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风铃依旧 郭梅   引子   载满黄杨树的水村   长着江南的爱情 稻米如浪   我等着你的故事 叫做安详   江水青青 摇橹的人梦着梭鱼和他的妻子   女儿的菱花在桨下碎成月华   松江的布衣 以心量裁   更声袅袅的夜里 做一双绣鞋   立一座牌坊   门前的树上眠着一只鸟   长成午夜等候的眼睛   流一滴泪   濡湿枕前青苔的衣裳   轻舟驶上你柔软的腰肢   倒影中埋着鬓发和长裙 苦若莲芯   掩盖太多的跋涉 月白风清   秋声里 越州的八步桥   伫立无声   B市是江南一座著名的古城。   刘一聆在来到这里之前,并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九月,天空纯净透明,刘一聆在到M大学中文系报到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 买了一串蓝色的风铃。   和她同住在第九宿舍215寝室的姑娘们,夏倩、郁群、王红和陈阅都觉得奇 怪,但刘一聆只是淡淡一笑。坐在床上,轻轻敲响了挂在床顶上的那串蓝色风铃 ——   当时,她是去闲逛的,林林总总的商店令她有些眼花缭乱。蓦地,她被一家 雅致的精品屋深深吸引了。冥冥之中,那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召唤,是一种她无法 抗拒的力量。“我必须马上进去”,她对自己说。然后,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段 震撼人心的旋律中,那是一串蓝色的风铃在晚风中轻轻敲响——“那是我的风 铃”,仿佛就像母亲的微笑款款拨动了生命最初的记忆,是她十几年来一直苦苦 等待的那次相遇。她恍然大悟,在这次相遇之后,将会有一种声音像阳光一样穿 越她整个的青春和生命……   一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一,阳光透过M大学教学区交错的梧桐枝叶,已不再那么 灼热。清风偶尔拂过荷花池塘,逗得红绡翠盖频频点头,给或行或坐的莘莘学子 带来些许夏日告别的讯息。   沿着文科大楼旁的紫藤小道,笪篁稳步向文科教学楼——育才堂走去。   今天是新生军训结束后正式上课的第一天,这开学第一课就是笪篁副教授主 讲的古代文学作品选。   那育才堂是一幢殖民地时代的基督教会建筑,四根浑圆厚实的灰色大柱子支 撑起三层楼高的一个大大的阳台。刘一聆她们听课的307教室正好和阳台相连, 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可以透过阳台的漏窗将楼下的林阴道、大草坪和来往行人尽收 眼底,刘一聆偶一抬头,便看见笪篁身穿浅米色西装,已走进育才堂,不知怎地, 适才胡乱翻看课本时记住的句子突然袭上她的心头:   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她想,笪老师的人品学问一定可以当得起“如切如磋,如磋如磨”这八个字。   这时,预备铃响了,笪篁已经站在讲台上,轻轻放下手中的紫砂茶杯和两根 粉笔,他语音纯正,浑厚的男中音便送到了每个学生的耳朵边。   “同学们,今天是大家的大学第一课,我想我们已经在军训时互相认识了, 现我再正式自我介绍一下。   “在下姓笪名篁。这个“笪”是竹字头下面加个元旦的‘旦’,念‘达’, 而不念‘旦’,是竹席子的意思;而“篁”呢,是竹字头下面加个皇帝的“皇”, 是竹林子的意思,反正不管它竹席子还是竹林子,我和竹子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差不多一千年前,四川眉山的大才子苏东坡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 无竹’,现在城里人还大部分天天做着‘安得广厦千万间’的美梦。钢筋水泥的 森林容不下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万竿修竹。哎,在下一介书生,也无计可施。 好在先父赐名与竹为友为伴,也聊胜于无了。”   说到这儿,笪篁微微一笑,不顾下面学生的窃窃私语,又接着往下说:   “不过,同学们也别灰心,即使你的名字里没有竹字头,不跟竹子沾边,但 是只要你走进古典文学作品的王国,你就会在精神上‘居有竹’!”   在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笪篁的眼神里满含着希翼与期待,让满堂学生都感 到他在激励自己;而他的右手则用力在空中一挥,划出了一道优雅的弧线,轻轻 落在讲台上,拈起粉笔,转身在黑板的右侧竖着写下“诗经”两个大字,   这天中午,215寝室像炸了锅。动静最大的是爱咋呼的本地姑娘夏倩:   “哇,我们笪老师真了不起啊!上课不带讲稿,还讲得这么有声有色、有条 有理的,连我这个最头疼古文的人也喜欢上这门课了!   “哎,可惜啊,笪老师的板书总是竖着写,我一点儿也不习惯;还有他写的 那些繁体字,我也不全认识。”   说着说着,这女孩竟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了。   刘一聆一直没有插嘴,虽然她也很崇拜笪篁,同时也觉得学生议论老师很正 常,但却总不习惯凑这份热闹,这时,她见了夏倩的表情沮丧,倒颇有些不忍, 于是便伸过手去拍拍夏倩的肩膀,安慰道:   “没关系,竖行写字我也看不习惯,慢慢就好了,那繁体字我倒还好,中学 时候练过一阵子,以后上课你要是不认得,小声问我好了。”   “阿聆,你真好!”   夏倩又兴高采烈起来。   这时,郁群接了腔:   “哎,我这破水平,不知道要看多少书,才赶得上笪老师的学问哪!”   “真是的,女孩子要一肚子学问干什么,混张文凭算了”   这是陈阅的声音。   夏倩可不同意陈阅的观点,一来二去,就和陈阅吵了起来。   最后,王红突然叫了起来,对刘一聆说:   “哎呀,刘一聆,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告诉你,笪老师要我跟你说 ,请 你做他的临时课代表。”   “噢,知道了,谢谢。”   刘一聆听了,心中略有些惊讶,但更多的却是高兴。因为她觉得自己和笪篁 多接触,一定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仿佛只在一夜之间,M大学校园内许多美丽的 树木都染上了片片金黄。风过处,落叶飘扬,铺在地上,装点出十分的秋色来。   年轻的女孩子们喜欢慢慢地从落叶上走过,让自己银铃般的笑声里夹杂着的 落叶碎裂的声音。有时候,一潮秋雨掠过,地面变得润润的,桐叶簇簇点点,像 一帧绘画大师随意点厾的水彩秋意长卷,有一份凄凉的美丽。   刘一聆在这个季节里过得十分的自在舒畅。入学已经三个月了,初入大学的 神秘感和新鲜感逐渐消失,215寝室的姑娘们也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刘 一聆记不清五个女孩子是从哪天起不再同进同出,不再同去食堂就餐,也不再同 去教室占位子了。她觉得一切都很自然,每天上课,下课,紧张而又充实。午休 时间很短,稍稍说笑一阵就过去了。晚上,她和郁群两人总是雷打不动地泡图书 馆,直到闭馆才回去。   王红也是大忙人,课余的时间大半泡在了学生会的办公室里;夏倩呢,一会 儿宣布要专攻古典文学,一会儿又说为避免跟刘一聆撞车,改攻古代汉语,一会 儿又大叫想转到心理系去学儿童心理学,她的兴趣就像这城市六月的天气,阴晴 不定,变幻无常。   而陈阅则迷上了逛街,时不时地给自己套上最时髦的行头,在教室里和食堂 里招摇。   一天晚上,刘一聆去找笪篁交古代文学课的作业。   笪篁住在校外的单身教工宿舍楼,从M 大学的后门到那儿去要穿过好几条僻 静的小马路,转过好几条僻静的小巷子,路比较远,路灯又大多是聋子的耳朵— —摆设,所以有些胆小的女生是不敢晚上一个人走这条路的,刘一聆一开始也有 些害怕,交作业不是赶在白天去,就是要拉郁群或夏倩陪着去。后来去的次数多 了,也就渐渐习惯了。   这一晚,风好象特别大,吹得路旁梧桐的枝桠飒飒地响。她不由地收紧双臂, 抱住两肩,加快了脚步。   “笃,笃,笃,”   刘一聆敲响了笪篁宿舍的门。   门开了,在宿舍里独处的笪篁依然是一身笔挺的西装,蛋青的颜色在昏暗的 走廊顶灯下显得朦胧,给主人一如既往的清雅俊逸的气质增添了一层迷离的味道。 在刘一聆看来倒有几分像电影《早春二月》中的男主人公萧涧秋。   “笪老师。”   “噢,是刘一聆啊,来,请进来。”   刘一聆不再像第一次来这儿时那么拘束,自自然然地往里走,把作业放在笪 篁的书桌上面。   “笪老师,请别泡茶,我不渴。”   刘一聆刚一坐下,见笪篁已摸出一只杯子,忙拦阻道:   “唉,以茶待客乃古训也,到了我这儿怎么可以连杯茶都没有呢。别客气, 我这茶叶是二级龙井。虽说既非‘明前’、也非‘雨前’,但倒是真正的‘狮 峰’,色、香、味、形,都还差强人意。”   笪篁说着,已在杯子里注上开水,并轻轻洒上一撮茶叶,端到刘一聆面前, 又道:   “稍等片刻,它的境界就出来了。”   刘一聆每次来,笪篁总是替她沏一杯茶,而且也总是先倒开水后放茶叶,这 会儿她又听笪篁嘴里冒出一串不怎么听得懂的名词,不禁勾起了好奇心,问道:   “笪老师,什么叫‘明前’、‘雨前’、‘狮峰’啊?还有,我们平时泡茶 总是先放茶叶后倒水,为什么您总是反一反呢?”   “噢,是这样的,龙井茶是一种有名的绿茶,在清明节前采摘的叫‘明前龙 井’,是最上品的,在谷雨节前来摘的叫‘雨前龙井’,品质上稍逊一筹。而且 最上等的龙井茶并不产在龙井而是产在狮峰,所以叫‘狮峰龙井’。   “我们品茶的时候要注意选择比较适宜的水质和水温,还有适当的茶具,否 则就难以全面感受、体味茶汤的色泽、香味和口感。就拿水来说吧,最好的是矿 泉水,比如济南的趵突泉、无锡的天下第二泉、杭州的虎跑泉等。如果没有矿泉 水,雨水、雪水也可以,我想你一定看过《红楼梦》吧,那十二金钗中有个妙玉, 对品茶的水质、器皿等等都是特别讲究的,对吧,刘一聆?”   笪篁这一天刚完成一部新著,七十万字的稿子已寄往出版社,所以感到特别 的轻松和愉快,恰巧刘一聆又问到他素有研究的茶道,不禁来了兴致。如数家珍 地讲了起来,那份感觉,那份神情,活脱脱像是又站到了讲台前,说着说着,他 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世风不古的感慨。但他突然又注意到听众刘一聆的表情有些肃 然,发现自己扯远了,忙收住话头,指着刘一聆面前的茶杯连道:   “品品看,品品看,你品了就有感性的认识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先倒 水后放茶叶吗?我告诉你啊,因为龙井是绿茶,而绿茶是不发酵的成品茶,冲泡 的时候水温不能太高,否则就会破坏它的汤色风味和饮用的营养价值。所以正确 的方法是把茶叶轻轻洒在水面上,让茶叶均等地吸收水份,慢慢沉到杯底。你看, 就像你现在面前的这杯茶,其味清醇,其色碧绿,其香清雅,而且茶叶的形状也 很优美。”   刘一聆听着笪篁的介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果然清醇爽口,齿颊留香。   这时,笪篁又开腔了,这回的语调中带了一丝遗憾:   “哎呀,在这白炽灯下是看不清楚茶汤的颜色的,可惜可惜。   “我的日光灯坏了好几个月了,维修科一直不来修,我又没去管它。反正我 晚上看书写东西有一盏台灯就够了,况且我也不喜欢日光灯那种白得发惨的光线, 太破坏情调和氛围的了。”   “噢,是这样啊。”正凑近茶杯观察茶形的刘一聆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 么每次来到笪篁这里总会有一份离开现世红尘的感觉。原来这屋子只有一处不强 的光源,而触目皆是的一函一函的线装书和一排一排的平装书,以及一捆一捆的 杂志,又把空间占得满满腾腾的。这些书中,有不少是刘一聆从未听说过的。她 觉得《册府元龟》和《艺文类聚》像一个个学富五车、样貌庄肃的历史老人,无 言地嘲笑着她的无知,她不禁又一次深深地感到惭愧和惶恐,对笪篁更加敬服, 由衷地叹道:“笪老师,您懂得真多!”   “哪里!你很聪明,文学底子又好,好好用几年功,就行了。”   笪篁说着,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几页纸来,递给刘一聆说:   “这是你上次交的那篇作业,写得不错!对《古诗十九首》那种来自民间的 特点,那种语言质朴清新的魅力把握得比较准确,而且在不少细节上有属于你自 己的感受,很好!   “不过有些地方写得欠妥、欠深,再改一改就好了,具体的修改意见我都写 在上面了,你拿回去看看。修改完了再交给我,我准备替你推荐发表。”   刘一聆一听不禁面红耳赤,期期艾艾地说道:   “不行,不行,我哪有您说的那么好,我参考了很多书上的观点呢!有的句 子全部是抄的。”   笪篁一见这诚实单纯的小女孩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说:   “图书馆泡得久了,书看得多了,这就是你的优势呀!而且是经过你的消化 吸收的,跟有的同学一知半解地乱抄和有的同学原封不动地照抄是有根本区别的。   “真的?”刘一聆将信将疑。   “真的!”笪篁又笑着答。   他心里真的很喜欢这个聪明漂亮又好学的女孩子,不像有的女学生容易受社 会上不良风气的影响,信奉读书无用论,整天只知道打扮。他觉得,眼前这个姑 娘就像一幅上等的宣纸,洁白无暇,等着老师在上面画上最美丽的图画。于是, 他决定做一个好画家,认认真真地去画这帧画。   不知不觉中,一个倾心相授的老师和一个潜心向学的学生谈了很久,等到刘 一聆站起来告辞时,却发现窗外早已是风雨大作了。   “呀,下大雨了,怎么办呢?”   刘一聆急了。   笪篁盯着窗外的雨幕犹豫了一下,便道:   “没关系,我这有伞,还有雨披。我送你回寝室好了。”   “不不不,笪老师,您借我一把伞就行了,我一个人可以走的。”   “不行,雨下得那么大,你一个女孩子走这条路很危险的,我必须送你!”   笪篁的声音里透着威严。   于是,刘一聆穿上笪篁的雨披,笪篁撑着他的黑色弯柄长雨伞,师生二人摸 索着往学校走去。   路很黑,雨很大,天很冷。虽然刘一聆从来就不是一个胆小软弱的姑娘,但 她觉得有笪老师相伴着走,心里很安定,很踏实。走进学校的后门时,借着传达 室的灯光,她看到笪篁的大半边身体已经湿透了,不禁好生感激,眼圈一红,说 道:   “笪老师,您真好!”   说这话时,隐约间,她又仿佛听到了蓝色风铃的“丁冬”声。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期末考试已经临近,M大学的校园里师生的脚步照例匆忙起来。刘一聆早已 习惯了学习上有困难就去请教笪篁。这一天,她又背着书包敲响了笪篁的房门。   “笪老师,我来还书,另外,还想借一套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和一本王 灼的《碧鸡漫志》,好多研究唐诗宋词的书和文章都引用那两本书里边的话,我 总觉得引用者总有他自己引用的眼光。是第二手材料,我怕体会不深刻,或者体 会得不对,所以想看看原著。”   “啊,太好了!   “刘一聆啊,你上了一个台阶了,懂得材料的取舍了!好!好!”   笪篁剑眉一扬,高兴地说。   他随即又把刘一聆要的书找了出来,递给她,又关切地问:   “马上要期终考试了,各门课都有把握了吗?”   “我想还行吧,谢谢笪老师。”   “你干嘛总是‘谢谢’、‘谢谢’地不离口呢?只要你学习好,就是我最大 的收获了,噢,还有,我知道你特别喜欢宋词,送你一套《全宋词》。”   笪篁说着,递过去厚厚的五大本,见刘一聆一脸的惊异和推辞,他又加了一 句: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不许推辞!”   “哟,笪篁,这就是你刚在学生中找的那个漂亮能干的女朋友吧?真是的, 也不跟我说   一声,我好去向咱们老系主任道喜哪!他为你这个学术骨干打光棍可是愁白 了头啊!看来这下他可以放心了,哈哈哈!”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打趣声,原来是中文系的另外一位青年教师来串门。   刘一聆一听这番话,霎时羞红了脸,拿着书,逃也似地奔回了寝室,也没听 清笪篁下面是如何分辩这句玩笑话的。   刘一聆刚一进门,夏倩见她手上拿着的书就问道:   “阿聆,什么书啊?这么厚厚的一大叠。”   刘一聆刚才听了那番玩笑话,脑子里还都是笪篁的名字,这时忽听夏倩相问, 不禁随口回答道:   “是笪老师刚送给我的《全宋词》。”   正如一石击破水中天,刘一聆话音刚落,整个215就沸反盈天了,陈阅大叫:   “哇!笪篁老师还送书给你啊!刘一聆,你怎么先前瞒得滴水不漏呢,真是 个坏家伙!要知道笪老师可是我们学校第一号白马王子噢,其地位相当于七十年 代末的英国查尔斯王子!”   而夏倩的嗓门更大:   “天哪!我们阿聆要做笪师母喽!笪老师太伟大了!”   一向文文静静的郁群听了,也笑着说道:   “一聆,祝贺你了。”   郁群刚说完,陈阅又抢着说:   “现在我们全系都知道你是笪老师的得意门生了,他们还说有一天晚上,天 已经很晚了,你和笪老师还在雨中肩并肩地漫步,共撑一支小雨伞,哇,真浪 漫!”   一片喧哗中,刘一聆脸涨得更红了,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知道室友们是否真的说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 的在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被爱。   这时,她的耳畔又响起了风铃声。   不久之后,M大学中文系上上下下就已经将刘一聆和笪篁视作了一对当然的 情侣。   时光又匆匆而逝,一年级的女生们纷纷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每逢周末,女 生宿舍楼就会变得异常的冷清,花蝴蝶般的姑娘们都陆陆续续被楼下的口哨声或 自行车铃声牵跑了,一头扎进了情意绵绵的两人世界。   在这“爱的潮流”中,唯一的例外似乎是夏倩,她依然大大咧咧,开开心心, 睁大眼做“旁观者”和“参谋长”,时不时还要发表几句高见:   “我才不谈恋爱呢!又省饭票,又省菜票,又省邮票,归根到底呢,是省钞 票,还有最最重要的是省脑细胞。本小姐对目前所处的状态十二万分的满意,哈 哈,自由地像个电子,你们谁能比得上呢?”   慢慢地,刘一聆觉得自己确确实实“爱“上了笪篁,因为他是那样的睿智博 学,又是那样的高雅俊逸,自己怎么可能不爱上他呢?否则为什么每次去笪篁的 宿舍都会如坐春风,畅快,惬意,在每一次离开之前就已盼望着下一次的拜访呢? 更何况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中文系那么多的同学和老师们都已经指 出了这个“既成事实”,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横加否认呢?   刘一聆就是以这样的心境迎来了她大学时代的第一个暑假。   熬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刘一聆回到学校,觉得一切变得更加温暖亲切了。 寝室里冷冷清清的,姑娘们都跑出去了。在终于逃离了那个令她厌倦的家庭之后, 她忽然觉得有满腹的话语要说,找个人谈谈?她对自己说,她想到了笪篁,也许 只有笪老师才能给我理解和安慰,她想。   “笪老师,”刘一聆敲开门,见到笪篁,心里很开心。   “噢,是刘一聆啊,暑假过得好吗?喏,这是刚到的《红楼梦学刊》和《读 书》,你坐那儿看吧。”   笪篁正伏案忙得满头大汗,匆忙招呼了一声,就又沉浸到自己的思路中去了。   刘一聆习惯地顺从了。可不知怎的,平日挺爱翻的《红楼梦学刊》和《读 书》,此时此刻却变得味同嚼蜡,她抛下书本,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只盼望笪 篁早点完成手头的工作,能陪自己好好聊聊。哪怕不开口,默默地相对而坐也行。   可是,笪篁的背影依然一动不动,小屋里沉寂得仿佛只听见他那支粗大的派 克金笔的笔尖在纸上刷刷滑过的“沙、沙”声。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中午了。   外面走廊里响起了碗和勺相碰的“叮当”声,刘一聆知道那是人们去食堂了, 可笪篁依然纹丝不动。   “笪老师,该去吃饭了!”   刘一聆禁不住提醒他。   谁知笪篁回头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吼道:   “叫什么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打断我的思路!”   他一边用劲地拍打着桌上的稿纸,一边又道:   “后天就是我老师欧阳云樵老先生的九十大寿了,可我的祝寿词还没有尾联 呢!我都快急死了!”   吼完这一句,笪篁又转过身去恢复了先前的姿势,只把硬硬的后脑勺和硬硬 的背留给呆若木鸡的刘一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吹绛帐?拂绛帐?拂绛帐?吹绛帐?哎呀,这个‘拂’字怎么偏偏是个入 声呢,拗救救了半天也没救过来,到底用哪个字好一点呢?”   这时的刘一聆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眼中的笪篁一向是彬彬有礼,温文 尔雅的,而且也应该是善解人意的,却不料今天冲自己发了这么一通无名火,这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串蓝色的风铃,只有当风把她摇响的时候,她才是快 乐的,而更多的时候,她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等待。   二   刘一聆回到寝室的时候,只有夏倩一个人坐在床上,塞着耳机听“随身听”。 这段时间来,这个城市的“江南之声”、“越都台”和“明星台”三家广播电台 都用精彩的节目争夺听众,展开了空中的“电波大战”。一下子,商店里的“随 身听”畅销,人人都仿佛变得深沉起来了,听不见他人的言语,只沉浸在温馨的 电波世界里。这股风潮一刮进了校园,夏倩就配齐了装备,天天乐之不疲。   刘一聆朝夏倩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没心思多讲什么,就爬上自己的 床铺,闭上眼睛,整理杂乱无章的思绪。   笪篁刚才对她的呵斥,对她的存在的漠视,对她的要求的不予理会,又一次 在她的思绪里清晰地掠过。她突然感觉笪篁就像古诗词所赞美的玉树临风般的恂 恂儒雅佳公子,只活在古诗词里,而离她刘一聆却是那么地遥远,她永远无法真 实地捉住他。   她觉得有点累,是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于是,她用力地甩了甩头,要求自 己,不要再想这些烦心的事情。   随手从床头抓起一本书,是从笪篁处借来的《诗经选译》,翻开第一页,便 是那首著名的《关雎》。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刘一聆默念着诗句,知道自己是再也摆脱不了感情的纠缠了。   突然,下铺的夏倩激动地尖叫起来:“哇,太棒了!崔健要来了!”夏倩的 耳中塞着耳机,叫声特别响,把刘一聆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时,夏倩已从床铺上跳起来,用手敲打着刘一聆的床沿,兴奋地大叫:   “我太幸福了!我太幸福了!”   “怎么了?”   刘一聆惊奇地问道,顺手拿下了夏倩的耳机,嗔道:   “轻点,整幢楼都要被你震塌了!”   “崔健要来了!”   夏倩还是那样地神情激昂,拉着刘一聆的手说:   “快,阿聆,陪我去买票!”   当刘一聆陪着夏倩走在去体育馆买票的路上时,仍没有弄清夏倩为什么会怎 么兴奋。   “怎么,你连崔健都不知道?就是那个唱《一无所有》的崔健啊!我在读中 学时,班上的那帮男生特别崇拜他,还组成了一支‘崔健乐队’。最近,崔健唱 的《南泥湾》还上了香港的排行榜!”   夏倩讲得很快,急急地把自己所了解的崔健的情况一股脑儿都倒给刘一聆。 “崔健唱的《一无所有》我知道,可《南泥湾》那不是郭兰英唱的吗?”刘一聆 有些不明白。   “这我也不清楚了,反正崔健唱得就是带劲!”   说着话,她们已来到了体育馆的门口。体育馆是这座城市一幢著名的建筑, 像一艘巨大的帆船,正乘风破浪地向前进。为了创收,体育馆开办了舞厅、健身 房、电子游戏室等第三产业,在售票处,有几个人正在买晚上舞会的门票。   夏倩急急地冲到售票窗口,对里面说:“买两张崔健的票子。”   “什么崔健的票子,没听说过。”里面甩出一句硬梆梆的女声。   “怎么没听说过?是崔健呀!‘越都台’刚刚播了消息,说崔健十九到二十 一号要来演出三天。”夏倩有些急了。   “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反正还没让卖这个票。”里面的声音仍旧那么不 容商量。   “唉,怎么回事?”夏倩嘴里嘟囔着,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两眼的溜溜地向 四周睃着,当她看到一个像是体育馆工作人员的年轻人出来,就赶紧迎上去问, 才知道崔健演唱会先只售团体票,等到演出前几天才售个别票。   夏倩有些失望,但随即又振奋起来,拉着刘一聆说:   “阿聆,我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快陪我去买黄军装。我要穿着黄军装,腰上 束军用皮带,像八路军文工团战士一样地去听演唱会。我中学的那帮健迷们,说 过听崔健就得这样打扮!”   刘一聆其实对崔健一点兴趣也没有,除了《一无所有》,也没听过崔健别的 歌。只是夏倩既然拉了她,也便无可无不可地陪着她乱转,思绪却像断线的风筝 一样飘得很远。   她们一路转了好几家大商场,都没见着黄军装。有些营业员听说夏倩要买黄 军装,都露出诧异和不屑。但夏倩却仍不死心,直骂现在的人没文化,不懂崔健。   忽然,夏倩一拍额头,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   “对了,我们应该去敦煌路看看,那边有许多个体时装店,没准就能碰上几 个有文化的。”说着,拉了刘一聆就去。   敦煌路位于这个城市的中心,是B市最负盛名的时装一条街,刘一聆跟着夏 倩来到这里,看到一家家装饰得异常豪华的商店,一个个衣冠楚楚的老板,还有 那一套套标价贵得惊人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的服装,显得有些局促。她觉得 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这里。   她们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自然没有也不可能看见黄军装。刘一聆没怎么 看服装,她的思想有些游离,不知怎的,就又想到了笪篁,想到了上午笪篁的神 色和语气。她有些恐惧地感到,在自己和笪篁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声的河流在缓 缓地流动。她和笪篁,只是隔了岸在互相打量,对方的一切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可就是无法伸过手去实实在在地互相碰触。   夏倩又要拉她走进一家时装店,可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她看到街的对面,有 一家店布置得颇有些与众不同。墙面是暗褐色的,粗里粗糙,凹凸不平,看不出 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在周围一溜茶色玻璃和铝合金门窗中显得特别抢眼。店名 题为“听涛线”,那“听涛线”三个字,字体飞扬跳脱,就像有一个巨大的浪头 正向你迅猛地扑过来一样,她想,怎么有名字取得这么怪的时装店?平时,只听 说有“风景线”这个词,什么“城市风景线”哪“梨园风景线”哪,可又有谁听 说过时装也有什么“线”不“线”的,还“听涛”呢!   在刘一聆的记忆仓库里,只记得笪篁告诉过她,有个古代的女诗人,她的书 房名称叫做“听月楼”,挺别致,挺脱俗的。这样想着刘一聆又不觉得“听涛线” 的名称怪了,反倒觉得这名称在周围狂轰滥炸般的“富豪精品屋”、“香格里拉 精品世界”群中,倒是如鹤立鸡群般地清新宜人。她又猜测着,也许这“听涛线” 的老板便属于夏倩所说的那种“有文化”的下海经营者,倒与一般概念中满身铜 臭味的私人老板不同。于是刘一聆对这家“听涛线”产生了一丝兴趣,产生了进 去一探其庐山真面目的念头。   这时夏倩也已注意到了“听涛线”。说:   “奇怪,上次来还没有这么一家店,看来是新开的,说不定有什么新货色, 走,咱们去看看。”说着,拉上刘一聆就急急忙忙地穿马路。   “听涛线”不大,营业处只有十四、五个平方。只是装潢得不错,衣服和裤 子挂在两边的墙上,以及中间的衣架上。那墙面也是粗糙不平,上面嵌有一轮一 轮的淡蓝色曲线,仿佛奔腾不息的潮水。而那一套套衣服,正好就挂在这涛峰浪 尖之上。在看惯了不锈钢落地衣架和网格状的墙面展衣架的刘一聆看来,自然又 倍感新颖不凡。另外,看得出店堂还有一个里间,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这时候店堂里冷冷清清,除了她们外,没有一个顾客。老板也顾自闷着头看 书。对刘一聆来说,这样很自在,没有人注视,也没有人上来殷勤服务,她就可 以无所顾虑地看展示着的服装。   不过那老板确实如想象的那样,挺独特。他披一件灰色的呢大衣,头上扣着 一顶灰色的呢八角帽。这种帽子,刘一聆只在电影电视中看到红军战士戴过,觉 得有些奇怪,就不免多看了几眼。   但就在这个时候,大概是为了招呼生意,那个老板抬起头来,发现刘一聆在 诧异地看着他,就朝她一笑。但随即,这老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凝神仔细打量 起刘一聆来。   他这一下子可把刘一聆窘得赶紧低下了头。眼睛盯住面前的一件手工编织的 套头毛衣,不敢再移动。但就在这慌乱的一刹,她已看清了这老板的面容—— 一张极富个性极富魅力的脸。浓浓的剑眉,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线条清晰 有力的嘴唇和一个刮过胡子的细腻粗犷的下巴。   此时,夏倩正在另一边研究一件红色的真丝砂洗风衣。刘一聆骤然间感到有 些孤立无助,脸上的红晕又一直褪不下去,她心中责怪着自己:   “怎么了?怎么胆子这么小?别人盯着你看又有什么可怕的?”但同时,她 又极想回过头去,看看那张极富魅力的脸是否仍在观察自己。   就在此时,那个老板站起身朝她走来,问道:“   “小姐,您需要什么?”   刘一聆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只是随口答道:   “想要一件黄军装。”说着,满脸绯红地瞥了那老板一眼。   她发现那老板微笑的面容略显示出一点诧异,说:   “有意思,这年头我是第一次听人说要买黄军装,不知你有什么用处?”   “我要去听崔健演唱会,所以要一件黄军装。”夏倩已听到这边的对话,就 抢着回答了一声。   “哦,你们喜欢崔健?”   那老板看了夏倩一眼,语调已染上些惊奇与兴奋。   “当然啰,我中学里就迷崔健,要不是崔健的亚运会义演被中途取消,我早 就见过他了!”夏倩又是急急地回答。   “那么你呢?”   刘一聆发现那老板问她这句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着慌, 赶紧用手指指夏倩说:   “我不太懂崔健,我只是陪她来买衣服的。”   那老板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从外面撞进一个女子,冲着老板就喊:   “听涛,快,把店门关了。我弄到两张内部观摩票,你得马上陪我去看。”   刘一聆心头一亮,对自己说:   “原来这个老板叫‘听涛’,看来店名‘听涛线’就是以他自己的名字取的。 只不知他姓什么?”   只听那老板说:“‘月儿弯弯’,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稍等一下好吗?”   这个女孩穿着时髦,头发精心做过,脸蛋长得非常漂亮,眉毛是细细淡淡的 一轮,倒真有点“月儿弯弯”的味道。   还没等老板再说,这个“月儿弯弯”就已一跺脚,发狠地说:   “听涛,我重要还是生意重要?你难道为我早打烊一次都不行吗?”说着就 要去拉店门。   老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着说:“好,我投降,我投降,听你的。”说 着就又抱歉地对刘一聆和夏倩说:   “很遗憾,今天不能多谈了,你们要的黄军装现在没货,但我一定帮你们准 备妥当。反正崔健的第一场演出也要在十九号,你们十七或十八号来拿,怎么 样?”   刘一聆刚想说明并不需要黄军装,夏倩已跳着拍手欢呼起来:   “好,就这样说定了。我们十七号再见。一言为定。”老板说着,潇洒地挥 了一下手。这时刘一聆注意到,这老板刚才聚精会神地在看的书,原来是一本大 型文学刊物《花城》。   在回学校的路上,夏倩仍然处在兴奋之中。她不停地说这是一次奇遇,老板 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又是多么的潇洒动人。   “哎,阿聆,你有没有觉得,这老板的眼睛特别迷人,特别深邃,就像一口 诱惑人的深井一样。我相信不管是哪个女孩,只要一掉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 了!”   夏倩下这段结论时的神情,活象她已经掉进去似的。   刘一聆听了这话,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真的吗?”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   “没这样严重吧!”   在学校里,教室——图书馆——寝室三点一线的生活紧张而充实。除了读书, 刘一聆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整理她与笪篁之间的感情。有时,她觉得这样的 幸福已经足够了;有时,她又觉得这份感情很空洞,很无望。   十七号那一天,夏倩拉她去“听涛线”拿黄军装。刘一聆不太想去,就说:   “夏倩,你自己一个人去吧。我又不想要黄军装,也不想听崔健唱歌。”   可夏倩偏偏不依:“别忘了,那天那个老板是让我们一起去的呀!阿聆,求 你了,就算是陪我去好不好?万一我真要掉进深井里去的话,你也可以救我一把 呀!”   夏倩说笑着,就把刘一聆拖走了。   今天的“听涛线”不像上次那般冷清,而是有个导游正领着一群港台客人在 热热闹闹地挑选服装。看到刘一聆和夏倩,那个老板热情地迎上来说;   “嘿,你们来了。两件黄军装昨天刚刚做好,穿在里间的模特身上,待我这 里生意忙完了,再和你们聊。”   匆匆道了声“谢谢”,刘一聆和夏倩就推开门,走进了里间。里间只有八平 方左右,搭了一张床,放了一张桌子和一个大书架。靠门一边沿墙摆着几个高档 的黑色玻璃钢模特,其中两个确实穿着黄军装,腰上还扎了宽皮带,看上去英姿 飒爽的。除了这些,墙上还挂了一面穿衣镜。   夏倩穿上黄军装,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嘴里大呼小叫的,对自己的新形象表 示惊奇和满意,而且还把另一套黄军装从模特身上扒了下来,硬塞给刘一聆,催 促道:   “阿聆,你也穿上试试。”   刘一聆这时正仔细打量这个屋子。她发现在桌上堆着一些颜料和画笔,靠书 架挂着几幅油画;其中一幅还未完成。书架上的书就像整个屋子一样,拥挤而零 乱。她听见夏倩让她试穿,又见夏倩穿上黄军装特像抗美援朝的文艺兵,很有意 思,就伸手接过黄军装套上,并扎上了皮带。   这时,门边突然“啪、啪、啪”地响起几记掌声。原来那个老板不知什么时 候已推门进来,正在欣赏她们的新形象。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那老板边拍手,边把这首毛泽东写女民兵的诗念了出来,故作惋惜口吻地说:   “哎,遗憾的是我们的伟大领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否则他老人家又怎么会 去为女民兵题诗呢?他一见你们这英武的模样,一定是为你们填词了。”说着, 又不无得意地问:   “怎么样?我的手艺还行吧?”   “这是你做的?”夏倩不太相信。   “当然!”   老板含笑回答,眼睛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刘一聆。   当十九号晚刘一聆随着“听涛线”的老板沈听涛和夏倩第一次步入体育馆时, 蓦地被体育馆的气氛打动了。离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但绝大部分观众已早早地 到了,很多观众和夏倩一样,身上穿着黄军装,腰上扎着宽皮带,好象回到了文 攻武卫的年月。   他们坐在东区看台,对面西区看台打出了六、七幅横幅,有“崔健,要的就 是你的尖锐!”“崔健,Z大的哥们为你助威来了!”等。东区看台上则有财经 学院、电子工学院等六、七个大专院校的横幅,其中有一条横幅上写“与你同在” 四个大字,每个字足有一人多高,特别引人注目。正对演出台的是北区,不仅有 许多条横幅,还不断挥舞着两面鲜红的国旗。南区虽然处在演出台背后,但仍然 挤满了崔健迷,有个女孩在一面巨大的黄布旗上印了崔健的头像,尽力挥舞着。   体育馆里还有无数的喇叭、哨子、鼓、吉他,甚至还有几支冲锋号在不停地 吹响。这时,刘一聆看见一些歌迷的头上缠着红布,觉得有些奇怪,便问坐在她 右边的夏倩:   “他们为什么要在头上缠上红布?”   夏倩也不知道,只听坐在刘一聆左边的沈听涛很内行地说:   “这是因为崔健有一首割叫做《一块红布》,歌词和音乐都特别深刻,每当 崔健唱这首歌时,总是用一块红布,蒙住自己的眼睛歌唱,那情景特震人。这些 歌迷到时候肯定会学崔健的样子,用红布把眼睛蒙上的。”   在十七号刘一聆和夏倩去拿黄军装的那天下午,她们就已经知道,这个叫沈 听涛的老板才是真正的“崔健通”。虽然他自己故作沧桑地说:“早过了那个年 纪了,不会再去‘迷’什么了,只是以前对崔健的了解比较多而已。”   就在那天下午,沈听涛告诉她们已经买好三张崔健演唱会的票子,请她们两 人一起去摇滚一番。他说已经很久没“年轻”过了。应该去释放一下自己,让自 己觉得年轻点。   刘一聆觉得这样轻易让人请客不太好,刚想回绝,一旁的夏倩却早已跳了起 来,兴奋地说:   “好,我们接受邀请,一言为定,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刘一聆正想说出自己的意思,但突然觉得既然有这么多人迷崔健,我也不妨 去听一下。看看崔健到底有多大魅力。于是就没有再反对。   回校的路上,夏倩兴奋不已,连说:   “这就是命运!当我正好没钱的时候,让我省下四、五十块钱。”   “怎么?”刘一聆一惊,“一张票子要四、五十块钱?”   “是啊!”夏倩很理所当然地说。   “可是这不好吧,让人家花那么多钱。又不是老朋友。”刘一聆总觉得不太 妥当。   “这又有什么?”夏倩毫不在乎,“像他这样的大老板反正有钱。再说,这 也是他自己愿意,又不是我们强迫他,你干嘛要不好意思!”   从十九号中午起,夏倩就开始打扮。唇膏、眉笔、粉饼、睫毛夹等全部装备 一齐上阵,在镜子前足足磨了三个钟头。待穿上黄军装后,还戴上了一顶不知从 哪儿搞来的黄军帽,确实显出一种特别的美丽。   刘一聆觉得穿上黄军装挺怪的坚决不肯穿,只是保持平时朴素的装束。   到了体育馆门口,沈听涛已在等她们了,他和平时一样,穿一件灰色的长呢 大衣,扣一顶灰色的八角帽,显得别致、自然、又潇洒。   沈听涛见刘一聆没穿黄军装,也没显出意外,夏倩则是大惊小怪地说:   “我们刘一聆同志保持群众本色可以理解,怎么沈大老板也不像我一样装扮 一下呢?”   沈听涛微微一笑,又是那么一句:“过了那年纪了。”随后接着说:“进去 吧。看崔健得早点进去酝酿情绪。”   进去后,沈听涛与她们大侃崔健,让刘一聆和夏倩听得惊心动魄。其实夏倩 对崔健了解得并不多,只是见她中学的那些男同学们那么迷崔健,才对崔健产生 一种莫名的狂热。现在碰到沈听涛这样的崔健行家,便不时地问这问那,突然, 她问了一句题外话:   “沈老板,上次我们见到过的那个‘月儿弯弯’怎么不一起来,你没请她 吗?”没等沈听涛回答,她又补上一句:“你们两个人很熟是不是?”   沈听涛苦笑着摇摇头:‘月儿弯弯’?算了,别去提她,让我心情好点!” 想了一想,他又说道:   “‘月儿弯弯’这家伙,只希望别人依着她,从来不为别人考虑,哪怕只是 一丁点儿。她总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你们想想,这样的女孩能让人喜欢 吗?”   现在演出就要开始了。从体育馆上空垂下的五块巨大的红布,像五条火焰, 点燃了众人的情绪。许多人开始躁动起来,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又蹦又跳挥舞横 幅和旗帜,打着鼓,吹着哨子,叫喊着等待崔健的出场。   坐在刘一聆两边的沈听涛与夏倩也是这样激动地站着,刘一聆也只好站了起 来。虽然她很不适应这样的方式看一场演出。这时,沈听涛突然对她说:   “你知道吗?今天我们不是来看‘演出’的,而是与崔健一起来‘摇滚’的。 平时如果你一味要求自己斯斯文文,那么今晚你可以无所顾及地展示你其实异常 冲动的生命了!”   就在这时,崔健出场了。全场顿时欢声雷动。只见崔健像孩子一样地蹦蹦跳 跳地跑到了台上,毫不犹豫地对四周的观众喊道:   “朋友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全场激动万分,吼道:“准备好了!”   刘一聆在这一刹那,内心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激越的东西,已 经潜入她的灵魂。“朋友们,你们准备好了吗?”她被这一句话震撼了。从来没 有一个演员在演出前会这么说,他们不知道人是需要相互沟通的。而崔健懂,只 一句话,刘一聆就知道她已经接受了崔健,崔健也已接受了她。   崔健在台上一首一首地摇滚着,人们的激情变得越来越火热。刘一聆发现每 个人对崔健的歌都很熟悉,他们一句一句地跟着崔健一起歌唱,一首一首地跟着 崔健一起摇滚。身边沈听涛,更是极端地投入,仿佛整个世界,唯有他一个人在 狂歌狂舞一般。   “他不是来听崔健唱歌的,他是来与崔健一起摇滚的。”想到这一点,刘一 聆蓦地觉得自己对沈听涛了解了很多,一下子觉得自己与沈听涛离得很近。她不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她现在觉得了解,离得很近的男子,连名 字都才知道不久,认识,不,应该说是见面还不到一个星期。“笪老师如果到这 儿来会怎样呢?”她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只是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 闪,便被全场的欢呼声冲得无影无踪了。   原来崔健唱完一支歌,下面将唱他的成名作《一无所有》。这支歌刘一聆也 熟悉,以前在广播中听过,但现在在现场听,感觉一定不一样,她这样想着,收 回了思绪,把目光投向台上的崔健。她不知道刚才的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把笪篁 和沈听涛进行了一番比较。   崔健穿着一件陈旧的黄军装,蹬着一双陈旧的皮靴。五官很一般,甚至有些 搭配不合理。崔健的容貌看来是惨不忍睹的。但只要他抱着吉他,拨出一个和弦, 喊出一句歌声,他们不一般就显示出来了。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崔健把歌声吼了出来,全场把自己心中的歌声吼了出来。就连刘一聆,也惊 奇地发觉自己很自然地把歌声唱了出来,喊了出来,吼了出来。她知道这时每个 人都在尽情袒露自己的内心,谁都不会关心别人是唱得好还是唱得不好。于是, 她没有停止歌唱。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是否你正在告诉我,   爱我一无所有。”   刘一聆正在忘情地歌唱,突然,觉得自己的左手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   是沈听涛!   沈听涛还在那么投入地蹦啊、跳啊、唱啊、叫啊。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一直挥舞着的右手猛地抓住了刘一聆柔弱的小手,而且抓得那么的紧、那么的 重。仿佛想让所有的悲伤与欢乐,都在这一握中握尽;仿佛要让整个的生命,都 让这一只不知所措的小手,紧紧握着,紧紧攥着,直到永远。   沈听涛的手突如其来,沈听涛手上的热量也突如其来。刘一聆一下子惊呆了,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的心慌乱地“砰”、“砰”直跳,脸上“刷”地烧满红 晕。   长这么大,她还没这样被一只异性的手握过。她瞥了一下沈听涛,发现沈听 涛依然在蹦、在跳、在唱、在叫,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握住了刘一聆的 手,而且握得那样紧。   “他会是故意的吗?他是忘乎所以了吗?”   刘一聆无暇细想,虽然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慌乱 起来,试图挣脱那只被握住的左手。可握住她的那只手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执 着,她根本无力挣脱。   当刘一聆正要放弃挣脱的努力。无助地望了一眼沈听涛的时候,沈听涛突然 松开了握住她的手,激动地朝空中挥舞着拳头,努力到喊叫:   “崔健,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崔健!”   蓦地被松开了手的刘一聆,仿佛如失重一样,又像是心脏被突然地捶了一拳, 刹那间不能适应,头猛地一晕。心中,还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的感觉。她揉着被握 痛的手指,看着沈听涛还是那样全身心投入地在呐喊,心中怅然若失。   随后,刘一聆感觉异常烦乱,崔健都听不清歌词的歌声,已经似撒旦一样, 打开了她身体里潘多拉的匣子。她听见自己激越的生命力,似洪水决堤般喷涌而 出。   她也开始跳起来了。有几次身边的夏倩正激动地狠狠捶了她几拳。她想,在 这样的氛围中,沈听涛握住了我的手,其实就像夏倩捶我一样,只是激情无处宣 泄而已,不可能有别的意思。或许在他心里,根本就不知道已经握过我的手了。 刘一聆似乎很肯定地为刚才的事寻找着借口。   这时,台上的崔健开始介绍乐队成员,每介绍一个乐队成员,都要引来一种 轰动。当介绍至萨克斯管兼笛子手刘元时,刘一聆突然发现刘元极像身边的沈听 涛。穿一件过膝的长大衣,戴一顶灰色的八角帽,鼻子像峭拔挺直的笛音,嘴唇 像深沉柔和的萨克斯管的声音。那双眼睛,也是深邃而迷人。   刘一聆禁不住侧过身去,扯了一下沈听涛的衣袖说:“嘿,你有没有觉得, 这个刘元和你挺像的?”   沈听涛一呆,转过身来把嘴凑进刘一聆的耳朵大喊:   “什么?你说什么?”   这时刘一聆醒悟过来,全场的声音震耳欲聋,非贴着耳朵大声叫喊是听不见 的。于是也凑进沈听涛的耳朵把刚才的问话又喊了一遍。   沈听涛默默地朝台上的刘元注视了一会儿,猛然转过身来,把嘴贴近刘一聆 的耳边大喊:   “错了!你错了!我沈听涛怎么会像别人?要说像,也是刘元像我!”   说完,沈听涛向刘一聆眨眨眼,那眼神明亮而充满自信。刺得刘一聆赶紧移 开目光,重新投到台上。   “这样的眼神我还在哪里见过?”刘一聆又自然地想到了笪篁。笪篁也总是 充满自信,但他和沈听涛又是那么的不同。   不及他细想,她已听到台上的崔健正对台下的听众说:   “下面我要唱的是——《一块红布》。”台下欢声如雷。   只见崔健从黄军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鲜艳的红布,轻轻用这块红布,蒙住了 自己的双眼,然后抱住吉他,弹出一个和弦,唱道: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幸福……”   刹那间,这股苍凉的倾诉,如一团灼热的火焰,汇入了刘一聆正奔腾不息的 生命的河流。一瞬间,她的眼睛仿佛更明亮了,如同电光一闪,她觉得自己看到 了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只觉得自己已经火烫的身体,被这 歌声灼得颤栗不已。   蓦然间,全场的灯都无声地熄灭了。但全场绝不是一片漆黑,只见无数星星 点点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烧、摇动、传递!   那是蜡烛、打火机、微型手电筒和点燃的节目单。人们就在这一刹,心有灵 犀地举起身边的火种,让自己的心,随着火光与歌声一起跳动!   沈听涛也是早有准备,给刘一聆和夏倩递过来两支点燃的蜡烛。刘一聆把蜡 烛高高举过头顶,随着歌声轻轻摇晃。她看到全场有无数颗灼热的心,正在真诚 地交流。她彻底地被感动了,不知不觉地滴下了泪水。原来听不清楚的崔健的歌 声,此时听得异常清楚。   “我感觉你不是铁,   却像铁一样强烈,   我感觉你身上有血,   因为你的手是热乎乎…………”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手已被一只热乎乎的手握住。   又是沈听涛!!!   刘一聆惊鸿一瞥,甚至都感到惊慌,就已经平静下来。那样的火焰,那样的 歌声,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让她感到生命的幸福与美丽,忘掉种种沉重烦嚣的束 缚呢?   那只握住她的手和刚才一样,大而有力。但她却清晰而细致地感受到,这只 温热的手其实也满含着无助与期待。这只手是在渴望一双小手,给她至真的强有 力的牵引。   “男人都是软弱的,需要一双女人的手。”不知怎么的,刘一聆脑海中突然 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一瞬间,她温柔而顺从地接受了那一只手的相握,并用自己 的手指,尽力握紧正颤抖不已的这只大手。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我要上你的路………”   崔健依然在震撼着人的心灵,但刘一聆却被那只握住她的大手上传来的电流 更强烈地震撼了。她觉得自己全部的情感和青春,正在这一双紧握的手上热切地 传递。她甚至已无法承受这样一种极至的幸福。她只能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在她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她的脑海中闪过了笪篁的形象,但只是一瞬,当她 把眼睛合上,笪篁的形象就被不断从手上传来的心跳淹没。她忘却了一切,只觉 得这个世界,只是一双相握的手和两颗跳动的心。   骤然间,音乐停止,歌声停止,叫声停止,喊声停止,一切归于宁静。是 《一块红布》唱完了。但谁都没动,谁都没喊,每个人都被深深感动了,静静地 肃立在那里。   刘一聆也伫立在那里,屏息静气,一动不动。但她紧握的小手上,正有千言 万语,在向整个世界倾诉。   她拼命攥住那只依然颤抖不已的大手,甚至指甲都已抠进了那只手的肉里。 可她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与激情,仍旧紧紧地握着。   蓦地,全场灯光大亮,肃立已久的人们才仿佛大梦初醒,又拼命地叫,拼命 地喊,拼命地蹦,拼命地跳,还拼命地流泪。   刘一聆依然呆立在那里,夏倩却激动不已地转过身来,靠着她的肩膀大喊: “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刘一聆猛然惊觉,倏地收回了相握的左手,那只握住她也被她握住的手,也 在同一时间,迅捷而不露痕迹地收回了。刘一聆心中“咯噔”一下,茫然而空落。   此后,刘一聆已找不到自己的心绪,无所谓听,也无所谓不听;怅然若有所 得,又怅然若有所失。直到崔健以一首《从头再来》,结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摇 滚。   当他们步出体育馆,外面已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只听沈听涛喃喃自语 地说:   “崔健这家伙,他一来,就带来了一场暴风雨。”   刘一聆听了这话,倏然心惊,不知沈听涛是否话中有话。她只明白,崔健的 这场摇滚音乐会,让她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巨大的一次情感冲击。她不知道以后, 是否还会再受到这样的冲击,不知以后的自己,是否还能再次承受住这样的冲击。   夏倩的喉咙早已喊哑,但她依然兴奋地叫着说:“我热死了,毛衣都湿透了。 这风雨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淋雨去吧!”说着就朝雨幕里冲去。   这时,刘一聆莫名地慌乱起来,她不敢想象刚才在体育馆里自己曾那样的大 胆,一下子觉得浑身不自在。也不敢去看沈听涛,只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夏倩身 上,对夏倩说:   “快回来,这样不行,天这么冷,要淋出病来的。”   夏倩仿佛没听见这话,依然在雨中又蹦又跳,又唱又叫的。   只听沈听涛说:   “夏倩,你先回来,然后我们再决定接下去干什么!”   不知刘一聆觉得沈听涛和她意见一样,还是觉得沈听涛是在帮她说话,心中 一暖,顺势就朝沈听涛看了一眼。谁知沈听涛正微笑着看她。她的目光和沈听涛 的目光一碰,立刻弹回。心头如藏了一头小鹿,跳个不停,脸上也“刷”地一热, 烧满红云。刘一聆心中着慌,赶紧低头不语。   沈听涛见她眼光明亮灼人,一闪而过,心中一震,笑容仍写在脸上,却已是 不能言语。   这时夏倩跑了回来,急急地说:   “怎么样,今天我们就不睡了吧!好好聊聊天,反正也不会睡得着了!”   沈听涛回过神来,说:   “是啊,我也觉得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好好谈谈。人生难得有这样把灵魂彻 底释放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应该尽量延长这一种难得的感觉。你说呢,刘一聆?”   刘一聆这时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随便答道:   “外面正下着雨,到哪儿去聊天呢?”   沈听涛笑着说:   “这倒好办,我店里不是可以去吗?也不会有什么人打搅。或者去‘水晶宫’ 也行,那儿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吗?”   “好,就这样定了,走吧!”夏倩从来都是个性急的女孩。   “可是…………”   刘一聆心中矛盾。在内心深处,她极想跟他们去,和沈听涛好好聊聊天,可 以了解他。可她又隐约觉得去了不妥,只是不妥在哪里,自己又不清楚。   “还‘可是’什么,你这个人就是喜欢犹豫来犹豫去的,把蛮简单的事弄得 很复杂,走吧,走吧!”   夏倩说着,就来拉刘一聆,同时还笑着对沈听涛说:   “沈老板,好事索性做到底,我们刘一聆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外面又下着 雨,就再敲你叫辆‘的士’如何?”   “那当然啰。”   沈听涛说着就去拦的士。   就在这时,刘一聆脑海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应该回学校去。我应该回去回味这一夜的感受,细细整理自己的思绪了。 想想到底该怎么办。”   很久以来,刘一聆就是这样一个理智的姑娘。她的脑海中,又突然闪过上次 的雨夜,笪篁冒雨送她回寝室的情景。于是,她打定主意坚决地说:   “不,我要回学校去!”   出租车已经停在了她们身边。夏倩奇怪地问:   “为什么,回学校又有什么意思。”随手拉开车门,把刘一聆拖了进去。   坐在前排的沈听涛对司机说:“去水晶宫。”   司机还不及说“好”就听刘一聆坚决地说:   “不,M大学!”   “怎么了,不舒服吗?大家一起聊聊不是挺好吗?”沈听涛回过头来关切地 询问。   刘一聆有些抱歉地说:“天已经那么晚了,我们明天早上又有课,还是改天 吧,对不起!”   沈听涛低头想了会儿,在夏倩正要张口反驳的时候突然说:   “好,就这样吧,我们改天再聊。一言为定!”   出租车没过多久就停在了M大学的门口,沈听涛下了车,替刘一聆和夏倩打 开车门。这时雨已基本停了,只有零星的几点夹在清风中飘落下来。   沈听涛打趣说:“这风是最没有情谊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来不打招呼, 你们总不会象风雨一样,立刻把我忘了吧!”说完,含笑瞧着刘一聆和夏倩。但 刘一聆像是在想心事,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夏倩却落落大方地说:“当然啰,你今天为请我们听摇滚小小地放了那么点 血,我们自当铭记在心,以待后报!”讲到最后,已是学着武侠影片中侠客的语 调了。   沈听涛一笑,说:“好,也请两位常来‘听涛线’玩,要买什么衣服就更应 该来了。你们一来,我就把刀收起,不杀你们‘猪’了,而且保证全世界最低 价!”   夏倩格格大笑,说:“你千万不能食言啊!我以后衣服都到你那儿买!”说 完,又补了一句:“我和刘一聆都住第九宿舍215室,有空来玩啊!”   “好啊,那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沈听涛就伸出手来。   本来,沈听涛是想和她们握手道别的。但他发现自己的手刚一伸出,刘一聆 的手就本能地往后一缩,不禁有些尴尬,只能伸到一半时顺势往上一推,在空中 摆摆手,说声“拜拜”就钻进了出租车,在夏倩响亮的“拜拜”声和刘一聆的凝 视中渐渐远去。   回到寝室,刘一聆和夏倩都觉得非常累。刚才在体育馆时,确实太投入了, 一待静下心来,就感觉异常疲惫。   寝室里其余的三个女孩都已躺下了,不过郁群的床头灯还亮着,她放下手中 捧着的一本《红楼梦研究》,闲闲地问道:   “崔健怎么样?”   夏倩随口答了几声“太棒了!”就摸索着上了床。她一上床,就忘了自己刚 才在体育馆门口叫囔着要谈通宵,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刘一聆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电影一样,在 她眼前清晰地映现。   她不能忘怀沈听涛每一句仿佛意在言外的话语,每一个潇洒优雅的动作,那 双深邃的眼睛,以及那只动人心魄的手。   想到自己已被他紧紧握过的左手,她的心不禁猛地一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 皮疙瘩,随即一股热潮又流遍她的全身。她觉得有一种东西还在她的身体里涌动, 难以抑制,烧得她的全身滚烫滚烫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想不明白这沈听涛怎么 会这样地打动自己。   忽然,有个念头闯进她的思绪,她心中一冷,全身的热潮顿时都退了下去。 她想:“沈听涛或许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对沈听 涛究竟是怎样想的。   “如果沈听涛完全不象我这样,已被对方深深吸引,深深打动,又该如何 呢?”   “傻姑娘,他握住你的手,只不过是他听崔健的摇滚太激动了,激情无处渲 泄,才来拼命握住你的手的。他的手那样颤抖不已,也只是为了崔健而激动,根 本不是为了你激动,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不,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你看他的眼神,只有真诚, 没有一丝的虚伪。天哪,夏倩说过他的眼睛就像一口诱人的深井,不管是哪个女 孩,只要一掉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了!难道我已掉进去了吗?难道我出不来了 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怎么会注意到我呢?他是时装店的老板,又有钱, 又有才气,还有相貌,怎么会关注到我这个来自小镇的女孩呢?况且他还有个 ‘月儿弯弯’呀!”   “可是…………”   刘一聆这样胡思乱想着,只觉自己已理不清头绪了。只是越想越乱,越想越 怕,越想越不自信。这时,笪篁的形象,又一次在她脑海中闪现出来。   “笪老师是那样的典雅和高贵,而且又不乏生活情趣。但他像是生活在古代, 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他永远都是那么地完美,那么地吸引人,可以接近,却不能 够碰触。   “是啊,笪篁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人,可是一个人再完美,对她再好,如果不 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方,也是不可能相遇与结合的。”   “我总不至于要找一条时间隧道,穿过它去寻找笪老师吧!”刘一聆最后这 样想着,她知道,笪篁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笪篁,这是命运。   那么,沈听涛呢?对这个认识不久的男子,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又 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这也是命运。在冥冥中,一定有一条诡计,已经为她 安排好了。   突然,她有些不敢想象下去了。她不敢知道,命运到底会为她和沈听涛安排 一个怎样的开始和结局。   就这样,在她的脑海之中,一会儿是沈听涛,一会儿是笪篁。一会儿自信, 一会儿害怕,一会儿觉得幸福,一会儿又觉得无望。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地思虑, 竟是再也无法入眠。   猛地,她想起就在第一次碰到沈听涛之前的那个下午,她读了《诗经选译》 中的第一首《关雎》: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是啊,“悠哉 悠哉,辗转反侧”这个古代的痴情人,岂不是和我一样,思 念绵绵不断,翻来覆去不能安睡吗?   一想之下,不禁呆了,心中连连念叨: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她这样过了良久,翻来覆去地折腾,床头那串蓝色风铃在幽幽的月光下看来 不甚分明,但那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清泠泠的铃声,却不断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撞击着她的生命之舟。   她悄悄地披衣下床,推开仲秋的窗户,凝望深邃神秘的天空,脑海中突然闪 过一句诗: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三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唐朝诗人贺知章曾面对初春的新绿, 吟出这样不朽的诗句。其实,秋天的风又何尝不似剪刀一样把一树树的枝叶,全 都毫不留情地剪去。   刘一聆现在就行走在这被秋风剪过一遍的校园里,她刚刚上完古代文学课。 笪篁在课堂上依然那么从容,充满着学者的气度,他闪烁着智慧与关切的眼光不 时地在刘一聆的脸上抚过。仿佛在问:“怎么,生病了吗?这段时间你气色一直 不好,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刘一聆近来一直心神不定的,脑中颠来倒去的全是沈听涛的音容笑貌。刚才 在课堂上,她看到笪篁真挚坦诚的眼睛,心里就非常内疚。“是啊,有这么好的 笪老师,我怎么可以老想着沈听涛呢?”   可每当“沈听涛”这三个字在她的意识中掠过,她小小的内心就会立刻变得 潮湿与激跃,引来脸上的红晕。   这段时间来,笪篁在搞一个出版社催得很紧的课题,无暇与刘一聆多聚。刘 一聆也便以不打扰他工作,以及期末考试就要来临,应好好复习为由,久未到笪 篁的宿舍去了。其实,她明白自己是怕见笪篁,怕被他看破心事。   刚才在课堂上,笪篁的眼神分明在告诉她,“下课慢点走,我们聊聊。”但 一等下课,她见郁群拿着书本去向笪篁问题。便悄悄地走掉了。到了校园里,还 轻轻地呼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愿见笪篁呢,还是不敢见笪篁,或者 二者兼而有之。   刘一聆正幽幽地想得出神,突然有一双手从背后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心中一 惊,但马上感觉到这双手娇小玲珑,绝对不会是沈听涛的手。   “猜猜我是谁?”   讲这话的人故意改变了嗓音,想让她听不出是谁。但随即就压抑不住笑声, “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夏倩,别闹,求你了。我正烦着呢!”   刘一聆一听就知道那笑声是夏倩发出的。   “怎么了,谁惹你了?该不是我们笪老师让你重做作业了吧?”   说完,夏倩又调皮地笑了起来。   “你这鬼丫头。”   刘一聆只恨恨地骂了一句,又陷入了沉思。   夏倩见刘一聆沉吟不语,就摇着她的臂膀说:   “喂,你知道吗?前天我去找我中学里的一个老同学,路过‘听涛线’,又 遇见那个请我们看崔健摇滚音乐会的沈老板沈听涛了。”   刘一聆听了这话,一下子回过神来,忙问道:   “他,噢,就是那个沈老板沈听涛,他现在怎样了?”   “当然很好啰!现在的时装店老板啊,只要卖出一件衣服,就够别人干一个 月的了。你说会差吗?你那位笪老师辛辛苦苦爬半年格子,恐怕还不够人家喝杯 咖啡呢。”   夏倩这样发着感慨,忽又觉不妥,忙又道:   “不过,这个沈老板倒是真不错,说绝不失信,卖给我们衣服保证成本价!”   刘一聆没好气地回答:   “那有什么用?他那边的衣服就算成本价卖给我,我也买不起一只袖子。”   “那没关系,至少我们可以先去敲他一顿嘛!他说那天听崔健摇滚之后,因 为你固执地要赶回学校,没请我们好好宵夜,心里过意不去。所以他问我们哪天 有空,他一定加倍地补偿我们的损失。”   夏倩根本没注意到刘一聆脸上复杂的表情,又接着说:   “嘿,阿聆,这个沈老板对你印象还挺深刻的,还问起你来着,问你现在好 不好,怎么不去‘听涛线’玩之类的话,还问你是哪儿人。”   刘一聆一听,忙关心地问: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呢?”   夏倩说:   “我想这也没什么好保密的,当然告诉他了。他听了还‘哦’了一声,连连 说‘怪不得,怪不得’,好象早就知道你是那个地方的人似的,你说怪不怪?”   刘一聆听了也觉奇怪,但却随口支吾道: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但在她的心中,却已划了一个深深大大的问号。   两天之后,刘一聆上完下午的课,刚回到寝室,就听到公寓值班室的大妈用 扬声器在喊:   “215,刘一聆,电话;   215,刘一聆,电话!”   正坐在桌边的郁群诧异地说道:   “咦,奇了,平时我们寝室向来是夏倩电话多,今天怎么一聆你也有电话 了?”   刘一聆说:   “不会吧,或许是搞错了。”   她心里也奇怪,在这个城市,又有谁会给她打电话呢?   郁群又道:   “怎么会弄错呢?我听得清清楚楚是叫刘一聆嘛,快去吧!”   刘一聆迟疑着下楼去接电话。   她拿起听筒,轻轻问道:喂,我是刘一聆,请问你哪位?“   只听话筒里传来一阵豪迈而洒脱的男子的笑声,说道:   “嘿,是刘一聆吗?猜猜我是谁?”   刘一聆听了那声音,心头一懔,手差点握不住话筒,就像有一羽期盼已久, 而又意外来临的青鸟轻轻降落在她的肩头,她隐约而清楚地感受到了,对方一定 是沈听涛!可是她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对方的问话:   “你是谁呀?我猜不出来。”   那边话筒里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富有磁力,带得刘一聆的心“砰 砰”乱跳。   “我是沈听涛啊,难道你已经忘了?如果你这么快就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的话,那岂不成了那无情无义的,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风雨了?”   听着那边笑意盈盈的话语,刘一聆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心绪,用一种极平淡、 极普通的语调说道:   “哦,原来是沈老板啊,找我有事吗?”   而她的脸上,却已满是等待回答的焦急了。   “是这么回事,几天前我碰到夏倩,她说我很不够意思,那天在体育馆摇滚 之后,你们两位女士是又黑又饿,而我这样的大老板竟然没请你们去搓一顿,好 象我这个人真是那么十恶不赦似的。没办法,我已答应她补你们一顿了。今天晚 上我正好没事,请两位小姐屈尊光临。”   刘一聆听了,急忙推辞道:   “这样很不好吧,再说我也真没要你请客的意思…………”   还没等刘一聆说完,沈听涛已打断她:   “好了,刘一聆你这样就见外了,作为朋友,我请你们聚一下也是可以的嘛, 再说,你不是也说过要好好聊聊的吗?”   听沈听涛这样说,刘一聆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而电话的那一头,沈 听涛没得到她的回答,就用一种夹杂着恳求与决断的语调说道:   “好了,就这样定了!今晚六点我在‘黑森林野味馆’门口等你们。记住, 今晚六点,吴江路六号,黑森林野味馆门口,不见不散!”   沈听涛说完,就挂了电话,刘一聆根本就来不及再推托。   那边电话已经挂了,这边刘一聆却依然站着,呆呆地出神。直到后面要打电 话的同学提醒她,她才缓过神来。   她正要上楼,就在楼梯口撞上了急急忙忙往下冲的夏倩,便拖住了她,把沈 听涛晚上在黑森林野味馆请她们客的事说了一遍。   夏倩一听,不禁跺着脚“哎呀呀”地乱叫嚷:   “怎么这么不好!今天中午我爸爸来电话说是我叔叔要来,我叔叔当年是知 识青年下乡,支边到宁夏去,后来就在那边定居了,很难得回来一趟。这次来是 出差路过,马上就得走。所以我爸爸让我今晚一定回去。”   刘一聆听了,如释重负:   “这样正好。你不去,那我也不用去赴这‘鸿门宴’了。”   夏倩奇怪地瞪了刘一聆一眼,说:   “什么‘鸿门宴’啊,你又不是刘邦!告诉你,那黑森林野味馆的每一道菜 都会让你惊喜的,包你一辈子忘不了!我是早就想去开开眼界,饱饱眼福了。”   说到这里,夏倩突然学着戏台上小生的强调接着说:   “可惜啊,在下一介白丁,阮囊羞涩,无奈唯有过其门而不入,闻其香而解 馋啊!”   可刘一聆并未被她逗笑,仍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问道:   “那我们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夏倩左右矛盾:   “放弃这千载难逢的白吃的机会,实在太可惜了,天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沈老 板这样的人请我们去做一个晚上的阔客;可是我叔叔见多识广,有一肚皮的故事, 不去听也实在太遗憾了。”   夏倩叹口气,又往下说:   “记得我叔叔上次来时,我还在念初一,听他讲了好多大西北的故事,稀奇 古怪的,真是有趣,比如‘围着火炉吃西瓜’呀,‘燕山雪花大如席’呀,当时 让我神往得直闹着要跟他走,还害得我爸爸妈妈像做贼似的把我叔叔送走,生怕 他让我缠上。”   刘一聆这时候对夏倩的童年趣事丝毫没有兴趣,只是又问了一句:   “那我们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这一声问,已显出了焦急和不安。   夏倩为难得直挠头,眼睛转来转去,突然叫道:   “有了!”   刘一聆忙问:   “什么?”   夏倩得意洋洋地说:   “古人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 也。”   夏倩轻轻一笑,又接着道:   “现在野味馆我所欲也,见叔叔亦我所欲也,二者可以得兼,先啖野味而后 见我叔叔矣。”   说完,又得意地哈哈大笑。   刘一聆轻轻送了口气,用手指点着夏倩的额头说:   “小丫头,聪明倒聪明。只是那样的话,你叔叔的传奇故事不是要少听几个 了吗?”   “没关系。我初一那个时候毛丫头一个,什么也不懂,好糊涂,现在长大了, 见多识广,有些事也就见怪不怪了。就说‘围着火炉吃西瓜’吧,当时确实觉得 难以想象,现在却是一点儿也怪不起来了,你现在到街上去看看,大冬天的,西 瓜摊照样有的是,科学一发达,以后就没什么事可奇怪的了,对吧?”   “阿聆,这样吧,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晚上八点半回家,你先 回寝室吧,准备一下,咱们晚上六点准时在黑森林野味馆——开吃!”   夏倩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暧昧地一笑道:   “哎呀,差点忘了提醒你,向你的笪老师请假是必经的程序哦,否则,我们 敬爱的笪老师发起火来,虽然舍不得惩罚你,可是期末考试给我挂盏大大的红灯 笼,我可就惨喽。”   话音未落,她人影已飘远了。   黑森林野味馆是这个城市新开张不久,但已名声大震的一家高档餐厅,位于 城市的西南角,而M大学则在城市的东北角。刘一聆和夏倩早早地在五点钟不到 就出发了,换了三辆公交汽车,斜斜地穿越了这个城市,终于在六点过三分的时 候赶到了目的地——黑森林野味馆。   沈听涛早已意态悠闲地等在门口了,见她们来了,热情地迎上前去,说了声:   “嘿,终于来了!看来你们两个小姑娘心肠不错,只迟到三分钟,没让我在 冷风中长时间地经受耐寒考验。”   夏倩笑着说:   “沈老板,看来你是久经考验的喽,主考官是那个‘月儿弯弯’吧!只可惜 我和刘一聆没这份资格常来考验你啊!”   说完,夏倩朝刘一聆挤挤眼,格格大笑起来。   谁知沈听涛听了,却正色道:   “心情蛮好的,别提什么‘月儿弯弯’了!进去吧!”   说着,他便推开门往里走。   刘一聆有心想解释一下,她和夏倩不是故意迟到的,而是提早一个多小时就 出来了,只是路上交通堵塞,车子停停开开如甲壳虫爬行,所以才迟了三分钟。 但见沈听涛与夏倩已往里去了,自己又从未置身于这陌生的环境,便没有吭声, 跟着他们进去落座。   这个黑森林野味馆和这个城市一些暴发户式的高档个体餐馆不同。那些餐厅 总是布置得相当豪华但又不免伧俗,而“黑森林野味馆”则不一样,处处体现着 朴素、自然与庄重的气质,当然,它最主要的还是突出了一个“野”字,顾客一 进门就可看见正对大门的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虎皮。色彩斑斓,隐隐似挟 虎啸,威风凛凛,在两边的墙上,则挂满了豹子、狐狸、熊、狼以及许多刘一聆 叫不上来的凶猛动物的皮毛,整个餐厅的灯光暗淡而充满粗犷的感觉,营造出一 种让人仿佛置身于荒漠的旷野和神秘的黑色森林的氛围。   刘一聆一跨进大门,就对黑森林野味馆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她甚至隐 约觉得,命中注定会来到这个地方,是命运安排她要在这个地方,与一个将影响 她一生的男子,相对而生,相对而视,相对而饮,相对而叙。   这样隐隐地感觉着,她自然而然地深深看了沈听涛一眼,今天的沈听涛,穿 着一身牛仔装,上面是一件宽宽大大的牛仔风衣,下面是一条肥肥厚厚的牛仔裤, 脚上是一双久未擦洗的旅游鞋,发式也很随意。总之,沈听涛的全身飘逸着潇洒 与自然,和黑森林野味馆的气氛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一刻,刘一聆才暗暗心惊, 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对黑森林野味馆产生一种亲近感了。   那沈听涛早就订了包厢,只是不知道刘一聆和夏倩喜欢吃什么,所以才没有 点菜。   这个包厢也是充满野趣的。桌子是一个巨大的树桩,上面老树的年轮依然清 晰可辨。而且可能是故意为之,树桩的横截面凹凸不平,仿佛就似被雷电自然劈 断的,凳子是几个小的树桩,上面铺着野兽的皮,坐上去既舒服又有味。在墙上, 挂着一张巨大的极古拙的弓箭,边上还挂着几张张牙舞爪的狼皮。在另一面墙上, 则有几个野兽的脑袋肆意地张着血盆大口。整个包厢没有电灯,只有四枝蜡烛, 烛光朦胧暗淡而飘忽不定。三个人进了包厢,就感觉是进了一个以狩猎为生的原 始先民居住的洞穴。   夏倩第一个忍不住,兴奋地说:   “太棒了!回去挨我爸爸骂也值了。”   这次她的声音很轻,因为一进了这儿,谁都不会大声嚷嚷,破坏这自然静谧 的气氛的。   刚一坐定,夏倩又是赞不绝口,还问道:   “沈老板,你常来这儿吧?”   “没有,也不常来,这儿虽比‘富丽’、‘希尔顿’、‘花花世界’那些酒 店好些,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自然,来多了,就觉得这到底是人工仿造的,有些别 扭。”   说着,沈听涛吹灭了三根蜡烛,只剩一枝燃着,托起整个包厢的人和物。   “比如说吧,真是原始穴居之处,就不可能有蜡烛。这儿应该准备一批木材、 落叶,让来尝野味的人自己用火镰子点燃,围着它取暖照明。才更让人过瘾。只 是这样一来,就又难保安全。哎,反正世上的事总是难以两全,你们中文系的不 是熟读古诗嘛,是哪个老祖宗说的‘此事古难全’?”   沈听涛说完,并不等待回答,只轻轻叹息一声,对坐在一旁不声不响的刘一 聆瞧了一瞧目光中,似有所求。   夏倩反驳道:   “那也不能这样说,按照你的逻辑,我们岂不应该吃生肉,像原始人一样茹 毛饮血了?难道那样才算有自然野趣吗?沈老板,你这叫做矫枉过正!”   夏倩说着,捅了捅身边的刘一聆,不满地说道;   “喂,你怎么不言不语的,变哑巴啦?是不是养精蓄锐,待会儿好更完善地 发挥嘴巴吃的功能啊!快帮帮我吧,难道这家伙,别忘了我们可是一条战壕的战 友啊!”   刘一聆淡淡一笑,说:   “这又有什么好争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 生活方式的嘛!”   就在这时,刘一聆含着笑意的眼神和沈听涛赞许的目光倏地碰在一起,但随 即又倏地躲闪开。   只听夏倩佯装委屈地叫道:   “好啊,你不帮我,竟帮外人!”   沈听涛一听,立刻就不答应了:   “喂,夏小姐,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我们都是朋友,怎么能说我是外人呢? 刘一聆,你说对不对?”   刘一聆不及细想,随便点了下头,嘴里还“嗯”了一声。   夏倩见了,开玩笑说:   “好啊,阿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即使我收拾不了你,也要到笪老师那 儿去告状,让他来收拾你!”   听到“笪老师”三个字时,刘一聆有些烦乱的眼神和沈听涛有些诧异的目光 又倏地碰在了一起,但随即又倏地避开了。   这时,服务小姐拿着菜单走了进来。   刘一聆看着菜单上的“脆包蚂蚁”、“铁板蜗牛”、“野兔肉”、“金银蛇 羹”,头都有些炸了,赶紧把菜单推给了夏倩。   夏倩拿起菜单,随口念道:   “清燉知了,”不禁哎呀了一声,吸了一口气惊道:   “我的妈呦,这‘嘶呀——嘶呀’叫唤的东西也能吃?”   接下去,她看到那一串串“蟑螂”、“四脚蛇”、“生猴脑”、“野猪”之 类的名字,只觉得脖子上“飕飕”地吹冷风,连忙把菜单一扔,好象这菜单就是 一条活蛇似的,只听她对沈听涛叫道;   “沈老板,你好请不请,怎么偏偏请我们吃这些东西!这些玩意儿我看了都 要做噩梦,更甭说吃了。”   她完全忘了她自己下午还对刘一聆说起黑森林野味馆,极尽夸赞之能事。   沈听涛闻言,捡起菜单,笑着问:   “怎么都害怕了?”   看着两个女孩子受到惊吓的样子,她笑得更加得意了,又说:   “常言道:主随客便。今天我本来只准备点一只菜,其余的菜都由你们点, 当然我点的这只菜绝对保密,到最后才上来,保证更让你们吃惊!”   夏倩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今天要早点回家,就对沈听涛说:   “沈老板,你们好菜可千万不能留在最后上啊!我今天家里有事,八点半必 须到家,八点多一点就得走了,你好菜可得八点以前就上来哦!”   沈听涛听了,就问道:   “什么事这么要紧?”   夏倩讲清原委,声明是非回去不可的,一看表,又哇哇乱叫:   “哎呀,不得了 ,快六点半了,赶紧点菜吧,否则我来不及吃了,我看菜 单上的‘卤鹿肉’、‘野兔煲’之类的还是可以一吃的,先上了再说!”   于是沈听涛点了“卤鹿肉”、“野兔煲”、“烤田鼠”、“红烧狼腿”、 “野味三鲜汤”等几只听上去不太触目惊心的菜,又说:   “其实,‘清炖知了’、‘脆包蚂蚁’和‘油炸蟑螂’等也都蛮有味的,我 点上来,你们不敢吃没关系,我会吃的。如果到时候你们尝一筷子尝出味道来了, 那就更好!“   说完,也不容刘一聆和夏倩反对,就在点菜单上写了,另外还要了三大碗家 酿黑米酒。   不一会儿,酒菜陆陆续续上来了,沈听涛呷了一口黑米酒,满意地对刘一聆 和夏倩说:   “我就喜欢喝这酒,这酒一般外面买不到,是农民自酿自饮的。喝这酒,总 让我感觉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只可惜啊,满世界自由自在到处游荡的日子已经 一去不复返了。唉,那个时候我和你们差不多大,现在逝者如斯夫,我胡子都一 大把喽!”   没说几句,沈听涛又故作沧桑起来。但刘一聆和夏倩已是见怪不怪,对他这 种一本正经的调侃,已经很熟悉,很习惯了。   夏倩皱着眉,摆出一副拼死吃河豚的架势啜了一口黑米酒,还没辨出滋味, 就已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把土陶酒碗朝沈听涛一推,说:   “不行,不行,我是一点酒也不会喝的,稍微几口啤酒就能让我睡二天。况 且我也根本品不出这酒有什么接近自然。算了,还是你自个儿喝个痛快吧!   沈听涛微微一笑,说道:   “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女孩也会喝不来酒,要是换了刘一聆,我倒相信。”   接着,他又对刘一聆说:   “你不能喝的话不要勉强,放在一边好了。多吃菜!”   夏倩一听,嗬嗬一乐,说道:   “咦,倒真是结成统一战线了,沈听涛,你竟敢说我不像女孩子,以后会让 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的。”   “冤枉,冤枉,我可没说你不像女孩子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如果你真 的有厉害本事,那就先把这给吃了。”   沈听涛说着,顺手一指服务小姐端上来的一盘菜。   只见这道菜和前面端上来的几味蟑螂、田鼠没什么的不同,毫无狰狞之气。 躺在盘底的是几个像春卷,又像千层包子的东西,看得出是用油炸透的。   夏倩一向是个争强好胜的姑娘,又被沈听涛一激,看看这道菜也没什么可怕, 就不再犹豫,用筷子夹了一个“春卷”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她咬下第一口,觉得挺脆,再咬一口,又觉得“春卷”皮子里好象包了一些 细碎而香脆的东西,一时也没在意,三下五除二地咽了下去。   她正要得意地看看沈听涛的反应,忽觉刘一聆在有些恐惧地盯着自己的嘴唇 看,就顺便拿起手朝唇边一抹,发现手指上粘下一点黑黑的东西,定睛一看,直 惊得花容失色——这竟是一只蚂蚁。   她不禁急问:   “难道我刚才吃的是蚂蚁?”   沈听涛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正是,刚才夏小姐吃的正是黑森林野味馆的拿手好菜‘脆包蚂蚁’。”   夏倩听了,意念一转之中,便觉肚子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行,一下子全 身痒得发麻。   刘一聆也笑着问:   “夏勇士,觉得蚂蚁的味道怎么样?”   夏倩仔细回味,觉得刚才吃的时候,味道还正不坏,要不是知道了是蚂蚁, 一定会当作美味佳肴再来一卷的。这么一想,肚里的麻痒便退了下去,只是有些 后怕地呼了口气道:“说老实话,这‘脆包蚂蚁’味道还真不赖,不仅不赖,而 且还很独特。”   “那你就放开胆量再吃!蚂蚁营养价值也很高的。”   沈听涛看着夏倩,怂恿道。   但夏倩既知这玩意儿是蚂蚁做的,即便味道再好,也是不敢再下箸了。   刘一聆坐在那儿对龇牙咧嘴的“全炸螳螂”和令夏倩受过惊吓的“脆包蚂蚁” 看都不敢多看,只是认准了“卤鹿肉”和“野兔煲”吃,觉得这两样倒挺适合她 胃口的。   夏倩被蚂蚁一吓,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烤田鼠”、“红烧狼腿”、听了名 堂也就不敢尝试,只是小心地喝“野兔煲”中的汤。   沈听涛见场面有些冷落,就打趣说:   “怎么,两位活色生香的小姐倒被几只死耗子吓倒了?要是八国联军再打来, 你们保证要缴了枪,做汉奸了。”   刘一聆不解地问:   “就不敢吃几个野味,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沈听涛笑笑,说:   “怎么不会!要是八国联军现在打进来,你们当然很爱国嘛!会去参加由沈 听涛大将军率领的‘新红色娘子军’的。”   夏倩骂了句:   “臭美!”   刘一聆则知道他话未说完,就静待下文。   “我自然很信任你们,派你们去侦察法国蛮子的动向,你们化装成巴黎美女 终于搞到了情报。你就在这个时候,敌军司令春心大发,请你们共进晚餐。”   “那又怎样?”夏倩奇道。   沈听涛不理会夏倩的打岔,继续说道:   “只见那法军司令拿出一盘‘油炸蜗牛’,又拿出一盘‘清蒸蜗牛’,再拿 出一盘‘凉拌蜗牛’,最后又捧出一盆‘蜗牛浓汤’。   “你们看了啊,一定早已是毛骨悚然,忘记自己是哪国人了。这时又见法国 佬一口一个,津津有味地把那盘还在蠕动的‘凉拌蜗牛’吃了个底儿朝天,你们 岂不是要把他惊为天神,而乖乖地投降了吗?”   沈听涛说完,咯咯大笑。夏倩则没好气地说:   “这又有什么好笑,庸俗!我听了都觉得恶心了,人家法国大餐里的蜗牛, 哪会像你说的那个样子!你就不能说些别的吗?”   刘一聆也附和道:   “是啊,讲些别的吧。听你刚才的口气,好象在和我们一样大的时候曾满世 界地自由自在乱游荡,一定有不少见闻,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夏倩一听,也来了精神,忙说;   “是啊,讲讲,有没有什么奇遇?”   沈听涛听了,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道:   “好吧,既然你们想听,就讲讲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吧。”   刘一聆听了这话,敏感地觉得,沈听涛并不愿意回忆从前。这是为什么呢? 只因为过去的经历太痛苦?还是因为过去的经历太丰富,太幸福了。因此不愿说 出来与人分享?”   这时,只听沈听涛已经在用略带滞涩的语调叙述他的传奇了。   “今天我们的主题是‘吃’,我就跟你们讲讲我在各地吃到的一些稀奇古怪 的东西吧!”   没等刘一聆和夏倩说“好”,她便问道:   “你们去过西双版纳吗?”   “我怎么可能去过那儿啊!我爸妈贼胆子,暑假从来不肯放我出门。只是收 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带我到北京去了一趟。”   夏倩的遗憾中颇有些愤愤不平。   刘一聆则摇摇头:   “我一直都挺想出去走一走的,可惜根本就没这个条件。在我出去读书之前, 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   沈听涛惋惜地看了她们一眼,说:   “我很庆幸自己是个男孩,可以出去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在美院读书的时候,很多女同学也满世界地去写生,也不见她们有什么 闪失,有几个甚至还有所得,在旅途中找到了如意郎君!”   夏倩听了不禁插嘴道:   “还有这样的事啊?”   “当然是真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尤其在旅途中,环境不断在变,接 触的人和事就特别多,就什么样的好事和坏事都会碰到,各种奇遇很多。我在西 双版纳的时候就碰到过一个傣族姑娘……”   还没等沈听涛说完,刘一聆就插上问道:   “她美不美?”   “美,很美!”   说到傣族姑娘,沈听涛一下子来了劲,赞叹道:   “傣族姑娘是我这一辈子见到过的最美的姑娘!”   话一出口,沈听涛就意识到失言了——怎么可以在两个姑娘面前夸别的姑娘 漂亮呢!忙掩饰道:   “当然,我说的傣族姑娘最美,是局限在少数民族范围内说的,汉族姑娘的 美丽和少数民族姑娘的美丽不一样的。   “比如说你们两位吧,都很漂亮,但你们的美是一种含蓄的,有文化底蕴的 美;而傣族姑娘则是一种直率的、纯粹自然的美。两种美完全不同,只能够相提 并论,而不能够比出高下的。”   “好了,好了,你这个人真是拍马屁不打草稿,我们又没怪你说别人漂亮, 你就啰里啰索一大串,正经的事儿倒不讲。”   夏倩没好气地打断了沈听涛。   刘一聆也说:   “还是讲你在西双版纳吃了什么吧,或是讲你的什么奇遇,是不是爱上了一 个阿诗玛那样的姑娘?”   沈听涛一笑,分辩道:   “本人长得这么对不起观众,哪里会有什么艳遇。不过,有一次倒是碰上了 一个叫依香的傣族姑娘,她给我吃了一种叫‘剁生’的菜,结果害得我第二天大 拉肚子,印象深刻极了。而在这之前,我的肠胃在长满各地各种风格的细菌的小 吃的考验下,从来没打过败仗。”   夏倩听了,抢着说:   “是不是那个依香姑娘是傣族的公主,爱上了你。你却道貌岸然地假装不肯。 以至于她红颜大怒,派手下给你灌了一剂迷魂药,想降服你。结果你肠胃太好, 消化过度,没被迷魂药迷倒,只是上吐下泻几天?”   “你这小丫头,别瞎编!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沈听涛马上反驳了一句。   “别理他,你快说下去吧!”   刘一聆道。   于是沈听涛接着说:   “我到了西双版纳的首府景洪之后,有些失望,傣族有特色的民俗风情已经 几乎看不到了。汉族文化的同化力实在太强,现代文明对傣族文化也有伤害。没 办法,我只好艰苦跋涉到那些交通不便的傣族村寨中去寻找感觉。   “傣族是个极爱水的民族,他们的村寨一般都建在水边,比如江边,河边, 溪边和池边,或者井边。傣族的姑娘天天都要洗澡,有时一天要洗五、六次。”   “洗那么多次?她们没别的事干吗?”   夏倩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夏倩,别打岔,让人家说下去嘛!”   刘一聆责怪道。   “傣族姑娘其实挺忙的,很多活都要她们去干,我甚至觉得西双版纳像个母 系氏族,一切都是女的出头,而且这些挑大梁的女子特别爱美,也特别懂得利用 不多的休息时间悠闲一番,所以经常到水里去,任水轻轻抚摸,放松自己。   “傣族姑娘长得都很水灵,我想可能与她们经常和水亲近有关。那天傍晚, 我到达一个位于澜沧江边的傣族村寨,这个村寨叫‘蔓松满’,傣语的意思就是 ‘花园寨’。确实,寨子里椰子树、槟榔树、芒果树、牛肚子果、绣球果等热带 植物层层叠叠地掩映着一幢幢竹楼,相当的美。   “当时我看到很多人挑着水桶往江边去,就跟他们去了。到江边一看,哇, 太阳火红滚圆的一球,正落在澜沧江江面上,染红了整条江的水。一些老人家坐 在江边闲聊,好多小孩在堤岸上跑来跑去地玩耍,而小伙子与姑娘们则各据一方, 在江中洗澡。   “这实在是一种极至的美。我立即打开画夹,开始写生。”   “那她们不生气吗?”   又是夏倩插嘴。   “当年潘玉良在澡堂里画人体,不是被赶出来了吗?”   沈听涛没在意,继续说:   “傣族人不会的,傣族人特别宽厚,许多观念也和汉族人不一样,如果我在 街上拦住一个女孩,对她说:   “你很漂亮,我可以与你合张影吗?’那么大多数普少,噢,普少是傣语少 女的意思,都会大大方方地答应的。假如换作你啊,夏小姐,我大概不是要挨巴 掌就是要被骂一句‘神经病’了。”   不容夏倩反驳,沈听涛又接着道:   “当时我画着,画着,天便渐渐暗下来了,许多闲聊,玩耍和洗澡的人都回 去了,只剩一个姑娘还在水里。   “她洗得特别慢,特别细致,好象特意为我做模特似的,我的写生纸上,也 已留下了她好几种美妙的姿态。   “后来她要上岸了,我的一个弯着腰洗长头发的造型却只画了一半,无奈之 下,我只好走过去向她说明情况,还拿出了美院的学生证,希望她能再洗一洗, 以便让我画完。   “说实在的,当时我是准备着被拒绝的,谁知她却很友好地同意了。等我画 完,她换好筒裙来到我的身边,看我的十多张写生,她说我画得很好,就邀请我 上她家做客,吃晚饭,说要让她的家里人看看她在画纸上的模样。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纯洁和真诚,我根本不可能拒绝,所以就跟她去了。   “在路上,我知道了她叫依香——傣族人的名字很怪,只有名而没有姓,但 用‘文’字代表男性,用‘依’代表女性。这个女孩名叫‘香’,所以就叫她 ‘依香’。她才十六岁,当已非常丰满成熟了,也许是由于亚热带气候的缘故吧, 傣族姑娘都很早熟。   “上了她家的竹楼,我更体会到了傣家人的好客。我只是一个不期而至的生 客,但她家人却待我极为热情周到,请我吃西瓜、芭蕉,又请我吃糯米做成的 ‘毫诺索’,很像我们这边的年糕。   “吃晚饭的时候,主人端出一盘傣家招待尊贵客人的名菜叫‘剁生’,我一 看之下,却是大大吓了一跳。”   沈听涛停了一停,又呷了口黑米酒,见刘一聆和夏倩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就 接着往下讲道:   “这‘剁生’其实就是把生猪肉剁碎,拌入切细的葱、蒜、花椒、辣椒和盐 等调料,再将一块生猪皮刮洗干净,放在炭火上烤,烤到半生不熟、半透明的时 候,就拿下来切成薄薄的片子,和先前的生猪肉搅拌在一起,最后再放入少量的 柠檬水,调匀就成了。   “而这种菜的吃法是用筷子夹起叶子很细的香菜,浸入‘剁生’,再拿出来 时香菜叶子是便沾了生猪肉,然后就——放到嘴里去!”   刘一聆这时不禁奇怪地问:   “那怎么咽得下去呢?“   沈听涛点头道:   “是啊,真是难以下咽!可是我那时是不吃也得吃哪!依香和她的家人待我 那么好,而‘剁生’又是他们待客的上等菜,我怎么能不吃呢?所以我吸一口气, 不嚼,不品味,尽量减少生猪肉在口腔里逗留的时间,直接把‘剁生’吞了下 去!”   “后来怎么样?”   夏倩也好奇地问。   “先前不是讲过了吗?后来我连续拉了几天肚子,以至于后来几天吃的傣族 名菜,像‘蒸脑花’、‘芭蕉叶烤蝌蚪’、‘油炸青苔’、‘腌牛脚筋’等,全 没吃出味道来。”   虽然夏倩对沈听涛报的这一长串菜名早已神往得一塌糊涂,但她还是没忘了 追着问:   “我不是问你后来吃了什么,而是问你后来和依香怎样了?”   “又能怎么样呢?”   沈听涛有些无奈地笑着说:“当然晚我在她家的竹楼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 就告别了他们。然后就再没去过西双版纳。再说她们那个村寨是连信也寄不到 的。”   夏倩听了,连说“可惜、可惜”,也不知她到底可惜什么。   刘一聆这时又开了口:   “真有意思,能不能再讲点。”   沈听涛看了下时间,又道:    “在外面跑,碰到的人和事那么剁,你不遇上故事,故事也会遇上你。 有趣的事当然还很多。比如我在新疆伊梨吃‘羊肺’和‘羊肠’,在西藏的亚东 喝‘青稞酒’,在内蒙古的呼伦贝尔草原喝牧民的马奶,在四川的松潘古城吃回 族人的糕点,都是蛮有趣的。只是夏小姐看来是听不成了。”   说着,他朝夏倩指指墙上隐藏在狼皮中的挂钟,说:   “你不是说八点半必须到家吗?现在已经八点十分了,快走吧!我去给你拦 辆的士。”   夏倩一听,委屈地说:   “真倒霉,这么精彩的故事没得听了。”   刘一聆便安慰她道:   “没关系!说不定你叔叔的故事比这还精彩呢!”   夏倩很不情愿地一边站起来,一边叮嘱着刘一聆:   “阿聆,明天一定要转述给我听噢!我和你可是最铁的了。”   刚要跨出包厢,夏倩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   “沈老板,怎么你点的那只菜还没上来?我不是吃不到了吗?”   沈听涛一愣,随即抱歉地说:   “呀,糟了,这只菜只有热的才好吃,所以我一来就交代服务小姐,等我们 想出了再通知厨房,哪知后来一聊天,就忘可你要早点回去了。现在让他们马上 烧也来不及了。”   夏倩一想,便自我安慰道:   “没关系,说不定又是什么吓人的东西,不吃也罢。”   沈听涛也道:   “没关系,有机会我补请你一顿!现在我出去替你叫车。”   刘一聆也站起来要送夏倩,被夏倩拦住。沈听涛也说:   “这么不信任我呀!我保证夏小姐会平安返家的。”   于是,沈听涛出去送走了夏倩,然后也回来落座。   前后不过五分钟,这小小的包厢内,就只剩下刘一聆和沈听涛两个人相对而 坐了。   当沈听涛一个人回来,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刘一聆突然感到一种无边的温馨 和轻松。这时她才隐约觉得,在内心深处,自己一直在盼望着夏倩早走,好给她 和沈听涛留一个完整而独立的空间。   “可沈听涛又不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这么盼着和他单独在一起呢?刘一 聆,,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想了,也许你是在步向深渊哪!“   在刘一聆心中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她又这样软弱无力地提醒着自己。   “要是现在是笪老师坐在我对面,那又会怎样呢?“   这个念头刚一闪,刘一聆就暗笑自己的荒唐。笪老师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他永远只会沏一杯茶,静静地看书、做学问,而不会满世界游荡着吃野味。   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沈听涛已点燃一枝,插入烛台。然后轻轻问:    “快乐吗?”   刘一聆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快乐,她已失去了对感觉的判断力。于是只不置 可否地微微点了点头。   “快乐就好!”   沈听涛像是松了口气,又轻轻补了一句。   这之后,小小的包厢陷入了沉寂。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不知道是有话说不 出,还是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才好。   一刹间,刘一聆似乎有些慌乱,一味地勾着头盯着眼前的滷鹿肉,两只手也 不知该放在何处合适,在一起拼命地绞着,绞得空气都有点紧张了。   沈听涛的双眸一直盯着那棵燃烧着的蜡烛,从通体红得浑然的烛干,“噼啪” 作响的烛蕊,地跳动不已的烛光,和不断滴下来的烛泪,全都细细地审视了一遍。   突然,他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把目光移蜡烛,慢慢穿过凹凸不平的书桩桌 面,一点点地集中到刘一聆脸上。   沈听涛的目光在刘一聆的脸上已经停留了很久,刘一聆拼命避开这灼热的目 光,低下头,绞动着手指,渐渐地,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猛地,刘一聆勇敢地抬起头,用自己清澈透明的目光迎住沈听涛灼热逼人的 目光,然后略带责怪地柔声道:   “你常常这样盯着人看吗?”   “哦,不……不是的。”   猝然间,沈听涛有些语无伦次。   “那么上次在‘听涛线’,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为什么也是这样地盯着我 看?”   刘一聆的声音依然轻柔,但也有力,不容对方躲藏。   “我……”   沈听涛的声音踌躇着,停在半空之中。   蓦地,他收回了他的犹豫,很坚定地回答道:   “因为你特别美丽!”   刘一聆没料到沈听涛会这样大胆地回答,猝不及防,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   沈听涛见刘一聆沉默不语,就接着轻声解释道:   “那天我在店里正看一本《花城》,那上面的一篇余秋雨先生的散文《江南 小镇》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完全进入了余先生描写的江南小镇的意境之中,深深 地为江南小镇娴静典雅的气质所吸引,而且很巧,余先生提到的几个江南小镇, 我都去过,而且印象也挺深的。   “这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就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恰恰就看到了你!   “我一下子呆了,因为我还没有从余先生优美的语言里走出来。我还停留在 那个意境之中。而你,就在那个意境之中,亭亭玉立。   “我想,一定是上帝安排了这样的一次相遇,让我可以细细体味那早已久违 了的、江南小镇的娴静与典雅。于是,我看你看得出了神,生怕一不留神,你就 消失了,我就再也不能寻觅到这样的意境了。   “后来,我看你窘迫地避开我的目光,也不知怎的,我竟不知不觉地站了起 来,向你走去,我真的很想把你留下。   “我那时已经很久很久没动画笔了,而且每动一次,都很不顺利,画笔好象 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似的,总是很涩。但我直觉地感到,如果留下你,请你做我的 模特儿的话,让我细细地画你,我的画笔一定会灵动起来的。   “唉,可惜这时那个自以为是、令人讨厌的‘月儿弯弯’突然来了,叫叫嚷 嚷的,一下子把那份空灵美妙的意境给破坏了。我知道,只要有她在,这样的意 境就不能重新构建。好在你们需要黄军装,我就决定约你们改天来取。”   说到这里,沈听涛收住了话头,不知该怎样讲下去。   过了一会儿,刘一聆终于打破了沉默,故作轻松与惊异地问道:   “我真有那么美吗?不至于吧?!好象戈壁滩上的绿洲、沙漠里的水井似 的。”   说完,她莞尔一笑,绷紧的空气开始松弛下来。   谁知沈听涛依然认真而固执地说:   “是的,你真的有那么们美!难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吗?”   刘一聆没想到沈听涛对于自己的天生丽质竟有这样一份不近情理的固执认定, 心中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感动,又见沈听涛一脸严肃地要开腔,生怕他一启齿,气 氛又要凝固起来,而自己已实在不能再承受那种沉闷了,就忙说:   “好了,关于这个问题不能不下次再讨论!今天你是请我来吃野味的,我们 不能离开主题太远太久,对吧?!快让他们上你一直保密的那道菜吧,我的好奇 心已经按捺不住了,真的很想知道谜底了。”   沈听涛刚想出口的一句话被刘一聆堵在了喉咙口,只能无奈地朝她笑笑,让 步道:   “好吧,这个问题暂时放一放,下次再找机会彻底讨论。我现在请服务小姐 上压轴菜。”   没过多久,那道沈听涛样子秘而不宣的菜呈现在刘一聆的面前。   沈听涛望着对座的女孩,笑盈盈大说:   “猜猜看,这是什么?”   刘一聆定睛往那大汤盆里看,只见一盆清清的汤中,浸着二、三片暗红的火 腿和四、五瓣碧绿的青菜叶,另外还有两片白生生的肉,但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 什么部位,就用手指着汤盆说:   “这是火腿,这是青菜,这是一种……肉。”   沈听涛闻听吃吃大笑,评论道:    “火腿和青菜是配料,又很平常,认出来绝对不足为奇。只是这主料可 非同寻常,你倒再猜猜看,这究竟是什么肉?”   刘一聆又研究了半天,突然想起夏倩下午讲过有关熊掌和鱼的那段名言,就 迟疑着问:   “这难道会是熊掌?”   沈听涛又哈哈大笑:   “你怎么会想起猜是熊掌的?那稀奇东西的价钱起码吓人,看来你真把我当 成一掷千金的大富翁了。”   刘一聆于是也琢磨来琢磨去,觉得那汤里的肉有点像鸭肉,便道:   “是野鸭子肉吧?”   沈听涛还是摇头。   刘一聆于是只好搜肠刮肚,把平日见过听过的动物名称报了一个又一个,当 总是不对,最后只好说:   “猜不出了。我可不像你似的见多识广,还是告诉我吧!”   沈听涛得意地看着刘一聆,又卖了卖关子,才慢吞吞地揭开谜底:    “这是——天——鹅——肉!”    刘一聆大吃一惊,急问:    “天鹅肉?天鹅肉这么丑陋?”    沈听涛笑着强调:    “你别忘了,刘小姐,这已经不是美丽的天鹅,而只是两块天鹅肉了。 准确地说,是天鹅尸体的一部分,又怎么可能美丽得起来?!”    刘一聆忍不住又仔细观察了那两块汤中的天鹅肉,不禁惊道:   “那我们岂不成了抢着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了?!”   沈听涛听刘一聆这么说,眼睛一亮,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半开玩笑 半当真地说道:   “是啊!我这中癞蛤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天鹅肉呢!”   说着,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瞥了刘一聆一眼。    刘一聆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真意,一时不敢接腔,只用调羹舀了天鹅 肉的汤来尝。   沈听涛见她这样,也觉自己出言不妥,忙岔开道:   “别这么秀气了,快把那天鹅肉夹来吃了,呆会儿凉了就没味儿了。”   于是他二人一人一块,把两块天鹅肉分吃了。   当刘一聆真一皱着眉头把嘴里的肉块嚼碎咽下,禁不住说道:   “想不到天鹅肉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光有好听的名字,吃到嘴里却又 老又粗,看来没有钢牙铁胃是消受不了的。”   “是啊,我也觉得实在难以下咽,大概这天鹅整天飞来飞去,身体强健,肉 就太精太老了。”   沈听涛也摇着头道。   “所以啊,这世上有些东西得不到的时候梦寐以求,真的拥有了说不定还后 悔呢。”   刘一聆也终于等到了机会,一语双关地回敬了一句。   当刘一聆和沈听涛结束这顿晚餐,步出黑森林野味馆的时候,都不禁暗暗赞 叹了一声。   今天晚上的天空清澈纯净,无风无云,连星星们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深蓝 的天穹上只有一枚浑圆的月亮,普照得尘凡世界恍若白昼一般。   沈听涛双眸明亮,赞叹道:   “这样迷人的夜晚,如果能和平生知己并肩走月光下走走,即便什么话也不 说,什么也不想,也是极美的。”   刘一聆冰雪聪明,又怎会不理解沈听涛话中的期待与渴求?而她自己,也正 渴望着能在这样的夜晚,和自己倾心的男子,携手相依,缓步而行!   但一瞬间,一丝警觉与恐惧袭上心头,她的理智也站出来阻拦她了。她说:   “是的,今天的夜色确实很美,可惜我过几天就要考试,没有这样的时间和 心情。等考完试,我想我会在这样的月光下尽情漫步的。再说,我也绝对算不上 你的知己。”   说这话时,她不敢看沈听涛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足尖,一口气说了出来。   这时,一辆“桑塔那”悄无声息地停在她的面前,她听见沈听涛轻轻叹息了 一声,招呼道: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时间好象还没前进,出租车已经把他们带上了M大学的校门口。   在清澈纯净的月光下,他们面对面站着,沈听涛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真的很 像一口诱人的深井,让人真想进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   刘一聆望着这双眼睛,心里暗暗叫苦。她觉得自己虽没掉进这口深井里,却 已无法远离那井沿了。   这时,沈听涛突然开口道:   “你放寒假的第一天,我请你去喝西北风,如何?”   刘一聆还是望着那双眼睛,已不会思索,只会用嘴柔柔地吐出两个字:   “好的!”   四   第二天一早,夏倩回到寝室,见刘一聆已经起床,急问:   “阿聆,你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贪污啊,快告诉我,昨天你们后来还吃了些 什么,沈大老板他又讲了些什么故事?”   “瞧你这急猴猴的样子!告诉你吧,后来沈听涛根本就没讲什么故事,只是 瞎聊了会儿天,吃就更不用说了。保了半天的密,结果只上来两块像已经煮了一 百多年似的所谓的‘天鹅肉’,看着像鸭肉似的,但放到嘴里都啃不动,不仅一 点都不好吃,还尽塞牙缝。”   刘一聆照实回答。但其间情感的微妙变化,自是隐去不提。   “天哪!你们竟然吃了‘天鹅肉’!可惜,可惜,这百年难遇的机会竟让我 给白白错过了。更要命的是我的叔叔根本讲不出什么新鲜事,一个劲儿地跟我爸 爸翻来覆去地抖落陈芝麻烂谷子,没一点点劲,而这个时候你们竟然在吃‘天鹅 肉’,真气死我了!”   夏倩一听到“天鹅肉”这三个字,就大呼小叫起来。在她的想象中,天鹅是 一种极美的鸟,甚至美得就像仙女一样,那么它的肉怎么可能不好吃呢?夏倩认 定刘一聆说天鹅肉不好吃,只是为了安慰她。   而这时的刘一聆,听了夏倩的话,心里不由地在想:   “奇怪!为什么一个好听的名字,一种想象中的美丽,就能让人丧失了对事 物的准确判断力呢?包括我,也包括她。”   今天第一堂课是古代文学,笪篁像往常一样,讲得严谨而不失趣味。   这段时间来,他连续熬夜苦战,心里只有要搞的那个课题,根本无暇顾及其 它。前一次上课他见刘一聆心神不定的,猜测她也许是病了,很想下课以后询问 一下。谁知课后稍一耽搁,便找不着刘一聆的影子了。当时他研究课题正搞到关 键时刻,又觉得常到女生宿舍楼去找刘一聆影响不好,也便作罢。   昨天晚上王红去找他谈班级里的一些情况,希望笪篁能做他们班里古典文学 兴趣组的指导老师。无意中讲起刘一聆昨晚和夏倩一起到“黑森林野味馆”去吃 野味了,是一个卖服装的私人老板请客。而且刘一聆还曾和夏倩一起接受那个私 人老板的邀请,去听什么崔健演唱会,盘桓到很晚才回来。   笪篁想,该找刘一聆好好聊聊了,她很聪明,接受新事物也快,可也一向正 正派派的,怎么会一下子和一个私人老板混到一块儿去了呢?   正好,他昨天下午已忙完了那个课题,终于有时间来解开心中的这个疑团了。   这时,他的讲课已告了一个段落,他便按原计划向学生们提了一个问题。在 给学生准备回答问题的几分钟内,他的目光不时地投向刘一聆。但刘一聆并没有 像以往那样,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而是一直拼命低着头,躲闪着笪篁关切询问 的眼神。   笪篁不由地又想,刚才上课时,刘一聆和夏倩一起走进教室时已略略迟到了, 想来刘一聆这小姑娘也有点不懂事,要交好朋友找王红不是很好吗?而夏倩这个 女孩,人虽不错,可毕竟有点疯疯癫癫的,经常管不住自己,会做些出格的事。   他的课继续进行,他又几次把视线移到刘一聆的脸,可刘一聆每次都不知所 措地垂下了眼睑,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他开始想不明白,不知道刘一聆的小 脑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同时,他更加感觉到,今天必须要找刘一聆好好谈一谈 了。   在课的最后,笪篁对学生们说:   “这是这个学期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堂课了,到大考前还有一堂古代文学课, 改作自修答疑,让同学们自己复习,有弄不懂的地方就当堂问我。我希望并且也 相信同学们能全面地复习,争取考出好成绩。”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学生们全哄叫起来:   “笪老师,你怎么这么残忍?考试内容一点也不透露,就给我们稍微讲一点 吧!”   “是啊,外国文学黄老师最开通了,说是让我们减轻负担,考试时只需交一 篇文章,而且题目也已经告诉我们了!”   “现代汉语给我们划了复习范围,只要复习一点点就够了。”   “笪老师,古代文学最难了,就算不透露题目,至少也得给我们划一下范围 啊!行行好,您就让我们过个好年吧!”   ……   笪篁看着这帮学生,又好气又好笑,说道:   “我在读书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听说过划定考试范围的,都必须全面复习。 况且,全面复习对掌握知识、提高能力也是很有好处的嘛!怎么到你们这儿就特 别了?”   笪篁刚说完,下面又是一片叫声。   “笪老师,我们怎么能和您那个时代比?您那时有电子游戏吗?有网络吗? 有卡OK吗?有镭射电影吗?当然很空,可以一天到晚地看书了!”   “笪老师,您可要认清形势,可千万别落后于时代啊!”   “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有个调皮的男生甚至唱了起来。   ……   笪篁轻轻扬一扬手,止住了学生的七嘴八舌,淡淡一笑,说:   “看来是众命难违啊!好吧,考虑到这次古代文学考试安排在最后一门,大 家复习的时间相对少一些,就破一次例吧,等会儿我回去拟一个复习提纲,晚上 请课代表来取。”   说着,笪篁温和地瞧了刘一聆一眼,心想,晚上她来了,正好与她好好谈谈。   “笪老师万岁!”   “笪老师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学生们乱嚷地冲出了教室,刘一聆也夹裹在人流中匆匆而出。望着她远去的 背影,笪篁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刘一聆变得有些陌生了,有些不可捉摸了。   吃过晚饭,刘一聆在陈阅等的催促下起身去找笪篁要复习提纲,她刚要走, 夏倩又一把拉住她,故作郑重状地说道:   “阿聆,现在你肩膀上可担负着我们年级全体劳动人民的命运哪!多用些功 夫,让笪老师神魂颠倒,然后放出手段趁机把考试题目套出来,这光荣而艰巨的 任务就交付给你了!”   随着夏倩的话语,215房间爆发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刘一聆恨恨地一跺脚, 拉开门出去。   走在校园里,刘一聆又碰上几个男同学,他们也朝她打趣:   “嘿,刘一聆,等会儿‘那个点’,让笪老师乖乖地把考试题目交出来,免 得大家为这要命的古代文学担惊受怕。”   刘一聆听了,心里更加烦乱,只好佯装生气,没有搭理他们,但她心里却更 添些伤感,因为她自己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在笪篁的心中究竟占有多大的比重。   到了教工宿舍,刚上楼梯,从上面下来了教外语的刘老师。   刘一聆忙打招呼:   “刘老师,您好!”   “哦,是刘一聆啊,是找笪篁吧,他在房间里,我刚才还看到他呢。”   说着,刘老师匆匆而过。   倏忽间,刘一聆的心中又有些发酸,因为只要她到这儿来,别人就理所当然 地以为她是来找笪篁的,都确信她和笪篁之间一定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关系,而 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她的内心那种极端空洞、极端无力的感觉?何况如今她心中 又有了一个……   一想到这里,刘一聆赶忙摇摇头,把刚浮现上来的沈听涛的形象,竭力赶了 出去。   刘一聆敲响笪篁的房门的时候,笪篁已经在等她了,见她到了,就微笑着打 招呼。无论何时何地,笪篁总是这样地彬彬有礼;不管面对什么人,不管自己正 处在什么地位,笪篁也总是保持他那谦谦君子的高雅气质,很少有例外。可是这 个时候的刘一聆却分明地感觉到,笪篁的一声很有礼貌的招呼,已把他们两人之 间的情感分隔得很远。   刘一聆刚一坐定,笪篁又已沏上一杯碧绿清香的龙井茶。刘一聆并不喜欢喝 茶,但她每次来,笪篁总会这么端上一杯茶水。而只要茶一端上来,刘一聆就觉 得,自己在这儿只是个客人,一个必须要沏一杯茶表示招待的客人。于是,即便 他们的话谈得再多、再深,但距离渴望求得和表达的那份情愫,却依然相隔很远, 很远。   现在的刘一聆又像一个客人一样,坐了下来,在她的对面,坐的是笪篁。两 人的中间,隔着两杯茶。笪篁用一双老师一样循循善诱的眼睛看着刘一聆,和蔼 而亲切,刘一聆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和笪篁在情感上真正平等地相 处。   笪篁看着单薄柔弱的刘一聆,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他想,这姑娘近来面色不 好,是不是自己太不关注她的需求和渴望了?而总是一味地向她灌输自己的知识 和理论。   可这个感觉,才一闪现,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笪篁的思想里,知识 和理论永远是最重要的,刘一聆是个学生,不学这些又该去干什么呢?   于是,笪篁对刘一聆说:   “复习提纲我已拟好了,等会儿你拿回去转告给全体同学,不过现在我们先 不谈公事只是随便聊会天,好吗?”   在笪篁这儿,刘一聆习惯于顺从,这一刻,她也是别无选择,不假思索地回 答:   “好的。”   其实,她也许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好的”的两个字已经成为她在笪篁面前 的口头禅了。   笪篁的普通话从来都是很标准的——他拿的是“一乙”的证书,用他自己的 话来说,就是到中央电视台去播“新闻联播”也绝对没问题。现在,笪篁标准的 播音员节奏的语音又已响起:   “这段时间我因为忙课题,我们已好久没坐在一起聊聊了。我也不了解你现 在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能对我随便讲讲吗?“   刘一聆支吾道:   “还能想什么,做什么?快考试了,上课、复习呗。“   “那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有把握吗?”   刘一聆这段时间心绪不宁,影响了学习,自己也很着急。这时听笪篁这么问, 更加惭愧,只好摇摇头以作回答。   “你平时总是胸有成竹的,这次怎么会没把握了?一定是你遇上了什么事, 心情不好了吧?上次上课我看你精神不集中,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刘一聆还是不说话,只是摇摇头,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摇头。   笪篁依然很有耐心,又问道:   “那么是不是看了什么书,很受感动,引起了思想的波动?”   刘一聆听了,颇有些哭笑不得,分辩道:   “我真的没事,请你不要为我耽心。”   但刘一聆这些天来一直笼罩在眉宇之间的忧烦却不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可以掩 饰得过去的。   笪篁见刘一聆不肯合作,只好自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真的没事就好,我想也不可能会有事的。不过我听说你去听崔健摇滚音乐 会了,有没有这回事?”   “嗯,是的。那场音乐会特棒,全场观众都非常激动,让生命彻底自由地解 放了一次。”   刘一聆一开口,竟自然地冒出了一句像沈听涛说的话。   “其实你不该去的,你和他们不一样。”笪篁仍抽丝剥茧般地循循善诱。 “他们那是纯粹的发泄,其实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什么是真正的美。”   可是,刘一聆依然保持沉默。小屋里的气氛不仅沉闷,还有了些紧张。笪篁 感觉到了这一点,就把口气放软了点,说:   “当然,崔健也有他的可取之处。我刚才那样说,也不是全盘否定他,我只 是不理解也不喜欢他和他的合作者们表达情感的那种方式罢了。   “是的,因为你不理解也不喜欢,所以你的话并不能使我信服。如果你不去 现场听听崔健的摇滚,你就不会知道什么是真实的崔健,你也就没有资格谈论崔 健!”   刘一聆突然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竟然尖锐地反驳了笪篁,这对她来说还是 第一次。   笪篁颇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稍顿了一顿。马上又说道:   “也许我是真的不懂崔健,没有资格谈崔健,但不管怎么说,你和一个私人 老板一起,去那种乱哄哄的地方,总归是不太合适的。”   刘一聆听了,更着了恼,随即又反驳道:   “谁告诉你我和私人老板去听崔健的?私人老板又怎么了?私人老板还不是 和我们一样,都是人嘛!”   刘一聆从来不曾想象自己会冲笪篁发火,而且是为了一件小事冲笪篁发火。 她话音刚落,便猛地明白自己刚才反驳笪篁的怒气,全都是为维护沈听涛,维护 沈听涛在自己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就在这一刹那,她清楚地意识到,沈听涛在自 己心中的地位,已远远超过了笪篁。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又没说私人老板不是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 和他们不是在同一个层次上的,是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的。古语不是说嘛,‘近 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很有道理的。我们交朋友,就应该有所选择,一个高品 位、高层次的朋友对你的各方面都会有帮助。”   笪篁确实没有料到,从来都是文静温顺的刘一聆,竟然听不进他的话了,不 过,他依然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这时,刘一聆也后悔刚才自己的语气过于呛人,就降低了声调又道:   “我也知道一个高层次的朋友会在各方面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比如你,就教 给我很多东西。可是朋友也不一定都要像刘禹锡《陋室铭》说的那样,达到‘谈 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境界。当年孟尝君不也挺乐意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的 嘛!再说,私人老板的层次也不一定就低呀!那个沈老板就和一般的私人老板不 同,他是个画家,见多识广,我从他身上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笪篁见刘一聆依然执迷不悟,还有条有理地讲出这么一番引经据典的话来, 不禁有些急了,忙道:   “哎呀!刘一聆哪!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那些所谓的艺术家私人老板,跟女 孩子接触往往是没安好心的,而且还特别喜欢欺骗你这种纯情的女大学生。你太 不懂得保护自己了!”   刘一聆一听,也不由地急了,“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辩论似地说:   “你怎么知道别人没安好心?难道只有你安着好心,别人都没安好心吗?”   话一出口,刘一聆就意识到自己不该用这样的态度、口吻对笪篁说话。可话 已落地,是收不回来的了。   刘一聆正想道歉,谁知笪篁比她更急,也怒道:   “我就敢肯定那小子没安什么好心!否则为什么他要专门请你去看一场崔健 的摇滚,又花那么多钱请你去吃野味,听说还坐什么特别有情调的包厢,哼哼!”   笪篁这两声“哼哼”,听到刘一聆的耳朵里,就好象是怀疑她和沈听涛在包 厢里做了什么坏事似的,不禁又羞又恼,“你,你……”地说不出话来,一扭头, 便冲了出去。   刘一聆回到寝室,心情糟透了,215的姑娘们都在等她。那陈阅已等得着急 了,见她回来,忙伸出手来问:   “胜利完成任务了吗?考试题呢?”   刘一聆没好气地答道:   “没拿到!”   说完她便绷着脸,自顾自洗漱了上床。   夏倩见刘一聆这样,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就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悄声问:   “怎么了?”   刘一聆听是夏倩的声音,便睁开眼睛悄声问道:   “是你告诉笪篁老师我去听崔健和吃野味的吗?”   夏倩摇着头说:   “没有啊!或许是别人传来传去的,就传到笪老师耳朵里去了。怎么?难道 笪老师生你的气了?其实这没什么的嘛,不过是听了一场摇滚,吃了几块天鹅 肉!”   夏倩用诧异的眼神望着刘一聆。刘一聆苦笑一下,知道无法向夏倩解释自己 心中的这团乱麻,便不再言语。   于是,整个宿舍就陷入了一片沉默。   快九点的时候,公寓值班室的大妈又用扬声器喊道:   “215,刘一聆,电话;215,刘一聆,电话!”   刘一聆爬下床,嘴里奇道:   “谁这么晚了还来电话?真是的。”   其实,她心中明白,来电话的一定是沈听涛!   果然,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沈听涛急切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放假?我真有点等不及了。没忘记吧,那天你答应放假第一天 和我一起去玩的,有月亮作证!”   刘一聆“扑哧”一笑,嗔道:   “真是个急性子!我们二十六号放假。”   “那好,二十六号上午八点我到你们学校门口来接你。”   “不”,刘一聆一听急了,忙说:   “还是我到你那儿找你吧!”   虽然,刘一聆刚才和笪篁争论时,她恼恨笪篁看不起私人老板,可在内心深 处,她也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正和一个私人老板来往。况且,学校里的人都已把 她看成是笪篁的女朋友了。   “行,我二十六号凌晨就开始等待你的到来。你可得早点来啊!”   沈听涛的激情,是很浓烈的。   “哎,你可别真的从半夜就等起,那样还有精神玩吗?我会尽量早点来的, 八点半以前,好吗?”   搁下话筒,刘一聆只觉得恶劣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先前所有的不快,都 退到看不到的一个角落去了。她轻轻哼着曲子,回到寝室。   二十六号清晨,刘一聆早早地起了床。虽然一夜没有睡踏实,可她的精神却 很好。   起了床,站在窗口,她发觉外面的天空有些阴沉,但这丝毫不能破坏她良好 的心境。这时,她真想唱一支歌,把心中的欢快统统放飞出来,可惜宿舍里的几 个没回家的姑娘,都还在沉睡之中。   刷过牙,洗过脸,仔细地梳理好头发,才七点钟,刘一聆已提着回家的小行 李包站在宽阔而冷清的街道上了。   临走前,她轻轻用手碰动了风铃,让它发出一阵清纯流畅的音乐,仿佛在说:   “快乐,快乐,今天你将获得一天的快乐!”   刘一聆真的有些兴奋,她甚至预感到,这个看来有些阴郁的冬日将改变她的 一生,改变她二十一年来宁静却又失之于平淡的生活。   她一个人走在少见人影的街上,决定不坐车,步行去“听涛线”。因为从学 校走到“听涛线”大约只需要三十分钟的车程,而她却并不希望自己提早到达, 让沈听涛看出自己非常渴望这一天的游玩。于是,她慢慢地散着步,在弯弯曲曲 的小巷和小路中穿行,领略冬日清晨的风情,终于在刚好八点半的时候,准时跨 进了“听涛线”。   沈听涛一见刘一聆,笑说:   “怪!刚才我还等得冒火,只觉胸膛里有一把火在烧,心想你要是进来,非 被这把火烧死不可。可等你一进来,这把火就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说怪 不怪?”   刘一聆甜甜一笑,娇嗔道:   “难道非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说话才能正经点吗?”   谁知沈听涛又是“没正经”的一句:   “其实只要你天天来,要求我‘正经’,我保管变成全世界最一本正经的一 个。”   “好了,我不说了,反正狡辩不过你。”刘一聆确实拿沈听涛没办法。   说着,沈听涛把刘一聆的行李包拿进里间放好,然后出来拍了拍停在店堂里 的一辆“铃木王”摩托车和车座上的一只鼓鼓的牛仔双肩包,说:   “喏,都准备好了。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让你满意!”   沈听涛跨上“铃木王”,等刘一聆上了后座,便郑重其事地说:   “刘一聆同志,为了您的人生安全,请用手臂搂住我的腰。”   刘一聆想想别无他法,只好用手臂环住沈听涛匀称健硕的腰部。她从来还没 有这样近距离地亲近一个男性,心突突地乱跳,同时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好在 沈听涛坐在前面,看不见她面部的变化,只是一踩油门,“铃木王”像离弦的箭 似地飞了出去。   摩托车很快载着他们驶离了城市,行进在郊外的国道线上。   突然,沈听涛对刘一聆喊了一声:   “搂紧些,我要挂最快档了!”   话音刚落,刘一聆只觉座下的轮子猛一震,“呼”地一下冲出去,开始飞快 地奔驰起来。   渐渐地,她定下心来,慢慢抬起头,睁开眼朝两边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只见两边的景物,像闪电一样,极其迅速地一闪而过。而 这时的风,就像夹在闪电中的雷鸣,咆哮而来。   刘一聆有些害怕,同时又觉得特别带劲,特别刺激。虽然很想闭上双眼,逃 开这一种恐怖,但心里另一种新鲜与好奇却压倒了一切,促使她一直睁开眼,看 着两侧飞闪过速而变得有些模糊的景物。   突地,她心中一凛,体察到自己的生命的改变。过去那种[;按部就班、平 静如水的生活,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而此后的时光,将像坐 在这摩托车上一样,迅捷、丰富、紧张而又绚丽多姿。   “铃木王”越驶越快,越驶越远。刘一聆不禁有些疑惑,就顶着劲风冲着沈 听涛大喊:   “怎么这么远啊!难道还没到吗?”   沈听涛依然注视着前方,用力大吼:   “是的!我要驶得很远很远,我要带你去感受自然,真正的风景,都远离城 市!”   而笪篁则不同,他需要城市,他需要城市里的许多许多的出版社和许多许多 的研究课题,他是不会离开城市的。虽然他也许非常欣赏和推崇陶渊明和王维, 不知怎么地,刘一聆脑海中又莫名其妙地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   当摩托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朴素而宁静的田野。   “到了吗?就是这儿吗?”   “不,不是这儿,但也不远了。不过这儿也挺美,我觉得应该慢慢地走过去, 免得唐突了这份宁静。”   于是沈听涛背上双肩包,推着“铃木王”,带着刘一聆缓缓漫步在这一处远 离喧嚣的田野上。   这儿的空间,有一种奇异的优美与空灵,把城市的琐碎与烦嚣排斥得干干净 净。   纵横交错的小河,质朴玲珑的石板桥,狭窄泥泞的田埂,凹凸不平的弯道, 扁若竹叶的木舟,俯首耕作的老农,低矮陈旧的民居,以及袅袅上升的炊烟,在 他们两人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纯真,没有一丝矫饰、没有一点夸张, 每一道弯,每一条线,都勾勒得恰到好处。   行走在这样的风景里,刘一聆甚至都舍不得喘气,要尽力地把全部的时间都 用来放松每一个毛孔,用全身拥抱自然。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没讲话。他们怕破坏这难觅的纯净,甚至,他们觉得自 己已被这片风景同化了。   整整半个小时,他们无法让自己和这片风景分离。终于,沈听涛轻声指点道:   “前面向左弯,再走一百米,就到了。”   刘一聆在随沈听涛转入这片树林的时候,脑子里一直还想着刚才的田野风光。 可当她再一转,站在这一小片矩形草地上时,就不由地被眼前的景物深深地打动 了。   在他们的面前,远处是一片宽阔甚至浩渺的水面。远方的景物都隐没在水波 里了,视野里只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孤独而倔犟地站着,驮起整片的天空。   而近处,则是密密的一片树林,把这一片草地与外面的世界悄然隔开。草地 上,厚厚软软的满是枯黄的落叶。   如果说刚才看到的那片田野是一种广阔的美,是属于众人的一种美。那么, 这一片草地则是清净的美,是属于二人世界的美。   沈听涛站在那儿,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叹道:   “美得多么单纯而有力!”   然后,沈听涛微笑地回望刘一聆,眼睛在问她:   “和我来到这一个地方,你满意吗?”   刘一聆也微笑不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时,二人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用不着开口,都已听懂对方心中的话语。   沈听涛从双肩包中拿出一张大大的塑料纸,铺在积满枯叶的松软的地面上, 又掏出罐头、面包、蛋糕、水果、水果刀、餐巾纸什么的,放在塑料纸上。最后, 又拿出一架尼康照相机,装好闪光灯,对刘一聆说道:   “来,一聆,让我把你的美,留在这里。”   刘一聆清清楚楚地听到,沈听涛叫她“一聆”,可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样叫 特别自然,特别亲切,自己也特别乐意沈听涛这样叫她。于是,便佯装没有听清, 却是默认了“一聆”这个称呼。   沈听涛见刘一聆没有纠正自己对她的称呼,也清楚地感觉到,面前这个可爱 的女孩也和自己一样,对对方充满了好感与渴望。只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还需 情感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去缩短。   沈听涛见刘一聆还是没有开腔,沉浸在情感微妙变化的旋涡里,便又对她说:   “一聆,可惜我现在只有相机,我明天马上买个摄像机,那以后就可以把你 的美丽,活生生地保留下来。”   “你又胡说了!”   这时刘一聆,真想打破沉默,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脸上的红晕,又像春 潮一样地涨了上来。   沈听涛望着刘一聆娇艳欲滴的容颜,砰然心动,向她跨近一步,颇有些情不 自禁了。   但刘一聆是那样的纯真、柔弱,婷婷玉立于这至美的风景之中,更有一份冰 清玉洁和不容轻侮的典雅风仪。   沈听涛心念一荡之间,急忙把持住,说道:   “我们拍照吧。你先考虑考虑如何摆姿势,我取一下景。”   沈听涛虽然原来专业学的是油画,但看来对摄影也很内行。在照相机的取景 框里,他看到与大自然的一片枯黄萧瑟的美浑然一体的刘一聆的柔美身躯,不禁 在心中连连赞叹,暗想自己能于这样的女子同游郊外,大概是前世修来的服气。   沈听涛一共带来三盒胶卷,但刘一聆随意一个姿势,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不由连连按动快门,才没多久,就拍完了两盒。   刘一聆见了,说道:   “我已拍得够多的了,剩下一卷我给你拍吧!”   沈听涛微笑着表示反对:   “算了,这么完美的风景,把我加入进去,岂不是糟蹋了?还是你来吧。”   刘一聆推辞不过,就顺着沈听涛的意思,继续展示自己的美。没多久,最后 那筒胶片也拍完了。   沈听涛取出胶卷,收拾好相机,关切地对刘一聆说:   “累了吧,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开饭!”   说着,他熟练地打开几听罐头,切开面包,又指着草莓酱和番茄酱道:   “拣你自己喜欢的涂在面包上。”   刘一聆确实也饿了,就取过一听“八宝粥”,和沈听涛一起狼吞虎咽起来。   吃着吃着,刘一聆想起来问沈听涛:   “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   自沈听涛叫她“一聆”之后,她觉得再直呼对方“沈听涛”已显得太疏远。 若要让她称呼“听涛”却又是不愿也不敢,于是索性省略了称呼。   沈听涛听了这话,马上答道:   “我以前在美院的时候四处写生,发现离市区最近而又最美丽的地方,就数 这儿了。当然,光在地图上找,那是绝对找不到这地方的。我呀,早就想好了, 要带你到这儿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另外还发现了许多美的地方,只不过比这儿还远?”   “当然,中国这么大,美的地方还有的是呢!”   “唉,也不知道我以后有没有机会欣赏到了。”   话一出口,刘一聆就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在向沈听涛表示愿意再随他出去游 玩,实际上是表明了自己愿意和他在一起。   “当然有机会,怎么会没机会呢?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呢!”   沈听涛的口吻还是那样地充满进攻性。   刘一聆听了,心中反复默念:   “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呢!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呢!”   一瞬间,竟是忘了回话。   沈听涛误以为自己的话使刘一聆发窘,忙岔开道:   “一聆,怎么不吃,是不是罐头没味,不如‘天鹅肉’好吃?”   刘一聆一听,差点笑得喘不过气来,嗔道:   “你怎么还提‘天鹅肉’!那么难吃,现在我听听都觉得胃里不舒服。你该 不是又想当癞蛤蟆了吧?”   “哎,对了,我就是想当癞蛤蟆,只要癞蛤蟆真能吃到天鹅肉!”   沈听涛的话又是一语双关,眼睛灼热地盯着刘一聆,不容刘一聆有所反应, 他又很快地接着说下去:   “不过,癞蛤蟆这么难看,又没什么本领,一定吃不到天鹅肉。所以我绝对 不会是癞蛤蟆,我应该是青蛙王子。轻轻一跳,就捉住了美丽的小天鹅!”   “吃她的肉吗?”   刘一聆明知故问。   “不,娶她为妻!”   刘一聆听了,笑得如花枝乱颤,心中说不出的舒坦,但嘴上却说:   “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同一类动物呀!”   这时,沈听涛突然正色道:   “其实我甚至不是青蛙王子。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猎人,到深山里去打猎,打 了很久,没打到猎物。突然,我看到前面有一只小天鹅,就赶紧举起了枪瞄准— —可就在这一刹那,那只小天鹅转过身来,用她清纯无邪的眼睛望着我……我一 下子被这份纯真打动了,不知不觉就放下了枪,忘掉了自己是个猎人,反而……”   “反而怎样?”   刘一聆听得入神,忙插问道。   “结果啊,我这个猎人,反而成了小天鹅的猎物!”   说完这句话,沈听涛蓦地用热切而期盼的眼神盯住刘一聆,刘一聆也在这一 刹那被来自这个充满生命力的男子身上的情感全身心地击中了,她心中的幸福在 四处流淌!因为,她知道,她就是那只小天鹅,那只无比美丽而纯真的小天鹅!   于是,她勇敢地抬起了头,用她清纯无邪却充满激情的目光迎住沈听涛的眼 神。两道光波在空中交融,两段情感,在空中连接成了一体。   他们同时听到了对方的心在热切地呼唤,同时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一步一 步地向对方走去。   蓦然,一片雪花在他们两人中间飘落,接着又一片雪花在他们两人中间飘落, 接着是三片、四片、五片……   刘一聆欣喜而兴奋地低呼:   “下雪了!”   “下雪了!”   沈听涛激动地重复着。   “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   洁白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就像两人的情感,激烈而美丽。   刘一聆不停地呢喃着:   “下雪了!”   沈听涛不停地重复着:   “是的,下雪了!”   猛地,两双手交融在一起,紧紧相握,通电般地颤抖。   从崔健摇滚音乐会两只手相融在一起的时候起,两个人都知道,他们的两双 手会再这样地交融在一起的。   现在,幸福击中了这对年轻人,他们呆立在那儿,恣意地体味幸福,从一双 手,进入另一双手,从一个人的内心,进入另一个人的内心!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在他们的发上,落在他们的肩上,也落在他们滚 烫的手上。落在手上的雪花,没过多久,就被两个人年轻的热情融化了,成为一 滴水珠,晶莹而透明,就像此时此刻刘一聆因极度兴奋而淌下的泪花。   这时,沈听涛能清晰地感受到刘一聆身体的颤栗。他知道她是第一次体验这 样一种强烈的情感交融,怕时间久了,她会经受不住,就柔声道:   “一聆,让我们坐下,静静感悟这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好吗?”   刘一聆柔顺地点点头,与沈听涛一起坐了下去。两双手依然紧紧地连在一起。   雪越下越大,天地变得一片银白,更显出一种纯净的美丽。   沈听涛关切地问:   “冷吗?”   刘一聆眼波蕴情,回答道:   “不冷。”   又静静地过了许久,沈听涛突然问:   “一聆,你的生日是哪一天,能告诉我吗?”   沈听涛坐在那儿,想起过不几天就是自己的生日,又觉得既然爱上了一个女 孩便应该知道她的全部,于是就这样轻声问了出来。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刘一聆娇躯猛一颤,沉默良久,幽幽地吐出四个字:   “我不知道。”   沈听涛心中诧异,忙问:   “一聆,是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刘一聆死死咬住嘴唇,黯然地摇了摇头,说道:   “真的,我真的没有生日!”   勉强挤出这句话,刘一聆心中的悲楚便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一下 子扑入沈听涛的怀里,放声大哭!   沈听涛搂着刘一聆柔弱的、抽动不已的身子,听着她压抑日久、悲伤至极的 哭声,才明白这个美丽娇嫩、应该像是在蜜水中泡大的女子,竟是尝够了黄连的 滋味的!   他知道这个时候语言的劝慰是苍白无力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任她痛哭,哭个 畅快,要把心中所有的不快乐,都随泪水流走。   于是,他轻抚刘一聆的肩膀,让她在这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把心中的委屈, 全都倾倒在自己的怀中。   刘一聆扑倒在沈听涛的怀里,感到他的胸膛是那样的宽厚和温暖。多少年来, 作为一个过早面对生活艰辛的弱女子,作为一个处处都在表现自己坚强的弱女子, 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不就是这样一处宽厚而温暖的巢穴吗?   她于是想起舒婷写神女峰的一句诗: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夜!   是啊,千年的等待又怎及得上这样一个夜晚!——有人为你掖好围巾,有人 为你温暖双手,包括有人能够让你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夜,这都是一种极至的幸福。 刘一聆甚至觉得,只要拥有这样的一天,即便立即离开这个世界,也是值得的。   渐渐地,刘一聆止住了哭声。沈听涛用嘴唇贴住她的耳朵,极温柔地说道:   “一聆,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痛苦,你统统都倒出来。嘿,有我呢!”   “有我呢!”刘一聆听了这三个字,一瞬间柔肠百转,欣慰不已,知道从今 往后,哪怕天塌下来,也都有一个人替她顶着,从今往后,一叶孤单飘零的小舟 有了避风的港湾。   她感到幸福,极度的幸福,就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再次滚烫地流转全身。   于是,刘一聆渐渐地平静下来,倚在沈听涛的怀里,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 —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的,我从来就不知道他们是哪儿人,姓什么,叫什 么,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他们刚刚生下了我就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了这个 世上,随着一条破败的螺蛳船四处漂泊。   “我是被我的养父母从螺蛳船穿上抱回去的,那时,他们结婚已经好多年了, 却一直没有孩子。虽然我是个女孩,不合他们的心意,但他们还是将我抱了回去, 给我取名‘招弟’,希望我能为他们招来一个弟弟,养父姓刘,我也就随了他的 姓。   “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只是觉得别的小朋友的父母对他们那么 好,而我却要经常挨大人的打骂,还要说我是“野种”,有些不明白。直到八岁 的一天,我听到他们在吵架,吵得很凶,养父说都是养母不好,从螺蛳船上把我 抱来,现在不仅没有招来儿子,还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这时,我明白自己原来是 个弃儿,是个他们可以任打任骂的弃儿。   “从此,养父母待我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打就骂,还不给我饭吃,还让我干 好多好多的家务活。”   听到这里,沈听涛紧紧地将刘一聆的小身体裹入怀中,冀望用自己身体的热 量去温暖刘一聆八岁时那颗冰冷的心。   拥住了很久很久,沈听涛才微微松开手,让刘一聆继续讲述她作为弃儿的凄 惨经历。   “我有好几次实在忍不住了,真想逃走。可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又有何处是 我这个弱小的女孩的栖身之处呢?所以只好忍气吞声,继续在他们的朝打暮骂中 过日子。   “第二年,我九岁了,该上学了,为了省钱,他们想不让我读书,但街坊们 看不下去了,都站出来为我说情。结果还是养母心一软,说我有了文化可能会孝 顺他们的,这才决定送我去上学。   “我上学后干家务的时间少了,而开支却大了,所以没几年,他们就厌烦了。 商定小学毕业后不让我再读。   “大概是天可怜我吧,就在我十四岁小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们竟枯木逢春, 生了一个儿子。这样一来,他们又觉得我这个‘招弟’还是管用的,老来得子, 心情好了起来,对我也比以前要好一些了,还让我升中学继续读书。   “不过,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弟弟一出生,什么都要先尽着他,我在物质 上的待遇没有多少好转,而且还多了洗尿布等许多家务活。养父母是粗人,没什 么文化,也从来不懂得人与人之间需要情感的慰藉。   “所以,我总觉得我是一个人孤独地在这个世上行走,孤独地聆听来自生命 深处的声音。所以,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一聆’两个 字。”   沈听涛听光刘一聆的长长的叙述,长吁了一口气,叹道:   “真没想到我的小天鹅还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故事,怪不得当我第一次见 到你的时候,就隐隐觉得在你的眉宇之间,有一股隐藏得极浅又是极深的挥之不 去的忧郁。”   随后,沈听涛又认真地说:   “不过,说实话,你眉宇间的这股忧郁却让你显得更加典雅与沉静,害得我 当时一看之下,竟然惊得呆若木鸡!”   刘一聆一听,破涕为笑,不答应地说:   “好啊,你还来取笑我!”   “嘤咛”一声,用一双小拳头,连续地捶打沈听涛的胸膛。   沈听涛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抚摸着胸膛前的一聆,任她尽情地捶打,随后,又 猛地把她搂进怀里!   两个切切钟情的年轻人在茫茫白雪之中,紧紧地相偎在一起,真希望能够这 样,直至永远。   五   第二天,刘一聆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她是那么地希望能够留下来与沈听涛多相守几天—— 一叶飘落流荡了二十 一年的小舟,终于驶进了一片无风无浪、静谧温暖的港湾,是多么地需要修整与 接受关怀啊!   沈听涛也是如此。在二十七年的人生旅途中,他爱过、恨过、哭过、笑过、 跌倒过、也爬起过,可从来没有一次能够这样地投入与忘形,能够这样地付出全 部去爱。他还有无数的语言,要向刘一聆倾诉。   可是,刘一聆必须走。因为她很早就写信回家告诉养父母自己将在二十七日 回去。   “你知道的,他们只是我的养父母,我不可能先拖延几天回去,然后朝他们 撒撒娇,耍耍赖,让他们含着爱意骂我几句,就什么事都没了。”   沈听涛无奈地沉默。   “因为他们毕竟只是我的养父母,而不是亲骨肉,所以我必须按时回去。在 我和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约束和压力,而只有很少的感情可以通融和润滑。   刘一聆见沈听涛还是沉默不语,只好又为难地解释道:   “毕竟是他们将我养大,才使我有可能这样地爱你,他们现在年纪也大了, 我至少也得去尽一点养女的孝心!”   沈听涛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   “那好吧,回去后我马上给你写信。”   “一定!我每天写一封,你也要每天给我写!”   “好,一言为定!”   两双饱含神情的眼睛,又牢牢地交融在一起。   阔别半载,又回到使她又爱又恨的故乡,刘一聆的内心思绪万千,心潮澎湃。   小镇的石桥,小镇的流水,小镇窄窄的青石板路,还有小镇沿河而建、黛瓦 白墙的民居群落,这一处处熟悉的景致,都曾留下刘一聆童年的身影和少年的记 忆。尤其是那为世人所熟知,更为画家和摄影家所钟爱的小镇的标志——纵横交 错、连接全镇的廊檐长街,是小镇人祖祖辈辈的遮雨棚,也是刘一聆儿时的乐园。 每每挨了养父母的打骂,她便悄悄地躲到廊檐下去哭泣,默默地抚平心上的创痕。   可是现在,对往事的追忆却这么及不上她对一个人的思念。   刘一聆无数次地告诉自己:   “我在爱着!”   是的,她在爱着。她的心头流溢着无限的暖意,眼前这许许多多曾让她忧伤, 也曾让她快乐的景物,透过爱的眼睛,一律变得无限美好起来。   回家后的第二天,刘一聆洗完了被单和床罩,又在炉灶上端上饭锅,扔下毛 拔了一半、准备酱起来过年享用的鸭子不管,正伏在灶头边聚精会神地给沈听涛 写信,却突然听得邮局的老张在门外大声喊:   “刘一聆,信!”   刘一聆心中诧异:“谁来的信?沈听涛?不,不可能,即便一分手他便写信, 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寄到;夏倩?更不可能,这小丫头懒得要命。难道会是笪篁?”   她来不及细想,便带着疑惑走出去开门。   门外,老张见她出来,笑呵呵地说:   “刘招弟啊,哦,不,你已经改名为一聆了,叫惯了,真改不过来。”   刘一聆笑笑道:   “没关系的,你按老样子叫好了。”   老张仍笑着说:   “你现在到底是大学生了,不一样了!你看,都有人给你寄特快专递了!”   说着,一个大信封递到了刘一聆面前。   趁刘一聆低头看信封的时候,老张又说道:   “我们局开通‘特快专递’业务以来哪,就数那些合资企业厂长、经理们的 信多,平头百姓里呀,你算是第一个!”   刘一聆刚才一看寄信人的署名是熟而又熟的三个字:“沈听涛”。心中一抖, 眼睛都有些湿了,根本没听清老张在叨咕着什么,只能说:   “老张,谢谢您了!   老张忙道:   “没关系!没关系!不过在省城,‘特快专递’都用小汽车送,在我们这里, 就只有这点条件咯!”   老张说着话,拍拍自己单位那辆墨绿色的载重自行车的坐凳,摇着头,跨上 车就慢悠悠地走了。   老张刚走,刘一聆就冲进房间,躲到自己的床上,放下帐子,用小剪刀小心 地拆那封信的封口。   自从和沈听涛相识以来,刘一聆还没正式见过沈听涛的笔迹,现在看着信封 上那洒脱自在的字迹,简直和沈听涛本人一模一样。见字犹如见人,刘一聆看着 字,想着人,心里激动,手上颤抖,竟连信都有些拿不稳了。   刘一聆吸一口气,定定神,仔细地抽出信纸,再轻轻地展平,生怕一不小心, 信就会弄皱。毕竟,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封真正的情书!只见信上写道:   一聆:   我美丽的小天鹅,你在想我吗?   才分手几个小时,我就想得你要死。看着你坐车子离去,我的心一下子变得 空空落落,什么也不想干了,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站不宁、坐不安、吃不下、睡 不着,真想关了“听涛线”,立刻飞到你的身边去。   好在,这个贫乏的世界至少还允许通信,让我可以把满腹的话语,倾吐在纸 面上,让你在遥远的地方,知道我的思念。   唉,真的,我有太多的话要对你倾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么说出第 一个句子来了。   不过这时我却告诉我自己,应该先对你讲一个故事。——在很多年前,我第 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被深深地感动了,而且一直都不曾忘怀,现在我觉得, 我必须马上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让你明白,情感的力量是多么的伟大。   这是一个欧洲的民间传说,讲述在茫茫的宇宙之中,又一颗小小的星叫做 “女儿星”。在“女儿星”上,住着一群美丽自由的仙女。那儿没有饥饿、没有 疾病、没有战争、没有邪恶,也没有男人。她们过着一种纯洁无邪的平静的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一天,“女儿星”上王宫里议事厅外沉默了八百年的“警钟”突然敲响了。 说明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响亮的钟声很快地把仙女们召集到 八百年来从未启用过的“议事厅”里,女王要公开裁决所发生的那件大事。   仙女们鱼贯而入,而她们的女王高高地坐在王位上,两旁站立着德高望重的 大臣们,而大厅的阶陛下,则跪着仙女安妮亚。   女王威严地问道:   “安妮亚,你想回到地球上去?”   安妮亚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地球上的男子!”   安妮亚平静如水的回答震惊了厅上厅下的每一个仙女,她们议论纷纷,不知 安妮亚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古怪的念头。其中,一个叫萝塔莎的仙女知道原委,便 告诉了大家。   原来,不久以前,安妮亚和萝塔莎闲来无事,到地球上去玩。飞过一个美丽 的小城时,安妮亚看到一个青年,坐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认真地看书。那时已是 深夜,跳跃着的烛光映照出那青年英俊的面庞和专注的神情。一瞬间,安妮亚就 爱上了他。这时,细心的安妮亚又发现那青年冷得直发抖,她就透过窗子往里面 吹气。不一会儿,小屋子里就充满了温馨的气息,那青年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安妮亚深情地注视着那个青年,目光不曾移开半分。直到在萝塔莎的反复催促下, 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座小城,飞离地球,回到“女儿星”。   这时,女王又向安妮亚发问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曾经居住在地球上,只因后来地球上出现了饥饿、疾病、 战争、邪恶以及自私的男人,我们才搬到这颗小星来的吗?”   “知道。”   “那么你不怕那个青年是个坏蛋,会欺骗你吗?”   “不怕,而且我也相信他肯定不会!”   女王见安妮亚态度这样坚决,只好对她说:   “那么好吧,你先退下去,待本王和大臣们商量好,再宣布朝廷对你的裁 决。”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安妮亚才被重新召回到议事厅上。她看见站在两边的大 臣们有的痛心,有的惋惜,有的气愤,也有的厌恶。但她对这一切全然不顾,在 她的心中,只有那个青年。   女王开始宣布她们君臣们的决定:   “安妮亚,你一定要回到地球上去,我们不阻拦。但你一回到地球定居,你 就不再是仙女了,也永远不能再回到‘女儿星’上来。而且你作为地球人的身躯 只能用蜡做成,温度一高,你就会被熔化。这样你还愿意回地球吗?”   “愿意!”   安妮亚回答得坚定而执着。   在安妮亚离开“女儿星”之前,仙女们都去为她送行。她们送给安妮亚一条 美丽的连衣裙,并给了她一束紫罗兰。在紫罗兰里,有安妮亚作为仙女的灵魂。   刚刚回到地球,安妮亚就急急地去那个美丽的小城寻找那位英俊好学的青年。 可是房东却告诉她,这个叫西格弗里德的青年刚刚出发去了南方,因为他在那里 获得了一个理想的职业。   安妮亚清楚地知道,南方很热,一个生鸡蛋埋到沙子里,没过多久就会变热。 她要是去那里,她的蜡烛做的身躯会马上熔化消失的。   可是,她的爱人去南方了,她也必须去南方,即便熔化了也在所不惜!于是, 安妮亚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通往南方的道路。   安妮亚越走越南,天气也变得越来越热。她经常感到头晕。有几次甚至昏厥 了过去。但她寻找爱人的决心一点也没有动摇 。她继续坚定地往南走。   终于她到达了海边,再往南,就必须坐船了。于是她勇敢地登上了一艘开往 南方达到客轮。   在渔船上,海风拂面,带来了凉爽的气息,安妮亚的身体状况渐渐地好了起 来。   这时,一个青年注意到了倚着栏杆终日痴痴地眺望南方的安妮亚。他一下子 被她的美丽打动了,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   这个青年就是安妮亚苦苦寻找的爱人西格弗里德。他们两人,终于在海轮上 深深地相爱了。   在赤诚的相爱中,他们度过了极为幸福的七天。可是轮船已更加接近南方了, 一阵阵海风吹来,已不再清凉,而是裹着一阵阵的热浪,烤得安妮亚日渐憔悴。   西格弗里德不明白曾那么充满神采与活力的安妮亚怎么会一日一日地消瘦下 去,握她的手,也是愈加的细弱。他以为安妮亚病了,坚持要她躺在船舱中休息。 其实,在闷热的船舱里,安妮亚虚弱的身体更加无法承受。但安妮亚却怕西格弗 里德为自己担忧,一直不愿把真相告诉他。   到了第八天,安妮亚觉得自己已快要支持不住了,便支撑着问西格弗里德: “一定要去南方吗?”西格弗里德毫不迟疑地回答:“是的。”因为他不能放弃 他心爱的工作。   这下,安妮亚更不愿告诉西格弗里德真相了。她不愿意自己的爱人为了她而 放弃所热爱的事业。随后,海轮停靠在一个大港口,安妮亚拒绝了船医让她下船 返回治疗的好意,决定为爱情奉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海轮继续向南行驶,安妮亚知道永别西格弗里德的时刻已经到来。第九天的 晚上,她悄悄整理好一切,给西格弗里德留了一封信。然后,走出去静静地坐在 船舷上,等待第二天的太阳把自己带走。   第二天上午,西格弗里德看到了安妮亚留下的信,发疯般地冲上船舷,却只 找到安妮亚的那条连衣裙,这时,他明白了一切,赶紧冲进安妮亚的船舱,却发 现安妮亚带来的那束紫罗兰已经枯萎。   安妮亚无私而执着的爱情感动了上帝,上帝就让她成为一颗“幸福之星”, 天天晚上在天空中巡逻,只要哪对情侣被“幸福之星”照亮,哪对情侣就会获得 永远的幸福!   我亲爱的一聆,写到这儿,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我想你这个善良纯真的女孩, 也一定会为他们的爱情而流泪的。   但是,一聆,我的小天鹅,我决不希望我们像安妮亚和西格弗里德一样,仅 仅相爱了九天就必须永远地离别。我要用我的一生来爱你。我要一生都拥有你, 我相信,在大雪纷飞的那一天,我们已经被“幸福之星”照亮了,对不对?   一聆,很遗憾,不能多写了,我要赶在邮局关门前把这封信用特快专递寄出。 我要把自己心里的话语,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你!   紧握你的小手!!   深爱你的猎人:   听涛   1、 27黄昏匆匆   一聆看完这封长长的信时,早已时泪光涟涟。一个初恋的女孩,又怎能不被 沈听涛讲述的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呢?   她真的没想到,沈听涛的第一封情书,会通过叙述这样一个感人的故事,来 表达自己强烈的情感。她只知道“她的听涛”,是独一无二的。   这时,房门外传来刘一聆养母的叫骂声:   “死招弟,你死哪儿去啦?饭煮得一塌糊涂了!真是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越读越没用。难道要我老太婆来伺候你娇滴滴的大学生、大小姐吗?也不想想自 己生来是什么命!……   这时的刘一聆正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顾不上理会养母的詈骂。只是抹了 抹眼角的泪花,小心地将信叠好藏好,便加快脚步去厨房张罗饭菜。   从这第一封信开始,刘一聆每天都能收到沈听涛热情澎湃而又别具一格的 “特快专递情书”。那第四天的信简直就是一个小包裹,里面厚厚的八大张信笺 夹裹着厚厚的一叠彩色照片,令刘一聆又细致地回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恋情季节 的开始。   于是,刘一聆也每天都写完长长的一封回信,随后又穿过整条的青石板小道, 在“空空”的蛩音伴奏下,到小街另一头的邮局去寄出。只是沈听涛总得在三、 四天之后才能展阅刘一聆这些敏感、纤弱,而又饱含思念的心声。   这样到了第六天,刘一聆突然接到沈听涛快件付邮的一只小收音机,并附有 一封信:   “……再过几天,二月四号是我的生日,其实也应该是你的生日。因为没有 你,就不会有我;没有我,也不会有你。你说你没有生日,从来都没有过过生日。 这次,我要为你好好地过一个生日!可惜,现在我们不在一起,我只能通过‘江 南之声’的‘等你在老地方’节日为你点播一首歌曲,以表达我的情感,祝福你 的生日。但只怕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收听不到‘江南之声’的广播,所以特意寄 上高性能短波收音机一只,肯定管用。只是电台本该给你的一枝鲜花你却收不到 了……”   看完信,刘一聆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得到了一直 渴求得到的关怀和体贴!这是在笪篁身上并没有真正得到过的。她看着手上崭新、 精致的小收音机,温柔而细细地摩挲,然后猛地把收音机贴在她心潮起伏的胸口 上,仿佛是把沈听涛轻轻地搂进怀里。   二月四日晚六点半,刘一聆早早地忙完了一切家务,静静地守候在收音机边, 听“江南之声”的那个柔软的女声替沈听涛说出:   “有一个年轻的猎人,常带上一枝枪,到深山老林里去打猎。可是他打了好 久,还是没有打到猎物。这时,他已经攀到了山顶,眼前时一泓碧蓝蓝的湖水, 积雪的树林倒映在清清的湖水中,衬着蓝天白云,真如人间仙境一般。这时,猎 人突然看到湖边有一只美丽绝顶的小天鹅在翩翩起舞,于是,猎人就举起了枪, 把准星瞄准了小天鹅洁白的胸膛——   “可就在这一刹那,小天鹅蓦地转过身来,用她清纯无邪的眼睛望着那年轻 的猎人……猎人一下子惊呆了,被这份纯真无邪深深打动了。不知不觉间,猎人 放下了枪,忘记了自己是个猎人。反而……反而成了小天鹅的猎物!   “这只美丽的小天鹅,现在正在一个古朴的江南小镇度过她大学时代的第二 个寒假。她就是M大学中文系的刘一聆小姐,一个世界上最纯真、最美丽的女孩! 而且,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猎人特意为她点播一首《秋天的奇迹》,要通 过这首歌来告诉小天鹅,他们在秋天里的相遇是一个爱的奇迹!而且这个奇迹永 远都不会消失!”   这时,收音机里,那歌声缓缓响起:   我们可以拒绝宿命的安排   却无法抗拒秋天的奇迹   我们从不同的起点出发   却在同一个秋天相遇   我们内心的秘密   也被秋天的阳光破译   我们曾是大树上的两片树叶   隔着树干浪费着生命   是秋风把我们敲落到了大地   让我们染上一场叫作“爱情”的疾病   一个秋天就是全部的四季   我们要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秋天还是一管横吹的玉笛   把我们吹奏得像果实一般美丽   在秋天丰收的花园里   我们的收获是互相拥有了对方的真意   我们无所顾忌的相爱   就是一个秋天的奇迹   听着听着,刘一聆的双颊又一次挂满了泪花……   在此后的“特快专递情书”中,沈听涛告诉刘一聆他要回北方老家过年去了, 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但不管他在哪儿,他的“特快专递情书”总是雷打不动, 每天一封。   二月十三日,一个大好的晴天。   吃过午饭,收拾过晚筷,刘一聆照例又开始给沈听涛写信。刚写了几行,就 听到了敲门声。她八岁的弟弟精力多得无处发泄,忙喊:   “我去开门。”   说完,就冲了过去。   门开了,刘一聆听到又一个声音 在问:   “请问,刘一聆住这儿吗?”   天哪!听涛!   刘一聆听了那声音,心中一惊,但随即便嘲笑自己,真是想听涛想得疯了。 听涛怎么可能现在来呢?   可刚才的声音,明明白白是沈听涛发出的。刘一聆这时浑然觉得自己是在梦 里。   “刘—— 一聆?噢,就是我姐姐招弟,她在里面。”   这是弟弟的声音。   这时,刘一聆的养母听到声响,已从楼上下来,出去问道:   “谁呀?”   外面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说:   “我叫沈听涛,是刘一聆的朋友,我是来找她的!”   天哪,真是听涛!   这次刘一聆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急忙推开纸笔站了起来, 喊了一声:“听涛!”就飞了出去。   只见沈听涛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虽然他今天穿得不像平时那么洒脱,而是一 身循规蹈矩的西服,头发也精心吹过了。可他确确实实是听涛,是她朝思暮想的 听涛!   刘一聆兴奋地一溜小跑到了大门口,刚想伸出手去,却马上想起了什么,猛 地缩了回来。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你怎么会来的?”   “难道不可以来吗?总不至于来前还得打个申请报告吧?”   “又耍贫嘴!什么时候才能正经点呢?”   刘一聆心花怒放,眉飞色舞的。   “来,进来坐,别站在门外了。”   刘一聆的养母平时就喜欢巴结衣冠楚楚的人物,于是便笑容满面地把沈听涛 让了进来。   这是一幢古旧的老式房子,凭河而建,由于长久没有修缮,显得破旧而黯淡。 不过房子 面积较大。大门以内,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有一口井,井栏也是斑斑 驳驳的,显得有了些年头。进门则是一个宽敞的客厅,正中摆着一张笨重的大八 仙桌子,围着桌子的,则是八把同样笨重但却不失雕工精细的木椅。这两样家具, 至少也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   客厅的后面是厨房,从厨房的后门可以走下石头阶梯,下到后面的小河边。 紧靠厨房的,是一架通往二楼的木板扶梯。   客厅的左边,有个小房间,现在刘一聆住着,她不在的时候,就堆放杂物。   二楼上是一大一小的两个房间,大房间是刘一聆养父母的卧室,小房间住的 是刘一聆的弟弟。   刘一聆和沈听涛并肩进屋,她忙向家人介绍说:   “这是我的朋友沈听涛。”   她故意含糊其辞,省略了“朋友”前那个关键的“男 ”字。   接着她又转向沈听涛介绍说:   “这是我爸。”   “这是我妈。”   “这是我弟弟刘宝胜。”   沈听涛笑容可掬,一 一打了招呼,随手从手中沉甸甸的购物袋中拿出了两 瓶“五粮液”,两瓶“汾酒”和一条“云烟”,放在八仙桌上,恭恭敬敬地对刘 一聆的养父说:   “伯父,这是买给您的,第一次来,也不知您喜欢什么,一点小意思,请您 笑纳!”   接着,沈听涛又取出一盒包装精美的长白山人参和四盒正宗山东阿胶,对刘 一聆的养母说:   “伯母,这是孝敬您的一点小意思。”   最后,又掏出一枝玩具冲锋枪,拆掉包装盒,一扣扳机,发出“哒哒哒哒” 的声音,用枪口对着刘宝胜,问道:   “喜不喜欢?这是给你的。”   刘宝胜欣喜若狂,冲进来一把抢过冲锋枪,扣着扳机,兴奋地叫喊着冲出去 玩了。   刘一聆的养母开心得合不拢嘴,口里还谦让着:   “这孩子,真不懂事,连‘谢谢’都不说一声,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沈同 志啊,这样让你破费,怎么好意思呢,我们不能收的。”   刘一聆见状,在一旁暗暗高兴,她没想到沈听涛办事这么细心周到,养父母 都是爱贪小便宜的人,这么一来,他们对沈听涛这个不速之客就会很欢迎了,这 时听见养母假意推辞,忙道:   “妈,这是人家的一点心意,你和爸就给点面子,收下吧!”   刘一聆的养父母又假惺惺地推让了几次,便满心欢喜地收下了这一大堆礼物。   这时,沈听涛又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刘一聆的养父,说道:   “初次见面,以后还望多多关照。”   刘一聆的养父母眼神不好,凑在一起边看边念道: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中国服装设计协会会员;   B市油画长廊常务理事;   B市‘听涛线’服装公司总经理。”   这几个炫目的头衔,加上那一大摞精美高档的礼物,更让他们不能不庆幸今 天是碰上了贵人,忙不叠地说道:   “幸会。幸会。”   随即又猛然醒悟似地说:   “噢,沈同志,啊,不不不,沈总经理就是天天给我们招弟发特什么递的那 个,那个……啊,你们谈,你们谈!”   说着,两人满心欢喜地抱着礼品上了楼,将楼下的空间全都让给了刘一聆和 沈听涛。   刘一聆秋波传情,脉脉地望着沈听涛,指了指左边,带着沈听涛轻轻走进自 己的房间。   “你这么来啦?”   刘一聆急急地又问。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想来你这难道还得先打申请报告吗?”   “嘘,轻点!这房子是木头结构的,不隔音。哎,我问你正经的呢,别王顾 左右而言他了!”   “好吧,遵命!”   沈听涛故作郑重状地说了一句。又接着往下说:   “昨天我决定去广州进货,大概要四、五天才能回来,就写了封信告诉你。 今天早上寄出的,还没收到吧?”   “当然没收到!谁让你下午人就来了!”   “我一到机场,突然想起明天是‘情人节’,二月十四号。我想‘情人节’ 怎么可以不和你在一起呢?再说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实在太想你了!就立刻退了 飞机票,匆匆忙忙给你家人买了点东西,就赶过来了。这么样,这份感情不比罗 密欧对朱丽叶差劲吧!”   沈听涛说着,很有些得意。   “臭美!比人家你还差得远呢!喂,你今天怎么穿得一本正经的,让我都觉 得又些陌生了?”   刘一聆轻嗔薄怒,娇媚动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提出了疑问。   “这也是不得已哪!其实我最讨厌西装了,笔挺笔挺地穿在身上,不能自由 随意地活动,已经很难受了,可还得像吊死鬼一样地系上一根领带,让你粗气也 不能喘,只能喘匀称的细气,这就叫文明?扯蛋!”   一提起自己的这套装来,沈听涛是一肚子的牢骚,说着就一把扯下了领带。   “那你为什么还穿呢?”   刘一聆更加觉得奇怪了。   “没办法啊!平时你再随便都没关系,可生意场上就讲究个‘派’。如果你 穿件牛仔衣去,他们觉得你这个人不牢靠;如果你穿的西服不是名牌,他就觉得 你这个人不会做生意赚大钱,连名牌西服都买不起。你说难不难?”   “那谁让你一定要做生意呢?干你画画的老本行不是很好吗?”   沈听涛一听,笑了,半真半假地说:   “一聆,我不去做生意赚钱,只画画儿拿死工资,难道以后要你来养活我 吗?”   刘一聆霎时急了: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好了,好了,不跟你说这些了,哎,你刚才那张名片 倒是来头十足嘛!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也是生意场上唬弄人的把戏,名头大点,能镇得住人,都是骗人的玩意 儿。对你,我可绝对是一心一意,又怎么能摸出名片来吓你呢?”   刘一聆正要再说,忽听老张在门外大喊一嗓子:   “刘一聆,你又有一封特快专递!”   两人听了,会心地相视而笑。   第二天,沈听涛在刘一聆的带引下,逛遍了这座著名的江南小镇,连连称赞 小镇比他第一次来时更加迷人了。这样,过了一个快快乐乐的“情人节”后,直 接去广州进货了。但是,因为沈听涛的突然来临带来的快乐,却并没有因沈听涛 的离去而消失,相反,这份欢乐在刘一聆的心里渐渐荡漾开来。这份好心情,她 一直保持到了寒假结束。   六   又一个学期开始了。沉寂了多时的校园,又因学生们的到来而重新热闹起来。 215寝室里四个女生正叽叽喳喳谈得起劲。独独她们谈话的主题——刘一聆,至 今还未到来。   只听陈阅说:   “没想到我们笪老师会这么浪漫,到‘等你在老地方’节目点歌。还讲了那 么一通让人激动得发抖的话。假如我是刘一聆啊,马上就休学嫁给他了!”   “是啊,刘一聆真幸福,我羡慕死她了!”   这是夏倩的声音。   可郁群却有些怀疑地说:   “我总觉得不像,笪老师好象不会这样做的,也不会说那样的话的。”   “怎么可能呢?除了笪老师,谁还会用这样的口气给我们刘一聆点歌?”   王红肯定地说。   “谁说的,刘一聆这么漂亮,难道就只有笪老师喜欢,不准别人爱慕吗?”   “我看也是,她不是也跟别人出去听过歌,吃过野味吗?”   “根本不可能!笪老师这么优秀,谁还能超过他?”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王红打了圆场:   “有什么好吵的!等会儿刘一聆来了,问一下不就知道了?人家不急,你们 倒替别人急了。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刘一聆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熄灯了。她摸索着走到床边,刚要上床,只听 夏倩问道:   “阿聆,你上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嗯……有点事。”   刘一聆搪塞了一句。   今天她一早来学校报了到,就去“听涛线”与沈听涛互诉衷肠了。到了那里, 沈听涛又拉着她到街上去,说决不能再让他的小天鹅受挤公交车的苦了,要送给 刘一聆一辆自行车。刘一聆推辞不掉,又想B市的公交情况太糟,没有自行车, 确实很不方便,也就任由沈听涛安排了。他们于是把店面全权委托给伙计,肩并 肩,手拉手,在B市的繁华商业区好好转了几圈。比较来比较去,终于看中了一 辆深红间黑色的“安琪儿”女式赛车。那车子是流线型的,线条流畅优雅,亮丽 的深红中加入沉稳的深黑,正是刘一聆这个年龄、这种气质的女孩子的宠物。买 完了车,刘一聆满心欢喜地在沈听涛的“铃木王”摩托的护卫下,精精神神地绕 城一周。然后,两人又去老牌子的“六和沙锅居”吃了一顿热气腾腾、长达数小 时的晚饭。用沈听涛的话来说,这是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晚餐,怎么可以不隆重 一番呢?故而直到很晚,沈听涛才恋恋不舍地送她回校。   “阿聆,寒假过得好吗?”   夏倩又问。   “还行。”   刘一聆马虎了一句。虽然她心里清楚,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寒 假。   “阿聆,我睡不着,咱们聊聊天吧!”   “小丫头,有心事啦!还是睡吧!太晚了影响别人。”   刘一聆已躺下来。   “那我到你床上来。咱们贴着耳朵聊。”   夏倩没容刘一聆反对,就爬了起来,钻进了刘一聆的被窝。   “臭丫头,什么事让你睡不着觉了?”   刘一聆轻啐了一句。她刚与沈听涛分手,虽说很累,但心火正炽,也睡不着 觉,便想两人聊一会儿也好。   夏倩说: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阿聆,特别是听了笪老师给你点播的那首发《秋天的 奇迹》以后。本来寒假里就想给你写信了。可我实在太忙,忙得晕头转向地直打 转转,总对自己是说明天一定要写,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不,稀里糊涂 地,寒假都成为过去时了,信还时没写成。”   刘一聆听夏倩误会时笪篁为他点的歌,觉得不便加以说明更正,就直截了当 地问:   “到底什么事?说吧!”   “那你一定得为我保密呀!”   “行,一定保密,来,拉勾为证!”   “阿聆,……”   才讲了两个字,夏倩就拉拉捏捏,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下面的话了。刘一聆突 然感觉到,有一种变化已在夏倩身上发生,因为她比以前更会害羞了。   这时,只听夏倩娇柔万分地说道:   “阿聆,我,……恋爱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夏倩的头已深深地埋进被窝,肌肤霎时间烧得火烫。   刘一聆一听,心中涌起一股甜甜的感觉,她觉得夏倩比以前更加亲密可爱了, 因为她们两人,竟然同时在爱,深深地爱着。   她不由伸过一只手去,扣着夏倩的额头轻斥道:   “好啊,你这个笑丫头!不是天天喊着一个人自由得像电子吗,怎么也谈起 恋爱来了?”   “别打趣我了,好一聆,我也是有感情的嘛。我们读中文系读到现在,谁没 有一肚子才子佳人、英雄美女在肚子里啊。”   “快说,什么时候开始的?居然一声不响偷偷瞒着我!”   “寒假才开始的。哪儿瞒得过你呀。”   夏倩这时风情万千,不胜娇羞。   刘一聆又问:   “他是谁?”   夏倩平静了一下情绪,轻声说道:   “那天我去工大找一个中学时的老同学,对,就是那天。在路上我碰见那个 听涛线的沈老板,所以后来我们才能在‘黑森林野味馆’白搓一顿。”   刘一聆听到这里,心中一激泠,脱口而问:   “那么,你爱上了沈听涛?!”   夏倩说:   “哪里的事。沈老板虽然潇洒英俊,可爱情是一见钟情的,我和他见面好几 次,根本就没钟上一点点儿的情。我刚才讲到他,是想让你知道我开始恋爱的具 体时间。”   刘一聆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沈听涛在她心里,已牢牢占据了全部的空 间,任何别的女孩子提到沈听涛这个名字,她都会紧张万分。   接下去夏倩兴奋而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夜。刘一聆这才明白,那天夏倩去工大 找同学商量开同学会的事,恰巧那男同学不在寝室,夏倩就坐着等他。后来,突 然进来一个男孩子,也是这寝室的。这男孩不算漂亮,可长得高大匀称,有一股 英武之气。夏倩一见之下,马上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这男孩叫杜斌,见夏倩在等人,就陪着她聊天,以尽地主之谊。聊着聊着, 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们发现彼此在性情爱好上都很投缘,尤其两个人都是 足球迷,谈起足球自然特别投机。杜斌是工大足球队的主力右边锋,球踢得很好。 而夏倩平时则喜欢看足球比赛,认为足球特别刺激、最带劲,最合自己胃口。正 好杜斌马上要去参加一场比赛,夏倩就同学也不等了,跟着去看他踢球。从此, 两人开始来往,越来越密切,越来越觉得互相吸引,终于,用夏倩的话来说就是:   “没想到他当前锋的技术这么好,只盘带了几下子,就突破了我的防线,唉, 我拿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待夏倩说完,刘一聆不禁又作势要捶夏倩道:   “好啊,小丫头 ,你还骗我,刚才不是还说寒假才开始的吗?”   夏倩忙说:   “我真的没骗你。我们开始交往,虽然心里都很喜欢对方的,可还没捅破那 层纸。向来放寒假了,他住西城区。有一天我去他家,他突然……”   说到这里,夏倩一下子又嗫喏起来,羞涩得说不出话来。   刘一聆含笑问道:   “他对你说‘I love you ’?”   夏倩使劲摇了摇头,蓦地又把头钻进被里,娇喘吁吁而又故作羞恼地说:   “他……,他突然吻我!……我一下子吓坏了,可心里又欢喜得要命,呆在 那里,一动也不动。后来……后来我又哭了,哭得很伤心,杜斌吓得手足无措, 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紧紧抱住我,一叠声地喊爱我爱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由自主说漏了嘴,告诉他我也一样爱他。”   夏倩说到这里,突然平静了下来,满脑子闪现着杜斌各种各样的矫健身姿, 眼波里溢满了极至的幸福和满足。   见到夏倩这个样子,刘一聆心中的感情也潮起涛涌般袭了上来。沈听涛这三 个字,就像一股温暖醉人的力量,紧紧围住了她。她甚至感觉到,沈听涛怎样透 过黑夜凝望着她,怎样把他的嘴唇轻轻按在她的嘴唇上……   刘一聆猛地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但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入眠。耳边风铃 无声而歌。   第二天早晨,刘一聆刚起床,陈阅就急不可耐地问道:   “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等了你半天要问你个问题。”   郁群接着说:   “是啊,一聆,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告诉我们‘猎人’ 是谁!”   刘一聆心中一惊,知道她们在讲沈听涛为她点歌的事。可面对这些同学,她 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仓促间,随口应付道:   “什么‘猎人’,我不知道。”   “好啊,你还保密。快,老实交代!”   陈阅跳了起来。   王红插上一句:   “那还用多说,肯定是笪老师呗!”   刘一聆一听,更不多话,拿起脸盆就逃到盥洗间去了。她知道,这件事是无 法向别人说清的。感情大概就是永远说不清的吧,说得清的也许就不是真实的感 情了。   整整一天,刘一聆都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找笪篁好好谈谈,以免再被人误会。 谁知吃过晚饭,笪篁却来找她了。   一进寝室,笪篁就笑着说:   “奇怪,今天好些人见了我就叫我‘猎人’,搞得我满头雾水。还取笑我这 么大个人,连猎枪都拿不稳。真是莫名其妙。刘一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听了这话,除了刘一聆,215寝室的所有女生全都面面相觑,大为震惊。而 刘一聆则一下子不知所措,脸“腾”地变得像块红布,忙低下头,说:   “笪老师,我们到校园里去走走吧!”   说完就快步走出了寝室。   笪篁一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随即也跟了出去。   初春,树木依然萧瑟,冬天的气息还埋伏在空气之中。风没有了树叶的阻挡, 又冷又硬地四处冲撞,还不时地刮出一种凄厉的声响。   校园里异常冷落。走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刘一聆心事重重,听着身边笪篁的 脚步声,不知该从何说起。   终于,笪篁打破了沉默:   “刘一聆,寒假我又接了个课题,很急,忙着搞出来,所以一直没给你写信, 不怪我吧?”   刘一聆摇摇头,没有说话。   笪篁接着说:   “那天中午是我不好,没照顾到你的情绪,我的方式也不对。你还在生我的 气吧?我现在郑重向你道歉。”   刘一聆沉吟不语。她觉得这几句话太轻描淡写了,根本没有触到实处。   笪篁见刘一聆不开口,觉得这女孩子越来越变得不可理解了,不禁叹了口气, 也不再开口。   两人在凄冷而沉寂的校园里走了很久。突然,刘一聆像是下定了决心,幽幽 地说道:   “笪老师,我爱上了一个人。”   笪篁心里一震,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又有些把握不定,她说爱上的 那个人,是我吗?   只听刘一聆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   “那个人也很爱我。他在‘江南之声’的‘等你在老地方’节目里为我点播 了歌曲,自称是‘猎人’。很多人都误会那人是你了!”   一瞬间,笪篁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体会不出什么是酸甜苦辣。   一直以来,他都认定刘一聆是喜欢他的,也认定自己是喜欢刘一聆的。而且 别人也都这么认定,他他们看作一对在热恋之中的情侣。虽然他心里清楚,他和 刘一聆之间的感情远远没有到失去对方就不能活的地步。可他认为,这是迟早的 事,只要有时间和机会。   现在,他已不可能再有时间和机会了。因为他一直认定的事,其实根本就是 一个错误。他仿佛觉得自己像个溜冰者,一直在冰上滑行。突然,从不知名的地 方冒出一颗太阳,把冰给溶化了,他穿着冰刀,失去了冰,就只能摔倒在地上。   虽然他被猛地摔了一下,虽然他像一叶帆船。突然被抛到了天边天际的大海 之上,茫然不知应该驶向何方。可他毕竟不是个一般的男子,在天昏地暗的时候, 他还能清醒地把握自己的语言:   “哦,真没想到。那我得祝福你了!”   刘一聆怯怯地望了笪篁一眼,轻轻问:   “笪老师,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怪你呢?能找到自己所爱的人,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 你呢?”   说完,笪篁还淡淡一笑,虽然在笑的时候,他满心的苦涩。   刘一聆感激而歉疚地看着笪篁,由衷地说了声:   “谢谢!”   然后,马上转身跑开了。   笪篁看刘一聆娇柔轻灵的身躯远远消失在女生宿舍楼里,心里清楚,一株不 曾种植,更不曾开花的爱情之树,已经枯萎。   真正的春天一步步跑着跳着地来了。花开始含苞,草开始抽芽,校园里孤寂 了一个冬天的树,也开始绽出一丝丝嫩嫩的新绿。   刘一聆坐在寝室的窗口,望着窗外树上刚绽出的一芽嫩绿,呆呆地出神。窗 外打开着,窗外的微风伸进手来,轻摇挂在床顶的那串蓝色风铃。风铃的声音一 如既往地悠扬而淡远,一声声地,把刘一聆的思念,细细地缠绕在沈听涛身上。   近来“听涛线”的生意很好,沈听涛还特意多雇了一个伙计。昨天,他又去 广州进货了。   虽然沈听涛是坐飞机去的,四、五天就能回来。可刘一聆还是非常记挂,希 望能再像寒假中那样,沈听涛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刘一聆绵长的思念。寝室里只有她和郁群。她正想起身, 郁群已经去应门了。   “请问,刘一聆小姐是住这儿吗?”   一个精干清爽的女孩在门外问道:   “哦,她在。”   刘一聆从没见过她,正要发问,这个女孩却开腔了:   “我是‘大众三替公司’的,我姓丁。我们公司受委托把这枝红玫瑰送给你, 希望你收下。”   刘一聆有些惊奇,忙问:   “丁小姐,是谁委托你送的?”   其实一问出口,她就清楚,这一定是沈听涛委托的。他做事总是那样地出人 意料,却又总是那样地能击中人心,让人永远无法躲避。   “对不起,刘小姐,委托人交代我们千万不能告诉你。我们替人送花也替人 保密,这是我们的职责,请您原谅。”   第二天的下午,女孩们刚刚吃过饭,正在闲聊,谈论着刘一聆的那枝玫瑰。   “笃,笃,笃。”   进来的又是昨天来过的丁小姐。   “刘一聆小姐,昨天我来过,我就不再自我介绍了,我们受人委托,把这两 枝红玫瑰送给你,希望你收下。”   刘一聆接过两枝玫瑰,望着插在玻璃杯中隔了一夜依然鲜艳娇嫩的那枝玫瑰, 心潮起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同时,她也纳闷,猜不透为什么沈听涛昨天送一 枝玫瑰,而今天却改成了两枝。   郁群见了,奇怪地问:   “谁会这样怪,昨天送花,今天又送花,还不留姓名。是那位‘猎人’吧?”   刘一聆双颊一红,没有回答。   别的女孩们见了,更是七嘴八舌,半天也议论不出这样送玫瑰,到底表示什 么含义,只是胡乱猜测。昨天送一枝,今天送两枝,难道明天竟要送三枝不成?   谁知第三天下午,丁小姐果然送来了三枝玫瑰。这下寝室里更是炸了锅,嚷 嚷着要刘一聆交待她与“猎人”之间的关系,刘一聆却死活不肯讲。一种强烈的 好奇,占据了215寝室所有女生的心。   就在第四天她们等着送来四枝玫瑰的时候,丁小姐却带来了十二枝玫瑰。她 说这是委托人的意思,她也不知道什么含义。在女孩们软硬兼施之下,她终究还 是没有透露委托人姓名就走了。   第五天,丁小姐又如期而至,带来了十一枝玫瑰,但同时,还带来了委托人 的一封短笺。刘一聆展开短笺,果然是沈听涛的笔迹,上面写着:   我的永远的小天鹅:   没办法,我必须去进货,也就是说我必须离开你五天,没有你的日子,我仍 旧拥有你的思念;没有我的日子,你也仍旧拥有我的思念。   可我觉得这还不够,我要在离开你的时候,依然让你感受到我深切的爱,让 你感受到,我就在你的身边!   因此,我请“大众三替公司”为你送花。   第一天, 送一枝玫瑰,表示我对你的爱一心一意。   第二天, 送两枝玫瑰,表示我们的两人世界,幸福温馨。   第三天, 送三枝玫瑰,表示我俩山盟海誓。   第四天, 送十二枝玫瑰,表示一年十二个月,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第五天, 送十一枝玫瑰,比第四天少一枝,因为你就是一枝开在我心里 永不凋谢的玫瑰。   好了,第六天,我就回来了。我会用我的爱来包裹你,不需要再让玫瑰来陪 伴你。   等我!   你永不会失望的   听涛   3、3   望着这一封纸短情长的信,望着那永不会令她失望的签名“听涛”,望着红 若爱情的二十九枝玫瑰。刘一聆的心,早已飞到了沈听涛的身上。   第二天的下午,刘一聆没课,一直都在“听涛线”里等着心上人回来。   沈听涛走后,店由伙计照顾,到了傍晚,伙计回家去了。刘一聆却一直等着, 忘了自己还应该吃饭。   到了八点半,沈听涛还没回来。刘一聆等得有些害怕起来,生怕出了什么事 了。   到了九点钟,沈听涛终于回来了。刘一聆一头扑进他怀里,委屈地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人家等得急都要急死了!”   沈听涛无奈地说:   “中国的航空公司发展了这么多年,还是从来都不守时间,在白云机场,飞 机莫名其妙地晚飞了十个小时,我急得要命,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完,沈听涛想起了什么,说:   “一聆,你猜猜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刘一聆惊喜地睁大眼睛,说:   “我用不着猜,反正你给我买的,肯定是好的,我一定会喜欢的。”   沈听涛听了她这话,含笑看着她,从刚才一进来扔在地上的包里拿出一件衣 服,对刘一聆说:   “一聆,这件黑色羊毛衫很别致,非常适合你的气质,你先穿上。”   刘一聆 “哇”地叫了一声,接过羊毛衫,说:   “真的好漂亮!”   等刘一聆套上这件黑色羊毛衫,沈听涛赞叹着说:   “我的眼光这么样?这件衣服,就你才配穿!”   但沈听涛接着说:   “一聆,这并不是我刚才要你猜的东西。如果我只给你带回一件羊毛衫,那 我岂不是太平庸了。快,你闭上眼睛,不许偷看。”   刘一聆顺从地闭上眼睛,心里有一份甜蜜有一份幸福。但也有一丝恐惧,有 一丝期盼。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恐惧什么,又到底期盼什么。   刘一聆闭着眼,感觉到沈听涛慢慢向她靠近。她有些紧张,呼吸变得急促, 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心跳得厉害,但她没有躲避,因为她知道,沈听涛给她的, 只可能是幸福。   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自己的颈上,又感觉沈听涛把她推到了镜 子边上,说:   “一聆,睁开眼!”   刘一聆睁开眼,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脖子上挂着一串红润的项链,衬在纯黑 色的羊毛衫上有种夺人心魄的美丽。   她一下子震慑于自己的这份美丽,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地欣赏。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个温柔而富于磁性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响起。   一听到沈听涛抑扬顿挫地念出这首王维的名诗,她恍然大悟,原来这项链中 串着的,竟是一粒粒的红豆!   一瞬间,她彻底地被沈听涛的情感征服了。她转过身去,眼波流转,情意万 千。   她觉得爱深深地击中了她,她有些站立不稳,轻轻往前一扑,靠在沈听涛怀 里,伸出双臂,勾住了沈听涛的脖子。   沈听涛自然地顺势搂住她的腰,双目含情,凝视着怀中的刘一聆。刘一聆此 时浑身软软的,眼波迷离,只感觉沈听涛低下头,一点点地向她靠近。   这时,她心里方恍然明白,刚才她既恐惧又期盼的,就是恐惧沈听涛吻她, 又期盼沈听涛吻她。而其中的期盼,又是远远超过了其中的恐惧。   终于,沈听涛滚烫的嘴唇贴上了她的颤抖的嘴唇,尤如过电一般,两双互相 渴望的嘴唇融合在一起,两个火烫的身子,却颤栗不已。   刘一聆的头一下子被幸福击晕了。她什么都不能思考,什么都不能言语,只 知道自己的泪水,在不停地往下流。   一吻如醉!   时间仿佛停止了飞奔,地球仿佛停止了运转,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而整个 的世界,只存在两颗为了对方跳荡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一个世纪。刘一聆感到沈听涛的嘴唇 悄悄离开了她的嘴唇,滑过她柔腻的脸颊,慢慢地滑到她的耳轮边停住,极轻极 温柔地说道:   “一聆,我要给你的,也不是‘红豆项链’。我要给你的,是我的心!”   当他们两个人终于从极端的幸福中回过神来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   “别回去了,太晚了。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聊一夜天,好吗?”   沈听涛深情地看着刘一聆,要求着。   “听你的!”   刘一聆今晚异常温顺。   这时,沈听涛忽然想起来问道:   “一聆,还记得听完崔健的那天晚上吗?我想和你聊一个晚上的天,你却冷 若冰霜地拒绝了!”   刘一聆俏脸一红,娇嗔道: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嘛!”   沈听涛的脸上染了一些胜利者的微笑,又问道:   “一聆,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时间,你什么时候最快乐?”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是最快乐的!”   刘一聆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   “那要是我不在的时候呢?”   “收到你信的时候,听你给我点播《秋天的奇迹》的时候,收到你送的玫瑰 花的时候,还有等待你出现的时候,我都是很快乐的!”   说道动情处,两个人又久久地拥抱在了一起。   过了半晌,刘一聆柔声问道:   “听涛,这许多红豆你是怎么得来的?”   “采来的。我在美院读四年级的时候,为了毕业作品的构思到广西边境去写 生,收集素材,在一座深山里,意外地看到了一棵红豆树。为了采摘树上的红豆, 我还差点掉到山谷里丢了命。”   刘一聆轻轻抚摸着颈项上的粒粒红豆,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沈听涛微笑着,接着说:   “这次我去广州,知道那边有加工首饰的铺子,就把这些红豆带了去,请那 边加工首饰的老师傅帮忙,用了特别的工艺,才把这‘红豆项链’串好的。”   “这么难吗?”   刘一聆不解地问。   “是的,你别看红豆这么小的一颗,却非常地坚硬,一般的打洞机是绝对奈 何不了它的。要穿这么一个小小的洞眼,也是极不容易的。这红豆就像真正的爱 情一样,是坚贞的,始终不渝的。否则,如果仅仅因为颜色漂亮,古人也不会用 红豆来比喻相思了,你说对吧?”   沈听涛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说:   “这次那个老师傅对我说,既然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红豆穿了洞,就索性用 一根纯金或 18K金的链子来串连它们吧。可我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只是让他用牢 度高的白丝线来穿。因为我觉得我们的爱情是纯洁的,决不容金银钱财来玷污。 你说对吗?一聆!”   刘一聆听了这番话,心里就更加明白这串“红豆项链”的分量了。   七   接下去的日子,刘一聆沉浴在爱河之中,眼里只有沈听涛,心里只有沈听涛, 梦里只有沈听涛,浑不知在校园里,她的事已被传得沸沸扬扬。   有一天,还是夏倩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阿聆,我支持你!”   “支持什么?”   “支持你爱啊!因为爱是没有理由的,爱也是不需要别人理解的!”   在接下去的对话中,刘一聆才知道校园里正传说她如何“见异思迁”,如何 “爱财如命”,“甩了笪篁,找了个大老板”。好在她正深深爱着,对此也不以 为忤。因为她觉得,她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到别人的传言之上,而应该把注意力放 到自己的爱人身上去。   但她还是觉得,再当古代文学的课代表已经不合适了。于是就特意去找了一 次笪篁,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并向笪篁推荐了刻苦努力的郁群。而笪篁,也欣然 接受了。   光阴匆匆,春夏秋冬犹如音符一般,在生命的琴弦上轻柔地滑过。转眼间, 刘一聆进入大学的第三个暑假已经来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沈听涛开始投资 生产自己设计的服装。他和郊外的一家乡镇服装挂钩,投入一部分资金,将自己 设计的新款式服装,批量地生产出来,在自己的“听涛线”中出售,渐渐地生意 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响。很多服装店的老板,已开始不跑广州,而到他这来批 发进货了。   暑假前,刘一聆已答应沈听涛的要求,留在“听涛线”里帮忙。她写了封信 回家,告知情况。她知道她的养父母绝对不会因她不回家而有一丝的难过,反倒 会因为她少回去吃他们两个月的饭而高兴。   放暑假那一天,沈听涛骑着“铃木王”来接刘一聆。平时,刘一聆不让沈听 涛轻易到学校找她,怕影响不好。只是自己经常去“听涛线”,所以刘一聆的同 学,并没有几个真正见过沈听涛。   这段时间,沈听涛把全部的资金全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投资生产服装,一部 分投资在光复路上开一间更大的服装店。因为这个暑假M大学恰恰要装修第九宿 舍,刘一聆在学校就没有了住处,便想着在郊外租一间房,但后来发现资金短缺, 又觉得住在郊外不方便,就决定刘一聆住到“听涛线”去,她住里间,晚上沈听 涛在外面店堂里搭个折叠床睡。   沈听涛让刘一聆留下来,不仅仅希望她在店里帮帮忙,而是想让刘一聆穿上 他设计的女装,陪他去见客商,谈生意。以刘一聆的气质和身材,衣服会显得更 加漂亮与不凡,生意也一定会更好做。   当天晚上的“听涛线”一切依旧,只是墙上多了一幅沈听涛画的刘一聆肖像, 而画中人与画画人正谈得起劲。   “一聆,真委屈你了,让你住这样糟糕的地方。不过等我生意做大,一定买 一幢高级别墅,让你住得舒舒服服的。”   刘一聆听了,不禁说道:“听涛,其实我并不在乎住得怎么样,我对物质的 要求并不高,只要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就成。只要与你在一起,住再破烂的房子, 我也心甘情愿。”   沈听涛微微感动,但又不以为然地说:“话虽这么讲,但不管怎样,住得好 点,生活得好点,总是好的吧!”   刘一聆不同意他的话,说:“那就得看用什么标准来衡量了。相对于过去来 说,我们现在其实已生活得很好了。”   “我们不能只和以前比呀!现在商品经济这么发达,要不了多久,人们的生 活水平都会有一个飞跃,我们如果还停留在现在这个水平,那岂不是太寒酸了。”   刘一聆听了这话,第一次感到她和沈听涛之间有了一些不同。她只注重精神 生活,对物质并不在乎。而沈听涛则不仅注重精神的追求,也关心物质的满足。 有时,对物质的关心,甚至损害了他对精神的追求。但也许沈听涛是对的。精神 只能带来美感,并不能养活人。而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在讲究实际,刘一聆心里 觉得自己仿佛是落后于这个时代了。   “不过,我也挺同意你的观点的。即使我拥有了高级别墅,名牌轿车,却不 能拥有你,那我的生活,又会有什么意思?”沈听涛见刘一聆沉默不语,忙这样 应和着。   “是啊,记得教我们文艺理论的端木教授曾经谈过,他在六四年开始的‘四 清运动’中被清理出思想上残留着很多资产阶级的意识,结果靠边站了近二十年。 而他被清理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和妻子经常相对读书,交流心得,有时冬天的 晚上还稻草取暖,为了调剂生活,难得还用微薄的生活费买点青菜、豆腐和黄酒 相对而饮,结果被别人指责为:他们夫妻向往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搞资产阶级 情调,还被编成了顺口溜,说成是:   夫妻相对坐,   脚踏稻草火;   青菜烧豆腐,   皇帝不如我。   从此,把他们发配到一个烤不到稻草火,吃不到青菜烧豆腐,更喝不到黄酒 的穷山沟沟里,相依为命了近二十年。   刘一聆讲得有些情绪激动,她思路敏锐地说下去:“上课时端木教授这么说, 是为了说明以前物质生活的贫乏,这样艰苦的生活,也被说成是资产阶级情调, 而现在则大不相同了。但听在我的耳朵里,我却觉得,一个人即使生活得再苦再 累,即使只能烧稻草火取暖,只能吃青菜烧豆腐下酒,只要能像端木教授和他妻 子一样,能够夫妻相守,共度患难,也是极幸福的,连皇帝也不能相比的。听涛, 你说呢?”   沈听涛听她讲了这么一大段,知道不能拂她的意思,就打趣说:“好,一聆, 明天我就关了‘听涛线’,和你一起到长白山去找个山洞住下,刀耕火种,我挑 水来你浇院,我耕田来你织布,过连皇帝也不如的日子,如何?”   刘一聆一听,嗔骂了一句:“讨厌!”说着就扑进沈听涛怀里,用小拳头捶 他,一下子,两人又沉浸在情感的小天地里。   第二天,夏倩携着杜斌来玩,这是两个女孩暑假前就约好的。刘一聆已见过 杜斌多次,两位男士却是头一次碰面。   在“听涛线”说了会儿话,夏倩见沈听涛忙得不可开交,就和杜斌一起拉刘 一聆去“情人岛”玩。   “情人岛”是B市新开辟的一个情调公园,很受青年人的青睐。一路上,刘 一聆见一向活泼爽朗的夏倩变得无比的千娇百媚,小鸟依人。而高大精神的杜斌, 则也显得无限温柔,对夏倩体贴入微。刘一聆敏感地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又比以 前进了一步。   回到“听涛线”后,刘一聆向沈听涛谈起夏倩与杜斌的恩爱。谁知沈听涛却 说:   “一聆,不是我故意贬低人家的男朋友,以显示自己比人家好。而是我确实 感觉到,杜斌这小子不牢靠。”   刘一聆有些惊奇:“你说杜斌不牢靠?”   “我说杜斌不牢靠,不是指他会对夏倩不好,看得出,他对夏倩是真心喜欢 的。我说不牢靠,是指杜斌别看人模人样的,还踢足球,人实际上却软得很呢!”   “你说他什么软?”刘一聆真想听沈听涛分析分析。   “我觉得这个人内心很软,没什么大主见,夏倩跟着他说不定以后会吃亏。”   “就你行,行了吧?说了半天,还不是为了说明你比别人能干,我比别人有 福气?”刘一聆不以为然地说道:   “一聆,真的。”沈听涛有些郑重地说:“你知道吗,我一向看人很准。当 然,我也希望这次走了眼,看错了杜斌。”   一听他这么讲,刘一聆便没好气反驳道:“你以为你看人准?别人还把你看 成是骗子流氓呢!”   “有这事?”   “当然。你知道的,我们的古代文学老师叫笪篁,他听说我和你交往,就说 你无缘无故地请我去听崔健,又花那么多钱请我吃野味,肯定没安好心!”   沈听涛听了,狡黠地一笑,说:“是啊,我当时是没安着好心,你看,这么 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不是被我骗到手了?”说着含着笑盯着刘一聆看。   刘一聆听了,假嗔道:“好啊,你原来是骗我的。看我不去告你拐骗良家少 女!”   沈听涛笑了笑,说:“其实,真正的骗子是你。当时我才看了你一眼,心就 被你骗去了。现在我睁开眼,想你闭上眼也想你,一天到晚都属于你,你倒说说 看,谁是骗子?”   刘一聆听了,笑靥如花,随口刺了一句:“你哪儿整天都是我呀?你一天到 晚想着的都是你的生意!”   沈听涛被她这句话一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刘一聆见了,把握住他的手说:   “听涛,我知道你的心,刚才是我不好,你千万别生气!”   沈听涛听了,也轻轻握了她的手,表示让她心宽,自己并未生气。   过了半晌,沈听涛拥抱住刘一聆,深情地说:“一聆,说实话,爱上你之前,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这样地去爱一个女孩子。你一直想听我的经历,我也曾 告诉过你,在大学里的时候,我有过一次初恋,但那是痛苦的记忆,我不想再提 起。况且,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   “经历了那一次之后,我觉得一切都是假的,什么爱情啊,海誓山盟啊,艺 术啊,荣誉啊,地位啊,一切都是虚伪的,应该扔到垃圾箱里去。只有钱才是真 实的。所以我辞了职。经商做生意,我想忘记以前的事,一切重新开始!”   “由于在美院学油画的时候,我还选修了服装设计。凭着对服装这一新的熟 悉和自己的干劲,没多久,我就立住了脚跟,并渐渐地干出了点名堂,后来,我 开了“听涛线”。   “可这仅仅只是开始,我一直梦想能把自己设计的服装打出去,像皮尔·卡 丹一样,成为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当然,要走到这一步,还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但我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怀疑,我仍然觉得一切都是虚伪的,人是丑 恶的,尤其是女人,更不可以相信。直到——我遇见了你!”   说到这里,沈听涛的眼睛里放出了光彩,仿佛回到了前年的十一月份,他第 一次见到刘一聆的那个改变了他的时刻。   刘一聆温柔地依偎在沈听涛的怀里,听他继续轻轻述说。   “你知道吗?你使我想起一个美丽的德国传说:在一座幽深的森林里,有一 个神秘美丽的湖泊。为什么说它神秘?因为每到月圆的夜晚,每个去往湖泊的男 子,从来都没有一个能够回来。   “有一个少年,听到了这个传说。他想去那个湖泊看看,到底是什么,使那 些男子忘记了回家。   “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他来到了湖泊的边上,看到有一只小船,停在岸边, 就上了小船,操起浆划向湖心。   “突然,一阵绝美的歌声,从遥远的湖心传来。抬起头,他看到一个雪白的 少女,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坐在水上。用清澈明净的月亮作为梳子,梳洗一头柔 密的金发,她闭着眼睛,嘴里还轻轻哼着动人的歌子。   “她是水妖,那么美丽,她就是那么多男子没有回家的原因。我们的少年, 虽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可他已经忘记,该如何转回身去。   “美丽的水妖睁开了眼睛,望着远处的少年,她的眼睛,像一只会飞的鸽子; 她的嘴唇,像一颗熟透的葡萄;她的胸脯,像两朵盛开的百合;她的腹部,像落 满栀子花的坡地;少年擦亮了眼睛,努力向她划去。   突然水面漂来一阵凄美的歌声:   英俊的少年啊,请你回头   我是水妖,有你无法抵御的容颜   如果你努力来到我的身边   你就会耗尽你的精力   而你飘逸的神采   会使我更加美丽   少年啊,请你快回头   你是这样的年轻和英俊   我已不忍心   让你为我牺牲生命   少年听了歌声,依然努力向湖心划去,他用歌声回答:   洁白的水妖啊   你是这样的美丽   你金黄的发丝   已缠住我无限的爱意   让我继续向前吧   我仰慕的少女   即便为你死去   我也是满心欢喜   水妖听了少年的歌声,心里蓦地绽开了深深的爱意,这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 她对一个男子产生恋情。她唱道:   勇敢的少年啊   没想到你的歌声这么动听   你的眉毛像音符   你的嘴唇像竖琴   亲爱的少年啊   请你快回过头去   如果你今晚失去了生命   就再也不能和我相聚   少年这时已听不见这哀怨的歌声,心里只有水妖的美丽。他唱道:   纯洁的水妖啊   你是这样的动人   你轻柔的歌声   已播种了我真挚的深情   让我继续向前吧   我永远的爱人   为了你的美丽   我甘愿牺牲我的生命   水妖听了少年的歌声,心里蓦地绽开了深深的爱意,这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 她对一个男子产生恋情。她唱道:   勇敢的少年啊   没想到你的歌声 这么动听   你的眉毛像音符   你的嘴唇像竖琴   亲爱的少年啊   请你快回过头去   如果你今晚失去了生命   就再也不能和我相聚   少年这时已听不见这哀怨的歌声,心里只有水妖的美丽。他唱道:   纯洁的水妖啊   你是这样的动人   你轻柔的歌声   已播种了我真挚的深情   让我继续向前吧   我永远的爱人   为了你的美丽   我甘愿牺牲我的生命   水妖知道她的劝慰,对少年已不起作用,只好施出法术,定住了少年的小船。   可是少年毫不犹豫,纵身跃入水里,挥动修长的手臂,奋力向水妖游去。   水妖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流这泪水,忧伤地唱道:   少年啊,少年   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今夜你为我牺牲生命   我也将化作清风   随你远去   这时,少年已在沁凉的湖水里,被温柔的月光,渐渐地溶化,水妖用一滴泪 水,割下了满头金发。将金发撒向月光。一瞬间,水妖化作一阵清风,往月光最 亮处,追寻少年的灵魂而去。   从此,这幽深的湖泊,只有美丽,不再神秘。”   讲到这里,刘一聆已被这优美迷人的传说陶醉了。过了许久,才幽幽叹出一 口气来,说:“真美!”   “是的,真美!就像你一样!你就是那个水妖,我就是那个少年。一见到你, 我就忘记了回头。即便为你牺牲一切,我也心甘情愿!”   听了这话,刘一聆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躲在沈听涛怀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整个暑假,沈听涛都让刘一聆穿上他设计制作的服装,随着他跑东跑西跑地 谈生意。   刘一聆其实很不喜欢谈生意的场合,但为了沈听涛,她硬着头皮地跟来跟去。 装着笑脸去应付一大帮令人生厌的俗物。每天回去,她都觉得两腮酸酸的,酸得 僵硬。   由于刘一聆穿上沈听涛设计的服装,总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沈听涛的服装 生意又好做了许多。   一天,刘一聆有些发烧,沈听涛便让她留在“听涛线”休息,自己出去谈一 笔生意。   刘一聆好久没有这样悠闲了。烧只是低烧,又睡不着觉,就在沈听涛的书架 里抽了一本《剑桥艺术史》随便翻翻,没读多久,就有一个女子闯了进来。开始 刘一聆以为她是顾客,就说:   “对不起,小姐,买衣服在外面。”   谁知那个女子“咦”了一声,问道:“你是住在这儿的吗?”   刘一聆的思绪还在书上,也没在意,就随口答道:“是的。”目光仍停留在 书页上。   但那女子却突然有些恼怒地说:“怪不得,这小子突然变得正经起来,很少 来找我们了。我还以为他生意忙,原来是在这儿金屋藏娇!”   听了这话,刘一聆诧异地抬起头来,见那个女子服饰时髦,眉毛细长,好象 在哪儿见过。仔细一想,才知道她就是自己第一次到“听涛线”来时闯进来拉走 沈听涛的那个“月儿弯弯”。   “月儿弯弯”见刘一聆望着她,就说:"呦!看上去倒蛮清纯的,怎么也会 和沈听涛同居?真是不可貌相!"   “月儿弯弯”见刘一聆一下子惊呆了,就更加得意,说道:“我倒没看出沈 听涛有这么大的魅力,会有那么多小姑娘看上他。”说完鼻子里“哼”了几声, 转身就走。   刘一聆见她走了,心中已乱成一团。脑子里浑浑的,什么也抓不住,只知道 有什么不对,又不知不对在哪儿?她翻来覆去地把“月儿弯弯”的话咀嚼了一遍 又一遍,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暗示着什么,心中一阵悲凉,一阵恼,一阵忧,竟是 呆在那儿了。   直到沈听涛回来,见刘一聆目光呆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忙关切地问:   “一聆,出了什么事了?”   刘一聆听了沈听涛的声音,浑身一颤,才回过神来。见沈听涛,只觉得自己 心里有万种委屈,正在敲打着她,于是再也忍受不住,猛地扑进沈听涛怀里,放 声痛哭起来。   沈听涛见刘一聆哭得这么伤心,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紧紧搂住她, 轻轻地拍她的背,等她心情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刘一聆才慢慢止住哭声,带着哭腔说道:“听涛,刚才那个‘月 儿弯弯’来过了,见我在这儿,就说很难听的话,说什么我和你同居,还说有很 多小姑娘喜欢你。”   沈听涛一听这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一聆,这种女人的话你听她 干什么?她说我们同居,就让他说好了。我们是真心相爱,不用怕别人说。难道 你还不相信我吗?"   刘一聆听了这话,又怯怯地说:“可她还说有好多小姑娘喜欢你!”   沈听涛一瞬间突然明白,刘一聆虽然是个很能干,很不一般的女子,但她毕 竟是个女人,内心是软弱的,尤其是当她感到自己对心爱男子的爱受到威胁时, 更是如此。不禁抚摸着刘一聆的头发,怜爱地说:   “真是傻姑娘,她说有许多姑娘喜欢我,你应该感到骄傲才是啊!这证明你 的男朋友了不起,也证明你的眼光准,更证明你比她们强,能把我抢过来。对不 对?再说,你不是也有许多男孩子喜欢你吗?我可是一点也没酸溜溜的啊!”   听了这话,刘一聆的双颊一下变得火红火红的,她很为自己羞愧,竟然会怀 疑自己心爱的人。“爱应该信任”,她告诫自己,可是另一句话:“爱是自私 的”,仍在她的内心里作祟。于是她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可是,‘月儿弯弯’每次见到你,为什么总对你那么亲热?”   沈听涛笑笑说:“不瞒你说,两年前她曾追过我。但她那样的人,我怎么能 爱得起来?不过她每次来,我还是以礼相待,想让她知趣而退。谁知她这个人总 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见我不拒绝她,就认为我对她有意思,讲话就随便起来。可 后来我们仍是那样不冷不热的,方才明白我的意思。以后,除了路上碰见过几次, 还一直没来过,今天不知是什么回事?”   刘一聆见她这么说,更觉自己有些过分,她知道笪篁的事,沈听涛是知道些 由头的,但从来都没追问过。他对她的尊重,更是不用说了。整个暑假她住在这 儿,沈听涛从来都没有过出格的举动。   刘一聆以前看过一篇叫作《情系一发》的文章,讲一对恋人一起出去玩,晚 上投宿于山中的一幢旧房。房中只有两个房间,两人各居一间,但中间那扇门没 有锁和插销。当时姑娘灵机一动,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缚住了锁扣。如果她的 恋人不尊重两人的感情,晚上推门过来,头发没多少牢度,自然一推就开,而姑 娘对恋人的爱,也将终止。第二天早上,姑娘发现头发仍好好地缚在门上,知道 自己的恋人是值得永远相爱的,就很快嫁给了他。并把那根头发当作最珍贵的纪 念品保存了一辈子。   但沈听涛对她的爱,她甚至不需要用头发来考验。有许多次沈听涛在房间陪 她聊天,直至她睡着,轻轻替她盖好毯子,才悄悄地回到外间去睡。   刘一聆想到这儿,很是自责,心中一酸,不禁又流下泪来。   沈听涛见她莫名其妙地又流了泪,急得不知所措,忙问:“姑奶奶,怎么又 哭了,又出什么事了?……   八   大学的第四个年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第九宿舍215的女孩们,经历过三 年大学生活的洗礼,都和刚进校时不太一样了。   郁群通过三年学习,已经下了考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决心,整天不是请笪 篁辅导,便是泡在图书馆看书、查资料。   王红当了三年的学生会干部。很希望自己能够留校,这些天,为了能够顺利 留校,她往系办公室跑得更勤了。   陈阅则变得有些让人不认识了。她整天涂脂抹粉,旷课成了家常便饭,还时 常彻夜不归,谁劝她也不听。终于,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开除她的布告张贴在广 告栏里的那一天,她回到寝室收拾好东西,满不在乎地哼着曲子走了。   而夏倩,则似乎仍旧沉浸在她的爱情梦想之中,与杜斌只分开一会儿,就会 觉得难以忍受。只要寝室里不见她的人影,那她一定是去找杜斌了。   经过一个暑假,刘一聆对穿着新款服装到处当模特陪笑脸是再也忍受不住了。 她不能容忍客商打量她时的那种目光,更不能容忍一些客商开的下流玩笑。但沈 听涛为了照顾生意,却要求她不要发火,而且必须面带自然的微笑。天那,现在 一想到那些不知怎么顶过来的场面,她就有些反胃。   看到寝室里的姐妹各有追求,她觉得在这相对空闲的四年级,她也应该干些 有意义的事。   昨天下午,她在宣传窗里看到学生会家教部关于提供家教的启事,觉得家教 对培养能力和巩固知识都很有益,就去报了名。没想到今天,家教部就通知她, 家教已经联系好了。   星期四的下午,是刘一聆和请她做家庭教师的萧佩然约定见面的时间。一吃 过中饭,刘一聆便出发了。   萧佩然的家庭住址是桃源小区十八栋六单元E座。那桃源小区是B市近来新兴 的一个高级住宅小区,离市区较远,坐公共汽车去或骑自行车去都很不方便。而 其昂贵的房价,也是工薪阶层不敢问津的。   B市的老百姓口口相传,都说桃源小区的楼房主人都是偶尔回国探亲、观光 或洽谈贸易的海外侨胞和外籍华裔商人。而常住的则是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子,整 天无所事事。哪儿有新娱乐场所、新时装店就往哪儿跑。据说B市东北角的那家 聘用俄罗斯小姐的快餐厅倒有一半是这些女子捧红的。《B市晚报》把她们叫做 “食利族”。在拥挤的公交车厢里刘一聆不禁对即将见到的萧佩然充满了好奇。   二个半小时之后,刘一聆按响了萧佩然家的门铃。   “你就是刘一聆小姐吧?请进。萧阿姨在书房里等你。”   一个年轻的女子替刘一聆开了门,并把她带到书房门口。   “萧阿姨,刘小姐来了。”   “啊,欢迎,欢迎,请坐,刘小姐。金凤,麻烦你送些茶点来。”   “好的。”   那个叫做金凤的姑娘答应着,不一会儿用铮亮铮亮的不锈钢托盘送来了奶油 蛋糕和奶油冰淇淋。   屋子里显然开足了空调,清凉宜人,与外面流金烁火的天气仿佛是两个世界。 刘一聆的汗一下子收拢了,皮肤凉爽滑腻,舒服极了。   谢过金凤,她也学主人的样,把身子埋在宽宽大大的真皮沙发里。这时她才 有机会细细打量眼前的萧佩然。   “哇!好一个美人。”刘一聆不禁心中喝一声彩。只是眼前的美人显然已不 太年轻。一袭纯白的素缎短袖旗袍恰到好处地裹住她纤秾合体、修短合度的身体, 精致的鹅蛋脸上无懈可击。一头又浓又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高高的菊花髻,一对 泛着淡淡光晕的珍珠耳坠在两颊边静静垂着,更衬得主人雍容典雅、气度端方。 刘一聆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坐在对面的萧佩然,而且还觉得对方挺面善的,只 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曾在哪儿见过。   “刘小姐,我想不必作自我介绍了,我叫萧佩然,很高兴你答应做我女儿的 家庭教师。我这个家很简单,只有我,我女儿小勍,还有金凤三口人。我每天要 上班,金凤负责家务照顾小勍。小勍今年七岁,本来该送她上学的,可是她身体 状况不好,B市又暂时还没有一所设备完善的残疾儿童小学。所以我决定把她留 在家里受教育。我自己教她英语和音乐,麻烦你教她算术和语文,还有一些自然 常识。尤其是希望你多教她些古典诗词,这也是我要求贵校学生会家教部给我推 荐中文系同学的原因。我想刘小姐一定会是小勍的好老师的,对吗?”萧佩然说 完,又微笑着指着蛋糕碟子对刘一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萧阿姨,我定会尽力而为。”刘一聆答应着,又补充道:“不过,请您叫 我名字吧,别小姐小姐的了。”   “行,那我以后就叫你一聆吧。”萧佩然也很爽快。刘一聆觉得两人之间的 距离更近了一层。   “来,一聆,我带你去认识小勍。”   萧佩然领着刘一聆走出书房,又穿过极宽敞的大客厅,走进她女儿小勍的房 间。   “小勍,来,认识一下你的刘老师。”   萧佩然在一辆小小的、极精致漂亮的手推车面前蹲下身去,柔声道。刘一聆 也跟着蹲下身去,看到一张可爱的小脸蛋,正朝萧佩然和自己甜甜地笑着。   “Good afternoon ,mother .”   “Good afternoon, Miss Liu .”   出乎刘一聆意料,这小东西竟用英语向妈妈和老师打招呼,赶忙也用英语回 答到:   “Good afternoon ,Xiaoqing .I’m glad to see you .”   这时,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萧佩然出去接电话,刘一聆继续和小勍谈着。 很快地,她发现这个小姑娘虽然是高位截瘫,右手也软得像面条,全身只剩下头 部和左手是健全的,但却非常的聪明,一会儿工夫便把孟浩然的一首《春晓》记 熟了。待到萧佩然接完电话进来,她已经会用清脆稚嫩的童声背诵着这首著名的 五绝唐诗了: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萧佩然听了,高兴得连连亲吻着孩子苹果般的脸颊,夸她聪明。   这一天,刘一聆一直到吃完晚饭才离开萧佩然家。临走的时候,萧佩然递给 她一个信封,对她说:   “一聆,难得你和我们母女投缘,我真是太高兴了。请你以后有空就来教小 勍,我想我们就不必要那些俗套了,规定你一周来两次来三次的。你有空的时候 就来,没空的话,不来也没关系的。有什么事的话,给我打电话。这信封里有我 的名片。还有,这里面的钱是给你打的用的。以后千万不要坐公交车来了,太浪 费时间。”   在回校的“夏利”轿车里,刘一聆打开萧佩然递给她的信封,发现里面竟然 是五十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还有一张散发着优雅香气的名片:   中美合资爱丽丝玩具有限公司萧佩然 总经理   这张名片的正面只印了主人的供职所在和姓名、职务,那“萧佩然”三字是 手写体,美丽端雅,浑如其人。反过来印着公司的地址、电话、电挂、传真和邮 编什么的中英文对照。   “夏利”车在校门口停下,刘一聆付了帐,刚要往里走,就被一只大手拦住 了去路。   “听涛,怎么是你?”   “一聆,我等你半天了。 在你宿舍门口傻呵呵地当了半天电线杆子,实在 没指望了,才想到回去,倒还好,恰好碰上你。真是的,你上哪儿去了?还‘打 的’回来?”沈听涛有些粗声恶气的。   “我去做家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这么大呼小叫的?再说‘打的’怎 么啦,就许你‘打’,不许我‘打’呀?”   不知怎的,刘一聆今天见了沈听涛就没好气,嘴上也就毫不让人。   “好好好,算我不对,算我不对,我赔礼道歉,请你去喝咖啡。”   沈听涛见刘一聆真的有点生气,心想这女孩真是越来越倔了,只有慢慢地下 水磨工夫劝转她。于是便好言好语地把刘一聆拉到了对面巷子里的“OK咖啡屋”。   “一聆,对不起,刚才我的态度不太好,请原谅。今天你去做小老师,情况 怎么样?”在火车座里坐下来以后,沈听涛一边轻轻搅着面前的奶咖,一边柔声 相问。   刘一聆听沈听涛这样说,心里也有些后悔自己的火气太大。而且下午对萧佩 然和她的女儿及家庭印象太深刻了,也正急于要找个人大谈特谈一番,于是就放 下手中的一听橙汁。   “听涛,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的收获有多大!当然这收获我不是指‘打的’回 学校。那对母女真的好独特好独特。母亲美丽极了,是那种高贵的端庄的美丽, 但也不是冷冰冰,她待人可温和了。我一看到她就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我觉 得她本身就是一首诗,就是一个故事。一首最美的诗,一个最动人的故事。她的 眼睛好深,蕴含着很多很多东西,只是我一时还看不明白。   “同时,她也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她的女儿小勍高位截瘫,全身除了头部, 只有左手和正常人一样,每天只能躺在手推车上。可是她依然是幸福的,因为她 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这个小小的孩子在学英语,学音乐,还要学语文和数 学。别的孩子要学的东西她妈妈都让她学。她的母亲从来没想到要抛弃她,可是 有的身体健全的孩子却是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扔掉……”   说到这里,刘一聆不禁有些哽咽。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对萧佩然有一见如故的 感觉。因为虽然她从没有责怪过抛弃自己的亲生父母,虽然总是在心里设想着父 母不得已抛弃自己的苦衷,可是她也一直在心中羡慕那些被父母娇养着的孩子, 渴望着自己有一个可以长依膝下的母亲。   沈听涛见刘一聆触动了身世之感,爱怜地摇摇头,伸过手去把泫然欲涕的女 孩的小手握在掌心,轻声道:   “你不是孤单的,你拥有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让你孤单地哭 泣。”   过了好一会,待一聆心绪平静下来,沈听涛又小心翼翼地问:   “一聆,告诉我,那个伟大的母亲是干什么的?她住在桃源小区,不会是 ‘食利族’吧?”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呢?萧阿姨是一家合资企业的总经理,是女实业 家!”   刘一聆马上为萧佩然辩护,虽然她觉得萧家豪华典雅的气派与她想象中的 “食利族”有几分相似。但她坚定地相信,萧佩然不是寄生虫式的女子。   “哎呀,我的小傻瓜,现在这世道骗子的保护色是越来越高明了。什么总经 理,说不定是外国老头的金屋之娇。你要小心啊,一聆。”   沈听涛并不能理解刘一聆的这份感情。这一晚的咖啡屋小聚,又是不欢而散。   由于萧佩然公司的业务很忙,有时候回不了家,而金凤又是个胆小的姑娘, 刘一聆只要第二天没课,便会留下来陪小勍和金凤。渐渐地,金凤也成了她的学 生,念起了古诗和古词。   夏天又渐渐地过去了,当刘一聆把长袖衬衫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时候,她已经 是萧佩然家的半个成员了。虽然萧佩然总不在乎她去几次,但她还是严格到要求 自己一周去两次,每次教会小勍三首古诗,还给小勍讲《安徒生童话》和《格林 童话》。还有的时候,刘一聆也和萧佩然或金凤一起带小勍去儿童保健医院作定 期的针灸治疗和体格检查。   一天,萧佩然和刘一聆推着刚针灸完毕的小勍走出医院大门,照例弯到附近 的“娃哈哈儿童乐园”去,让小勍体会到同龄人的欢乐。突然小勍说:   “妈妈,刘老师,我们回去吧。我不寂寞,我也不嫉妒别的小朋友。我会好 好学习,长大做个有用的人的。请你们以后不要多浪费时间来陪我了。我知道妈 妈你很忙,很辛苦,刘老师也对我好,也很辛苦。”   刘一龄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一个七岁的残疾小孩嘴里吐出来的,一时间, 她很感动,而这时萧佩然也落下了两行清泪,连声说道:   “好孩子,好孩子!我真替你的爸爸妈妈高兴!”   刘一聆一听这话,诧异万分:   “萧阿姨,你说什么?难道你不是小勍的亲生母亲?”   “是的,小勍不是我亲生的。我是在两年前收养她的。”萧佩然紧紧搂着女 儿,对刘一聆述说起了往事——   “小勍是个多灾多难的孩子。母亲怀她到七个月的时候摔了一跤,引起早产, 偏偏又是难产,刚刚生下小勍去世了,还带走了她的双胞胎妹妹。小勍的父亲痛 不欲生,在妻子的遗体前发誓一定要把孩子好好抚养长大,做个有用的人。   “从此,这个刚强的男子汉又当爹又当妈为女儿耗尽了心血。很多人劝他再 娶,可他怕后娘待孩子不好,硬是一直打光棍。他是一个中学教师,工资很低, 为了让先天不足的女儿吃上高营养的饭菜,为了让女儿从小受良好的教育,他卖 过血,也给别人换过煤气罐,扛过蜂窝煤。   “在孩子五岁生日那天,他用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带女儿去黄山旅游,谁 知车子还没开出B市地界就出了车祸。当场死了不少人。小勍父女俩都受了重伤, 被送到医院抢救。大夫们正在观察十几个伤员伤势的时候,全身血肉模糊的小勍 对大夫说:   “‘医生伯伯,请先抢救我爸爸,我爸爸最辛苦了。我不要紧的,排在最后 一个好了。’顿时医生护士们被感动的热泪盈眶,更加全力以赴地抢救他们。可 是,虽然医生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小勍的父亲还是因为在撞车时用身体护住女儿, 头部受创过重,没有能再睁开他的眼睛看看女儿。而小勍也就从此瘫痪了。   “我是在《B市晚报》上看到这则社会新闻的,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便通 过民政局收养了她。我要代她死去的爸爸妈妈完成心愿,把小勍培养成材。这孩 子原来叫小琴,钢琴是琴,是我给她改名叫现在这个‘勍’的。我希望她刚强有 力,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勇敢地在人生的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刘一聆听到这里,早已是热泪滂沱。她没有想到这个七岁的孩子竟然已经承 受了如此多的人生磨难,而且又是这样的懂事。她不禁伸出手去,握住小勍瘫痪 的右手,饱含深情地说道:   “小勍,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站起来的!”   “215,刘一聆,电话!”   “215,刘一聆,电话!”   周末,沈听涛来接刘一聆出去玩。不料刘一聆刚与铁栅栏外的沈听涛打了个 招呼,扩音器就连着叫了她两次。于是她又踅回去接电话,心里还颇觉奇怪: “听涛明明在外面站着,还会有谁给我打电话?难道听涛又想出什么鬼花样来?”   “喂,我刘一聆,请问你哪位?”   “一聆啊,我是萧佩然。想跟你商量件事。”听筒里萧佩然的声音显然含着 焦急与期盼。   “啊,是萧阿姨啊,您有什么事就尽请吩咐好了。”   “噢,是这样的,金凤因为家里包办婚姻,是在结婚当天晚上逃到城里来的。 她告诉我后,我一直在托我的律师朋友帮她解决这件事。谁知昨天她家里人来逼 她回去,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请我的律师朋友陪她回老家打离婚官司去了。谁知 她前脚刚走,我们公司的深圳分公司就出了事,涉嫌一桩诈骗案,我必须马上飞 去亲自处理。来回一趟起码得三天,小勍又不可能带在身边,真把我急死了。”   刘一聆听了这火烧眉毛的事,赶紧说:“萧阿姨,您放心去吧。我现在就过 去陪小勍。从今晚开始到下星期四,我都有空,一直可以陪小勍的。”   “啊,那我就放心了。”话筒那一头的萧佩然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一聆。 我现在马上就去机场,让小勍等你。房门钥匙我会交给公寓值班员的。”   “好的,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刘一聆挂了电话,便出来找沈听涛。   “听涛,对不起,今晚上我不能陪你了,我必须马上赶到萧阿姨家去照顾小 勍。因为金凤回老家去了,萧阿姨也要飞深圳。”   “哎呀,真是的,一天到晚萧阿姨长小勍短的,真是鬼迷了心窍。今天是周 末,黄金时间,你凭什么要为那个残疾的小孩放弃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光?一聆, 听我的,快去打电话,就说你有事不能去。”   “不行,我必须去,小勍需要我。”   “你不要再提那个令人讨厌的小孩好不好?难道你把她看得比我还重要吗?”   “在今晚,她的确比你还重要。因为今晚她离不开我,她需要我!而你今晚 并不一定需要我陪在身边的。”   “不,我也需要,我也需要你陪伴我!难道你忘了你说过要用你的生命来爱 我,时时刻刻地陪伴我的吗?”   刘一聆觉得沈听涛今晚特别不好讲话,又看到他着急万分的样子,也有些心 疼,便柔声道:   “对不起,听涛,我不是故意不陪你的。实在是因为小勍比你更需要我。难 道你就不允许我为别人做一点点事情吗?等萧阿姨回来了,我一定好好陪你,一 步也不离开你,好吗,听涛?”   这时,他俩已经走到了M大学的校门口,刘一聆伸手拦住一辆“桑塔纳”, 正要上车,右臂却被沈听涛重重地拉住了:   “一聆,你怎么这么固执。告诉你,我已经约好了生意场上的朋友今晚八点 半到花都宾馆卡拉OK,要谈一笔系列礼帽的大生意。有你陪着我才像个样。一聆。 这笔生意要是谈不成,损失可太大了!就算帮我一把,好吗?”   “天哪,沈听涛,沈大老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为你招徕生意的陪酒女郎 吗?要去你自己去,我刘一聆决不奉陪!”   说着,刘一聆气愤地甩掉了沈听涛的手,弯腰上了车,对司机说:   “桃源小区十八栋。”   九   自从做了小勍的家庭教师,特别是结识了萧佩然之后,刘一聆觉得一个新的 天地已展现在她面前。尤其是萧佩然,这个奇特女子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 言一行在潜移默化中已深刻地影响了她。   有一天下午,刘一聆独自一人坐在寝室里。正想着下次该给小勍上什么课, 夏倩突然神色不安地走了进来。她平时红润的脸蛋,显得有些憔悴,而在从来就 活泼开朗的眉宇之间,竟埋着深深的一股忧郁。   刘一聆见夏倩这个样子,忙关切地问:“怎么了?”   夏倩紧咬着嘴唇,眼圈突地一红,没有答出话来。   着下子刘一聆更为担心,急忙说:“快坐下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夏倩听了,鼻子一酸,跌坐在刘一聆身旁禁不住哭出声来,抽泣着说:   “阿聆,我该怎么半呢?”   “别急,你慢慢说。”刘一聆见了夏倩的神情,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连忙宽声安慰地说。   夏倩这时哭得更为伤心,说道:   “杜斌要出国了!”   “真的吗?”刘一聆心里一惊,失声问道。   夏倩定了定神说:“杜斌的父母见同事的子女在‘出国潮’中一个接一个地 往国外跑,就决定一定要把杜斌也送出国去镀镀金,说是绝对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可是他们在国外没亲没故的,有心想让杜斌出去读书,又找不到经济担保 人。再说现在出国政策又很紧,特别是大学生出国卡得很死,毕业之后,必须服 务五年才能申请出去,还得交一大笔赔偿费。杜斌的父母就想通过别的办法把杜 斌在毕业前弄出国去。   “这时杜斌父亲一个朋友来牵线,说是有个西班牙华侨,前几年才出去的, 如今在马德里已经拥有一家很不错的中国餐馆。他有个三十岁的女儿还没结婚, 但这个西班牙华侨觉得西班牙青年对感情不珍视,太不可靠,不及国内的青年来 得保险。因此有意在国内招个女婿,带到西班牙去帮他开餐馆。   “杜斌的父母一听,觉得机会来了,立即就把杜斌推了出去。杜斌各方面条 件都这么好,那个华侨当然满意了,提出让杜斌去学烹饪,以备到西班牙后可以 接班。   “当时我对杜斌又是逼,又是求,让他不要去学烧菜。可杜斌说他不想马上 和父母闹得很僵,又说那个华侨还要和女儿回国来当面看过,说不定到时会不满 意他的,那就不用多费唇舌了。他还说学好了烧菜,在和我结婚之后就可以做个 模范丈夫。想想也有道理,就只好答应他去学了。   “后来那个华侨和女儿来见了她一次还让他烧了一桌菜,说是很满意。我当 时急了,逼着他表态。可他说根本不想出国。而且那个女人很难看,年纪又大。 他只是见父母为他这么操心,暂时顺顺他们而已。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让步的。   “这之后我问他那件事情怎么样了,他都说不太清楚,父母没对他讲。可每 次我都觉得他神色不对,心里一直很担心。果然,昨天我的同学来告诉我,杜斌 很早就在办退学手续了,肯定是为出国做准备。   “我一听急得真要发疯了,马上就到工大去找他,没能找到,我又去了他家, 他父母不让我进门。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了,拼命朝屋里大声喊他,可没有人应 声。今天我又到处找了他一天,还是没能找到。阿聆,我真的受不了了!”   说到这里,夏倩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刘一聆听了,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根本插不上手,帮不了夏倩多少忙,只能安 慰她说:   “你先别急。你到处找不到他,他又不在家里,说不定他想逃开他的父母, 暂时避开一下。表示他坚决不出国,愿意和你厮守在一起。只要等事情过去,他 就会回来的。”   可夏倩摇摇头,不同意地说:   “如果他真要逃开,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知道的,即使去天涯海角,我也会 毫不犹豫地跟他去的。”   刘一聆觉得自己找不出好的说辞来让夏倩安心了,只能握住她的手,柔声说:   “先别哭,好吗?说不定等会儿杜斌就会来见你。如果他见你眼睛哭得这么 红,岂不要心痛死了!”   夏倩听这话,真的止住了哭声,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说他真会来吗?”   刘一聆只能很肯定地朝她点了点头。   夏倩终于感到了一丝希望,痴迷地说:“我真的不能没有他了,况且,况 且……”   她的话突然迟疑起来,仿佛难以启齿。但她看到刘一聆对她的关怀是那么真 诚,就不再犹豫,鼓足勇气说出了口:   “阿聆,我的‘老朋友’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我怕,我已经……“   夏倩说到这里,下面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刘一聆大受震惊,问道:   “真的?”   夏倩咬着唇,沉缓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暑假刚开始。当时他想要,我想反正是他的人,就同意了……没想到会这 样。”   刘一聆虽然感到突然,但还是不失冷静,说道:   “我看还是应该去检查一下,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我怎么好意思到医院去,万一传出来,我还有脸见人吗?”   夏倩非常担忧。   刘一聆也觉得很为难,沉吟了半天,突然惊喜地说:   “有了!我记得沈听涛说过他一个大学同学的妻子是二院妇产科的,我们去 联系一下,请她为你秘密检查一次。”   夏倩已失了主见,心中没底,问道:   “能行吗?”   正在这时,只听楼下有人怯怯地在喊:   “夏倩!”   夏倩一听,猛地坐了起来,头撞在上铺的床板上,可她顾不上痛,惊喜地叫 道:   “杜斌!”   然后,夏倩就冲了出去。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在夏倩冲出去后很久,刘一聆才缓过神来。可不知为何,这句在崔健演唱会 上听来的歌词,就异常清晰地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当天晚上,夏倩没有回来。刘一聆心中隐隐地感到了一种不安。第二天上午, 打电话到夏倩家里,电话铃响了很久,却一直没人来接。搁下电话,刘一聆蓦地 感到昨晚萦绕在心中的那份不安,已经变得越来越浓重了。   可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除了用苍白的语言安慰几句外,再不能为夏倩多做 些什么。是不是应该找杜斌谈谈,告诉他夏倩是多么爱他,劝他不要出国?刘一 聆苦笑着摇摇头,否定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如果杜斌连夏倩的话都不听,还会听 她劝吗?   刘一聆忧思连绵,为夏倩担足了心事。她突然想到夏倩需要检查,就决定去 “听涛线”,请沈听涛帮忙。   她今天是特别的不顺,自行车没骑出多远,车胎就被碎玻璃扎了。难道今天 真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吗?昨晚产生的那种锥心的不安,像一条蛇一样在她身体 里游走。   这个城市有无数个修车摊,可每一个修车摊的生意都出奇的好。刘一聆此刻 没有耐心等候,急急地把自行车往修车摊里一丢,就马上抄小巷赶到了“听涛 线”。   沈听涛不在,说是可能到光复路去看新店面的装潢情况了。刘一聆更加焦急。 在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可怕的预感,好象晚一分钟找到沈听涛,夏倩就多 一份危险。   她只等了一小会儿,就无法再等待下去,一路小跑地往光复路而去。   路上,她突然看到一条小巷的拐角处有一个人,用竹竿挑了块黄布,上写一 个“相”字。那人身穿一领灰色道袍,头戴道冠,原来是一个看相的道人。   平时,刘一聆也遇见过一些看相的人。但她总觉得那些不是“真正的看相 人”,而是一些以金钱为目的的江湖骗子。   虽然她并不相信命运真能从一只手掌上看出来,但她却总是觉得命运就像一 根无形的绳索一样,牵引着她的生命的流程。   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更使她隐约感到,生命的每一个脚步在冥冥中都已被 安排好了轨迹。所以,她很希望碰上一个她想象中的“真正的高人”,能告诉她, 她的一生,到底会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可她又暗暗担心,假如真有那么一个“高人”,告诉她有关她生命的一切, 告诉她二十五岁将结婚,二十七岁将生育子女,五十三岁将成为祖母,七十五岁 的时候将离开人世。那么,她的生命之中,她的生命之中将只剩下没有意义的等 待了吗?   一直以来,她对看相就处于这样一种信与不信,想看又不想看的矛盾之中。 可今天,她一看到这个风仙道骨、挑着一个“相”字的看相人,就有一种认同感, 觉得这个人看相,一定不会错的。   她真想走过去,让那个道人看看,夏倩的命运将会如何。这时她心里的不安, 已经扩一散到了五脏六腑。刘一聆隐隐觉得,这道人或许就是她想象中的“真正 的高人”,可她又担心,若道人告诉她夏倩将遭遇不测,那她又能如何呢?   她踌躇了一下,在心里叹息一声:唉,算了,如果一切都是无意,我先知道 了又有何用?还是找听涛要紧。   于是刘一聆加快了步伐,匆匆地从“相”字边走过,往光复路而去。路途上, 她不停地思索:为什么一个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在软弱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 地去求助于这些神秘的力量呢?她还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在“相”字边停留下来, 是否已经和一种更积极一点的命运擦肩而过了?   当她赶到光复路上已装修了大半的新店时,沈听涛已经走出,回“听涛线” 去了。   刘一聆有些懊丧,心想不这么急着赶来,反倒能早点见到听涛,现在是求快 反慢了。偏偏附近有没有公用电话,她无暇细想,就又急匆匆地往回赶去。   在“听涛线”,她终于逮住了沈听涛,立即向他说明了情况。沈听涛听了, 点点头,说道:   “你看,不出我所料,杜斌这人是个软蛋,没什么出息。”   刘一聆一听,恨声道:   “人家急都急死了,你还有闲心这么说。你快跟你那朋友联系呀!”   沈听涛并不理解刘一聆心中那种可怕的预感,只觉得她过于性急了。但他知 道不能违拗了刘一聆的意思,还是按她的要求立即给朋友打了电话。   “一聆,你不用着急。我那朋友的妻子说,现在检测是否怀孕不一定要去医 院。她手上有一种测试纸,叫‘早早孕(HCG)胶体金试纸’,只需插入尿液二 十五分钟到三十分钟取出,就能显示是否怀孕。很简单,也很方便。”   刘一聆闻言,急道:   “听涛,你马上去拿,好吗?就算是在帮我!”   在她的意识之中,她产生的那份拂之不去的强烈的不安,一定与夏倩怀孕有 关。   可是当刘一聆终于拿到“早早孕(HCG)胶体金试纸”回到寝室的时候,一 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已经在等着她了。一天来可怕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夏倩死了!!她是自杀的!!!   下午,秋日的阳光像一阵阵寒冷的风,把茫然悲伤的刘一聆,扎得浑身发冷。   她又一次走在去“听涛线”的路上,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就不自觉地,又 选择了这个方向。   夏倩自杀的消息,已在系里面传得沸沸扬扬。两鬓苍苍的老系主任在电话里 第一个得到了这个消息,颓然跌坐在椅子里。作为一个慈爱的老者,他无法承受 一个朝气蓬勃的学生就这样猝然逝去。   刘一聆更不敢想象,昨天晚上,夏倩还那么活生生地与自己谈话。即便最后 夏倩冲出去见杜斌的时候,还也是那么一个真实的生命。可今天,她却已把自己 抛离了这个给了她无限欢乐与痛苦的世界。   夏倩不仅抛离了自己,还抛离了父母,抛离了朋友。她这样决断地离去,是 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可以随深深相爱的杜斌而去,希望两个人的心,能够永远相 守。   握着夏倩遗书的手,在口袋里冰凉冰凉的。其实刘一聆对冷热已没有了感觉, 她能够感受到的,只有夏倩往日活泼的身影和昨日憔悴忧郁的眼神。   在另一只口袋里,那张她曾寄予了很大希望的“早早孕(HCG)胶体金试 纸”,依然静静地躺着,但它现在已没有用了。即使真有了那么一个小生命,也 已随着夏倩一起奔向了天国。   刘一聆的心里还暗暗自责,昨天晚上没能好好开导夏倩,使她没能承受住打 击。而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想到夏倩会去死。作为知心朋友,她深深内疚于自己 的疏忽,也痛恨杜斌的软弱。   “杜斌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怎么就没能看出来?当听涛说杜斌不可靠 时,我还不相信,以为听涛只是想抬高他自己。如果我能把听涛的看法早点告诉 夏倩,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夏倩也不会这么惨了。”   她内心虽然知道这样的想象是可笑的和于事无补的,但她似乎努力这要把夏 倩之死的责任,全部拉到自己身上。   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这么真实地接触死亡。她深刻体悟到,生命是那么脆 弱。   突然,她的眼眸飘过一块写着“相”字的黄布。她想起上午,就是这块“相” 字黄布下,自己曾踌躇着是否应该预测一下夏倩的吉凶。也是在这里,她心里那 种无以名状的可怕和不安,膨胀到了极点。   现在,夏倩已经死了,香魂已飘离了这个世界。我在也不必为她去占卜什么 凶吉了。或许,这样反倒干净,刘一聆莫名地闪过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间,她 发现自己的双腿,已向那个“相”字迈去。   那个穿着灰色葛布道袍的道士,很沉静地站在小巷的拐角。他的身形自然而 稳重,与背后一堵爬满干藤的暗褐色墙壁浑然天成地配合在一起。   道人年纪有些大了,胡子略显灰白,眼角刻满皱纹。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精 气深蕴,随意地扫视着街上匆匆而过的芸芸众生。刘一聆觉得,这个道人不是来 看相赚钱的,而是到这里来谛视世界、引导凡人的。   道人看她走过来,目光深邃地望了她一眼,突然说道:   “姑娘,你现在该找个人好好聊聊,甚至大哭一通也行。把你刚才承受的打 击,卸掉一部分,才不会生病。”   刘一聆听了这话,就像一个在茫茫黑暗中摸索了很久很久、即将倒下的旅人, 望见远处有一点灯火时一样,悲喜莫辨,欢忧难分。她茫然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承受了打击?”   “因为你气色不对。”   “人病了,气色也会不好的。”   刘一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反驳一句。   “错了。我说的‘气色’不是指‘脸色’,而是指你身上的‘光’。”   “‘光’?‘人体之光’?”“   “是的。在每个正常人周围,都有一层薄薄的光。平时呈浅蓝色,当你的情 绪、身体等有异样时,光的颜色和亮度就会发生变化。通过观察你的‘人体之 光’,我就能大致了解你了。”   刘一聆有些惊奇,问道:   “那么你这‘相’字,不是指手相、面相,而是看‘人体之光’了?”   “对。比如一个人生气发怒的时候,光层颜色就会变成红橙色;当一个人害 怕的时候,他的‘人体之光’就会变成橘红色;当一个人喝醉酒的时候,则会变 成苍白色。适才我见你身体上的‘光’呈惨青色,便知你刚才承受了巨大打击, 而且一定是有亲朋仙去。”   刘一聆听了,猛地感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神秘,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那为什么这种光你能看见,而我却不能看见?”   “因为你用不着看见!”   道士的这句话刘一聆若有所悟,但又觉得难以理解。不及细究,只听道士接 着说道:   “你这几天身体不好,必须注意休整与调养。按理你年纪尚小,‘人体之光’ 的光层应该较亮,而你现在却显得如老年人一般黯淡。同时,从‘人体之光‘看, 你的内脏没有疾病。那么你身体这么虚弱,只可能是因受到打击,心情压抑而导 致的。”   刘一聆此刻觉得生命是那样神奇。她产生了继续了解“人体之光”的渴望:   “您能再讲讲吗?”   那道士似乎对刘一聆很有好感,并不推辞,耐心地继续说道:   “刚才你以为我是看手相的。为什么一般情况下都是看手相呢?这是因为手 上的‘人体之光’很亮,容易看得出。而胳膊、腿和躯干的亮度就要小得多。但 如果仅仅像他们那样看手相,就是把作为整体的人割裂开来了。不全面去看,就 容易失去偏颇,也就会不准确了。   “另外,人身上各部位光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如头部的‘人体之光’是浅蓝 色的,手臂则是青蓝色的”   道士说到这里,见刘一聆仍然神情专注地在听,就又说了下去:   “‘人体之光’的学问很深,现在往往还只能用于医学。正常人身体两侧的 光层是对称的,倘若不对称则说明人体患上了某种疾病。如得了感冒的人拇指尖 上的光层会发生改变;患高血压的人中指尖上的光层会发生改变;而偏头痛患者 头痛一侧的光层颜色,则会由浅蓝色变为红色。”   听到这里,刘一聆心中突有所悟,问道:   “那么,中医上的穴位与‘人体之光’有联系吗?”   道士笑了笑,说:“太有联系了!在人体十四正经的六百七十个穴位上,每 个穴位的光彩都特别鲜艳明亮。而患了某种疾病的人,相应穴位的光便会变得异 常,待病痊愈后,光的颜色也就恢复正常了。”   这些闻所未闻的话语,从这个道士的口中说出,刘一聆觉得特别可信。她又 信赖地问那道士:   “那么只需身体好,‘人体之光’也就正常了吗?”   道士捋了捋胡须,深深地盯了刘一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那也不一定,重要的是必须顺乎自然。”说完,他转身就走。   刘一聆见他走了,刚想问这样“相光”一次得多少钱,可话卡在了喉咙口。 她觉得,与这个道士是不应该谈钱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看道士快步消失在茫茫人 海之中。   在刘一聆心中,这个道士的神秘形象已无法抹去。她对这世界的感觉,也不 像以前那样是单一和平面的了。   她就这样反复默念着道人最后留下的四字:“顺乎自然。”不知不觉间来到 了“听涛线”。   一见到沈听涛,刘一聆内心压抑的悲伤再也无法控制,也不管店里还有别人, 一头扑在沈听涛肩膀上痛哭起来。   沈听涛不明白所以,忙把刘一聆扶进了内室,柔声问道:   “一聆,出了什么事?”   刘一聆蓦地得到了这一声关怀的询问,心中的泪水更是彻底涌出,哭得愈加 伤心,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沈听涛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地拍着刘一聆的背脊,等她平静下来。   终于,刘一聆抽泣着说出:   “夏倩自杀了!”   沈听涛大为震惊,没想到一个如此爽快活泼的女孩也会自杀,忙问道:   “那么现在她人怎么样了?”   刘一聆悲伤地幽幽说道:   “死了……”   沈听涛知道刘一聆与夏倩的友谊,也理解刘一聆现在的悲伤。他明白,这一 刻语言是苍白的,不能慰藉刘一聆伤痛的心。于是他任刘一聆扑入他的怀中,把 所有的伤痛都哭出来,随眼泪流走。   渐渐地,刘一聆止住悲声,用呜咽的音调慢慢述说:   “昨天我正在安慰夏倩,杜斌来了,夏倩就忘了一切冲出去。今天我才知道, 杜斌昨晚是偷偷跑出来与夏倩告别的。   “他对夏倩说他实在无能为力,父母之命不可违。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去西班 牙,也一点也不爱那个女人。可父母把一切都办好了,他不能让父母失望,更不 敢辜负父母对他的期望。现在退学手续已经办好。结婚证也已经领了。飞机票订 的是后天的,明天就必须去北京,然后直飞马德里。   “可今天一等夏倩自杀的消息传来,我就听说,杜斌的父母远在杜斌正式退 学之前,就通过关系开了一张杜斌的退学证明,又通过关系办好了杜斌有与那个 西班牙华裔的结婚证书。这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全部经过杜斌同意。可他还与 夏倩谈恋爱,欺骗夏倩的感情。真是个畜生!”   说到这里,刘一聆恨得咬牙切齿,说:“听涛,我真得后悔当时听不进你的 话,以为杜斌是个正人君子。否则夏倩也不会这么命不好了。”   沈听涛听了,无言以对,只是深深地喟叹了一声。但他心里知道,命运是注 定的。即便当时对夏倩说杜斌很不可靠,她又怎么会相信?最终的结局仍旧会一 样。   只听刘一聆继续伤心地说道:   “昨晚杜斌还假惺惺地对夏倩讲,他真正爱的是她,即便到了西班牙,他也 永远不会忘记夏倩,会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想念夏倩的。害得夏倩又为他哭了一 场。   “才没讲几句,杜斌就推说父母见他失踪一定会很焦急,要马上回去。其实 他是怕那个凶巴巴的西班牙华裔会发火。在他心里,爱情只是砝码,出国才是第 一位的。   “夏倩见事态不可挽回,杜斌也不可能有逃婚的勇气,就下了死的决心。你 别看夏倩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感情比谁都细腻丰富。她一爱起来,就像一 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最后把自己的生命也燃尽。   “当她见杜斌转身走了,就说:‘你走了,我就跟着你去!’杜斌没听懂夏 倩话中的含意,只是假意安慰了她一通,说了一大篇西班牙不是那么好去的,护 照、签证很难办之类的话。你说可恨不可恨?”   刘一聆现在一提杜斌,就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她见沈听涛脸上也露出悲戚之色,就接下去说:   “后来夏倩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去了‘情人岛’ 公园。那个地方有个傍水的亭子,叫‘双影亭’,是她和杜斌经常约会的地方。   “在路上,她从一个杂货铺里买了一支红色圆珠笔,一刀信纸和一叠信封, 另外还买了一片剃须刀片。只可惜那个卖东西的人不是道士,看不出夏倩要去自 杀。”   她不自觉地,把刚才碰到道士的事讲了出来。沈听涛不明所以,觉得刘一聆 一定是伤心糊涂了,也未多问。   “夏倩一个人神思恍惚地去了‘情人岛’公园。当时公园一定还有谈恋爱的 人,只要有谁发现夏倩情绪不对,上去问一下,或许她就不会死了。唉,可惜夏 倩的命不好,谁也没有注意她。   “昨晚的月亮很亮,夏倩就在那个亭子里,就着月光写遗书。她一共写了三 封,一封给父母,一封给杜斌,还有一封给我和寝室里的女孩们。”   说着,刘一聆从口袋里掏出那封遗书,信封上的字鲜红凄艳,令人触目惊心。   刘一聆把信拿在手上,接下去述说:   “大概是在午夜,公园里已没有人了。夏倩拿出买来的那把刀片,在手腕上 深深地割了一刀。   “唉,要是她的性格再软弱一点,对杜斌的爱再浅一点,或许就不会割得那 么深。她这一刀下去,割断了动脉,等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死去 很长时间了……”   说到这里,刘一聆又伤心地痛哭起来,说不下去了。   沈听涛听了刘一聆的述说,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觉得让夏倩这样纯洁可爱 的女孩死去,这世界真太不公平了。   他看到刘一聆手上那封夏倩的遗书,禁不住拿过来,轻轻打开看了起来。   夏倩的遗书写得相当的平静,丝毫没有对杜斌的怨恨,相反,仍对杜斌寄予 着深情。读她的遗书,仿佛感觉她不是去死的,而是去赴一个温馨的爱的聚会。   阿聆:   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大概在寝室里照旧准备你的毕业论文吧,或者又是在 “听涛线”和沈听涛在一起吧?!刚才我在寝室里对你说的话,大概令你为我担 心了。对不起,现在我不需要再证实什么了,因为我要走了,我要到杜斌那儿去 了,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了。我心里很高兴。   阿聆,我现在是在“情人岛”的“双影亭”里给你写信。今晚的月色很美, 很圆很圆的一轮,挂在天上。它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我们每次来到这里杜斌坐 过的石凳上。   刚才他告诉我他要去西班牙了,因为他的爸爸妈妈逼着他去。他从来都是个 孝顺儿子,从来不知道违抗父母之命的,所以就只好来向我告别了。他泪流满面 地说对不起我,说他即便到了西班牙也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想我念我的。然后他 又深深地和我吻别,我的泪刷刷地下来了。   他走了,他越走越远,最后在我的视野中完全消失。我没有拦住他,我没有 开口要求他留下来。因为我知道他爱我,发狂地爱我,只要我开口要他留下来, 他一定会留下来的。那样的话他好不容易办好的护照、签证,还有飞机票就要作 废了,他就要辜负爸爸妈妈对他的期望了。那么,我又怎么可以让他因为我而忤 逆父母,做不孝的儿子呢?!不能,我决不能!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 他挺拔的身影在我眼中一点一点消失,最后融化在夜色之中。   阿聆,我从来都是一个灰姑娘,一个永远没有水晶鞋和玫瑰花的灰姑娘。我 不漂亮,我不聪明,我不能干,我也不温柔体贴。杜斌他是那样完美,那样优秀, 他爱上我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只要曾经拥有了他这份爱,我这一辈子就没有 白活。   阿聆,你一定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宿舍里讨论爱情。陈阅说爱情等于钻石+ 宝石+黄金+别墅+名牌服装+名牌轿车+名牌化妆品和出入高档娱乐场所;   郁群说爱情应该像钱钟书先生和杨绛先生一样,在学术上互相扶持,白头偕 老;   王红呢,一直都耍滑头,不肯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跟她那位 大研究生好上了;   你呢,却给我们念了台湾诗人席慕蓉的那首诗《如果》作为回答。   而那时候的我好傻啊,还拼命嘲笑你们,指天发誓自己八辈子也不会谈恋爱。   可是,我懂了。我懂了,爱情确实就席慕蓉所说的,如果爱情愿意,我可以 把生命之树连根拔起,可以让生命之花彻底枯萎,断落。   我决定这样做!马上就做!   可是,我现在拿刀片的手却在颤抖,我的泪又在刷刷地流。我的腹中好象有 条小生命在轻轻蠕动,本来他是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我的小斌或者小倩, 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最可爱的小精灵。可杜斌不喜欢让他这么快地就 到这个世界上来报到,那么就也让他陪着我漂洋过海,到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国 度去找他的父亲吧!   啊,西班牙,多么美丽的国家!我就要和杜斌一起到那儿去了。那儿有地中 海的波光,那儿有比利牛斯山脉的积雪,那儿有多明戈和胡里奥·西格莱西亚斯 的《卡门》。那儿有塞万提斯和他的永恒的堂·吉珂德,永恒的长矛战大风车, 那儿有激烈刺激的斗牛场,而且还举办过举世瞩目的巴塞罗那奥运会。   我知道,对于杜斌来说,最最重要的是西班牙有世界一流的足球俱乐部:巴 塞罗那俱乐部和皇家马德里俱乐部,他可以欣赏到世界一流的足球联赛。西班牙 还拥有一批球艺高超的球星,特别是他最最崇拜的球王马拉多纳已经转会到了西 班牙的塞维利亚队。再过几天,他就可以在球场边看马拉多纳踢球,为之呐喊为 之疯狂了。哦,天那,杜斌到了那儿一定会开心得梦里也笑出声来的!他早就应 该去了!   阿聆,我好幸福,我现在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了。因为我就要和我的爱人 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虽然杜斌说西班牙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去的,可我现在要先 去那儿,给他一个惊喜。   请为我高兴吧,请为我祝福吧。我也会在那里请上帝保佑你的,保佑你和沈 听涛也像我和杜斌一样的幸福、快乐,直到地球毁灭,人类不再存在!   别了,阿聆。   别了。   请代我向215的所有成员道一声再见。   王红再见了,我从小到大的老同学。郁群,未来的女学者, 再见了。最后 只想告诉你,假如心里真爱的话,那就拿出行动来吧。笪老师永远是我们的好老 师。   还有陈阅,阿聆你如果能找到她,那么请你问问她,是否还喜欢我那件红色 短大衣。如果喜欢,就送给她留作纪念吧。   好,要写的都写了。   再一次祝福你和沈听涛。   真想再听一次你的风铃声,我到了那儿会记得你的蓝色风铃的。   永不再伤心的   夏倩   留于子夜月正明时   十   夏倩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她的座位没有了,她的床铺空了,可刘一聆 对她的怀念越来越深。   夏倩和杜斌曾是那么完美的一对,我也曾为他们祝福,替夏倩感到幸福。可 谁又能想象,最后的结局,竟会是这样。   那么自己呢?有多少人曾说和笪老师是最般配的一对,可实际上,我们两人 根本就没有互相爱过,而社会上很多人看不起生意人,可听涛是这样的优秀,自 己和他相爱得是那样的幸福。   这世界难道真的就这么让人难以捉摸吗?刘一聆想着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 了那个道士告诫她的四个字:顺乎自然。   她想这个学期以来,自己一定是没有顺乎自然,否则她和听涛之间又怎么会 发生争执?那天的情景,又在她脑海中历历闪现出来:   在接到学生会家教部让她到萧佩然家去教小勍的通知时,她有些兴奋,觉得 家教是一种新的体验。谁知她兴兴头头地跑去告诉沈听涛时,不仅没得到支持, 反被他说了一顿。   “去做什么家教?我就指望你四年级空一点,可以帮我多做做模特,现在倒 好,把时间都浪费在一个残废小孩身上。   “你如果缺钱用,到我这儿拿好了。低声下气地当家庭教师,伺候人,不是 丢我面子吗?”   刘一聆一听,很受不了,两个人几句话不合,就吵了起来。自从他俩恋爱以 来,沈听涛还从未对她红过脸,所以才吵几句,刘一聆就觉得非常委屈,一赌气 跑了出来。   沈听涛一看情况不对,就跟了过去,前前后后地道了半天歉。见刘一聆还是 背着身不理他,就说:   “小天鹅,我昨天看了一篇文章,是讲称呼与恋爱之间的关系,特别有意思。   说是如果一个人称异性不带姓氏,就证明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了,就像我最开 始叫你‘一聆’;   如果渐渐地,两个字变成了一个字。比如我不叫你‘一聆’,而且叫你‘聆’ 了,证明我们两人已爱到一定深度了。   可我对一你的爱太强烈了,一下子跳过了这个阶段,直接进入了最高级阶段, 不喊你姓名中的任何一个字,而另取一个昵称,就像我叫你‘小天鹅’。到了这 一步,两个人就没法分开了。   总之,你的名字一点点消失,我们的感情就一点点的深厚。你说有没有道 理?”   刘一聆其实早就没有了气,只是一直下了台阶,放不下面子。这时听了这话, 眄了他一眼,说道:“我觉得一点道理都没有!”   于是,两人间的不快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一聆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没想到, 为了那天晚上萧佩然要去深圳,她答应去照顾小勍而没陪听涛谈生意,两人又闹 了矛盾。难道我和听涛之间,也开始不像以前那么完美了吗?刘一聆不敢再想下 去了。   沈听涛在光复路上的店面终于装潢完毕了。沈听涛让刘一聆陪着,美美地去 巡视了他的这块领地。   这家店装潢得豪华考究,沈听涛十分满意,而刘一聆却觉得这样的一种感觉 远没有“听涛线”来得亲切。   沈听涛赞美之余,说道:“终于鸟枪换大炮了。我准备把这家店定名为‘听 涛服装精品中心’,你觉得怎么样?”   刘一聆听了这个名字,又听沈听涛讲出这个名字时意气风发的语气,就知道 这个店名已无法改变了。听涛问她,也只是形式一下而已。但她还是说出了自己 的看法:   “这个名字虽然不错,可凡是有点气魄的人,都能取出这样的名字。而‘听 涛线’则不同,它独一无二,是完全属于你的。”   沈听涛听了不以为然地一笑,说:“可是‘听涛线’这个名字雅得过分了, 也只有像你我这样的人才能欣赏。一聆,我们目光要放远一些。你要知道,这世 界遍地都是俗不可耐的蠢物。”   “听涛,我觉得自信是必需的。可我觉得你现在有些自信过头了。你不是说 像‘月儿弯弯’那样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别人心中的人是令人讨厌的吗?我现 在觉得你也有点像她了。”   “你怎么可以把我和这种人相提并论?我们可是栓在一条绳上的,你贬低了 我,不也就是贬低了你自己?”   不容刘一聆反驳,他又接着说道:“一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前几天服装 厂来人,说我这样大批量生产服装,最好能取个名,也有利于以后打响牌子,我 觉得有理,就把男装取名为‘听涛牌’,女装取名为‘一聆牌’。”   沈听涛话音刚落,刘一聆就埋怨道:“听涛,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 张?我可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作为标签满世界贴来贴去的。你马上去告诉他们, 绝对不用‘一聆’这个名字!”   沈听涛有些不理解,奇道:“这又有什么关系?打自己的名字,扩大点自己 的影响,不是好事吗?再说,这样的例子很多。赵章光的‘101’生发精,不是 取名为‘章光’吗?”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不一样的。我反正不想出这个名,也不愿出这个名, 你一定得把这个名改了!”说着说着,刘一聆的语气便硬了起来。   沈听涛也有些急了,说:“一聆,你怎么这么不近情理?我这样命名,还不 是为我们的感情考虑。男装叫‘听涛’,女装叫‘一聆’,正好是一对,听着舒 服,看着也舒服。”   “那也只是你听着舒服,看着舒服。我却觉得挺不舒服的。我不喜欢,也不 习惯这样名字被人挂来挂去的。听涛,你就依我吧!”说到后来,刘一聆口气一 软,已有点撒娇的意味了。   谁知沈听涛还是坚持说:“一聆,你就算帮帮好吗?名字取得好,服装就容 易卖得出去。把你未来老板娘的名字挂上,打出名气,又能多赚钱,岂不是两全 其美吗?”   刘一聆听了,有些气愤,说:“钱!钱!现在你开口闭口都是钱,都是名气, 好象钱和名气是你祖宗似的。我问你,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不是说有了我, 你就什么也不需要了吗?”   听了刘一聆的话,沈听涛的脸上闪过一丝凄苦的神色。他怔怔地望着刘一聆, 突然间不再言语。   刘一聆一下子被他看得发慌,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确实过重,就握住沈听涛 的手柔声说道:“听涛,你别生气,是我不好,你拧我耳朵吧!”   每次刘一聆调皮,沈听涛总是轻轻拧一下她的耳朵,以示惩罚。可今天,沈 听涛却和平时不同,听到刘一聆这样温柔的言语,仍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 才郑重地说:   “是的,我很小的时候,就看重钱和名气,发誓要成为一个有钱人,一个有 名望的人,让别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强!”   刘一聆从未见过沈听涛用这样沉重的语气说话,很久以来,她习惯了沈听涛 回避过去的记忆。她知道,沈听涛一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她是个善良的 女子,她不愿触及别人的痛苦,也从未向沈听涛追问过。现在见沈听涛沉入回忆, 就一声不响,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一聆,你是否记得,我每次回去,总对你说我要回故乡去了,从没说起我 要回家?”   刘一聆“嗯”了一声。   “而且你每次问起我的父母,我总是淡淡地答道:爸爸怎样,妈妈怎样,从 来都没有说起过他们在一起怎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只有故乡,只有爸爸和妈妈,没有家。”   说到这里沈听涛深深地长叹一声,真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但他还是继续说 了下去:   “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个错误,负担,和误会。我的父亲是一个搬运工,长得 膀大腰圆,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可在我们那个县城,像他这样干着卑微的工作, 相貌又一般的男人,是很难找到对象的,一直到三十岁,他还是光棍一条。   “可命运偏巧在这个时候,赐予他一个机会。文化大革命的热潮,席卷了这 个县城。以前县里的一些官儿,一个个都被揪出来戴着高帽子游街。而与他一起 的搬运工人中,却又有几个平步青云,成了造反派的头头。虽然他的政治嗅觉没 有那么灵敏,仍旧只能当他的搬运工,却也吃香起来,因为搬运工是真正的无产 阶级,劳苦大众,也就是人民的主人。   “有一天,搬运工人中出现了一个美丽单薄的女人,她就是县长的女儿。县 长在连续的批斗后不堪受辱跳楼自杀了。他的女儿便被发配来接受监督劳动。   “让一个柔弱的女人来搬几百斤重的货物,这世界上最荒唐的决定,却变成 了对我父亲来讲最好的事情。我父亲的良心不坏,就主动帮这个女人搬分配给她 搬的那些货物。我的父亲出身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力气又大,居然谁也没敢说 他帮助坏分子,立场不稳。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我的母亲。她的父亲刚刚自杀,母亲又不知被关押在何 方?家没有了,人格被侮辱了,她的精神也崩溃了。这时我的父亲去帮助她,使 她感到莫大的安慰。   “见到我美丽的母亲,我父亲压抑了多年的情欲像一场蔓延开来的森林大火, 烧得他难以自制,而我母亲在思想上出于感恩,在体力上又无力阻挡。不久之后, 我就很不应该到来到了我母亲的身体里。   “我在我母亲身体里日渐一日地大了起来,眼看纸要包不住火了,无奈之下, 我母亲只好嫁给了我父亲。   “他们两个人是如此的不同,我父亲粗暴蛮横,我母亲柔弱娇嫩,结婚没几 天,我父亲就毒打了我母亲一顿,仅仅是因为,我母亲打的洗脚水烫了他一下。   “从此,父亲打母亲成了家里平常的事情。我就是在那年冬天,一次父亲痛 打母亲的时候突然降生的。   “我比预计的提早了几天来到这个世界,而母亲却在这次挨打之后,对父亲 怨恨到了极至。她当时就决定,等我一断奶,她就离开这个家。   “后来,直到我会说话,母亲才终于抛下了我,跳了养鱼塘。但命运就这样 爱捉弄人,守鱼塘的,是一个一直爱恋我母亲的她的一个高中同学,他也因为右 派父亲牵连而被赶来看管公社的鱼苗的。   “当我母亲死活不肯再回到父亲身边,于是那个男子,冒着巨大的风险收留 了我母亲。而我的父亲,却不屑一顾地说:‘这个女人我现在玩够了,不要了。’ 从此,我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   “等我稍稍懂事,就经常偷偷去看望我母亲。我记忆中的母爱都是在别人的 屋子里得到的。   “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再后来,母亲的母亲回来了,她们一家重新恢复 了名誉。而我的父亲,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打我。不多的钱,都换了 酒。   “我去找母亲,告诉她我再也不想呆在父亲身边了。可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和 父亲离婚,正式嫁给了救她的那个男子,我也已经有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她无法把我留在身边,就拿出钱,让我去住校。母亲待我很好,但她已不 仅仅属于我。她属于她自己的家庭。父亲完全属于我,可他一点也不像父亲。就 这样,在十三岁的时候,我彻底失去了我的家。   “很小的时候,我就感到了别人眼中的异样,因为我不仅是个没有母亲的孩 子,还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没有家,没有钱,没有一切。每个人都可以看不 起我,每个人都可以欺侮我。   “就在那个时候,我发誓除了父亲和母亲,我一定要拥有一切!   “首先,我必须有钱和名气,我要去看不起他们,去施舍他们,去对他们不 屑一顾,要让他们知道谁更强,谁更高人一筹!”   说到这里,沈听涛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望着刘一聆说:   “一聆,你说我整天叨念着钱、名气,是的,我是念叨这些。但我开口闭口 到说钱,说名气,却都是为了争一口气!你能理解我吗?”   刘一聆真的没有想到,沈听涛的过去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凄婉的故事。他虽然 有亲生的母亲,却和她一样,从小得不到多少关怀。不管做什么,他都必须要靠 自己一个人去闯,去干。也许他的名字和她一样,是自己改的,在内心深处,她 觉得两颗孤寂的心,更近地跳在了一起。她对沈听涛的爱,也更深了一层。   刘一聆在这个时候,深情地喊了一声:“听涛”,就扑进了沈听涛的怀里。   沈听涛抚摸这着刘一聆的发稍,动情地说:“一聆,你明白我的想法了吧! 在商品经济这股大潮前,我不仅仅要听涛,还必须下海。为了我的事业,你就答 应取‘一聆牌’吧!”   刘一聆没想到沈听涛还会这样要求她,就为难地说:   “听涛,我们相爱归相爱,而原则问题我是不会让步的。我真的很不喜欢把 自己的名字张扬出去,你就别逼我了,好吗?”说看,刘一聆就轻轻地撒起娇来。   沈听涛呆呆地想了半天,轻轻拧住刘一聆的耳朵,无奈地说:   “一聆,我拿你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十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 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 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刘一聆将小勍推到客厅外宽敞的主阳台上,开始教她新课。   可是,小勍稚嫩清脆的童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随着刘一聆的吟诵而飞扬在 秋日的晴空之下。   “对不起,刘老师,今天您教我这首词太长了,我听不懂,一句也没记住。   “刘老师,刚才您念的是不是说一个人心里很苦很苦,她是在想念他的亲人 吗?”   刘一聆垂眼望去,只见手推车里的小勍小小的脸蛋写满了困惑。她这才意识 到自己竟然把讲课计划改了,原来要讲的杜牧的《山行》不知不觉中换成了李清 照的《声声慢》。这阕《声声慢》是女词人暮年的杰作,是一首长达九十七个字 的慢词,何况作者笔端凝聚的又是她饱经沧桑的情怀,一般人要是没有经历过悲 伤痛苦,也是难以深刻理解的,那未过髻龄的小勍虽然早慧,却也是万万接受不 了的。想到这儿,刘一聆抱歉地冲小勍笑笑,说:   “对不起,小勍,是刘老师不对,这首词太长了,我们换一首吧,换一首唐 朝诗人杜牧的一首最有名的七言绝句,好吗?”   小勍听了,点点头。   于是,刘一聆便接着往下讲:   “这首七言绝句的题目叫做《山行》,就是写和现在一样的深秋季节,在很 远很远、很高很高的深山里面,大片大片的枫树林的叶子都变红了,你跟我念: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可是,刘一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精神根本不能集中到讲课上去,望着晴朗朗、 碧湛湛,纯净得没有一丝白云的天空,她的眼前始终拂不去夏倩的影子。一会儿 是笑盈盈的夏倩,一会儿是做着鬼脸的夏倩,一会儿又是在梦里无数次看见过的, 用刀片割断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在狂喷的鲜血中缓缓倒下的夏倩。   刘一聆一向爱极了秋天——她是在秋天离开了让她又爱又恨的故乡,她也是 在秋天认识了她生命中的另一半沈听涛,还有,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出生也应该是 在秋天,所以,她也一向爱极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一首绝句: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但是,今天的她却恨极了周遭这一派大好秋光。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潸潸 而下。   “刘老师,您哭啦?是小勍不好,小勍太笨了,没学好功课,对不起了,刘 老师,您能原谅我吗?”   这时的刘一聆思绪纷乱,根本没有听见小勍的话。   这时,她听见的,只是那来自内心深处的风铃声。“叮咚”,“叮咚”,是 那样的清脆而清晰,仿佛在一遍又一遍地问她。   “爱情到底是什么?”   “爱情到底是什么?”   而她,却只是茫然,不知该从何答起。   良久,良久。   蓦地,一个温柔的声音像一缕清风吹进她烦乱的心底:   “一聆,发生什么事了?能跟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你。”   刘一聆回头一看,却见半月前去美国联系公司业务的萧佩然微笑着站在自己 身后,不由地悲欣交集,低呼一声“萧阿姨”,便一头扑到萧佩然怀怀里痛哭起 来。   待到刘一聆定住心神,收拾起眼泪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萧佩然卧室 中那张椭圆形的大床上面,泪水早已浸透了藕荷色的软缎床罩。而萧佩然则斜着 身子,坐在床沿上,正俯首看着自己,眼中盛满了关切与爱怜。   “一聆,你醒啦?来,快起来喝点燕麦粥,金凤已经热了三次了,这次别又 凉了。”   说着萧佩然从床头的低柜上拿过一只青花玲珑的细瓷碗,端到刘一聆面前。   刘一聆这才觉得四肢酸软,腹中唱起了空城计,便默默地伸手接过那只小碗, 用调羹慢慢地啜饮,萧佩然见她这样,欣慰地淡淡一笑,又柔声道:   “一聆,你慢慢喝,喝完了我让金凤再给你下点鸡丝面,卧两个鸡蛋,吃饱 了,歇会儿,再好好洗个澡,咱们今晚聊个通宵,你看怎么样?”   刘一聆听了这番话,又望着萧佩然母亲似的眼神,只觉自己全身被一团关切、 一团温柔紧紧地包裹着,心境也随着萧佩然温和、娴静的语音稍稍平定了下来, 她顺从地喝了粥、吃完了面条,又洗了澡,向金凤及小勍道过晚安,便回到了萧 佩然的卧室。她发现,被泪水濡湿的床罩,床单和枕头已经换过了,萧佩然正披 着一袭长长的象牙色丝质睡袍,斜倚在床头等她。而梳妆台上放着一条鹅黄色的 睡裙,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刘一聆换好了衣服,上床去依偎在萧佩然的怀里,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好了,孩子,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了,有什么委屈,有 什么烦恼就统统讲出来吧,讲出来你会好受些。”   萧佩然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温和宁静,有一种如止水般的永恒的磁力,让刘 一聆又想到了她从未谋面过的生母。她觉得,耳边这温和宁静的声音就像是母亲 慈爱的声音,而自己则仿佛就是在母亲的怀抱中尽情倾吐母女离散期间所遭受的 种种苦楚。于是,童年的冷遇、求学的艰辛、初进M大学时的困惑和情感误区, 与沈听涛的相识、相爱与争执,还有夏倩美好生命的突然消逝,那黑色的羊毛衫、 鲜艳的红豆项链、还有那串蓝色的风铃,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个静静的秋夜中 闪回,待讲到夏倩绝望而割腕自裁的时候,刘一聆又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萧阿姨,我真没想到她会死,我真是一点儿也没想到她会死。其实她那时 候最需要证实的不是有没有怀孕,而是要证实杜斌对她的感情。她承受不了那个 打击,海誓山盟、柔情蜜意加在一起却及不上一张西班牙护照的吸引力,她受不 了了。她从来都是一个纯真的女孩,她无法承受这一切,偏偏我又没去找她,没 去把她找回来,没有守在她身边,所以她才会去了‘情人岛’的‘双影亭’,才 会去死。萧阿姨啊,我真是好悔,好悔啊!”   “一聆,好孩子,坚强些。”   一直静静听着的萧佩然用搂着刘一聆的左手轻轻拍打着怀中的女孩,右手轻 轻地一按床头的电钮,只见落地的麻质窗帘倏地向两边退却,整整一面墙的玻璃 窗上只留下一层薄薄的镂空白纱遮盖着,皎洁的月光在户外朗照着,又透过明明 灭灭的薄纱窗帘,斑斑点点地洒到椭圆形的大床上。床前的厚厚的地毯主色调是 灰绿色,上面精工编织着各色花卉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不甚分明。墙上一帧艺术壁 挂上那张抽象的人脸也似乎睁大了眼睛,和刘一聆一起倾听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从远古响起:   “一聆,你还太年轻,你和你的同学都还太年轻,没有真正懂得生活究竟是 什么,爱情究竟是什么,爱情究竟是什么,所以才会有这方面的烦恼,才会发生 你那位同学式的悲剧。   “其实,你如果懂得了生活究竟是什么,爱情究竟是什么,那么,你就会永 远坦然地迎接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挑战,你才会永远坦然地昂起头,走自己人生的 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女人的故事,两个女人的故事,也许你听了这个故事, 能悟出些什么。   “那是在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前,在美国一所著名的高等学府里,有两对成绩 卓著的中国留学生夫妇。那两位先生是研究核物理的,两位太太则是搞音乐的。 他们在那儿都已有了非常安定舒适的生活环境和非常完备的科研条件,可是当一 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高兴极了,决定立即回国参加建设。 那时,他们供职的那所学校拼命挽留他们,可他们对高薪水毫不动心,对美国政 府排华的高压政策也毫不畏惧,放弃了在美国经营多年的洋房、轿车和银行存款, 想法设法,带着多年研究的成果和一腔报国的热忱,辗转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祖国。 那个时候,他们两家各有一个独生女儿,都是五岁的小女孩。那两个小女孩从小 一起长大,耳鬓撕磨,情同姐妹。那个稍稍长几个月的叫余淑萍,那个小一点儿 的是我。   “回国以后,虽然余家伯父和我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而且余家伯父和我父 亲因为工作的关系,并不长住家乡,但我和淑萍姐跟着各自的妈妈,还有奶奶、 外婆,仍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从小读书我们两在学校总是名列前茅的,读中学 时还跳了两级。   “我母亲是个钢琴家,从我三岁时起就教我弹钢琴,而余伯母则是搞声乐的, 歌唱得好听极了,所以淑萍姐的嗓子也特别好,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中,我为淑萍 姐伴奏的女声独唱节目,每年都是压轴戏。   “记得中学毕业的那一年,国家正处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人人都得不到足 够的食物,走街上,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脸都是浮肿的。我们中学生正是长身体的 时候,特别需要营养,所以就更加地面带菜色。不过,我和淑萍姐虽然常常饿得 头昏眼花,站立不稳,胃里也会恶心,吐出清水来,我们还是很自觉地尽量少吃 东西,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定粮省下来送给比我们更需要粮食的烈军属、五保户、 孤寡老人,还有病倒的同学。因为我们始终认为只要这样做,才算不辜负共青团 员的光荣称号。而且,在那个时候,几乎每个同学都是这样做的。   “在高中毕业的典礼上,我们全年级的同学聚在一起,畅谈理想,人人都热 血沸腾,表示要为祖国献出火红的青春。   “在同学们的要求下,淑萍姐一首一首地给大家唱歌,她唱得最好的是她最 喜欢的那首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主题曲——《花儿为什么那样红》。我直到 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她的歌声是那样的甜美,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清纯,而歌中所 赞美的爱情又是那样的令人神往。要知道,那时候,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姑 娘,不仅向往着有一份美好的事业,同时,对爱情也自然而然怀有一份无限的憧 憬,只是谁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后来,我和淑萍姐都考上了大学,我念的是外语系,而淑萍姐则选择了音 乐系。进入大学校园没多久,我和她就先后成了丘比特的俘虏——淑萍姐像我们 俩的母亲一样,爱上了一位专攻核物理专业的年轻人,是她父亲门下的博士生。 那时侯,她不止一次地羞红了脸告诉我,她和她的那位‘博士’是如何地相爱, 如何地幸福,如何地甜蜜,她又告诉我,她决定将来要跟随她那位未来的科学家 到祖国内地的核工业基地去工作,为我们祖国的国防事业毫无保留地贡献自己的 青春和生命。她还说,她虽然不懂得导弹,也不懂得氢弹,但她有一颗滚烫的心, 她可以用自己甜润的歌喉为难得从基地出来回家休息的科学家们鼓足干劲。她也 准备着像我们的母亲一样,忍受夫妻不能长相厮守的痛苦。她含着热泪但又坚定 执着得说出的那一句话:‘我要到那个离他的基地最近的地方去,要让他每次休 假都能很快得见到我。’令我深深的感动。虽然,我心里很清楚,淑萍姐这样的 决定意味着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分离,但我还是非常得支持她,支 持她为祖国,也为爱情而奉献一切。   “而我呢,那时候我深深得爱上了一位中文系的大才子,算起来,他还是一 聆你的老系友呢,他口才很好,常常滔滔不绝地为我朗诵古今中外那些优美动人 的情诗,听得我心都要碎了,而且,他的文才也很好,笔头很快,常常在报纸、 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什么的,有的诗还剪辑成一本,写上‘送给我最亲爱的佩 然’,在我过二十岁生日的那一天送给了我,我就一直珍藏着,每次一个人在夜 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悄悄地读上几首,脸儿就会发烧,心儿就会跳得好厉害。   “那时,他常常上我家来玩,我的爸爸、妈妈也很喜欢他,人们都认为我和 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们呢,也是甜甜蜜蜜地沉浸在爱的天地里,互相约 定以后要合作翻译世界上伟大作家的作品,要成为像傅雷、朱生豪那样的翻译家。   “后来,我们四个人,我、淑萍姐、‘科学家’、‘大才子’征得各自父母 的同意,决定在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国庆节,一起举行婚礼。   “但是,就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我的父亲、母亲和 余家伯父、伯母虽然侥幸地躲过了五八年的反右运动,可这次却在劫难逃,而且 还变本加厉,被当作潜伏多年的美蒋特务揪了出来,多年没有穿过的旗袍和西装 一件件地被撕成了碎片,收藏多年的古玩,还有我母亲录制的唱片、余伯母灌制 的唱片,全部被当作‘四旧’没收了。我家中常使用的一套瓷餐具只因是台湾产 的,也被砸成了齑粉。我们的父母亲被剃了阴阳头,戴上纸糊的或是硬纸板做的 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美帝特务’、‘反动学术权威’的大牌子去一天天地游行、 挨斗、坐喷气式、蹲牛棚。   “我惊呆了,有些六神无主,就跑去找我所爱的男人,想求得一些安慰和庇 护。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张从来就不笑不见我的脸一夜之间成了凶神恶煞, 那张曾对我吐出过无数甜言蜜语的嘴一夜之间成了人性丑恶的证明,他用最恶毒 的语言骂我,骂我是潜伏特务的狗崽子,妄图利用美色腐蚀拉拢无产阶级的革命 接班人,还拿出那条我拆了自己的毛衣,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特意为他织成的长 围巾来作证,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打我一巴掌,以证明自己立场的坚定、旗帜 的鲜明。   “然后,他便闪电半般地娶了他单位里新成立的红色暴动指挥部的那个造反 派头头的女儿,从‘白专道路’的典型摇身一变成了无限忠诚于无产阶级革命事 业的革命闯将、红色暴动指挥部的笔杆子。而在我印象中,他的那个大靠山、老 丈人原本是他们单位传达室的看门人,走进走出,他原先是根本不屑于打一声招 呼、点一个头的。   “我当时真是伤心欲绝,但我一滴眼泪也没掉。他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打醒了 我做了好多年的玫瑰色爱情梦。我终于发现,他其实从来就没爱过我,只是爱我 父母的地位。所以我甩甩头,甩掉了这个爱情包袱,继续坦然地走我的人生之路。   “就在我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二年,我接到了淑萍姐的来信,信 上说她已经回城了,并且决定在那一年的春节结婚。   “我看了她的信,真替她高兴,也为她自豪,为她和‘科学家’坚贞不渝的 爱情自豪。因为虽然那几年我和她各自颠沛流离,少通音讯,但在我内心,我却 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她、祝福着她。   “可是,当我带着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结婚礼物—— 一套精装本《毛泽东选 集》,赶去参加她的革命婚礼的时候,我却惊讶地发现新郎不是‘科学家’,而 是一个我从来未见过的陌生男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顾不得新房里热热闹闹的场面,一把将淑萍姐拉到外 面院子里一叠连声地催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淑萍姐她却还责备我大惊小 怪,又轻描淡写地告诉我,那个‘科学家’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小绵羊,已经在一 年前畏罪自杀了,现在她的丈夫是别人介绍的一个根正苗红的老工人的后代。靠 了这一纸婚书,淑萍姐离开那个穷山村,回到了城里。   于是,我忙问她:“那么你真心爱他吗?”淑萍姐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用 一种仿佛很好笑的口气说:   “佩然,你怎么还这么小资情调?这样下去你会离革命群众越来越远,很危 险的呢!婚姻嘛,依我看只不过是两个人住在一起,生儿育女,再简单不过了, 说什么‘爱’不‘爱’的,肉麻当有趣!”   也许,那天晚上淑萍姐真的觉得我很危险,有心要帮我一把,说着便一把把 我硬拉回了屋一里,又从新房里拖出个男人来,把他推到我面前,介绍说是她丈 夫的同事,然后又用一种像极了三姑六婆的口吻说:   ‘你们好好聊聊!’   “其实,我那时哪里聊得下去!当天晚上我便回到了我下放的那个小山村, 在那儿一直待到七七年才回到这座城市来。不过,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 淑萍姐在她婚礼上没有唱歌,她那曾经是那样甜美动听的歌喉,从此只用来扯着 家长里短,骂丈夫、议论邻居。   “而我过的日子就和淑萍姐完全不一样了。也许因为我那十多年的努力吧, 从小就学起的英语没舍得丢,还自学了法语、日语和德语,读大学时选修的二外 是阿拉伯语,也还能稍稍应付些日常用语。回城以后,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苦 苦挣扎着,到现在,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事业,这些一聆你是看到的。虽然我以前 从没想过要干这一行。   “淑萍姐现在也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可是,我们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 友,如今在同一片蓝天下却已是难得相见,有时甚至几年也没见上一次。前几天 我去东方大楼给小勍买衣服,在电梯上恰好遇见淑萍姐,她告诉我她已经退休好 几年了,最近正忙着为即将临盆的大女儿准备孩子出生的事。我看她的胖身子在 货架间滚来滚去,全身都是操劳的痕迹,哪里还找得出当年那个充满朝气的淑萍 姐的影子?我心里一阵发酸。说实在的,我一直很想送点钱给她,但又怕伤了她 的自尊心,正好趁她快做外祖母了,就想了了这个心愿。我正要拿出皮包,就听 她说还要赶着去学校找她小儿子的班主任老师,因为她的宝贝疙瘩早恋。”   说到这里,萧佩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作声。而刘一聆早已听得痴了, 也自怔怔地出神。   过了好一会,窗外的天色已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萧佩然松开紧搂着刘一聆 的双手,仔细地捧读怀中少女那青春的面庞,又说:   “一聆,记住,爱情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感情,没有爱情,这个世界将变得无 比单调、沉闷和乏味。但是,爱情又决不是人生的全部,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心心 相印、相濡以沫,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着走人生的路,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都 手搀着手,坚定地走下去。在精神上,两个人应该是完全平等的,谁也不依赖谁, 谁也不轻视谁。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太悠久了,男尊女卑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 很多人,包括女人自己都把妻子看作是丈夫的附庸,虽然这些人都包装得很新潮。   “同时,要提醒你的是,一聆,爱情的酒是醉人的,不少女孩子往往就在不 知不觉中迷失了自我,那才是真正的危险,你要时时地提醒自己啊。   “我追求爱情,我追求真正的爱情,虽然也许我这辈子也不能如愿以偿了, 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暗暗羡慕淑萍姐她有的只是一些具体的烦恼,她可以为丈夫的 酒盅和儿子的鞋袜占去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但是我还是追求爱情,这辈子这样, 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都不会改变。在这种追求的过程中,我依然要求自己过有内 容的生活,要活得有意义。   “记得我有一次去美国考察业务,顺便参观了一次摄影展览,那里面有一幅 作品令我深深地为之动容,为之心折,我认为它出色描述的是爱的极至境界——   “那是一幅彩色的逆光照片,占满整个画面的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妻的 背影,他们长满皱纹的手紧紧地握着,在纽约的街头漫步。而在他们的前方,夕 阳将坠未坠,是黄昏的浪漫与温馨。   “这幅照片使我一下子想起了美国诗人华尔特·路温菲尔斯的一首十四行诗 的几句:   “既然在这夕阳西沉的金黄色天际,   我们搜集着取之不竭的成熟的阳光,   甚至沉落时我们仍把爱的光芒散播,   ……”   又是一个秋日的清晨来到了,萧佩然已不知何时悄悄地起了床,刘一聆依然 一动不动地躺着,心里细细咀嚼着萧佩然和余淑萍,这两个本该有相同生活经历、 却又步向不同归宿的女子的故事,咀嚼着华尔特·路温菲尔斯蓄蕴哲理的诗句, 心中想了很多很多。   想着想着,刘一聆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脖子上那条鲜红的红豆项链,脑海 里又出现了那个笪篁曾经向她提到过多次的古代才女——明末清初秦淮何畔那个 娇小美慧的柳如是,她历经种种磨难,才与东林巨子、江南硕儒钱谦益结为夫妇, 成为了钱府红豆山庄的女主人,但是当钱谦益负她所望、降敌事清之后,有志报 国的她依然被圈在红豆山庄的高墙之内得不到真正的自由,最后在钱谦益死后不 久被逼悬梁自尽。据说,自她去后,常熟钱府的红豆山庄不再有鲜红鲜红的红 豆……   刘一聆发现,一夜之间,自己似乎长大了许多。   十二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学期,刘一聆是在修改毕业论文初稿、毕业实习、萧家 的家教以及与沈听涛的不断地争吵又不断地和好中度过的。   经过她与萧佩然的那次彻夜长谈之后,刘一聆已经渐渐地能够真实地把握自 己的生命了。她并不再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对这个世界,对爱情,对周 遭的一切,她都有了自己独立的看法。   随着“听涛服装精品中心”的开张营业,沈听涛的资产成倍地增长。他买了 别墅,也买了辆桑塔那以方便做生意。此外,他还雄心勃勃地说只待B市的旧城 区全部改造完,道路交通状况得到一些改善之后,便就要换“宝马”车。在刘一 聆的眼里,沈听涛越来越和那些生意场上俗不可耐的“大款”靠近了。   他俩因为各自观念的不同而争吵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又总是沈听涛的软语 温存或刘一聆的甩门而出结束。吵吵和和,和和吵吵,倒叫刘一聆怀念起那一段 从来没有争吵的初恋时光。   可是,刘一聆的心里也很明白,有争吵才是正常的,完美总是体现在缺憾之 中。所以,每次争吵过后,也就不再细究,何况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整理她 和沈听涛之间的情感。   首先,是笪篁接受了一个普及性的课题,找刘一聆和郁群两个学习尖子作助 手,在一个月内完成三十五万字的书稿,常常忙得通宵达旦地伏案疾书。   接着,萧佩然忙不过来,又请刘一聆替她翻译一份英文资料,也着实地让她 紧张了一阵子。   然后,便是最关键的分配了。   惨淡经营了一年的王红,终于如愿以偿,留校做了专职辅导员。   郁群免试直升,被系里一位年高德勋的老教授收入门墙,做了他的关门弟子, 也是他唯一的女弟子。而实际上,她的指导老师将是笪篁。   而刘一聆则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到社会这个大学校去磨练几年,再回过头来过 书斋生活不迟,所以就放弃了免试直升硕士研究生的机会,参加毕业分配。因为 她的学业优秀,最重要的毕业论文和毕业实习也都得到了指导老师的高度评价, 所以在第一次“双向选择供需见面会”上,她就被B市的一所重点中学相中,不 到五分钟“拍板成交”,“卖”了出去。   萧佩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对刘一聆选择的职业表示赞赏。她说教师是崇高 的化身,在教学中一定可以获得很多的人生体验。只是目前来讲中学教师的生活 过于清苦,但对于年轻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是,当刘一聆把自己的分配结果告诉沈听涛时,沈听涛一愣之下,便有些 光火,出言责怪道:   “一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呢?现在中学教师最 没人要干了,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拿千把块钱,还不够买我店里的一件衣服呢。 报纸上常说中小学师资队伍人心不稳定嘛!别人千方百计地要挣脱那个圈子,你 怎么还偏偏睁着眼往里跳呢?”   这话刘一聆不爱听,便为自己分辩道:   “我们怎么可以仅仅以收入的多少来衡量职业的高下呢?我喜欢做教师,我 认为教书能够充分发挥我的特长,这一年来教小勍,使我更加认定了这一点。那 么我为什么就不能去试一试呢?”   就这样,他俩为了这件事又争执了一场。不过争执归争执,在刘一聆毕业之 后,她还是去那所中学报了到,成为两个班一百二十名初中生的语文老师,并兼 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   在离开215寝室的那天,她曾想带走那串蓝色风铃。但最后,她只是轻轻 地碰响了它,然后转身离去。在她的意识中,她已经永远把那串风铃带在身边了。   刘一聆是怀着满腔热情去干教师这份工作的,学生们也很喜欢她。可是,她 渐渐发现,这所学校陈旧古板的教学管理方式和单纯追求升学率的教学目标是她 所难以适应的。   入校不久,她便开始时不时与校领导产生摩擦。特别是到了第一学年结束的 时候,校长突然把她找去,要求她把班上两个大考不及格的学生的成绩改成及格, 因为他们的家长有权有势,得罪不起。但刘一聆认为这样做是大大有悖于为人师 表的职业道德和她个人的处世原则的,便断然拒绝了。   可是,新学年的第一天,照例是学生补考的日子,刘一聆拿着补考卷子,左 等右等,却不见那两个学生前来。她觉得奇怪,便到教导处去问个究竟。谁知教 导主任却告诉她,经校长特别批准,那两个学生的成绩已经拉成及格了。刘一聆 顿时愣在原地,她不相信,这样的事竟发生在塑造下一代的灵魂的校园里,她感 到气愤,也感到失望。   刘一聆从教导处出来,就径直去了“听涛线”。可沈听涛不在,现在他很少 呆在“听涛线”。一般情况下,都坐镇“听涛服装精品中心”,做他的大生意。   刘一聆坐在那儿细想,觉得校长和教导主任这样一意孤行,倒也有他们出于 不得已的苦衷。可原则毕竟是不能更改的呀!教师的神圣职责,不就是“传道”、 “授业”、“解惑”吗?难道学校是教会学生弄虚作假的场所吗?刘一聆觉得她 对周围的事物越来越不能理解了,包括对沈听涛。   吃晚饭前,沈听涛终于回来了。刘一聆没等他坐定,就气愤地把校长和教导 主任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她满心等着沈听涛帮她骂几句“世风不古” 之类的话,就可以消了心中的气。   谁知沈听涛听了她的叙述,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气愤的?太正常了!换了我是你们校长,也得这么干。”   说着,沈听涛望着刘一聆,接着道:   “一聆,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文人意气了。这个社会现在都是如此,不这样 不行。你这叫做不在其位,不知其苦。说实话,你要是校长啊,一定也会那么 做!”   刘一聆没想到沈听涛会有这么一通说辞,一下子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反击, 只好跺跺脚,委屈地说:   “好啊,你也欺负我!”   沈听涛听了连连摆手,说:“天地良心,我可没丝毫欺负你的意思。好了, 这种事情别太在乎了。快换上这套衣服,我刚设计出来的,陪我去赴个宴。”说 着,就从衣架上拿下一套艳黄色的西服套裙。   刘一聆见了,不禁气从中来,说道:   “我不是对你讲过,再也不参加你的这种生意宴请了吗?怎么还要让我去?”   可沈听涛还是软语相求:   “一聆,今天情况特别,是外商来订货,没有你陪不行。”   刘一聆一听更是气愤,说:“陪、陪、陪。你一天到晚就想着让我陪你去抛 头露面,有没有想过要陪陪我!”   沈听涛想到这段时间来生意忙,确实很久没好好陪陪刘一聆了。自知理亏, 但想到今天生意重要,而且对方要求先看模特儿试穿才肯再谈,只好又硬着头皮 说:   “一聆,是我不好,过了今晚,我一定抽时间好好陪你。可今天这笔生意真 的很重要的,我目前大部分的资金,包括一大笔贷款,都已投到了服装厂里,手 头资金周转不过来,就等做成今天这笔生意喘口气了。一聆,你就帮我这次,好 吗?”说话间,语气已明显带着恳求。   “不行!”   刘一聆对这种反复过多次的争吵感到无聊至极。再加上她今天心情也坏到了 极点,一怒之下,仍下硬梆梆的“不行”两个字,就气恼地冲出门去,跨上自行 车,也不理会沈听涛在后面喊她,自顾自回了学校。   坐在冷清的寝室里,刘一聆觉得烦透了。工作以来,出于一个教师的良心, 也出于对孩子们的热爱,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教师繁重而琐碎的工作中去。可是 仅仅一年,刘一聆就觉得自己干得很累了。   她对教师工作的神圣依然很看重,对孩子们的热爱也依然未减。她只觉得, 自己的教学方法没有得到认真贯彻,人格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刘一聆并不在乎教师工作的繁重和生活的清苦。即使和大学里做学生时一样, 五个人一个寝室她也无所谓。只是自己刚走上教师岗位时单纯美好的理想已被现 实击得粉碎。看到一个个聪明可爱的学生被训练成一架架考试机器,她实在已无 法容忍,现在又出现了以分数讨好有钱有势的学生家长的丑事,她难以相信,这 是发生在一所具有七十年光荣历史,培养出大批优秀人材的学校里。   沈听涛一直让她辞职,她一直不愿意。这是因为沈听涛只是嫌她当老师太辛 苦,太累,太没钱,又太占时间,没法陪他去出头露面。而那时,刘一聆还不曾 清醒地认识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况且,沈听涛已经向她提到过结婚了,好象有心等她辞职以后,就要把她像 阔太太一样供养起来似的。这是刘一聆决不愿意的。听沈听涛的口气,他希望结 婚时有实力买那对早已看中的价值一百万元的劳力士情侣表,而且要送给刘一聆 一只价值二十万以上的钻戒作为结婚戒指,婚礼上又必须有一只价值八千八百八 十八元的大蛋糕……沈听涛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向她描述的这个“理想境界”,更 让刘一聆觉得困惑和厌烦。   可是现在,刘一聆倒真有些想辞职了。她时一个独立性很强的人,在一个不 能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地方,她不愿意多呆。   “但辞职之后,又有什么更适合我的工作呢?”   刘一聆正犹豫着,突然听见学校传达室的刘师傅在喊:   “刘一聆,电话!”   她打断了自己的思绪,站起来去接电话。电话里传来的是沈听涛的声音。   “一聆,来陪我,好吗?”   刘一聆没想到昨天刚吵过架后,沈听涛今天开口第一句话又会是老调重弹, 让她去陪着做生意。换了以前,每每两人争吵了几句,沈听涛总会很诚恳地来道 歉,说一大通好话,陪一大通理,直到把她逗乐了为止。今天沈听涛是怎么了? 刘一聆心头微微闪过一丝惊奇。但刘一聆并未多想,就气恼地说:   “你怎么这个样子!我对你讲过多少次了,我不愿意!你还来烦我?“   “一聆,今天不一样,我需要你!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   在电话的那一头,沈听涛的声音似乎有些惨然,但匆忙间刘一聆忽略了沈听 涛语调的异样,依然没好气地说:   “你每次都说这次的生意很重要,有哪一次你说不重要过了?我已经好久没 陪你去装腔作势了,你的生意不是照样做得挺大。你能不能让我清静点,我还有 很多事要干呢!”   说到气处,刘一聆不容沈听涛再分说,就“啪”地挂断了电话。今天她确实 有事,在计划中,她准备把新学期的教学进度计划和班主任工作计划制定出来。   但一挂了电话,刘一聆心中就隐约产生了一丝不安。就像上次夏倩自杀前, 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恐惧一样。   刘一聆甩了甩头,驱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苦笑着安慰自己,看来是这几 天太不顺心了,以至于会有这样的感觉。这大白天的,又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 生呢?   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一袭鬼影般无法拂去的不安。回到寝室,她想,夏倩 已经死了,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了。   寝室里依然很冷清,同处一室的老师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把一屋子的沉寂 留给了刘一聆。   她竭力想使自己的思想进入班主任工作计划的制定之中,可搁下电话时闪过 那丝阴影,不仅没有在她有意识的强烈排斥之下消失,反而在无边的寂静之中, 像星星之火一样,在她的心中燎原了。   刘一聆对自己有些恼火,她想今天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努力克制这种难以 言传的恐惧。可这份浓重的不安像一个专与她作对的强大的妖魔似的,渐渐地要 完全控制她的思想了。   她再一次把自己的头拼命晃了几下,力图让自己重新进入工作的状态。她的 手,不自觉地在写计划的纸上写起字来。   过了许久,刘一聆猛然惊觉,她在整个一张纸上,写满了无数个:沈听涛、 沈听涛、沈听涛……   一瞬间,刘一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已被笼罩她全身的不安支配了,匆匆 拢了一下头发,就出了门。可到了车棚,一摸口袋,她才发觉自行车钥匙忘在寝 室里了。于是刘一聆又一路小跑地回寝室拿了钥匙,急急地跨上车,把速度调到 最高一档,拼命地向“听涛线”骑去。   她从来没有这样猛地骑过车,一路上,几次都差点撞上行人。但愈接近“听 涛线”,她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就愈加强烈。等她终于到达“听涛线”门口的时候, 她竟已失去了进去的勇气。她强烈地感到,有一个可怕的事实,正在等待着她。   在平时,“听涛线”不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是不会打烊的。因为B市人已经越 来越习惯于过夜生活,而逛夜市自然又是他们夜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可今天,天色才薄暮,“听涛线”的门其紧闭着,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宁静。 望着黄色的锁孔,刘一聆心中迟疑着是该进去?还是不进去?   但只是一闪念之间,刘一聆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心颤抖着,轻轻地打 开了门。   房间里悄无声息,衣架和服装静静地挂在原处。可刘一聆却敏锐地感到,这 房间里迷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里间的房间虚掩着,从门缝里挤出一丝暗淡的灯光。刘一聆突然觉得,这灯 光里隐藏着一份怪异。   这份怪异像一根极细的不祥之针,猛地扎在她的心头。她的心“突”地一跳。 不及细想,就冲了进去,迅捷地推开门。   一瞬间,她怔在门口。她发现自己已无法思想和言语了,仿佛有一千万颗炸 弹已经在她的身体里爆炸,炸碎了她的心,炸碎了她的人,也炸碎了她的感情。   她感到不管是空气还是自己的身体,此刻温度都已经迅速降到了冰点,一切 都凝滞了,至少这一个情景,将永远冰冻在她的生命里。   房间里,七八个食品罐头零乱地堆在桌子上,两个空酒瓶,一个歪倒在罐头 边,另一个跌破在凳脚边。无数个烟头,星星点点地撒了一地。一股浓重的烟味 直刺肺腑。灯光昏暗,一片狼藉之中,有两个身影,正紧紧搂在一起狂吻!   是听涛!很久以来,沈听涛在她心里已是一个永恒的形象。在推开门的一刹 那,她便已看出,那个背对着她的男子就是沈听涛。   刘一聆从来都没有想过,沈听涛竟会背叛她。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沈听涛特意 为她做的白色连衣裙,说她穿上之后,更像白天鹅了。而她颈上挂着的,是那串 象征他们爱情的“红豆项链”。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沈听涛把这串摄人心魄的“红豆项链”给了她,交换了 两颗年轻相爱的心。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刘一聆留下了她的初吻,留下了她真诚 的付出和信赖。   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挂在床头的沈听涛画的刘一聆的肖像,目光依然 情意绵绵。而沈听涛正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刘一聆的伤心和绝望,是无法用语言 来形容的。   也就在她推开门的一刹那,背对着她的沈听涛身子,猛地一震,放开搂着的 那个女子蓦得回过头来。两双从来都是含情脉脉的眼睛在空中呆呆地相遇了,有 无数说不出的言语,也在这一刹那交汇了。   可今天再也不同以往。平日,这两双眼睛之间的语言,是可以交流的,是不 用说出口就能互相理解的。今天的这两双眼睛,却无法再令对方怦然心动,升起 无数的柔情蜜意。在两双眼睛之间,闪烁的是:愤怒、惊诧、伤心、绝望、内疚、 痛苦、无奈与悔恨。   两个人的眼睛就这样对视着,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又像是仅仅过了一秒钟。 刘一聆只觉得自己浑身虚弱,已无力再站在那儿了。而沈听涛,却在刘一聆悲愤 欲绝的逼视下羞愧而颓丧地低下了头。   刘一聆的目光蓦地射到了僵在一边的那个女人身上。她发现,这竟是那个 “月儿弯弯”,那个曾被沈听涛几次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俗物。   这时,刘一聆再也无法承受这份打击,最后绝望地望了一眼沈听涛,转身逃 离了“听涛线”。   恍惚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学校的,她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极 度的伤心,使她失去了理智。   寝室里空空荡荡的,和她的内心一样。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继 续当一个教师的勇气,也没有了唯一可以依靠的爱情。   一瞬间,刘一聆的脑子里闪过了夏倩的身影,想到了她死后惨白的嘴唇和凄 婉的容颜。难道男人都是这么的不可靠吗?都是这么的丑恶吗?而女人,又都必 须承受男人带来的痛苦吗?   当夏倩自杀时,刘一聆曾庆幸自己爱的是沈听涛,而不是畜生杜斌。可现在, 这一份庆幸已被绝望所代替。难道,我也应该像夏倩一样,去死吗?   想到死,刘一聆不知为何想到了她从未谋面的父母,他们生下了她,却没有 给她爱。后来,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找到了可以靠岸休憩的港湾。可就在刚 才,港湾突然刮起了风暴,她苦苦寻觅到的爱,也已失落,那么,活在世上还有 什么意思?   可就在这时,刘一聆的脑海中闪入了萧佩然的面容。她发现,萧佩然的出现 给了她一丝安慰和勇气。或许,她已是刘一聆情感上最后的依靠了。   刘一聆记得萧佩然对她说过:“爱情是人生最美好的感情,没有爱情,这个 世界将变得无比单调、沉闷和乏味。但是,爱情也不是人生的全部。”   想到这里,刘一聆蓦然惊觉:是啊,爱情虽然美丽,可毕竟不是人生的全部。 如果我仅仅因为爱情的失败就去死,那么,不也就意味着自己打败了自己,表明 我整个人生都是失败的吗?   不能。我不能死。我的人生价值还没有体现出来,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去死? 萧阿姨不是说过吗?“真正的爱情,在精神上两个人应该是完全平等的。谁也不 依赖谁,谁也不轻视谁。”现在我和听涛的感情破裂了,我仍然是我自己,我应 该保持我自己。我不能因为爱情的失败,就丧失了自我。对,我不能死!   刘一聆想到这儿,渐渐地平静下来。可萧佩然的身影,依然没有隐去。   为什么我不能像萧阿姨那样去做呢?她也相信爱情,追求爱情,可是既然无 法得到真正的爱情,就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事业中去,做一个成功的独身者。   我真能像萧阿姨那样去做吗?我能行吗?刘一聆虽然从来是一个独立而有主 见的女孩,可从懂事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渴望一份能让她安心休憩的爱,现在这 已梦幻已经破灭,她意识到除了自己,没有人是能真正让自己依靠的。但要求自 己立即从这一份温馨中走出来,她却还无法做到。   刘一聆猛然间又想起了沈听涛。虽然她现在对沈听涛伤心失望到了极点,可 在内心深处,她对沈听涛的超越一切的爱情,却不可能就这么快地消失。   她真想问问沈听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怎么可以这样做!她甚至怀疑, 是不是自己不好?下午沈听涛打电话时,声音有些异样,他说他需要我,让我去 陪陪他,难道真不是让陪他我去赴生意宴请,而是出了大事,需要我的安慰?   刘一聆想了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可她心里却隐隐希望,沈听涛这时能来 敲她的门,告诉她刚才的那一幕全是假的,只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已经过去,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真心相爱了。   可是,那独富个性的敲门声一直没有响起。   刘一聆一个人凄凉地坐在黑魆魆的房间里,感觉时间已经停止了流动。今晚 的月光又是那样的清澈明亮,就像那日从“黑森林野味馆”里出来时一样。借着 月光,刘一聆看到镜中的自己,已明显地憔悴了。她想起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 间就愁白了头发。那么,今天我等待一个负心人的到来,会不会也在一夜之间, 把满头青丝,等成了秋霜?   月光像一床柔软的大毯子,温暖地覆盖在她的身上。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 那样的美丽,就像那个德国传说中的水妖。那个水妖最后化作了一阵清风,因为 有个少年,愿为她牺牲生命。而我,却连化作一阵清风都已不可能,因为我的爱 人,已经辜负了我的心。   这是沈听涛讲给她听的故事,目的是为了说明自己爱一聆有多么的深,就像 那个少年一样,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而今故事尤在,人事却已皆非。他现在何 处?会仍然和那个“月儿弯弯”在一起吗?一想到这里,刘一聆又是一阵揪心的 痛。   忽然,她听到门外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沉缓地传来。是沈听涛来了!他的每 一处细微,包括脚步声,刘一聆都像熟悉自己的生命一样不会忘记。   他终于来了!他是来向我说明这是一场噩梦,是一场已经过去的噩梦的吗?   刘一聆屏住呼吸,倾听着门外的声音。那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刘一聆等待 着心上人那熟悉的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可是,门外却长久地毫无声息,像座死 寂的火山。   刘一聆的心早已飞到了门外,她慢慢站起身,悄悄地走到门边,静听门外的 动静。   沈听涛还在门外,他在犹豫是否应该敲门。深深的自责,使他提不起已经握 得生痛的手。今天的遭遇,闪电般地在他心头一一掠过。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还 有敲门的勇气。   突然,他发现门轻轻响了一下,微微一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一瞬间,门外的沈听涛转过了千般念头。他想不透,刘一聆为什么会这么做。 如果已经原谅了他,让他进去,为什么会这么做。如果还没有原谅他,不让他进 去,又为什么要把门开这么一条细缝?   在门里面,刘一聆也思绪万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知不觉间把门打开。 蓦然间,她看到从门缝里挤进来一线月光,像一个苍白的面容,轻轻跌落到地上。 她猝然惊觉,这一条细细的门缝,其实就是她心里的缝隙。   刘一聆虽然觉得,沈听涛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应该关闭自己的心扉,把 沈听涛关在门外面。可刘一聆对沈听涛的爱是那样的深,她实在没有勇气也不忍 心把门关紧,就此不让他进来。因此,她的内心也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如果沈听 涛对她仍是真爱,只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敢于推门进来,那么,刘一聆或许 就会原谅他,又就此接纳他了。而如果沈听涛有心犯错,自知对不起刘一聆,不 敢推门进来。那么,刘一聆的内心将永远对他关闭,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将划上 句号。   夜已经很深,月儿爬到了半空。两个人依然在门的内外默默站着,倾听自己 的心脏,在寂静的夜晚,忧伤而烦乱地跳动。   门外的风钻过门缝,进入屋内,像冷雨一样点点滴滴地洒落在刘一聆挂满泪 水的脸上,冰凉冰凉的,刘一聆有点担心,半夜了,外面风又大,一定挺冷的。 他会不会冻着?门外的沈听涛虽然冷得发颤,可他对自己的痛恨使他忘记了疲劳 和寒冷。他几次举起了手,却都没有勇气推门。他知道自己已深深地伤害了他可 爱的小天鹅,这是他对自己永远无法原谅的。在此之前,如果有谁敢动刘一聆一 根头发,他都会跳上去拼命的。没想到,现在伤害刘一聆的,却是他自己。几次 缓缓举起手,都没有能推门,又沉沉落下。   门内的刘一聆,脑中突然闯进一句话:“今晚夜凉如水,请珍重加衣!”这 是她读一篇散文时,记住的一句深深打动她的令她难忘的话语。一瞬间,她内心 深处柔肠百转,对沈听涛的爱与怜惜,再也抑制不住,全都涌上了心头。猛地, 她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沈听涛悚然一惊,随后就沉重而羞愧地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刘一聆看到,平日风流倜傥的沈听涛此刻显得委顿不堪,昔日在月光下深邃 迷人、让她不由自主掉下去至今仍没有爬出来的自信的眼睛,此时也已失去了光 彩。刹那间,刘一聆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扑进沈听涛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 个女子,不管是否受了委屈,都需要爱人宽阔厚实的肩膀。即便她的爱人, 已经做了错事。   月光如水,倾洒在这一对经历情感波澜的情侣身上。哭声呜咽,整个世界异 常萧索而美丽。   沈听涛虽然重新被刘一聆接纳,可心中的悔恨,却无法抹去。过了很久很久, 待刘一聆哭声平息,他沉重的说道:   “一聆,我做了错事,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我也不敢请求你的宽恕。可 是今天,我受到的打击,实在也是太沉重了:我破产了!”   刘一聆依偎在沈听涛怀里,没有言语。沈听涛是否有钱她并不在乎,即便他 破产了,他也一样爱他。   沈听涛见刘一聆保持沉默,就接着缓缓说了下去:   “今天我去服装厂取货,这是我和服装厂厂长早已商定好的。   “这次由于定单多,数量大,时间又紧,我怕他的一个乡镇小厂无法按时完 成,特意问了厂长。厂长当时拍着胸脯说绝对没问题,再加上我和他打了多次交 道,觉得这个人虽然有好酒嗜赌的毛病,但人还直爽,是个直肠子的粗人,可以 信赖,就同意他们去做。因手头资金不足,我还去贷了一大笔款子投了进去,心 想这次万无一失,定能大赚一笔。   “今早出发时我还在想,等赚了这笔钱,就买幢高级别墅,和你去好好地过 日子。谁知我刚到厂里,就差点昏厥过去。整个服装厂已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 净!厂长说,我们制的衣服已经做好,全部毁在这把大火里了。   “平时我和这家厂的合作,都是通过与厂长的私人关系,钱从来不在帐上过, 这样我和他们都能节省一笔开支。这次因为款数巨大,为保险起见,我表示希望 能做帐,那厂长也满口答应,可后来推三推四,一拖再拖地就延误了。我想前几 次合作都很愉快,相信这次也不会比以前差,就没有再催他做帐。而且不做帐能 逃过数目不小的一笔款子,何乐而不为。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火,把我的 全部投资烧得精光。   “我当时呆在那儿,心里清楚,要还掉那笔贷款的话,非卖掉我的‘听涛服 装精品中心’和‘听涛线’不可。我这样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建立起来的基业, 一朝之间,竟然消失殆尽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听涛线’的。眼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我又 怎能再保持清醒,没出车祸,已是万幸了。   “我前脚刚跨入‘听涛线’的门,一个朋友就打来电话,告诉我那个服装厂 厂长前段日子赌博输掉了一笔巨款,数目和我给他的那笔钱基本差不多。他说告 诉我这个消息或许对我有用。   “我一听,头上像被击了一拳一样。可能这个厂长拿到我的钱去赌。赌是停 不了手的,赢了还想再赢,输了还想翻本。也许那天他手气不好,一直输,翻不 过身来,直到把我的钱全部输光为止。   “他没钱做出衣服来,提货时间又快到了,一定是乱想办法。像他这样的人 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或许会把厂里值钱的东西都搬走,然后放上一把火。反正那 几间破屋不值几个钱,而我的那笔巨款,他却可以顺理成章地不用还了。   “唉——只怪我有眼无珠,信任了这种人,白白把全部家当丢在他的手上。”   说到这里,沈听涛长叹了口气,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见刘一聆仍 不言语,只好继续讲道:   “我一个人在‘听涛线’,越想越气愤,越想越难过,这时我太需要你在我 身边了。只要有你能握住我的手,用你温柔的声音安慰我几句,我一定会好受些 的。于是我就给你打了个电话。”   讲到这里,沈听涛顿了顿,望了刘一聆一眼,才又说下去:   “我听你挂掉电话,知道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又要让你去陪客商。 可我实在太渴望你在我身边了,就又打了几次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或许是 你们传达室的刘师傅有事走开了。   “没有办法,我只能随意买了几个罐头,又买了两瓶酒,关上店门独自浇起 愁来。   “等我喝得半醉,突然听到敲门声。我以为是你来了,就马上冲出去开了门。 谁知一开门,进来的是‘月儿弯弯’。我见不是你,很失望,问她来干什么。她 只说是路过,顺便进来玩玩。   “我当时真的很软弱,太需要有个人在我身边陪着我,听我说说话,让我可 以把心里的苦水都倒出来,舒服点。所以我没赶她走,只是借着酒劲与她胡说什 么人心叵测,我信任别人,最终反落得个破产的下场之类的疯话。   “不知不觉地我就把两瓶酒都喝完了,我突然感到自己非常疲惫,渴望得到 温柔的关怀和安慰。   “我从小就得不到母爱,当我可以得到一点母爱的时候,我的母亲却已不属 于我了。至于父爱,我更是连可怜的一丁点都没得到过。   “从小,我要一个人面对生活,面对种种困难和艰苦。我一生遭受无数的白 眼和怜悯,却又要努力维护自己敏感的自尊。   “等我长大,终于决定了来B市考美院的理想之后,又得不到任何帮助。我 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应考,第一年,由于我基础差,平时又没有多少钱买画笔和颜 料进行练习,所以没能考上。   “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我不愿意这样失败了回去见江东父老。于是我留了 下来,和几个一起落榜的同道在郊外租了农民的破房,拼命地打工。用赚来的很 少的钱的很少一部分养活自己,剩下的部分全部用来买画笔、颜料、纸张和画册, 刻苦学画。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过了一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之后,我终于如 愿以偿,考进了美院的油画系,还到实用美术系去旁听服装设计和室内装潢。   “当时我回家了一趟,发现这还远远不够,虽然我已经是大学生了,他们不 再看不起我。但因为我穷,没有地位,别人依然不敬重我,不佩服我。于是我发 誓一定要赚足够多的钱,然后衣锦还乡,让他们看看。   “或许你会觉得我这个样子是在为别人活,老是被别人的言论所左右。但其 实是在为自己活。因为我是在为自己争气!   “进了美院,我的初恋又给我留下了惨痛的记忆。此后,我发奋努力,发奋 作画,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成绩,作品在国内得了奖,在国外参加了大展,还加入 了中国美术家协会。或许,这就是知耻而后勇吧。   “可是中国的艺术市场还很萧条,没有真正步入市场。像我这种年轻人的画, 即便画得再好,也卖不了几个钱。最后,我咬咬牙辞职下海做服装生意,艰难地 一点点起步。   “后来,我终于遇上了你,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光明起来。我赢得了爱情, 事业也有了很大的发展。谁知,还当我雄心勃勃,要在更进一步 时候,一把火, 把一切都烧了……   “那时,我是多么需要你温柔的手牵引着我,把我拉出痛苦啊!”   说到这里,沈听涛颤抖着伸出手,把刘一聆冰凉的小手紧紧握住,再也说不 下去。   刘一聆这时深深觉得,这只握她的手,和两年多前听崔健摇滚音乐会时握住 她的那只手一样,充满了无助与期待。这只手也和两年多前的那只手一样,渴望 一双小手,给他至真的强有力的牵引。   “男人都是软弱的,需要一双女人的手。”这句话两年多前曾在刘一聆脑海 中闪现过的话语,今天又一次闪现出来。是啊,在内心深处,男人和女人是一样 的,都需要关怀和安慰。虽然男人的外壳比女人要坚硬得多,但坚硬的外壳却更 加脆弱,更加容易断裂。   刘一聆握住沈听涛颤抖而无助的手,深刻地体悟到,男人比女人更需要温暖 的扶持。尤其是像沈听涛这样具有艺术气质的人,他对生命和美是那样敏感,以 至于常因此而孤独,坐在那个无人与之说话的深处,独自承受着整个世界浓缩在 他心里的情感。   甚至,他除了承受这样一种沉重的生命和美的感情,还必须承受生命中无法 承受之轻——世俗的压力。他的负担太重了,他真的需要我的安慰!   特别是沈听涛下海做生意,她总是无法理解,她觉得沈听涛本可以做一个纯 粹的艺术家。为这个世界多创造一些美的作品。可实际上在她心里,还根深蒂固 地恪守着文人的清高和书生意气。认为钱不应该多碰,否则就会染上铜臭味。但 这个世界日新月异,这种观念或许已不一定适合于每个人了。其实做生意赚钱也 是一种理想和追求,刘一聆一直漠视了这一点。她心里在想,如果自己不那么厌 烦沈听涛做生意,理解他赚钱也是一种理想和追求,多关心他,鼓励他,帮他出 谋划策,或许沈听涛就不会违法地去做私下交易,那么,或许沈听涛现在就不会 这么痛苦了。   刘一聆有些愧疚,自己以前从未认真想到过这一点。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女孩, 有资格撒娇,有资格耍赖,有资格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而自己却从来没 有全身心地“宠”过同样需要关怀和爱护的沈听涛。   刘一聆被自己思绪的风筝牵到很远,没有注意沈听涛痛苦地咬了咬牙,又慢 慢地开口说道:   “当时我喝醉了,满脑子都是你,满脑子都是对你的渴望。突然,有一双手 搂住了我。我想一定是你来了,你终于来陪我了,激动地握住那只手。接着,一 个柔软的身子投进了我的怀抱。   “痛苦和软弱已经击败了我。我失去了理智,分不清是非,只是猛地抱住那 个身子,发狂地吻起来……   “突然,我听到门被推开了,我想,这一定是爱情的力量,我喝得那么醉, 又在做那么糊涂的事情,却仍能听到门被推开了。我心猛地一震,才意识到自己 昏了头,把别人当成了你!   “我回过身来,看到你伤心欲绝地站在门外,知道自己大错已经酿成,再也 无法挽回了!一刹那间呆在那儿,无法说出话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奔出去。   “接着,我马上就来找你,但在校门口徘徊了很久,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进来 见你,是否还有脸来见你。后来,我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进来。再后来,你都知道 了。”   当沈听涛终于说完这些话语,只觉得自己虚弱无力,简直都站立不住了。可 他还是支持着自己,追问着道:   “一聆,你能原谅我吗?”   刘一聆沉默了很久,终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在内心之中,她却轻轻地说 道:   “听涛,我已经原谅你了。可我的心已经受伤,我无法忘记今天的这幕情景。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和谐相爱、真诚相守。”   在刘一聆内心深处,她已经决定,先离开这个地方,逃开这个环境,去得远 远的,直到她内心对沈听涛和这个地方的怀念,让她不得不回来为止。   尾声   几天之后,在萧佩然家优雅舒适的小客厅里,刘一聆又一次和她至亲至敬的 萧阿姨相对而坐,啜饮着略带苦涩的清咖啡。   隐藏在房间结构内部的音响若有若无地把柔美的乐声撒到相对而坐的两个不 同时代的女子身上。刘一聆已然用平静的语调向萧佩然说明了自己的决定和这个 决定的来龙去脉,她右手拈着精巧的不锈钢小勺,轻轻地搅动着杯中的清咖。她 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并喜欢上这种略带苦涩的液体了,而已不再会说:“请给我给 咖啡加点糖。”   萧佩然依然是洗尽铅华的那种端庄和娴雅,坐在那里静静地散发着一种平淡 恬和的永恒的魅力。她听了刘一聆的话,并不惊讶,沉吟了一会儿,道:   “一聆,你长大了,你已经不再是那个伏在我怀中痛哭失声的小一聆了。我 真为你高兴。   “一聆,我支持你的决定。让时间和距离来作最后公正的评判吧。   “我看这样,正好这两年我们公司业务发展得不错,想在美国再设一个办事 处,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刘一聆低下头,默默地沉思。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换一个环境。可从来都没 想过,要漂洋过海,离得那么远。但蓦然间,她仿佛又听到穿越了她整个青春和 生命的风铃声,“丁冬”、“丁冬”地在她内心深处清脆、激越,而又悠扬地响 起。   慢慢地,刘一聆抬起头,朝萧佩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E镇是美国南部一个宁静的小镇。   刘一聆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