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忧伤的桔子   安婆   1、   阿桔不到五点就醒了,之前他一直在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茂密的桔 子林里,那些桔子挂满了果实,沉甸甸地将枝头压得弯弯的,垂在地上。阿桔望 望天空,天空没有云彩,灰暗着,阿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谁遗弃在这片茂密 的桔子林的,爸爸呢?妈妈呢?阿桔无助地在原地打着圈。这时候她听见了响声, 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好象是爸爸砍桔子树发出的刀斧声……醒了过后,阿桔才 知道那些声响是隔壁搞出来进入了她梦里的。阿桔艰难地起了床,拥着棉被,睁 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夜。   隔壁的响动还没有停止。隔壁住的也是一个发廊妹。阿桔第一次看见她的时 候她正和她的丈夫一起下楼,那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就是口红涂抹得艳了点,粉 打得厚了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了。那个男的生得很高大,一副威猛 的样子,见阿桔看他,腼腆地一笑。当时阿桔还以为那女人是带着客人回家,可 是在那天晚上,阿桔听见了他们的吵架,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吵架的主 要内容是那女人买了件什么衣服,而那男的说不应该买,那女的说人本来都有点 老了,再不打扮打扮,就没人要了,后来两个人就打了起来,然后是那男的摔门 下楼的声音,最后就是那女人的哭泣。听见那女的哭得非常伤心,阿桔动了点恻 隐之心,就敲门过去。那女人告诉阿桔,她还没有吃东西,而且他撕碎了她的衣 服,拿走了她所有的钱。阿桔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给那个女人拿了些吃的过去, 还有两套小车买给自己的却从没穿过的衣服。那个女人开始一边吃东西,一边抽 抽答答地讲述着她的经历。她说别看她男人长得那么高大,却是个贪生怕死的家 伙,最怕的就是出力气,当初他们一起进城的时候,说好的大家努力挣钱,回家 盖楼。但是没想到她丈夫做工的那个建筑队出了事故,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偏 偏那受伤的一个就是她丈夫,而那建筑队却是草台班子,老板一看出了事故,遛 了。为了医治丈夫,她只好去了发廊。原说治好丈夫就收手不做了,但是现在却 收不手。阿桔问为什么,那女人叹息说,回去干什么,在这里做一次,回家在地 里就算忙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比上。阿桔说,你丈夫就没意见么?那女人说,他 病算是好了,但是却在医院里养成了一张贪吃的嘴,现在每天都要喝酒吃肉,还 抽烟,全靠的就是自己挣,他还有什么说的。那女人说着,眼泪又出来了,她抹 着眼泪说,我每天让人这般那般折磨,他不知道心疼,却还这般对我。阿桔不知 道还可以说什么,就起来回了屋。   没想到过了两日,阿桔又在楼梯口碰见了他们,两个人手挽着手,亲热恩爱 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来有过什么矛盾的。最可恨的是,那女人跟自己打完招呼时, 那男人也冲她笑了一下,不过那眼神里早没有腼腆,而是色迷迷的,一脸的猥琐。 下了两节台阶,阿桔听见那男人在那女人的耳朵边嘀咕道,你说她也是搞那个的?   那个女人很夸张地叫着,随着她叫的,还有她的那张破床,吱呀吱呀,牙疼 似的呻吟不断。阿桔气恼得想下床找个什么敲敲墙壁,身子却很疼痛,那些伤痛 就像隐藏在她身体里的野兽,动一动就会惊醒它们。阿桔眨巴眨巴眼睛,尽管黑 暗中什么也没看见,但是眼睛还是涩涩的,阿桔知道那边已经完事了,客人正在 穿裤子,扎皮带,而那女人则半掩着身,手里捏着两张钞票,对着灯光看真伪。 正想着,传来一阵争吵声,声音开始还小,慢慢就大了,然后是一阵撕打声,最 后听得那门被砰地一摔,于是就开始了那女人悠扬而绵长的哭嚎。阿桔笑了笑, 刚才那不是客人,是她的丈夫。   那女人哭得细水长流,让阿桔感觉到自己脑袋里仿佛正在跑火车,哐哐哐, 怎么也不见到头。   那哭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阿桔发现耳边已经没了哭声时,天大亮了。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丝帛般洒在地上,使得屋子里洋溢着一片叫人感觉异常柔 美的温暖。   阿桔起了床,站在镜子面前,看见身体雪白的身体上伤痕累累,青的紫的, 红肿的……只有自己的一张脸,还是完好如初,只是苍白着,没有半点血色。小 车在的时候,她是断然不会这样去照镜子的,那会让小车伤心不已。阿桔醒过来 第一眼看见的的,就是小车的眼泪,小车哭泣说,我真混蛋啊,怎么答应让你去 呢。阿桔皱皱眉头,动了动疼痛的身子,说,他们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东西?小车 说,我们被人盯住了,你不能再出门了。阿桔忧虑地说,你要更加小心啊。小车 满脸泪水地点点头。   阿桔打开热水器,取出药片,红的,黄的,小的,大的,扁片的,圆片的, 分好了,水也开了。阿桔服完药,打开窗户,探头向外望了望,阳光刺得她的眼 睛一阵发花,定定神,并没有从路上那些行人里看见有小车的影子。阿桔回到小 桌前,拿出针剂,等待着小车。小车打针的技术很好,甚至可以超过医院里那些 护士了。阿桔爱上小车,就是因为他给她打了一针。   那天小车进门后,看了看坐成一排等待客人来“点杀”的姑娘们,指指坐在 角落里看碟片的阿桔,说,我要她吧。阿桔站起来说,我只能给你洗头的,要不, 你找她们做吧。小车微笑着看着她,好象他们很熟识似的。阿桔也笑了,说我不 方便的。小车上前牵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拉到自己跟前,说走吧。   阿桔带小车上了楼,迟疑着不开门,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方便。 小车笑笑说,你嫌弃我。阿桔说,你是帅哥呢,我怎么会嫌弃你。进了屋,阿桔 倒了杯水,说帅哥你喝水吧。小车接过水杯说,你别叫我帅哥,我不帅,我叫小 车。阿桔哦了一声。小车说,你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阿桔装做很认真的样子, 偏着脑袋问,我有什么地方和她们不一样了。小车抿着嘴唇想了想,说很多,感 觉好象在梦里见过你似的。阿桔笑了起来,笑完过后,见小车两眼定定地看着自 己,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等抬起来的时候,小车还看着自己,阿桔脸一红, 低声说看什么看,你眼睛贼样的。小车将阿桔抱进怀里,然后拥到床前,要褪阿 桔的裤子,阿桔夹紧双腿,笑着说,我真的不方便,身上不干净的,我去给你叫 换人吧。小车说,我就看得上你。阿桔摸在小车那里,想了想,拉开拉链,然后 把小车噙在嘴里,小车呻吟了一声,一身哆嗦起来。完了,小车在床上躺了一会 儿,掏了五张一百的给阿桔,阿桔说,多了。小车说,不多,我还是第一次尝这 滋味呢,说着一个筋斗坐起来,两眼瞪瞪地问阿桔,你是不是有病?阿桔点点头。 小车将阿桔翻倒,把裤子给他扒了,阿桔支棱起身子,看见小车两手轻柔地就像 剥桔子一样剥开了她,仔细看着,还拿鼻子嗅了嗅,最后给她盖上棉被,说你不 用去找医院,我明天来给你打一针。   第二天小车早早地就在店里面等她了,还带了两大口袋的桔子,其中一口袋 没动,另一口袋已经被那些姐妹吃了大半。大家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红通通的桔 子,一边吃着,一边逗笑阿桔和小车。   阿桔把小车带回了出租屋,阿桔在前,小车跟在后面,拎着桔子。小车说, 他路过一家水果店,看见里面的桔子又大又新鲜,猜想阿桔喜欢吃,就买了。阿 桔说,我不喜欢吃桔子。小车说,我以为你叫阿桔,就喜欢吃桔子呢。阿桔说, 我不喜欢吃桔子,但是我喜欢剥桔子。   小车打针的动作尽管非常轻柔,但是却异常地疼,阿桔疼得呜呜地哭起来。 完了,小车让阿桔好好躺着,自己则拿着根毛巾去接了些热水,拧了拧,轻轻覆 着刚才挨了针的屁股上。小车说,用热毛巾敷敷,就不那么疼了。这让阿桔很感 动。   三天后,阿桔的症状就全消了,一周后,就痊愈了。为了感激小车,半个月 后,阿桔打电话给小车,问他在忙什么。小车说干什么,有事吗?阿桔说,想感 谢你。小车说,怎么感谢?阿桔说,请你吃晚饭。小车说,饭吃了呢?阿桔说, 饭吃了,你想怎么都成。小车呵呵一笑,说,那好,今天晚上我给你打针。   那天晚上吃饭的地点是小车定的,很偏僻,两人坐了一会儿,菜刚上桌子, 来了一辆摩托车,小车走过去,两人嘀咕了两句,交换了个什么东西,就分手了。 回到饭馆,小车二话没说,丢了一百块钱,拉上阿桔就走。那天晚上结果没有在 外面吃饭,回到阿桔的出租屋,还是她给泡的方便面。   吃了东西,阿桔用电炉子给小车热了些水,说,洗洗吧。小车看着盆里的那 点水,乐了,说,就这点水,就是洗关键部位也不够啊。阿桔歪着脑袋看了看小 车,说,没那么夸张吧,你那难道还有多大体积不成。说完,自己先笑起来,笑 得瘫倒在了床上,小车也笑得歪在床上,两人笑着笑着,就滚到了一起,然后紧 紧地彼此搂着。小车有点急不可待,进去的时候突然问阿桔,你今天不哭呢。阿 桔愣愣地看着小车,小车猛然醒悟过来的样子,一脸坏笑地说,哦,我都忘记了 今天这针是肉做的了。   2、   听见隔壁的关门声,阿桔知道时间已到了十点,这个时候,这座城市所有的 发廊女能出门的都应该出门了。   阿桔不由得担心起小车来。昨天晚上小车出门很早,这是小车最后一次去给 人送货,说好的回来就离开这个叫爱城的地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开始他们新 的生活。阿桔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十点了,他应该回来了。   阿桔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再侧耳听听,却没有声响,阿桔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缝看了看,过道上空空荡荡的。阿桔心里空空落落地回到屋里,看见了丢在角落 里的一口袋红桔,那是小车前几天买回来的。阿桔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你又 买那东西回来干什么。小车笑笑说,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个农民推着两大筐桔子, 很招人眼睛,就买了点。说在,小车拿出一个,说你看看阿桔,多鲜活啊,摆设 在屋子里,也算一道风景啊。阿桔说,你给我一个吧,我喜欢剥。阿桔躺在床上, 接过拿桔子,用尖尖的指甲轻轻滑开那柔嫩的皮,有汁水冒了出来,屋子里顿时 弥漫着一股子桔子的清香。小车说,你不是喜欢剥皮,是喜欢闻这味道吧。阿桔 点点头,轻轻地剥着,那桔子壳慢慢地就像花朵般在阿桔手里绽放了,露出一个 完整的饱含甜美汁水的果肉。阿桔说,我家有很多桔子树。小车说,你告诉过我 的。阿桔看了小车一眼,不说话了,专心地撕着那果肉上的络,那些白色的丝络 被剔除干净后,果肉就像一粒宝石似的在阿桔的手心里晶莹剔透。   阿桔去找来一个大盘子,将那些桔子拣了出来,呈品字型装起来,端到窗台 上。阳光下,那些桔子熠熠生辉,就仿佛五月盛开的花朵,艳丽无比。   阿桔痴痴地看了一会儿,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文具盒,里面装着些针管,此外, 还有一个小玻璃瓶,装青霉素粉剂那种,上面的标签却贴的是一张已经黄了纸片, 上面写着“三步倒”,那是鼠药。这个盒子原本装满了小纸包,纸包里包着一点 点白色的粉末。小车经常在深夜里将一小袋粉末分成若干份,然后用纸包包起来, 放进这个文具盒里,出去的时候就揣上一些在身上,因为他是个零包贩子。他从 大老板那里赊来东西,分成零包出售,从中牟利,等货物出手完了,才给大老板 返还本钱。但是小车是个花钱阔绰的人,而且自己也吸,自然亏欠很大。如果那 天阿桔再晚一点把钱送去,小车的一根指头就没了。那些人将小车压在桌子上, 小车一点也不能动弹,就像一块猪肉似的,准备任人宰割了。一个人晃着寒光闪 烁的刀子,对着那根小虫子般蠕动的指头,刚要切下去,阿桔来了。阿桔说,你 们把人放了,然后掏出一叠钱,扔在那张桌子上。那些人拿起钱,拍拍小车的脸, 说你的女人真对你好。说着从那叠钱里抽出两张,抓过阿桔的手,拍在她手里, 说,给你男人养养伤。小车被打的很厉害,那些人是整治人的专家,在小车身上, 虽然看不到半点伤痕,但是却让小车动弹不了。小车翻着白眼,苍白的嘴唇哆嗦 着,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头发和衣服都被汗湿了,阿桔努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 弄到床上。小车呻吟着说阿桔谢谢你。阿桔惨淡地一笑,给他抹着脸上的汗珠。 小车说,我难受,你给我打一针吧。阿桔翻腾出那个文具盒,除了几支针管,里 面什么都没有,阿桔给他看了看,摇摇头。小车痛苦地紧闭着眼睛,一身打摆子 似的哆嗦起来。阿桔含着眼泪出了门,打车到发廊跟一个姐妹分了点回来,当打 开门的时候,小车正在屋子里痛苦地哀号着,身体弓在一起,就像已经被折断了 似的。阿桔把粉稀释好后,吸进针管,然后递给他。阿桔不敢打针,尽管她无数 次地亲眼目睹小车是怎么眼都不眨地将尖利的针刺进身体,而自己也曾强烈地有 过要将那尖利的针刺进自己或者别人身体的欲望,但是终究不敢动手。小车鼓励 过她,说阿桔,我经常给你打针,你也给我打一次吧,我没力气了。阿桔说,我 不敢。   小车打完针,舒展着躺了一阵,起来说好多了。然后将阿桔搂在怀里,两个 人默默地流着眼泪。   小车决定离开他的房子,其实这已经不是他的房子了,早买给一个朋友,只 是人家还没有催他搬出去。小车说,让我住你那里吧,他们就找不到我了。阿桔 点点头。下楼的时候,小车说你等一下,就回去了,等到再次下来的时候,阿桔 看见他手里拿着那个锈蚀斑斑文具盒。见阿桔两眼直直地看着那个盒子,小车说, 这是我读中学的时候买的,是我用赚到的第一笔钱买的。   小车跟阿桔讲过他的发迹史。小车说,原来他的家里很穷,妈妈得病,爸爸 为了缓解心中的郁闷,迷恋上了酒,每天都是醉熏熏的,因为只有在酒后,他才 敢跟债主们争吵,甚至将债主赶出家门,也因为只有在酒后,他才找得到一点做 人的快乐。妈妈是在爸爸去世后三个月离开人世的。爸爸喝多了酒,跌进了一个 水沟,然后就趴在那沟边睡着了,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酒瓶,等到人们发现的时 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冰疙瘩。小车说,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家里没有了爸爸酒后的喊叫和哭闹,一切都是那么沉寂,没有半点生气,唯一让 人感觉到有点生动的,就是妈妈那不断流淌的眼泪。当春天的阳光透过窗户,映 照到妈妈的病床,妈妈的的泪痕已经干了,她也再不会流泪了,所有的苦难和病 疼都凝固在她的脸上,成了一段让小车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悲伤的记忆。小车不愿 意被安排进孤儿院,他孤单的影子不仅仅只是移动在学校与家的路径上,而是利 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周游在大街与小巷。小车用卖废品赚来的钱,走进饭馆, 让自己吃了个满嘴流油,然后去买了一个文具盒。后来小车不读书了,他做起了 生意,能赚钱的,他都敢做,他不仅买了房子,还买了汽车,他像一个传奇人物 活在大家中间,他的奋斗经历被人们拿来作为励志的教材。但是后来,小车迷恋 上了白粉,小车说那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和传说中的蛇蝎美人一样,你如 果爱上她一次,你将永远都摆不脱不了她,直到你被她折磨得丧失一切,尊严、 财富,和生命。小车说他的房子开始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差,直到现在。小车 看了看手中的文具盒,说,现在我只剩下这个东西了。   阿桔轻轻挽上小车的手,说你还有我呢。   阿桔对小车充满了感激,这不仅是因为小车医治好了她的病,而是她在小车 的身上,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温暖和关心,这种感激发展到现在,已经是刻骨铭 心的爱了。阿桔遇到小车的时候,小车刚好将房屋卖出去。那些时间,小车几乎 天天都要来找阿桔,给她买了很多衣服,然后将她剥干净,再一套套地给她穿上, 小车说,他要将阿桔打扮成他梦中见的那个女孩子的模样。阿桔问,你梦中的那 个女孩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小车想了想说,记不得了,但是能感觉到。第一 次发现小车吸毒的时候,阿桔非常害怕,发廊的老板娘不只一次地告诫大家,再 怎么着,也不能去碰那些东西,还有吸食那些东西的人。为了摆脱小车,阿桔说 要回秦村一趟,其实她是想离开爱城,离开小车。   小车说,你后天走吧,我去给你办点钱。说完就出去了,第二天一天也没见 人影。临上车的时候,小车才出现在她的面前,将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递给阿桔, 说我帮朋友处理点货,这是我的佣金,应该够你回家花消的了。阿桔说,你是在 贩那个吗?小车点点头。阿桔扔火炭般将那信封扔到小车怀里,说,那可是要杀 头的。小车笑笑说,抓住了才杀头啊,说着硬将那信封塞回到阿桔的包里。阿桔 不敢看小车,转身默默地刚要离开,小车叫住了她,说阿桔,我想起了我梦中的 那个女孩子了,她和你一样,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头发。阿桔抬头看着小车,小 车说,那天我拣了很多废品,累得坐在树下喘息,嘴里又干又涩,这时候有个女 孩子从街对面跑过来,她递给我了一个红桔,那桔子红艳艳的,但是当她跑着回 去的时候,过来了两车,然后,然后她就飞了起来……阿桔走过去,将小车紧紧 抱在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阿桔挽着小车,两人慢慢地往阿桔的出租屋走着。阿桔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 部,这里的住房很便宜,而且不用进市场就能买到蔬菜什么的,因为那些贩子大 都是流动的。阿桔买了一只鸡,还有一些养血补身中药,比如当归大枣什么的, 正在挑选其他蔬菜的时候,看见小车蹲在一个卖耗子药的摊点前。阿桔走过去, 听见小车正在问那耗子药贩子,真有那么厉害吗?那小贩说,真的,你看看,这 瓶子上的字:“三步倒”,吃了它,走三步就倒地毙命了。小车说,人吃了管用 吗?小贩嘿嘿笑了,说,那当然。小车说,吃了是不是感觉到很痛苦。那小贩乐 了,说我怎么知道啊,我又没吃过。阿桔将小车从地上揪了起来,说你怎么稀罕 起这个来了?小车一见阿桔,说我正要找你呢,你给拿我一块钱。阿桔问干什么。 小车说,买耗子药。阿桔惊疑地问,你买这东西干吗?小车俯在阿桔耳朵边说, 我要是没那些药了,我就吃这个。   阿桔将那小药瓶捏在手里,举在眼睛前面,透过光亮看见那淡黄色的药水轻 轻地在里面打着旋,好象天空中飘忽幻变的云彩,阿桔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这 冲动就是打针。阿桔兴奋起来,她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针管,将尖利的针头刺进瓶 口,把那淡黄色的药水吸进针管,然后抓过一个桔子,生怕桔子哭了似的小心翼 翼刺进去,缓缓地推着药水。阿桔注射了三个桔子,才将针筒里的药水注射完, 那三个被注射的桔子,在阳光下竟然比其他的更为鲜艳夺目一些。   3、   一阵脚步声从楼下慢慢地上来了,那脚步声走走停停,犹犹豫豫。那不是小 车,小车走路脚步很轻柔,猫似的,经常是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阿桔背后,两手 环着她的腰,然后将脸贴在她的脖子上,让阿桔一阵快乐地尖叫。   阿桔是一周前被打伤的。   小车要去送货,阿桔说,还是我去吧,你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自从小车那次 被打了过后,身体就变得非常差了,经常咳嗽,而且一咳嗽,就会吐出带血丝的 痰,阿桔说是因为他吃那些药打那些针的缘故,小车却说是那些家伙心狠手辣, 伤了他的肺。小车点点头,将分好的十几个小包递给阿桔,说了地点,和那人的 长相,还说你拿了钱转身就走。阿桔说知道了。   走在街头上,看看万家灯火,再看看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自己的影子,心情 复杂起来。阿桔曾经无数次想要离开小车,却又是毫不犹豫地回到他的身边。从 她知道小车是个吸毒的贩毒的那一刻起,心头就隐约着一团不祥的云彩,她仿佛 看见了小车最后惨死的结局,甚至冥冥中也看见了自己悲惨的结局,这两个结局 虽然不甚清晰,但是让她一想起来,心里就开始狂跳不止,惊悸难受。阿桔知道 自己可以远离毒品,却无法远离小车,她知道自己就像一个深陷泥淖的人,明明 知道挣扎只会加剧陷落的速度,却不能不挣扎。别无选择。   阿桔走进一条幽深而且幽暗的小巷,这条巷子阿桔曾经陪小车一起走过,也 是去送货。走在小巷里,高跟鞋扣击在地上,发出清冷的声音,这声音让阿桔心 里慌慌的。那天晚上,行走在这条小巷的时候,阿桔也是同样感觉到恐慌,她悄 声跟小车说,你今后别干了,我怕。小车说,我也怕。阿桔说,那就不干了。小 车吞咽了口口水,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声响,说,我也不想干了,我想戒,想和 你在一起。阿桔挽着小车,把自己靠在他的身上,说我要嫁给你。小车住了脚步, 将阿桔搂进怀里,说,你明天就不要去发廊了。阿桔点点头。小车说,我会找点 钱的,然后离开爱城,咱们去做点正经的小买卖养生活。阿桔点点头,突然有一 种想哭的感觉。小车吻了吻阿桔的嘴唇,说走吧。   在巷子的尽头,阿桔被几个人围住了,阿桔刚要喊叫,就被一拳打在肚子上, 当阿桔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只手伸进她的胸罩,准确地抓出了那些药包,然后拖 一只口袋似的,将她拖进旁边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阵拳打脚踢过后,一只手 伸过来,哧溜地一声就撕掉了她的裤子,阿桔感到地上异常冰凉……到临晨的时 候,阿桔才被小车找到,将她背回去。   小车不敢把阿桔送往医院,怕医院报案,然后被盘查,于是就去药店买了药, 细心照料着。   第一天阿桔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她不停地说着胡话,满嘴就两个字:桔子。 阿桔“桔子桔子”地念叨到夜里,才完全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时候小车正在给 她打针。小车含着眼泪笑笑说,你醒啦?阿桔点点头。小车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阿 桔的静脉,他用一支特大号针筒缓缓地给她推注着药水,小车一边推,一边问, 你念叨了一整天的桔子了。阿桔说,我梦见桔子了,一地的桔子,红的,青的, 完整的,破碎的,静止不动的,满地乱滚的,到处都是桔子。小车说,怎么会做 这个梦呢?阿桔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家乡叫秦村,阿桔说,那地方有很多桔子园,家家户户都种桔子,我们家 也种,很多很多桔子树,每年秋天,我们村子桔子红了的时候,到处都像是着了 火一样,红红的一片,村子里到处都飘着桔子的香气。   阿桔告诉小车,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她每年秋天都到爱城,不是和爸爸, 就是和妈妈,后来爸爸身体不是很好了,她就和妈妈。妈妈拉着车,她在后面推 着,车上全是桔子,一筐筐的,红艳艳的。阿桔说,进城卖桔子,半夜都得上路, 走进城的时候,太阳也出来了,阳光照耀着一车火红的桔子,就像照耀着她们一 家艰难的却是幸福的生活。   你不知道卖桔子有多艰辛啊,阿桔说,我和妈妈把桔子拉到市场上,如果价 格合算,就卖掉一些,如果不合算,就拉到街上沿街叫卖。小车说,那些卖桔子 的情形,我见过的。阿桔惨淡一笑,说,你见过那些卖桔子的,有几个像我们当 时那么苦过?我爸爸身体不好,我们缺钱,不敢乱卖,总想多几个钱,卖得小心 翼翼的,生怕亏了,不值,遇着买桔子的,妈妈就跟人讲价钱,我就防止着那些 人趁我们不注意,偷我们的桔子。如果卖到夜里,卖不完了,我们就坐在街头, 守着桔子,等着第二天的到来,我们经常是一车桔子卖上三天两夜。小车问,你 们吃饭吗?阿桔说,我们吃啊,我们带着呢,但都是晚上和早晨吃,平时没有时 间,我们要不停地在街上走,不停地叫卖。小车问,那饭菜热吗?阿桔笑笑说, 吃进肚皮里慢慢热吧,说着阿桔叹息一声,脸上的笑容被哀伤取替了,阿桔说, 我爸爸和妈妈都有胃病,那都是卖桔子落下的。小车不说话了,两眼怔怔地看着 阿桔,眼里闪烁着泪花。阿桔说,有时候我看见家里的那些桔子树,真想拿刀去 砍了它,砍了那些桔子树,我和妈妈就不用深更半夜拉桔子上街,就不用饿着肚 皮沿街叫卖,就不用被人辱骂,被人追赶了。   后来,那些桔子树到底是被砍了,不是我,是我爸爸砍了的。阿桔说。有一 天临晨,阿桔和妈妈正拉着桔子,摸着夜路行走在道上,一道刺眼的白光飞驰过 来……后来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大地,过往的人们发现,道路上到处 都是鲜艳的桔子,红通通的,就像燃烧的火焰,一个女孩抱着她的妈妈,悲伤地 坐在那片火焰当中。   妈妈死后,爸爸也疯了。他举着刀,砍向那些挂满果实的桔子树。村子里所 有的人都围了过来,没有人劝阻他,大家含着泪,看着那些桔子树在爸爸的刀下 轰然倒地。   爸爸砍了那些桔子树,就一病不起了,而家里没有了桔子树,就陷入了更加 深重的贫困。阿桔闭上眼睛,像是要抛开那些关于贫困的记忆。小车拿过纸巾, 轻轻揩去阿桔流出的泪水。过了很久,阿桔告诉小车,她说她离开了秦村,到了 爱城,隔 一段时间就带上挣的钱回家,给爸爸治病,和还那些欠下的债务。后 来,阿桔在爱城的事情被那些卖桔子的乡亲们带回了秦村,传进了爸爸的耳朵里, 老人拄着拐杖,要把女儿找回来,却没想到刚走到村口,就倒下了。   知道爸爸死了的消息的时候,你知道我正在干什么吗?阿桔睁开眼,看着小 车。小车摇摇头。阿桔说,消息是那些进城卖桔子的乡亲跟我说的,他们到处找 我,最后终于找到了我,我正坐在发廊里,等客人来“点杀”呢。   终于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   这不是小车的敲门声。其实小车根本不用敲门的,他有钥匙,但是小车昨天 晚上走的时候把钥匙扔在了桌子上,他说,我不带钥匙了,我回来会敲门的,三 声重,两声轻,如果不是这样的,你千万别开门。阿桔点点头。小车说这是他做 最后一次,干完这一次,他就从此收手。阿桔知道这一票很大,而且很危险,阿 桔曾经劝小车不要接,小车表情轻松地安慰阿桔,说其实很简单的,他只要把货 送到邻边一个城市的某个人手里,将钱拿回来就算完事,百分之二的佣金呐!小 车拿过阿桔的手,掰着她的指头给她算,算完了,小车搂着阿桔,亲吻着她的额 头说,我必须去,你等我,天亮我就回来了,我回来还要给你打针呢。   那敲门声杂乱无序,咚咚咚,声音不大,却非常固执。阿桔迟疑了很久,还 是打开了那门。敲门的是隔壁那女人的丈夫,阿桔见是他,就要关上门,那男人 一只脚却进了门槛,手扶在门框上。阿桔问,你有什么事情吗?那男人说,她如 果回来了,你帮我劝劝她行吗?阿桔不作声,手抓着门,似乎只等那男人的手一 松开,她就将门摔过去了。那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火车票,说,我把火车票都 买好了,我要带她回家。阿桔缓和了脸上的颜色,说,回去就回去吧。那男人叹 了口气,说她不愿意回去。阿桔问为什么呢?那男人说,她说她在城里可以自己 挣很多钱,而且不费力气,走路脚上不会沾稀泥,还有很多好看的衣服穿。阿桔 不知道怎么说了。那男人看了看手里的车票,说,现在咱们回去,还可以赶上秋 种,地里荒着呢。阿桔哦了一声,她想起了父亲和母亲那杂草丛生的坟堆,还有 生长着鲜艳桔子的土地,是不是现在也荒芜了呢?还有小车,小车现在在什么地 方呢?小车说了,他回来就带阿桔走,离开这个爱城,去一个没有谁知道的地方, 开始他们新的生活。现在,现在小车是不是也揣着两张车票,急急忙忙往这里赶 呢?那男人看见阿桔魂不守舍的样子,就住了嘴,阿桔回过神来,说我没看见她。 那男人说,她如果回来了,你就叫她在家等等我,另外,请你帮我劝劝她,劝她 和我回家。阿桔点点头。那男人说,你说她肯定是要听的,你比她漂亮,原来做 得好好的,比她红火多了,现在不是也没做了么?你跟她说说,她肯定听的。阿 桔等他的手一松开门框,就将门推了过去,几乎是在那男人脚一退出,那门就啪 地关上了。   4、   阿桔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等待的居然是个死讯。   小车死在一个垃圾堆边,这个垃圾堆距离阿桔住的地方并不远,就两条街道。 小车倒下的地方恰好有两个酒瓶,一个在他的膝盖上,一个在他的手边,往来的 人们还以为那是一个宿醉的正在熟睡的酒鬼。小车躺在温暖的阳光下,躺在人们 的视线里,一直到中午。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拣起几个烂桔子,恶作剧地砸向小 车,小车却一动不动,孩子们害怕了。有人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依然不动,再仔 细一看,说这人死了。   警察从小车的身上搜出了一大摞人民币,还有一小袋海洛因,其余的什么都 没有了。一个警察大声吆喝说,附近的居民过来几个胆子大的,你们看看,这人 你们认识吗?是不是这附近的?   一个女人说,我认识,他的女朋友就住在我隔壁。   那女人根本就不是敲门,而是用脚踢,砰砰砰,一边踢还一边大叫,你快开 门,是我,是我和警察,你男人死了。   阿桔开了门,愣愣地看着一个个警察鱼贯而入。   你们,你们打死他了?阿桔问。   他不是警察打死的,是吸毒过量死的。那女人凑在阿桔的耳朵边悄声说,你 男人身上好多钱啊,现在在警察手里,你要争取跟他们要回来。阿桔没有理会她, 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窗外阳光非常明媚,那盘桔子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生动。那 女人把嘴巴往阿桔的耳朵边凑得更近了些,说,我本来是不想告诉警察我认识你 男人的,怕给你惹麻烦,但是我看到那么多钱,那么多钱,要是咱们,要多久才 能挣得回来啊,你要是把钱要到手了,可得好好感谢我哦。阿桔说,你男人来找 你了,他已经买好车票。那女人嘴巴一撅,说我才不跟他回去呢。   警察说,我们可以看看你的屋子吗?阿桔点点头,说你们随便吧。那些警察 开始在屋子里搜寻起。   阿桔拿过一把梳子,端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梳理起头发来。她的神态安详, 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所有的心思,仿佛都放在了一把青丝上。   那个女人怔怔地看了看阿桔,走到窗台前,她发现了那盘在阳光下闪耀着金 色光芒的桔子,和警察,和阿桔,她说了很多话,她口渴了。她几下就撕开了一 个桔子,将那饱满的桔瓣塞进嘴里,那汁水顺着她的嘴角就流了出来。   阿桔看看她,又看了看那些桔子,说好吃吗?那女人嘴巴里包着桔子,说不 出话来,等桔子下了喉咙,拿手揩揩嘴角上的汁水,笑说,真好吃。阿桔点点头, 说你给我一个吧。那女人拿起盘子上最大最鲜艳的一个,说,要我给你剥吗?阿 桔说不用。阿桔接给桔子,那指甲划开桔子皮,轻轻地就剥出桔子瓣儿,一点一 点喂进嘴里。   那女人突然捂住了肚子,她跌跌撞撞地离开窗台,瘫倒在阿桔的脚下,两眼 惊恐地仰望着阿桔,抓住桌腿,要努力往起爬。阿桔没有理她,两眼望着窗外的, 优雅地将桔瓣慢慢地喂进嘴里,不露唇齿地吃着。   那女人终于爬了起来,却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闷沉的跌倒声惊动了警察, 一个警察赶紧过去扶起那女人,大叫道,糟糕,她中毒了。   阿桔慢慢站起来,爬上床,怕冷似的地蜷成一团。   桌上那个被她吃完了瓣儿的桔子壳,盛开着,犹如一朵金色的莲花。   2003年12月15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