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中篇小说   秘密的坟   安昌河   一、   秋生起来得很早,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工具。锄头是新打整的,嘴尖 头重,专门对付三合土的,也专门对付芒种的,只要对着他挖下去,保管轻轻巧 巧地就一个透心凉。铁锹是昨天在爱城新买的,钢火很好,拿手指一敲,当当脆 响,而且口子锋利,刀刃一样。还有钢钎,这是早在前年就准备好了的,那时候 使用起来就很趁手,现在这钢钎被秋生打磨得很尖锐,矛一样,在晨光里跃动着 幽幽的寒光。   如果这一次芒种有胆量再来阻挠,先给他一锄头挖在脑袋上,再一铁锹砍在 他的脖子上,然后用钢钎像扎刺猬一样,在他胸口上给他一窟窿……   不过这一次芒种肯定没有时间来胡闹了。芒种在爱城包了栋旧楼拆,秋生躲 躲闪闪地专门去看了,看见那家伙忙得脑袋都冒烟了,这几日肯定是没时间回秦 村的。   出门的时候秋生感觉脑袋晕忽忽的。昨夜一夜都没睡好,眼睛刚一合上,就 梦见一个闪着光亮的老头站在他的面前。那老头长着长长的白胡子,嘴巴里闪闪 发亮,像含着一个灯泡……   这老头就是他的祖宗。   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啊,祖宗。秋生干脆不睡了,坐在床上,心里对那随着他 眼睛睁开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的祖宗说,不是我大逆不道,而是我这日子根 本没法过了,你是我的祖宗,总是希望我这后辈把日子过好是不是?再说了,我 不动手,怕就晚了,芒种那狗日的野种两眼睛跟狼似的瞪着呢!   再也睡不着了的秋生开始进行周密的计划,先怎么,再怎么……当感觉到一 切都万无一失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出门的时候,秋生再一次琢磨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实很周详。秋生有些激 动,因为过了今天晚上,他就会是秦村,或者说是爱城最有钱的人了。有了钱, 原来那犹如登天的指望,就会轻而易举地一一实现。像什么治好自己的脊梁、娶 一个漂亮的女人、修一栋豪华的房子……秋生甚至想到了报复芒种的毒招,那就 是用钱把他那个女人搞过来,给自己生一个儿子,等若干年后才告诉他,那不是 他的种!   想到这里,秋生的脚步轻巧而且欢快起来。   秦村的春天总是比其他的地方来得早些,春分刚到,大地就开始返绿了,就 连太阳,仿佛也比其他地方爬得高些,金黄色的阳光让这个早晨灿烂无比。秋生 感觉到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他今天的心情好极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美丽的早晨, 充满阳光雨露,充满希望。   没有多久,秋生就站到了王木通的店门口。   王木通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响亮地打着,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看了看秋生, 说,这么早啊?   秋生说我买点东西。   哦。王木通爱理不理地应了声,开始打扫他的店堂。秋生就倚在他的柜台上, 看那些商品。王木通是秦村出名的玻璃脑袋,所谓玻璃脑袋,是秦村人对聪明绝 顶之人的称呼。王木通既然聪明,自然也是最有钱的人。他先是做兽医的,后来 看见做兽医赚不了钱,就开始连人药也卖,再后来,将三间老屋全部改成店面, 从化肥种子到盐巴味精,有啥卖啥。王木通曾经说过,在秦村,除了芒种,都欠 他的,欠他最多的,就是秋生。   五年前,秋生爹刚刚去世过后,秋生就随芒种他们去了山西挖煤。他们都挣 了不少钱,就秋生倒霉,他被一块煤击中了脊梁,由此他的命运就悲惨了。想起 这段往事,秋生就忍不住诅咒起芒种来。   那是腊月,大家说再上完最后几天班就回家过年。芒种和秋生被安排去放炮, 秋生说你在这里守着爆发机,我去接线。在接线的时候,芒种就问,可以摁了吗? 秋生说我正接线呢,你想炸死我么。接完线,秋生正弯着腰往回跑,就听见轰地 一声,自己被重重地打倒在地,爬不起来了。一块拳头大的煤块炮弹似的击中了 秋生的脊梁,他被送到了医院。头两天芒种还是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可是到了第 三天,芒种不见了,一问,说是回家过年去了。从寒冬腊月到春花春雨,秋生躺 在病床上两个月来从没停止过咒骂芒种,骂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无情无意无人 性”。后来医院不给开药了,问矿上,矿上说他的工钱已经医完了,无可奈何秋 生只得拖着还未好利索的身子离开山西。   回到秦村,看见芒种正在和他的女朋友坐在太阳底下嗑瓜子,瓜子壳在阳光 里划着金色的弧线,掉在秋生的脚下。芒种抬起头,看见了秋生一张愤怒的脸。 芒种热情地说,秋生你回来啦。秋生冲着芒种就是一拳头,芒种被打得鼻血直流。 芒种没有回手,只是大喊大叫“救命”。芒种和秋生被村里人团团围住的时候, 秋生还在打芒种。这时候芒种突然开始回手了,他大叫一声“以牙还牙,忍无可 忍”,将自己的拳头噼里啪啦地敲向秋生。病中的秋生哪里是芒种的对手啊,不 几下就趴在地上,口鼻流血,嗷嗷叫唤。   这一仗下来,吃亏的当然是秋生。他和芒种在山西煤矿的纠纷,只有他们两 张红嘴白牙在嚷嚷,谁也说不清楚那个对那个错。但是这打架的事情,却是秋生 的不是,人家芒种一让再让,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回击他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秋生在山西煤矿的医疗费究竟应该由谁负担,那是应该在山西煤矿解决的事 情。至于这次被芒种打伤的事情,错不在芒种,那都是他秋生搬起石头打了自己 的脚——自作自受。但是有病总得治疗啊,不能看着秋生死在村子里吧,由村上 领导打招呼,就在王木通那里治疗。   秋生在王木通那里吃了一年时间的药,吃得王木通都把秋生喊爷爷了,说秋 生爷爷,你算过没有,你吃了我两千多块钱的药了,你一个病秧子,拿什么还我 啊?   王木通诊断,秋生的脊梁疼,是一个养生病,就是说他秋生哪一天不死,那 病就不会离开他的身子,换句话说,秋生的病没治了。秋生不仅在王木通那里吃 药,而且连种子化肥,还有烧酒农药,以及盐巴味精,也一并在他那里赊欠。每 到粮食收获的时候,村里的人就看见王木通拎着几根口袋,后面跟着他推着辆小 平车的老婆,到秋生家去了。   实在没钱还,就抵粮食吧。王木通板着脸说。   尽管弄,能抵多少抵多少!秋生也慷慨。   随后不久,秋生又去王木通那里赊欠了。秋生笑着说,王木通,你得把我看 成你家的财神,我要是死了,欠你的那些钱,就没法还你了。王木通气得吹胡子 瞪眼睛,骂自己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欠秋生这狗日的。秋生说你王木通也别狗 眼看人低,我秋生会有出头之日的。   你秋生要是能有钱,我王木通他妈的就有病。王木通气咻咻地往地上吐了口 唾沫。   我祖上也曾经是响当当的富人,就不会给我留点啥宝贝?秋生冷笑着说。   一听这话,王木通想了想,脸色缓和了许多。   一盒红塔山,一瓶茶坪烧刀子,对,精装的那个,再来一根手电,另外配两 节电池,两颗电珠,还有,把你家腊肉和香肠给我弄几斤。秋生指指戳戳地说着。 王木通没有吭气,一一照办,然后拿算盘敲了个数目,写在一个本上,再拿口袋 一股脑儿将那些东西装进去,往秋生面前一推。   你又要动手了?王木通悄声问道。   关你啥事呢!秋生斜了王木通一眼,拎上东西,说,到时候你把陈年老帐给 我算清楚就行了,可得算清楚啊,多一个子儿我也不会给!   真他妈的小气鬼!王木通望望外面,说,今天晚上可能会有月亮,到是个动 手的好天气。   你可别给我走漏了风声!秋生回头指着王木通,小心我饶不了你!   妈的,我有那么傻么?我还指望你给我还钱呢!王木通笑笑说道。等秋生走 远了,忙叫唤他老婆给他把皮鞋拿出来。   这么大早,你要去啥地方?   你个老娘们知道个屁!王木通穿上皮鞋匆匆忙忙出了门。   妈的,我得赶紧给芒种报个信儿!王木通心里说。   二、   秋生是要掘墓开棺。   秋生不是盗墓贼,因为这坟墓里埋的是他的祖宗。   祖宗的坟墓在秋生家屋子对面的山边上,隔着一片庄稼地,大青石条垒起来 的,尽管没有高大的墓碑,但是显得很宏伟。   原来墓的周围栽了很多树,秋生去山西那年,房屋被雨水冲垮了,回家后就 将那些树木砍了,修补了房屋。现在,祖宗的坟墓无遮无拦地躺在那里,清清冷 冷的。   也就是秋生砍树的那天,才动起了这坟墓的心思。   那天秋生挥着斧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然而那斧头就是不往树里钻。秋生 知道自己没有劲道,身子太虚弱了。   砍倒最后一棵树,秋生累得没有一丝气力了,他坐在祖宗坟上的大青石条上, 拉风箱似的喘息着。想起垮塌的房屋,如果没有这些树木,自己怕是只有学那薛 平贵的老婆,住瓦窑洞了。秋生的眼睛突然落在了祖宗这高大的坟墓上,他站起 来,拿斧头在那青石条上敲了敲,当当当,发出的好象是金属的声响——   秋生的心敲锣般的咚咚地剧烈地狂跳起来。   秋生想起了他爹讲述的那个关于祖宗的故事。   每年腊月祭祖拜坟和清明扫墓,秋生都要被他爹带到祖宗的坟头前,跟在屁 股上的,还有秋生的好朋友,孤儿芒种。芒种跟在屁股上,主要是为了拣没有燃 放完的鞭炮。无论日子过得有多艰难,秋生的爹都是要买上一挂鞭炮,在上坟的 时候放一放,这是秦村其他人家没法比的。   放鞭炮,这是对咱们祖先的敬重!也是为了显示咱们世代的兴旺!秋生爹说, 咱们的祖宗和秦村其他人家的祖宗可不一般,那曾经是富贵天下的。那时候,奴 仆成群,比现在秦村的人加起来还多,至于牛羊么,更是多得跟这山坡上的草一 样。   那是腊月的一个午后,秋生爹喝了些酒,就叫秋生,说去给祖宗上坟。秋生 说你等等,我去叫上芒种。秋生站在田埂上用很夸张的声调吆喝起来,芒种,芒 种,走啊,给咱祖宗上坟去啊!   芒种哎哎地答应着,屁颠颠地一溜儿跑过来,跟在秋生屁股后面,秋生挎着 装祭品的篮子,跟着他爹屁股后面。秋生爹酒开始上头了,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瘦瘦的身子好象已经很难支撑起脑袋瓜子似的,两腿软软忽忽地晃悠着。三个人 走过那片已经收获过了的光秃秃的庄稼地,到了祖宗的坟墓前面。   秋生爹就叫他们跟自己一起跪下,给祖宗磕头。一边磕头,秋生爹就一边念 叨,说老祖先,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们爷俩,不,爷仨,这芒种也算一个吧, 看他没爹没娘的,你就保佑我们爷仨身体好,把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的。然后秋生 爹开始燃放鞭炮。他把鞭炮挂在坟头上,从坟头前抽出一支燃烧的香棍,往引信 上一点,转身走到一边,那啪啦啪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等一切上坟的仪式进行完了,秋生和芒种就到处扒拉那些没有爆炸的鞭炮, 秋生爹就坐到坟边的一棵树下,靠在树上,掏出一袋烟来,吧嗒吧嗒抽着,慢慢 地没动静了。秋生和芒种上前一看,他已经睡着了,手捏着烟袋杆,嘴角流着亮 晶晶的哈喇子,酡红的脸上水一样浮动着似是而非的笑。   秋生和芒种掩着嘴,嗤嗤地笑起来。笑够了,芒种在地上拣起一个草根,在 秋生爹的鼻孔里捅了捅,赶紧拿开,掩着嘴巴憋住笑。秋生爹伸手揉揉鼻子,吧 唧吧唧嘴巴,又睡着了。   芒种又要拿草根去捅秋生爹。秋生不想芒种作践自己的爹,就俯在他耳朵边 大叫一声“爹”。   干个啥呢!秋生爹被惊得一跳,醒过来,直骂秋生和芒种坏了他好事。   我正在吃东西呢。秋生爹说。我梦见有人请我吃东西,一大桌子的鸡鸭鱼肉, 还有上等的高粱酒,扑着鼻子的香……   你中午不才吃了肉,喝了酒么?秋生说。   就是吃了啊,但是刚才人家请吃的那都是更好的东西,可没把我撑得,正想 着是不是要把你们叫来一起吃,你们就把我弄醒了!秋生爹不甘心地抹抹嘴角的 哈喇子,意尤未尽的样子。你们没看见,那鸡是蒸全的,鸭子是烤出来的,黄亮 亮的,滋滋冒油,还有鱼,糖醋的,撒了很多葱花——   谁请你吃啊。芒种吞了口口水,眼瞪瞪地。   谁,这天底下还有谁请得起这样的客——秋生爹拍拍身边那坟墓上的大青石 条——只有咱们的祖宗,才有这气派!   秋生和芒种相互对视一眼,又侧眼看了看坟墓,感觉到背皮一阵发凉,赶紧 靠到秋生爹的身边。   咱们本来不是这秦村的人,晓得么?秋生爹也不理会他们的害怕,装上一袋 烟,点着火,吐了几口烟雾,两眼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咱们是啥地方的人?   咱们是啥地方的人,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咱们不是秦村的人,因为 这秦村,出不了咱们祖宗那样的人物。秋生爹挪了挪身子,蜷起一只腿来压在自 己屁股下面,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要听么?芒种要听么?好,都要听,都要 听咱就跟你们说说。   咱们的祖宗原来是京城的大官,晓得京城么?秋生爹打了个嗝,问他们。   就是北京城。芒种抢着答道。   对,对,看看芒种就是比秋生聪明。秋生爹呵呵笑着,在芒种脑袋上拍了拍。   咱们祖宗在京城做官的时候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吃鸡肉还要把皮丢了, 说鸡皮腻人,你说,他那官做得多舒心啊!不过这人的命运就像是天上的月亮, 有满的时候,就有缺的时候,这不,咱们祖宗遭殃了,他被奸臣参了本。   啥叫参本啊?芒种问。   参本就是告状啊!那个奸臣在皇帝面前告了咱们祖宗一状,说咱们祖宗这坏 那坏。你们不晓得,这个世道上,人不只是喜欢听好话,更喜欢听坏话。那皇帝 一听,气了,要把咱们的祖宗赶出京城。这个皇帝回去跟他老婆——也就是皇后 娘娘说了咱们祖宗的事,皇帝娘娘可是聪明人,一听,说皇帝你上当了,那可是 个好人啊,对咱们朝廷可是忠心耿耿啊!这皇帝当时就后悔了,但是皇帝都金口 玉牙,说的话是从来不更改的,就算是错的,也不改。所以呐,他也不好再让咱 们祖宗官复原职,就算官复原职,咱们祖宗肯定也不会干的,因为把事情看白了, 你说这当官吧,你做忠良吧,总是要被奸臣害死,做奸臣吧,又会落得个恶也恶 报,也大都要死。   咱们祖宗后来怎么的啊?秋生问,被赶出京城了么?   后来那皇帝决定,在赶咱们祖宗出京城的时候,请他到皇宫后院里,亲自和 皇后娘娘陪他吃一顿。这一顿饭,可全都是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啊。这一顿饭, 要是落到现在,换成猪头肉啊猪蹄儿啊,就算咱们爷儿仨可着劲儿地吃一辈子也 不见得吃得完的。吃完了饭,皇帝决定再送咱们祖宗一点东西,也算是留着做个 念想吧,就问咱们祖宗想要什么,咱们祖宗心想,要啥呢。   他要啥呢?芒种眼巴巴地看着秋生爹。   咱们祖宗做了大半辈子的官,为皇帝老儿的江山操劳了大半辈子,就是要要 啥也不过分啊,但是咱们祖宗就是想不起来要啥。秋生爹皱着眉头,好象也跟那 位祖宗一样犯了难。   要钱呗,要钱回去好买肉吃啊!秋生说。   笨蛋,那时候不兴钱的。芒种白了秋生一眼。   谁说那时候不兴钱了,那时候只是不像现在,使的是纸钱,那时候用的都是 金子银子。咱们祖宗原来也想要金子银子,别说金子银子,就是他要金山银山, 那皇帝也会给他的,但是咱们祖宗回家这么远,带得动多少金子银子啊?咱们祖 宗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皇后——秋生爹咳嗽两声,眼睛翻了翻,做了个下定决 心的样子——我就要两样宝贝!咱们祖宗说。那两样宝贝啊?皇帝和皇后问。咱 们祖宗指了指皇帝的脑袋。   他咋要人家脑袋呢?秋生说,人家会给他么?   妈的,芒种说你笨蛋,你真是笨蛋,咱们祖宗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敢要皇帝 的脑袋么?咱们祖宗看上的是皇帝脑袋上的龙珠。你们不晓得,古代的时候,皇 帝戴的冠子上,都嵌有龙珠,这珠子可是宝贝啊,夜里会放光,要是做饭的时候, 放一颗在灶台上,整个屋子都看得见,那比现在他们爱城的电灯亮多了。   秋生和芒种啧啧地感叹着,眼里充满了神往的光芒,好象他们已经置身在那 宝珠散发的光亮中了。   这宝珠还有一点很神奇,咱们夏天吃饭不是老馊么?要是把宝珠和咱们吃剩 的饭搁在一起,就是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馊的。这皇帝皇后死了过后,他们的 嘴巴里就要含一颗龙珠,这样子一来,他的身子就不会腐烂,就是埋在地下一万 年,也是好好的。   咱们祖宗要着那颗龙珠了么?秋生问。   当然要着了,那东西虽说金贵了些,是天底下少有的宝物,可是对他皇帝来 说,再怎么着,也用个十颗八颗啊!咱们祖宗带着那颗宝珠,就回了现在这地方 ——秦村。   后来呢?芒种问。   后来,后来咱们祖宗就老死在这地方了啊。秋生爹打了个哈欠,收起烟袋, 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龙珠呢?咱们祖宗把龙珠弄啥地方去了?秋生问。   不敢跟你们两个小杂毛说,说了,你们嘴巴不稳,漏出去了,可不得了。秋 生爹呵呵笑着,拍拍秋生和芒种的脑袋,说,走啊,咱们回家去,芒种,你今天 晚上就在咱们家吃饭,咱们爷仨,好歹也得吃顿团年饭。   晚上,秋生和芒种缠着秋生爹问那颗龙珠的下落,秋生爹死活不讲。最后芒 种跟秋生使了个眼色,一个端杯子,一个斟酒,一左一右地侍侯着。秋生爹经不 住缠磨,给他们讲了那龙珠的下落。   在过去啊,时兴陪葬。啥叫陪葬晓得么?就是把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东西, 在他死后和他埋在一起,就叫陪葬。那些皇帝死了,还要弄些女人给他活埋在一 起呢,为的是他在地下有人伺候。   秋生爹的话说得秋生和芒种背皮一凉一凉的。   那穷人家死了人,陪葬的不过是些五谷杂粮和几个碎钱。咱们祖宗呐,咱们 祖宗下葬的时候抬棺材的绳子,全都是苎麻新打的,足足酒杯粗,而且垫棺材板 儿四个角儿的,都是元宝……秋生爹喷着酒气,打着响亮的酒嗝,你们就是想晓 得龙珠是下落是不是?   秋生和芒种点点头。   咱们祖宗好不容易跟皇帝要到手,你以为他会传给咱们?要是留给我们手上, 恐怕招惹得咱们一家早没命了!秋生爹迷糊着眼睛,说道,那可是宝贝,搁在世 上多惹眼睛啊,不只匪徒强盗贪恋,还有那些做官的,为民的,谁要是看见那宝 贝了,谁都会流口水,谁都会睡不着觉。   是不是让咱们祖宗陪进自己的葬了。芒种说。   咱们祖宗?你说啥,咱们祖宗?秋生爹半睁眼睛,瞅着芒种,呵呵,笑起来, 说那是咱们的祖宗,可跟你没啥关系,你没祖宗!   桌子上的一豆油灯忽闪忽闪的,好象很快就要灭了。   跟你们两个小杂毛胡说了一个晚上,不晓得费了多少油,滚,都睡觉去!秋 生爹噗地吹灭了灯。那颗龙珠,现在养着咱们祖宗的身子,在泥土里闪着光亮, 要不是那么厚的青石条垒着,这大半个秦村,怕也是光亮着的。   那天晚上,秋生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头嘴巴里含着一个发光的东西,四周 被那光亮映照出一片熠熠的绿色……   第二天早上,芒种跟秋生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头嘴巴里 含着一个灯泡。   当当,秋生轻轻地敲击着大青石条,就像是敲击黄金锭子似的让人激动不已。 秋生感觉自己是敲开了一个宝库的门。   此后,秋生无数次地来到祖宗的坟墓前,寻找进去的入口。每当秋生一走到 祖宗的坟墓前,他都觉得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激动,仿佛感觉到自己距离期望的美 好生活只是一步之遥了。当秋生用手触摸那些青石条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是冰 凉,而是烫手,仿佛触摸的不是石头,而是闪耀着光芒的灿烂的黄金。   当然秋生也有不安的时候,因为那毕竟是不肖的行为,是要被人诅咒和耻笑 的。但是这种不安的心情瞬间即逝,取代的是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所闪耀着的夺 目光芒,在这光芒里,秋生被幸福得一阵阵晕眩……   三、   秋生没想到自己开启祖宗的坟墓会遭到芒种的竭力反对。芒种居然说那坟墓 和他有关系,因为埋葬在里面的也是他的祖宗。   这简直是天荒夜谈了,自己的祖宗怎么也成了他芒种的了?   你是那里的人?敢说这祖坟是你家的,你有祖宗么?秋生轻蔑地瞪着芒种, 冷笑着骂道。   我说这是我家的祖坟我是有根据的,没有根据我会跟你嚷嚷?芒种就像一砣 巨大的石碾子似的戳在秋生面前,双手叉腰,那感觉仿佛秋生只要胆敢动他一根 指头,他就会将秋生碾碎似的。   有了上次的教训,秋生不敢贸然动手,他知道芒种一直都在找茬儿想收拾自 己。秋生在外面听见有人说了,说芒种说的,他秋生要是再犯到芒种手里,就会 打断他的胳膊。   你有啥根据?你晓得自己是啥地方人不?秋生嗤嗤地冷笑着。   有啥根据你管不着,告诉你,你想挖着祖坟就不行!芒种指着秋生的鼻子, 吼道。   我就挖,我就挖,我挖我自己的祖坟,干你鸟事!秋生将钢钎插进大青石条 的缝里,使劲一撬,只听得嘎巴一声,那青石条一摇晃,再使劲一撬,青石条轰 地滚了下来。   芒种上前一步,抓住秋生的衣领一搡,秋生啪地摔得老远。   秋生,你家伙再敢动这坟,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芒种爬上坟头,愤怒地冲芒 种吼叫着。   秋生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拣起来的锄头,向芒种冲去。但是刚一冲上坟头, 就被芒种一巴掌掀翻到坟头下面去了。秋生又顽强地爬起来,再一次往上冲,又 再一次被打下坟头。两人就像争夺阵地似的,一个顽强地坚守,一个不顾死活地 进攻。   两人的争斗最后惊动了秦村所有的人,坟头就仿佛一个戏台,所有的人都围 聚在周围,看着秋生和芒种精彩的表演。   在一次次争夺中秋生的力气丧失殆尽,他就像一只跟猎狗搏斗受伤的獾子似 的,一身泥土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望着高高在上的芒种,秋生大哭起来,一 边哭,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叫骂:   芒种你个狗日的野种,你是啥的地方钻出来的,跟我争祖坟,你有祖坟么? 你分明是个野种,秦村谁不晓得你是个野种啊!芒种你个有娘没爹的私生子,野 种,你连你爹是谁都没搞清楚,跟我争啥祖坟啊!   秋生的叫骂就像一支支射向芒种的利箭。芒种被急怒了,疯狂地扑向秋生, 但是被人拉住了,他在原地扑腾着双手和两脚,牙齿咬得嘎巴直响,好象要不是 人家拉着他,他就会在一瞬间将秋生撕成碎片。   叫骂够了,秋生开始数落起芒种的忘恩负义和无情无意来。秋生哭诉说,要 不是自己爹,你芒种早就喂野狗了,那里还有命在这里瞎搅和。   想想我们是咋对你的,你没得吃,饿得连路都走不稳,是谁早省一口晚省一 口救你命的?你发高烧嘴巴都燎起泡了,是哪个把你背到爱城医院去的?你冬天 没衣裳穿冷得牙齿都嗑碎了,又是那个把自己穿的脱给你的……你良心都给狗吃 了么?你把我脊梁炸坏了,自己一屁股跑了,就没想到我和我爹以前是咋对你的 了?现在,现在你个野种居然还跟我争起祖坟了!   芒种在秋生的数落声中面红耳赤,他没有反驳的力气。秋生说的,都是真的, 过去那段苦难的生活,就仿佛过电影似的,历历在目。这之前,秋生一直在人前 人后数落他芒种的种种不是,咒骂他狼子野心,心肠恶毒,薄情寡意……但是芒 种没一次亲耳听到。现在,秋生的咒骂就跟放鞭炮一般在他的耳朵边炸响,让他 的心里火燥燥的,身上直冒冷汗。   就在秋生数落芒种的时候,秦村的人们也开始数落起秋生的不肖行为来。先 前大家的声音还是很弱,稀稀拉拉的,似乎都在努力酝酿心里的愤怒,随着你一 言我一语地唱和,很快就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共鸣,那数落就变成了异口同声的 谴责,秋生还没回过神来,那谴责就变成了怒不可遏的咒骂:   秋生,你这财迷心窍的家伙,居然掏起自己的祖坟来了。   大逆不道,秋生,你狗日的!   秋生,你个畜生,就算这不是芒种的祖坟,你也不应该这样做啊,你就不怕 天收你么?   人们咒骂着。秋生哑口无声地瘫在地上,感觉自己跟一条被人人追打的落水 狗似的。   秋生的发财梦想就这样被芒种搅得一塌糊涂了,而且还在秦村落下无数个骂 名,大家见了他,都是一脸鄙夷和厌恶。秋生走在路上,感觉背上犹如根根芒刺 袭来,浑不自在,秋生知道,那是秦村的人们在咒骂他,在唾弃他。   秋生对芒种的怨恨深重得就像暴雨前的乌云,黑压压地积在自己的心坎上, 有时候不经意地想一想,都会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秋生一万个没有想到,芒种这个野种居然先是跟自己争祖坟,后来又跟自己 争起爹来,他好不要脸地说,秋生爹就是他的爹。如果秋生爹是他的爹,那么他 和秋生就是兄弟了。   去他妈的,我爹怎么会养出这么个种来!秋生恨恨地骂道。   芒种这狗日的根底,秦村谁个不知道,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秋生说 句话,搞得自己祖宗的坟墓,竟然成了芒种和自己之间的争议。秋生隐约感觉到, 祖宗的坟墓,在某一天总会被芒种霸占过去。秋生不由得憎恨起秦村的人来:他 们的薄情寡意和芒种比起来,有什么两样?想想自己爹当年当干部的时候,对谁 家没有过照顾。爹死后,自己受穷,不仅得不到大家的帮助,反倒被人瞧不起了。 在那一刻,秋生死下决心,一定要让自己有钱起来,要让自己有一个漂亮的女人, 要住上高楼,要吃香喝辣,要让秦村的人都羡慕自己,都眼红自己。   但是这一切,眼睁睁地被芒种这狗日的全搞乱了。   芒种是个不折不扣的野种。他的娘是到秦村来锻炼的知青,不知咋的就怀上 了娃娃。叫人惊奇的是,这个知青怀上了娃娃却没有人看得出来。   有一天这个知青找到秋生的爹,那时候秋生的爹是秦村的干部,这个知青说, 领导,我有娃娃了。秋生爹横看竖看,说你开啥玩笑。那个知青捋开衣服说,扯 下裹在肚皮上的一层层白布,说,领导你看,我的肚皮都这么大了,马上要生了。 秋生爹当下就惊呆了。那个知青说,领导,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就帮我吧。   秋生爹赶紧叫秋生娘出来,说老婆你快来给我作证,我可从来没在外面瞎搞 过,有人想诬陷我,门都没有。   那个知青从口袋里摸出一大叠粮票,递到秋生爹手里,说领导,我可不敢诬 陷你,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真没那邪心思,只是求你帮我给这肚皮里的孩 子找一个人家,帮我照料着。   秋生爹接过那叠粮票,说,这好事我倒是想做,可就怕到时候弄得自己说不 清楚,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秋生娘看着那个知青怪可怜的,年轻轻的,就不明不白揣着个娃娃在肚皮里, 帮衬道,当家的,看在人家求你的份上,你就答应帮她吧。   帮,咋帮?秋生爹挠着头皮,一脸的为难。   村里积粪员老张头不是一个人孤伶伶的么?把孩子送给他,他这辈子也算有 个后人了。秋生娘出主意说。   你们说的是拣狗粪的那个脏里吧唧的孤老头子?那个知青不干了,她说那个 老头子连自己脸都从没洗干净过,怎么带得好自己的孩子呢。   你不干我就没有办法了。秋生的爹说。   你这孩子,有人要你的娃娃就算不错了,你自己又不能够带,保他一条命就 算不错了。秋生娘叹息道。   你就放心吧,如果老张头愿意要这娃娃,我们今后也会多帮衬他的,不管你 在不在秦村,今后咋样,我们都会帮你关照他的。秋生爹也叹息着。   那个知青抹着眼泪只好点点头。   那就好,我马上去给老张头说。秋生爹出了门,又回头叮嘱道,你这些天可 得稳住肚皮,先别生了,等我和老张头安排好了,你再生吧。   第二天就是芒种节,那个知青的肚皮实在稳不住了,一个娃娃掉在地里,秋 生娘赶紧帮忙收拾起来,送到老张头家里。老张头攥着一大把粮票,凭空还多出 个后代来,那高兴劲头自是不用多说。   那个知青被秋生爹故意安排了轻松的事情做,一旦闲下来,就搂着两泡滴水 的奶子,跑到老张头家给自己的娃娃喂奶。没过多久,一张纸条下来,知青回了 爱城,然后去了外国。知青走了过后,秋生娘就捧着自己两只瘪奶子给那个娃娃 吞咽。娃娃先前被老张头取名叫“狗娃子”,秋生爹嫌弃说不好听,就改了名字 叫“芒种”。芒种管老张头叫爹。   芒种跟着老张头到三岁的时候,一天老张头去拣狗粪,被疯狗咬了,不几日, 就死了。没了爹的芒种成了孤儿,东家一口汤西家一碗饭地活了下来。秋生爹并 没有食言,在秦村,对芒种最为照顾的就算他了,先前秋生娘还在世的时候,每 年还给芒种改几套旧衣服穿,秋生爹在发放口粮的时候,也把他当做一个成人来 计划。芒种遇着饿了渴了冷了病了,总是能够在秋生家找到温暖。   后来秋生娘死了,秋生爹也丢了官帽,日子开始和秦村其他的人家一样过得 紧巴巴的,对芒种也照顾不过来了。但是秋生和芒种的关系却和以前一样,好得 跟粘了胶水似的,形影相随,不见一天分开过。秋生比芒种大一岁,脑子却没有 芒种的好用,照秋生爹的话说,秋生想什么问题要比芒种慢半步。两人在外面偷 了人家果子,挨骂的总是秋生,吃得最多的却是芒种。秋生也不当回事情,觉得 好兄弟应该如此。秋生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跟秋生说过,叫秋生别跟芒种太黏糊, 说芒种心里沉,和他好,早晚会被卖掉。   原来秋生还不当回事,但是自从自己在山西伤了腰,芒种丢下他不管过后, 才明白芒种果然不是个好玩意儿。但是还没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狠毒,连他秋生 的祖坟,都企图霸占了。   四、   自从偷挖祖坟的事情被芒种搅得乌七八糟过后,秋生的家门口足有两个月没 有谁来踏上一个脚印。   秋生也极少出门,只是偶尔去去王木通的店子,赊些必需的生活用品,比如 盐巴。有时候苦闷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也会死皮赖脸地赊点白酒,再央求王木通 给抓点盐胡豆和油炸花生什么的,坐在他的店门前,吃完喝完,才东倒西歪地在 王木通的咒骂声里离去。   那些日子,秦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秋生和芒种,说秋生的不肖,胆敢挖 祖宗的坟墓,说芒种的身世,他究竟是不是跟秋生一个祖宗……谈论最多的,自 然还是芒种的身世,作为一个需要探寻的秘,当然会成为谈论的焦点。秦村的人 们各自说着不同的看法,而且也都以自己的亲耳所闻和亲眼目睹来对自己的看法 进行证实。有人说芒种是秋生爹的私生子,因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他亲眼在村 上的库房里看见秋生爹和那个知青弄那鸟事;也有人说芒种根本和秋生爹扯不上 关系,因为和那个知青好的是公社的某某,他亲眼看见公社的某某在拖拉机上把 手伸进那个知青的裤子里,那个知青不仅没恼怒,而且还一脸的荡笑……从没有 过耳闻目睹的,也依靠着推测表达着自己的不同意见,一个说芒种根本不可能是 秋生爹的种,因为在他的身上找不着半点秋生爹和秋生的样子,耳朵不像,脸也 不像……另一个说,如果芒种不是秋生爹种,秋生爹在世的时候为啥会对他那么 好,还有,芒种又不是疯子,为啥会连自己的羞耻也不要,跟人去争那么一个坟 头——   这话一出,就有人骂他是笨蛋,说坟头有啥争头,那是争坟头里埋着的东西。   啥东西凭得着费这么大力气。   宝珠!说话的人用手遮住嘴巴,生怕消息走漏了似的,一副神秘的表情。   然而也有人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他就是瞎子六爷。   六爷是秦村最老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少岁,就连他自己也不清 楚。秦村里其他的老人说起他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看 见他是个老头了。人一老了,就糊涂了,这位六爷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岁数多大, 而且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是白天是黑夜,就连自己有几个孙子几个儿子他也搞不 清楚。但是他却搞得清楚去王木通店里的路,他拄着拐杖,一路敲敲打打地走过 来,他是要买薄荷糖。他喜欢吃薄荷糖,那种糖就像玻璃片似的,被划成一小格 一小格的,用手轻轻一掰,就是一小格。六爷每次买得不多,就巴掌大一片。他 把拐杖提起来,夹在腋下,然后把捏着那糖的一角轻轻掰下一格,搁进没牙的嘴 巴里,一直都死气沉沉的脸上立即跳跃出甜蜜的笑容。王木通很惧怕六爷,那是 因为他有时候站在店门前,一个钱也不给地就吆喝王木通给他拿糖,王木通说六 爷,你还没给钱呢,六爷勃然大怒,说我才给了你一块钱,咋说我没给你钱了? 王木通如果敢还嘴,和他争辩,他就举起手中的拐杖,在店里一阵乱敲乱打,而 且嘴巴里还不停地怒骂。六爷因为辩不清楚白天黑夜,经常是晚上睡醒一觉就起 来,拄着拐杖去王木通的店里买糖,王木通要是慢点开门,他就祖宗八代地咒骂 王木通,他的叫骂声洪亮得全村人都可以听见。看见六爷来了,王木通总是心有 余悸的。   六爷说他瞎眼的时候是在一天早晨,他去拣狗粪,走着走着,眼睛就看不见 了。   我去讨口,人家给了我一把包谷米,我想种在地里吧,种在地里等收获点种 子,来年好好地种半亩地。包谷种下了,却没有肥料,人粪倒是有的,但不肥, 那时候的人粪怎么会肥呢,吃的都是草根树皮,灾荒年,拉的屎都不臭。我想咋 办呢,包谷没有肥料咋生长啊,我就去拣狗粪,可别小瞧那时候的狗粪,那时候 的狗粪很臭的,臭,当然就肥咯。为啥臭?因为狗天天吃肉嘛,吃啥肉?人肉。 那时候不愁死人,就愁埋人。那狗吃人肉吃得眼睛都红了,见了谁走路歪歪斜斜 的,就跟在后边,就等你一倒下,它就来吃你。那天早上我刚把一粪篓子拣满, 眼睛忽然就看不见了。就这样,我就瞎了。   那坟啊,肯定不是他芒种的。六爷说。   六爷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王木通的店门口。他嘴巴里含着一小块糖,正要走, 听见大家在谈论芒种和秋生以及那坟墓,就侧耳听了听,然后说了那话。   总算有人说句公道话了。六爷说那话的时候秋生刚走到王木通的店门口,秋 生说,六爷,你在秦村辈分最高,知道的老事情也最多,你早就应该站出来给我 主持主持公道了!   你是秋生是不是?六爷侧过头,翻楞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珠。跟你说,秋生, 那坟啊,既不是他芒种的,也不是你秋生的!   不是我的?是谁的?难道还是你的了不成?原本企望六爷能为自己断个公道, 却不想他居然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来。秋生嗤笑着,看着面前这个瞎眼的苍老无比 的老头。   也不是我的。六爷高高地昂起他那小巧的脑袋,头顶上乱乱的白发被风吹扬 了起来,活象一疙瘩被风掀翻了的草蔸。   谁的?你倒说说,那坟是谁的?秋生依旧嗤嗤冷笑着。   那坟是没有主的!六爷咳嗽了两声,喷出一口粘稠的黄痰,接着说道,你想 不想知道那坟里埋的是谁?   谁?我祖宗!   你祖宗?你祖宗尸骨在啥地方还不知道呢,怕是被狗嚼了拉成屎也说不准! 我告诉你,那里面埋的还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六爷那天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口气,悠悠缓缓地讲了一个荒唐的故事。   六爷说,那年先是遭遇了三年干旱,又接着遭遇了三年水灾,再接着就是瘟 疫,秦村的人逃难逃得也差不多了,其中包括秋生的祖宗,他们或者是明目张胆 或者是偷偷摸摸地离开了秦村。明目张胆的,是因为家里无牵无挂,一个吃饱全 家不饿,卷着床席子拿着个破碗就走了,讨口告化走八方。偷偷摸摸的,是因为 家里挂袢太多,拖儿带母,累赘,自己一个人偷跑出去,希望能够混口饱饭,留 住性命,这类人,多被人咒骂,因为不讲道义和责任,大家都不把这种人叫人, 叫畜生。秋生的祖宗就属于这最后一种人。   秋生正要冒火,看见六爷伸出只手往下压了压,意思是秋生你别冒火,听我 细细说来。秋生直纳闷,心想你个瞎老头,难道还看见了我一肚子火气一脸愤怒 不成。   六爷接着说了。   六爷说,这并不算啥奇怪,当时候大家都饿慌了,抛家弃子算啥,有人还跟 人换着娃娃吃呢,你吃我的娃娃,我吃你的娃娃,要活命啊,有啥办法呢。   但是却苦了那些被男人抛弃在家的女人和娃娃,没有倚靠,没有主心骨,除 了哭,就是寻死。这一天,又有人寻死了。知道寻死的人是谁不?就是你秋生的 曾祖母,她带着你的爷爷,要跳咱们秦村的那个大泉塘。说来也怪,这一年那个 泉塘的泉水比起那一年,都要清澈汪洋,流不尽来淌不完,但是水不饱肚子啊, 要是那水能饱肚子,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离开秦村了。那些 离开秦村逃难的人那里去了呢?逃到那些逃难的人那里去了。天下大难,啥地方 是安生的地方啊?秦村的人逃出去,外面的人逃进来。逃出去的人死路一条,逃 进来的人一条死路。这些逃到秦村的人,饿得实在拗不住了,就找喝水。这秦村 的水,还只有那个泉塘里的水好喝,水不能饱肚子,但是能够撑死人。那些个饿 昏了头的人,脑袋往水里一钻,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这第二口气就接不上来 了。还有那饿得挪不动身的人,明知道那水只是解渴的东西,但是为了饱肚子, 还是狠着命地灌,活生生把自己灌趴在泉塘边翻白眼。这些人死了过后,嘴角上 还往外淌水。   秋生,你晓得你曾祖母咋死的么?她是活活把自己淹死在泉塘里的。她抱着 你爷爷刚跳下泉塘的,就有两个逃难的人跟着下去了,他们从她手里抢过你爷爷, 把他推到泉塘岸上,你爷爷哇哇地哭着,声音跟病猫一样。你曾祖母听着,像是 不忍心丢下你爷爷,就又把他拖下去,那两个逃难的人又把他抢过来,推到岸上。 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走过去,看见你爷爷坐在岸上哇哇地哭,那泉塘的水面 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皱纹,你曾祖母和那两个救你爷爷的人,都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泉塘边打死了一条吃死人的狗,用火烤得半生不熟地吃了, 你爷爷也吃了,他人小,只有吃狗的脑髓。吃了狗肉,我们有了点力气,心想应 该把你曾祖母和那两个逃难的人打捞起来,这是因为害怕他们尸体腐败了,坏了 一泉塘的好水,今后饿了没喝的。但是只打捞起来了那两个逃难的人,你曾祖母 不见了,打捞了一个上午也不见啥地方去了。   看着两个被泉水泡得饱饱满满的两个人,我们犯难了,这咋办呢?说到这里, 六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还把他们烤着吃了不成,从这两个逃 难的人的身上,我们算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大家伙一商量,说还是把他们两 个人埋了吧。我们在山边上挖了一个大坑,把两个人抬进去,正准备掩土的时候, 我说,这两个人占着这么大一个坑,算是浪费了,不如再抬几个死人丢进去,一 来是做了件善事,免得他们暴尸荒野,被狗吃虫咬,二来他们在一起人多,也好 热闹,说说话,取取笑,省得在下边寂寞。大家一听,嗨,觉得不错,就四处收 罗那些逃难到秦村死了的人,足足十几个,一齐丢进那个坑里,跟窖红薯一样, 弄得满满的,最后连泥土都没办法掩了,这下咋办?我说好办,咱们去举人坟抬 些大青石条子过来,四个边上紧紧一围,把泥土往上严严实实一压,就稳稳妥妥 一座坟了。   说动手就动手,趁着肚子里的狗肉还没有消化干净,有点力气,咱们几个就 去举人坟搬那些青石条子去了。举人坟根本就不是坟,那是一个什么地方的举人, 瞧准了咱们秦村风水好,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墓葬,准备了很多大青石料,正要建, 灾难来了,这些石料了遗弃在那里了。就这样,大家吆三喝四就把那青石条子给 搬过来,圈在那个死人坑的边上,然后掩上厚厚的泥土。   在我看来,这秦村还算你秋生的爷爷最有情义,两个逃难的人救了他,他到 死都没有忘记,腊月拜坟,清明扫墓,他每年都去。六爷最后说道,至于你爹, 他算个狗屁,除了喝两口猫尿,球也不成!   你个瞎子晓得个屁,我祖宗原来是当朝的大官,咋就被你说成是逃难的了? 秋生愤怒不已,破口大骂道。   六爷讲完过后,从怀里掏出那片薄荷糖,刚掰下一块搁进嘴巴里,听见秋生 对他的叫骂,大笑起来。这么多年,谁也没看见六爷这么笑过。六爷就像是谁跟 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或者是他跟谁搞了一个非常成功的恶作剧,笑得无法自 已,笑得得意忘形。他仰着脑袋,嘴巴大大地张着,像一个黑洞似的,呵呵,那 笑声跟鸟儿似的从黑洞里扑棱出来,正飞着,突然掉了下来——   六爷咯地一声,就像被人抹了脖子,那声音嘎然而止。   秋生和所有在场的人看见六爷怔怔地站在那里,站着站着,先是拐杖倒了下 去,然后是他。   五、   六爷给他的薄荷糖噎死了。   秋生一直以为六爷的孙子们会来找自己麻烦。王木通说不怕,是他自己噎死 的。   早该死了,老成那样了,都快成妖精了。王木通恨恨地说,他死了,他的孙 子们还庆幸呐。   六爷的孙子们并没有找秋生的麻烦。然而六爷讲的那个故事,却阴云一般笼 罩在秋生的心头,郁闷得他一夜未能够合眼。如果六爷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意味 着自己将是一条咸鱼,一辈子休想翻身。   第二天秋生起了个大早,到祖宗那高大宏伟的坟墓边埋着脑袋连走了三圈, 最后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芒种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   回到家里,秋生蹲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心想着爹生前说的那些话,想着昨 天六爷给他讲的那些故事,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迷茫,感觉自己就像钻进了 牛角尖,前进,没有出路,后退,也没有出路……最后连王木通站在他背后拍了 他几下也没有知觉。   想啥呢?真财迷心窍了啊?王木通见秋生没有反映,拿脚对着他的屁股就是 一下,秋生嗷地一声,嗵地从地上蹿了起来。   你收的粮食呢?王木通晃了晃手里的口袋,说你怎么着也应该把那些欠帐给 我还点吧。   秋生揉了揉被踹得生痛的屁股,说粮食我还没去地里收呢。   这么好天气,你不去地里收粮食,指望它自己飞回来啊。王木通一边说着一 边摇头叹息。   我在想六爷昨天跟我说的事。秋生悻悻地说。   你信他的?那个老糊涂?王木通说,接着沉思了一会,说秋生,我跟你说件 事情。   啥事情?秋生看见王木通神神秘秘的样子,有点紧张。   秋生你知道不知道,听说芒种在爱城找了个寻宝的仪器,在那坟墓上一照, 那仪器就闪着红灯唧唧地叫。王木通把嘴巴凑近秋生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道。 你可千万别对人家说这事情啊,就是要说,也别说从我这里知道的。   笼罩在秋生心里的那片阴云顿时烟消云散了,他感觉到那属于自己的漂亮女 人依然站在他的前面,那高楼也矗立在那里,一切一切的美好都在不远处跟他招 手。秋生面露喜色地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六爷是下午下的葬。   等到快下葬的时候,六爷的孝孙们才老大不愿意地前来请秋生。六爷只有孙 子,他的儿子女儿熬不住老,早就先他而去了。请秋生参加六爷的丧葬,是王木 通的主意,王木通说,都是一个秦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不要把事情 做得太狠了。六爷的孙子说,秋生那狗日的不是东西,他连祖宗的坟都敢挖。王 木通说,其实你们想想,秋生也是给逼的,房屋垮塌,一身病疼,欠下的债,跟 牛毛一样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人。大家想了想,说也是,就都谅 解了他。   到了六爷的灵堂,秋生给六爷的棺材磕了头。当他抬起脑袋发现大家看他的 眼神,已经和蔼如初了。秋生心里一热,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他们当中来了,由不 得对王木通产生了感激,心想只要等自己一有钱,就立即给王木通还了那些欠债。   六爷的葬礼十分隆重,几乎秦村所有的人都来了,其中当然包括芒种。芒种 带着一个长得很细致的据说是爱城的女人,那女人高高挑挑,脸上挂着好象永远 也不会消失的笑容。   现在的芒种,已经不再是跟秋生一起下煤窑的芒种了。他在爱城找到了一个 泥水匠的活儿,没干多久,就开始包工了。现在的芒种,是秦村最有钱、也最有 前途的人,据说他马上就要修楼房,而且等楼房一修好,就马上和站在他跟前的 那个爱城的女人结婚。   秋生恨恨地瞪了芒种一眼,发现人家正在对他冷笑。芒种的冷笑,就好象挂 在脸上掉不下来的一汪鼻涕,让秋生异常恶心,秋生掉过头冲地上狠狠吐了口唾 沫。   六爷的丧葬开始了。   法师先是念了几通咒语,然后端来一大碗硬币和五谷杂粮混合的东西,撒在 棺材里面,再将几叠纸币压在六爷的脑袋底下和脚底下,然后搁进他平日穿的衣 物——这些大约就算是他的陪葬了。最后,法师又是几通咒语,盖上棺材板儿, 大声吆喝道:出——丧!   六爷的墓坑挖得不是很深,法师用纸钱在里面燃烧起熊熊大火,说是暖坑, 让六爷睡上去不冷。等那纸钱全部熄灭后,法师把几叠纸币和硬币搁在墓坑的四 个角上,这叫垫棺材板儿,最后下葬。   秋生在观看的时候,却走了神,他看到的不是六爷的丧葬仪式,而仿佛是祖 宗下葬时的情景。   他看见祖宗穿着寿衣,随身带着许多珠宝玉器,手里还攥着一支黄金做的烟 袋,双目紧闭地躺在被桐油土漆刷得锃亮的大柏木棺材里。法师在他的脑袋和脚 底下压上许多黄澄橙亮闪闪的金锞子银锭子,然后把他平日喜爱的金碗玉盏一一 搁进去……最后,法师掰开祖宗的嘴巴,将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珠放进去……   参加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是要随礼的。埋葬了六爷,就准备开中午饭了。 为了这顿饭,六爷的孙子们杀了两头肥猪,磨了几十斤豆腐,使得这顿中午饭在 早晨就开始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非常诱人。   在六爷家的堂屋门口,大摆了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面端坐着一个拿笔写 礼的,他的左侧,是一个专门收礼金的,右侧,是一个对前来送礼的人表示答谢 的,同时,他还要负责唱礼。来一个送礼的,将礼金递交到收礼人的手中,收礼 的人给唱礼的人比画出手势,告诉他是多少礼金,这个唱礼的人就站起来给送礼 的人递上一支烟,说几句感谢之类的话,然后大声吆喝道谁谁礼金十元。这写礼 的人就根据吆喝声将名字和礼金数目登记下来,以备主人家今后回礼报答。   秋生随了五块钱。这五块钱是他死乞白脸跟王木通借的。王木通不借,秋生 说,你不借我钱,为啥要叫他们请我呢,你不说,我也少了挡子事情。王木通气 愤地说,你个狗日的秋生,话咋能由你这样说呢。最后,王木通磨不过秋生,悄 悄递给了他五块钱。   那唱礼的双手打拱给秋生致了一谢,再呈上支烟,然后大声吆喝道:   秋生礼金五元整!   秋生看见那写礼的人把毛笔搁进砚台里,舔饱了,提起来,在礼单上浓浓地 写上了“秋生礼金五元整”。   咱们可不能这么送,这又不是混饭吃,混饭吃还不够呢。芒种拉着那个高高 挑挑的女人挤进人群,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五十的,拍在那个收礼金的人面前, 说不好意思,就随这么多吧。   芒种礼金五十元整!唱礼的人嗓门高了许多,他粗着脖子,跟公鸡打鸣似的, 声音都变调了。   秋生看见芒种那个女人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噗噗地掉在秋生的心里,砸得 他十分难受。   六、   秋生从被抓到爱城派出所,一路上对芒种的破口大骂几乎就没停过。   秋生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青石条撬下来了。天阴沉着,王木通并没有预测准 确,不仅没有月亮,而且就像要下雨了。   吃喝了一天,秋生感觉到体力非常充沛,浑身上下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一切 比他最初的计划还要顺当,秋生感觉到坟墓上的泥土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坚硬。 在起初,秋生觉得三合土将是他这次行动最大的障碍,那是用黄泥加石灰加小石 子混合成的东西,在过去,人们喜欢用这种混合的东西作为建筑材料,尤其喜欢 用在坟墓上,这种材料并不会因为时间的久远而变得松软,而是会越来越坚硬。 在挖掘过程中,秋生没有遭遇到这种东西,这让他很激动,这将会缩短他的挖掘 时间,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在天亮以前完成一切。   就在秋生忘我忙碌的时候,他被包围了。一束束强烈刺眼的手电光就像一根 根木棍,将秋生打懵在他挖掘的泥坑里。   盗墓挖坟,法理不容!芒种站在坟头上,怒不可遏地吆喝道。秋生看见站在 他旁边的,是一个个荷枪实弹的警察。   秋生最后关进了爱城看守所,他被拘留了。   我挖我的祖坟,干你们屁事,为啥把我关起来?秋生正大喊大叫着,几个和 他关在一起的人走过去,对着他的肚皮就是一拳头,秋生哼哼唧唧躺在地上,安 静了。躺在地上的秋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是自己藏在夜幕下的悄悄的行动, 怎么会让远在爱城的芒种知道呢?而且他还带来了那么多警察。   秋生想到了王木通。王木通是告密者。   其实王木通并没有少操秋生的心,尤其是在他的婚姻问题上。   就像从村头走到村尾一样简单,芒种好象根本就没花多少心思就修好了楼房。 三层小洋楼,雪白的瓷砖,茶色的玻璃,门口是一片翠绿得就像要淌水似的树林。 狗日的野种!每一次秋生从那楼房前经过的时候,都要在心里诅咒一百遍芒种, 诅咒他下雨被雷劈死,走路被车撞死,上楼被摔死……   没过多久,芒种结婚了。结婚那天,芒种从爱城请了八音班,吹吹弹弹地从 早上闹到晚上。晚上是电影,枪战的。最后是放焰火,漆黑的天空竟然被照成了 白昼。   秦村整整热闹了三天。除了秋生,秦村所有的人都去道贺了,就连狗和猫, 也一个不漏地聚在芒种家里,因为那里有啃不完的肉骨头。   芒种见谁都是一张笑脸,见谁都是忙不迭地递烟点火,见了谁家的小孩,都 是一把糖果一个红包。就这样,芒种将秦村所有的人都笼络得跟自己的亲人似的。   秋生躲在屋子里偷看着这一切,心里就像油煎火爆一样难受。几乎让秋生疯 狂起来的是他看见芒种带着他的女人,竟然大模大样地到自己祖宗的坟头前祭拜。 芒种和他的女人在祖宗的坟头前屁股一撅一撅地磕着头,模样显得笨拙而且滑稽 可笑。秋生心想,芒种这狗日的野种肯定也学着自己爹的样子,一边磕头一边念 叨,让自己的祖宗保佑他们这好那好。最后,芒种点燃了一挂鞭炮。他燃放鞭炮 的方式和秋生爹一模一样,把鞭炮挂在坟头,从坟头前抽出一支燃烧的香棍,往 引信上一点,转身走到一边,回头看着那啪啦啪啦的声音响起来。   就在秋生闷在屋里,气得跟就要爆炸起来的火药罐子的时候,王木通来了。   我现在命有一条,钱没有。秋生没好气地跟王木通嚷道。   日,我又不是跟你来要债的。王木通喷着酒气,上前拍拍秋生的肩膀,说我 来是给你说好事的。   我还有啥好事,好事都给那个狗日的野种全占去了。秋生扭扭肩膀,摆脱开 王木通亲热的手。   看见人家娶老婆眼红了是不是?王木通呵呵笑着说道,你别眼红人家,你自 己也快了。   原来王木通是来做媒的。   王木通给秋生介绍的女人是临村的,男人下煤窑死了,赔了三万块钱,但是 留着两个孩子。   你过去不费一枪一炮,就可以当现成的爸爸,多省事啊!而且只要你把那女 人整得舒服了,那几万块钱,就可以顺当地揣进你的怀里,你想怎么都成。王木 通挤挤眼睛说,估计那女人有一年没有跟过男人了,你去,八成没有问题,伸出 个拇指头,也保管她舒服得直哼哼。   那女人多大?秋生动心了。   多大?不大,跟我差不多,四十五,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腿不好,瘸子。王 木通说。   四十五?瘸子?秋生惊讶地叫起来。   咋的啦?嫌老是不是?嫌丑是不是?王木通冷笑道,你以为你秋生是谁啊? 除了一身的病,一屁股的债,你还有啥?要啥你就没啥!   秋生觉得无话可说。   女人嘛,灯一拉,都一个样,而且你只要眼睛里看着那钱,她就是再怎么丑, 怎么老,也比那黄花闺女实在!实在,懂不?王木通涨红着脖子,努力游说着秋 生。秋生忽然明白了,原来王木通给他介绍那有三万块钱的寡妇,其实是在替自 己那欠债打主意——只要秋生跟了那寡妇,欠他的钱就有门路还了。   你要我一个小伙子跟那样一个女人结婚?我丢不起那人!秋生最后断然拒绝 了王木通的好意,说就是这辈子再没指望,也不会娶那样子的女人。   王木通气得直跺脚,说秋生你狗日的真的是个混球,两眼睛就瞪着你那祖坟, 指望着里面的宝贝,可是你搞得过人家芒种么?   咋的搞不过了?那是我的祖坟,我倒要看看他一个野种是怎么给我抢过去的! 秋生气咻咻地嚷着。   从秋生家出来,王木通遇着了芒种,芒种站在路边,好象是专门在等他。芒 种说,家里的客人都散了,还剩了许多菜,先前没有好好照顾,现在补上,走, 我的王木通大叔,喝酒去。   王木通跟芒种说了他去秋生家的事情,说真没想到秋生这狗日的脑袋这么不 开化,自己一肚子热心肠,他不冷不热地给我撂一边了。说着说着,那气又上来 了。   你别跟他见识,他算啥呢,费得着你动气么?芒种将王木通请上桌子,他的 女人给王木通斟满酒,然后开始一来一往地喝起来。   王木通大叔,你说那祖坟是不是我芒种的?酒过一瓶,芒种抓住王木通的手, 问道。   王木通愣了愣,呵呵笑起来,说是啊,怎么不是,你芒种说是,就是!   那就得感谢王木通大叔了!芒种端起酒杯,站起来,说王木通大叔,你说是 我的,就是我的!   王木通却不端杯子,拿指头敲着桌面,嘿嘿笑着,眼睛乜斜着芒种,说你芒 种起的啥心事以为我王木通不明白?你这也太狠了点吧。   秋生那家伙纯粹是一个傻子,那祖坟要给他,他守得住么?你瞧瞧,他连挖 祖坟的龌龊事都干出来了。芒种叹息道,我也是受过他爹恩惠的人,这倒不敢忘 记了,我想着咋报答呢。   你咋报答呢?王木通自顾自地把那杯酒喝了,眼睛依旧没离开芒种的脸。   我的身世一直不明不白,有时候想想自己就跟一棵草似的没有根基,好象被 风轻轻一吹就会折断……   有了那祖坟你就有了根基?你说那坟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去祭拜了它,它 就是你的了?王木通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呵呵笑起来,你芒种的身世秦村谁不知 道啊,大家不明说出来,不是不帮秋生,那是给你面子,看你在秦村有个好人缘, 要真闹厉害了,你也拣不了多少便宜。   那我应该怎么办?芒种急切地看着王木通。   你能把那么多大钱搂回家,能修这么好的房子,能娶那么漂亮的老婆,还会 不知道咋办?王木通笑道。   王木通大叔,你帮了我,我会惦记着感谢你的!芒种说着,给他的酒杯斟满。   如果你真的想那祖坟是你的,不是没有办法的,好办,你就说秋生爹是你的 爹!王木通的指头重重地在桌子上一点。   我丢得起那人么?芒种惊异地看着王木通。   丢人?你嫌丢人了?你怎么说话跟那个狗日的秋生一样呢?王木通叹息着摆 摆脑袋,夹了点菜塞进嘴巴里,嘎巴嘎巴地嚼碎,鼓动着喉结咽了,接着说道, 秋生爹对你还是不错的,没有他,你早没了,你喊他声爹算啥,而且,你有爹, 就有了根基,那祖坟自然也就有你的份了,你和秋生争论起,也就有名有目了。   在此后短短几天里,芒种把秦村很多能够说话算话的人请到家里,好酒好菜 款待过后,就谈起自己的身世,说自己是那个知青受了秋生爹的欺负,然后生下 的。大家对这一点居然都表示认可。最后,大家在一张证明上戳下了自己的指模, 证明芒种是秋生爹的儿子。   秋生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芒种早把秦村的干部和一些老辈人请 到爱城公安局,再加上那张满是指模的证明,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也顺理成章地 就成了秋生的兄弟。   秋生气得大病一场,却无能为力。   为了感谢王木通出的主意,芒种悄悄地将他请到爱城玩了三天,然后送给他 一辆新自行车。最后,两个人还暗中定了协议,就是由王木通负责秋生的一举一 动,一有情况,就马上通知芒种。   你啥时候把秋生欠你的那些钱给我算一下,他要是还不起你,你就记在我的 帐上。芒种说。   你们真是好兄弟啊!王木通挤着眼睛呵呵笑起来。   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谢你的!芒种拍着王木通的脊梁说道,但是你得给我出 主意,做我的诸葛亮。   七、   秋生在看守所的痛苦万分的时候,芒种也忙碌得不可开交。   芒种在他的楼房后侧修建了一座墓穴,火砖和水泥修葺的墓墙,青石板的墓 门……   芒种说,这是我给我祖宗修建的。   秋生被抓进去的第二天,芒种就从远方请来一个法师。法师在仔细查看了秦 村的地脉过后,又作了一夜的法事,说芒种的祖坟方位不好,对后代的升官发财 都有影响,而且芒种的祖宗在地下也过得不是很好,现在的魂魄还没有升天,得 不到轮回。更为严重的是,秋生那畜生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偷挖祖坟,惊扰了 祖宗的魂灵,祖宗已经发怒,三灾六难就搁在他们这些做子孙的面前……法师说, 要想改变这些,就只有给他换一个地方。   迁坟移墓,这在秦村还是少有的事情。因此,这事惊动了整个秦村。芒种大 摆了宴席,就像他上次结婚的时候一样,从爱城请了一个八音班子,吹吹打打, 热闹非凡。   芒种说,这不单是我祖宗迁坟的日子,而且也是我认祖归宗的日子。   从新坟到那座老墓,道路两侧挂满了鞭炮,那是迎接祖宗灵骨回新坟的时候 燃放的,仿佛一串串在风里招展的果实。   法师念着经文,拿着招魂幡摇摇晃晃行走在前,芒种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地 跟在后面。那八音班子吹吹打打,呜哩哇啦的声音就像一群怪鸟似的,在秦村上 空飞来飞去。   法师围着那座已经被秋生撬得一塌糊涂的坟墓走了几个圈,一边走,一边抛 撒纸钱,一边念叨经文或者咒语,然后停下来说动土吧。   王木通指挥着几个小伙子,扛着铁锹和锄头上了坟头。秋生被抓过后,秦村 所有的人都看见王木通和芒种天天聚在一起,从他们那神神秘秘的样子,大家都 知道那是在“密谋”,也都知道了王木通是芒种的军师。   王木通感觉到自己没有必要躲在幕后了。王木通跟芒种说,你现在名正言顺 的是秋生爹的儿子了,那墓就有了你的一半,你愿意只占那墓的一半么?芒种摇 摇头,说,如果你能把那一半全给我,我分给你三分之一。王木通说,那好,就 等秋生挖墓的时候把他抓起来,政府肯定会把他关起来,这时候,你就给祖宗迁 葬,合理合法地就开了墓。   一切都按照王木通的计划进行着。芒种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只一次地 跟王木通说,王木通大叔,你要是生在三国,肯定比孔明厉害。   坟墓被很快打开了,他们并没有接触到期望中的柏木大棺材,暴露在他们面 前的,是一层厚厚的腐烂的稻草。   王木通伸手做了个“可以了”的姿势,那些帮忙的离开了。芒种提着一只口 袋进了墓坑,他要亲手收拣祖宗的灵骨。   这时候人们看见秋生飞奔了过来。秋生的头发在飞奔中飘扬着,两条细细的 腿在地上蹦蹦跳跳,犹如一只逃命的青蛙。   早晨起来,看守所的人说,秋生,关你的时间够了,可以出去了。秋生一出 看守所的大铁门,拔腿就跑了起来,他跑出爱城,跑过公路,跑过田野,风似的 刮向秦村。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病秧子奔跑的速度会是那样快,一眨眼他就到了他祖宗的 坟墓前。   秋生从王木通手里掳过铁锹,对着墓坑里刚好仰起来的那个脑袋劈了过去— —   人们看见墓坑里溅起一道彩虹……   随着那道彩虹的消失,秋生跟一截树桩似的,轰然栽倒在墓坑里。他和芒种 倒在一起,倒在一堆白骨上,两人都瞪着大眼。在他们面前,是几个骷髅。骷髅 们也瞪着空空洞洞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蓝澄澄,仿佛一汪眼泪。   2003年7月17日于爱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