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尚山方式(1)   文/乘桴   尚山是我的故乡,坐落在胶东的深山里。这是个不甘落后的村子,二十年前 就买来了第一台柴油机发电,可现在还有不少人家点煤油灯。这人并非都穷, 而且煤油的价格早就超过了电价,他们只是觉得,用电灯就和年轻人穿喇叭裤一 样,是一种不可滋长的坏毛病。   我的乡亲常让我想起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在70多岁 时被500名法官判处 死刑。他年轻时,“鼻梁塌陷、衣冠不整”,白天在街头与无业游民、贩子争执真 理,晚上看老婆替人洗衣服,一边听伊唠叨。苏格拉底一生中都在试图告诉人 们,他们在虚度人生,生活得毫无意义。尚山人在这一点与苏格拉底老头英雄所 见略同,认为为衣食奔波是人世间最下等最没意义的事情。白日里,做完不得不 做的农活,他们就三五成群地蹲在街头,争执天下大事。电视机的发展,大大延 展了沿山人的思维空间。尚山绝大部分的电视机,只有声音没有图像,尚山人可 以充分发挥想像力。口头上争执不下,便以拳头来说话。但严格说来,口头上的 争执是有蠃家的,而拳头上的争执从来决不出胜负,因为没有一个尚山人会在拳 头下屈服。尚山人一贯是心服口不服,决不会口服心不服。晚上,他们也像苏格 拉底一样,回家在灯下听老婆唠叨。------不同的是,苏格拉底为维护他的信念 在地窖喝 毒鸠而死,而尚山人只有夫妻吵架才会喝毒药,多半是农药, 而且喝药 的都是女人;苏格拉底死后,他的门徒们,像从不知疲倦的爱比克泰德 (Epik--tetos),还有公子哥柏拉图,把他思想的种子撒遍了山乡和平原,苏格 拉底成了大哲学家,而尚山人生前人人是大哲学家,死后很快暗淡无名。   尚山在一种罕见的恬然中度过了三四百年的历史。善是这种恬淡性格的杰出 代表。四十年代的一天清晨,尚山爆发了一场特大山洪,冲走了不少牛羊房屋。 善的家在山顶上,大水并未给他造成什么损失,他便安心地吃早饭,忽然众人来 报,说他奶奶让洪水卷走了,估计这会儿冲到了西桥边。善说:等我吃完饭就去 救她。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告诉善,他奶奶这会儿已被冲到了下疃。善说,急 什么,我这顿饭才吃了一半。......事情过去了半个世纪,尚山人谈到这段历史, 无不唏嘘 善的慢性子,可也为他的镇定所折服。也就在这一年, 一小队日军就 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包括善在内的两千多中国人到处跑,并在尚山北5里处马石山 上制造了一起大惨案。峻青先生的著作中曾写到这段历史,还拍成了电视剧。这段 屠杀的历史让我这个尚山子孙感到羞耻,因为在我 眼中尚山人并不软弱,他们常为 一只鸡或半犁地界而斗衅,且能奋不顾身,为一次小小的口角而杀人的更是层 出不穷。但是,他们的精神被一小队鬼子吓垮了。   后期的尚山很快面临着一种困扰:人丁不旺。原因是尚山数年来娶不进几个 媳妇儿,在老中青三代中出现了一个吓人的巨大的光棍层之后,尚山人恐慌了, 于是每一个来尚山探亲或路过尚山的女人,都被他们一遍遍地审视着,尚山人的 心底打着问号,祈祷着这个女人能成为某一人家的媳妇。发不义之财的人贩子便 从云贵贩人来卖牟取暴利。常常贩一个姑娘来,便有数十个尚山小伙子像雄鹅一 样伸着漂亮的长脖子等候着姑娘的挑选。像我当年,并不是在棍棒之下,而是在 乡亲们的“考不上大学,就要打光棍“的忠告下,发愤考到山东大学的。   《特区周末》的记者桑子是第一位到尚山来的特区人,聪明得有些鬼气,自 称有“法眼”,游记一向写得很好。我陪她转了尚山的一些角角落落,拍了一些 老屋的照片。桑子年轻漂亮,——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哪里出现都会惹来麻烦,尚 山人先是成群结队地拥出家门观看,渐渐地就有女人围上来,用低低的但我和桑 子都能听得见的声音问:“三儿,你媳妇儿?”“三 ”是我的排行。走了不到一里路,这个问题被问了有三十遍。听到否定的回答后, 尚山人颇感失望,用割舍不断的目光盯着桑子的法眼。一位姓王的老太居然扯着 桑子的手说:“你跟三儿恋爱吧,恋过爱就能成三儿媳妇了。”“恋爱”这个时 髦词大概是她从不出图象的电视上学来的。老人家古道热肠,感动得我差点掉下 眼泪。   快转完村子时,遇见一个小脚老太太,坐在胡同口,戴着老花镜,正端着柳 条笸箩一针一线的缝制寿衣。老太太没有问桑子是谁的媳妇,也许这个问题对她 已不重要了。她只是微笑,招呼我们坐。我的耳边突然蹿来一句不相干的旋律: “谁将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的嫁衣”,久久盘桓不去。没有见过老太太的嫁 衣,但想必它是红红的,像燃烧的火;而她手里的寿衣,则是灰暗的,如燃后的 灰烬。   几天后驱车数百里将桑子送上回广州的飞机,在她挥手告别的一刹那,我想, 不知尚山方式在她心中还有没有印象,尚山的生活方式她也许熟悉,也许陌生。 熟悉是因为尚山方式也曾是中国方式,陌生是因为这种方式正快速远去,尚山, 也许是它最后的驿站。   尚山方式(2)   女 人   尚山有很多的石头,但不是块头太小就是质地太差,除了给尚山人盖房子以 外并不适合给其他地方的人盖房子,最好的石头也只能砸成石子,运到与尚山人 无关的地方去世修沥青路。尚山有茂密的野草,有很多红的白的紫的好看的花, 很适合于观赏,尽管尚山人并没有心思去观赏。尚山有河,但经常没有水,有水 的时候又没有鱼,所以不能算完全意义的水或河。尚山有什么?作为一个生于斯 长于斯的尚山人,我并不能想出更多。尚山缺的东西比有的东西更多。最缺的是 钱,其次是土,再次是女人。   风会把土从别处刮来,也会刮得鲜花怒放,却不会把女人从别处刮来,这令 尚山人深为不满。尚山人愿意大家思想解放,却并不赞成把女人的小脚解放,因 为那样她们就会倒处乱走,就会离开尚山。然而女人如今不仅不缠足了,还学会 了念书念报纸,更不知什么人还发明了该死的广播和电视,这一切使女人们向往 大城市而不是尚山。尚 山人思想很深,他们认为一百年后,大家都让钱烧得不行,尚山这种地方就有戏 了,就会成为大家逃世的绝好去处。可问题是……问题是现在还不是一百年后, 人们也没被钱烧得不行,所以尚山人还在痛苦着,而且光棍越来越多。   光棍这个词,在尚山人的字典里,并不代表着不靓仔不富有更不代表着没有 超常的性能力,而只是耻辱的代名词。尚山人认为只有有了媳妇,才有社交的权 利。能为儿子娶上媳妇,也就成了一代代尚山人的终极目标。   但很多人临死也实现不了这么个目标。我记忆中永远忘不了一个叫恩的人。 这是个和蔼了一生的老头,我十岁那年,一天一个人坐在河边戏水,恩在一边的 石头上抽旱烟, 一边幸福地憧憬着什么。当然他这神态是我在十五年后回想起来后才察觉到的— —我那时还不懂得这些事。恩在沉思了半个时辰后叫住了我,让我凑到他面前, 说:“我有两个儿子,我看他们打不了光棍,你说呢?”我一个十岁的孩子并不 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说是。他说:“我也不是自夸,我俩儿子要人有人(相貌), 要才有才,就算找不到媳妇儿,我还有俩闺女,可以为他们换亲。”恩的老婆其 时已死了好几年了。说起来恩的老婆死得也好惨。她生完最后一个女儿后,得了 什么 眼疾,恩说他懂医,用偏方为她治,结果没几天她眼瞎了。有一天她在家做饭, 火从灶里冒出来,引着了灶口的柴草,把她烧在火里面,等邻居发现把她拖出来, 她已浑身没皮了,呻吟了好几天终于死去。恩觉得儿子要娶不上媳妇,他最没法 给老婆交待。结果,我十六岁那年,恩的两儿子还光着,没办法恩真地用他的大 女儿为大儿子换了一门亲。   换来的这个女孩我见过,是个兔唇。但尚山人并不觉得她难看:“毛嫱西施, 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在他们眼里,新妇无一不是毛嫱西 施。——我觉得尚山人这点朴素得蛮可爱,如今世人总爱评价女人的丑俊,那真 是无德——然而这位兔唇女孩并不拿恩的大儿当潘安,来了不到三天,就闹着回 娘家,而且如中国象棋中的卒子 般,一去就不肯回来了。恩到亲家去闹,可亲家也管不了女儿。恩让女儿回家, 女儿又不听他的话。恩只好强作开明,无条件回家。恩的大儿子有了婚史,那就 注定要光一辈子了。两 年后恩又为二儿子换了一门亲,结局同第一次一样,那女孩来了不几天就死活不 来了,恩又去二亲家家闹,最后二亲家也很不好意思,就把槽头的一头驴送给了 恩作补偿。恩无奈之下也就牵回了家。后来还发现这是一头老驴,并不能干活, 却每日要恩去割草伺候着。   恩的门前是条河,河对岸是座碾房。恩找人算了一卦,说是他两个儿媳全走 了,都 是这碾房在作怪:碾嘛,全村人都 来推,还会撵不走?恩深信不疑,便于一个漆黑的夜晚同两个儿子一起费了九牛 二虎之力将碾砣子掀到了河里。然而这碾是尚山人赖以吃饭的机械设备,掀河里 就意味着尚山人要吃囫囵的,尚山人并不喜欢这样饮食。没人会猜不到这石碾会 是谁掀到河里的,一大群男人女人围在恩的门口讨说法。众怒难犯。恩不得不管 了两 顿饭,央求本家的十几个人帮忙,费了二十七牛六虎约三公吨的力量才把这个碾 砣子又从河里推上来安回原处。八十年代到了,恩的大儿子立志发家致富,然后 解决个人问题。其时村里有家做豆腐的,他看着挺发财,就也去学了做豆腐,可 他的豆腐尽管便宜,质量也好,可永远也卖不掉。他很奇怪,就去询问原因,有 人就直言不讳地答:你家连个女人都 没有,做出的豆腐会干净?恩的大儿子一 下子就泄了气,发家的事再也不提起。   恩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那么好的两个儿子为什么 会找不到媳妇。恩还不明白的一件事是电灯的线,那么细的两根金属丝为什么 会让灯泡发出光来。八十年代中期,尚山第一次有了电灯,电工警告村里人不要 去碰那高压线,否则会死人,恩很不服气。有人要和他打赌,他说:“如果把你 女儿嫁给我儿子作媳妇,我就敢抓这电线。”他还补充说明是两个儿子中的任一 个。那人同意了,恩就脱掉鞋子,爬上房顶,然后对下面说:“我这么大年纪了, 也没几天活头了,哪一天累死在地里,还不如死在这科学上。”又说:“如果我 死不了,可决不许你反悔。”下面的人立即后悔了,直喊他下来,恩却怕他不认 账,忙翘起脚,一把抓住那高压线。一阵轻烟冒过,恩的梦永远地破灭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