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皮肤科医生毛鸣      泓莹    若按资格论,真有些委屈了,七七年考入省医学院的毛鸣至今只是皮肤科主 治医生,幸好他向来是心态平衡的人,离科室里的恩恩怨怨很远,不平衡又如何 呢,自己都顾不过来呢,还去管别人?   毛鸣以前在肿瘤外科,长年累月操刀弄剪,看惯了人体各种柔弱器官和各种 难看病灶,他相当不喜欢这些病灶,以至于有一天神游八方,粗枝大叶的女助手 就将冰冷的弯剪缝在如花少女黄蕊蕊平滑腹部里,事发,蕊蕊状告毛鸣,毛鸣自 然败诉,职称降了一级,还好院方待他不错,毛鸣到省外进修两年,调到皮肤科, 他毫无怨言,一般皮肤病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与内脏病变毕竟是小巫见大巫, 曾经沧海的毛鸣压力骤然减弱,多年失眠症不翼而飞。   刚进皮肤科那年风调雨顺,病人很少,皮肤科出现的重症都不是皮肤科能解 快的问题,都要转到肿瘤科或血液科去,所以毛鸣很闲,他资格老,与主任医师 肖玲同一诊室,她很忙。   肖玲是本市颇负盛名的美容专家,她的病人多半是有钱有闲的香艳女人,蹙 着多半不是原配的尖细眉毛,惨兮兮主诉皮肤问题给她们带来的心理压力,通常 被闲置一边的毛鸣闭着眼睛养神,听女人们叽叽喳喳,想想肖玲真是不容易,高 学历的女人一般都不太漂亮,但肖玲居然不加修饰就雪肤花貌,雪肤花貌的女人 有如此耐心倾听女人们这些小题大作的唠叨是极其罕见的。   一贯看不起女人的毛鸣对肖玲就有了几分尊重。   美丽是最好的招牌,可能是院当局要筹办美容科的缘故吧,皮肤科新进的年 轻貌美女医生奇多,人到中年的男人毛鸣倒成了古怪陪衬,天长日久,他见怪不 怪,中规中矩上下班,很乐意承接了女人们不大愿意做的见血的活儿,横竖对他 来说是小菜一碟。   只有肖玲是例外。   肖玲据说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毛鸣下班常在菜市场见到她牵着自行车匆匆 走,见到毛鸣点头一笑,笑容灿烂,她至少比毛鸣小十岁,儿子却很大了,她让 儿子叫毛鸣伯伯,她有些怜悯这位七七级的学兄,毛鸣以前是肿瘤外科相当不错 的主刀,她有时会跟他切磋一些皮肤科手术方面的问题,她所有的病理切片都亲 自做。   忙碌间隙她有时会将目光洒在正闭目养神的毛鸣身上,体格健硕的毛鸣近来 闲暇渐多,油润的脸流溢着健康色泽,她很奇怪如此健康的人天天要在上班时间 打瞌睡,他真的需要那末多睡眠吗?毛鸣生就令女人们万分羡慕颀长睫毛,眼皮 搭下毛毛茸茸,比假的还可爱。   这天春雨绵绵,天天围着她的那些无病呻吟的病人骤然减少,大概都春困起 不来,肖玲动手整理一些资料,偶然间抬头见毛鸣正懒洋洋睁开他睡了一个早上 的眼睛,目光明亮锐利如鹰隼。   醒啦?   我没睡着。   你睡了一个小时啦,还打呼呢。   是么?毛鸣揉着眼睛困惑地望着她,他眼睛是很精采的,可惜常年昏昏欲睡, 肖玲想自己肯定是无法对整天昏昏欲睡的男人有什么好感的,她说,毛鸣,你还 是醒醒吧,有空写写论文,快要评职称了呢。毛鸣哈哈一笑,评职称与我有什么 相干,你难道不知我是打入另册的人么?肖玲叹道,事在人为,我看你将来还是 回肿瘤外科去为好,在我这儿完全是浪费人才。毛鸣脸色一沉,我在你这儿是定 型了的,难道你赶我不成?   肖玲还要说什么,毛鸣扭过头去。   肖玲修长指头在桌上弹跳,因为忙,她难得与他说话,一说话就僵,她难过 无比,肖玲忙,很少介入科室里的是是非非,所以她做拔尖人才其他人意见不多, 倒是她自己终日惴惴,犹其面对老资格的学兄毛鸣。   毛鸣话很少,偶尔说几句还疙疙瘩瘩的,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肖玲不语, 继续收拾她要收拾的东西。这时医政科干事黄蕊蕊进来,说李云逸请毛鸣去看片, 毛鸣见到蕊蕊就笑容可掬,毛鸣对自己从医二十年唯一的医疗事故耿耿于怀,当 时黄蕊蕊不过是割除卵巢上拳头大小的巧克力囊肿,他却鬼使神差走了神,让女 助手将弯剪缝进人家小腹里。是他的同学李云逸及时开刀将弯剪取了出来。   他怎么想起来叫我看片?   他说你看片很准。   毛鸣不再多问,起身跟蕊蕊到肿瘤科去,肖玲抬头凝视毛鸣敦实背影,心绪 繁复,她突然觉得沉默寡言的毛鸣是将利爪拳在袖中的雄狮,说不准什么时候咆 哮一声地动山摇。   肿瘤科主任李云逸被一大堆病人家属围困着,他天天如此,毛鸣拨开人群见 李云逸眼睛在疲惫脸上炯炯闪亮,你来了?毛鸣说你叫我我能不来吗!李云逸扭 头对助手说了几句话,领着毛鸣进内室。   就这张?   是这张。   结论残酷但简单明了,毛鸣纳闷李云逸兴师动众喊他来看这张谈不上有任何 疑难的片子,他又反复揣摸了一会儿,询问的眼光落在李云逸脸上,生化报告来 了没有?李云逸笑了一下,明天吧,明天将报告给你看,这片子如何?   麻烦。   熟悉毛鸣的人知道他不轻易说重话,说麻烦就基本属于不治范畴,李云逸脸 上浮起不易察觉的阴云,他说,毛鸣,你下班后等我一会儿,我请你吃饭,或者 喝茶,毛鸣奇怪地,你是从来不赴任何饭局的,今天是怎么啦?居然有空儿吃我 吃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云逸又笑了一下,今天阴雨,没有太阳。   李云逸将毛鸣带到老树林咖啡厅,坐在那个圆形玻璃屏风里,毛鸣说我们倒 象恋爱似的隐秘呢,同性恋!李云逸叫了两杯咖啡慢慢喝,他用调羹轻轻搅拌, 毛鸣,你有时是粗心呢,那片子是我的。毛鸣调羹当啷一下,胡说八道,李云逸, 玩笑是不能这样开的。   我没有开玩笑。李云逸神色冷峻真不象开玩笑的样子,没有多少时间了,毛 鸣,我希望你在这有限时间里帮我做些事儿,毛鸣耳壳微微发麻,你要我做什么,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玩艺儿它说来就来的,你我也算共事多年,掏心跟你说了罢,我不打算折 腾,你知道折腾也没有,我也不希望人家来看我,明天我就请公休到外地疗养, 最后过几个清静日子,这个电话号码给你,偶尔给我打打电话。毛鸣困难地挤出 一句话:   蕊蕊怎么办?   我走了以后你慢慢跟她说,幸好我们没有孩子,我早就说过,我们要孩子是 不理智的,毛鸣不语,他知道蕊蕊是极端浪漫的女孩,一时冲动嫁给了云逸,云 逸在金钱方面给她以无限自由,却从未有时间好好陪她,蕊蕊下班后经常泡吧, 他下班后要阅读资料,两个人生活基本上是南辕北辙,常常各吃各的快餐,家里 煤气十天半月点不上一回。   你要我和她说些什么呢?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李云逸为毛鸣点了一客带血牛排,自己要了玉米浓汤 和蔬菜沙拉慢慢吃,至今没有太多感觉,只是有些乏,前天验血,昨天做CT,一 目了然,不是吗?!   你是说,生化结果早就出来了?   是的。   毛鸣骇然听李云逸淡淡说自己的病情,作为前肿瘤科医生,他经历过无数惊 涛骇浪,如此平静处理自己病情的,只有他的同学李云逸,毛鸣长长睫毛凄楚地 颤动,这就是说,你要回避,让我去面对黄蕊蕊,面对你的家事?   不单是家事。   你家事够烦的了。   她一无所知,我们分居快一年了。   就这样,李云逸倏然从市立医院消失,肿瘤科病人和家属们找不到他们不得 不信赖的李主任,混乱了一阵子,按照李云逸吩咐,毛鸣一周后到医政科找黄蕊 蕊陈述她丈夫的病情,黄蕊蕊脸青一阵黄一阵,末了狠狠白了毛鸣一眼,愤然拂 袖而去。   举院哗然。   毛鸣象束手就擒的罪犯一样,接受各级领导的问讯,忙得完全没有时间打瞌 睡,两天下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原本要找黄蕊蕊好好谈一谈的,黄蕊蕊避而 不见,结果是将李云逸所有的病历档案理了一下,托医政科的人交给黄蕊蕊。   天忽晴忽雨,各式各样皮肤病患者多了起来,这些日子毛鸣门诊量骤增,他 就顺势将恍忽的心神融了进去,尽量不去思念正当壮年,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消逝 的李云逸。   今年这个温吞吞饮食清淡的南方小城流行川菜,一时间麻辣烫和水煮活鱼风 行所有的中低档餐馆,肖玲经常要面对满面火爆的青春豆和夏季皮炎和风细雨说 些老生常谈,说得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这天门诊完毕,时辰已过十二点半,肖 玲突然说,走,我请你吃水煮活鱼去!毛鸣吓了一跳,我不喜欢这玩艺儿,你找 别人去吧。   我就偏偏要找你。   肖玲意蕴深长地看他,看得他只好避开,自从他接受李云逸委托,医院里老 老少少的同事都向他投来悲天悯人神秘莫测的目光,好象患者不是李云逸倒是他 毛鸣。   走吧,下午还上班呢。   肖玲不由他分说,用的是科主任不容置疑的口吻,毛鸣身不由已坐在油烟呛 鼻的川菜馆,听天由命让侍者端上滋滋作响红通通的铝质洗脸盆,他向来饮食清 淡,实在是不习惯这种川江纤夫浓厚鲁莽吃法。更难以理解气质如兰似蕙的肖玲 们为何如此嗜之如命。   肖玲伸出纤纤素手拨开喷香扑鼻的油炸辣椒,掏出白嫩鱼肉在水碗里涮洗后 方入口,一时吃得鼻尖上冒出细汗来,见毛鸣呆坐,嗔道,吃呀,怎么不吃?毛 鸣嘲笑道,要食辣便食真辣,你这算咋回事儿嘛?倒底还是怕辣,肖玲反唇相讥, 你不怕辣就来真的嘛!   毛鸣瞪了她一眼,爽性要了白饭,连辣子带鱼肉稀里呼噜食了一碗,果然下 饭,他又食了一碗,直至吃得大汗淋漓,方放下碗筷,见他赌气,肖玲倒不吃了, 静静望着,他呛得眼珠都红了,末了她小心翼翼地,你还好罢?毛鸣道,要食都 可以食的,只是不喜欢罢了。肖玲说,你是需要一点剌激的,毛鸣说我的剌激够 多啦,不需要另外寻找。肖玲怜悯道,毛鸣,你一天到晚处于冬眠状态,这可不 是好事儿,毛鸣微微笑道,现在不是冬眠,是春困。   我再说一遍,你呆在我这儿,实在是可惜了。   毛鸣正要说话,却见多日不见的黄蕊蕊闪进了川菜馆,径直向他们走来,肖 玲忙招呼她吃饭,黄蕊蕊也不客气,坐下捞了一大碗,埋头吃完,径直向毛鸣说, 我要你带我去看李云逸。毛鸣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呀,黄蕊蕊说你胡说,他既托付 给你,就肯定有电话号码。   他有他的想法罢。   我有权利知道他的下落,法律上我还是他妻子。黄蕊蕊当着毛鸣和肖玲泪眼 潸潸,可毛鸣看她眉毛上扬,食欲旺盛,口气则生硬得象闹着要分遗产的晚娘, 心想李云逸作如此决定肯定有他的道理,就说,好罢,明天给你回音。   不,我要现在。   肖玲多少知道毛鸣和黄蕊蕊恩恩怨怨历史,见他们俩现在纠缠不清,就说, 你们坐,我先走了,她招手买单,飘然出门,毛鸣闷闷说,黄蕊蕊,我原本要找 你的,是你躲着不见我,蕊蕊说,我不是自己来了吗?黄蕊蕊婚后十年如一日保 持着骨感的时髦身材,只好牺牲皮肤原有的丰润白皙,眼睛大得象芭比娃娃,徐 徐转动间还有几分天真。   你真的要给他打电话么?   毛鸣,他这是为了躲我,他没病。   黄蕊蕊气呼呼,毛鸣讨好地递过面巾纸,他有这末多女同事,最敬的是肖玲, 最怕的就是黄蕊蕊,黄蕊蕊是市委大院某要人的小女儿,初中毕业从军,不久便 被保送医学院读书却读不进去,回疗养院做了一段时间护士,转业到地方便进了 医政科,市立医院的人都知道医政科干事黄蕊蕊的能量有时是比院长还大些的。   能量很大的黄蕊蕊对自己先生一点办法也没有,黄蕊蕊气归气,此刻一味的 求毛鸣,毛鸣心软,打开手机拨号,李云逸沙哑声音十分遥远,毛鸣眼眶微微湿 润,睫毛微微颤动,将手机递给黄蕊蕊自己就到卫生间去了,他磨蹭了许久,出 来见黄蕊蕊盯着他的手机发呆,便默默坐下来,说,我请你喝茶,好么?   黄蕊蕊顺从地跟他在车流如梭的街头上走,进了一品香茶馆但都没有喝茶, 黄蕊蕊要了果茶,他要咖啡,咖啡在他的沉默中很快就喝完了,黄蕊蕊的果茶却 可以无限制加水,微酸透明的水始终滋滋作响,沉默了半天的黄蕊蕊终于忍不住 了:   毛鸣,帮帮我,带我去吧?   他愿意你去么?   我要去!黄蕊蕊涨红了脸,明显是恼怒多于悲伤,毛鸣说上班时间到了,我 该去上班了,明天我给你回音。黄蕊蕊说,为什么要明天,你现在就给我答复。 毛鸣恼道,你怎么那末不讲理?难怪云逸不愿见你,否则他是你老公,怎么活活 就生分了呢?   他倒底还能活几天?   毛鸣认真思考一下,一般说,不超出三个月,黄蕊蕊眼圈又红了,眼皮眨了 一下,泪珠还是一串一串掉下来,他活着让我摸不着头脑,要死了还不让我知道, 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嘛!毛鸣怜悯地看了她一会儿,蕊蕊,你们是夫妻,夫 妻的事儿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黄蕊蕊干脆放声大哭,嗓音清脆,哭声如歌,惹得那边正在吹牛的台湾大师 诧异转过身来,以为这边有热闹的电视剧在试镜头,毛鸣急得连声道,大小姐, 这是公共场所,公共场所你不知道吗,罢了,罢了,我陪你回家去,我豁出去不 上班,可以了罢?   毛鸣给肖玲打电话申请补休半天,肖玲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补休?她口 气冷冷,毛鸣不快,沉默了一会儿,倔头倔脑道,我陪她,肖玲说她是谁,毛鸣 说你是明知故问嘛,肖玲嘲笑道,毛鸣,没想到你还是多管闲事儿富有牺牲精神 的和事佬,哪儿多剌你就往哪跳!   肖玲搁下电话,声响并不大,毛鸣心却蹦蹦跳起来,面红耳热有些不知所措, 莫名其妙,他骂了自己一句,黄蕊蕊以为他在骂肖玲,十分惬意,面上却不愿流 露,掩饰性擦擦眼泪,跟着毛鸣走了,体格健硕神色严峻的毛鸣恍忽看上去有几 分象日本影星高仓健,面目却比高仓健俊朗,火爆的黄蕊蕊突然怒气全消,一时 间小鸟依人似的。   毛鸣略略迟疑,还是上了她那精神抖擞的富康车,李云逸另有一部崭新的奥 迪,这年头,市立医院肿瘤科医生没有不买车的,时代的确不一样了,毛鸣感叹。   李云逸因病出走才半个月,他的家已经全无他的气息,黄蕊蕊将他的书籍和 很有限的日常用品全部锁在他那个带电脑的卧室里,余下的二室二厅脂光粉艳的 玩艺儿一堆接着一堆,毛鸣站在其间想了很久,问,你要叫我坐哪儿?   坐健身器上罢。   毛鸣果然坐在健身器上,黄蕊蕊自己拨开扭缠在一起的色彩缤纷衣裙丝袜之 类,也坐了下来,毛鸣说,你还要说什么,说吧。黄蕊蕊绞着自己双手,沉默, 毛鸣又说,我明天就去看云逸,你有什么要交代的,黄蕊蕊赌气道,我和你一起 去,毛鸣说,你是暂时不能去的,黄蕊蕊继续沉默,毛鸣说还有什么事?没事儿 我就先走了。   毛鸣看出来黄蕊蕊想哭,就站起来,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就见不得女人们的 眼泪,他浑身潮热口干舌燥,蕊蕊,我去了,届时我给你打电话,黄蕊蕊坐在自 己衣堆里兀自眼泪汪汪纹丝不动,毛鸣象作了亏心事一样,飞也似的逃了出来, 直奔皮肤科门诊。   肖玲正埋头写病历,抬头望了他一眼,你怎么又来了?你下午不是要补休么? 毛鸣心有余悸,拉开抽屉写公休申请,肖玲随便看了一下,签了,说,最近科室 比较忙,他要暂时没事儿你就早点儿回来销假。毛鸣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 看李云逸?   肖玲耸耸肩,不语。   毛鸣突然叹口气,肖玲,别耸肩,女人耸肩不好看!肖玲愕然抬头,毛鸣却 已经悄然远去,漂亮的肖玲简直是女巫!毛鸣送了假条,径直回家,妻系着围裙 在厨房里忙碌,毛鸣站在门坎上楞了一会儿,突然张开双手搂她,妻挣扎着,你 疯了?孩子马上就回来,丢人现眼的,毛鸣毛茸茸的脑袋伏在她毛发与肩膀之间, 脸庞滚烫。   呀,你不会是病了罢?   我明天去看云逸。   妻不言语,厨房的事儿忙完,立刻着手收拾他的行囊,毛鸣坐在沙发上,手 里攥着报纸,盯了半天还是读不下去。孩子回来了,妻招呼他,快点儿过来吃饭, 汤都快凉了,她关心地盯着他的眼睛,云逸一病你丧魂失魄,小心工作出岔子, 毛鸣说,你真是哪壶不开就提哪壶,妻立刻噤口不谈,毛鸣吃完饭,看孩子做作 业,然后上床睡觉。   毛鸣飞了一个半小时到李云逸身边,李云逸住在靠海的套房,毛鸣进来的时 候他正在波涛声中看报纸,见毛鸣大包小包提进来,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嘛,我现 在能吃多少东西?!毛鸣不语,坐下来细细端详他的脸色,李云逸稍稍瘦了一点, 脸色倒干净清爽。   你年轻帅气了嘛。   是么?李云逸大笑,毛鸣还是呆呆地看着他,李云逸敛了笑容,这玩艺儿就 是这样,静悄悄的就来了,要不去体检还真不知道,毛鸣难过地,可你知道了还 不治疗。李云逸说,毛鸣,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说了罢。毛鸣就不说了,说黄 蕊蕊,李云逸说,咱还是不说她罢,我要能活着回去就和她离婚,她自己以前提 出来,我觉得丢人现眼,不同意,这下好了,可以一了百了。   于是都无话可说。   北方的暮春还有些凉意,李云逸望着天边微微流淌的薄云,说走吧,我开车 带你到海边溜溜,见毛鸣惊讶,他又道,我把我的奥迪开来了,这里是平原,道 路笔直,开起来酷毙了!见李云逸用自己儿子才用的语言,毛鸣不禁笑了起来, 李云逸洋洋得意带着他出门,我这可怜的奥迪,买了两年了,连抚摸一下都没有 时间。   云逸,我看你简直不象病人嘛。   为什么要象病人,趁着能动,过一天是一天。   李云逸加大油门,箭一般跃过跨海大桥,毛鸣说你慢点儿,我坐你身边头皮 发毛,李云逸笑道,毛鸣,你跟一个绝症病人在一起,怕不怕?毛鸣说我又不是 没见过病人,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儿子还小呢,这末小的孩子要是没有爹是麻烦 的。   别怕,别怕,我不至于到要自尽的地步。   车穿过热闹市区,沿着海边疾驰,光秃秃树枝刚刚有了绿意,汹涌波涛冰冷, 可已经有人在游泳了,李云逸若有所思道,毛鸣,我们毕业有二十年了罢?毛鸣 说是的,李云逸说,我要再能活二十年就不做医生,当和尚去云游去。   毛鸣紧紧闭着嘴。   李云逸微笑着拐弯,把毛鸣带到茅屋状海鲜大排档,经历寒冬,他们今天开 始营业,春夏之间的鲜鱼活虾在玻璃橱里懒洋洋游曳,李云逸说,毛鸣,你要吃 什么?毛鸣说,吃什么?吃什么有什么关系嘛,坐一坐就是了,从一个海滨城市 再到一个海滨城市,有什么稀罕的?李云逸说,还是有些稀罕的,他为毛鸣点了 一些丰腴的冷水鱼类,自己拈着油炸袖珍小鳗,有一搭没一搭往口边送。   你少吃一点炸的嘛。   我能吃就不错了,李云逸微笑,能吃就好好吃一点,毛鸣心里发痛,云逸, 我劝你还是回去住院,有个人照顾总是好的,李云逸说,照顾,谁来照顾我,是 她,还是你?你知道我除了寡母别无亲人,毛鸣说蕊蕊那儿自然是不能指望的, 但总不能老瞒着你母亲罢,李云逸说,她年纪那么大了,能瞒一天就是一天。毛 鸣,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他端起汤碗慢慢喝着,一直到喝完才寻思着说道, 我离完婚托给你一笔钱,我走之后,你按月给我妈寄去,这些钱够她花十年二十 年的,偶尔你替我去看看她。   可我是代替不了你的。   你就说我忙,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偶尔你去看看她,若她老到生活无法自理, 你帮我将她送入养老院。   毛鸣为难道,云逸,这些事儿都不难,可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你母亲么?你还 真是把所有的家事儿都搁到我头上啦,李云逸拍拍他的肩膀,说他是见过母亲才 到疗养院来的,趁还有些人样子见见她,见见那些远房亲戚,说其实可以将母亲 的事儿托给他们,但他们现在就在觊觎他的钱,毛鸣说,难道你不怕我觊觎你的 钱么?   毛鸣,我想你还是一条汉子。   云逸,在这连游戏规则都没有的时候,你指望谁是汉子?李云逸傻笑了起来, 就冲你这句话,就这句话!毛鸣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寥寥无几的食客 一齐转过头来,望着靠海听涛的两个大男人。   毛鸣第三天就回到单位销假,肖玲翻动他的值班牌,嫣然一笑,毛鸣有些恼, 你笑什么?肖玲说笑也要有原因么?毛鸣咕哝一句,换衣服,拉开抽屉检查一下, 开始看门诊,他按部就班,可是他的病人总是比肖玲少,没有病人的时候,他还 是昏昏欲睡,就在他正要搭下脑袋的时候,黄蕊蕊冲了进来,她原来有些枯涩的 皮肤隆起成片成片的湿疹,对称分布在颧骨上,远望嫣红如花,近看惨不忍睹, 她见肖玲那里水泄不通,就一头冲到毛鸣面前,泪如雨下。   毛鸣开了一些例行的内服外用的药,轻声道,我再给你开些谷维素,调节调 节植物神经,黄蕊蕊愤然,我又没有神经病,调节个鬼?毛鸣愕然,待要解释又 觉得特没劲,只好说,你情绪不太稳定,情绪不好是湿疹的诱因之一。   黄蕊蕊哭哭啼啼,引得肖玲那边的病人侧目而视。   肖玲亦轻声道,你们等一等,她走到这边,毛鸣,你和蕊蕊有什么事儿可以 到外面谈,毛鸣脸色一沉,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又不好发作,心想我能和她 有什么事儿,肖玲仍轻声细气的,蕊蕊 ,现在忙,过两天你再来,我给你做个 测试。   毛鸣不吭声换了衣服往外就走,黄蕊蕊捂着脸跟着,怕见阳光似的,毛鸣不 假思索上了她的车,说,还是到茶馆罢,你那个家我是不想去了,不过咱事先说 好了,可不许再哭哭啼啼的,事到如今,哭有何用?   毛鸣将李云逸同意离婚的话复述了一遍,黄蕊蕊一时无话可说,很久,问道, 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毛鸣研究似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己的 事儿。   毛鸣,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自然是活得极滋润的,毛鸣冷着脸道,黄蕊蕊不听则已,一听五官顿时移 了位,恶狠狠道,你懂个屁?毛鸣说屁我自然是不懂,蕊蕊,女孩儿不要这么凶, 凶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再说你对我凶有何用?我是局外人,传话而已。   黄蕊蕊隔着沸腾茶壶怔怔看着他,红着脸,长长眼睛变得滚圆,毛鸣,我知 道你是他的好朋友,你们都只看到他的好处,没看到我的委屈!她眼圈又红了, 毛鸣只好不说话,听任她滔滔不绝诉说平日的委屈,听着听着他自己就走了神。   下午上班,暂时还没病人,肖玲进来看毛鸣坐在自己位置呆呆的,就说,怎 样,早上的闲事管得如何?毛鸣说,我看蕊蕊有些不正常,是不是叫她去血液科 检查一下?肖玲凝眸想了一想,不大像有问题,可能是过于焦虑的缘故,毛鸣说, 我也是这末说,不过,还是检查一下,你以为如何?肖玲说那要看她自己了,你 知道黄蕊蕊是极端自我的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否则李云逸不可能绝尘而去, 毛鸣道,瞧瞧,这就是女人的逻辑,肖玲反唇道,毛鸣,你自己妻子贤惠可人, 你很难理解李云逸过的日子,毛鸣有些生气,肖玲,云逸有云逸的想法,我与云 逸是多年同学同事,你也很难理解我们之间的默契和理解。   肖玲定定地看着毛鸣,毛鸣一生气就脱离了昏昏欲睡的冬眠状态,目光炯炯, 红润的脸神采飞扬,他还真是个帅气的男人,肖玲想,奇怪,你跟他在同一科室 坐了这么久,怎么从未有这种感觉?她讪讪地,毛鸣,算你说对了,我是局外人, 我是没有必要卷进你们三个人没完没了的纠葛里,毛鸣咧嘴笑道,你还当这是时 髦的三角恋啊,告诉你,我和你一样,都是局外人。   毛鸣难得的笑容突如其来,无比灿烂。肖玲耳目顿时一片空白,她忙敛神定 气,我下班后就去找蕊蕊,我要去看看她,毛鸣则迅速恢复了他平日似笑非笑的 嘲讽状,瞧瞧,你倒急了,肖玲,我在皮肤科十年,你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如这些 天多,这都是让云逸的事儿给搅的。   肖玲无言。   这时病人来了,下午皮肤科病人是比较多的,两人各自面对自己的事儿忙碌 起来,一下午无话,下班肖玲匆忙地换衣服,套头衫穿反了,毛鸣好意地提醒, 她赌气道,反就反,不就一块商标吗?肖玲火气很大,弄得毛鸣站着呆了半天, 心想肖玲怎么突然火爆了起来。   毛鸣回家吃了饭,正在看报纸,电话来了,是李云逸,他说,毛鸣,你替我 草似一个离婚报告,好不好?毛鸣楞了一下,可以是可以,可是你要回来自己签 字啊,李云逸说,那是自然。毛鸣想了一想,说,云逸,这两天蕊蕊满面湿疹, 我看她似乎也挺苦的,李云逸那边一下子没了声音,很久,他幽幽地,毛鸣,随 她去罢,我现在没有什么力气去想她的问题,以前想得太多了,她不甚珍惜,我 想我们走到一起本身就是错误,就像你们当时将剪子缝到她肚子里是错误一样。   毛鸣啪地搁下电话,说,我出去一下。   妻不声不响掩上门,毛鸣站在门外楞了一下,他晚上很少出去,要么看报纸, 要么看看业务书,然后就睡觉,妻是中学教员,比黄蕊蕊年纪还要小一点,教的 是次科,轻松,还不要坐班,就包了全部家务,毛鸣除了管管孩子作业什么事儿 都可以不用干,他的生活过得波澜不惊似乎太没有声响。   毛鸣走到楼下草坪上,他奇怪地小跑起来,的的答答跑到七楼李云逸家,门 虚掩着,听得里头有女人叽叽咕咕说话,他无端有些兴奋,推门果然肖玲还在这 里,厅里略略整洁了一些,两个女人可能刚吃完饭,满屋弥漫着蘑菇鸡汤的味道, 肖玲正在给黄蕊蕊做药物湿敷,见到毛鸣她的手似乎抖了一下,你来了。   我是受人之托,不得不来,毛鸣还没说完,黄蕊蕊就恶声恶气地说,否则你 不想来对不对,毛鸣,我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毛鸣赶快说不敢不敢,是我 得罪了你。黄蕊蕊说,你是来做说客的,告诉你,我现在不想离婚了,要离让他 自己回来跟我说。   蕊蕊,你不要发火。肖玲小心翼翼操作,你发火皮肤问题会更大的,黄蕊蕊 在肖玲的控制下不得不仰面躺着,两只大眼睛在黑乎乎药物间徐徐转动,毛鸣, 我真的不要离,我告诉你我不要离,毛鸣说你原先是要离的不是吗?   我现在不要了。   毛鸣正要说话,肖玲盯了他一眼,暗示他坐一边去,毛鸣闷闷地,你们女人 的事儿真是让人搞不懂,肖玲说不懂你就不要懂,暂时不要多嘴好吗?她用最快 速度收拾黄蕊蕊的脸,然后拉着毛鸣走出来。   你好糊涂,她说。   我是受人之托,毛鸣说。   我也是受人之托,蕊蕊不离是自有她的理由的,肖玲说走吧,我们到茶馆去 谈谈,毛鸣仍闷闷道,肖玲,我们俩是怎么啦?你看,有问题的是他们,倒要我 们到茶馆来谈判,肖玲突然俏皮道,你敢保证你就没有问题,呃?这年头,哪个 人敢说自己没问题!   那倒是的,比如你是从来不管别人的,更不会去管黄蕊蕊,毛鸣说,现在呢, 完全是热心过度。肖玲说,你呢?你不是管到人家要不要离婚去了么?毛鸣说我 是不得已,李云逸是朋友,至于蕊蕊,你也是知道的,一步错,步步麻烦。   我听说那剪子不是你缝进去的。   是在我眼皮底下缝进去的。   肖玲伸手去拨玻璃底下面的火苗,这茶馆还满有情调的嘛,毛鸣脸上带着嘲 讽微笑,好象你没有到过茶馆似的,肖玲说我是没到过茶馆,也不太上舞厅,毛 鸣说医生真是最没有诗意的职业,肖玲说,舞厅和茶馆里难道就有诗意,呃?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反正这是一个最没意思的职业,你忙乎半天,看到的还都是不可救药的死亡, 肖玲,云逸的选择看起来不可思议,其实是最理智的,肖玲说我不以为云逸是理 智的人,理智的男人一般不会选择黄蕊蕊这样任性的消费型女孩,毛鸣淡淡笑道, 这是两码事儿,你懂什么?再理智的男人都经不起女孩儿锐意进攻,我知道你们 都看不起黄蕊蕊,但黄蕊蕊不发脾气的时候那份浪漫情致是很吸引人的。   这就是两码事儿了。   一码事儿。   绝对是两码事儿。   行啊行啊,随你,好男不和女斗,肖玲,我们今天到底是怎么啦,究竟是来 争斗的,还是来解决问题的?肖玲说当然是替别人解决问题的,毛鸣埋头幽幽想 了半天,抬头道,其实他们的问题还真不是外人能解决的。   所以我叫你不要介入。   你什么时候叫我不要介入?毛鸣愕然,肖玲顿时飞红了脸,你真是愚钝之人, 毛鸣盯着她,目光炯炯流溢,我真是那么愚钝么?肖玲反唇道,你以为你很聪明? 毛鸣咧嘴笑了一下,我笨,不行吗?   肖玲灿然一笑,近似透明的酒精灯跳了一下,毛鸣困顿惯了的心砰砰砰跳了 起来,如沉浸在春眠中突然觉醒的二八少女,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恰好这时 肖玲猛然抬头,四道目光骤然纠缠了一刹,肖玲脸再次涨得通红,她起身去卫生 间,毛鸣懊恼地支撑着硕大脑袋,觉得里头有什么一点点钝重地燃烧,他呼吸有 些困难,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他不笨。   惰性的毛鸣无意间陷入某种炽热状态。   肖玲回到座位,两人相对无语,任凭酒精灯滋滋作响,侍应生过来加水,迟 滞的沉默仍然在继续,不知过了多久,毛鸣终于开口,走吧,我们坐在这里解决 不了什么问题,肖玲无言站了起来,正要动身,毛鸣的手机响了,还是李云逸, 毛鸣脱口而出,云逸,恐怕你自己要回来办,这事儿我们俩都无能为力,李云逸 讶异道,你们俩,你和谁?你在哪里?毛鸣正要说话,肖玲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毛鸣,毛鸣。   李云逸连声叫唤,毛鸣唔了一声,李云逸说,毛鸣,深更半夜你还在外头游 逛?毛鸣说不就为了你的事儿吗,云逸,你还是回来吧,有些事儿不是我能做的 的,你回来我尽力帮你,李云逸说我是要回去的,我就在路上。   毛鸣嵌上电话。   肖玲问,他说他在路上?这末晚了?毛鸣略略不快道,你怎么跟个人精似的, 连他的话都听到了,肖玲说,奇怪嘛,他中气挺足的,毛鸣说不是中气,是穿透 力。   两人同时下楼,走到拐角正要分道扬镳,毛鸣硕大脑袋突然磕在转角一篮艳 丽假花上,真树皮做的花盆裂成四片,夜深人静,响动很大,服务生跑了过来, 要求赔偿三百元,毛鸣咧嘴掏钱,真是的,人要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肖玲说, 他说多少你就多少啊,这盆假花能值多少,更何况挂在这里本身就不合理。服务 生说规定就是这样的,肖玲说规定不合理也可以改嘛。   正乱着,老板来了,见到肖玲热情如火,原来是在她那儿做过去斑术的台湾 小姐,罚款免了,还送给她几张优惠券,走出门来,毛鸣叹道,这年头女人就是 比男人好用,肖玲说你这话可是牛头不对马嘴,这跟女人有什么关系?毛鸣不吱 声。   毛鸣将肖玲送到楼下,揣着一丝莫名惆怅踽踽回走,到自家楼下,花丛里闪 出高挑身影,毛鸣略略惊讶:蕊蕊?你在这里作什么?   黄蕊蕊着裸肩晚礼服,在深深夜色中仍看得出浓妆艳抹,毛鸣,我看到你们 在一起了,毛鸣顿时毛骨耸然,你这是怎么啦,黄蕊蕊?黄蕊蕊说,我刚才就在 傍边座位上,我看见你们啦,毛鸣生气地,看见又怎地,还不都是为了你的事儿。   毛鸣,你既陪她,更应该陪陪我。   毛鸣无奈道,我要回家,你如果愿意就上来吧。黄蕊蕊便倏地走在他前面, 走到顶楼毛鸣掏钥匙要开门,黄蕊蕊在他耳边喘着粗气,毛鸣说年纪轻轻,爬这 点楼梯就喘气,你该去做一下心电图。黄蕊蕊说你们医生都有病!毛鸣不吱声, 钥匙未伸入孔,门就开了,毛鸣见妻惊讶,说,蕊蕊要来坐坐,你去泡茶罢。   毛鸣妻子笑吟吟地,蕊蕊,你好久不来了。   黄蕊蕊大剌剌坐在电视傍边一只古旧旋转椅上,那是毛鸣家传的西式消闲的 玩艺儿,是他儿子时常玩耍的东西,坐上去咯吱吱的,黄蕊蕊觉得滑稽无比,竟 哧地笑出声来,毛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望着她,实在不知要说什么好,妻子端来 茶水,然后进房陪儿子作功课去了。   蕊蕊,你还是答应云逸罢。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他以前何尝答应过我嘛?再说,黄蕊蕊定定地望着毛鸣 略略忧郁的眼睛,离了婚家产平分,那一半他究竟要给谁?你说他还有三个月, 我就宁愿熬过这三个月,我宁愿低三下四为他披麻带孝还不行吗,毛鸣骨髓里阵 阵发冷,蕊蕊,怎么说都是夫妻一场,好说好散,何必弄得你死我活的,黄蕊蕊 说,那是他,不是我!   毛鸣顿时无言。   这时毛鸣的妻子安顿儿子睡下,出来正要打圆场,却见黄蕊蕊波光潋滟的眼 睛紧紧盯着自己呆若木鸡的夫君熊熊燃烧,不由怒从心来,却不好当众发作,毛 鸣则谁也不看,睫毛低低似睡非睡,这时电话又响了,毛鸣以为是李云逸,拿起 话筒就说,你还是快回来吧,你的老婆我招架不住。   毛鸣,你怎么啦?   是肖玲,除非科室有事儿,否则肖玲是不随便给他打电话的,肖玲惊讶道, 毛鸣,你怎么火气这么大?毛鸣不语,肖玲说,好罢,我现在不跟你废话,有事 儿明天再说,毛鸣正要放下话筒,冷不防黄蕊蕊一把抢了过去,连珠炮似的破口 大骂,内容无非就是那些,肖玲晚上与她吃饭时已经全部听过,还是吓出一身冷 汗来,她轻轻搁下话筒。   黄蕊蕊听到盲音,嘎然而止。   一会儿,黄蕊蕊继续滔滔不绝诉说,毛鸣依然闷声不响,妻给她们各泡了一 杯消脂止渴的普洱茶,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黄蕊蕊尖尖嗓音穿透力很强,句句 在毛鸣家装修简单的墙壁上反弹,辐射到左邻右舍,不久就有人敲门抗议,这时 毛鸣说,蕊蕊,别说了,你还是回家去罢,我们送你。   不要你们送!   黄蕊蕊怒气冲冲摔了门出去,毛鸣与妻面面相觑,一会儿,毛鸣说,蕊蕊真 是火爆,妻说,是火爆,火爆也好,发泄完了也就算了,毛鸣说,要是算了也好。 毛鸣一脑子乱七八糟,洗完澡仍无法集中精力,紧紧钳着妻丰腴身体心不在焉, 妻温顺地躺着,一夜无话。   毛鸣草拟好李云逸的协议离婚报告好几天了,做贼似的不敢拿给黄蕊蕊签字, 这天是周末,他独自值班,中午,肖玲匆匆赶来,毛鸣,听说李云逸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黄蕊蕊今儿早在肿瘤科大吵大闹。   回来就好,有什么好闹的?   你这个人,怎么事事轻描淡写?   事儿就是事儿,就在那儿摆着,大呼小叫有什么用嘛?毛鸣冷冷地,这些天 你真是有些不对的,肖玲,你说你跟着忙乎什么嘛?肖玲楞了一下,这不你先忙 乎的嘛?毛鸣也楞了一下,不语。   唉,吃饭去罢。   科主任还要管部下吃饭么?   毛鸣,你这是何必呢,你一连几天不与我讲话了,肖玲有些赌气地坐在他面 前病人该坐的位置上,毛鸣此时倒定定望着她,目光柔和似水,你今天休息,这 是何必呢?要吃饭也得我请你,凭什么我毛鸣要一直揩女人的油?肖玲笑道,这 年头,谁揩谁呢?毛鸣瞳孔骤然缩小,闪烁着不可名状的光芒,好好,走,谁叫 我们都多管闲事儿呢。   肖玲却又不走,见了他们要说什么呢?黄蕊蕊是坚决不肯离婚的,李云逸是 一定要离的,毛鸣叹道,我劝劝云逸罢,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跟一小女子斤斤计 较,肖玲无可奈何,看来男人跟女人肯定不一样的,毛鸣说,女人跟女人也是不 一样的,走吧走吧,我肚子真饿了。   毛鸣将肖玲带到本市最昂贵自助餐厅。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些话儿,肖玲尽挑沙拉和生牡蛎吃,还喝冰凉的果汁,毛 鸣则是生猛海鲜嚼了一会儿,不吃了,喝热咖啡,一杯杯喝下去,肖玲好笑道, 你这样喝是要将餐厅喝塌了的,毛鸣不以为然道,什么话,咖啡是最便宜的玩艺 儿,你那生牡蛎才贵呢,全是进口。   毛鸣掏出信用卡结帐,肖玲见到发票咋舌,够我们吃十次水煮活鱼的,毛鸣 说,这有什么,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坐了近八年,第一次请你吃饭呢,要不我们再 坐一会儿吧,怎样,是到李云逸家,还是把他们都约出来?肖玲说不知李云逸怎 样了,听说是自己开车回来的。毛鸣说能开车应该不至于有太大的问题。   毛鸣打的到李云逸楼下,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李云逸自己来开门,见是他俩 楞了一下,毛鸣道,云逸,我们领导关心你呢。他原想要气氛轻松点,肖玲却绷 着脸儿上上下下将李云逸搜索了一遍,松了一口气,你气色不错嘛,李云逸说, 那倒是的,还没出现黄疸,开了这么久的车,脚亦不肿,看来死期真的未到。   毛鸣说,刚刚见面别说丧气话儿嘛,李云逸朗声笑道,这是丧气话么?放心 放心,我死过一回了,还怕再死一次么?毛鸣在他的笑声中觉得心里一阵阵发虚, 李云逸出走的第二天,毛鸣汇总了他所有影像资料在肿瘤科坐了整整一天,深知 他病情确实严重到不可逆转的程度了,事实上毛鸣在所有不可逆的病情面前都不 寒而慄,所以尽管他技术一流,行医仍然无比吃力。   李云逸是比他轻松的,轻松行医的李云逸得了最不轻松的病,毛鸣在暮春温 暖气候中还是阵阵发冷,李云逸因技术过硬红极一时,荣誉和金钱雨点一般落到 他身上,弄得他无暇顾及其它。毛鸣突然想到黄蕊蕊的抱怨,也许她是有些道理 的,他扭头看了肖玲一眼。   二位近来相处得不错嘛,李云逸调侃道,肖玲玩笑道,为了你的家事走到一 起来了,毛鸣勉强微笑,云逸,你跟蕊蕊都谈过了?李云逸说跟你说的还是比跟 她说的多。毛鸣说你还是好好跟她谈谈罢,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末多年。   多年才是可怕。   可怕你早该离了。   我嫌丢脸。   你现在不觉得丢脸吗?   现在,李云逸突然笑道,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我是病人我怕谁?说真的,届 时双脚一蹬一缕青烟,我不是不为她着想,房子和车都是她的,离完我就回我那 套旧宿舍去等死。毛鸣一时语噎,你,你要是死不了呢?李云逸没心没肺打着哈 哈,死不了就活呗。   毛鸣和肖玲都语塞。   我要不死那就肯定是奇迹!   水沸了,李云逸娴熟地烫洗茶盅泡茶,他纤长均称的手虽然有些苍白,动作 仍然敏捷准确,毛鸣内心由衷地赞叹这是一双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手,他神经质地 伸出自己的手,黝黑皮肤下滚动着粗大骨节,完全是劳动人民的手,难怪那些娇 艳小姐不找他看皮肤全都找了肖玲,肖玲美貌就是皮肤科最好的招牌,毛鸣想自 己当年要是分配到骨科就好了,对付断肢总比对付肿瘤科那些几乎不可遏抑的病 灶要有诗意,那些玩艺儿太难看。   毛鸣,你呆什么?喝茶。   毛鸣忙伸出手去端茶,先端一杯给肖玲,肖玲手一颤,玉色茶盅啪的掉在昂 贵木地板上滴溜溜滚动,她正要道歉,黄蕊蕊回来了,脸仍然粗糙艳红,四肢懒 洋洋地穿过偌大的厅,坐在健身器上。   喝口茶,李云逸殷勤地,黄蕊蕊充满恨意地盯他一眼,喝了一盅,再喝一盅, 李云逸头也不抬只顾倒茶,肖玲望了毛鸣一眼,跑过去捡起茶盅用滚水洗了洗, 放正,说,我们走吧。毛鸣无可奈何站起来,走吧。云逸,我明天再来看你。   李云逸轻轻将门掩上,两人刚走到拐弯处就听到大件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 是他们已经听惯了的哭喊,毛鸣摇摇头,肖玲,我想蕊蕊一定是有病的,肖玲说 有病也不属你我的专业范畴,毛鸣说我老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没办法!肖玲不作 声,小心翼翼,楼梯阴森窄小,与宽大明亮的单元房极不相称。拐来拐去好容易 出了楼,毛鸣出楼即与肖玲分手,他站在李云逸窗下的草坪上目送肖玲远去,隐 隐的有些惆怅。   就在这隐隐惆怅间,毛鸣听到傍人一窝蜂似的尖叫声,他惶然张望,还没明 白过来,色彩鲜艳的黄蕊蕊就全方位砸在他身上,乌黑脑袋正中他肩胛骨,毛鸣 清晰听到自己坚实骨胳轻而易举地碎裂了,他冷汗淋漓要拨开压在身上的黄蕊蕊, 但右手居然完全抬不起来。   他听天由命地躺着。   气昏了头的黄蕊蕊毛发未损趴在毛鸣身上,显然未完全清醒过来,围观的人 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看了半天后来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这时毛鸣 疼痛难忍,说,蕊蕊,行行好,你要没事儿就起来,我受不了啦。黄蕊蕊惊恐未 定睁开眼睛,噢,我还活着么?毛鸣宽阔额头涔涔冒着冷汗,说,当然你还活着, 黄蕊蕊小姐,很稀罕啊,从五楼跳下来完好无损!   呜--黄蕊蕊放声大哭起来,毛鸣哭笑不得,唉,蕊蕊,你要哭也得起来以 后再哭,行行好,你蛮重的,我真的很痛,你的脑袋比男人的骨骼还要坚硬,你 这个骨感美人啊!   这时周围的人都轻松地笑了,茫然不知所措的黄蕊蕊一骨辘爬起来,怔忡地 坐在地上抹泪,肖玲经历千辛万苦拨开人群,这时李云逸也从楼上下来了,两个 人惶惑地围着黄蕊蕊检查半天,毛鸣忍痛等待好久,说,肖玲,我想她没事儿, 你去通知我老婆,然后叫个担架床把我送X光室拍片罢,恐怕是粉碎性骨折。   肖玲猛然转身,扑了过来,毛鸣轻轻呻吟道,别别,慢一点儿,还是叫个担 架吧,我暂时走不动,肖玲泪盈盈张罗去了,李云逸丢下黄蕊蕊守在毛鸣身边, 毛鸣呲牙一笑,云逸呀,你们夫妻都破罐子破摔,所有碎片全砸到我身上啦,这 个玩笑可是开大了。   清瘦的李云逸亦汗涔涔的。   检查完毕,毛鸣肩胛骨和髋骨果然都粉碎性骨折,做完手术,毛鸣四仰八叉 固定在床上,见护士遵照医嘱要输血,瞪眼道,输什么血?你们疯了,我滴血未 失不是吗,年轻住院医师一脸茫然,您是动了手术的呀,毛鸣说动手术未必一定 要输血,能不输就尽量不输!别人的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本院皮肤科的毛 鸣,你不认得?   我刚来,对不起。   毛鸣见他们将东西都拿走了,就收敛心神,耐心地望着天花板,切入骨髓的 痛楚使得话不多的毛鸣几乎缄默,他鼻尖微微沁着汗珠,剧烈的疼痛大概两天之 后会缓解,但他不知道自己要躺多久。   2002年11月30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