肚上。   男人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喊。血一下子就灌到我嘴里,真他妈的鲜美。我身上 的毛发一根根炸起,我张开嘴,刚准备咬下第二口。男人不见了?我伸出狗腿揉 揉眼睛——哦,他骑上那阵白毛风跑远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奶奶的,原来我还是一条卷起尾巴的狗。靠, 就算你发现了我是一只会咬人的狗,也不用跑这么快吧?大不了被我吞肚子里, 再怎么说,看你的模样也应该懂得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嘛。我扭过头,打量着女 人。我的眼眸中幽幽绿光一定是把她吓坏了。她直哆嗦,拼命地把裤子往上提, 但老提不上。没过一会,她不再提裤子了,手在空中划来划去。她想跑,为何却 一步也不能动弹?这可真奇怪。   我转到后面一看。原来如此,我哑然失笑。女人的屁股被这阵白毛风结结实 实冻在电线杆上了。我望望四周,没有水,也没有热乎乎的东西。这可怎么办好?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为自己拍了十下巴掌。踏破铁鞋 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事不宜迟,赶快行动。我翘起腿,把腿搭在电线杆上, 吹起口哨,一时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后面的故事就让我说起来有一点不好意思了。我走哪,女人跟上哪。我问她 为何老跟着我。   她说:你看见了我哪里,还用那个浇了我。   我说:这都什么年代,还这么传统?何况那男人也看见了,你怎么不去跟他?   女人顿时就眼泪汪汪说:他不是人。   我说:我是狗,我也不是人哩。   她说:你是一条解人危难大公无私以德报怨与众不同的狗。   我说:得,别再夸了,否则我一时骄傲,飘上云中,也变成你们人,那可如 何是好?说吧,跟着我有什么事?   女人说:我爱你。   我说:为何爱我?   女人的声音小了,那几朵羞答答的玫瑰又出现了。女人说:你打得过别人, 就一定能保护我,我不跟你跟谁?你这么勇猛,以后自当出将入相,到那时屋子 车子票子不也就都有了?   我暗呼一声爽。原来暴力如此迷人,它简直就是阿拍伯神灯,不对,它极有 可能就是无所不能的上帝。只是,只是……我沉吟了一会说:好汉架不住人多。 一个人不在我话下,二个人也不在我话下,可成千上万人一起朝我涌来,我就吃 不消了。   女人着急了说:那该怎么办才好?   我说:除非你向上帝请求你也变成一只狗,这样就没有人来抢你了。   女人奇怪了说:为什么我变成狗就没有人来抢了?   我说:人只喜欢玩狗溜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是高居万物之上的, 他们又如何甘愿放下架子与狗来谈爱情?   女人眨眨眼说:你真聪明。女人脸若桃花。我心怦怦乱跳。天哪,我真对一 个女人产生了爱情吗?难道这爱情真能超越时空超越种族?天,为何我的呼吸越 来越急促?神,感谢你。   ……   再后来,再后来,他妈的,老子竟然被这个女人在水里灌下了迷魂药,卖到 狗肉铺子里了。一把铁锁牢牢地系在我脖子上。我愤怒地吼,女人,你为何要骗 我?   女人朝我一挥手,她笑容满脸。她说:你忘了你自己说的话吗?   我说:我说过什么?   她说:人只喜欢玩狗溜狗,怎么可能与狗谈爱情?你懂不懂?   还能说些什么?今天我就要被人宰了熬成一锅狗肉汤了。我也只能是把我的 狗眼擦亮,高悬于九天之上。   后记:   这篇小说的酝酿比真正动手写的时间长几倍。说来惭愧,为写好这篇小说, 还特意写了一个近六万余字乏善可陈的中篇,专门来训练自己对各种细节的描写。   一篇小说有四个基本要素。一曰立意,二曰语言,三曰情节,四曰人物。   立意让文章立起来,它指的是作者独特的眼光,能在为我们所熟视无睹的生 活中找出值得思索的东西,纵然我们是坐在马桶上读完它的,可某日走在大街上, 会忽然想起文章中的某一句话,然后若有所思,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语言让文章动起来,它指的是文字的活泼,不可拘束的生气,天马行空,羚 羊挂角,鱼在水里泼喇喇响。它让我们有阅读的快感,好像三伏天里把一瓶冰镇 啤酒灌下肚,怎一个爽字得了?这里还包含语言节奏、叙述方式的收放自如张弛 有度,文字颜容殊丽雅淡或者凶猛暴戾又或者是干干净净水洗过一般;   情节让文章看得下去,用“涂鸦”的话来说,玩的就是蓦然回首,那人在灯 火阑栅处。其间过程大开大合大忽悠,放得出去,收得回来,有穿插,有突袭, 有遭遇,有迂回,海陆空立体作战,场面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它像一部好莱坞 大片能充分刺激人的口鼻耳眼舌等人的各种感知器官;   人物让文章能被人记得住,它必须有血有肉有脊梁骨,拍一下,也能当当作 响。整个小说最后将浓缩到这两三个字符的人名中,成为一个符号,代表着一种 理念、一种人生、一种性格。这就譬如孔乙已、于连、高老头、林黛玉等等。   做到此四要素中的二个又或是两个以上,那便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小说。但一 篇真正伟大的小说,光有这四个要素那还不够。它还必须得具备三个更重要的东 西。   一:思想的深刻性,它不仅找出了那些值得思索的东西,而且,它也试图给 出自己的回答。这个回答的声音必然是由经生活淬炼过后的智慧发出。   二:新鲜。文本上的新鲜、语言上的新鲜、视野上的新鲜……。创造推动世 界。现在,我桌边有一篇小说《太太不在家》,作者香港人何索(2000年11期 《读者》);而我刚刚阅读了一篇英国人安妮.玛丽.格温写的一篇《回家》(广 东旅游出版社名家精品辑)。我不能断言这是抄袭,但两篇文章大意是差不多的, 不同处仅仅是文字无新意的排列组合。   我承认,我们都是站在他人肩膀上写作。我只想试图拿这个偶然事例来说明 一个事实,我这二十几年来阅读的大量中国现代作品几乎在国外都有其范本,而 更多当代作品又是这些现代作品的改头换面版。不必否认,重复能把某种观念迅 速传播。可中国新一代所谓的作家、写手们的创造力上哪里去了?没有比创新更 重要的。对于一部新鲜的作品,我能容忍其糟糕之处。   三:良心。一个人要有良心,一个作家更要有良心,至少他在写作时得有。 良心是一部伟大作品的脊梁骨。不敢奢望作家本人一定要成为思想呐喊上的边缘 人,又或是人文精神上的守望者等等,至少,他不应该忘了生养他的土壤。   有必要申明的是,这里,我所叙述的还只是一些形而上的东西。还有一种天 才的写作,它或痛或爱或恨,一切皆发自于五脏六腑,不为技巧文本所拘。天才 的写作没有理论可言。   对于《白痴庄枪》这篇小说的思想是否深刻,我不想,也无法做出评价。作 品完成,有了读者,必然会有种种误读。人们各自的经验与智慧决定了各种看问 题的角度。但一部文学作品存在的方式是有限性,其内涵及外延是无限的。误读 其实更意味着对作品的全新演绎,是一个新生命。每一个读者的感受都弥足珍贵 不可替代。   我想说一说的是《白痴庄枪》的结构。   我一个朋友说,这篇小说让他联想到了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十一个儿子》。 白痴庄枪有很多哥们,每个哥们就像是一块砖,他似乎要建一个让人吃惊的建筑, 他放一块砖在地上,接着叠加第二个块,然后是第三块……他像是保持着一颗童 心,因为这好像儿戏。但并非如此,因为他不停地垒下去了,越垒越高,超过了 他的身躯,接着超过了广场的旗杆。这一根孤立的狭窄柱体,散发出一种悲怆的 气息,这是一种危险,但它的力量终于开始呈现出来。他并没有就此停止,还在 把自己手中的砖往上面不停地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没有砌刀,手中 只有一根吊线锥。它保证了奇特建筑始终垂直于地面。它把万有引力和空气压强 分配得那样平均,令人叹为观止。有人担心这幢奇特建筑会倒在地上,砸出一条 国道来。但实际上,这幢建筑仍不断上升,最终在某种意义上接近无限,就像马 可波罗向成吉思汗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汇报永远不会结束一样。这个吊线锥就是 庄枪。他是白痴。他通过与众不同的思路、爱好、观察角度,兴趣点拨弄着这根 吊线锥,用一种纯粹的智慧、思辩、叙述让这根吊线椎大放异彩。   无疑,这位朋友看见了小说中的建构,但还没有看见解构,没看见在建构中 同时存在着的解构,以及笼罩全文彻底的解构。第六章结束后,庄枪拿起四九那 张支票,他开始讲述他的哥们儿的故事,而这些故事都是一个被预选撰写好的剧 本,一个要被拿去去博取所谓名声、金钱的剧本。一直到第二十一章庄枪才发现 自己原来一直身处于舞台上。芋头、涂鸦、李哲等这些哥们也还是在这部戏演完 后,才在生活中与庄枪握了第一次手。这个结构把前面文章中所积累起来的重量 不动声色地推倒。但庄枪的哥们儿故事还在讲下去。他开始讲他生活中的哥们儿 的故事,其中用各种手法穿插着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他与四九边走边看边想。 他寻找着生活的意义。但正如文中所讲,一切意义其最终指向必然是毫无意义。 庄枪终于被熬成一锅狗肉汤了。   这个结构受了美国电影《楚门的世界》的一些启发。楚门是这个故事的主人 公,他是一部电视长剧里的主角,却不知道自己的演员身份。电视剧的导演是个 超级天才,他让楚门从刚出生起就在他的镜头前长大,竟让他蒙在鼓里二十多年, 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个电视直播节目全天二十四小时滚动播出,从不间断。 这个天才导演制造了整个楚门的世界,他派出了许多演员去充当楚门的母亲、朋 友、同学、同事、初恋的情人、失而复得的父亲、缺乏共同语言的妻子……他的 摄影棚是个庞大的空间,他让楚门每天生活在这个虚拟的空间中,一切都是制造 出来的,包括空气、大海、城市、打雷和下雨……   文字是会灵魂的。其张力,节奏、语感是一根根看不见的手指。它会深入人 们心底并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每个人都是一个悉足自给的宝库。一篇伟大的小 说便是人们打开宝库的钥匙。   我一直渴望能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   我希望我现在这部《白痴庄枪》便是这样一部小说。   当然,它或许还不是,它还有诸多方面的欠缺。但我以为自己能毫不羞愧地 说一声:它比当今市面上99%的小说更好一些。   我的眼光也许是错误的。在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哪怕再难看,那也是天底 下最好的。一念及此,心便惶惶然。常识告诉我,一道菜是否好吃不是厨师自己 说了算,还得由食客们来下评断。我真诚希望读者们在停杯举箸后能给我一个真 实的意见。这里,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你们能用自己的心灵来说话,而 不是一目十行的眼睛或者是道听途说的耳朵来说话。这样,或许,你们能在此书 中找到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此书写给十八岁以上及一切能够独立思考的人们。   感谢我的朋友们。你们对我的启发与厚爱,一人铭记于心。   感谢这本书的出版社及编辑。谢谢你们的眼光、信心、勇气。   感谢读者。呵呵,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也是我写作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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