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残疾人宣言          /蜘蛛   1 我爹             我是个瘸子,我爹是个哑巴,我娘是个瞎子。             男厕所和女厕所之间的墙是不可逾越的。尽管它肮脏,溅有不堪入目 的屎和尿,有人还写上关于生殖器的谜语,但那是道德的墙,法律的墙。             朗朗乾坤,蝴蝶却从墙上飞过了。然而我爹不是蝴蝶,更不是流氓, 可我爹每天都得出入女厕所。这是一种悲哀。我爹是个男的。             我爹讨厌女人的尖叫。             女人,哎,女人!你亭亭玉立,你长发飘飘,你娇喘吁吁,你香汗淋 淋,你如此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我爹掏粪。弯着腰,脏头发湿的打缕,我爹气喘如牛,臭汗熏天。没 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原因很简单,--我爹是个哑巴。(那你妈呢?)             我爹是哑巴,所以我爹掏粪,这天经地义!感谢菩萨,感谢社会,使 我爹有了这份工作。厕所是我爹的天堂。我爹还奢求什么呢? 每天午夜,他准 时出发,象幽灵一样拉着粪车走街串巷,嘉祥县城公共厕所里的大小便在等着他。              我爹很丑,能吓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来,因为肯定有人会 唾他,假如他恼怒他便得挨揍。             我爹低着头,拉着粪车一步一步的走。他的眼球突出,时时闪过一丝 慌乱,他皱着的眉从生下来就未舒展过,这使他的整个脸带着苦笑,牙齿是两排 稀疏的扭曲的黄豆瓣,蓬乱的头发遮盖住的耳朵象是洞穴,里面住着野兽。自卑 使我爹习惯了低头,于是他又驼背了。有时他也看看苍天,空中没有鸟的影子, 而他的思想已经飞过。             伟大的夜之世界,天苍茫,星冷月明,我爹挖粪。我爹将生命系与这 奇丑的无比肮脏的粪池 ,足下无声的翻滚着蛆的群体,这恶心之花令众生哑口 无言。我爹身上的工作服是屎的颜色,他的胸腔呼吸着浊臭,当双手伸向堵塞住 下水口的大便纸和卫生巾时,沉默赋予我这个动作以庄重的色彩。并且有苍蝇围 着他起舞。             我爹从不呕吐。             有时我爹想在便池里捡到一枚金戒指,然后换成钱 ,买身中山装,他 还是个处男!他的左手和右手都很老实,并没有破坏他的贞洁。(不信!)             这个县城要在清晨恢复喧器,我爹要在天亮之前装满粪车。我爹的领 导是英明的。             在另一个公厕,已是黎明,我爹看到一个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我爹 便尖叫。我爹把屎装进粪桶倒在门外的粪车里。他进进出出,毫不理会那光屁股 的女人。 这是排泄的地方,我爹凭什么就没有权利排泄呢?             假如这时有火把照亮我爹体内的死胡同,便会看到尽头是一颗被生锈 的锁链捆绑着的心,它囚禁在胸膛里,日日夜夜不自由的跳动,越跳动的厉害越 被勒紧。爹啊,儿知道你是个健康的人,和所有正常人一样的健康。             我爹犯了流氓罪被关进了监狱,出狱后他失去了掏粪的工作,有个好 心的犯人对他说,去柳营吧!             2 我娘             我娘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我姥姥扯断脐带疼的昏了过去再 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有路人听到我娘微弱的哭声。我娘和我姥姥的尸体被一头毛 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我姥爷是个脾气暴躁的酒鬼,我舅舅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我娘没 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乳房。从此我娘对圆有了模糊的概 念。后来舅舅对他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地球呢?)             我娘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她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炕 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有一天母山羊快死了,我娘抱着它说羊啊羊你别死,求你了,别死。 姥爷说正好下酒,把羊夺过来按在了铡刀之下,我娘哭着跪下说把它埋了吧,埋 了吧。姥爷哼哼两声一刀铡掉了羊脑袋。(好快刀也!)             红花和绿草在我娘眼中都是黑色的。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 一切颜色在我娘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绚烂,只剩下黑色无边无际。我娘向黑暗 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并且 记住它们的位置,但愿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我娘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姥爷总在这时暴跳如雷把她打骂一顿不给 饭吃。             我娘希望姥爷快点死。(不孝?)             果然舅舅结婚那天,姥爷醉死在门外的一棵白桦树下。妗子很凶,给 了我娘一抱稻草让我娘住进了羊圈。我娘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寒冷与闷热。 妗子却越来越讨厌她,常常无缘无故的打她,舅舅也不管。我娘想到了死,不止 一次喝过农药。舅舅便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呕吐。邻家香姑问我娘,小瞎妮 为啥想不开呵?我娘打着滚说没吃的没吃的。香姑对妗子说,给这小人好歹找个 男人过日子吧!             妗子便托媒婆给我娘张罗对象。媒婆的脚步声让我娘紧张而又感到幸 福。她蹲在窗外听到媒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光棍说明天来相亲。 晚上我娘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辗转反侧。谁会对她温存,谁会对她体 贴,茫茫人海,我娘胡思乱想。             第二天,老光棍来了,我娘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 绞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 的,也是美丽的。然而老光棍一见到我娘就嚷起来,明明说好的是个小寡妇,咋 是个瞎子。媒婆赶紧劝道,既然来了就过去说说话,人家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 老光棍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哇靠!)             妗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砸向老光棍,你个老杂毛,你上天日龙 娶嫦娥去吧你。我娘咯咯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馒馒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磕头,流星划 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媒婆又领来了一个人。我娘后来知道那个人 是人贩子。人贩子围着我娘转了两圈,捏捏我娘的肩,又拍拍背。(挑选牲口?) 他对妗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妗子说能生,绝对没事。人 贩子便问我娘来过月经不?我娘茫然。(傻逼!)人贩子无奈的摊了摊双手。妗 子使劲拧了我娘一下,她掏出五十块钱对人贩子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 你帮着给扔的远远的。舅舅正在铡干草,他叹口气说,我妹,可怜,给找个好买 主吧      !             我娘坐火车感到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离开了家乡.她问去哪. 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穷,买媳妇的多。             路过山东嘉祥,停车五分钟,人贩子说下车买几个包子。我娘说俺跟 着你。             下了车人贩子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楞,我现在撒丫子就 跑,你追的上吗,买主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 改犯____你挑哪个?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拽着人贩子的衣角。             三十个包子。             人贩子掏出我妗子给的那五十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小贩瞪了 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人贩子说咋啦?小贩说假的。             世上最可恨的东西莫过于假币。(同意!)人贩子和小贩争执不下而 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贩子的头打破了,人贩子也不是 好鸟,骂一声狗日的,顺手将一锅沸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嚎叫一声倒 在了地上。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我娘挤在围观的人群里,一个娘们说,这熊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 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看把人烫的。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我娘扶着 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冷风吹着她的 辫子。             下雪了,我娘坐在了几片雪花上。她抱着膝盖浑身哆嗦,心里感到无比 的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我娘吃,只有西北风能让我娘喝。当午夜的 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我娘抬起脸,牙齿打颤,她自言自语,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我娘,他踢踢我娘的脚说,去柳营吧!             3 背景             很久以前,山东省嘉祥县的农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土地上种出小麦 来.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就象野草。长不到抽穗就枯黄了。荒 地还是荒地,种下的东西颗粒无收。土质严重碱化使勤劳的双手不知所措.男耕 女织的最高理想看来很难实现。(哎!)             理想近似于梦想,愿望产生绝望。             解放后,县委班子先后采取了“”深耕地,浅种农‘“”贡献一斗粪' 等措施改良土质,然而旱涝无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阳出来了,地上依旧白花花 一片。             人们绝望了,连县长也绝望了。吃猪血屙黑屎,吃玉米窝头屙黄屎。 那时候县长也吃不上猪血,根本就没猪,人们只能靠玉米高粱等一些粗粮勉强维 持生活。             黄色,是无奈的颜色!(日!)             换届选举好比新陈代谢.1972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任嘉祥县长, 他叫周举治,他上任后大力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种 的是苹果。苹果,在天堂叫禁果。当时的政治风暴没怎么影响果苗的生长。红卫 兵的爹饿的蛋蛋耷拉着,红卫兵也只好蹲在南墙根用武装带拨拉屎壳郎玩。(嘿 嘿!)到78年,即把屎盆子全扣在四人帮头上之后,嘉祥县已有果园几千亩。             78年是个好年.7乘8等于56。(对!)56个民族扭起了大秧歌,祝贺党 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花开花谢,到80年嘉祥县成为全国23个水果基地之一。              嘉祥县成了个大背景。百货大楼前人流穿梭,一条寂静的林荫路旁有 家羊汤馆,写着倒垃圾没爹的墙下堆满垃圾,苍蝇飞舞,小巷的路灯装点着夜色, 清晨,机动三轮车突突的开向水果批发市场。             迅速发展的商业带动各种副业。一些运输车队罐头厂柳编厂随之产生。 其中南关柳编厂和柳营的残疾人柳编厂就是那时冒出来的。是雨后的两个春笋。              4 一个问题             问:残疾人就业是社会应该忽略不鸟的吗?       答:沉默!                   5 柳营柳编厂             柳营距县城八里,是个小村子,靠近公路有个大院子。这院子很孤独, 仿佛与世隔绝,村里的婚丧嫁娶和酒鬼的骂街声与此无关。             上帝并不住在这院里,但这里是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会有八个瞎子坐在马扎上编筐,编的最快的那个是我 娘.她动作熟练,象在玩弄自己的手指。我爹和三个哑巴在村前河堤的树上,手 里都拿着镰刀,他们把柳枝砍下,然后象骡子一样背回来。另外三个哑巴留在院 里修枝剪叶干一些杂活.有四个瘸子和两个瘫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 后烟熏,还有一个侏儒不停的添水加柴,他也负责做饭.炒豆芽,烧菠菜汤。             一张张肮脏的,邪恶的,克己的,轻佻的,恐惧的,放荡的,阴沉的, 憔悴的,扭曲的,呆板的,严      肃的,个个饱经沧桑,他们在这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共产主义社 会了?)             院里有两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 南。门是由破木板拼凑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床的墙上糊 着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窗下的椅背上搭 着毛巾,窗外,二亩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 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我娘是个女的,(屁话!)单独住在其中 的一间。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我娘的纺车上,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 线,闲着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瘫子,别的人都穿着我娘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茅房。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 盒扔的到处都是,雨很有耐性,把一堆堆晒的干硬的屎砸的稀巴烂,象黄河一样 向低洼处流淌。             平房对面是四尖大瓦房。三间是仓库,摞满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扭 扭的性`教,下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 里的空气潮湿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床靠墙放着,粗布被子 象腐烂的尸体发出一阵阵闷臭。(捂住鼻子!)一个穿烂牛仔裤的哑巴站在房子 中间唱歌,他一直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 那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袋沉思,他的头象个冬瓜,别人便叫 他冬瓜,我娘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收音机正在告诉他们什 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两个哑巴打着手势交谈,一个说这鱼要下到明天中午,另 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猪头肉。 瘸子叫小拉,是东关的回民,残疾使他忘记了自己的民族。我娘对我说,猪爹爹, 狗奶奶,老驴是小拉的姑奶奶。那个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快木板安上四个轮子, 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好象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的都划不动了,柳青给 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的直瞪眼,好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鹅!)他说这 一路,受罪啦,我饿了就要饭,困了就捡个平坦的地方躺下。             其余的人在睡觉。我爹鼾声如雷。             一群蛆聚在一起可以比喻成热闹,一群残疾人聚在一起又比喻成什么 呢?            6 柳青             铁栅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是榆树。有一天,柳青从 门里出来把榆树砍了 ,做成把摇椅,在窗下让身体摇晃起来,好象他就是那个 在风铃里长大的人。(叮铃铃叮铃铃 !)他似乎很累,常常望着窗外沉思,后 来天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棵柳树,有风吹过,千古绝唱!             1980年,一个算命瞎子路过此地。他拍着树干问柳青,这是棵柳树是 不?柳青说恩。树高 两丈八是不?柳青说差不多。那正南方有个水坑?柳青说 有个池塘。瞎子又问西南方土墙根下 有块碑?(神仙?妖精?)柳青说是,上 写着“泰山石敢当”。瞎子点点头,喃喃自语,和我梦见的一样。             柳青说这树是我种的。             一方水土养育一棵树,一棵树保佑一方水土。(阿弥陀佛!)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1958年吃观音土撑死的。那时柳青还是个孩子, 他折了根柳枝,他把 树叶吃掉,把树枝插在门前的公路壕里,撒完一泡尿,然 后他就逃荒讨饭去了。在他走后,那根柳枝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树上挂着个破邮箱,没有信来,久了,成了小鸟的窝。             柳青在外漂泊流浪了很多年,他领回来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头发又 粗又脏,且带有骚味 。她会编筐,她留下一团粉红的肉之后就去世了。野兽分 雌雄,家禽分公母,人则分男女。那团肉是个女婴。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爱上 了她。             柳青给她取名柳叶。我则叫她叶子。             柳青挨过饿,受过苦,这使他坚强,能忍耐,遇见困难即使低头也挺 起胸膛。他胸有城府 ,笑的时候也皱着眉。他目光敏锐,看到了社会最底层有 些人在闪闪发光,那是些废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这使他成为最早 的万元户。1992年,柳青获“全国十大杰出青年” 称号。他在演讲时说,这世 上有残人,但绝没有废人。             7 我爹我娘             我爹和我娘都是苦命人。             院里有口井,青石镶着一圈黑暗,上方吊着木桶,旁边有个石槽,常 有小鸟在深夜飞来喝水,继而飞去。我娘熟悉石槽的每一个棱角。我爹曾把它高 高举起,然后放下,向周围的人伸出两个手指,别人便知道石槽重二百斤。(厉 害,都躲远点!)             石槽里每天都泡着一堆脏衣服,我娘天天洗衣洗到深夜。她无所谓黑 暗。她愿意帮助别人,别人叫她“妹子”她会感到幸福,虽然这幸福微不足道。 我爹捧着个氤氲升腾着热气的茶杯,出神的望着窗外。             我娘对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听听鸟叫就已经足够。(拐古拐古!) 她第一次听到叶子咯咯笑的时候便呆住了,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柳青让她 抱抱叶子,她赶紧摇着头搓着手说,大哥,俺丑,吓着她。柳青说没事还是把叶 子放在了她怀里。当一个柔软的小身体紧贴在我娘胸脯上的时候,一阵幸福的战 栗传过全身,这是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到的感觉,仿佛幻觉,在我娘以后的岁月里 久久不能忘怀。             我娘觉的这辈子不可能有个孩子,没人肯娶她。我娘小时侯有过一个 布娃娃,她为此绣了很多星星和花草。后来我娘在垃圾堆里捡到了我,当时她对 我爹说,老天爷给了咱一个孩子。             女人喜爱孩子,就象春天喜爱小草。我娘很不好意思的对柳青说,叶 子的尿布,给俺洗吧!我娘的声音带着恳求。柳青理所当然的答应了。(恩人!)              那一夜,石槽里的衣服格外的多,我娘则把最好的葡萄留到了最后。 她洗完衣服,换上一池清水,月光照着,她坐在马扎上哼着歌谣,然而几块尿布 很快洗干净了。我娘闻闻,觉的不满意,又再洗一遍。             我奶奶感跷着脚尖把尿布晾在院里的时候,我爹悄悄走近,我娘来不 及转身就被拥抱,她惊呼一声哎呦,立即掐我爹的胳膊。我爹气喘吁吁,力大无 穷。(这个流氓!)我娘的腰带挣断了,那是一根草绳,她叫喊着,声音却渐渐 变成央求变成呻吟--我爹的右手揉着我娘的左乳房,我娘感到一阵阵晕眩,身 子发软手仍就紧紧拽着裤子。(谁让你系草绳来着!)             这幅画淫荡而又美丽。             当一个卑微的灵魂产生对另一个卑微的灵魂的爱慕,惊慌,充满幻想, 惊慌好比干柴,幻想化做烈火,一切光明温暖随之出现,天地随之旋转。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将我爹教训了一顿,棍子打在我爹头上邦邦的响, (活该!)我娘哆嗦着身子扑通跪下了,她抱住柳青的一条腿捉,别揍他,俺没 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辊子问我爹,你愿意娶她不?我爹捂着头神色慌张,他看 看我娘,咧嘴一笑说,啊啊啊。柳青又问我娘,那你愿意嫁给他不?我娘捂着脸, 过了一会,点点头。             两瓣蒜拼起了一颗心,两根葱摆成了十字架。感谢上帝,我爹和我娘 结婚了。(阿门!)他们选了个好日子,好日子就是阴天下雨的日子。他俩不用 干活,在那天结婚就象一滴雨拥抱另一滴雨。             那天我娘早早的洗了脸,洗了头发,用一根火柴把指甲缝里的脏泥挖 掉,闻闻手指,然后我娘开始编辫子,不知不觉脸红了,我娘摸摸脸说,真热啊! 我爹一夜未睡。新郎官是最大的官。我爹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人弄醒。冬瓜揉揉 眼,吧嗒吧嗒嘴说,你得买几只鸡,再打点酒。我爹一拍脑门,顶风冒雨去了北 关的菜市场。             我娘焕然一新。脸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系了新的草绳,胸罩是条洗干 净的毛巾。冬瓜敲门进来说,走,去找你男人。柳青把写有喜字的报纸贴在大门 两边。堂屋里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期待我娘的出现。新娘是最美的女人。冬瓜 笑嘻嘻的把我娘领到小拉面前问,这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小拉的头说,不是。 冬瓜又把我娘领到家起面前问,那这个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家起的背说,这个 也不是。             我娘摸遍了所有的人没有找到我爹。冬瓜说,你男人走了,不要你了。 (886?)我娘说,大头,别闹。我爹这时回来了,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酒, 腋下夹着几个长缨的大萝卜。他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             冬瓜把我娘领到我爹面前,这是你男人不?我娘没说话径直扑到了我 爹怀里。冬瓜蹦着欢呼一声万岁,别的人跟着起哄,一个哑巴向我爹我娘竖起大 拇指,一个瞎子挠挠头发,几片碎纸掉下来。          8 两个人      我爹成了我娘的眼睛,我娘成了我爹的舌头,他俩都是有用的东西。我 娘从未来过月经,她的地只长荒草,生不出孩子。爹的精子便感到孤独,那成千 上万的蝌蚪,游啊游找不到朋友。            有天清晨,来了两个人。            其中的那个女人才是我的亲娘。我常常踢她。她的一只袖子空空如也, 头发烫过,被风吹的凌乱,她叫陶婉。另外一个男人,手里提着包,眼睛里布满 血丝好象隐藏着机警。            聋子?柳青问那个男人。      男人摇摇头。      哑巴?      男人说不是。一阵风吹过,他撩起裤脚,柳青看到半截木头做的假肢。 后来那假肢长出了木耳。柳青说进来吧!            门开了,悲剧从此开始。            那个男人叫戏子。他有羊癫疯,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回,这让他象个娘 们,但他带来了文明。他修复井栏,待到夏天井栏上爬满了牵牛花。一个瞎子凑 近说香,我娘问戏子啥色,戏子说粉红的。我娘点点头,这花我看见了。他在院 墙下种菜,他妹妹陶婉养了几只鸡,高兴的时候杀一只。抹布有多脏,生活就有 多乱。他向柳青建议每个人都必须洗脸刷牙。他和我爹重建了厕所,用三合板将 男女分开,用砖和水泥砌成一排“凹”。窗台上有几个坛子,既然那不是唐朝的 坛子,他就盛了水,腌了鸡蛋。在一个雨夜,有只小老鼠偷偷听到他对他妹妹说, 你这老姑娘,该想想办法了。            陶婉的眉宇间早透着哀怨与淫荡,少了一支胳膊后,生活中遇见的男人 便越来越少。她站在门外第一次看见柳青,柳青正抽着烟斗,她看见一个烟雾缭 绕不很清晰的面孔,那正的她梦中的男人。从此一个声音便在脑子里回荡,起初 那声音很弱,却一步一步质问着走过来:嫁给他。闪电划过夜空,这念头始终带 有香味,在黑夜里静静的昙花一现。            尘封的箱底,会有泛黄的回忆。陶婉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就吃醋似的 问这是谁哎?柳青说,我那死去的媳妇,你很象她。到晚上,她在她的小屋里躺 下,她并不困,我娘摸索着进来把叶子的尿布放在她床头上,睡了没?她低吼一 声滚熊,就望着灯泡胡思乱想。我很象他媳妇,她自言自语。第二天,她给叶子 换尿布的时候故意把叶子拧的哇哇大哭,然后掏出乳房,对柳青说,看,这小东 西饿了,吃的多香!(你要不要来几口?)柳青皱眉一笑,,笑容中带着猥亵。 男人都是坏蛋,不坏的是胆小的。柳青见到乳房很容易联想到性交,却没能联想 到孩子。当晚,月光很好,一个女人光着脚丫,用中指轻轻推开柳青的门,她在 黑暗里紧张了一会,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柳青醒了,其实他一直没睡,他本因 为这是一个梦,但他的声音在拒绝,他的手在犹豫,他的心已经答应了。            过了两个月,陶婉从厕所出来,她把一团干净的卫生纸扔到柳青和戏子 面前,我怀孕了,她愤愤的说。戏子说这是好事啊,他看看柳青的脸,柳青的脸 立刻变成了松花蛋。            9 考验      每个人都有一把水枪,每个人撒一泡尿就够了。            那天没有任何预兆。因为免费,县剧院挤满了观众。舞台上空的一盏灯 突然炸了,观众还未弄清怎么回事,破旧的电线因短路而燃烧起来,火蛇迅速舔 着了幕布,顷刻前台成了一片火海。观众并没有齐心协力把火扑灭,而是叫一声 娘一窝蜂似的向出口处跑去。(欲速则不达!)恐惧的人们拼命拥挤,你拉我拽。 一大块烧着的幕布落下来,四溅飞迸的火星引燃了烤的发烫的座椅,混乱的人群 一阵尖叫,开始互相践踏。            挤在人群中的戏子和陶婉发现了墙上有个窟窿,并且旁边有把梯子,那 窟窿很高,是卸下排风扇后留下的。他俩冒着大火很快爬了上去。就在戏子扳住 洞口刚把头探出墙外的时候,陶婉踩着的那节梯子因烤焦而断了,情急之下她抱 住了戏子的一条腿。            地狱就在脚下。            两个人吊在了空中,有那么几秒钟,戏子犹豫着想把他妹妹踢下去.人 在这一辈子里的转折往往取决于一些小事物,如一堵墙,一朵花,一句话,一个 动作。(等等!)那一瞬间要面对抉择,魔鬼和神灵同时出现.戏子的手臂渐渐没 有了力气,身体越来越沉.他扭曲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爬出去,可脚无处生根, 且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努力只能是挣扎.陶婉哭喊着使劲,戏子感到厌恶,亲情 成了拖累.陶婉做出牺牲是不可能的,翻滚的浓烟使她窒息,她咳嗽,嗓子里有股 烟味,血往头上涌,意识渐渐模糊,但求生的欲望仍让她紧紧抱着戏子的一条腿。             爱神和死神都有一对翅膀。            戏子终于决定了,与其两个人死不如一个人活着.他空余的一只脚在空 中乱蹬,这是想让他妹妹以为他在为爬出去而努力。当那只脚听凭他的意志踢向 陶婉的太阳穴时,一根烧着的木头把他和陶婉砸在了火海里。溅起的灰烬如蝙蝠 飞舞。            在那场大火中死了八个烧伤了十三个.戏子和陶婉分别失去了一只脚和 一支胳膊。(兄妹如同手足?)那只脚带有罪恶思想,那支胳膊也不高尚。                  10 战争      一个筐卖一块钱,(便宜!)南关柳编厂却悄悄降到了八毛,这无疑给 了柳青两拳。柳青得知这消息后一夜未睡,早晨起来眼眶发黑。他皱着眉在房间 里走了七步,嘴里嘟囔着脏话,他并不会做诗。戏子和陶婉走进来,柳青立刻对 戏子说,耳刮子就要扇到咱脸上了,咋办?戏子说,南关?先揍他个小舅子!柳 青说,娘的豆,他降到八毛,咱降到六毛。戏子说,大伙的工钱可就少了。柳青 说,咱的筐卖不出去就得完蛋。            陶婉拿着把梳子,对着一盆清水梳妆,突然感到恶心,她捂着嘴疾步跑 到门外,吐了几口酸水,脸色煞白,进屋就问柳青,你啥时娶我,等孩子生下来? 窗外的太阳出来了,她的这句话光明磊落。柳青装没听见,直楞楞的看她一眼, 她嘴一撇就哭起来。柳青不耐烦的说行行行。她立刻抹掉泪水,脸上的表情在手 底下换成了微笑。戏子推心置腹的对柳青悄声说,我妹妹就是骚,不精!柳青拍 了拍戏子的肩,我是男人,得敢做敢当。            勾引是种乐趣,但很危险,象老太太放盐,放了一次,觉的少,又放一 次,还是觉的少,结果她炒的菜却咸了。            中午,陶婉炒了盘咸鸡蛋。(放盐啦?)            傍晚,柳青宣布了降低工资的事,他问大伙有什么意见。我娘摸着腿说 降就降吧,没事没事。家起说,有口饭吃就行。冬瓜嗤之以鼻,他旁边有个哑巴 挥挥手,意思是:屁大的事。            当时柳青站在一块石头上,神情严峻,象一只鹰。脚爪之间没有梦想。 那高度使他有种历史感,使他比别的人离老天更近。            陶婉的肚子越来越大,戏子曾多次叮嘱陶婉吃饭的时候小心点,别让柳 青给下了堕胎药。陶婉摸着肚子说,除非我死了。            过了几个月,她真的死了。            苹果快熟的时候,枯枝败叶落了一地,多么好的肥料,这是秋天的大便。 一群人踏着大便走来了,手里都拿着武器,有菜刀,棍子,有铁叉,木锨,有镐 有斧,还有大榔头。他们怒气冲冲,从南关一路嚷嚷着来到柳营。柳青打开铁栅 门,递过去一支烟,这是礼数,他们简直就要怒发冲冠了,虽然都没有戴帽子。 为首的一个光头叫老改,他指着柳青的鼻子说,降到六毛,我看你是欠揍。自从 柳青降价后,去南关订筐的越来越少,终于一个也没有了。柳青没有说话,他身 后站着一群残疾人。我爹吐口吐沫,右脚在地上划了个圈,另外一个哑巴竖起了 中指。老改说,六毛不行,连工钱都不够,咱商量商量,把价格扯平,钉稳,八 毛怎么样,都卖八毛?            柳青的回答是一个字:屁!            准确的说,这个字的发音应该是“不”,悠长而又耐人寻味。它无形, 无影,却能代表拒绝,那么严肃,那么放肆。它本身就是一种权利,和五谷杂粮 有关,于是就和生活有关。谁能了解它的空虚,还有沉闷,那浑浊的空间里住着 什么样的思想。虽发自内心,但要扭曲一番,然而真实是不会改变的,即使消逝, 也留下了震撼。愤怒总要崩裂,只不过找了个办法。谁听见了其中的嘲笑,恰如 口哨的声音,嘹亮,尖刻。            人类史上,这是残疾人与健全人第一次集体性的正面冲突。            矛盾的最高形式就是战争。老改也说了一个字:砸!残疾人朋友立刻抄 起了能抄到的家伙。双方的械斗场面惨不忍睹。那一刻,上帝也闭上了眼睛,冥 冥之中没有神保佑他们。(还有我!)            寡不敌众。很快,柳青的肋骨断了三根,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戏子唯 一的那条腿也被铲断了,并且头上挨了一棍。有个穿红毛衣的家伙朝陶婉肚子上 狠狠踢了一脚。几个瞎子算倒了血霉,身上都挂了彩,我娘的脸肿的象茄子,有 个叫金水的淹死在了井里,当时有人听见他说,我得赶快找个地方藏起来。家起 的两颗门牙,一颗在土里,一颗在肚里,不过,他捏破了对方的卵蛋,也算够本。 我爹威风凛凛,拿根扁担,呜哩哇啦乱叫一气,周围的那几个人便哎呦哎呦满地 摸草。戏剧性的变化来自冬瓜手里的秤砣,他对老改喊一声,看镖,本来瞄准的 是脑袋,老改的一只眼却瞎了。            老改也成了残疾人,他捂着脸叫唤,撤,快撤。(滚!)            械斗事件引起了县委的高度重视,专案组和残联的负责人对此事进行了 调查。不久,南关柳编厂被勒令停产,老改犯伤害罪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乌 拉!)                 11 我      终于轮到我了!            游累了,我昏沉沉的睡下。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五百年,一千年。醒来, 我萎缩成一个婴儿,躺在垃圾堆里。            陶婉出事那天就死在了产房里,她流了很多血,把我染红了。当时戏子 躺在外科病房昏迷不醒,大夫便对邻床的柳青说,大的死了,小的也快死了,你 要不要看一眼。柳青的脑袋嗡嗡的响,胸部一阵阵疼痛,他说不用啦。我和陶婉 被送进了太平间。几个医生看看我的小样,听听我的心跳,都断定我活不了。从 太平间到垃圾堆,这中间还有很长的路。我的脚先天性的残疾,我生来又不是天 使,没有翅膀。我为什么会在垃圾堆里呢?            后来,太平间又丢失了几具女婴,医院调查了此事。看守太平间的老头 说,谁偷那,不是有病就是残坏,没人要。过了几天,医院把老头喂的一条狗砸 死了。老头对别人说,狗得了狂犬病,其实他知道狗犯了什么错。(汪汪汪!)             下辈子我愿做一块骨头,感谢那条狗。            我满身血污一动不动,我的脚象鸡爪子。周围的人以为我死了。周围的 苍蝇知道我还活着,它们围着我的肚脐飞舞。突,我的身体一阵轻微的抽搐,紧 闭的双眼眼也慢慢睁开了一条缝。围观的人都吓的往后一退。动了,又动了。有 人说。            我爹和我娘恰巧在人群里。我娘伸出双手,一边摸索着走向垃圾堆一边 说,借光,给俺看看。人们闪开了一条道。我娘摸到了碎玻璃,摸到了纸,又摸 到了烂菜叶,终于,她摸到了我。            是个小子。她兴奋的说。            柳青和戏子在县医院躺了三个月。出院后,柳青的脑袋还缠着纱布,戏 子拄着双拐。天阴着,他俩的脸也阴着。柳青问我娘孩子哪来的。我娘说,捡的, 垃圾堆里捡的。那天,风吹着电线,呜呜的。俺一摸,好家伙,扎了俺一下,又 一摸,就摸着他了,臭烘烘的,身上没一点热气,回来俺就叫俺男人烧热水,烧 了一夜。俺给他洗澡,洗一遍,又一编。第二天,他吃食啦,米汤喝了好几口, 这小子命硬,脚有点毛病,大哥,你给俺孩起个名吧!            公路上,一辆拉木头的马车驶过,我爹姓伊,柳青不假思索的给我起名 伊马,(架!)他说,别是个瘸子,,长大了能走能跑就行。            12 平等 参与 共享            械斗事件是人类史上的壮举。柳营胜利了,门前的那棵柳树成了旗帜。 许多残疾人慕名而来,远远的看见了树,便看见了希望。这里并不遥远,一直在 他们心里。除了这里,对那些饱受煎熬没有自由的人来说,任何地方都是地狱, 根本用不着堕落。            粪土中有金子,河蚌里有珍珠,任其沉睡也不开启,不给一个眩目的机 会?            他们个个丑陋不堪,肮脏无比。不是蛔虫,更象蛆虫。似乎不能独立生 存,只能寄生于一个人,一个家,一个社会。他们有着粪便般的生存环境。那些 唾沫那些抱怨那些误解那些排斥与侮辱整天包围着他们。道路是艰难的,思想是 蠕动的。国家给予的那一点点帮助还不至于要感谢。(咳!)            他们蛰伏在社会的阴影里,威胁着别人的幸福。有手却没有工作,有头 脑,却不能思考,生殖器完全是多余的。对付伤害,除了忍受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有闪闪发光的字词不属于他们。            残疾人是一个阶层。一个苦难的民族。上一代和下一代都相传着痛苦。 每天都有人掉到这弱势群体里来。一个瞎子无所谓黑夜,但需要阳光。残疾人永 远存在,从人类开始到人类结束。他们和健全人一样的健康。相反,那些对丑恶 势力视而不见,对别人危难袖手旁观,对正义呼唤充耳不闻的健全人才是真正意 义的残疾人。(鼓掌!)            残疾并不是残疾人痛苦的根源,一切不平等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是社会产 生的。            13 饭馆      一,二,三,四,五,数到五,五年就过去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柳青扩建了厂房,告别了原始的生存部落,他又买了台电视,从此进入一个崭新 的时代。是什么吸引那些残疾人投奔到这里?他们要为生活奋斗,都反抗过自己 的家,叔叔,兄弟,还有邻居。其中有许多优秀的人才,都为以后的事业做出了 贡献。            电视机是个好东西,它告诉人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善, 什么是恶。柳青爬上门前的柳树,把天线绑在最高的树枝上,戏子在下面喊,有 影了,声音也有了!到晚上,村里的人也来看电视。男人们蹲在地上呼啦啦的喝 面条,老娘们坐在墙根哼哼唧唧的哄孩子。            人类相处的多么融洽!            小拉一边看电视,一边搓泥。他搓完脖子搓脚丫,搓成一个泥丸,他闻 闻(香?),嘿嘿一笑,就向那老娘们堆里砸了过去。这是一种调戏,也是爱的 表达方式。几个老娘们也把小石头扔过来,笑嘻嘻的说,丢你娘的绣球。绣球二 字使小拉想入非非。这单身男人下劲搓了个大的,砸中了一个寡妇的头。那寡妇 一拍大腿破口大骂,哪个小歪逼?小拉站起来说是我,寡妇扭扭屁股走到他面前 给了他三巴掌。众人哄笑起来。小拉摸着自己的头,看着女人的手。除了他娘, 还没有别的女人碰过他。            叶子是个淘气的小姑娘,在我记忆中她的裙子永远是脏兮兮的。她在人 群里挥舞着一把小勺,嘴里嚷着打,打。柳青躺在摇椅上说,不听话,打屁股。 叶子说打。柳青便在她屁股蛋子上来了一下,问她还打不打,她嘴一撇,说抱抱。             我爹抽着旱烟,我娘攥着根绳子。我爬到东,爬到西,看看哪个好心人 能喂我几口。我娘把我拽回来放在膝盖上,她小声哼唱:      月老娘,黄巴巴,      爹浇地,娘绣花。      小乖儿,想吃妈,      拿刀来,割给他,      挂他脖里吃去吧!            她想把我哄睡,自己却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爬到大门口,坐在那里看呼 啸而过的车辆。那一刻我很孤独。一个人从公路上走过来,拐弯在我面前停下。 他的脸恐怖极了。我吓的双手抱着头不敢说话。终于,我一声嚎叫。当时正是夏 夜,电视机前的人们扭头看到那张脸也都打了寒颤。            那张脸简直就是魔鬼的杰作。他的脑袋缩在肩膀里,一截僵硬的脖子露 着青筋,喉咙肯定结扎过,咽口唾沫要费很大的劲。两腮写着狰狞,额头上伏着 一只癞蛤蟆,翻转的耳朵会引来风暴,有悲惨的声音在里面回响。该怎么称呼他 的鼻子呢,一个小疙瘩?一个卵?一个瘤?牙齿是撬杠,嘴唇成了支点,而嘴角 塌陷着,随时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巴,那下巴却怪异的翘了上去,形成一个酒 窝,几滴雨和汗可以储存在那里。杂乱的五官只剩下一只眼还活着,眼皮上翻露 着血丝,惊恐的眼球突出,仿佛一耳光就能震落,另一只眼死的很难看,眉毛在 深陷的眼眶里象是黑色的小草。整张脸树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洼洼,只有眉间 的一小块皮肤是完好的,憎恨和丑陋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这一小片柔情又有什 么用呢?(随风去吧!)            伙计,脸咋啦?柳青问。      烫的,开水烫的。他回答。      当天夜里,我娘对我爹说,新来的这个人,我认识!            这个人就是那个卖包子的小贩。生活中处处隐藏着危险。一锅沸水从天 而降,他的人生断成两截。上半辈子是天堂,下半辈子是地狱.命运把他折磨的不 成人样。他象一个鬼,白天不能出来,晚上化做一个游魂,孤孤单单。对这具行 尸走肉来说,苟且偷生有什么不好呢?(good)      不要脸才能生存,没有别的办法!            柳营是唯一能医治他痛苦的解药。残疾使他们一律平等。他姓马,是个 回回,小拉也是回回.安塞俩木尔来困(求真主赐予您安宁)。俩易俩海,因兰拉 乎(万物非主,惟有安拉)。一个回子撑死,两个回子饿死.他和小拉都遵从了 穆斯林的饮食习惯。吃饭是一种享受。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马回回熬了一大 锅羊汤,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飞舞,香味弥漫。他对小拉说,单县有口锅,三十 多年没熄火了,慢慢炖着,咕噜咕噜,那汤熬的,木头掉锅里嚼着都香.小拉咽口 唾沫,单县,莱芜,西安的羊汤好喝。马回回讲了一个故事:黄河边有个老头, 有一年发大水,老头和三个儿子牵着羊扛着家什就到山上去了。从水里漂过来一 个药箱,药箱里有十三种中药。老头不能饿着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种 中药熬了一锅汤.香味引的老鼠呀蛇呀,都围着锅乱转悠.老头说,家淹啦,屋子 也塌啦,喝完这锅汤,就各奔东西,去要饭吧!洪水退去,三个儿子打了个饱嗝, 一个要饭去了西安,一个去了莱芜,另一个去了单县,后来都开了间羊汤馆。 (老头呢,饿死了?)那十三种中药就成了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我 在单县偷偷学了三年,才学会这手艺。浇上辣椒油,撒上香菜,我爹喝了五碗, 我娘喝了三碗(给俺留点)。柳青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过瘾。戏子说,马回回你 该开个小饭馆,咱这里,戏子在地上画,南边是获麟街,北边是327国道,咱就在 这俩十字路口中间,进城出城都得经过这,马回回,你该开个小饭馆。马回回说, 我以前就是干这的。柳青说在门口搭个棚子试试吧!            感谢天时,地利,还有人和。鞭炮声过后,马回回的小饭馆开业了。一 个非常简陋的棚子,搭在公路壕上面,不是傻bi少女幻想的那种小木屋,它阴天 漏雨,刮大风时摇摇晃晃,但它的出现标志着残疾人事业迈出了很大一步。            这一步,是翱翔的开始!            我五岁那年送给马回回一个面具。那时我已经会走,拖着右腿,口袋里 有三颗弹珠,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脚是路的梦。这里有朵小花,那里有堆狗屎。我不能因此而停下脚步。 大步走路大声说话大口吐痰大碗吃饭大瓢喝水,我娘认为这才是男子汉气概。我 是个瘸子,所以我当不了男子汉。            在一棵树下,我用三颗弹珠中红色的那颗赢了一个面具。我对那个输了 的小孩说,你的枪法也很准.小孩坐在地上哭起来,骂我臭瘸子。叶子说,小狗骂 人,掐死你.那小孩哭的更厉害了,叶子向他吐舌头,做鬼脸。            我把面具给了马回回。我娘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他犹豫了一会,慢慢 的戴上,整个人立刻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神佛也不过如此。光芒来自中华民族五 千年悠久的文化,那是张脸谱,生旦净末丑中的一个.那色彩亦是神采。多么美妙 的戏剧转折!他站在那里,站在人生的舞台。往前一步走向新生,退缩一点就是 王八,举头三尺便有天理,脚下则是人道。(前进!前进进!)           14 诊所            马回回的饭馆越来越红火.有了第一,就有了第二。一年以后,紧挨着 马回回的饭馆又开了间诊所.开诊所的是个瘫子,叫安生,中医世家,山东平阴人. 安生18岁那年遭遇电击,两条腿废了,因为忍受不了周围的歧视与冷落,他25岁 毅然离家出走。江湖路远,他若不知,生足何用.自由象天地般宽广。他在别人的 屋檐下躲避雨雪,夏天露宿街头,冬天睡在路边的塑料大棚里.安生在集市上卖 膏药,有个卸白菜的司机告诉他嘉祥县柳营有个编筐的厂子,那里干活的全都是 残疾人.他听说之后就去了柳营。            一天傍晚,狂风扫净了落叶和塑料袋,留下一条干净的公路等待着大雨 的来临。马回回,大头,家起都在饭馆里围着炉子烤火,戏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 屋外雷声滚滚,一个人进来了。他是爬进来的。            这个人就是安生。他的屁股下绑着烂轮胎,两只手都套着破拖鞋,脖子 上挂着一个很旧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抬脸看看屋里的人,这里就是柳营?柳青 说是。安生两手撑地向炉边蠕动了一下,歇歇,总算到了。戏子问他从哪里来.他 说平阴,又拍拍屁股下的轮胎说,这一路磨烂了八个。马回回盛了碗羊汤放在安 生面前的地上,安生翻开口袋,摊着两手说,没钱。马回回说,喝!            安生便捧着碗,吹着热气,一边喝,一边说,天真冷,肠子都快冻僵了, 这汤熬的还行,火候差点,汤里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 山奈多了,良姜少了,有黄连就有厚朴,还有胡椒和当归,一共十三种中药。马 回回很震惊,心里想这是遇见高人了。他问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嘴说,俺走 江湖,卖膏药,懂点中药材,看,他从胸前的包里拿出两贴膏药,一块钱俩,敷 肚脐,治百病。大头走过来将那膏药闻了闻,屁,骗人的玩意。家起说,治百病, 我这腿能治不?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车,柳木的,活腿能治,死腿治不了。啥叫死 腿,家起问。安生打了个饱嗝,从包里拈出一根细长的针,插在自己腿上说,看, 这就是死腿,没反应.他又把针拔起来,打着火机烤了烤,然后猛的扎在家起的大 腿内侧,家起疼的哎呦一声直咧嘴.安生说,你这就是活腿,嘿嘿,有反应.能治 好不,家起揉着腿问。安生把针放回包里,日天的本事也治不好,不过能让你站 起来.家起很激动,抓住安生的手说,要能站起来,我给你跪下磕头。安生一笑, 说不用,你这小车不错,到时给我就行。            三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声救命啊!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毛骨 悚然,就象刀划破了玻璃。小拉拉着电灯,宿舍里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来了, 他扶着床栏看着自己的腿,脸上的肉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大滴的泪 砸在了脚上。几天后,家起借助双拐终于能够直立行走,他由一个猿,或者说一个 畜生,一个野兽,一只爬行动物,而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太字!)            为了表示感谢,家起托柳青买了一辆轮椅送给安生。他把小车当柴火烧 了,这样的交通工具是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讽刺,应该化为灰烬。安生坐在轮椅上 编筐,柳青说,安生,你的手是双好手,别埋没了,搭个棚子开间诊所吧!            安生精通中药,识百草,辨千花。马回回摘下面具问安生,我这脸能治 不。安生吼了声我日,过了一会说,有两种药能让你的脸好看些,一种是白蛇衔 过的三叶草,另一种是麋鹿叼过的七色花。马回回叹口气,我还是把这面罩戴上 吧!安生在各地收集了很多单方,柳絮能治脚气,葛根加黄芩能治头痛,加葡萄 藤能止咳化痰.1998年,安生整理出版《民间单方汇编》,当年洪水暴发,瘟疫流 行,其中记载的被灾区人民广泛采用。其组成成分有:丹参,香附,雄黄,甘草, 陈皮,赤小豆。            安生会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钱就刮好了我爹的腰痛,所刮穴位是:阿 是穴,悬曲至腰俞,腰眼,肾俞,志室,委中。安生最擅长的是针灸。针灸包括 针法和灸法。灸法一般采用艾绒。我和叶子常去采摘开黄花的艾草送给安生,安 生便给我们两颗宝塔糖.有一回,一个便密的泥瓦匠被抬到了安生的诊所,泥瓦匠 捂着鼓胀的肚子直叫唤,脸已经憋的发紫.安生净手洗面,针涌泉,灸大肠俞, 上巨虚,用燃着的空心艾炷迅速点在列缺穴,只听啪的一声,安生说好了,一会 儿,泥瓦匠的肚子咕噜一响,放了个屁。            十几年后,柳营发展成一个繁荣的小镇,那两间棚子不复存在,取而代 之的是路边林立的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安生的诊所成为鲁西南唯一一家盲人按摩 学院,马回回的小饭馆已是名闻四方的清真饭店。            15 旷野的四季      清晨出发,我和叶子整日的在旷野里游逛,村前的河堤上有我们简陋的 住所,那是捕鱼人废弃的小屋。河边的草已经很绿,还有芦苇,叶儿尖尖刺向蓝天. 岸上的一棵树,长啊长啊,长不到天荒地老。后来,一个雨夜,我坐在那树下苦 苦相思,一滴泪,沉沉的坠下。(啊,心上人!)            大自然美丽的象一个梦。我和叶子的足迹遍布最荒凉的角落。春天的早 晨,池塘升腾着雾气,周围的小草湿漉漉的。燕子是远方的情人.喜鹊也在柳丛里 飞来飞去.柔软纤弱的枝条象少女的秀发,丝丝低垂,柳叶尖尖,那是一把把小刀 (杀!)。泥土松软富有弹性,一条小路通向看林人倾斜的木屋,篱笆旁长着野 蔷薇,枝叶间掩映着大的花朵。一口老井依然有水,辘轳吊着铁桶,上面的油漆 二字已经模糊,摇几下,便有大滴大滴银的水珠漏下来。我和叶子是荒野的精灵。 春风让她妩媚.她笑吟吟的站着,小小的个子,大大的伤感的眼睛,睫毛很长,喜欢 皱着鼻子,可爱又淘气。她是一个坏姑娘,整天蹦啊跳啊,舌头纠缠不休.有时她 也低头叹气,踢踢小草,然后咬着嘴唇仰望湛蓝的天。            阳光普照大地,夏季的雨后,空气清新,香甜,混合着百花与野草的气息. 田埂上的几株向日葵耷拉着头,大叶子滴着水。树枝间,草丛里,颤动着蛛网, 一片绿荫下是雨珠晶莹的草地。宽阔的河面漂流着水藻,岸边的芦苇被淹没了, 剩下苇棒露在水面。一河浮萍,一街聚散。有棵倒下的树,两只蜗牛相遇,它们 的触角相碰,然后爬行,背负着各自的房子,各自的家.潮湿的树干上长出了蘑菇, 一个个撑着小伞,心事重重。什么薄如蝉翼(这个这个),什么叽叽喳喳,且高 谈阔论(鸟?)。青蛙敲着小鼓,蚂蚱拉着二胡。大自然的声音是最好的音乐。 突然起风了,旷野安静下来,只剩下风被小草割破了的声音,树木开始惊惶不安. 雷雨又欲来吗?南窗忘了关上。乌云自天际漫延,很快在头顶膨胀,闪电划空, 炸雷滚过,暴雨在大地上喧哗起来。叶子撩着裙子,飞快的跳过一个个小水洼, 她的发束摇来摇去。很快她站在了捕鱼人的小屋门口,向我招着手,伊马,快,快。 我拖着右腿,抱着头,衣服早淋湿了。这场雨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有一次我和 叶子在那小屋里躲了一夜,我们在极早的晨曦中醒来,渗过屋顶的雨水滴落在去 年的干草上。            秋天的太阳象一个蛋。东方一片红,中国已苏醒。一位大婶蹲在她承包 的果园里喝汤,那是她的早饭。苹果熟了就收获它,不然便一片荒芜。我和叶子 走在白桦林里,地上落满结着秋霜的红叶,一只麻雀从脚边扑楞楞的飞起。天空 澄碧无云,西风吹过,树叶纷纷片片,声声落成伤心的地方.从绚烂到苍白,从枝 头到无奈。当一棵白桦树深思不语的时候,是什么也让我们如此伤感。少年落泪, 老年落发。其实树和人一样。皱纹并不代表老了。枯叶下面的土地干燥,枯叶也 会化做那土地(肥料!)。所以青春永驻.雏菊却憔悴了,花似美人树如君,秋 天就这样一片一片走远。            白雪皑皑,起伏的旷野干干净净。大地散发着美丽洁白的光,多么柔和, 不可思议。草垛变厚了,她有了感情,那雪是她的盖头。一只兔子弄出声响,它呆 在草垛里还不老实,真不知道这畜生想吃什么,什么样的草。挂着冰凌的树,一 动不动,红红的太阳出来了,枝条上的水滴落在地上,这一片柳林开始下雨。我 和叶子呼吸着清冽的寒气,小脸冻的通红(呵!)。冬季,前程对每一个人来说 都是白茫茫的。十几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在河面上抽着陀螺,两个大孩抱起一块石 头,嘴里喊着,一,二,三,放,冰铮的一声,裂了几条细缝,那中间是个白点。             16 上学去            有一天,叶子蹦蹦跳跳上学去了,我在旷野里坐了一上午。我是个阴沉, 能忍耐的孩子,整天少言寡语。叶子放学后捉了几只蝌蚪,装在罐头瓶里.她蹲 在地上兴高采烈的说,蝌蚪会变成青蛙,青蛙会变成王子,这是老师讲的。我冷 冷的问癞蛤蟆也会变成王子吗?(会!)            那天我和叶子第一次吵架,吵着吵着都哭了。整个下午我坐在我娘身边 学编筐。晚上我躲了起来,我不想看见叶子却又希望她能找到我。叶子在院里问 大头,见伊马了吗?大头说,谁知道,可能在仓库里。仓库的门锁着,叶子从窗 户跳进去,四下看了看,她跑到一个大柜子前,用力拉那柜子的门,又拍又踢,最后 她累了,皱着眉说,伊马,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着我,我不高兴,我很难受, 难受了一下午啦!她呜呜的哭起来。我打开柜子,说进来吧!她叫了一声坏东西, 立刻跳进来。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叶子,我想上学,我想和你在一块。            我爹不同意我上学,我躺在拉满鸡屎的地上打滚。我那瞎眼的娘把我拽 起来,拍着我身上的土说,儿来,咱不去,娘编筐养活你,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你是个瘸子,上学能有啥出息,还不是白花钱。我执拗的说我得上学。柳青说让 伊马吧,和叶子做个伴。我娘叹了一口气,当晚她用面袋子给我缝了个书包。            17 游戏与童谣            村里的学校是一个庙,破烂不堪,庙顶上长着蒿草和一棵小槐树。佛像 早已不在,据说是被人偷走的。所谓的黑板就是一面墙,原先的香案当了讲桌。 我和叶子在这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学校里一共二十几个学生,只有一个老师。老师叫石为明,他教给我们 很多知识,从人,口,手,到乌鸦喝水,到神笔马良,再到离离原上草。坐在我 和叶子前面的小孩叫胡豆,他就是输给我面具的那个倒霉蛋。            操场上有个鸡窝,鸡窝旁竖着旗杆。一个冬日清晨,红旗下的母鸡下了 个蛋(咯咯哒)。胡豆说烤烤吃,他的手里晃动着一盒火柴。我们这群孩子和改 革开放一起成长,其特点是胆大,敢于创新.于是枯叶点燃了,蛋在灰烬里变的黑 不溜秋.人多蛋少,只有几个大孩抢着吃到了一点点。贡献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 上嘟囔出一串恶毒的话:逼,逼,逼,逼,逼。重复的是一个字,骂的却是五个 人。            小孩不骂人是不可能的。每个小孩都是骂人的天才。他们从中受到了性 教育,也了解了人的身体。      天上掉把刀,砍你娘的腰。      天上掉根针,挑你娘的筋。      天上掉剪子,插你娘的腚眼子。      天上掉杆秤,称你娘的腚。      在想象力丰富的孩子眼里,天上并不虚无,似乎什么都有,地上的娘便 倒了八辈子血霉,不一会就体无完肤.唐诗宋词不过是押韵和对仗。中国文化有 实用的一面.有时某一位才华横溢的小孩会突然说出一句精彩的话:天上掉件破 褂子,烧你娘的嘴巴子。对方黔驴技穷,于是天上掉下只鸡(叨你娘的*),两 个小孩开始打架。            当时非常流行王八拳,也叫孬种拳,这套被中国武术遗忘的拳法威猛无 比。然而其弱点在于下三路,扫荡腿,抓蛋,都能破解,有位小孩别出心裁的绕 到背后,念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向对方肛门猛的一捅,那抡王八拳的同学立刻 跳起来,夹着屁股翘着脚尖嗷嗷的叫。            我是玩石子和弹珠的高手,别的游戏就无法参加,只能在鸡窝旁看他们 跳房,玩骑马打仗。山东小孩喜欢打架,所唱童谣充满粗犷豪迈。小孩站成两排, 一个走出来叉腰喊道:      高粱叶,      当大刀,      你的兵马尽俺挑!      另一排也站出来一个小孩,高声喊道:      关老爷,      扛大刀,      管哪营里把俺挑!      双方齐呼急急令,杀,两个小孩便单腿蹦跳着扭打起来,输了的一方要 做另一方的马。            我站在鸡窝旁,正午的阳光之下,我的影子象一小堆垃圾,那一刻,连 我的影子都不象我,更不用说我的灵魂。            女孩子玩的游戏比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还有逮老鼠。逮老鼠类似于 丢手绢,也是围坐成一个圈,拍手唱着歌谣:      老鼠老鼠一月一,啧咂,猫来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啧咂,没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啧咂,还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啧咂,跑远啦!      时间在她们眼里变的很有诗意,一圈就是一月。很快她们学会了过家家, 锅碗瓢盆树根菜叶摆了一地。胡豆把鼻涕抹在鞋帮上,嬉皮笑脸的凑过去问叶子, 孩子有爹了不,需要个挑水的不?(看这小孩小嘴油的)叶子说呸,跳着朝他脸 上吐了一口.她捧着小脸想了一会,抱起地上那两个头的泥娃娃跑过来,她捂着我 的耳朵悄悄说,你才是这孩子的爹。她对我一笑。            这一笑,让我感动了许多年。           18 疯子        我娘疯了,不知不觉就疯了。        她的精神日渐恍惚,伸出双手象在梦游.走到井旁,忘了想干什么(喝水)。 编筐的时候,手指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活。柳青说她老了,安生说这是病,神经病。         睁着眼闭着眼对我娘来说都一样,都看见黑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开 始失眠,整夜的坐在床上,捏捏我的胳膊,摸摸我的脸,把我弄醒之后她就说, 儿呀,娘的眼不好,你长大了,给娘当拐棍,娘走到哪,你跟到哪。我说娘睡吧. 然而她又很不放心,娘老了,走不动了,咋办?我说娘我背着你。        白天我娘觉的身边空荡荡的,摸摸马扎,我不在,她歪着脑袋想一想,摇头, 叹息。中午,还有黄昏,她固执的站在门口等我放学。她象一棵歪脖树,风吹雨 打全不怕。有一回我放学后,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我娘赶紧把我揽在怀里,惊 慌失措的四处看,胸脯因紧张而波浪般起伏不定,她又装做平静似的小声问,车 走啦?叶子说,婶,走啦!        我娘还是以为我会被那辆车带走,或者轧死,于是她解下腰带把我绑在了树上。 大头走过来想把我松开,我娘吼叫一声,掐住了大头的脖子,那双手冰冷有力。 大头哽着嗓子喊,毁了我啦,毁了我啦!        我爹把我娘锁在了屋里.安生说想吃啥就让她吃啥,这病治不好。我爹没有 一句怨言,眼神里流露着温存.他给我娘梳头,编辫子,给我娘端屎端尿.如果他 不是哑巴,他会给我娘唱一支歌(什么歌)。有时我娘清醒一会,摸着我爹的脸说, 真好,下辈子还嫁给你.更多的时候她蹲在墙角哆嗦,或者站在窗前胡言乱语,医 院旁边有个电线秆,电线秆下面有个垃圾堆,伊马,你不是娘亲生的,你是捡的, 垃圾堆里捡的。        我娘在屋里转圈子,这是野兽关在笼子里养成的习惯。有人从窗外走过,她 就喊我的名字,她已经分辨不出我的脚步声。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伊马,过 来。我远远的站着小声说娘我不。那时我想起昏黄的灯,大冷的天,我娘给我补 裤子。灯下,我看到她花白的头发。我爹坐在椅子上抽烟,有时他也喝点酒。那 是我记忆中温馨的夜晚,然而一去不复返了。        疯子的力气大的惊人.有一天,我娘掰弯钢筋跳窗出来,上了公路,进了县城, 用鼻子到处闻,哪儿有臭味她就摸哪。也许她觉的我还躺在垃圾堆里.她身上臭 烘烘的,两手都沾了狗屎。在北关小学的拐角处,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听到我娘自 言自语,没有,不是这个.她抬头翻着白眼想了想,想了半个小时,猛的一拍额头 (小心狗屎),对了,找电线秆,医院门口的电线秆。医院在南边,那群小孩坏 笑着说,往西,往西走。是的,到处都有好心的人.有个小孩认真的说,西边有 个沟,过了沟就是。我娘面无表情,瞎指挥啥!        我娘很明智的向东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在刹车声喇叭声和司机的吼叫声 中慢慢蹲下,很从容很大胆很若无其事的撒了泡尿.她肯定以为那里是高粱地, 但她忘了脱裤子.她打了个哆嗦,在别人惊愕的目光中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老天有 眼,我娘终于在棉厂家属院门口摸到了一根电线秆,电线秆下面正好有一堆垃圾。 我娘兴奋的哼哼着,趴在垃圾上,象狗一样嗅着,两手小心翼翼的翻动。然而除 了垃圾,什么都没有。我娘歇了一会,向周围的人要水喝。有人问她找什么呢。 我娘说找孩子,孩子没了。她又重新翻了一便,最后摸到了一个纸箱,箱里有一 只死帽。我娘惊喜的说,可找着你了。        我是不是垃圾?如果我是垃圾,我娘是不是垃圾?(以后是!)        哪天下午发生了车祸.去柳营的公路上,有人看见我娘抱着一个纸箱,也许 是因为高兴,她跑了起来.做为一个瞎子,这是她第一次奔跑。那快乐难以形容. 所以她越跑越快,飘飘悠悠,仿佛要振翅高飞,突然一辆黄河大货车疾驶而来将 她撞倒,向前拖了二十米咯噔一声从她身上轧了过去。        如果把那瞬间放慢,会看到车撞到了我娘的胸部,我娘哼的一声,手里的纸 箱飞起滚到了路边,由于惯性,她的身子趴在保险杠上,脚被磨的皮开肉绽,拖 出两行血迹.假如痛苦使我娘清醒,那时的她会想些什么呢。因为她是瞎子,也许 会看见死神。死神真他妈多此一举。短短的二十米距离来不及做一个梦.19,20。 一只轱辘碾过我娘的头,颅骨炸裂,眼珠子迸了出来,后面的轱辘又滚过我娘的 肚子,并且一颠,这一颠将我娘的胸腔撕裂,心啊肝啊苦胆肠子流了一地。(司 机跑啦,娘吸屁!)        现在该怎么称呼我娘呢,她?,它?一个死了的人,一具尸体。头扁扁的, 面目全非,脑浆和头发粘在一起,两只脚血肉模糊,中间的胸腔开裂,满腹狰狞, 乳房上露着一截白森森的肋骨,鲜血蠕动而下(心呢?),旁边的那几块肉渣就 是心。上帝和女娲不得不承认生命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这颜色让苍蝇都感动眼 花缭乱,这弥漫的气味是人真实的气味,这整个画面在阳光之下显的阴森无比。 肉体从魔鬼的嘴里吐出来,死亡让寄居在躯壳里的灵魂获得自由,让囚锁在胸膛里 的心灵获得解放。        愿我娘安息!(脱帽)        我爹看见我娘时打了个寒颤,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眼睛睁的巨大,嘴巴因 惊呆而张着,突然他直挺挺的倒下,抽搐着昏了过去。        河堤上挖了一个坑,柳编厂所有的残疾人都来送葬。我娘被草席包着,两只 结满老茧的手露在外面.那双手饱经风霜,在黑暗里摸索,在风雨中长大,那双手给 叶子洗尿布,给我补裤子.那双手是双好手。我趴在坑边一直哭到嗓子哑了,我 大声喊,娘,娘,你起来,起来,你别死,你看不见,我给你当拐棍,你老了我背着 你,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娘,你起来,你别死。我爹目光呆滞,跪在那里,当柳青洒 下第一把土,我爹的胸腔里有闷雷滚过,他发出狼一样的吼叫。马回回,小拉,家 起,戏子,四个人按住我爹才制止他跳下去。一个坟头一个人.火焰里一只黑色蝴 蝶翩飞,鸳鸯望着沉睡在水底的恋人。我爹在我娘的坟前哭了三天三夜,泪水浸 湿了他面前的土地,有谁听过一个哑巴的哭声,那哭声在旷野上回荡,象锯子锯 断一扇门,象木棒砸烂那屋里的东西,象刀子划破胸膛,象锤子一点一点敲碎人的 心。第四天,叶子提着水罐给我爹送吃的,我爹坐在坟前一动不动。        他已经死了。        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所有的花朵和小鸟都睡了,流星划过天际,风徐徐的吹 着。我和叶子坐在一个小土坡上。我说,叶子,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活着就 是为了你了。叶子说谁也不能把咱俩分开,就象你爹和你娘一样。(椰!)        19 纸箱        世间万物都蕴藏着无限商机。        在我娘留下的东西中,那个纸箱引起了柳青强烈的兴趣.箱里的死猫发出一 股臭味,白花花的肉,生了白花花的蛆!柳青静静的看了一下午,他的心一直在 激动,他是第一个对着蛆沉思的人.戏子走过来说,这好看吗?柳青说,戏子,你 看那箱子上的字。        纸箱上印着:烟台苹果!        次日,柳青和戏子坐火车去了烟台,回来后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柳青站 在一块石头上滔滔不绝,人们从未见他如此兴奋,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其 中有许多新名词,企业,改革,市场,包装,换代,风险,主动。他说编筐不行了, 再这么下去就得饿死,咱得有个长远打算,咱得成立纸箱厂。        残疾人沉默着,这是一种力量,恰如头顶上的乌云,最阴暗的天空预兆着最 大的暴风雨。当天晚上,人们听到一声霹雳,门前的那棵柳树倒下了。        创业是艰难的。计划没有变化大。直到一年以后,柳青才正式挂牌成立了柳 营纸箱厂。胡豆的父亲是第一个顾客,他叫胡金,早在改革开放初就贷款承包了 村里的三十亩果园,他和柳青都是胆大的人,很快成为了朋友。        20 选择        有一天清晨,叶子建议去溜达溜达,我和她跑到了旷野,她又说最好偷几个 苹果尝尝。我们翻过胡豆家的破篱笆,叶子脱掉鞋上了树。(猴子)那天清晨, 胡豆看见叶子坐在树枝上。他跳起来,吹了一声口哨,转了两个圈,怪叫着跑出 去了。他很高兴,他不知道那高兴就是爱情初绽时的喜悦,处在萌芽状态,一场夜 雨,一缕阳光,就能使之悄悄生长。        也许那棵树错了,它不该长在那里。(拿斧子来!)        青春期不知不觉的来临。叶子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天真烂漫,聪明, 充满魅力。一些坏孩子向她吹口哨,她不再报以口水,而是回眸一笑.她懂得引诱, 然后离去,步履轻盈,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三步之内有着无形的界限,一旦陌生 者靠近便感到心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不肖一顾的人,一律仰着小脸和他 们说话.她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因此变的高傲.胸脯悄悄隆起,成为两    个无人知晓的白色的秘密.她不再光着脚丫,轻轻走过来把我猛的抱住.她的 身上开始有一种香味(深呼吸),那是因为一朵小花在她心里开放.她的头发象 水一样柔滑,我说叶子我想摸摸,她撅撅嘴,低垂着眼睛小声说,当然可以!        沉睡的青春是谁的罪过。爹娘死后我就完了,正如天一黑什么都黑了。我象 野人那样长大,没人管,没人关心.那个庙成了回忆。在机器轰隆,纸屑飞扬的车 间,我流汗,干着最累的活.有时突然下起了雨,我坐在一个破轮胎上,心里有 一种很孤独,很不幸,很忧郁的感觉,看着那屋檐下的雨,就觉的一个人的眼泪 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我是个卑贱的人,对生活感到无奈.希望和绝望同时产 生。戏子建议我去跟马回回或者安生学个一技之长,我说算啦。我养成了一种颓 废不振的走路样子,头发又脏又乱,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叶子常常帮我干活,我 装做无所谓,其实我愿意和她在一起。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到空荡荡的难 受。叶子说,伊马,你为什么不能高兴一点呢,我觉的你变了。我无精打采的说 我一直这样。        一直是什么东西,变又是什么东西。蝌蚪变成青蛙,青蛙变成王子。胡豆是 青蛙,我是癞蛤蟆,还瘸着一条腿,其实我不动我就不瘸!(走两步呢)        胡豆几乎天天来找叶子。叶子的窗台上有一盆月季,有一天她将花掐下来别 在耳朵上,笑吟吟的问胡豆,漂亮吗。胡豆说,叶子,我想给你说个事。叶子瞪 他一眼,不许说.然而胡豆还是说,叶子,我喜欢你。叶子的耳根立刻羞红了, 她将花砸在胡豆头上,你这个坏蛋,说完她跑出去了。        三个人的爱的游戏中,毕竟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纸箱厂的生产规模越来越大,水满则溢,柳青必须要换一个更大的缸,也就 是说纸箱厂必须要扩建成大型的纸浆厂,这样才能赢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柳青 和戏子用一个破计算器算出所需的资金,加减乘除之后,至少得需要十万块。当 晚,柳青去找胡金,回来后,他打着嗝,喷着满嘴酒气对戏子说,解决了,什么 问题都解决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叶子的房间里,我对她说,叶子,咱出去逛逛吧!叶 子有些犹豫,她躺在床上,头发凌乱,眼睛有点肿,显然哭过。我又说,和我在 一块,你要觉的丢人,咱就晚上去,不会有人看见的。叶子绕着弯说可能会下雨。 我说管它呢,你以前可没这么罗嗦.你不用干活吗?她撅撅嘴。我给自己放了一天 假,今天,有些话想对你说,我觉的不好意思,就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她 用手指绕着头发,沉默了一会,她哭了,激动的对我说,我爹把我卖了,卖了十万 块钱。我说卖给谁了。叶子皱着眉说,胡豆,他爹帮着贷款。        我说噢,慢慢的蹲在了地上。(肚子疼?)        我听见口哨声,胡豆推门进来了,梳着分头,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他神气 的对我说,新买的,你知道我爹当了村长,吆,这里有点泥,他用手指擦了擦,然 后踢踢腿,这样是使裤子垂直笔挺。他又笑嘻嘻的对叶子说,你是我媳妇,你爹把 你许给我做媳妇了。叶子瞪他一眼说你休想。我不敢站起来,我的裤子上有三个 补丁,两个在膝盖,腚上的那个被汗浸的发黄,被屁熏的发臭。        我蹲在那里象在大便,那一刻,我很想把大便塞到胡豆嘴里!(噎死他。) 然而我站起来说,叶子,我走啦。叶子咬着嘴唇,用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睛看着 我,你去哪?我无所谓的说谁知道呢?我拖着一条腿,神情沮丧,我不敢回头, 因为泪水已经滚滚而下.走到院里,几个残疾人都看着我,我在他们的目光中慢慢 走远.小拉对家起说,伊马可能不回来了。        中午,柳青摆了一桌香气四溢的酒席.他和胡金兴高采烈的谈起贷款的事。 胡豆很高兴,不停的往叶子面前夹菜。叶子强做笑脸,拿起馒头,咬了一小口, 随即又放下了(有心事?)。她的小脸通红,极力克制着眼泪。        这个没心肝的人一整天都失魂落魄,到晚上,雨下了起来。叶子双手抱着肩 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皱着眉,脸色苍白,时不时的倾听窗外有什么声音。这 样过了很久,她停下站在窗前,任由冷雨将她打湿,一道闪电过后,她终于号啕 大哭起来,他走啦,不回来啦,永远都不回来啦!她哭的那么伤心,固执,所有的 人都被吵醒了。柳青披着雨衣站在门口,他生气的说,真丢人,睡觉去,你看你冷 的浑身哆嗦。叶子攥着拳头嚷,难道他就不冷吗?一声巨雷炸响,叶子喃喃自语, 得找他去.她从窗口跳进雨中,出了大门,跑向了旷野。        叶子的两只鞋陷进了稀泥里,脚被尖石头划破了,裙子贴在身上,头发湿的 打缕。她一口气跑进河堤上的小屋,按按地上的干草,她说,有人来过了 。于 是她站在门外,向风雨中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伊马,出来,求你了,别把 我撇下,坏东西,我得跟你走,谁也不能把咱俩分开。        其实我并没有走远,就在我爹我娘坟前坐着,我抱着头,想起很多事。听到 叶子的声音时我浑身打了个哆嗦,然后我毫不忧郁的站起来象她走去。        叶子一声尖叫!        我和她紧紧的抱在了一起。我不会接吻,便舔了她一下,舔掉了她脸上的泪。 过了一会,她抬脸说,你要我吗?我说要。她看着我,慢慢脱掉了裙子(别看), 大雨冲刷着她的身体,她闭上眼,说,来呀!        那一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我将生命之旗杆插在了我的领地上。        柳青一夜没睡,几乎所有的残疾人也一夜没睡,都坐在马回回的饭馆里.黎明 时,雨停了,我和叶子手拉手出现在他们面前。叶子说,我已经是伊马的人了。 柳青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说,你要是能拿出十万快,就让叶子嫁给你。我说我没 有.那些残疾人沉默着,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纷纷去取自己的存折,现金,柳 青阴沉着脸,他说,要是陪了,破产了,那么都得成穷光蛋。家起说,我以前就 是个要饭的,他说完,使劲扳下一颗门牙放在桌上。        那是颗金牙!        21 结局        十个月以后,叶子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婴儿。产房的医生对我说,你俩可能是 近亲结婚!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