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母 亲 子川   农历正月二十四是母亲的八十寿辰,我们兄弟姐妹约齐了准备一起回家给她 老人家做寿。待到张罗得差不多,二姐从镇江打来电话转达了父母的意思:生日 不庆贺,外地的子女也不必专程回去。父母的意思其实就是父亲意思。父亲一向 反对做生日,他反对的理由有两点:一是“减肉延寿”,说的是粗茶淡饭可以延 年,而做生日势必要办宴席,免不了要杀生。父亲说这是他所不取的。二是老年 人平静自然才平安,做生日一大家团聚,欢喜快乐都是免不了的,而老年人的处 于大喜大悲情境是犯忌的。父亲说每每会有乐极生悲的事。父亲这两个理由不一 定科学,又都有一些道理,他自己信得很虔诚,别人也就插不上话。我父亲今年 八十六岁了,他自己的一个个生日就是这样寻寻常常过来的,这点最有说服力。   母亲却是个欢喜热闹的人。如果她生日的那天,我们在外地的子女一起回去, 团聚一堂,肯定是她很向往的场面。可是,我父亲既然这么说了,她一定会顺着 父亲的意思去做。这么多年了,她从来都顺着我父亲的意思办事,到了晚年,怕 是想改也改不了。母亲有一个很脆的名字,父亲经常在嘴边叫,那一年刚解禁放 映电影《红楼梦》,有邻居看了电影再听我父亲这么一声声地叫,开玩笑地说: 你怎么也叫起紫娟来?母亲的名字叫子娟,字不同音同。从十来岁的女孩子,到 八十岁的老太,子娟这名字被父亲叫了大约不下千万次。父亲叫这名字时,十有 八九都是支配她事情,乃至一些极细小的事,比如,父亲坐在饭桌上,会叫:子 娟,筷子。或者:子娟,添饭。母亲听到这样的呼唤,总是忙不迭地应着:来了 来了。把筷子递过来或者把饭碗端过去。直到晚年,还是这样一听到父亲的叫唤 就忙不迭地赶过来。我儿子曾经有一次要和我父亲理论理论,我儿子说:爷爷为 什么自己不会去拿筷子,总要奶奶递过来?我父亲这时便嘿嘿嘿地笑,而这时候 母亲已经把筷子递了过来。   母亲出生于一个平民家庭,没有进过学堂,更没有念过女儿经什么的,想来 她不明了相夫教子这样的大道理,自从十几岁嫁给我父亲,成了我们兄弟姐妹们 的母亲,六十多年了,她始终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小时候,填履历表不 知道怎么填母亲的职业,回来问大人,说就填家庭妇女。这些年来,我的履历表 上母亲这一栏都是这样填写的:职业--家庭妇女;政治--清白。小时候的概 念,家庭妇女就是没有职业的人,事实也正是这样,从事任何一种职业,到退休 时都有个地方靠着吃劳保,家庭妇女是没有这个靠的,家庭妇女的靠只能是一句 老话: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然而,家庭妇女这个“职业”恰恰又是世界上最劳 累最艰辛的职业之一,尤其是当我们自己做了父母以后,这一体会才更真切,所 以古人说:养儿方知报娘恩。   我母亲的劳累艰辛远不是今天的人之父母所能比拟的。现在的中年人,膝下 几乎都是独生子女,两个大人张罗一个小孩,也有累也有烦,自然也有喜悦有天 伦之乐。母亲那一代人就不这么简单了。我母亲前前后后生了十几个小孩,譬如 我,排行第十,上面有小八子小九子,下面有十一子。如今,老么十一子也是往 四十上数的人了。这么多的子女,都成了人,而且在各自的生活环境中都还过得 去。回头看一看,母亲她老人家的功绩是多么的了不得。如果家庭妇女也像其它 职业要评个“劳模”什么的,我母亲无疑是当之无愧的最佳人选之一。母亲的艰 辛不仅仅在于子女多,更要紧是还有一个经济困难的大前提,当一大趟嗷嗷待哺 的小东西绕着她的脚前脚后要吃要穿,这时候父亲的月薪才三十来块钱。十几个 人吃饭就靠这点钱,窘困是可以想见的。何况还有一挨肩高的小孩在上学。那个 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在学校都是被照顾免交学杂费的对象,我记得我在荷花塘小 学读了六年书,大约只有一两个学期交过五角钱学费。学杂费可以免,书本费却 得自己交,每年一到开学,母亲就愁得睡不好觉,三五个读中学小学孩子的书本 费,可是一笔了不得的支出。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印象比较深的是家里卖东西和 母亲向父亲要钱。父亲将每月的工资交给母亲后,一般就不再过问经济之类的事。 父亲交了工资后,一般还给自己留点抽烟钱。母亲遇有应急事体,就会打他抽烟 钱的主意。这时父亲就将口袋翻个底朝天,将里面的零钱全找出来。自然,找出 来的零钱有不少是一分二分五分的镍币。父亲把钱交给母亲时的动作很有趣,他 把翻出来的镍币拢在一只手心里,然后,一枚枚用两只指头拈起,再以大拇指顶 着揿在桌面上,揿出一个个响声。揿完后,他拍拍空手,意思是没有了,全在这 里啦。   这样的日子,是只能闷着头去过而不能去想,因为,无任是谁,只要她常常 去想这日子怎么过,她一定过不了这日子。民间里过日子这样的说法确实了不起, 我想母亲当年肯定像过河过桥过关什么的,一天天地在过这日子。没有文化缺少 思想是母亲的先天不足,然而,对母亲来说这种先天不足却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 情,母亲从不想入非非,脚踏实地,任劳任怨,以朴素的本能的母爱与责任,像 打补丁一样缝缝补补地把她的日子过了下来,把我们一趟儿女扶养大。母亲从来 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母亲将每天早上例行的活计做完后,就拎一只大筐篮去肉案 去排队买五六分钱一斤的肉骨头,那是一种肉被剔得光光的猪腿骨。母亲将猪腿 骨买回来用斧子砸断,然后熬成一锅稠稠的汤汁。记忆中,我们小时候的肉食就 是母亲熬的肉骨头汤。这是一种经济且实惠的肉食品,因为熬过汤的骨头还可以 二三分钱一斤卖给废品收购站。生活曾经是那样的艰辛,而我们家兄弟姐妹站出 来竟没有一个矮个头,回想起来,恐怕全亏母亲一个个天不亮的早晨,和那一锅 锅又浓又稠的骨头汤。   “文革”期间母亲的日子就过得更是艰难了。尽管我腻味“文革”这个话题, 这里却无法回避它。那是一场覆盖几乎整个人类四分之一的大劫难,躬逢其时, 母亲和我们自然躲不了避不开。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们只是不愿再提起它。这些 年来,控诉的东西见到的实在太多了,冷静地想一想,无论当年的动力抑或对象, 其实都是受害者,其创伤一样地难以磨灭。之所以还要说起它,是因为在这场大 劫难中,我们家里也出了一些麻烦事。家里的出事是从“破四旧”开始的。父亲 解放前虽然是做小生意的出身,却附庸文雅,爱好琴棋书画,收藏了不少前人的 字画。现在我们都已认识到那把“破四旧”的火,注定了要毁去许多有价值的东 西,当年的父亲肯定不会有我们今天的觉悟,他也许很虔诚,也许很无奈,不过 他终于还是决定了将他那些心爱的画轴附之一炬。不幸的是在那些旧画轴之间混 和了一幅旧了的领袖像,并且,在即将填进炉堂的时刻谁也没有发现。不幸中的 万幸,是这把“破四旧”的火尚未点燃,就被红卫兵抢先一步夺去那些字画以及 破除它们的权利,也正由于这一步之遥,父亲的罪名因之便被加上了“未遂”的 定语。这是一条救命的定语。尽管如此,那蓬天火虽然不致燎尽所有生机,毕竟 还是烧到了父亲和我们家的头上。作为“现反”家属,母亲的精神上的压力无疑 很大。回首当年,我的印象里有两件小事一直记忆犹新。一件事情是我妈某一天 夜里突然起来杀光了家中饲养的几只鸡和鸭。这一点很出人意外。母亲不是那种 精明强干的人,先前她可从来没有亲手杀过鸡和鸭。说不会杀当然也是个理由, 说不敢杀才更接近她的那种孺弱迹近于无能的秉性。以前我们家里吃鸡鸭都是请 邻居家的汉子动刀,母亲只是不远不近地站着,等到宰杀完成,她才敢接近那些 属于菜肴半成品的鸡和鸭。次日一早,一屋子的鸡鸭肉香,将我们熏醒,我记得 我们当时曾经为了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鸡鸭肉肴而高兴不已。多少年以后,当我 有了一定的阅世,再回想这一节,忽然竟有了深深的后怕。我想,当时的母亲或 许有过一种不祥的想法,那种不祥的想法也许在混沌中就已夭折,也可能那想法 已经形成,只不过临时有一个什么东西萌生出来,阻止那想法的实施。我的后怕 在于,那一顿美餐在一念之间极有可能成为我们一家的“最后的晚餐”。另一件 事情只跟我一个人有关,那是一个夜晚,母亲领我去找她的一个进驻上层建筑的 亲戚。那个时代已经没有富贵豪门的说法,当你站在那些处于“革命”的领导地 位的人物面前,你会发现他们依旧是那种富贵豪门的心态,一切还是几千年来的 旧文化的投映,虽然粘贴了“破旧立新”的标签。我那一年十五岁,刚小学毕业 便告失学,母亲领我去找她的那个亲戚,只是想为我谋求一份临时职业。作为 “现反”家属,站在“革命”者面前,虽然她们之间有着血缘关系,处境可想而 知,求告的结果也可想而知。回家的路,很长,夜黑黑的,我隐隐约约听见母亲 抽动鼻子。很长很长的路。后来,母亲用她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拥着我的肩,用 她那带了浓重鼻音的语气对我说:儿呀,要争口气。这许多年,我始终记着这句 话,每当我懈怠时,便又想起那个黑黑的夜,那条长长的路。   我已经说到了母亲不是精明强干的人,生活的重负压在她的肩上,实在是远 远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可她却承受下来,无怨无悔地走过了她的大半生。如今, 八十岁的母亲腰佝偻了,头发全都白了,一副典型风烛残年的模样。比她大六岁 的父亲,虽然也比早几年衰老很多,却依旧腰腿硬朗。这是被早年生活的担子压 成这样的,看着母亲佝偻的身影不由就心酸起来,她身后那条长长的路印满了她 的一个个沉重的脚印。   插队农村的时候,我曾经跟生产队会计干过一次架,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唯 一的一次干架。因为我的秉性和身体素质条件,确实不是打架的材料。那是在生 产队场头分口粮的时候,那个油嘴打花的会计说了一句侮辱我母亲的话,我记得 我当时发了狂似地抓起脚边的一个盛满小麦的笆斗,朝着他摔过去。周围的人都 惊呆了,那位会计更是吓得面色苍白。那满满一笆斗小麦足足有一百来斤重,若 不是他躲闪得快,一下子砸上他的身上可不是闹玩的。我也不明白当时我怎么会 一下子就把一百来斤重的笆斗擎过头顶,并且迅疾如风地掷出去,这绝对是我当 时的体力所不能承受的动作。据后来旁观的社员说,你当时一头怒发竖在头上, 两只眼睛瞪得赤红,像一头发狂的狮子。这都是少年豪气给撑的。不过,谁都不 想母亲被人伤害可是常理。   当岁月无情地夺走母亲的青春,当慈母逐渐变成一个老妪,带着所有老人的 弱点坐在你的面前,跟你唠叨并不时显得有点儿颠三倒四时,你忽然觉得胸口堵 得慌,心里很难受,你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造物者的残酷无情我们早已领教过, 它总在不断地打击我们的幸福,而我们却始终不能对它实施有效的回击。   八八年,我们一大家族几十口人曾经团聚过一次,我们从各自居处的城市回 到故乡高邮,回到父母的身边,虽然我们都已经成了人之父母,我的大哥大姐甚 至已经有孙男孙女围绕着叫爷爷奶奶了。然而,我们又都作为孩子回到了父母的 身边。那可是一个了不得的热闹场面,儿子辈,孙子辈,重孙子辈,坐下来吃饭 就得几大桌,走在小城的街上闹哄哄一大片。这次聚会是父母的一次成功的“作 品”荟展。见到的街坊邻居都羡慕地说,好福气。我记得当时说的人和听的人, 都喜孜洋洋的。想来母亲的一生辛劳最终换得了这三个字还是很值的,母亲确也 喜欢经常向别人说起儿孙满堂的情景,脸上流露出怎么也藏不住的自豪。然而, 像任何一个事业有成的人一样,如果我们透过那令人炫目的成就本身,看他努力 奋斗的历程,多少艰辛,多少血泪,付出的沉重每每使人们怀疑起成功的意义。 我曾经在一个冬日傍晚,看见母亲在小城的街道上走过,她的腰佝偻着,蓬乱的 白发在晚风中飘动,她没有用拐杖,走得很勤勉,走得很费力。那一霎里,我就 有这种感觉。泪水一下子蒙住了我的眼睛,为了我的母亲,我忽然深深地不安。   母亲的晚年应当说是幸福的,她和父亲在故里老宅与哥哥姐姐们一道生活。 哥哥姐姐们都很孝顺,这是件让我们在外地工作的子女宽慰而又非常感激的事。 然而,母亲却没有养成享清福的习惯,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她总是很不自在,就像 一个旋转惯了的物体怎么也不能摆脱惯性静止下来。所以她常常会寻找一些理由, 或者趁家里人不留意,一个人便出了门,在街上匆匆忙忙似有所为地走动。为此 她曾经摔过两个跟头,伤得都很重,这就难怪哥哥姐姐们每每为此烦心了。母亲 的这个习惯却怎么劝也改不过来。哥哥姐姐们又打长途电话来,告诉我母亲还是 喜欢一个人出去。   挂了话机,我又想起那个冬日的傍晚。晚风中,母亲走了过来,她的白发在 风中飘动。她佝偻着腰,走得很勤勉,也走得很费力。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