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俄狄浦斯的校园 李国华   引子   一   夜色静默。洗却了一天的喧嚣,显露出沉宁的一面。   水流的声音,草丛呼吸的声音,似乎是一首梦幻的诗。   世界,似乎只有这时才是真实的。   小河边却独有两位女郎,一个坐在河水边青青的草上,将轻纱般的蝉衣围拢 在腰间,腿伸入清凉的河水中,不时挑起一粒粒的小水珠。另一个神态优雅,扬 起白玉似的脖颈,看着天空。    夜雾不时用身躯将她们包容在里面,然后依依不舍的牵着她们的衣袂,直至 让时光女神收走。她俩飘飘欲行,是静止的流水,渐逝的雾岚。   “美德,来,坐。”坐着戏水的女郎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扬起 招呼站着的叫“美德”的同伴。   “你坐罢。你知道我向来习惯站着静静地思考的。”美德投以盈盈一笑,没 有动。   “思考?现在,你一思考,宙斯就会笑。连我也要笑了。”坐着的女郎咧咧 嘴唇,想着要以哪种微笑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水波映着,星光点点,骤然急遽地 闪烁起来。   “思考是我们有别于别种生物的运动方式。思考升华生命的灵性,智慧在思 考中速溶、排列组合成新的智慧。世人皆道享受好,享受自己也骄傲。看看你自 己吧,一颗光洁的头颅上,皮肤用赫拉后园的牛奶催白,麻花辫子梳得令美杜莎 自己见了也会发疯变成石头。从上往下说你的面部吧,眉毛拔了散的,眉尖做成 螺旋状,据说是在爱琴海边站立了二十八夜从星云中得到的灵感;眼睫绕眼圈外 旋如太阳车边流转的火球,据说是要挑战阿佛洛狄忒的回眸一笑,让天下男子一 经你的注视,便会感受到爱情的火焰;蝉翼般的鼻翼已经绝少有人能比了,偏要 匠人冶高加索山下的铁母为你锻一只最小巧的鼻环坠在上面;你的嘴唇虽然受过 阿佛洛狄忒的钦羡,可是你一想笑,总要先想一下脑中储存的328种笑中的哪一 种最为迷人。虽然在你想的一刹那,时光女神一个箭步连接上了稍纵的瞬间,但 你的表情已经暴露了你的秘密。思索,你有吗?享受一思索,赫拉便疯狂啊!她 现在一到银河上散步,过一刻便要扭头看看,她是怕自己辛苦培育的药材全让你 挥霍了;夏天来临前便向北风借要冰块;冬天还没到便筹划着把火匠的壁炉搬回 自己的家;出行时只想着乘华美的车子,进食时总是挑最鲜美的果子。享受,醒 醒吧!”    一番话语,小河也似乎不再淙淙,黑夜掩盖了大地的脸。   只有银河。横陈在天际,让夜幕有些风姿绰约起来。   小河中分明也有一条银河。轻轻地荡漾着,乳带般,星星在里面搅起万钱银 沙。闪闪星光,闪闪波光。夜空笼罩着的这个世界便似乎披上了一条乳白的纱巾, 一下子生色了许多。   河边的,难道就是传言中“夜枯星落,享受美德”的“享受”与“美德”二 女神吗?   据说,只有夜深人寂、星落渔野的时候,她们才会出现。   美德仍在仰望银河。享受仍在垂首波光中的银河。是银河幻化了一道波光在 地上,还是河流的投影在夜空中显现?   享受半扭过腰肢,嗔笑地向着美德,水气盈盈中,河流都显得亮丽了许多。 “我享受,我快乐。思索总是要基于现实之上的思索。美德,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记得大力士赫剌克勒斯当年被命运女神放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你不就是这样的腔 调吗?义正词严,好一副慈母派头。'如果你选择我指示给你的路,你将成为一 切善良与伟大的事业中的卓越人物。但我没有怠惰的快乐来贿赂你。'到现在还 令我难以忘怀。他终于遍尝过了十二宗罪,入主奥林波斯圣山,每天悠乐享受, 阅尽春色啊!那些所谓的苦难没有了,勒耳那九头蛇、涅墨亚狮子等等都消灭了, 勇敢、坚毅还附着在他身上吗?可见苦难才使人受到磨练,磨练才坚定人的信念, 信念才助长人吃苦的精神,精神才使人不老。赫剌克勒斯拼斗成奥林波斯群落的 最后一尊神祗后,他的光环不在渐渐蜕化吗?听说现在他搞了一个奥林匹克运动 会,自己却只是在主席台上坐着狮皮敞椅,饮着琼浆玉液,对着竞技场品评些隔 靴搔痒的话。别人所奉若神明的,哪里是他的那些劳什子话啊,不过是他的地位 罢了!戴着狮头、摆着大棒却不参与竞技,他还是在你所指引的光辉大路上前进 吗?历史已经成为历史,它不能证明一切,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一切。多少年轻人 苦练竞技只是为了名利二字,当他们在与对手格斗时,一眼瞥见高高的主席台上, 威严的赫剌克勒斯正襟危坐在中央,心中便充满钦羡之情,哪里知道他已经是背 后的那道残阳,虽然不死,精神早已没有了。你说我只贪享受,夏热想冰块,冬 冷捂壁炉,你知道红尘中有多少健美男子向我投情书,那么多林林总总的溢美之 辞中,总不免类若'你是我黑暗中的灯泡,饥饿中的面包,夏日的雪糕,冬天的 火炉‘之类的话。没有了想象力,还总思索,一说思索,不令人发笑么?”   现在,美德仍在仰着脖颈,神情高洁,仍在向天探寻着什么。星河浩瀚,无 尽的黑幕下,蕴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底,但又无从捉摸。良久,她叹了一口气。   一朵兰花冉冉升起。   享受仍在以裸足拍打着浪花,自顾自抚摩着细密的麻花辫,“你说我热衷于 装扮自己,人生来就素面朝天,一直到老,加点新鲜的花样、做点大胆的尝试, 有何不可?你不见,我的发型正在人间掀起一股流行潮,有的地方竟成为一种风 尚,女孩子见面经常互问’今天,你的小辫要麻花吗?‘。至于我的笑容,还被 著名的雕刻学校校长代达罗斯悉心研究,穷三年之功完成一部《享受笑容80招》, 畅销全岛,据说又已脱销。听说他现在总在找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新的意图。我 认为,关键是许多学校培养出来的这些所谓栋梁人才只知道如何利用所学到的钻 知识的牛角尖,就如你所教导的赫剌克勒斯一样。但如何享受生活、享受阳光爱 情美丽却是欠缺中的欠缺。噫,美德,你怎么总是沉默,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美德俯首看看河中的星星,又看看天上的银河,眼中似有星光闪烁。良久, 才缓缓的说:“我正希望有一场风暴,每次出来,总是风和夜静,好象这世界早 已预备好了似的--”   享受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兴冲冲地,“哈。美德,看你的脖子上,像戴上 了一条乳白的纱巾,呵呵,这可是我’享受‘从银河得来的绝妙创意,世上的女 孩子听说已经进入'白纱飘飘的年代'了。”   美德有些恼火地挥起衣袖一拂,胸前的乳雾便调皮地散去了。   雾一散,银河也减了光辉,大洋河的那边,风送来了曙光女神振动衣袂的声 音。   美德和享受侧耳聆听着。美德梦呓地说:“多想再看看阳光呵!”一片水雾 在二人眼前弥散开来,渐渐从脸部直至弥漫全身。   一声长鸣,遥远的铁兽般的高加索山山顶盘旋而来一只大鸟,由一个小黑点, 渐近。长翼似铁,所经处,远方的树木被扇得波浪状起伏。   “宙斯来了!”二人花容失色,齐齐站立起来,一抖衣袂,轻柔曼妙地袅袅 飞起。   大洋河。似乎有战马在海底搅动,熔岩在罅隙中嘶叫,海水变红,升腾,升 腾。大地的轮廓尽显。   青草河岸,远树苍山,在美德与享受栖身的河边,不远的河的下游,一本厚 厚的书遗落在草丛中,草弯折形成的一行脚印通向河岸的下游处。   如风中飘摇的芦苇,一位背匣子的女子从远方降落,兴许是迷恋于这儿草色 的清新,徜徉在青青草间,露珠打湿了她的双脚,她似乎没有觉察。只是当发现 这本书的时候,她略一端详,“呀”地诧异了一会儿,便拾起来,揣在胸口,飞 也似的去了。   二   一本厚厚的书,在一双玉葱般的纤纤手指中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但那似乎是 一本无字天书,翻得越疾,但凡偶尔书写着的几个字,也在快速地捻动中被消溶 在白花花的纸张中了。   书名倒是有的,《西西里辞典》。单从名称而言,似乎是一本方志,也可能 是一本辞典小说。虽称辞典,但卷首并未附有条目首字笔画索引,没有词条。一 张张雪白的纸翻过去,像流水一样翻过去,还未看到字,却又似乎藏着天大的秘 密。   翻到某一页,这双手终于停了下来。   书页上,终于有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为首一个大写字母“P”,下面是“普罗米修斯”。   这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一滴水珠落在页面上,很快便洇成一小块面积的湿渍。   天上下雨了?   水滴接踵而至,渐成连珠之势。书上已打出一大团水渍。不再向下渗,水滴 在书页中间打转,寻找突围的方向。捧书的手却抽搐着,似乎无意理会这些。   书页上字迹还未完全模糊不清,“普罗米修斯”这一词条内容是这样的:   “普罗米修斯是一个流浪者,不折不扣、彻彻底底的流浪者。说他不折不扣, 是因为人们能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从你的视野中走过,直到消失。第二天,邻 近的地方便有了普罗米修斯的流浪的传说。不像今天的一些自称有家国归属感与 历史沉淀感的人们,备上足够多的钱与干粮,沿着危险系数几乎为零、仍然事先 掂量了大半天的路线,开始所谓的流浪。每到一处便写些号称”文学“的劳什子, 向世界大喊”我是光荣的流浪者“,事后蛰居回家中,舔着光荣的脚茧子,向外 人展示剥下来的一层层脚皮。普罗米修斯从生来到现在,事实上也没有人知道他 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上,从我们的祖先--黄金时代的先居民的传说来看,他们 是被流浪者用双手润湿了河泥沿着山川、沿着河岸、沿着森林抛撒出来的,动物 们心中的善恶随之被摄取到他们灵魂中。听动物们的述说,他出生在世界上有火 的那一天,那应该是这个世界混沌初分后的第七天。   普罗米修斯是个先觉者。他痛恨尾随在别人后面的人,所以四处流浪,行无 定踪。人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达什么地方,只知道到了哪个地方,哪个地方人 们的大脑便似乎经过了高加索山冰泉的濯洗,一下子清明起来。原来只知道以天 为被、以地为营的人们忽然或涌上山头开凿石块,或爬上高树刻削椽梁。他们分 明感觉到天这个被子太大太广了,不知道什么时辰便掀起个缺口倾泻下些大水让 身子忽冷忽热、脑袋晕晕忽忽的;地这个垫子太潮太危险了,一觉醒来某个同伴 忽然不见了,只有远处某只心满意足的剑齿虎的颚前淌下的新鲜的血汁。他们知 道盖间房子了,把一切挡在外面了。普罗米修斯是怎么教的,我们不知道,只知 道他多才多艺,天气热了他会告诉大家这是夏天,蚊虫多但果实也多;风向转向 北的时候他以警示的口气说这是冬天要提前准备好厚的衣服储备足够多的食物。 言语谆谆,分明是慈祥的父亲的口吻。一个反例是寒号鸟,在他举起手杖发出警 示的时候,只是在嘲笑他褴褛衣服下裸露的古铜色泽的皮肤没有自己丰厚的羽毛 可以御寒,没有听到他的话,冬天的气流于是把它冻成了冰的标本。   普罗米修斯不仅多才多艺,还操着预言家的行业。预言家只是神祗的专利, 这在自有人类以来,似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迷茫以及头脑中对一句话便能 揭示一个谜底的向往,人们认为,预言是神祗赋予某些幸运的人的。普罗米修斯 属于不属于幸运者之类,不得而知。总之,他像上天派下来的一个异数,在作出 庄严的预言时,并不像其他先知一样净身焚香,并指着斯堤克斯河发誓,而诸神 都是凭着这条下界的河发出誓约的。普罗米修斯可以从鸟飞的方向卜出凶吉,从 鸟的飞翔状解释异兆;他说鸟的形状是为他的天敌而设定,鸟的飞翔状则对应着 自然界某种神秘的现象。西西里岛的一只雏鹰初次学飞可能会引发遥远的大洋河 的一次风暴,一只大象如果无意中踩死了本该让蛇吞吃掉的青蛙可能会导致蛇的 种群的急剧衰落,依此而言,自然界某种看似神秘的兆象其实都是可以观察的, 因而也是可以预告的。他对持异见者嗤之以鼻,对顶礼膜拜者也不屑一顾。对于 前者,他有深刻的见解:这个世界太多的异见不是实事求是的批评,而是踩着某 人的肩膀想把他蹬下去以利于自己达到和神庙中神像一样的高度。对于后者,普 罗米修斯认为那是庸人所惯常摆出的姿态,而这些人还往往最易向权力中心靠拢, 把一种崇高进行主义化后,便作为禁锢别人的樊牢。普罗米修斯吃错了药似的, 将民众当成了实验品。他甚至教他们预言未来。未来在哪里?谁都不知道,就在 人们对从前不知晓、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未可知的时候,普罗米修斯居然已经教他 们解释梦和异兆,看鸟雀的飞行和牺牲的征兆了。他有句名言,”神祗对我说 过,’无论从个人还是国家,若事先不请求神示,不知神的意志,是不做任何事 情的'。这真是骗人的伎俩,那样,人只是吃饭的口袋,睡觉中才可能过把神仙 瘾呢。“基于这样的思想,普罗米修斯还行医。他知道利用人们不知道的许多植 物的潜在力量。对中风者,他先用追风草迫出体内的风症,再用蜂蜜来闭住人的 毛孔的风。他将地黄充分利用,刚挖来的鲜地黄来为出血的人止血,煎过的熟地 黄用来为体质虚弱的人补血,阴晾后的干地黄则为血燥的人清热凉血。还颇医好 了一些人的病呢。以至好多次冥王哈里斯派遣出的使者都无功而返,冥河摆渡的 艄公卡戎所撑回的也只是一具空船。”   …………   下面的字迹多已随水珠的溅落流成墨河,不能辨认。偶尔有能看出模样的, 居然像极了一簇簇跳跃着的火苗,也许,那本来就是一个个“火”字,在水滴的 冲刷下仍然保持着火的形状。还有影影绰绰能够看清的,是“潘多拉”,好象是 一个名字的样子。因为出现的次数多,所以也能够大致辨认出来。   那双手拭了拭纸上的水渍,继续往下翻。辞典的纸一张张翻过去,空白无一 物。让人好象心里都忽然空荡荡的。   但终于又有了字。“K”。   词条。“马人喀戎”。   马人?就是赫拉拥抱云雾被后人所载的“朝朝暮暮,云雾之下”所生的半人 半马的怪物?世居于肯陶洛斯--一个不知踪迹的总在云雾缭绕中的神秘小岛。 由于身体的下半部是马,他们擅于奔跑,有时竟跑在了时光女神的前面,一头闯 入别人虚无缥缈的梦里,马人的形象由是被人记载下来。又由于有人的上半身, 所以又具备着人的智慧。   “喀戎是几乎集中了所有马人的优点而摒弃了他们弱点的人。他有金色的长 发,如马鬃般闪闪发亮。魔鬼按照自己的身段为他打造了下半身,他的背部、胸 部就像雕塑家依黄金分割比例刻出来的一样。   喀戎是马人中的骄傲。在年轻时别人羡慕于他近乎完美的身躯、面孔;当沉 稳、睿智爬上他的额头的时候,人们又钦羡于他的智慧以及教育方面的才能。喀 戎的才能从何而来?有传说说是受益于普罗米修斯的教导,因为自宙斯迁怒于普 罗米修斯私自为人类盗取了火种的不服管束而将潘多拉派遣到人间制造灾难后, 美丽的潘多拉诱惑了几乎所有的人,而普罗米修斯却从此消失了。红颜祸水,由 此发祥了无数行吟诗人的灵感。人间似乎再没有了他的踪迹。而一段时间后,喀 戎便以他的智慧征服了整个世界,据此人们认为是普罗米修斯选择了他作为关门 弟子,对此,喀戎长鬃轻摇,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马人喀戎要开馆授徒了。马人作为一个群落,不欢迎外乡人是出了名的,他 们视自身的奔跑能力为骄傲,外人却因其外形而认为他们是怪物。喀戎当然也不 例外。不可思议的事降落在不可思议的地方,他所收取的学生后来无一例外地都 成为了大英雄。赫剌克勒斯以力大闻名,杀死过堤丰与厄喀德尔所生的无数怪物, 竟至传为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阿喀琉斯在特洛亚战争中傲视群雄,令敌人闻风 丧胆,谈笑间,竟至灰飞烟灭……。有人问喀戎:”你怎么教育出来的都能成为 英雄?“喀戎缄默了片刻,抿了抿嘴唇,”因为,他们本身就都是英雄,“、” 我不过在他们身上加了一样常人没有的东西。“、”什么东西?“无数颗脑袋齐 刷刷地伸出来。”抗争。“火把的明灭照耀下,喀戎的眼光炯炯有神,有火种在 瞳人中燃烧着。马人们挺直胸膛肃立着,仿佛在聆听神谕。   喀戎从不预言,平日也沉默寡言。沉默据说是思想家的特质,思想家是一个 很不时髦的字眼,人们往往把它与木讷联系起来。人们更向往轰轰烈烈做出大事 的英雄。以这样的标准,喀戎的弟子们当然都不是思想家,但有后人编纂书籍时, 屡屡将那些大英雄们也列入思想者的行列,依据是马人喀戎将自己的思想注入了 他们体内。耳闻曾在自己的训练场学习的英雄们在民间的壮举,喀戎微微一笑, 巨大的山洞内,松杜子火把下,重叠着自己无数的身影。静默如一尊谜像,只有 马尾不时竖起驱散四周的虻虫。但有一次在听到阿喀琉斯为太阳神阿波罗射中脚 踵时,他的山洞中,竖琴铮铮,彻响了三天三夜。从此,喀戎的山洞里曾彻夜点 亮的火把陡然熄灭,雷雨交加中,只闻蹄声在山顶的得得声,雷声不能掩盖,闪 电中,人们只看到一个四蹄腾空竖立、鬃毛披洒的身影,一逝而灭。雨后,有好 事者到山顶,只看到一堆早已践踏得稀烂的竖琴。天阴晦了脸,横云密布,一连 好多天。   喀戎的山洞从此尘封。藤萝却逐渐掩盖了洞口。整座山上郁郁葱葱的,似乎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普罗米修斯。喀戎。下一个将会是谁呢?   厚厚的一本辞典,为什么只有这两个人的叙述呢?   《西西里辞典》。一直在向下翻着。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晶莹剔透,一页一页地耐心地向后翻看,似乎早已料到 会有下一个人物出现。   倒数第10页、第9页、第8页……。   呼吸据说是智慧的雅典娜惊异于人类这种创造物而赐予给人类的,呼吸为人 打通了七窍,全身血液随之流转,因而便有了灵魂。如果没有了呼吸,人亦不是 如同梦游在幻象中生活?   倒数第2页,空空如也。   呼吸已经停顿。万物竖直了耳朵。   一页轻轻地掀过,纸页从下往上揭开。黑夜好象也睁开了黑色的眼睛……   ”俄狄浦斯“。只有四个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字。像瘸着脚走路。   俄狄浦斯?   第一章 脏卜课   俄狄浦斯坐在最前排,两手拄在脑袋下,看脏卜师米奇如何指挥屠夫对一只 健壮的牡牛进行宰杀。这是雕刻学校东隅葡萄藤下的一处露天演练场。米奇一板 一眼地指挥屠夫先从牡牛的脖颈下三寸处下刀,并提醒学生们在刀锋缓慢切入牡 牛喉咙时注意牡牛的神情变化、挣扎动作。这些对于俄狄浦斯他们来说,老师在 课堂上早已反复强调了足足九遍以上,早已烂熟于心了。这时,占据在他们脑中 的,除了田野轻轻的风挟着缓缓漫步的足迹以及一颗放飞的心灵、宿舍里读自己 所享受的书籍外,便是籍着邻桌间竖起的书本的掩护,将头低下,窃窃私语,甚 或你拉我一下,我捶你一下。蜜蜂在葡萄藤间穿梭着,寻觅着一个个不尽的流蜜 的生活的希望。嗡-嗡-嗡-嗡-嗡-,在俄狄浦斯耳中,整个演练场、整个学 校,乃至整个西西里岛都淹没在这一片喧嚣声中了。   牡牛被捆翻在案板上,狭长的刀子还未捅向喉管,它的眼中已经积蓄起一池 潭水,渐渐汇集成一滴硕大的泪。它是否已感觉到阳光便像这刀子一样,凭刺目 的光芒便可以将一颗本该在原野草丛中嬉闹、啃草的心刺穿,直至支离破碎?   俄狄浦斯支楞着耳朵,聚精会神地盯着四蹄抖栗的牡牛。不,确切地说,是 盯着牡牛的一双积着潭水般的眼睛。那里面,有一颗颗波动的星光在闪烁。倏的, 闸泻而下,随即洇入早已淋结的颊毛之中,眼睑中又渐渐能看到星光在荡漾。俄 狄浦斯觉得那颗硕大的泪分明是流入了自己心里,坠得心里一颤一颤的。学校已 经拥有整整十个大的畜牧场了。牛羊繁殖力旺盛,不几年便数量成倍增长。而上 级还在源源不断地拨出专项基金添置资产,培育重点学科建设。以前,学生们在 上脏卜课时,还是脏卜师自己动手、亲自演示,现在发展到拥有自己的专职屠宰 师了。牛羊不知已经在课上宰杀过多少只了,有时,一名学生因为上课没有注意 听或者没有听懂,打一个冠冕堂皇的报告便可以进入牧场抓住一只倒霉的牡牛或 羊进行一次自我演习。学校的牛羊有多少只?数不清,总之,在西西里岛上,晚 上躺在山头上看星星,眨呀眨的,已经够密了,再俯下头去看看山脚下,忽然觉 得那墨绿的草的幽深处片片白色的反射出光的,竟比星星还要稠密几分。   ”俄狄浦斯!“脏卜师米奇在喊他了。这是一个个头低矮的小老头,背已经 很驼了,瞿瘦的脸颊上,丛生着一束向前飘的山羊胡子,因而很像一只老山羊, 至少俄狄浦斯觉得他和自己家牧养的头羊有几分相象。米奇的眼光很锐利,似乎 一眼看到他的冥想,”你有什么问题?“声音很威严。   ”老师,为什么脏卜课上,宰杀的牛总要流泪,而羊却不会呢?是不是羊的 心肠是冷酷的?牛流泪又有什么预示呢?“俄狄浦斯站起来。   脏卜师米奇愣怔了一下,这当儿,学生们已经哄堂大笑起来。   ”美杜莎,你有什么问题?“老师指着后排笑得最欢的一个女孩子问。   一头麻花辫子从学生身体中探出,辫子一束束地活泼泼地跳动着,仿佛有泼 辣辣的生命在里面。随即才是一张脸,似乎令人看一眼便有无形的胶将目光黏在 上面,上天似乎把开得正当时的桃花的特质赋在这张脸上,将鲜活的波光嵌入这 双眸子中。美杜莎歪了歪脑袋,忽然笑着指着头顶的葡萄藤说:”老师,我不知 道葡萄藤为什么欢迎这么多蜜蜂来采蜜,留着自己享用多好?为什么我们在吃到 酸甜的葡萄前还要忍受这烦人的嗡嗡声呢?“   ”噢--噢--“、”乌拉--“,几个男生口哨声四起,美杜莎愈发像个 女王似的,行将飘去。   米奇的目光锐利地向学生们一扫视,立刻鸦雀无声了。   ”同学们掌握了基本功,才能完成更具挑战性的工作。没有学会走,哪能就 会跑嘛!你们在听课时一定要聚精会神,这样才能掌握本领……“   学生嘘声四起。   ”俄狄浦斯,来,你摸摸这头牛的内脏之间有什么特征?“   俄狄浦斯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把手伸入牛解剖开的内脏中,四处摸摸。喉咙 间不由”呕呕“作响,连忙把手伸回来。   ”报告老师,有点温热,粘粘乎乎的。“   ”咳,不是问你这个,你不打开逐一检查一下心、肺、肝、脾、胆囊吗?“   ”报告老师,看过了,而且,我在书本上已经看过。我指着斯堤克斯河发誓。 “俄狄浦斯将剥开的皮飞快地掀起来,又盖回去。用手指着地,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面前,是盛着清水的水盆。   水里,蓝天白云缓缓地飘过,蜜蜂的嗡嗡声似乎也融化在里面。俄狄浦斯却 盯着盆子,好象什么勾住了他的魂。   ”老师,流星,天上有流星!“俄狄浦斯突然指着天,激动地喊。   脏卜师米奇极度诧异,抬头望天,学生们也齐刷刷地仰脖向天空望去。   天北,蔚蓝无尘;天南,白云朵朵;天西,蓝天白云;天东,蓝天白云。正 中央,太阳神正驾驭太阳车隆隆驶过,刺得米奇眩晕了片刻,不由擦了擦眼睛。   在擦眼的一刹那,他已想到了事态的发展,随即食指戟天,情绪激昂:”日 出流星,只有胆大妄为之人才能看见!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到哪里去了?“   在老师的讲桌和学生的课桌之间的沙地上,只有一头在桌上已宰杀的牛,一 盆清水,俄狄浦斯呢?那个瘸着腿走路的俄狄浦斯怎么不见了?   俄狄浦斯的心都要蹦出胸膛了,他于是用手捂着,并紧紧抿着嘴,以防一不 小心让心从口中颠了出来。他跑得很快,在老师和学生都向天看的一刹那,他已 几个箭步,跨到了墙角,一转身,便在师生们的视线之外了。   目光所及,是两个拐角,一个人影都没有。偶有蜜蜂提着蜜桶来来往往。他 寻觅的那个水盆的波光中一掠而过的女孩呢?怎么一眨眼便逸出了他的视线呢?   俄狄浦斯倚着墙角,定定神。努力回忆着那个女孩的面容。却怎么也想不起 来。那种美和尘世女子不同,本就是一种不可逼视的美。只是本能地感到和画册 上上个世纪一位著名画家笔下的雅典娜十分相象,圣洁,额头稍宽,似乎容纳着 很多的智慧。   他稍迟疑地看了看身后,正上着课呢。俄狄浦斯决定到左边那个拐角看一下 便回到课堂上。理由呢?就说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上了一趟厕所。反正这种身 体不适或家人有事的请假理由所有人从小到现在都已经实习过至少上百遍了吧。 连想都不用想嘴里就能迸出来,而且心不慌脸不红腿不带哆嗦的。偶尔有一次听 说前辈们从前也都是这样,更增添了几分心安理得。   俄狄浦斯飞快地向墙左拐角奔去,与其说飞奔不如说更像是潜行,好象拐角 那一侧有敌人的狙击手,自己却渴望被一颗子弹命中。潜行中,俄狄浦斯脑中还 不停地回放着两个镜头:   镜头一。上周五夜晚。俄狄浦斯一如既往地到自习室,左顾右盼着台阶两旁 阴影中婆娑起舞的桂花树,修长的枝条,像谁舒展的腰肢,作妩媚状。自习室的 门开了,飘出一个人影,远远的看,似乎是一条白纱巾的漂移。愈近,那女子的 轮廓显现出来。莲步也不过如此罢,一霎时,俄狄浦斯感觉自己已置身于水乡之 中。   随手在室内挑了一本书,在一个空桌上坐下,思绪中,总有一条银河在动, 在闪烁。忽一阵幽香飘过,旁边的桌子咯吱吱动了一下,他一抬头,顿觉血液涌 上了面颊:面前的那个女孩也正探视性的看着他。眸子中蕴藏着的笑意一释放出 来,嘴角也优雅地向上掠起,俄狄浦斯的心竟不由狂跳起来。随即低下头,眼角 的余光却不时偷偷探视着那女孩。胸前曼柔的白纱巾,哦,不就是那个出去时遇 着的女孩吗?   镜头二。还在自习室。人并不多,俄狄浦斯坐着,心中隐隐地分明有一丝期 待。窗户外面,高大的古树就像一座座奇形怪状的雕塑,只有风掠过时才偶尔动 一下。显示有生命的存在。俄狄浦斯缓步走到展柜前,那么多曾经令他着迷的雕 塑现在却只能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只是当漫步到一尊雅典娜褪却战袍、穿上雪 白灿亮的长袍,头上戴着鲜花的花冠的雕像时,雅典娜令人迷恋的外表下忽然让 他嗅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哦,那不分明就是自己见过一面的莲步女孩吗? 那额头、那眼、那微笑时微掠起的嘴唇。良久,他才离开,在不远处翻一本介绍 天使的书。有人轻轻地走过来了,一种感觉攫住了他。回头,果然是她,向他注 视了一眼,便向隔栏的书架走去。他想冲上去告诉她那个相象的雕像,但还是控 制住了自己。   我们的俄狄浦斯已经冲到了拐角处。缓缓地探出头,什么都没有,只有蓊郁 林木中半掩的一角屋檐探出天空。他失落了,狠狠地挥了一下胳膊,击打着空气, 低着头往回走。要下课了,他于是走的有些急促,冷不防,从右边的拐角冲出一 个人来,收脚不住,差点全撞在他的身上。俄狄浦斯感觉触到一个柔软的肢体, 随即一分而开。”哎呀,对不起。“那条白纱巾已经飘了起来。   俄狄浦斯有些呆了。他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对方,想说点什么,却没头没脑地 迸出一句:”我叫俄狄浦斯。“   女孩脸还红着,矜持了一小会儿,还是轻轻地说:”我叫欧罗巴。“   第二章牧羊人与一只有思想的羊   在西西里岛,在岛东为高大的松杉和繁茂的橡树所荫蔽的大峡谷一带,河流 淙淙地从林木深掩处流出,挟着长年累积的枝木、腐烂的泥土与老林的清凉,在 草野上分开几条支流,滋润着一年四季都绿茵茵的草原。牧羊人的家就搭建在草 野上地势稍高而靠近河流的地方。   他们零散成一家一户型,逐水草而居。因此,牧羊人的家总是深掩在一派潋 滟的山水之间,草深之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完全依大自然的昼夜规律 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牧羊人总是听他们的父辈、爷辈说上辈牧羊人的事情。那 多是晚饭后,大家席地而坐,幼小的准牧羊人偎在长者宽厚的胸膛里,看着天上 锅似的蓝幕罩着风中起伏如波浪的无际草原,长长烟袋锅内的星星一眨一灭,浑 厚的声音述说着一个个平实的草原上的传奇。   俄狄浦斯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从小在背篼里伏在母亲的背上颠颤着长大, 能走路的时候就敢和小伙伴们比赛骑羊。小俄狄浦斯总骑不上去,当他一瘸一拐 地走到了羊附近时,羊已经受惊逃开了,只能伏在草地上眼睁睁看着小伙伴们得 意地跨上羊背,用力拍打着羊腹,羊受惊狂奔出去,一会儿,便隐伏于草的波浪 中了。俄狄浦斯问他父亲--一个红脸膛、敦实的牧羊人。平时宽厚、慈祥的父 亲却一脸严肃,还是他的母亲告诉了他答案。于是他知道了年少气盛的父亲如何 背负着他远走异国他乡、去寻觅一处可令人幸福的福祉,体会他在穿越一片荒寂 的草原时看到可作灌礼用的清泉的喜悦以及泉中忽然窜出一条青蓝的排着三层利 齿、齿隙中间闪烁着三叉的舌头的毒龙时的惊恐表情,父性的无畏使父亲敢于将 标枪投向毒龙庞大而狰狞的身躯,闪避时还是被激怒的毒龙的牙齿咬着孩子的脚 踝,虽然最终逃离了出来,但孩子的脚踝已经肿疼异常。绝望的父亲祷告上苍。 神谕告诉他只有安心回去牧羊以洗刷贪婪带来的罪孽,孩子才能存活,但永远不 可能复原如初。俄狄浦斯饶有兴趣地听着母亲的讲述,下意识地抚摩着粗肿的脚 踝上的疤痕,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和自己没有一点关联。在羊油灯映照的昏 黄的光线中,他还伸出小手问母亲:”那龙牙呢?“母亲嗔笑着拍拍他的手:” 早扔了,哪还有呢?“   俄狄浦斯很小便随着父亲一起出去牧羊了。父亲特地给他伐了几支灌柳条编 成一根小些的柳藤牧鞭,教他如何甩出鞭子后鞭梢绕出鞭花来作为引导羊跑或停 的信号,教他如何用巧劲甩出一记清脆的响鞭。看来,父亲是着着实实把他作为 一个接班人来培养了。草原的风是坦荡的,牧人的心是坦荡的,只装一些风一样 的往事。对未来呢?他们想过但看来都风一样的消逝过去了。俄狄浦斯到该读书 的年龄时,已经是牧羊的一把好手,能把父亲的长鞭抡出炸雷般的响声了。在父 子俩的精心呵护下,圈养的羊群已从二十余只迅速增加到200余只,父亲可以将 整个羊群放心地交付给俄狄浦斯来牧养,自己抽空播种些从遥远的印度传过来的 稻米。在城里购买时,还排着队,一只羊只能换来巴掌大的一小袋种子。又鉴于 羊群的逐渐壮大,他还是决定让俄狄浦斯到西西里岛著名的雕刻学校去读书。   一来一往,俄狄浦斯在学校已经一年了。父亲的羊群也很争气,虽然每年要 支付出50只羊作为昂贵的学费,但还是有新的生命不断地充实进来。放假了,俄 狄浦斯便回家操起牧鞭,到辽阔的草野牧羊。   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有回家了。一想到家,便是昏黄的让烟熏得炭黑的石灶; 灯光豆粒般昏黄的羊油灯,可以拿到城里充当古董了;用枯枝叶堆成的床榻,上 面铺着简陋的野羊皮;墙上挂满了羊皮抵御石头墙浸袭来的风露的寒气。只有羊 皮上挂着一条长长的从祖上传下来的绵枣核木牧鞭,让人感觉到一阵威慑,似乎 可以听到风中的响鞭,意识到这是一个典型的牧人家庭。   俄狄浦斯回家只是想看看母亲。他感觉父亲虽然也很累,但终归还有草原上 猎猎的风可以吹干汗湿的衣衫,有清冽的河水可供渴饮,甚至沐浴、捕条鱼,有 在野茫茫中的乐趣;而母亲呢,打记忆起,便总在那昏暗的家中操劳不息,似乎 总有无尽的事儿等着她做。   这天,俄狄浦斯吆喝着羊群走出家门。天气出奇地晴朗,他决定把羊群放得 远一些。极目遥远的黑黝黝的丛林,他心里隐隐有些期望,决定把羊群放到森林 里的草地上。   骑着一只健壮的公羊,甩着嘹亮的响鞭,羊群云朵般很快移入丛林中。高大 的橡树林下,水草丰茂,正适宜于放牧。俄狄浦斯倒拎着鞭子,在羊群中穿梭着, 四处采集丛生的野花。风信子、番红花、野苜蓿、百里香……,不到一刻便采集 了十几种。不忘时时抬头看看自己的羊群。这时,他忽然发现一只羊离开了群体, 在前面河边的一块突兀的石头上独自坐着,面向小溪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羊坐着在思索?一只有思想的羊?   俄狄浦斯激灵了一下,森林中的湿气忽然自地表打脚心钻了上来。他下意识 地看看四周,只有静静低头吃草的羊群。头顶,早落的叶子打着转儿,树乔枝枝 直刺蓝天。   在草野烧烤羊肉的时候,羊不就在旁边静静的低头吃草么?它们所表现出的 恐惧,也仅仅是对篝火的恐惧感罢了。如果给它们装上一副犬齿,将一串羊肉丢 给它们,它们也许会吃得津津有味呢!   这是俄狄浦斯那时的想法。现在呢?他还会这样想吗?   他倒拎了鞭子,向那只羊的背影蹑手蹑脚地靠拢过去。   森林中,忽然,俄狄浦斯感觉周身一片彻冷,草地上小草起伏不定,羊群开 始不安,”咩-咩-“地叫着,停止了吃草。不一会儿,林子里叶落萧萧,羊群 四散。到了下游的溪流两岸,才继续心安理得地啃起草来。风从脚底下盘旋而上, 这块草地自己制造的风声?   靠近了,那只羊确实是坐着,而且两只前蹄还拄在颊前,一动不动。炸甩而 出,在思想着的羊的头顶绕出一圈波漪般的鞭花。   石头上乍起一道旋风。眨眼间,已旋至跟前。俄狄浦斯大惊,本能地后退, 却被手中的鞭子拉了回来。鞭扣还在手腕上结着呢。   鞭子已结结实实地绑在了石头上。一只羊,不,是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他有着和羊一样的毛发和尾巴,头上长着角,一绺山羊的胡须上,弯鼻子一 抽一抽的。那双眼也和羊一样,清澈而狭长,俄狄浦斯从中看出了和善。   ”你是人?是羊?“俄狄浦斯呆了。   ”你认为呢?“那只羊大摇大摆的在俄狄浦斯面前踱来踱去。羊的脑袋、蹄 子,人的身子,这时一暴无遗。   ”是羊,你就该和它们一样,低着头吃草。是人的话,你是谁?和马人有什 么关系吗?“俄狄浦斯满腹狐疑。   ”你的眼光怎么这么差?俄狄浦斯。打你爷爷的爷爷在这一带放牧开始,我 就在这片林子里了。马人?他们哪里有我耳根清净?“那只羊一本正经地捋着胡 须,作学究状。   哼,又冒出一个祖宗!捋捋胡须作无所不知状,和一些学校的老师、路遇的 长者一样,处处显示出自己的老到、博识,在不自觉的发挥中将七岁孩童都可能 知道的常识唠叨好多遍,眼神与话语间流露的是好为人师的满足与快感。俄狄浦 斯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恭敬地笑了笑:   ”您和我们学校的一位教脏卜课的老师长得太像了,有机会我陪您去看看? “   ”和我相象?有趣!“那羊人颔首一笑,表示同意。”不过近来,我正作考 察,这个岛上倒是总出现一些畸形的怪胎。“   ”不,不是!他已经上年纪了!“俄狄浦斯连忙摆摆手,”不过,有个条件, 你得回答我,你听说过毒龙的牙齿吗?“   ”毒龙的牙齿?我倒是见过巨龙拉冬。它是百怪之父与大地的女儿在拉冬河 里的产物。有一百个头,它的一百张嘴可以发出一百种不同的声音,我和它比赛 过谁的吼叫声更为厉害。结果,山林女仙绪任克丝评定它的吼叫声更震耳,而我 的吼叫则更为慑人。因为它永不睡眠,于是被夜的女儿们带去看管栽种金苹果的 庄园了。至于毒龙,我只是听说过的,据说她潜藏在一片荒寂草原中央的一潭青 泉里面,有饥渴的路人经过喝水,便会被他用毒牙咬死,或缠绕勒杀,用毒诞毒 毙。后来它的牙齿被神祗播种入土中,收获了一批批勇猛的战士。“   ”播下龙种,收获的是战士?那你看我的脚踝,如果龙齿还留在里面的话, 岂不会从我的肌肉中生出一个人来?“俄狄浦斯大为吃惊。   ”理论上是可行的。只要你的腿部肌肉具备了生人的物质条件。雅典娜从宙 斯的头颅中呐喊着迸出来降生不是已经写入书中了吗?咦?你采了这么多花,好 香--“羊人的有着皱襞的鼻子一翕一张的,”哦,这是百里香,淡淡的,但风 吹十里都能嗅得到;番红花,有股甜甜的香味;还有风信子--我最喜欢的,我 吹笛子的时候,常常用耳朵来感受它的香气。“他的眼睛都闭上了,深深的吸了 一口气,一副陶醉的样子。   俄狄浦斯不由被眼前这个怪人吸引住了。一个谈不上儒雅、反而很丑陋有些 诡秘的羊人居然会大谈花的各种气味,且条条有理。他迫切的问:”我嗅到过一 个女孩子身上的芳香。很独特,但决不和我手中这些花的香味一样。那是一种异 香,和着清凉,嗅了令人精神一振,但事后会经常回味起来,很有想品味的欲望。 是不是体香啊?“俄狄浦斯说着,很诧异自己居然没有脸红,他和女孩子说话, 谈及敏感的话题,甚至联想到敏感的事物,常常要脸红的。   ”据我所知,体香是有的,但并非天生。那要服用一种特殊配方的香料,但 若说和着清凉有上瘾感觉的,应该是服用曼陀铃花粉后的症状。美神阿佛洛狄忒 服用的就是这种香料,世人皆道她的美艳绝世,以为她是天生异香者,殊不知没 有这回事的!“   俄狄浦斯将信将疑,但看羊人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也不由不信了。   于是,他把一个在童年就困扰了自己好久的问题向这位捻须的智者提了出来:   ”很小的时候,我问父亲:‘我们放羊为了什么?’,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了挣更多的钱。’我问:‘挣钱做什么?’‘买更多的羊。’事后说起来, 我的许多小伙伴居然也不约而同地这样问过。现在看来,我们的生活就像在一个 圆圈里,起点也是终点,终点还是起点。我经常这么想,怎么才能摆脱出来呢? 牧羊人就非得过这样的生活吗?“   ”呵呵。心在其中,身在其外。你慢慢参悟吧。“羊人的眼睛很清澈地看着 他,仿佛可以洞穿他的心灵。   俄狄浦斯有些不耐烦了。”不就是我在雕刻学校读书求取知识么?充什么千 年的老和尚!学那些枯燥无味、派不上用场的劳什子,这也需要参悟,那也需要 体会,代沟啊,难道是我们这一代制造出来的?“   羊人有些摇头了,但仍不温不火地。他的蹄子向天空不经意地一挥,已经黄 昏的西边燃烧着火舌的天上渐渐地、渐渐地幻化出一条白练,横跨东西,直升到 红灿灿的天边,像要接引炼天的一些熔岩流淌到天的东面。   ”那就是银河。赫拉每天挤出牛的乳汁铺洒而成。她每天早晨和晚上在河中 漫步。是通往奥林波斯山的唯一路径。你掌握了上去的路径,就会洞察一切了。 “   一阵奇妙的音乐响起。那是簌簌的落叶,潺潺的溪流,抽芽的小草,洞穴中 伸懒腰的动物的音响,甚至前面那块耸立在青青草丛、透彻溪流之上的林石里面 也在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声音。诸多声音轻缓不一,井然有序地交响在一起。俄 狄浦斯面前的草坪上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冒出了三三两两的小精灵,戴着尖尖的圆 沿帽,脚踩在草尖上,手弹着空气,快乐地歌唱:   ”俄狄浦斯啊,骑在羊身上。   吹着剪剪风,大路在何方?   俄狄浦斯啊,坐在课堂上,   学生都走了,还在冥冥想。   花有花的容,月有月衣裳,   校园不是圆,社会藏里面。   遇到一只羊,凡眼不识仙,   掉头看看路,赶快回家转。“   俄狄浦斯正想着跳入他们其中,一块儿打滚,一块儿歌唱。闻言一听,连忙 回首,下游的草地上风轻轻,草寂寂,树静静,哪里还有羊群的影子。心里一慌, 用手一拽,鞭梢早已脱落在草地上。连忙”啪“地一甩握在手中,急急忙忙便往 回赶。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   哪里还有羊人的影踪?暮霭沉沉,却仿佛到处都漂浮着羊人不声不响的笑容。   第三章 教改要来了   俄狄浦斯在学校也算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了。   雕刻学校的纪律是严明的,要求学生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就应该是学习、 学习、再学习。学生、学生,学进生疏的,才能吐出熟练来嘛!校长代达罗斯有 句名言,是他在一次教务会上给老师们传达后,老师又传达给自己班的学生的:” 一天二十四小时中,六个小时睡眠,六个小时学专业课,六个小时学预言,六个 小时用来实践。“这在学生当中影响很大,学生们称其为”四六宣言“。有学生 底下窃窃私语:”那我们吃饭的时间呢?“ 一个叫波塞冬的刚转学过来的学生 偷偷地笑着说:”大雕塑家代达罗斯把时空隧道给打通了。“在上下议论纷纷的 时候,俄狄浦斯却四处宣扬说自己是真正贯彻了四六宣言、领悟了宣言精神的学 生。以至于教务长激动地把他叫去,声称要给他拍部专题片作为学习楷模在校园 公映,原来俄狄浦斯的真实生活是这样的:由于持续长时间的失眠,每天至多睡 六个小时,据说这点学生们贯彻得都比较好;愈近考学了,老师在正常授课后大 量占用自习时间给学生授课,加起来至少超过十二个小时;而且,老师们都是经 验丰富、擅长押宝的行家,在授课时,不时给学生们预见某个题,某道论述必考, 于是,学生重点学习这些题,算起来也得分割出六个小时;至于六个小时实践, 一天三小考,三天一大考,一次考试两个小时,不正是六个小时的学习成果实践 吗?据说,教务长的耳朵听得都要拧起来了,巴掌扬起老高,都快触摸到屋顶了, 但落下来时,却只是轻轻的抚摩了俄狄浦斯的头发几下。据俄狄浦斯说,轻得只 弄掉了头发上的几根”鸿毛“,结了,教务长还笑眯眯地把俄狄浦斯送出门外。 从此,俄狄浦斯在学校声名鹊起,许多男孩子都跑来结识他,走在甬路上,总有 一些女孩子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   没有人注意,俄狄浦斯其实还占据着一项学校第一,那就是书多。他的课桌 内塞满了五花八门的杂书。造物主的传说、羊瘟的预防与救治、白胸脯的燕八哥 的口技、各种诗体的写作等等,乱糟糟地堆在桌子里,像谁挠得纷乱的头发。现 在,里面又多了几本诸如男子兵法之类的书。课桌上是学校发放的课本教材,大 十六开、国际三十二开、标准三十二开的,倒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只是留给自己 写字的空间便小得像蜂鸟的窝了。俄狄浦斯自嘲说这是一幢小二层的阁楼,楼下 是仓库,凌乱了点,但堆放的是实用的东西;阁楼上整齐一点,是提供吃饭、住 宿的空间。   学生俄狄浦斯这样过着自然的生活,在学校中。黑夜有黑夜的耳朵,白天有 白天的心思,”心在其外,身在其中“,他有时琢磨着这句话,感觉确实很契合 自己的实际情况。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原来欧罗巴就在自己的楼下上课。于是, 到了下课时间,俄狄浦斯的下楼次数也就多了起来,经常到楼下转悠。现在,只 要嗅着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就知道伊人近在眼前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生 一批批的来又一批批的离开。滋润着甬路旁、花园里树乔灌木的原来就是别离的 泪水与豪情壮志。俄狄浦斯本来有早起在校园内转悠的习惯,一次他甚至在荷花 池边听到两个女子的呢喃细语,过去一看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池边石桌、石 凳都是冰凉的,池中的荷花却都合拢花瓣成了蓓蕾,一刹那他感觉生活在幻觉中 了。倒是某丛小灌木下铺着的几张纸与凌乱的足迹表明有对情侣在这里度过了一 个难忘的夜晚,空气中弥散着特殊的气味。在注意到多次这样类似的情况后,俄 狄浦斯早晨漫步的习惯大打折扣,他很聪明地把缺省的运动调剂到课后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其实,早有学生在占卜课上放飞鸽子看它叼什么东西回来,鸽子盘旋片刻却 从书包中叼出一片纸。连续三次,皆是如此。于是,学生中流传学习要起变化。 又有学生做梦谶,总觉有一本书在头上悬着飞来飞去。一个人流传的幻想是幻觉, 三个人流传的幻觉便成为真实。世上的事大致如此。后来,在校学生会任干事的、 同样是牧羊人儿子的帕里斯偷偷在自习课上正式宣布重大消息了:   ”改革了!改革了!十来年就赶上这么一次。压迫在我们头上的大山终于要 倒塌了!轰--,让没用的废纸去填充爱琴海吧!劈了课桌--这无形的木枷, 堆到得尔福神庙去烧柴吧!历史是向前的,我们的书包是需要减轻的。现在,减 负的文件、锃红的印章正在校长办公室案头放着呢!魔鬼身上的发条又拧紧了。 这又是一个朗朗乾坤,又是一个文明世界。哈!哈!--吔!“帕里斯把他的雄 辩口才发挥到了极致!当场,便有”吔“、”吔“声四起。波塞冬变魔术般的两 手虚空一抓,竟拉出一面蔚蓝条幅:一只知更鸟在啼叫着,婉转出四个大字,” 梦想成真“,像活的一样。美仑美奂的大字飘落在美杜莎的面前,美杜莎颊上两 朵红云腾地升起,垂下头,却歪着脖子,瞟波塞冬。课后,他俩中间的两个同学 不约而同地抚摩着头发,吐吐舌头,”好强的电流!“   第二天,学校便召开了紧急动员大会。主席台上,两盏高挑的采光灯采集了 屋顶外界足够的光线,将主席台照耀得如同太阳神的宫殿,竖琴乐响起,校长代 达罗斯、一个马人,随后一干人等依次坐在主席台上。最后出席的教务长清清嗓 子,从容不迫地从胸口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大家肃静,肃静!现在请当代 最伟大的雕刻家和建筑学家、西西里岛建筑物名誉顾问、奥林匹克雕刻业务协会 首席代表、克里特岛迷宫创建者、《西西里辞典》编撰委员会名誉顾问、代达罗 斯飞人计划奖学金创办人、有特殊贡献的中青年学者、雕刻学校博士生导师、雕 刻学校校长代达罗斯先生为大家宣读最高政府致全体学生的一封信。大家欢迎。 “瘦弱的身体使劲拍着巴掌,腮帮鼓着,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掌上了。   代达罗斯缓缓站了起来,一脸苦瓜相:   ”同学们:   你们好!   长期以来,你们勤奋学习,刻苦锻炼,奋战在学习知识的第一线,是支撑着 国家和社会物质、精神文明建设的事业的栋梁。在此,特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并致以亲切的问候!   自神谕显示学校将成为社会文明发展的摇篮以来,为了探索建立规范、适合 学生生理特点的学习制度,减轻和稳定学生负担,奥林波斯山决定进行学校教学 改革试点。这是从我们领土实际出发而作出的重大改革,是关心和维护学生利益, 调动学习积极性,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和精神生产的战略性举措,利在当前,功在 长远。   教学改革试点工作是当前学校人才建设的重中之重,是统揽教育工作大局的 大事。开展教学改革试点,要达到的基本要求是:推动人才教育更快发展,减少 学生负担要有新进展,增加学生学习自由度要切实见到实效,教师的教学作风和 干部的思想作风要有明显改进。   这次教学改革试点的开展,有三大特点:自主决定减负程度,自由开展多元 教育,自在轻松享受学习。   教学改革试点的根本目的是:减轻并稳定学生负担,规范教学管理制度。   改革的基本内容如下:   一、取消学生放假期间社会各种团体以任何名义开设的补习班、培训班、强 化班;   二、设立“教改监督委员会”,作为学校的一个职能部门,常设监督管理;   三、逐步减少教辅课本数量;截止到年度末教师只可有一本参考用书;学生 最多允许两本教辅课本;   四、对学校所设各学科进行评估,不达要求者要降级处理,形同虚设者作撤 消处理;   ……   在这次教改试点开展中,诚望广大师生多提意见建议。一是主动给校领导、 老师提意见,指出成员思想作风、教学作风上存在的不足,提出改进建议;二是 帮助校领导制定符合本校实际、针对性强的教改方案,并监督抓好落实。三是对 学校前景发展及学生关心的热点难点问题提出意见和建议,有条件的马上解决, 没有条件解决的,积极创造条件解决。每个学校要尽快拿出具体的实施方案。   祝全体学生学习顺利、身体健康、学习一天比一天好!   缪斯教育委员会   前七世纪“   ”喂,怎么从来没有见他笑过?搞艺术的是不是都这样耷拉着脸,像谁欠他 二十吊钱似的?“俄狄浦斯在凳子上晃了晃身体,眼光仍盯着主席台,像是对他 身边正和同伴谈话的欧罗巴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位置的占得颇花费了俄狄浦斯一番心思。会前,他拎着凳子飞快地下楼 后,又在楼道口慢吞吞地佯装系鞋带,知道看到穿一袭白裙子的欧罗巴谈笑着和 她那位叫西人的密友出来,才同步跟上去。   欧罗巴显然注意到了他的话:”带着耳朵来听不就行了吗?看你的样子就像 蚂蚁咬了你一口似的。喂,俄狄浦斯,就教务长那样的块头,巴掌落到你头上不 得把他的手甩疼了?“   ”哎吆,确实有点疼,不过我可高兴的紧呢!你想,我们要脱离苦海了--! 枯燥的会议拉开的是幸福生活的序幕,你想有多可乐吧!“俄狄浦斯乐不可支。   ”假如真的如此,那倒好了。“欧罗巴低下头,掰着染有豆蔻花汁的指尖。   ”你不是没到过草原上吗?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绿的让你想大喊的 那种。风是没遮挡的,草就像河里的涟漪一波一波地荡漾出去。对了,你可以骑 羊在草丛里飞奔,就像在冲浪似的。“阳光漏过高大的枞树的叶冠,光斑儿披洒 在肩上、脸上,俄狄浦斯惬意极了,至于主席台上扩散出来的嗡嗡声,他没有听 也没有多想。   ”我可不想骑羊,骑牛才有意思!“欧罗巴马上更正,渴望地向礼堂门口瞧 了一眼,显然盼望活动活动,她的同伴偷偷地看了俄狄浦斯一眼,但马上把注意 力转到一些可以取乐的事情上,看着主席台,自顾自地哼着曲子以弥补跟欧罗巴 的沉默。   欧罗巴注意到这一点,想了一下,扭头过去与西人低头悄悄说着什么。   俄狄浦斯一时插不上话。挺直腰杆,伸个懒腰,向四周暸望一下,正和教务 长严厉的余光相遇,连忙缩回身子,一副专心听的样子。   这时,代达罗斯正在宣读学校对教改试点的具体安排措施。他的话语经过扩 音设备的扩散,在礼堂四周墙壁回撞着,主席台上,每个人都像泥塑木雕似的。 空气中,瞌睡虫潜伏在光线中,搭起小爱神的弓箭,准确无误地射在每个人的身 上,令人昏昏欲睡。   俄狄浦斯从衣兜里摸出一截细细的枝条,撅出一小节,撑起上下眼皮。他踢 了踢欧罗巴的凳子,示意要把一小截塞给她,欧罗巴正沉浸在出神的曼想中,一 愣,随即嫣然一笑,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瓶,以指尖从里面掐了点什么, 往额心、眼角轻点几下,俄狄浦斯立刻嗅到一种若有若无的薄荷味儿。这时,他 的凳子已被后边”嘭“、”嘭“踢了好多次。   是不是整天泡在办公室中的人的脸面就失去了自然的光泽、生动的线条,要 么冰着脸,要么鼻子眼挤成一堆像一朵狗尾巴花的笑?   像学校这样的会议,代达罗斯校长出场并不多,但却给学生们留下了深刻的 印象,都说无论念喜报还是讣告,表彰还是批评,他的脸色、他的腔调都是以祷 告的一种标准形式而出现的。   ”……   第二、任何教师都不得私自用学生的自习时间;   第三、学生的教辅课本只能保留两本,由教师定夺。剩余的全部上缴,由学 校返还部分书款;已经预先征收的书费,核实后退还;   第四、开展自由兴趣活动周。分为兴趣组与特长组,原则每周组织活动一次;   第五、学生所背书包不得超过五本书以上。   雕刻学校“   会散了。一股股学生的嘈杂的潮流涌向象牙塔各个角落。惟留下光斑儿在地 上蹦跳着,缅怀着什么。海风登陆了,风吹得枞树枝条过度倾斜,一排排灌木都 向一个方向伸展着枝条。枝条上的痕迹显示着风的威力。   第四章  与脏卜师面对面   第二天,俄狄浦斯便把大潘带到了学校。   大潘就是他在林中牧羊时所遇到的那只传奇的、有思想的羊人。昨晚,当俄 狄浦斯独自跑到林中呼唤他的时候,他便吹弄芦笛,俄狄浦斯循美妙的笛音在一 处巨石下发现了他。笛音在石头形成的天然洞穴中回荡着美妙的乐音,他神情似 乎很苦恼,孤零零地在那里。坐着,却很安详。   他说:”你叫我大潘吧!“俄狄浦斯虽然对这样一个奇特的称呼很感不解, 但还是愉快地和他握了握手。   一走进学校,大潘便引起了高度的关注。楼廊上的许多同学纷纷涌出,大声 谈论着他奇特的相貌。远远地看,大潘更像是一只羊,一只站着和人一样走路的 羊,而且,是让人感觉赏心悦目的那种。许多人在近前大加谈论后,便纷纷向大 潘表示他们的好感。甚至甬路上的罗汉松也弯下铮铮向上的枝冠附和致意,把松 针摇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像在致欢迎辞。   班里的同学表现出极其冷静的礼貌。他们惊讶而又新奇地欢迎。”如果你是 我的宠物,该多好!“美杜莎已经情不自禁地上前轻轻抚摩着大潘绸缎般滑顺的 皮毛了。   大潘自始至终都保持缄默。他的眼神中充盈着柔和的光芒,鼓起的嘴巴仿佛 时时在笑。只是当俄狄浦斯引他游转校园时,他不习惯地抽了抽鼻子。”一股欲 望的味道!“他这样煞有介事地评价。欲望也有味道?俄狄浦斯学他使劲抽了抽 鼻子,只嗅到一股空气的潮湿的味道。   这时,意外地,在校广场的一块新立的牌子前,他们看到了脏卜师米奇。他 正围着几只小狗团团转。   脏卜师米奇把全副精神都用在了小狗身上。狗颇可爱,摇头晃脑,但走近你 会发现,它们的头部、胸部、腹部、腿部明显的是机械般的运动。但从身体各个 部位的协调、眼神的娇憨来说,丝毫不比真的狗差。原来是巧夺天工的机械狗。 米奇佝偻着腰,很难逮得到小狗。   他正一边团团转着,一边嘟嘟囔囔地咕哝着:”来吧,可恶的小东西。如果 让我够得到,这对你可不太好。我要把你扔给可怕的喀耳刻原野边上的美人鸟们, 它们会把你们的饮食全部不落地抢劫过去,留下的也要极力污损掉,让你们饿得 只剩下一副骨头甚至只存下一个影子时,你们就完蛋了,哈!看你们再跑!然后, 把你们用生牛皮包裹好,再用链子吊到原野的橡树上,让风把你们吹干。哈哈, 这可是光荣的死法。战场上的斗士们都享受不到呢!那一带死去的男子都是这么 干的。不成,不成,那得求喀耳刻这个老巫婆了,我可不能再见她。我忘了你们 是铁和弹簧堆成的窝囊废了,代达罗斯这家伙,又有一项专利了,大把大把的票 子,新鲜的位子,还要专门抓我这门脏卜课。不打仗了,和平了,战神阿瑞斯的 弓箭已经生锈了,灵敏的嗅觉也迟钝了,脏卜术是用不上了,但脏卜课设置了上 千年了,许多人根据这才爬上了越来越高的位子。删了?那么多依靠部门吃饭的 杂志,去哪儿捞饭碗呢?哈哈,你还跑?对了,阿瑞斯的岛屿上有鼓翼鸟,隔三 十秒钟发射一支尖锐的翎管,哈哈,把你放到那儿,你就彻底报销了。哈哈,抓 住了。我一会儿得赶紧回去了,马人喀戎又要和我通梦了。“   脏卜师米奇终于抓住了一只机械狗,用手在某个部位一揿,狗便乖乖地停在 了那里。他依次把几只狗对着标示牌排成一条直线。哆嗦着从脖子下拿起一个哨 子含在口中,”瞿--瞿--“,排在最前面的小狗”汪--“冲着标示牌喊了 一嗓子,随即憨头憨脑地跑开。标示牌上显示”-级-班,55“。下一条狗随即 摇晃着跑到前一条狗的位置,”汪--“,标示牌显示”-级-班,60“,如是 循环下去。   俄狄浦斯眼都看呆了。这项发明干什么用呢?显然和学生有关。他极想逮住 一只小狗看个究竟,但脏卜师米奇已经把他们装到一个口袋里了。这时,他才注 意到面前站着的俄狄浦斯,看到了大潘。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俄狄浦斯简直要惊叫起来。他看到,脏卜师米奇向来眯 缝着的眼像极了一条鱼,在眼睑内,但分明又是在光线中游弋。他极艰难地看看 大潘,大潘的眼睑内不仅是一条滴溜溜游动的鱼,阳光在他头顶照着,他的脑后 恍若有万千霞光,就像高深的丛林接受朝日的第一缕曙光时紫霞蒸蔚的那种情景。 空气中流窜着奇怪的元素,俄狄浦斯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眶。   就像获得了某种默契似的,仅仅是一刹那,两人便恢复了常态。脏卜师米奇 佝偻着慢慢转向俄狄浦斯,”俄狄浦斯,上次课上你私自逃课,我还没有追究你 的过错呢?“   ”报告老师,您的记忆是不是已经信号紊乱,存留不到现在,我当时请假说 身体不舒服上了一趟厕所,您不记得吗?“俄狄浦斯很快调整了表情,一副无所 谓的样子。   脏卜师米奇的胡须都一撅一撅地起来了,他指着行政区的方位,”我要把你 的言行一字不漏地告诉教务长,以斯堤克斯河的名义,现在公正的时间又见证了 你的第二条错误:课间在校园里乱跑。这违反了校规第三十二条、第一百二十页 第四行的规定。“   ”报告老师。我也有一些问题不明白:比如蜜蜂在葡萄藤上的嗡嗡声是否真 的和它喝醉有关,天上流星划过是否可解释为宇宙这个庞大子宫中的畸形胎,还 有许多。重点是某些不适宜的课程设置,我直接找监督委员会,这也是有根据的, 据‘致全体学生的一封信’中第五页第七十六行的说法。“   ”课程设置,那是你的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你没有力量更改的。 总之,鉴于你友好的态度,我要教务长罚你一个礼拜不准回家。“脏卜师米奇抬 头看了看大潘,后者表情严肃,没有任何表示。   说完,米奇背着鼓囊囊的袋子趔趄着离开了。阳光在它背后仿佛长了一双眼 睛。俄狄浦斯觉得他还在盯着自己看,探视着什么。   ”刚才我看到你俩的眼睛都变成了鱼,在光线里游,是幻觉吗?我知道,这 么多天我一直怀疑自己生活在幻觉中。“说到后边,俄狄浦斯不由得叹了口气, 显得很紧张,等着大潘的回答。   ”有一种幻觉,你面对的、接触的、听到的虽然都是真实,但分明是一种更 深的幻觉缠绕着你。我们也许都一样罢。刚才,也许我俩是同类的缘故。他以前 不叫米奇,他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在战争时期,他遇到宙斯和赫拉所幻化的双头 蛇,赫拉问他:‘男人和女人相比,哪个更渴望爱情呢?’他说:‘男人。’宙 斯却愤怒了,把他变成一个女人;然后,宙斯问他,‘女人和男人相比,哪个更 悠闲呢?’他说,‘女人'。赫拉却不高兴了,把他变成了男人。当他们第三次 想问他问题时,女巫喀耳刻已经给他吃了一种豆饼,把他变成了羊的模样。幻觉, 常常便存在于真实之中。生活是这样的。“   ”好了,我要去找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嗅到了她身上的气息。虽然 不愿意见我,但我必须找到她。“临了,大潘这样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俄狄浦斯看到,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悲哀,这个威严的山林的震撼者 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理顺的呢?他们难道也和普通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一 样,有无尽的、扯不断的哀怨?俄狄浦斯忽然感受更多的是一种心心相通的无奈, 即随着年龄增长、随着阅历增加而对青涩岁月有更多理解。有更多刻骨铭心的伤 痛与无奈。每个人都说不出高深的话,但每个人都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   大潘说完,缓缓地转身离去,他的影子就随着脚步移动,呈一条长长的线形。 而俄狄浦斯却骤然感觉投射在自己心中的是一道长长的阴影。   第五章  持匣子的女人   学校的惩罚很快降临到俄狄浦斯身上。为了严明校纪,表示一种天平中放一 种50克秤砣的公正,尤其在这种教改试点与校庆双双降临的非常时刻,自然是要 动用一种非常的刑罚。上面赐予了雕刻学校以教学改革试点的荣誉,这种荣誉却 在雕刻学校罩上了一层紧张的外衣,在新的气息面前,旧的巢穴中的”公“蚁们 敏感的触角陡然剖析到从未见过的空气离子,空气是紧迫的,四处蔓延着不适的 因子。无所不在的这种气息自然传染给了学生们,代达罗斯的”四六宣言“被学 生们又演绎出一个新的版本,起了一个通俗易懂的名称曰”四六不通“。新的规 定要制定,新的标准要设立,新的任务要完成,而且一个字要”快“!校庆的前 期工作安排本来正在井然有序地进行,忽然插入了一个教改试点,于是一下子成 了东撞西碰的苍蝇,不小心、不谨慎地碰了几次壁以后,各个部门忽然脑瓜开窍 了,纷纷占据了一个有利的山头,观望着对面山头的草木的一静一动。一股强劲 的风刮过来,无论草木都驯服地顺着风的方向弯下腰身。教改试点成绩将作为校 庆的一项重要内容,是要给雕刻学校镀金的大事,但许多内在的指导方针的自相 矛盾,使每向前走一步,似乎都会撞上雷区。脏卜课陡然失势了,占卜术异军突 起,领风气之先,占了各课程的鳌头。据说下一期新生入学将从现有的四个班级 陡然增加到十二个班,早有先知先觉者钻研了无数资料,分析了教育走势后这样 断言。相关文章频频见诸报端,似乎人人都成为相关领域的专家。老师们争着在 相关书报刊杂志上建立自己的话语权,俨然以行家自居。   俄狄浦斯最终被仲裁为在七天公假期间为学校所开设的新牧场牧羊。这次的 判罚与往日不同。他早早地被传唤到伊阿宋的办公室内,伊阿宋的办公室设置得 异常奇特,它是以一艏船的外型出现的。船身也即穹顶以及地板尽皆为清一色的 坚固的橡木,直至现在仍可嗅到淡淡的木香。据说这是伊阿宋特地从大洋河的浅 水湾处砍伐后运回来的,在那日出日落的地方,木质以坚固且在海水中不会腐烂 而闻名。船的两侧都雕刻着极为富丽的图案。俄狄浦斯垂着头敲门进去的时候, 船里除了伊阿宋坐在里首的椅子上外,侧旁的橡皮椅上还端坐着平日难得一见的 安泰教授。这是一位身材异常高大、垂垂老矣但看上去很硬朗的老教授,他是全 世界学术界都公认的建筑史方面的泰斗。由于有他的存在,早期籍籍无名的雕刻 学校才得以被许多大学者提及。由于有他的存在,国际建筑史研究会当仁不让地 挂靠在了雕刻学校,传说经常有神秘人物(有学生说是神祗)出现于研究会那个 独门小园里。而且,一年一度的国际建筑学学术研讨会会务期间,由于安泰教授 的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而这样权威的国际性研讨会缺席了这等威望的教授又显然 是不完整的,每年要在雕刻学校召开。由于安泰教授的名望,他的许多话都被当 作名言在学生当中流行。比如:”建筑是人类在大地上结出的花朵,离开了土地, 建筑便会枯萎。所以,我爱大地更甚于建筑。“权威安泰是神圣的,既然他的话 都能被学生引用到作文当中,那么他理所当然地被作为一尊神祗供奉起来。和学 校每年要祭祀的那些神祗雕像相比,唯一的区别便是没有神龛罢了。尊敬和自由 总是相对而言的,安泰获得了人们广泛的尊敬,却似乎也因而失去了一定的自由。 譬如他爱侍弄些花花草草,但早有人先他一步为他侍弄得停停当当。他想到广袤 的大自然里散散步,看看夕阳,登登古原,总有应声虫会预先通知一些人,先是 劝他以身体为重,实在行不通也要有几个壮勇的力士随在他身后。   前面说,安泰热爱大地甚于建筑本身。这也正是他这次破例来伊阿宋的办公 室的原因。伊阿宋对俄狄浦斯的惩罚结果是要他义务为学校牧羊。争论的疤结就 在羊身上。当前世界,羊绒大衣颇为畅销。尤其在广受风吹之苦的地方。而山羊 身上的羊绒不仅质量高,而且产量较绵羊而言也大为可观。于是雕刻学校大量引 进了这种山羊,并作为学校的一项支柱经济来抓。安泰坐在柔软松适的橡皮椅上, 看来并不能让他感到舒适;俄狄浦斯不以为然地立在门口。伊阿宋看到他,硬邦 邦地蹦出几个字,”到太尔的草野去,牧场,领五百只羊,七天。“便挥挥手让 他出去。   安泰却端坐在那里,用拐杖指指他,”年轻人,过来。“俄狄浦斯满心欢喜 地走上前去。安泰用手一指伊阿宋,话语间有无限的威严,”伊阿宋,撕张便笺, 你写!“他随即说出了一串地址,伊阿宋写下来,按老人的吩咐递给俄狄浦斯,” 回来后,把你所经历的一切告诉我,这是我的地址。“老人双手拄着拐杖,两道 紧拧的长长的花白眉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盯得俄狄浦斯心里都发麻。   回到教室,课已经上了一半。俄狄浦斯趴在桌位上,老师所讲授的正是他最 喜爱的投掷课。以往,俄狄浦斯都是在老师设置的情景下,设想自己如同英雄们 的风范一样,手持着两根长矛,左手的稍短,用来投掷;右手的稍长些,用来刺 戳。头戴硕大的战盔,顶上要有金色的羽饰;身上不必穿铠甲,但如果是用柔软 的锡制成,则另外考虑。扎一件豹衣也很合适。随着老师娓娓的讲述,他会或跳 或伏,呐喊着投出致命的标枪。但今天不同,伊阿宋给予他的惩罚使他有些消沉, 而神祗般的安泰意外交给他的莫名其妙的使命又使他感到新奇而激奋,两种情绪 交杂在一起,”那些大英雄也学过这门课吗?“无意识的想象中,不及自我解答, 他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   下课了,他不自觉地走出教室外。美杜莎在背后喊他,也似乎没有听到。他 只是感到心中似憋着一团什么,想找人倾诉为快。伏在雕栏上,凉风习习地吹着, 下边冬青旁一个徘徊的秀丽的身影映入眼帘。立刻,一种巨大的激动突如其来地 紧紧攥住了他的喉咙,”欧罗巴“,他用颤抖的嗓音喊着,手努力向外摇着,好 象一只要坠海的大鸟。欧罗巴尤怨地看了看他,倒自己”登登“地跑了上来。   ”你把我的好朋友西人吓跑了,我讨厌你带那个羊人来。“她蛮横地嚷着, 没有力量掩饰自己的激动,脸、耳朵变得通红。   ”大潘怎么了?好多人都喜欢他呢!“俄狄浦斯有些莫名其妙,咕哝了一句, 看着他。   欧罗巴今天梳了一个朝天的发髻,配上五官纤丽的脸,恰到好处地现出少女 才有的十足的妩媚。但她的恶劣态度,却使人只能想到一只小狮子。”你的好朋 友西人?就那个每日和你在一起,不和我说话的女生?“还未说完,他的胳膊上 已吃了一疼,欧罗巴居然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她根本就不容他发表意见。   ”是呵!怎么啦?他见了那个羊人,便惶惶地躲在我的身后,说他在狂热地 追她,天呐,她的眼睛都要变成一条鱼,想从透明的空气中游弋得无影无踪。他 以为追女孩子是怎么个追法呢?就是一个在前面逃,一个在后面追?“欧罗巴的 嘴唇边挂着一丝冷笑,眼神流露出极大的不屑。   ”欧罗巴,别这样。他们也许有他们的故事呢。“俄狄浦斯很为自己的朋友 鸣不平。可欧罗巴已经作势抬起腿要踢他了。   ”你们都是些呆子,木头做成的呆人。学习把你们的七窍都堵死啦!“欧罗 巴小声地埋怨。看到远处有人要走过来了,立刻端正自己的姿势,保持着温文尔 雅的举止。   ”下完课就要放假了,高贵的公主,我去送你吧!“趁有人走近,俄狄浦斯 有机会抓住话题,但由于生怕她拒绝,还是显出迫切的样子。   ”倒有几个人已经说要给我拎包呢,“欧罗巴抱着手臂,神情显得很快乐。” 要不,我给你些纸条,你和他们通融通融?“   俄狄浦斯顿时现出一副难以压抑的苦相,他扬起了头,向墙壁跨出一步,不 再看欧罗巴。   ”你又不会陪我玩!“欧罗巴又恼又嗔地瞪了他一眼,拔腿就要走。   这时,俄狄浦斯才想起今天所遭受的打击,”我被学校处罚了,明天就要去 太尔的草原去牧羊,一周不让回家呢。喂,我顺便牵头牛,你不是想骑牛吗? “他下决心作最后一搏。   ”太尔?可明天我还想去采摘鲜花呢!“欧罗巴的眼珠一转,笑着说,显出 小妖精的本色。   她停顿了片刻,”如果你能给我采一大把百里香的话!倒可以考虑。“说着, 便一转身跑了。   生活常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这种感觉来源于方程式生活的突然改变。一条 直线折转了角度,经常是要有一种助推力的,大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机遇。俄狄 浦斯现在感觉自己正是在一步步走向机遇。他力图要抓住新奇感觉的尾巴。天渐 晚了,宿舍里同学们都走光了,黑的夜笼罩着整个大地,一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 俄狄浦斯朦朦胧胧地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不得不随伊阿宋去挠羊绒;远处林子 里大潘的芦笛又响了,让人想起一条游动的鱼的故事。他想奔过去……。大脑渐 迷惑如同一团糨糊,依稀感觉自己被放置于一个黑乎乎的大箱子里,有许多小孩 跑来要和他捉迷藏,在空荡荡的木板上,他们却四散开要他逮。有的孩子身上能 看到不和,有的孩子身上能看到灾祸,有的孩子身上显示着富贵,有的则显示着 才华。他端坐着,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又忽然感觉是在一个布满奇形怪状的藤 萝的丛林里,那么多藤萝飞舞着,缠绕着,像鞭子一样四处拍击着,很是煞人。 有的则扭曲着,像毒蛇的脑袋一样高高探起,但分明都在探视着他。雾气从脚底 下缓缓升起,蒸腾着,他想逃,而前方也确实有一处光线在探射过来,刚拔脚, 地上的草蔓便缠住了他的脚。那些孩子还在四处笑着、跳着,引诱他来追,他也 确实起身想要追了。他看中了一个衣着光鲜的小孩,通体似乎发出一种金光,最 为引人注目了。这时,忽然身下传来一个抱怨的声音:”你把我坐疼了。“   吓了他一跳。”你是谁?“一个小孩慢慢坐起,站在他面前。摆着胳膊,” 我叫希望。“”你坐了我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我是谁?“,”上千年了,我已 经等了上千年了“,”这里真黑“,那小孩断断续续而咬牙切齿地说着,伸出手 去推这箱子盖。俄狄浦斯突然想跳起来,但全身分明又动弹不得,于是惊骇地大 叫,”啊!啊!“他尴尬得发现自己是在空无一人的屋中大叫着,一缕月光正淡 淡地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一道宽宽的乳带般飘渺的银纱就披洒在天上,似乎 探手可抓。银河!   ”俄狄浦斯,你醒来了么?“好象天外渺渺地荡过来一个甜美的声音。俄狄 浦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悦耳的声音,大潘的笛音也要相形见绌了。   ”你是谁?“俄狄浦斯心里滤过许多名字,但又分明不是。抬头看,自己头 顶上是一片迷离的乳洗过似的光晕,银砂在里面闪烁着,缓缓地旋动着。   一个光晕渐渐映入眼帘,尤令俄狄浦斯惊奇。朦胧的光晕幻化出一位如此曼 妙动人的女子?还是穿着灿亮雪白长袍的女子通体幻发出如此神圣而朦胧的光 晕?”我是潘多拉。“那女子分开头上戴着的面网,说。   虽然光晕下看不甚清潘多拉的面孔,但俄狄浦斯感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妙 而圣洁的异性,姗姗而来,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潘多拉?我不认识你呀!“   ”熟悉了,才能互相致意吗?事实上,自你叫出我的名字以后,我们就相识 了。“   ”我这是在哪里?“俄狄浦斯探出手想抓住些什么,明明一带雾乳就要攥在 手中,手过处却什么也没有。   ”在你的幻觉里。“潘多拉从背上卸下一个匣子,放在俄狄浦斯的对面,欠 身坐在上面。姿势有说不出的美妙。   ”幻觉?我现在在自己的幻觉里面?可是这和我平时想的不一样呀!应该有 许多战场,有长着一百个蛇头的怪物,有豪华的大房子、不用看书就都懂的脑子, 甚至有许多……“他没有说下去,因为面前的一切太圣洁了,因为圣洁而有虚幻 的味道。俄狄浦斯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幻想很多的人。甚至有许多说不出口、 上不得台面的龌龊的想法。   ”对,幻觉是因为欲望的过多而致。欲望又以浮躁的因子居多。你所看到的, 是经过灵魂的制造者在思绪之河中过滤后沉淀下来的。“   ”这才是你本真的东西。“潘多拉补充道。   ”呵呵,我是天使了。“俄狄浦斯彻底放松了下来。置身于这么圣洁的幻觉 中,如此美妙的境地,是何等惬意的事情呵!他觉得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放松。   ”这正是你们的通病。想中的是目的,而不在于手段。敛得钱财便能得到过 眼云烟的名声,获得人们理所当然的尊敬,而不问钱财是怎样获得;论文发表便 贴上'学术成果'的永久性标签,不论写作过程中的东拼西凑,转化别人的思想便 成为自己的独创。于是,巧舌如簧总能获得别人的欢心,表面工作更能彰显自己 的业绩。谎言过久了便成为真实,然后借此制造更大的真实的谎言!时间一久,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都无力甄别!因为你们信奉:念叨天使一千遍便以为 自己变成了天使!“   俄狄浦斯有些肃然起敬。潘多拉轻轻的话语中似乎正是自己在心中呐喊多时 的,又似乎有些不尽然。   ”我现在很有些苦恼,又无力摆脱。您能教教我吗?想获得我所钟爱的女孩, 有什么良言妙策?“   ”这是许多年轻人都向我提问过的一个问题。可见问题的普遍,因而严重。 学校占据了你们青春的课堂,你们学到了德育、美育、体育,更多的是智育,却 没有教你们两性之育。这是一个不尽的弊端,因为老师都不懂得。一切全在自然 发展,恋爱才能使人完善,用心用情。“   ”神祗也为恋爱苦恼吗?“   ”神祗为恋爱而伤神,人类为恋爱而伤心。“   ”人们说校园是人间的最后一块净土,可是我的身体内部却经常有一种声音 在呐喊:我想离开。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你看到了本不是你这个年龄该看到的东西。离开,是因为期望值的下 降,校园曾经是净土,培育出的是纯洁、憧憬,但社会的嬗变却是校园的风向标, 身在社会中,眼前漂游着太多欲望的人如何做得到清心寡欲,一心育人?校园中 的学生又如何做得到不受外界诱惑?年龄的增大是迈向实际的自然途径,学历的 增高却是迈向实际的人工途径。“   ”那这个世界岂不没有纯洁可言?或者说复杂正是它的本真?“   ”复杂不是本性,恰恰相反,它只是表面。老林中的一潭水,天边的一朵云, 那都还能称得上纯洁自然,人类擅长的是把自然变化为回忆,在面对欲望流淌的 街市时,纯洁只据守于内心。“   ”那世界上岂不没有纯洁的事物了?“俄狄浦斯有些绝望。   ”提这样的问题,说明你还在固守心的乌托邦。以我为例,当我被创造时, 是以无瑕的洁净为标准的,表面看,也确实作到了这一点。可是,我的建造者包 藏的祸心总会不自觉地传到他们的赋予者身上。我具备了一切的天赋,有了最使 人迷恋的外表,却在当时也产生了最能眩惑人的危险。“   ”如果美就是危险的话,我宁愿总在危险中焚毁了自己。“俄狄浦斯激动地 呐喊。面前的银雾似真似幻,里面缀着的似乎是点点星光,氤氲缭绕中,潘多拉 有着不尽的媚态。身下的小匣子上,俄狄浦斯隐约看到的是一具浮雕的竖琴,闪 着别样的金质的光泽,一阵清风徐来,似乎就会响起缭绕不绝的琴声。   ”不在毁灭中重生,就在毁灭中彻底地死亡。你倒和他有些相似。“潘多拉 自言自语。   ”谁?“俄狄浦斯忽然隐然升腾起一种情绪,随即蔓延整个身心。他下意识 地问。   ”一个在悬崖上展览了三万年的人。两万年的痛苦倒抵不上一夕的供人瞻仰。 鹫鹰啄食着他的肝脏,他却在隐忍痛苦中骄傲地满足着人们猎奇的欲望。“   ”那就是所谓的美,他在美中放纵着自己的毁灭。“潘多拉白玉般光洁的面 颊上,居然流下了滴滴眼泪。落下来,即为闪烁的星光捕获,熠熠发光。   ”有这样的铁血人物?他肯定在历尽自己的劫难中发见了这样做的价值。“   ”可是你想过别人的感受吗?暴力强制向来不顾他的感受,但现在他顾及别 人的心灵感受吗?他的心已经是荒漠一片了。“   ”直觉告诉我,你们之间有故事。而且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春花秋月,总在无奈中逝去,无知中,渐渐回忆起来。一切都已过去,一 切都又重新开始。可是,桑田变成了沧海,他的心已经被啄食者剥蚀成一片风干 的岩石,海的柔软也浸泡不回他的回忆。恨是以前,现在呢,只剩下骄傲。“   ”他是谁?我可以见他吗?“   ”普罗米修斯,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现在也渐渐湮灭在古老的传说中,青 苔复古了遥远的记忆,他已经面目全非了。“潘多拉不胜惋惜。   ”我不明白。但我知道人是会变的,也许他变了?“   ”这正是我进入你的幻觉中的缘由。“潘多拉起身拾起了身下的小匣子,这 时俄狄浦斯才看到了它的全貌,造物主似乎把人工的精华全部加工在这个匣子上 了,匣子边镶以三道金环,并装置一条白银的带边。匣子面上刻绘着日月星辰和 海洋,细致地装饰以各种动物的多彩的形象。竖琴在吟唱。割麦的人们在树下憩 凉。战士在怒吼着投掷出标枪。一切都是活生生的样子。太精巧了,如此精巧的 匣子里装的也一定是美妙的事物。俄狄浦斯都想立刻接过来打开了。   潘多拉果然便把匣子递到了他面前,膝半跪着,”俄狄浦斯,请求你把这个 匣子和匣子里的东西带给普罗米修斯,这里面仅存一样美好的东西。普罗米修斯 那时千方百计地要向我得到它,我没有珍惜。现在上天已给了我好多机会,他却 懒得得到当年他所热衷的,以不屑的眼光看着我。我想,只有托你带给他,并且 说动他亲自打开。“她的脸愈来愈近,辉光扑面,却愈来愈看不真切。   匣子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要一打开,谜底便会揭开,俄狄浦斯心中的 冲动无以复加。可是当他颤抖着手要接过匣子的一刹那,他忽然猛地一下子把匣 子推开了。   ”我不能拒绝一个善良的请求,但是更不能伤害一颗经过万年的思索而意志 比岩石还坚定的心灵。不能,永远不能!“他叫道。   潘多拉的眼中盈起多愁、哀怨的水雾,她无言,又背负起匣子。像要出远门 的旅人,她回眸看了俄狄浦斯一眼,无限哀怨地忽然吟唱起来。如歌的行板响起:   ”总有一种希望,放在匣子里叫做嫁妆;   锁在眉宇间叫做哀怨;   写在竹简上给历史看;   潜入校园里制造欲望。   就是一种希望,柔肠千转已转了万年;   无言的诉说已飘进月亮;   年年岁岁想依你身边;   月亮月亮甚时闭上眼?   这么一种希望,让人四处流浪;   我的翅膀赐给了天使,   你的心肠还在岩石上磨炼。“   第六章 山羊的秘密   绿茵茵的草地上,四处可见葱绿的小山。土地平坦得只有些许的起伏,由于 更靠近太阳,白天要比西西里岛更漫长一些。   俄狄浦斯牧着羊,挥着绵枣木的牧鞭,阳光煦暖而美丽。夜晚的幻觉的暗影 在惬意的风的吹拂下,也无影无踪。太尔的太阳的方向据说一直走下去,便可到 达太阳神的宫殿,这里设有雕刻学校新设立的第126家工厂,即羊绒加工厂。听 说新产品的广告主打语正向社会征集中。   俄狄浦斯还顺手从邻近的牛厩中牵出一头最为雄壮的牡牛。现在,欧罗巴正 怡然自得地骑在牛背上,她今天换了一身紧身的衣裙,更衬出身姿的娇好。开始 的时候,还要俄狄浦斯为她牵着牛头尽量放慢脚步,但不一会儿,远处开着许多 鲜花的草地与遥远的冲激着海岸的浪花声深深地吸引了她,趁俄狄浦斯挥鞭去吆 喝离群的山羊时,她”咯咯“地笑着,一夹腿,牛便驮着她向远处阳光下的草地 跑去了。   俄狄浦斯乐得自在。阳光煦暖地照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浑身有一种懒洋洋的 力量驱策着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清冽的空气,似乎把阳光也一股脑儿吸进了肚子 里。浑身的肌肉需要放开,他尽情地挥洒着鞭子,”啪啪“的脆响传得老远。   欧罗巴像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一样,不一会儿便”咯咯“地百灵鸟般笑着, 转引牛返了回来。   ”俄狄浦斯,来,骑只羊咱们一起赛跑!“   俄狄浦斯已经忙得顾不上她了。山羊极擅于跑,经常不好好吃草,却几只拢 在一起抵着角,撒着欢儿零散在草地上,彼此的距离时远时近,俄狄浦斯有时一 鞭子下去,反而撒开蹄子一跳老远。   出了一身汗,几只调皮的山羊还在我行我素地远远的跑来跳去。欧罗巴走近 俄狄浦斯,后者正专心致志地握着鞭子盯着远处撒欢儿的两只羝羊。   ”把你的鞭子收起来,骑上这头锦缎一样柔滑的牡牛,我们一起骑牛,骑得 远远的,好吗?“欧罗巴渴望地向远处瞧了一眼。   ”你不是要采鲜花吗?这里有这么多,还有灿丽的水仙花呢!“ 俄狄浦斯 抹了一把汗,笑着回头看她。   欧罗巴立刻显露出恶劣的小姐脾气。不说话,却慢慢地靠近,靠近,冷不防 一把夺过了俄狄浦斯的鞭子,”咯咯“地笑着逃出老远。   ”哈哈,我是脏卜师米奇。你,把胸襟上的扣子解开。“   俄狄浦斯的衣襟本来就敞开着,只是将衣襟松散地拧了个结。   ”啪--“,鞭子着着实实地落在他胸脯上,俄狄浦斯一阵恼火,上前就要 夺鞭子。   ”哈,你像只羊,鞭子一打就会跑。可见羊和人的生理特征是相通的。“欧 罗巴像极了一个戴帽子的小野人,蹦着,跳着,逃避着俄狄浦斯的追逐。   但显然,俄狄浦斯很快便追上了她,伸手夺欧罗巴兴奋中高扬的鞭子。欧罗 巴”嘻嘻“笑着,鞭子已乍然间从右手转移向左手,但没想到,有一只手已经在 鞭子要经过的弧线的路径等待着了,欧罗巴所抓住的是一只淌着汗、沾着泥土的 手腕。   她”呀“地一握便松开了。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随即跑开了,到不远的 草地上采撷各式的心爱的花朵。   惊得四散的羊群渐渐安定下来。俄狄浦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淌着汗水的脏兮 兮的手腕处,显赫地留下五个细细的手指的印痕。倒显得比其他地方要干净许多。   他怔怔地看着。好象那里凝聚着全身的力量,驻扎着未来的福祉,现在一动 弹,灵魂便会立刻委顿似的。   好久,他看看欧罗巴,她正坐在草丛中编织着什么,还低声吟唱着,几朵水 仙花从她的膝上冒了出来,那个野蛮的小妖精现在忽然摇身一变成一个陶醉在空 气阳光绿草鲜花中的幸福的小公主了。   她的身边右侧,那头健壮的牡牛和一群山羊中的安静者正一起分享着身下的 绿草。无尽的食粮。   但一忽儿,明显起风了。开始是轻柔的蕙风,俄尔风势加强,猎猎地吹得俄 狄浦斯的衣裳哗哗作响。他慌张地去看羊群,好斗的那几只山羊反而和群体聚拢 在了一起,”咩咩“地叫着,不安地围成一个团。   于是他赶紧跑过去,照料欧罗巴。欧罗巴正极力拢着怀中的鲜花,这样不至 于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跑,但显然是徒劳的。当她抬起吹散了发髻的脸向俄狄浦 斯投出求援的眼光时,一阵风吹过,风中出现了一个鼓着腮帮子的小精灵,向他 俩嘻嘻一笑,随即呼啸着逝向远方,俄狄浦斯和欧罗巴还未反应过来,那抱花已 经四散着升到了空中。   欧罗巴恼了!索性迎着风站立起来,嘟着嘴,把手中已编好一半的花冠发狠 地向地上一扔,伸出脚便想踩,但风没有使她如愿,但似乎也分外喜欢这个未成 的经由少女的手织成的冠冕。遂把它吹到了空中。飘飘荡荡地,像断了线的风筝, 渐渐了无踪影。   ”你赔我,你赔我,“欧罗巴嚷着追去。但很快便折了回来,拳头”咚咚 “地擂在俄狄浦斯的背上。   ”也许就是你刚才打我一鞭子,引起了海洋的这场大风呢!“俄狄浦斯非常 着恼于她的蛮横。但又想不出好的法子。   ”那我再擂你几下,让天上往下下雹子罢!“欧罗巴还在烦恼地叫嚷着,但 很快停止了擂击。   风已经偃息了战鼓,但太阳的光辉却被漫天黄尘遮得严严实实。大地失去了 令人暇思的地平线,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气息。小草的光泽犹如尘封的干墨画。羊 群又开始啮草,但俄狄浦斯发现不远处的地平面上,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地,已经 没有了草的痕迹。他疑心自己眼花,快步跑上去,蹲下用手去摸,手所及处,是 黄色的沙砾与翻卷的土的坷拉,哪里有残留的草根的痕迹?   这显然是山羊啃食过的地方。   就像一片美丽的肌肤上忽然起了一块一块的疤痕。而且是侵蚀到最深处的肌 体的。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忽然变得容颜枯槁,神萎形缩。   天岂不也在为地所遭受的苦难而遮起了容颜?   深扎在地下的草根也被嚼食一空。来年的生存依托便被彻底打破。大火烧过 犹有来年的春风催生,山羊之灾竟甚于大火。   欧罗巴有些怯生生地走到俄狄浦斯跟前,拽着他的衣襟,想把他从沉思中拽 回现实。她竭力想用快活的神情引得俄狄浦斯开心起来,但终于还是一种想法占 据了上风,很迫切地说:   ”俄狄浦斯,我想回家了。“   欧罗巴的家就在太尔,在这个靠近太阳的高原地带的一个叫做巴顿的城邦。 但她不要俄狄浦斯送她。   ”俄狄浦斯,明天你还来吗?“   俄狄浦斯使劲地点点头。他牵着牡牛扶欧罗巴爬上锦缎般的牛背,黄尘笼罩 着整个天空,看不出天气的早晚,唯一可见的,是天际厚重的黄霭,压得低低的, 仿佛伸手便可触摸到。   欧罗巴趴在牛背上,双腿轻轻地耷拉着,全然没有了刚才兴高采烈的兴致。 但相形之下,却平添了一种慵懒的风韵。   ”帮我带一束干花到学校吧。要百里香点缀在边上,水仙花放在中央的那种。 “她的头离俄狄浦斯很近,但俄狄浦斯却只是看了看四周,不忘看看身后的那群 魔鬼。   ”明天我可能来不了啦!家里又有客人要来。“欧罗巴烦恼的叹了口气。重 重地呼出,落在俄狄浦斯的脖颈上。   第七章  拜谒   七天假期归来,雕刻学校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在归校的 学生络绎不绝地步入校门、各各走向自己的宿舍的时候,就明显能感觉得到。   就像一个善于鼓舌的宣传家,由于自身职业的特殊而长年累月所养成的说话 方式,嘴是他的武器,演讲是他的生命的全部。嘴代替了眼、耳、鼻、手、脚所 有器官的作用,独自包揽了引人注目的鳌头。要吃饭的时候,他会对着桌椅,也 可能是院落,但声音却是对着院落外的行人喊道:”我要吃饭了,要进行一次从 牙齿到肠胃的艰巨的消化过程了!“看样子,是有会把铁砂也化成粉末的本领的。 要登台演出之前,他早已对着朋友、也可能是素不相识的街人、茶客,鼓舌”下 周xx剧场将有一场动人心弦的演出。演讲内容是当下最为流行的。预计不早点买 票就会空手而归。“等等。单看现在,学校的外貌便似乎给人这么一种感觉。   两个高空气球在校门外升腾起来。用长索扎住,长索的另一端结结实实地捆 绑在校门两侧的两尊横眉怒目的斗士的雕塑上。任西风鼓足腮帮子怎么吹,也不 能把气球带走,据说这是从得尔福神庙处的祭司口中传授而来的经验,也是漂洋 过海落实过来的一种时髦的欢迎方式;但显然这并不是用来欢迎陆续归校的学生 们的,半入空中的气球上垂下来一幅巨幅标语,一幅红色,上写”热烈欢迎各校 领导莅临指导“;一幅黄色,上写”探索改革大计同铸事业辉煌“。字体很大, 据帕里斯说,”在我居住的二十公里外的牧林处,爬上高大的橡树,能清晰地看 到这些大字。“   走过雕有西西里岛旖旎风光的围墙,校门大开,登上校门的台阶,一幅高悬 的横幅出现在头顶:”全力以赴搞好教学改革试点“!你的心也不由得被这热烈 的气氛感染着,以手抚胸要为学校的改革进一份似乎缺少自己便不可的责任了。   校门内,两侧靠墙的便道上,竖立起两个二米多高、约四米长的宣传栏,左 边是名人的题辞,不须走近,一眼便可瞥到”缪斯、安泰……“这样醒目的落款。 右侧的宣传栏,则是用从拉冬河淘出的朱砂、配以黎明之时收集来的第一滴甘露 书写的”教学改革管理条例“的具体规定。据说这样的调配可以使字永不褪色。   雕刻学校被公认为是校园环境最有艺术氛围的学校之一。学校的建筑物一律 由校长代达罗斯总策划设计而成,极尽各种巧思,依据所处地形地势,地势高的 地方可能会建一座象牙塔群,相邻的低地则可能深挖引来附近河流的活水使之成 为一处莲池。莲池四周置以垂杨柳,柳下有供读书、休憩的石桌、石椅,不求豪 华而求得体,学生在校内处处有新鲜的况味。围墙上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与学习 有关的各种场景。高大的墙体、浮雕的柱子处处显示着雕刻学校独特的风格与不 同凡响的魅力。   雕刻学校是灵性的,但在其中呆的时间长了,却往往使人忽视了其中的灵性。 灵性涵养于琅琅书声之中,深蕴于古拙而灵秀的建筑之中,得益于自然与勃勃的 生气。也许由于古老而彰显的资格,雕刻学校现在最引人注目的是时时的运动似 的大张声势,最蛊惑人的是一些时时挂在嘴边的口号与悬垂于校园中的标语。   所有的建筑物,无论教室、宿舍、校办场所,都有随建筑物的样式而雕塑的 浮雕。现在,在墙壁的雕刻之间的空白处,却隔行挤着一个个用白垩涂写的大字。 连起来才能看出那是一句标语。只是多了几个字,便把学校的面目挤得臃肿不堪。   如果仅仅这样,也就好了。俄狄浦斯的脑中装着太多沉甸甸的事物,回到宿 舍,小心翼翼地把一束风干却保持了生长时原样的干花插在床头的小瓶中,和对 面正拾掇衣服的帕里斯简单地聊了几句,便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但不由分说地, 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在竖琴伴奏的吟唱歌曲过后,便是乱糟糟、听不甚清的对 某高层人士关于教改的访谈录音。塞了两个棉花球,杂音还是丝丝缕缕地渗透进 来。索性把被子蒙在头上,还是不能入睡。   这是学校的政治。以前是放在内里的,虽然在上课时、在活动时感觉的不是 那么明显,但确实无时无刻不渗透在学校的整个肌体中。现在,工作是做在表面 上的,轰轰烈烈地,标语是视觉疲劳的冲击,喇叭是听觉疲劳的冲击,都是饱和 式轰炸的方法。走在甬路上,林荫如水,心却是轻飘飘的。思想恰如气球,也在 云中飘悠。   把干花给欧罗巴送去?但这实在不是俄狄浦斯设想的情景。他想的应该是一 个洒满月光的静谧的夜晚,杨树哗哗地以自己的方式说着话,掩盖着沙地上草径 上烫热的话语与轻轻的脚步声。   时间尚早。俄狄浦斯无聊地把手伸进衣兜,触摸到一张折叠的纸条。他遽然 想起了什么,向帕里斯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这是一个学校里的独门独院。由于是平房,所以较低。和教师家属区的一矗 矗蜂房式的居住房相比,似乎不起眼,但在寸土寸金的雕刻学校,却显示出主人 的地位。   一道用竹篾织成的围墙,将这个院落包围起来。倚靠着搭起的竹篾墙,一丛 丛说不出名来的植物的藤茎攀援在上面,形成了一道翠绿的屏障。如果细细地审 视着这屏障,你可以发现报喜鸟和鸽子的窝巢,甚至可以看到翠绿的蛇一动不动 伏在藤上的身影。透过某处竹篾的空隙,可以看到里面的院落中,占地广大的是 由葡萄藤搭起的阴凉,花草很多,但没有盆栽的,全部生在土壤里,长在土里。 这简直是一个别有洞天的小型的自然,甚至主要的建筑--房屋都好象是用四角 的四株高大的椰子树支撑起来似的。   草木掩盖下的门却紧闭着。俄狄浦斯在门口徘徊了好久。轻轻地敲扣着门 环,”笃--笃--笃--“,没有人来开门。只有不知名的小鸟在里面扑棱棱 穿梭着,门内有什么拖着身体沉重地爬过的声音。   就在他决定要离开的时候,一个仆人打扮的少女从后面叫住了他。”您是- -?“她迟疑地问。在绿叶的荫庇下,脸有些翠绿的颜色。   俄狄浦斯取出字条,说明来意。   那女仆轻轻地说了声:”随我来“,声音好象远方的白桦林中落雨时桦叶的 叹息。她在前面带路,却不进门,而是向另一处居住区踱去。   她居然还穿着一身绿白相间的衣裙。”一棵可以走路的树“,俄狄浦斯暗暗 这样想。   七拐八绕,到了学校最西侧的围墙边。俄狄浦斯从来没有踏到过这样的地方, 一路上,花草盈然,溪流潺潺,原来喧嚣与拥挤的学校的某一侧竟然藏着这样静 谧而美妙的去处,别有洞天。那女仆在一个长满翠青的草与低矮的碎碎点点的小 花的丘陵边停下来,在嵌入丘陵中的花岗岩浮雕与长柱支撑起的高大的石门前, 她用手揭开了一个天然牛骷髅的艺术品的上颏骨,右手伸进去,拧动了一下什么, 门吱吱哑哑地旋开了。   一个马人已经伫立在门口,长长的褐色的头发海浪般的披洒下去,和背上绸 缎般的马鬃混为一体,没有阳光的照耀,却闪烁着阳光的光泽。一双深陷的睿智 的眼似乎有些疲倦,但静静地看着他,却有一种无形的威慑的力量,似乎透过俄 狄浦斯的形体,直达他的内心。   那女仆简要地说了一下,便返了回去。高大的马人将他领了进去,门吱哑着 又关闭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山洞。但分明又别有洞天。虽然封闭,但光线却很足,洞中 没有任何生长的植物,四壁是五彩缤纷的石钟乳,形成了各具形态的雕塑的图案。 是大自然的神工鬼斧,还是人为的匠心独运所致?一进门,穿过宽敞的似乎是教 室(因为有一排排的桌椅)又似乎是客厅(因为这是居室普遍的格局)的门厅, 踏上一道螺旋状向上的阡陌小径,于是到了又一重洞天。   这是一个亭子间。里面春意融融。几把玄黑的石椅,围绕着亭子中央一个四 股长流的喷泉:一股涌出冬温夏寒的泉水,一股涌出葡萄酒,一股涌出芳香的牛 奶,一股涌出郁香的清油。安泰正席地坐在喷泉左侧的空地上,面前是一摞厚厚 的案卷,他半搭着宽厚的羊皮,思索着什么。见俄狄浦斯进来,他并没有起身, 却右手掌向着马人,以一种颇为尊重的语调,说:”这是喀戎。“   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脑门,马人喀戎?这就是那位在草原的沉沉的夜中,父 亲吧嗒着烟袋锅的星星,在风中向依偎在怀中的他经常提到的教育了很多大英雄 的马人喀戎?在俄狄浦斯还很幼稚的印象中,他应该是银河上的一颗耀目的不灭 的星座,是专门为了邪恶的怪畸而降临到这世上的克星,是草原上传诵的永远不 老的传说。甚至已经化为清清的风,潺潺的水,常呼吸时萦绕着,洗脸时向往着。   俄狄浦斯半晌没醒过神来。直到马人喀戎含笑地向他略一颔首,他才回到了 现实。心”嗵嗵“地跳个不停。   安泰坐在他的对面。就像一位高大的王,他抬头看看俄狄浦斯,亲自用桌上 的杯子为他斟了一杯清泉。   俄狄浦斯极力收拢自己的思绪。他费力地回想着在太尔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所 看到的一切。那短暂时间里所造成的难以抚平的大地的伤疤,那漫天黄尘在飞的 可怕景象……   当他讲述时,从始至终,安泰一直蹙着眉,端坐着一言不发。马人喀戎则不 停地”得、得“地踱来踱去,俄狄浦斯侧目看看他,水波在他身上营造出迷离的 光的效果,似乎感受到一颗沧桑的灵魂。   终了,安泰缓缓地问他,自有一种慑人的力量:”你在牧场所看到的山羊大 约有多少只?“   ”这个不好说。每个羊圈都占了整整一面山坡,从一个羊圈到另一个羊圈得 走足足二十分钟,而且据看守羊圈的看羊人说,附近的羊绒加工厂已经快要竣工, 还要源源不断地研究如何加强山羊的繁殖力。“   ”母牛生小牛,三年还生五头呢。山羊的适应能力这么强,繁殖力更是非常 惊人的。长此以往,草原将成荒原,风沙将成为流动的河,取代河流。世界将是 一个腐臭与死亡的世界。“安泰仿佛在向俄狄浦斯讲解着。   俄狄浦斯敬畏地听着。作为牧羊人的儿子,其实,他深知草原被破坏所带来 的恶劣后果。父亲经常在秋天的丰收季节,带着他在行将枯黄的高举着生命的种 籽的草丛里,用小棍条打落沉甸甸的草籽。他则撑起衣兜接着,收集起来,虽然 是一件收获极微、极须耐心的苦差,但父亲做的极为神圣。画家将这幅景色作为 胜景画入画中,赞扬着和谐的劳动场景,却不知道艰辛,草丛里的牛虻、羊虱乘 机叮到身上,只能不停地拍打着……   ”是要作些具体的工作。黑铁世纪的人类将带给他们无尽的烦恼,这种烦恼 是无药可救的,因为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到处充盈着貌似公正、爱护的话 语,内心却流淌着自私的血汁,因为伪装,因而可耻。街市的豪华掩盖了赤裸裸 的欲望。强权者得势,无尽的欲望,人们用科学的精神蔑视科学。科学已不是一 个饿肚子的现实,科学作用于自然,就是上天安排的潜藏的发酵作用上又增添了 一道人工发酵的工序,欲望就是酵母,它已经是精神世界的太阳,太阳已在发酵。 造物主创造了人类,原来就是作为一个巨大的谜而来做的,黄金世纪的无忧无虑、 白银世纪的缺乏崇敬、青铜世纪的习于战争虽然都是作为案卷中的乌托邦,但不 正是人类一步步走向欲望的深渊不可救赎的暗示吗?“安泰梦呓般的发泄着,梦 呓是衰老的前奏,因为无奈,所以只能做些预言式的呓语。这个老人现在似乎那 么虚弱。   马人喀戎适时地走上前来,”警示,现在是许多人爱听、但拒绝往脑子里记 的字眼。他们将面临的是比苛律更为严酷的惩罚。收集的这么多反常的事例您看 过了吗?“   他随手拈起一张:”前七世纪,   拉冬河的一只青蛙腹胀而死,经解剖,吞食的蚊子无法消化;   西西里岛的牧羊人反映,羊群频频出现奇胎,三条腿、连头羊婴;   高加索山的雪鸟全部灭绝;   印度的一妇女在菩提树下一觉醒来,居然怀孕生下一个树似的小孩;   …… ……   所有的资料显示:反常现象发生的时间愈来愈密集,现象也愈来愈离奇。虽 不足以证明什么,还没有形成普遍的现象,但若等到那时,态势将无可挽回……。 “喀戎不无忧虑地说。   ”也许会是这样。现在我总是很深地感受到大地母亲在一种自我调适。这种 力量异常强大,直到现在我仍然只能是形成真切的感受,却不能诉以真切的文字。 种群过于密集、庞大,自然会在内部引起不适,直至自我消减。就如我的咳嗽是 因为痰多,发少是因为须多,也许需要我们进一步研究罢。“安泰这样说,声音 很轻。   ”尊敬的老人,我不学无术,不懂得钻研探索,不懂哲学,也不懂什么深奥 的理论。但我所看到的却告诉我:山羊依靠草原生活,但它繁殖到足够多,而岛 上的草却越来越少,连根拔食的特性所造成后果必定是这样。山羊无草可吃,自 然大量消减,也许这就是自然的自我调适?但原来葱绿、清新的草原呢?它哪里 去了?它还能在恶劣的风沙中恢复吗?绝少人迹的沙漠也是自然的自我保护的功 能吗?“俄狄浦斯觉得自己心中像憋着一团火,他也有义务要一吐而后快。   ”现像是这样。自然正在坏脾气地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这是无 奈中的无奈。我的兄弟朋友们的力量越来越弱了,我的头脑无时无刻的告诉我, 我的血液、肌肉的力量、筋脉无时无刻地和他们相萦绕、牵连,息息相通。当任 何地方一踏上人类的足迹--这亘古未有的表示着贪婪与欲望的标记时,他们便 颤栗着,小鸟从高高的树梢上惊飞、兔子跳进草丛中,甚至豹子也躲得远远的。 他们的颤栗无时无刻地向我发出讯息,令我寝食难安……“安泰的语气异常平静。 但可以看出他苍老的胸膛中正在汹涌澎湃地泛着波浪。   ”您已经尽您所能了。您的威望已经延缓了事态的恶化。“喀戎轻轻地安慰 着他。   ”大多数人是这样。但正是这引起了我更大的诱惑呵!绿化自己的庭院,公 共场合尽量保持应有的道德,这都是心灵内深藏的纯洁的一点外露的表示呵!但 人越来越离不开的造纸、皮衣、肉食……,正是将自己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当 意识到生态的恶劣,处处喊着加以保护的号子时,却发现自己所举的木牌正是抵 御风沙的森林里少了的那根树木。穿的绒衣正是导致草原沙化的罪魁祸首,人该 何以自处呢?“   喀戎沉默无语。俄狄浦斯则惊异于老人的痛心疾首,他只是在自忖:如果我 居住于那样一个绿意盈然、连房子都似乎在树中的庭院时我会想到这么多吗?   沉默良久,四股喷泉在池中无声地流着。喀戎忽然俯身从水池中舀起一杯葡 萄酒,恭恭敬敬地递到安泰面前,一股芳香的气息充盈亭子间。   ”您尝尝,这葡萄酒的味道如何?“   安泰接过来,抿了一小口。”我可以保证,这绝对是我一生中品尝过的最为 纯正、醇香的美酒。我的庭院中还栽了广大的葡萄藤呢。据说一个叫狄俄尼索斯 的在遥远的印度出生的青年最善于酿这种酒。他在忒拜呢!“   喀戎接下来说:”事实上,不止这些。他的声名已经传到希腊和他所诞生的 城市。人们在庭院中都广栽令人喜悦的葡萄藤。他旅行到各地,便教那里的人们 酿酒的技术。无形中把荫凉与绿色也带到了那里。在这样的世界,倒似乎是一位 同道呢。听民间的流传,狄俄尼索斯是宙斯的髀肉中生出来的。呵呵,倒是越传 越神乎了!“   安泰也不由笑了。笑是忧虑的分解剂,亭子中的气氛顿时温和了许多。”有 这样的传说?无风不起浪啊,这倒也可列入反常现象中了。“   俄狄浦斯听着,心中的一道阴影忽然又覆盖在心头,就像突如其来的乌云遮 住了阳光下的山坡,”安泰老师,喀戎老师,您能看看我的脚踝吗?听说毒龙的 牙齿会生长出战士来,是吗?“   ”我说你怎么一瘸一拐的呢?“喀戎踱过来,低下身,细心地检查着俄狄浦 斯的脚踝,褪起裤管,”肿这么高?“   他轻轻地捏了捏,”疼不疼?“   俄狄浦斯满怀恐惧,”很小的时候起,就没有疼痛的记忆了。只是感觉里面 有什么东西在别着似的。“   ”那是你的幻觉。这种恐惧伴随你从小到现在,是吧?“   喀戎素不预言,但话语间却对时光有一种深刻的理解。   俄狄浦斯点点头,他以崇拜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位传说中的传奇人物。那宽阔 匀实的肩膀,绸缎般发着光泽的鬃毛,智慧而已有细密的皱纹的前额。这是真的 吗?还是在幻觉中呢?   ”我一直感觉自己生活在幻觉中。我和母亲说起,她教我如果用牙齿咬舌头 感觉痛的滋味,那便是在现实中;可是,我好多次牙齿都溢出血了,还是感觉幻 觉无所不在地包围着我,左右着我的思想。“   喀戎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沉吟了良久,捋着浓密的长须:”也许因为这 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而你却是龙牙的子孙。“   ”龙牙的子孙?可我只是被毒龙的牙齿咬了一下而已!我父亲说我们祖上世 代是牧羊人呢!“俄狄浦斯不由叫起来。他忽然怀疑眼前这也是自己的幻觉。   他不由又咬了咬舌头。一种痛的滋味从舌尖一直传到心尖上。   ”这不是幻觉。俄狄浦斯,事实上,我也在奇怪。你感觉的幻觉中常出现什 么呢?“马人喀戎循循善诱。   安泰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斟了又一杯葡萄酒,品尝着。   ”我经常感觉到银河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里很美,很诱人,也许因为它 是纯洁的。对了,前一次,我的幻觉中出现了一个背匣子的女人,她说她叫潘多 拉。“   ”潘多拉?“喀戎失声叫起来,”腾“地站立起来。安泰的酒杯到了唇边, 也一下子停顿下来。喷泉中的流体似乎也在停滞。时光似乎停滞了运动。   ”她长什么样子?她和你说些什么?还记得吗?“喀戎面上的痛苦之色在加 深,似乎一道无形的绳索在吊着他的心脏。俄狄浦斯感觉他掩藏在心中的灵魂的 痛苦终于显露了出来,不加掩饰地。   ”她离我很近。我却总不能真切地看清她的样子。只是无端地感觉她实在是 一个我所在图画中见到的最为完美的女人。她的面容哀婉,要求我把她的匣子给 普罗米修斯-一个在悬崖上展览了万年的人。“   ”你答应了吗?“喀戎的脸几乎要凑到他的眼前了。俄狄浦斯局促的对视着 面前的那双剪水般的眸子--里面满藏着多少无尽的痛苦之色,深渊般难以看透。   ”没有,我觉得自己总是陷在一个一个的谜中。潘多拉给我的却不是真正的 谜底,我害怕。“   喀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显然他震惊于面前这个青年的话语。   忽然,他话锋一转,”现在校园中教改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吧?“   ”是的,但我感觉很烦,为什么呢?“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现在学校中最为突出的是什么呢?只能用两 个字来回答。“他显然有所期待。   俄狄浦斯想了想,”是浮躁吗?“他兴奋的嚷起来。   喀戎赞许的点点头,”我曾经问过许多学生,他们的回答五花八门,俄狄浦 斯,你的回答也正是我心中的答案。我可以答应你的一项要求。“他竖起一个手 指。   俄狄浦斯想也不想,”喀戎老师,您是我们许多同学们的崇拜的偶像。我的 同学帕里斯的家中甚至贴满了您的肖像画!给我签个名,好吗?“他一边说,一 边将手伸进衣兜里,寻找纸张。   喀戎却有些生气了。”签名,签名,这么好的机会你就想起了这个?所谓名 人的签名,折射的是好为人师的思想,流露的是在淡漠的空气中寻求浅薄的尊重 的想法。当一个所谓名人四处寻找签名的机会时,这往往是他对自己绝望的表示。 而普通人则得以得到炫耀的资本。你再看那学校广场前,十里长街旁,动辄为纪 念、为抗议、为宣传而搞的万人大签名的噱头,除了显示茫然不知所措的信念与 空虚的内心外,还能看出什么?布匹上写满乱糟糟的名字,有什么收藏价值?俄 狄浦斯,你,将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你的课要上了,你走吧!“   俄狄浦斯是踏着上课的钟声走进教室的。开学第一课是占卜课,老师已经在 讲台上了。他低着头打报告进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第一排左边的两位同 学站起身来到过道上让他进入自己的桌位,走动所带动的桌椅的摩擦声令老师朱 古力皱眉不已。   这时俄狄浦斯才确定刚才嗅到的一股酒气的来源,正是在讲台上。朱古力伏 在讲台上,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满脸通红,显然喝多了。   ”俄狄浦斯,给大家说说,你、你去哪儿了?“   ”报告老师,上午我在马人喀戎的住宅,向安泰教授汇报一些事情。“   教室里张满了恰似鱼吞吐水时的嘴巴。泡泡迸裂,吐出一个个的惊讶的”啊 “字。朱古力费力地摇晃了几下脑袋。   ”什么?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俄狄浦斯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朱古力的红脸有些泛青了。   ”你、你是看我喝了些酒不是?告诉你我、我清醒着呢。我、我这可是为学 校而喝的,是公酒,是为学校做贡献。你、你说,你向安泰他、他老人家汇报什 么事?“朱古力的一双泛着红丝的眼死死地盯着俄狄浦斯。   ”报告老师,课后我再和您说吧。上课还是讲课为好。“俄狄浦斯坚持说。   ”知道上课还迟到。俄、俄狄浦斯,你、你要知道这是你在耽误大家的时间。 我、我再问你,这七天假期你是不是没有回家啊?你做什么了,和大家说说。“   俄狄浦斯站得像一杆标枪,”报告老师,我犯了校规,到太尔去牧羊了。“   朱古力面有得色,向教室四周巡视了一眼。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临下课的时候,朱古力的酒力也接近过去了。 他给大家每个人发了一份试卷。   ”注意。下次占卜课上大家一定要完成,要对答案的。“他伸出一个手指, 向着教室的天花板。这是他惯用的姿势,大家心里明白,这个手势的出现,便意 味着体罚。他曾经把上几届的一个男生一个耳光掴成耳穿孔和轻微脑震荡,幸经 学校大力调解,兼及他本人认错态度诚恳,赔偿了一切损失,才得以在学校留教 到今天。这次,他好象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便将手指缩了回去,向大家”嘻嘻 “一笑,走出了教室。   第二课上得乏善可陈。俄狄浦斯却成了班内同学心中的英雄。由于安泰的威 望,马人喀戎的偶像光环,俄狄浦斯一瘸一拐的身影好象也散发出难以抗拒的亲 和力,一下课学生们便簇拥过来,帕里斯径直就掏他的衣兜了。   ”签名呢?你的签名本呢?你是不是还和马人喀戎合影了?“   ”听说安泰的身体一离开大地,他的力量便全部消失了。他家里甚至没有床, 是这样吗?“   ”安泰的住宅我去过,那次我是作为爱心助老支队的一员去的。老人可和蔼 了。愈是这样的人愈没有架子,不象那些单位里看大门的,他的住宅才是真正的 回归自然呢!简直可以和爱琴海上小岛的风光相媲美了。家里有没有床倒是没注 意过!“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俄狄浦斯,你究竟向安泰汇报什么了?怎么在马人喀戎的住宅呢?“这显 然是大家最为关注的问题。   ”马人喀戎怎么离开他的肯陶洛斯岛了?在我年幼的时候,我爸为了摆脱世 代牧羊的出身,还曾想让我拜在他门下呢。小时侯我在亲戚家见过赫剌克勒斯, 戴着狮子头,那才叫一个威,哈!“   帕里斯的话引起大家的一阵嘲笑。几个同学转而攻击帕里斯了。   ”你爸知道肯陶洛斯岛在什么地方吗?他知道马人长什么样子吗?“   ”怎么看你不像一个大英雄的样子呵!大英雄经常在老师的办公室,跟在老 师屁股后边吗?“   俄狄浦斯得以从言论的中心脱出身来。他煽了煽衣襟,正要离开,却被波塞 冬一把拉了过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在旋涡的旁边,还有波塞冬和美杜莎。美杜莎 好象流过泪的样子,眼睛有些红肿,嘴巴撅着,但并不妨碍她的美丽。一头麻花 辫子由于内心情绪的不能平抑,好象在扭动着,有种野兽的狂野的样子。   波塞冬怒冲冲地捏着俄狄浦斯的手腕,指着美杜莎,”听帕里斯说,今天你 拿回宿舍一束干花,是西西里岛没有的水仙花,外围用百里香围扎着,你把干花 送给谁了?“他一生气,用发箍扎着的发束又似乎要蓬乍起来,一股水雾弥漫在 他脸庞上。   俄狄浦斯莫名其妙,”我的干花放在床头,想晚上送给欧罗巴呢。你在哪儿 又见到了?“   波塞冬的怒气缓和了一些,他转向美杜莎,”这么多天,我苦苦地等待着你 的消息,你说病了,我不惜从家中偷出千年海龟丸,可是你却不在医院里,医生 说你早就在一个男人的陪同下出院了;你说月亮比你更美,我就想法将月亮蒙上, 不让你看到。这次,谁送你的干花,你得和我说清楚!“他简直要发狂了。   ”我可以喜欢你,可我总还有选择的权利呀!你可以关心我,别人就不可以 关心我吗?你可以送我珊瑚,别人就连干花都不可以送我吗?我是你家的奴仆? 我是你的人吗?“美杜莎毫不示弱,狂野得像原野的风。   波塞冬一时语塞。   俄狄浦斯却有些急了,”美杜莎,谁把我的干花拿去送你呢?你再还给我, 好不好?那是欧罗巴托我给她从太尔带来的。我在风吹不到的神庙的屋檐下倒挂 着,下面用印度香熏着,完全干却后,还特地买来小亚细亚产的丝绸系着呢。“   美杜莎却顾盼自怜地,”干花是很别致,那个傻货想恭维我也与众不同,却 没想到用错了地方。我还是更喜欢正当时的鲜花呢。晚饭前你来取吧!“说完, 她斜睨了波塞冬一眼,高傲得像只孔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下午的第三节课事先已经通知要在广场前集合。教学主楼的学生们以班为单 位,整整齐齐地在广场前排列整齐,不一会儿,以代达罗斯为首的领导陪着一干 学校的校长谈笑风生地从办公所出来。俄狄浦斯还有些纳闷,如果要训话,广场 上没有扩音设备;如果是检阅学生风貌,事先也没彩排过;如果要进教室参观, 也犯不着兴师动众地把所有的学生都集合起来呀。   天空很晴朗。傍晚时分的雕刻学校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尤显得庄严,有种沉 甸甸的历史感。代达罗斯陪客人走在了学生行列的前面,在新竖立的教改标示牌 前站好。他招呼过教务长,吩咐了几句什么,教务长含起一个哨子,”瞿--, “一声尖利的哨响,从教学楼两侧的配房传来庞大的”提踏提踏“的声音,恍若 有小动物们在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不一会儿,便见成百的小狗从两侧门里冲出, 憨态可掬,景颇壮观。毛茸茸一片,轻车熟路地在楼梯口合为两批,大批上楼, 小批则在一楼,一个教室里进去一只小狗,并不”汪汪“,只有脚步声,学生们 眼看着上了二楼的一批小狗又在楼梯处分开,有条不紊地一只进入一个教室。做 什么呢?   结果很快揭晓。在一楼的一些小狗已经率先跑出,径直跑至教改标示牌下, 居然一只一只地按先后到达顺序排成一线,最前边的小狗冲着标示牌”汪“地喊 一声,标示牌的显示屏上立刻现出红色字体:”302班,95分“,然后憨头憨脑 地跑开,第二只再上前,依次如此反复,还跑回原来出发的地方。   各校校长们开始乐得前仰后合,再见小狗有条不紊地进行工作,惊讶地嘴都 合不拢了。互相品评着,指指点点,有的拉住代达罗斯问这问那。旁边的秘书倒 插不上嘴。   学生们始恍然大悟。   这便是米奇口中的代达罗斯校长的新专利产品--机械狗了。这种机械狗专 为教学改革而发明,它直接准确无误地量化了教改中的一个重要指标,即教材的 数量。机械狗在教室中转悠一圈后,将各种教材散发出的不同气味尽皆吸入鼻中, 在机械脑中分类汇总,得出全部的重量再依输入的运算程序进行打分。而在参观 者参观前,都已得到了一张表,即评估标准。从而知道哪些违规的教辅教材还在 教室中出现着,现有哪些教辅教材在教室中。如果要检验某个学生,则只需将相 关指令调改一下即可。   后来,教务长在成果总结大会上,回想起这天,不无得色地总结出:”这是 雕刻学校极大胜利的一天,是展示教改成果的胜利的一天。首先,营造了极富感 染力的政治环境,一入校门,便是红色标语的海洋,给各位学校校长极大的震撼 力;其次,代达罗斯校长的新发明被授予了一级教改科研成果奖,产品订货源源 不断,催生了雕刻学校第169家机械厂的产生。为学校挣得极大的经济效益,这 是校长的光荣,也是学校的光荣。我们要沿着代达罗斯校长的正确路线继续前进! “   第八章草丛中的精灵舞会   当各校校长们心满意足地告别代达罗斯等校领导,手握了又握,握得似乎都 要黏到一起,终于乘上自己的有翼的飞马驾驭的座车,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的时候,俄狄浦斯也随手揣了一份留下的试卷纸,回家了。   对于家,似乎人人只感觉到那是一个有着亲情与温馨的小巢,是一张长期饭 票。”家是唯一的主题!“全希腊岛四处吟唱的行吟诗人们所到之处,都会成为 欢乐的中心,他们代表着外界的新鲜事物。奇闻轶趣源源而来:遥远的印度有一 种叫做象的长长的鼻子的动物,可以供人骑乘,鼻子可以将参天古木卷倒;爱琴 海东紧邻特洛伊有个国家叫波斯,那儿生产一种会飞的魔毯,人们用它来作交通 工具;埃及现在流行眼镜蛇的舞蹈等等,新奇的消息被编成诗句和着竖琴四处传 播出去。在人们眼中,行吟诗人就是全身由笑的肌肉与看不见的长长的触角、比 狗还灵敏的鼻子组合成的一类特殊的人。而当炊烟升起,人们心满意足地唤着孩 子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的身形也如炊烟,影子拉长直到夕阳的边上,渐渐隐 入黑暗中。有好事者从行吟诗人的口中听到了这样一句箴言,”人是回家的动物。 “觉得很是精妙,于是广为流传,人们将它作为显示自己学问的金玉良言。   俄狄浦斯却发现自己对于家早已没有从前那样热爱了。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这一事实。和外界相比,家对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越来越陌生的、挥之不去 的羊膻味,意味着一成不变的与羊为伍的生活,意味着一个封闭的小圈子。父母 懂得羊在春天的脱毛是生理上的一种自然适应,秋天的脱毛却是患了热病的表面 症状;懂得羊的脂肪如何在锅中熬炼才能多熬制出羊油而且不带杂质;懂得教育 孩子接人待物要像对待自家的羊一样实在而又照顾周到。却不懂得勾三股四弦五, 不懂得城市里的人们撇着山珍海味不吃却偏偏要抢购一些草原上的荠荠草,不懂 得一个黑黑的匣子里怎么会唱歌,又会说话还会有人的身影在里面闪动。这似乎 是世界的两极,犹如火与冰,相隔不远,却难以互溶。   也许人一生下来,就是回家的动物。俄狄浦斯惦念的还是很多。情感本来就 不是用物质来衡量的。更何况,毒牙的子孙是怎么回事呢?他越来越感到人生就 是一团谜,自己就在谜中生活。   炊烟正在房顶袅袅地升起,像一只招呼的手臂,老远就催促俄狄浦斯加快脚 步。母亲正趁着傍晚的最后一抹霞光在门口缝补着什么,远处依稀可见一个挥鞭 的身影,那是父亲在将羊往家赶。天边,火烧云正在热烈地燃烧着,草野染上了 一层跳跃的金色。养”咩咩“的叫声已清晰可辨,就如同亲密相间的兄弟的呼唤。 母亲还在低头缝着衣服,不时将针脚在发际间抹一下,一切显得那么温馨而又静 谧。   ”妈咪,我回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已跑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吃惊地抬起头。慌忙放下手中的衣服,”啊呀,我的儿。回来也不预先 说一声,“左右仔细地端详着面前儿子的脸庞,”怎么瘦成这样?可以熬排骨汤 了!“卸下他的书包,拽着他的衣袖,就进屋去。   屋内的摆设依旧。天窗投下的光亮使屋内光线并不暗。俄狄浦斯四处看着, 禁不住想上前抚摸一下写字的小桌子,那是儿时自己的小天地;墙上已经斑驳的 壁橱那里面曾盛满孩提时从河中拾掇回的贝壳、五彩缤纷等收藏……   母亲已经给他盛饭了。”还没吃饭吧?先吃点,这是刚从河里采到的鲜贝肉, 你爸采了好多呢!哦,对了,前几天,有个背匣子的女人找了你几次。你爸说, 还从来没见过女的长这么漂亮、出来抛头露面的呢?好象是个诗人罢!“她絮絮 叨叨的说。   潘多拉?俄狄浦斯心中回想起那个很完美的女人。他的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要找到那个在悬崖上展览了万年的普罗米修斯。他要揭示匣子中的谜底。揭示 潘多拉的秘密?那何以竟令马人喀戎大惊失色。   脑子有些乱。他说:”还是等爸回来一起吃吧!“   ”儿子回来了?饿了就吃罢,不必等我!“从屋外已经传来一声粗豪的话语。 随之”嗵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已到了屋门口。厚厚的门帘撩起,一个高 大的身影大步踏了进来。   ”今天,有点邪门,一只母羊生了一个小羊羔,居然全身是金黄色的!喂了 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着。俄狄浦斯,吃完饭后你去看看?“父亲把绵枣木牧鞭 挂在墙上,大剌剌地坐在上首凳子上,冲着俄狄浦斯说。   ”爸,我想先知道毒牙的子孙是怎么回事,您知道么?“俄狄浦斯坐到了另 一张凳子上,问。   父亲正要用手拿起一块鲜贝,闻言 诧异地”咦“了一声,抬起头直盯着俄 狄浦斯,”你问这做什么?好好学你的功课罢!“   俄狄浦斯执拗地要求:”爸,这你必须要告诉我,有人说我是龙牙的子孙呢! “   正忙碌于饭锅与饭桌之间的母亲”呀“了一声,手中的碗颤抖了几抖,汤都 洒出来了,有几滴泼溅在牧羊人的背上。她慌忙地放下碗,过去抱住俄狄浦斯,” 儿子,你可是我的亲儿子,从我身上掉下的心头肉啊!一颗毒牙的传言,就能把 你从我身边夺去么?一颗牙怎么能生出人来,这不是神话就是编造的吧!在学校 学了这么多年知识,你就学得一点辨别能力都没有了吗?“   牧羊人放下手中的叉子,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俄狄浦斯,你已经长大 成人了。龙牙的子孙只是一个遥远时代的传说,就像你坐着的沙柳雕花凳子,那 是你爷爷的爷爷流传下来的,和这个传说是一样的性质。我是一个牧羊人,只知 道在草地上寻找自己的生计。我所告诉你的,也只是从老一辈口中听来的。“黄 昏的阴暗之色渐重,父亲高大的身影一动都不动,仿佛一尊镇定的雕像。   ”听老人们说,那是青铜时代的传说了。那时的人类由于已经享受了丰盛的 收获,而且百年都保持着童年,他们渐在富庶中不满足于现实,不愿在平和中度 过自己的一生。欲望抓住了一切,肆无忌惮地在人类中传播着扩张、争夺这些瘟 疫,小事不和,一句话都会由两个人之间的斗殴引发城邦之间的混战,那是一个 习于战争而人人以战争为荣的世纪。至于为什么打仗,为谁而战,他们无暇想这 个,只是满足与互相夺戮而带来的快感。青铜的长矛投入敌人的心脏,青铜的战 车扫荡过血肉的躯体的原野。死亡无所不在。于是,巨龙也被加入催生人的行列, 只有能够寻找并杀死的巨龙的英雄才能播种巨龙的毒牙,即刻持着枪矛、带着鸟 毛的盔的战士从泥土中出生。他们的同一特征是脚踝由于出土的牵绊,而肿起一 个大包。从此伴他们一生。那就像母亲生娩时的脐带一样。而你呢?只是碰巧而 已。何况,你的瘸拐也说明你是后天的受伤害,而非先天的啊!“   人们都说现在是黑铁时代,是自人类诞生以来的第五纪。这些,俄狄浦斯自 打幼时就在历史书中知道了。父亲所说的,他也大部分都知道。他沉湎于思索当 中。   ”快吃,快吃!饭菜都要凉了!多吃点,啊!“母亲已经在他的碗中堆了码 尖码尖的炒肉,他有些愧疚地看了母亲一眼,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忽然,风中传来阵阵悠扬的笛声。若有若无,时断时续。浸入耳中,便直往 心肺里钻。令全身的意志都不可抗拒地接受这音乐的虫子,笛声转而呜咽,令人 莫名地顿起恻隐之心。   ”大潘?“俄狄浦斯停止了咀嚼,侧耳细心地聆听。   ”晚上经常会听到这样的笛声,谁那么悠闲跑到野外吹笛子呢?有位年老的 牧羊人晚归了,竟然回来说看到一只羊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吹笛子,它对着河 水吹奏,一会儿河中便出现了一群白袍飘逸的女仙,随笛声翩翩起舞。但当笛声 停下来,它们看到吹笛的羊,吓得像鸟一样扑剌剌飞起。这世界变化快,让人想 不明白,怪事总在出现,我放牧了大半辈子羊,怎么就看不到呢,倒是羊圈里那 只羊羔子怪得紧。“牧羊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也在不由自主地听。   ”这本来就是个灵异的世界。只是我们凡夫俗子被俗事缠住了身体,被污浊 填塞了七窍,无能感受罢了!“母亲说罢,叹息了一声。   ”不行,我得去找他!“俄狄浦斯把碗放下,不忘回头对父母喊一嗓子,” 一会儿我回来再吃不迟。“他掉头向野外走去。   天边刚露出一个红月牙儿,仿佛醉酒的少女,忸怩地歪斜着身体,不肯露出 全貌。草原上不时有清风”扑簌簌“从西掠到东,那是惊起的小兽在草丛中跳跃 的声音;远处的小丘像踊跃的铁兽,流水潺潺,似在洇水而渡。笛声忽然曼妙一 转,似在和着节拍为谁伴奏。   俄狄浦斯提着萤囊,里面是一根磷木,无数只萤火虫随着萤囊翩翩上下翻飞, 一会儿排成一条曲线,一会儿聚成一个团。俄狄浦斯就像在绿幽幽的荧光中飘忽 而行。   笛声似远似近,风调皮地将它的方向一折,一会儿又改变了方向。于是草丛 随着风的方向而摇动,就像是在随笛声翩跹起舞。   俄狄浦斯停驻了脚步,仔细地将手张在耳朵后,听着,”绪-任-克-丝 “、”绪-任-克-丝“,笛声无论旋律怎么变,音调高昂还是迂回,总能听出 是在连续地传唤着这四个字符。   ”大-潘-!“俄狄浦斯辨不着方位,索性将萤囊挂在旁边的灌木上,放开 嗓子大喊起来。坦荡荡的草原,声音也坦荡荡地传出老远。   笛声随传唤声陡地一变,夜的女儿们接续起飘忽的乐声,音乐在俄狄浦斯的 耳中似乎成了有形的丝,引导他向某个即定的方位走去。萤火虫发出点点荧光, 为他保驾护航。   平坦的草原从来不必担心崴脚或者一脚踏入陷阱中。不知走了多远,音乐声 愈来愈近,直至走到一簇比俄狄浦斯都要高大的草丛前。俄狄浦斯停住了。他小 心地拨开草丛,探入脑袋,眼前豁然一亮:   草丛深掩着一条流淌着的小河,河面上正开着一个别开生面的舞会。河岸上, 一排通体透绿的小精灵头戴插着苇眉的盔,肩扛木棍削成的矛,迈着一致的步伐, 踢着正步,来来往往地巡逻。河水中,一只海马驮着一只龙虾正在吟唱着什么, 荷叶上,青蛙不时呱呱地叫一两声,应和着抒情的吟唱。水浪花随着音乐的旋律 不时高高地跃起,舔着岸上精灵们的脚跟。落下来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拍打一下水 面上漂浮的荷叶,青蛙随之鼓足一口气,”呱--呱--“喊一嗓子,岸上的精 灵也抖抖枪缨。而河中央的一块大石上,端坐的正是他的朋友--大潘。他正专 心致志地吹奏着芦笛。   ”欢迎光临精灵舞会。“面前出现了一个小精灵,穿着礼服,戴着礼帽,低 着头,右手放在胸前,右脚向前探出,彬彬有礼地向俄狄浦斯致意。   俄狄浦斯小心翼翼地探进身去。在草丛下一块平坦的沙地上,盘膝坐下,静 静地听着。   那只龙虾显得很虚弱地扶着一支水中的芦苇,面对着大潘,唱着:   ”我的家乡在爱琴海,   那里曾经水美鱼儿肥,   天上蒸腾着云霭,   水中的浪花澎湃。   我们和平地在海水中生活,   随着海浪变幻居住的地方。   白天风轻了,   我们拨着海水的琴弦,   晚上浪涌了,   我们躲开风暴抱成一团。   我们学习水中的各种音响,   音乐就是我们的感官,   蓝蓝的风孕育着蓝蓝的梦,   蓝蓝的梦里总是飘扬着歌声。“   水浪花击起,轻轻地拍打了荷叶一下,荷叶上蹲坐的青蛙跳起,”呱--呱 --“。龙虾沉浸在幸福的往事回忆中,可是,他随着用胡须捋起清水来擦擦眼 睛,声音转得悲哀:   ”情况慢慢在改变:   开始是一股恶臭,   从河流汇入海洋,   我们还不以为然,   因为老虾米总在把我们规劝:   这是一个变化的世界,   岸上人们的养鸡场挣足了钱,   就不会亲自下海来捞虾米,   忍受一点鸡粪的臭气,   很快它就稀释得无痕无味。“   我们快乐地承认,   老虾米吐过的水泡比我们的数量都多,   于是捂着鼻子仍然快乐地学琴,   海面上时时刮起大风,   这是海水有活力的象征,   千年来海族们的常识都是这样。   可是今年的情况不同,   沙土挟入利比亚的风尘,   肆虐地涌入海中。   你知道虾族总是海边的卫士,   沙尘常常迷糊了我们的双眼。   许多水族因此看不清周围的事物,   鲸鱼吸入太多的泥浆,   堵塞了到水面上缓气时的喷泉,   箭鱼常常一头穿进鲨鱼的口腔,   它误以为那是破浪的船舷。   老虾米仍然絮叨着,   山羊们虽然破坏了草原,   可是它们也活得不太远,   泥沙搅浑了海水,   也混淆了渔人们下网的视线。”   水浪花击起,轻轻地拍打了荷叶一下,荷叶上蹲坐的青蛙跳起,“呱--呱 --呱”。龙虾又用胡须捋起清水来擦擦眼睛:   “可是海水越来越浑浊,   爱琴海也愈来愈热,   听说人类在天上制造了大温室,   海水已经洗不净我的眼,   闷热又让我腰酸腿软。   海马兄弟约我搭伴来寻找清凉,   我们顶住了逆流的冲击,   来到了这个地方。”   水浪花击起,落下时在荷叶上化为点点滚动的露珠,青蛙随即跳起,“呱- -呱--”,叫了三声。岸上巡逻的小精灵“嚓--嚓--嚓--”抖动了三下 枪缨。   海马抖动着尾巴,把龙虾带出水面,让它用钳子紧紧夹住身边的芦苇。探出 身子,它的声音不象马嘶,倒像是虫子在草尖上鸣唱,它的肚子里似乎有无尽的 牢骚:   “爱琴海,爱琴海,   那里的气候越来越坏,   海螺中的风声总是坏消息,   礁石上的珊瑚长得越像白菜。   海水把水族的心也搞浑浊,   飓风让水族明白旦夕福祸,   据说是为了培养适应变化的人才,   我们的音乐学校也要改革。   改就改罢,   要给海水的琴弦定好音量,   这样才不会有不和谐的海啸。   可是,水永远在不停地流淌、动荡,   海马学校虽然产生了上万年,   但光靠海马如何能完成任务量。   节日时人们总爱祝一声'心想事成',   可是这样的心想怎么能把事情搞成,   那简直是人有多大胆,海有多大量。   海有多大量呢?不明白。   可爱琴海却是越来越狭窄,   特洛伊的城墙建起来了,   西岸的海啸也越来越厉害。   开始时海马满怀热情壮志激烈,   学校大肆宣传鼓动空前,   音乐学校将'上一个更高的台阶',   学生们纷纷出动 就像劳工,   抓住海浪的缰头,   齐奏同一个音符,   那是多么浩大的场面,壮烈的声势,   可是一个更大的浪头打下来,   音符便七零八散,只剩下呼啸的噪音。”   海马伤感的弯下了脖颈。青蛙从荷叶上跳起,“呱--呱--呱--”,落 下时水流激起,溅落在荷盖上。岸上列队的小精灵用右手变戏法地拿出一个海螺, 左手虚空抓住一股南风,靠拢海螺,“呜--呜--呜--”空山谷音响起。   海马接着唱:   “弟兄们劳累的脊梁弯成了弓形,   其他水族纷纷嘲笑我们,   说我们是遥远的中国的   舞戚的刑天和追日的夸父。   我们终于明白,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它由领导研究了三天三夜,   上级层层审核通过,   还红彤彤地盖上了印戳。   当我们爬上了一次浪尖,   报上已经登载了'阶段性成果',   传言主抓领导即将上调,   只差走个程序过场。   平步青云就在指日间。   大家的牢骚越积越多,   肚子都鼓成了气泡。   我们知道学习在音乐的海洋里,   只知道有些教音乐的,   从来辨别不出哪些音乐好或坏   只是对照着书本 研究了曲谱一辈子   写了无数篇论文 出版了若干专著   却从来没有谱过一支完整的曲子   不管怎样 人家是在做学术研究   不管用途多么大 书如何拗口   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做事情   可有些人就是把我们当作铺路石   我们从小受教育   要甘当铺路石   可不是供某个人踩我们的脊梁   冒认我们的贡献”   青蛙从荷叶上跳起,“呱--呱--呱--”,落下时水流激起,溅落在荷 盖上。岸上列队的小精灵用右手变戏法地拿出一个海螺,左手虚空抓住一股南风, 靠拢海螺,“呜--呜--呜--”空山谷音响起。   海马接着唱:   “事情还不算完,   爱琴文明即将诞生三百年,   这自然缺不了音乐学校   --爱琴海中音乐人才的摇篮的献礼。   献礼工程所有的水族都在筹备,   力求出巧出新,   压别人一头自己才好看。   两耳生烟   眼睛红肿了还有人为之着想。   音乐学校要在节日盛典那一天,   全体学生举行马拉松长跑,   绕爱琴海一圈。   这是某领导翻阅了三大摞献礼记录,   从希腊的马拉松悟出的金点点。   长跑就长跑,   重要的是每只海马要背上竖琴,   连续地弹奏一支爱琴曲。   为此 我们每天演练这首曲子,   每天长跑锻炼体格。   领导说,特殊时期特殊安排,   我们知道,特殊时期就   特殊在不能学习。   不知道那天有没有天敌伺机偷袭,   我们的伙伴常常在远途航游中   没有了踪迹。   龙虾兄弟约我搭伴寻找真理,   我们顶住了逆流的冲击,   来到了这个地方。”   大潘的笛声忽而高亢,芦苇索索的抖动着,青蛙、精灵都沉浸在激越的音乐 之中。水流仿佛也全身心地浸入其中,忘却了声响。   夜空似乎越来越澄静,俄狄浦斯忽然觉得心灵沉蕴成了一块河底的石头。他 有一种强烈的急欲述说的冲动。但自忖不能像龙虾、海马那样出口成章,踌躇着 是否诉说出来。   海马晃动着弯曲的尾部,游到俄狄浦斯跟前。河水发出铮铮淙淙的声响。 “尊贵的客人吆,我的诉说你一直在专注地听。看你的着装,应该也是学生;看 你的神情,似乎有话需要大家倾听。有话就讲出来吧,不要闷在心里,像一个深 奥的火柴盒。”   俄狄浦斯感激地向海马点点头,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我是一个嘴笨的人, 心里想的总是多于说出来的。我不会众口一辞地附和,在这块土地上的学校里, 我们的同感实在是很多很多。   也许是由于海水透明的缘故,你们能看到自己的努力充当了别人的功劳。这 一点我很羡慕你们,我们只知刻苦的用功、努力,学习是我们头上的重压,也是 我们的天职。分数是我们的命根,听起来过分,其实一点都不假。分数高了考个 好学校,热门专业由你挑,分数低了,考不上可能一辈子受苦。’一切平等, ‘宣扬得实在很好,实际呢?考所学校都成了'鲤鱼跳龙门',牧羊太累,工作太 苦,收入太少。   每年我要向学校上缴五十只羊,那是一年的学费,我懂得了书本知识、懂得 了高贵与贫贱的差异,却常常分不清一些亲戚怎么称谓,是小舅姑姑、叔叔还是 阿姨。学费很高,但透明度不高,只能听说学校还在负担部分费用。有一次,校 后勤部被法院判定变卖房产一处,抵押因赊帐而使一家饭馆倒闭的钱款。多天后, 消息被披露在报上,有人给我们钱,让我们四处收购那张报纸时才知道。   老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业,加在它头上的那么多光环都是扯淡。学校里 其实有大批兢兢业业的老师,这点我们不能太过偏激。但光强调什么道德楷模荣 誉感,都是稻草人扎起的花架子--蒙人的勾当。学校只是一个单纯的技术培训 中心,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学生。   社会上起什么浪,学校里就刮什么风。经济要建设,老师也像歌星,频频外 出讲课'走穴'。校园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还是学生的象牙塔,但早已谈不上纯 洁。   身在其中,只能肤浅地感受。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并不大惊小怪。翻翻报 纸,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只是感觉人生是一个谜,我只想成为一把钥匙。”   俄狄浦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心中顿觉畅快了许多,却同时也有些茫然若失 的感觉。水浪花击起,落下时在荷叶上化为点点滚动的露珠,青蛙随即跳起, “呱--呱--”,叫了几声。岸上巡逻的小精灵“嚓--嚓--嚓--”抖动 了三下枪缨。   龙虾用胡须捋起一滴水珠擦擦眼睛,攀着摇荡的芦苇,向俄狄浦斯说:“尊 敬的客人。我很喜欢你说的'人生是一个谜,我只想成为一把钥匙。’也许我和 海马兄弟到这里更大的价值只在于述说。我还想告诉安泰,他在搜集全球这方面 的资料。海马兄弟听说马人喀戎看他在一起,也想听听这位大教育家怎么诉说。   说起谜来,你想必看到我背上的这支羽毛。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鸟羽,因为它 的脉管空空,应该可以随上升的气流改变飞速,而且羽毛粘在一起,一定比普通 的鸟雀飞得又高又远。我们途经克里特岛时只发现了这么一根,猜测它肯定有一 段不寻常的经历。就把它送给你吧,也许你会探寻到一段美丽的传奇。”   龙虾说着,把背上的羽毛递向俄狄浦斯,俄狄浦斯道声谢,俯身接过。这确 实是一支不同寻常的羽毛,在海水中浸泡了相当长的时间,还是那样白洁,没有 一丝杂质,让人联想到雪山顶上的耀目的白。   “那羽毛是高加索山特有的一种雪鸟才有。羽毛间粘着的是人间难得一见的 普罗米修斯之油。在克里特岛的海水中发现它,确实应该有一段故事呢。”一直 专心地吹笛的大潘还坐在河中央的大石上,现在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芦笛,开口说 话了。   “隔那么远,你怎么一眼就知道了它的来历?特异功能吗?”俄狄浦斯很是 惊讶于大潘的洞见。   “因为这种鸟和一个人很密切,而这个人又和我有关。”大潘的身边起了一 层薄薄的雾气,声音有些不尽感慨之感。   “是绪任克丝吗?”俄狄浦斯不由地问。   “咦,你怎么知道的?”大潘虽然很是惊讶,但语调还是很平静,好象这个 问题已经隔了千年一样。   “你吹笛时,无论吹什么样的曲调,总是连续地吹着这四个字。”俄狄浦斯 回答。   “聚散挥首间,这个芦笛的名字就叫绪任克丝。”大潘举起手中的芦笛。那 支长笛在夜色下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支笛子似乎与普通笛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它的里面藏着一颗少女的灵 魂。”大潘看透了他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吹动手中的芦笛,萧萧作响, 引起了如哭似诉的回声,在夜空中弥散,经久而不衰。   “绪任克丝就藏在这笛子里?”俄狄浦斯好奇地问。这时大潘已经离开大石, 轻点荷叶,来到了河岸上。俄狄浦斯接过芦笛,左看右看。他的声音深入芦笛, “绪--任--克--丝--”,芦笛声响,恍若一个日呢诉苦的声音。   “她的形体已经通过芦苇遁去,但她的灵魂永留在了芦苇里。美丽的绪任克 丝拒绝了众多的热烈的求爱,人们认为是她不愿放弃自己的处女生活。其实我已 深深的知道,她是还未遇到真正令自己心慕的王子……”大潘的语调极缓慢,仿 佛在诉说别人的心事。   俄狄浦斯想安慰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天在学校你追逐西人是怎么回事?”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她在学校里。虽然知道自己的苦恋最终还是失败了,但 当我看到她,还是禁不住想追上前去表白自己的心迹。她却极力规避着我的追逐。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是永远都得不到她了。”   “当东方的第一片云彩飘荡在上空时,我就端坐在山林中,开始反省自己的 失恋。我的地位、财富远非一般人所能比拟,我的人品也早已得到了周围人们的 称颂,但绪任克丝为什么总不能接受我呢?难道真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的面貌?但我很快就否定了。也许,我喜欢静坐、不事张扬 的性格不适合她?”大潘陷入了痛苦的追忆。   这确实是个张扬自我、包装自我的世界。俄狄浦斯的心中陷入深深的叹息。 欧罗巴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的好朋友西人现在在做什么呢?良久,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大潘的眼睛, “我感受到一点,也许在我们彼此都是相通的--”   “不懂得如何恋爱!”大潘一语道破。“从小便懂得许多领域的知识。战场 上,懂得研究敌人的心理,制造各种不同的声音迷惑、恐吓敌人。但一到情场上, 便似乎让浆糊糊住了心窍,我有一流的预言术,兑现了许多预言,却不能预言自 己的感情之路!”他的目光盯着远方,那里是一片蒙蒙之色。   “我也一样,自学会走路直到现在,校园生活占据了我的全部。学到了很多 领域的知识,却从来未学过如何协调地与人相处,如何正确开启情感的密码。校 园是学习书本知识的地方,却在情感教育方面是极大的弱智,许多老师都有心理 缺陷,如何教育出心理健全的学生?”   “而且,我们都是容不得一丝苟且的人。虽然也许太过执着!”大潘又在做 总结。   龙虾和海马早已告辞了。也许他们听着这段情感的诉说也心有戚戚,也许他 们还急于走完自己的征程。河水呜咽着,好象谁淌不尽的忧愁。   唯有精灵们是快活的。他们有着可爱而喜气的小圆脸,似乎永远都是乐呵呵 的。他们的内心有过忧愁吗?这些善歌的小精灵们手拢手围着俄狄浦斯和大潘, 踢踢踏踏地转着圈开始歌唱:   草丛草丛,   我为你唱歌,   根扎在土地,   铺展着绿色。   河水河水,   我为你唱歌。   传承了文明,   流淌着喜悦。   山林山林,   我为你唱歌,   深蕴着灵性,   发源了生机。   爱情爱情,   我为你唱歌,   我在这边唱,   谁在那边和?   第九章《治国安邦图》   第二天早上,俄狄浦斯又受到了惩罚。   原因很简单:昨天占卜课上,老师朱古力临下课前为每个学生发放了一组测 试题,要求第二天上课前做完,课上要对答案并作讲解。而俄狄浦斯与大潘分手 后,已经很晚了,父亲放牧了一天的羊,身体很倦乏,早已入睡了。只有母亲还 坐在羊油灯前,就着黄豆般大小的灯光为父亲继续补衣服,等他回来。人一打盹, 针便不觉扎着了手。俄狄浦斯回去后,夜色浓重,便早早地入睡了,哪里还顾及 做测试题。   直到上课要对答案之前,俄狄浦斯才想起了试题。从口袋里取出来,早已是 皱巴巴的一团。老师的眼睛是雪亮的,更何况俄狄浦斯坐在最前排,兼及教改的 成果--把许多书都收缴了上去,一点保护色都没有。朱古力很生气,虽然俄狄 浦斯一度是这门课的尖子生,为了惩罚他最近的懒散与不学无术,朱古力决定罚 他自习课时到图书馆义务搬书。在发布这一惩罚的决定时,朱古力是这样慷慨激 昂地致辞的:   “教学改革试点在我们学校开展,这是我们全体师生的光荣。具体措施一经 落实,你们的书本减少了,课程减少了,负担是减轻了。但是,你们的思想一定 要有充分准备,不要因为教改就蒙蔽了你们的眼睛。你们的负担还是很重的。这 正是考验你们的时候。在仍然以分数定考学成败的今天,成绩就是硬道理。所以, 在老师授课时间减少的现在,你们要充分发挥、锻炼自己的自学能力。上课的时 候,向五十分钟要效率。思想一松懈,成绩就会落后,落后就会挨打,这是千百 年来亘古不变的教训。但是,某些同学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人没有学到 知识事小,耽误全班同学上课时间事大。一个同学没有掌握知识是教学的失败, 更是老师的失败。鉴于俄狄浦斯同学现在对学习的松懈,对书本的厌倦态度,我 决定让他到图书馆协助馆员们搬书,在书的氛围中感受自己的渺小。”   就这样,下午的自习课上,同学们静静地温习功课或做老师今天留下的测试 题的时候,俄狄浦斯静静地离开了教室,来到校图书馆履行自己的义务。   图书馆的三位馆员都高兴地欢迎俄狄浦斯的到来,虽然当看到他略有瘸拐的 样子时表示出一丝的遗憾。雕刻学校的馆藏是丰富的,每天吞吐的图书借阅量颇 为惊人,单靠三位馆员颇有些应付不过来。这三位馆员中,两位是女性,一位男 士。男子很健壮,两位女士却一位因先天性小儿麻痹留下了腿向外撇的后遗症, 另一位外表很健康,但一张口说话口型就向右颊过分倾斜,因此她很少说话,也 很少笑。只有当忍不住笑或必须要发言的时候,便用宽大的工作服的袖子预先捂 住嘴。随后,人们便听到一串含糊不清的呜呼之声传来。   学校像一个大的村落,到了固定的地点就会看到固定的几张面孔。就像到张 三家会遇到张三及其家人一样。图书馆是一个学生流量很大的地方,俄狄浦斯自 然知道这三位馆员。学生们猜测那两位女馆员应该是老师家属,在社会上很难找 到工作,属于内部消化,并断定她们肯定不是学正规的图书馆学专业出身,因为 图书馆学是一门新兴的学科,从她们的年龄来推断是不可能的。倒是那位中年的 男馆员,虽然总爱两手环抱在胸前,横眉冷目地虎虎立着,很是高深莫测的样子, 但当学生们络绎不绝地上下楼时,他的走廊旁的办公室门大开着,室内明亮的灯 光下,总能看到他伏案或写作或查阅资料、或读书的身影。偌大的办公室内,除 了一人一桌外,便是门旁的两个大报架,报纸分类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如果你再 好奇地多看一眼,还会发现他宽大的办公桌上,十六开纸一张紧挨着一张铺满了 桌面,像搞展览似的。在人少时空荡荡有些阴森的馆内,忽然看到这样一间亮着 灯的办公室,里面这样一位工作人员忘我地学习、工作,那是一件多么令人惊讶 的事情。敬佩之情油然升起的同时,你会感觉时不我待,要珍惜好宝贵的学习时 间。   俄狄浦斯对他本就很好奇,现在也正好提供了一个接近的机会。搬运图书的 工作开始做还很新鲜,起码它不须动脑,只须抱起一摞码好的书放到指定的图书 类别中。而且,当翻到自己感兴趣的书时,还可以多个小心眼--偷偷地找个隐 秘的位置将书插进去,这样,下次来借时直接找保证能借到。就在堆放书的时候, 俄狄浦斯看到了几本自己很感兴趣却从来没有看过的图书。其中有一本是《悲剧 的产生与诗歌的渊源》,俄狄浦斯拿在手中细细地翻看着序言及目录。那位男馆 员正在旁边往书架上插书,见状,随口问:   “什么书?”   书名有些拗口,俄狄浦斯把书皮向他亮了亮。   “哦,俄耳浦斯主编的。这老爷子前几天还和我通信呢。”男馆员环抱着手, 轻描淡写地说。随即又继续自己的工作。   “啊?您和他很熟!?”霎时,俄狄浦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突如其来的幸 福笼罩着他的全副身心,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男馆员的身影立刻高大起来。灯光 下,似乎罩上了一层耀目的光晕。俄耳浦斯作为悲剧这种在民间广泛流传的艺术 形式的奠基者,随着其创作的喜闻乐见的作品的四处传唱,他的名字也早已被刻 写进艺术殿堂的门槛上。   “说不上,只是对几个问题观点不同,有些探讨。”男馆员没有抬头,淡淡 地说。   “哦,我的名字和他只差一个字。我叫俄狄浦斯。”能和俄耳浦斯在一个层 面上探讨问题的人,肯定是不简单的。俄狄浦斯非常兴奋。似乎是为了利用名字 的巧合引起对方的兴趣,俄狄浦斯这样说。   “俄狄浦斯?噢,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对了,你是不是在校报上发过文章?” 男馆员转过身来,这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   “是发过一篇。不过,写的很差,还请多多赐教。”俄狄浦斯曾经在校报一 个很不显眼的位置发表了一首诗歌《希望》,自己感觉很不满意,试着投出去, 居然发表了。男馆员一说,他感觉脸一阵阵发烧。   “是一首《希望》吗?”俄狄浦斯觉得脸更红了。能与俄耳浦斯这样的人物 探讨问题的人,居然还关注校报这种学生层次的报纸,而且能记住自己发表的那 首诗歌的名字,俄狄浦斯感觉受宠若惊。   “写的还是蛮不错的,希望是什么?是岁月串起的无奈,是风雨刻蚀的沧桑 的纹路。我很有同感啊!”男馆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俄狄浦斯简直要晕了。这时,他深深地体会到能被人看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 事。而且是这样一位高深莫测的人物!也许在图书馆做一个普通的职员是太委屈 他了!他甚至这样想。   他莫非有什么心事?   俄狄浦斯正想向他请教,门口却传来女馆员的传唤。“小伙子,过来一下,”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图书,颠儿颠儿地向门口跑去。   门口,工作台的两侧,已经排起了两道长龙。左侧,借书的长龙;右侧,还 书的长龙。下课了,可以走了。俄狄浦斯轻松地用手按着肩膀,扭了扭有些酸麻 的膀子。他忽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一抬头,是欧罗巴。她正在工作台 外侧中央倚着柜台站着,一双似嗔非嗔的眼神正看着他,好象在调侃他的样子, 又好象在询问他怎么忽然热心公益活动了。   俄狄浦斯感觉面颊上一阵发烧。他正打算着悄悄溜走,欧罗巴却向右努了努 嘴巴。   “俄狄浦斯,到右边归库的书堆旁把有关占卜类与市场营销类的图书给我分 检出来。”占卜课老师朱古力就在几摞刚归还回来还未来得及整理上架的图书旁 站着,命令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犹豫了片刻,在这么多学生都不耐烦地等待着开始借、还书,众目 睽睽之下,以及欧罗巴的注视下,他真想假装没听见,一走了之。或者英雄地顶 撞一句让老师下不了台。但他终于还是没有那样做,不情愿地转身,走到乱糟糟 的图书旁,一本一本地辨识着书名,把朱古力要求的两类图书分检出来,放在柜 台上。   这当儿,学生们开始了借书与还书。借书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地从入口涌了进 来。女馆员在工作间隙还不忘和朱古力聊着:   “朱老师又要出专著了吧?”   “是啊,是啊。这个课题获得了学校的学术专项基金资助,要赶在校庆前夕 出版呢。这段时间又要忙个团团转喽。”朱古力浑圆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向左 右注视了一下。   “那可得恭喜您。教授前边的这个副字要抹去了。”   “呵呵。”朱古力的目光却盯视着俄狄浦斯,并不说话。   半晌,忽然想起来似的,才说:“那得麻烦你们行行方便了。我来馆里查书 的次数也要频繁得多了。”   闲谈间,俄狄浦斯已经将有关书籍全部挑选了出来。在狭窄的工作台里蹲着 身子很难受。学生们归还的书“嗵嗵”地被丢在身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的小车上。   朱古力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看着俄狄浦斯站起来了,又向他说: “俄狄浦斯,来,还得麻烦一下,一会儿帮我把这些书送到馆门口我的车上。” 他优雅地作了一个手势,请分管借书的女馆员检查这些书。   约有三、四十本罢。女馆员看着都有些皱眉了。“这书是不是有些多了?借 阅说明上可明明白白地写着'老师一次限借二十本'呢。再说,您一次总看不完这 么多本吧。看完一些再来借不是更好吗?”   朱古力讪讪地笑了,拍拍脑门,“哎吆,看我有些心急是不是?这校庆再有 两三个月就到时间了。我的书也只能走加急印刷这道程序了。可平时内务部那些 烂事儿总让人不得松闲。这一次就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吧,好吗?”   这当儿,俄狄浦斯乘机在人流中挤出工作台,走到欧罗巴身旁。正想说什么, 欧罗巴却示意他别动,举起纤纤手指将他头上一只书蛾弹出去。一双眼睛里深蕴 着笑意,就像看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俄狄浦斯感激地笑了。他抚摩着头发,另一只手指着正和女馆员交涉的朱古 力,问欧罗巴,“你怎么和他一起来图书馆?”   欧罗巴调皮地一吐舌头:“谁让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呢?他还要我帮他在班 里挑选一些字写得好的同学为他抄书呢。”她小声地说,话语间隐隐透出一丝烦 恼与无奈。   “咦,你俩认识?”这时朱古力已经交涉成功了,看到他俩在交谈,有些惊 讶。   “嗯!同学!”欧罗巴指指俄狄浦斯。   “对,同学!”俄狄浦斯也随声附和着。   “那好,来,俄狄浦斯,把书搬一下。”说完,朱古力胳肢间夹着手杖,正 了一下帽子,挺着胸脯大步向外走去。   俄狄浦斯梗着脖子,冲他的背影呲牙咧嘴地作了个鬼脸,抱起书,随在欧罗 巴身后,小心翼翼地向外挪去。   门口停着朱古力的车。俄狄浦斯把书小心地放到车厢中,拍拍手。朱古力满 意地笑了,拍拍俄狄浦斯的肩膀。“得加油啊,要好好学习!”然后,把目光转 向欧罗巴,“小欧,上车到家里吃饭吧。你师母今晚烹制了好多菜呢!”   夕阳在西山缓缓地下滑,万物披上了一道金色的夕辉。欧罗巴发灿如菊,脸 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像一个高贵的小公主。“谢谢老师,我还有事呢。”她摇摇 手。   朱古力上了车。“那晚上要准时去啊。记着带上几个同学,再见。”   车已渐行渐远。欧罗巴和俄狄浦斯缓缓地在校园的林荫大路上走着。   一群孩子背着书包,追逐着、打闹着跑了过去。嘈杂声把林荫上已憩息的鸟 们“扑簌簌”惊起,煽落的叶子染着金色,打着旋儿飘在路上。欧罗巴翻手捞住 一个正旋儿着下落的绿叶,不忘冲着车的背影嘟着嘴:“哼,真烦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为他抄书呢?”俄狄浦斯很是不解。   “如果拂了他的面子,期末考试的时候,班里不知要有多少同学不及格呢!” 欧罗巴闷闷不乐,踢着地上的叶子。   “哦,伟大的圣母,我要为你大公无私的牺牲精神而顶礼膜拜了。”俄狄浦 斯极力想引欧罗巴开心。   欧罗巴倏而笑了,伸手就要捏俄狄浦斯的耳朵。“那就拜,拜!还要叫三声’ 伟大的欧罗巴圣母'!”她开心地笑着。   俄狄浦斯一转身便躲了过去,“说正事儿,朱古力人品不大好,我听说好多 老师对他的一些行为都不屑呢!你可要有些心理防范!”   欧罗巴斜睨着俄狄浦斯:“想当英雄了?还是救救你自己吧,一见到你就是 正受老师的惩罚。一点都不成熟!”   俄狄浦斯有些受不住了,但又无言可辩,于是引转了话题。“昨晚,我回家 了,见到了我的那位羊人朋友,他告诉了我一些你的好朋友西人的事儿。”   欧罗巴很惊讶,“她只说自己转学过来的,可从来没和我说过什么呀!”   俄狄浦斯把昨晚从大潘处听到的原原本本对欧罗巴复述了一遍。   欧罗巴有些恼怒,又似乎是嗔怨,“他追不上西人纯属活该!一见面就从后 面追上来,像燃烧着的木炭,谁能承受得了?他不但是个木头,而且是一个迸点 火星都会燃尽自己的木头!”   俄狄浦斯于是有些黯然。他抬头看看四周,西天披披洒洒的是半天的火烧云, 热烈地在燃烧中变幻着各种形状。云有恋爱吗?它也是在燃烧着自己中挑起热恋 的烈火吗?它终究是要落入西山,落入大洋河的怀抱中。可大潘呢?有着卓然的 才能,却只能在山林中踟躇着孑孑而行。   草圃前,夕辉下尽染。快要分手了,欧罗巴停住了脚步,忽然认真地对俄狄 浦斯说:“我要拉你下水。”   “什么?”俄狄浦斯不解地看着他。和风中,柳枝依依,不时拂到脸上。   “今晚和我一起去抄书。”   俄狄浦斯吓了一跳。“今晚我还有点事儿呢。明天我将告诉你一个重大发现。 明晚如果没事儿,我陪你去。好不好?”他显然还是不愿放过了这个机会。   晚饭后,学生们便纷纷从食堂里冒出来,校园小径上、池塘边、体育场上到 处有享受闲适时间、休憩身心的学生们。这时的校园是欢腾的,欢声笑语洒落在 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一天紧张的学习在这时才得到了最充分的缓和。当夜的女儿 们拉紧了黑夜的帷幕,星星们俯瞰着大地,调皮地眨着眼睛,月亮羞涩地扯一片 黑夜的鹅绒遮住大半个脸庞,只露出一星月牙时,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步入教室或 图书馆,开始了一天的总结。   俄狄浦斯回宿舍小憩了一会儿,当窗户外月梢儿已经飘悠到窗纱第一个格时, 约莫图书馆报刊阅览室开门的时间到了,才起身随手拿了一个本子,下楼向图书 馆走去。   夜幕的黑色一点点加深,远处的树木、楼宇呈现出绰约的灰蒙蒙的一片。体 育场上踢球的男生们盘带着球在林荫路上叫嚣着走过。一对对学生情侣仍拉着手、 相互依偎着,无视走过的任何人。空气中,呢喃的情话似乎还在滚烫着。俄狄浦 斯感觉自己的心像半遮颜面的月牙儿般也在云霭中漂浮着。   夜幕下,图书馆像一个通体光亮的巨型船舰。俄狄浦斯顺着一楼曲曲折折的 走廊向里走去。走廊尽头的楼廊处,男馆员的办公室门大开着,灯光大泻。   “你怎么还没有回家吃饭?你爱人已经等你好长时间了。还要让她再找到馆 里来吗?”一个成年女性的大嗓门从里面传出。   “现在几点了?噢,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天轮到你值夜班?我没事儿。爱人 已经习惯了。这不还有点儿书没看完呢。”   俄狄浦斯已站在了门口。办公室内,一个高大的中年妇女正站在离门不远处, 手里提着一盘钥匙。她是二楼报刊阅览室的值班员。男馆员就坐在办公桌前唯一 的那张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支笔,笑着,回头和女值班员说着话。   俄狄浦斯敲了敲门。男馆员见是他,笑着向他招手:“俄狄浦斯,来,进 来。”   “神经。”女值班员嘟囔着。手中的钥匙叮当晃悠着,扭着腰肢走了出去。 这个时间,二楼阅览室的门外,应该已经有不少的学生等着了。   俄狄浦斯走了进去,谨慎地环顾办公室四周,和在门外走过一眼瞅到的完全 无异:灯光漂白了四壁,灰色的地板,淡绿色的窗纱遮掩着无尽的黑色。窗前, 是这张由两张办公桌并成的大办公桌,上面摆满的是整整齐齐排列好的报纸文章 以及自己手誊的稿件。   “这都是您写的文章吗?”俄狄浦斯以一种惊讶的口吻说。若论数量,桌子 上展览的文章并不算多,但正因为是一篇挨一篇排列好的,所以一眼看去,眼花 缭乱,犹如观看展览,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写作是与心灵的直接对话,是对灵魂深处的探寻与拷问。有人说写作可以 升华生命、净化灵魂,一点都不假。可惜,现在社会上许多人都忙于赚钱,搞经 营,有多少人能潜下心来、静下神来多读一些书、写些拷问灵魂的文字?甚至你 看校园里,能写、爱写的老师才有多少呢?”男馆员慷慨激昂地说。   “是呵!”俄狄浦斯也有同感。年前,他的几位老师每天忙于在外授课,只 能抽空回校为他们一周授一次课,下课铃响便拎起黑提包急匆匆地去赶车,可是 他们的著作频频出现在市面上,偶尔翻翻杂志,也能看到他们的文章。俄狄浦斯 十分诧异,他们写作的时间从哪里来呢?莫非他们有分身术不成?   “您怎么这么刻苦呢。下班了都这样。能拜读一下您的大著吗?”他本来想 倾诉一下自己的疑惑,但又怕自己的问题粗浅而令男馆员看轻了自己,转而这样 问。   “大著?”男馆员稍稍愣了片刻,随即说,“我可没什么专著。你看市面上 充斥的许多所谓专家教授的书,有谁翻看一眼呢?只是用几万元钱买了一个书号, 找家印刷厂印刷出来而已。倒白白浪费了国家的纸张。”   这样的人物愈是高深呢。俄狄浦斯不由将视线转向桌子上琳琅满目的手抄稿 件,字迹很清秀,外表这么粗犷的大男人居然写得一手女孩子般的字体!除了几 篇诗歌外,其他一些似乎都是论文。这时,一张熟悉的报纸叠样闯入他的眼帘。 《校园摇篮》报,这不是俄狄浦斯的好友、校绿地文学社社长忒修斯前几个月邀 来作讲座的田中客办的一张小报吗?那次,俄狄浦斯还被忒修斯邀去激发气氛呢。 田中客在讲座上大谈自己文学创作的艰辛,学校毕业后不愿回老家而自费盘活了 文联一张濒临倒闭的小报,集编辑、校对、记者、主编于一身,在讲座上,多次 提到在座文学社成员如果投稿,可以优惠每篇收十元钱。在俄狄浦斯眼中,这样 的报纸纯属玩儿票性质的。他不由拿起桌上这张折叠成小块的报纸,折叠出来的 部分是一首小诗,大意是歌颂小草如何不惧风吹雨打、顽强生长的。署名为傅河 间。他有些疑惑,沉吟间,扫视了桌上的某篇手抄诗歌一眼,署名为傅河间。   “这是您的名字吗?”他小心翼翼地手指着报纸上的署名问男馆员。   “是,鄙人就是傅河间。我喜欢世界上一切富有反抗精神的生物,所以歌颂 它们是我的职责。喏,这篇,《颂阿波罗》。这篇,《丰收的麦子》,还有其他 几篇,都是这一题材的。”傅河间不厌其烦地俯身用笔指点着桌面上的作品。   俄狄浦斯的心中陡然升起一道阴影。但他极力使自己不去想它并努力淡化它 的存在,他俯身用手扶着桌子边沿,一篇一篇地浏览桌面上的稿件。有几张还是 剪报,剪下的文章肯定是主人所喜爱或能引起心中共鸣的吧。有一些文章的题目 很拗口,如《古代教育制度之于占卜术产生、发展的源流》,一篇论文的题目俄 狄浦斯本还想再细细咀嚼一下,免得傅河间正巧要自己看这篇论文时露出土来。 论文旁边的一张分外白皙的纸张却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眼球。纸的质地与其他纸张 不同自不必说,上面首行描黑大字,“治国安邦图”,好大气的名字,再看下面, 却是一些蝌蚪般的小圆圈用细线连起来,旁边填着一些字。世上竟有人能将治国 安邦的大学问用一张图便表现出来么?俄狄浦斯出离惊讶了。他感到今天晚上将 成为自己记事以来最难忘的一天了。面前的,分明便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出奇的 学问。有些幼时父亲给自己以讲神话的口吻述说的奇门遁甲之术的意味。而自己 分明将触摸到这种学问的边缘了。   俄狄浦斯感觉心脏都在剧烈地跳着。他将《治国安邦图》拿了起来。   薄薄的,一共是两页。用回形针别在了一起。首张是这样的:   治国安邦图(解图)   (易经)(河图)   图下面还附着一首诗,全诗是这样的。   治国安邦图   熟读诗书知古今,   运筹帷幄铸辉煌。   治国妙处一点通,   千年万年颂伟图。   回首岁月情无限,   真字永存留人间。   科技发展无止境,   生活还应步步高。   俄狄浦斯看了半晌,眼前的这些小圈越来越模糊。“真比天书差不了多少!” 他暗自嘀咕着。   “这《治国安邦图》可浸透了我16年的心血啊。天下能有几人看懂这张图呢。 我敢预言:如果有人能看懂这图,小则治理像雕刻学校这样的单位,大则治理一 个城邦、国家,都会绰绰有余。”傅河间一副踌躇满志、成竹在胸的样子。   俄狄浦斯指着图上的字符问:“这(河图)是什么呢?怎么没有听说过?”   “呵呵,这是从一个遥远的国度--中国传过来的。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 那里的人们恪守道德,互相礼让,甚至那里有两条鱼所在的小河忽然干涸了,两 条鱼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却仍然还不忘吐出自己的唾沫为对方提供生存所必 要的水分。真是令人羡慕的神仙境地呵。关于〈河图〉是中国一个著名的传说: 天地混沌初分之际,水中出现了一只大的乌龟,人们看到乌龟的背上居然有一张 图。这张图据说蕴涵着宇宙生生不息的奥秘。我是在查阅古籍的时候偶然看到的。 当时也真是老天助我,灵光一现,我便认定河图正是我的治国安邦图所需要的一 个载体了!”傅河间慨叹不已。背后的窗帘时时被天井中的风所拂动,窗外竹影 婆娑,夜色已深。   “那您对河图肯定已经完全通彻了?”俄狄浦斯极想窥得这些神秘的圆圈所 蕴藏的天机。   “这是只可意会的事,有心人自能领会。我自己孜孜不倦地探索了十六个春 秋呢!”傅河间却抛了一个圈子,又将球抛了回来。   俄狄浦斯不死心,指着河图上的一处,继续问:“图上您所标识的'政治是 一种应用科学‘九个字正好和九个数字相同。但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必然联系当然有。这需要你用心仔细琢磨。当你面对这幅图静坐三天三夜, 参悟其中的奥义,愈来愈感到它的玄处的时候,你就入门了。可以先看看后页的’ 治国论‘篇,有助于理解。”灯光下,傅河间的脸上写满了玄妙。   俄狄浦斯狐疑地掀起后一页。“治国论”。全文用大字书写,内容如下:   治国论   “治国如坐针毯,思天下事,未尝一日自安,居安思危,居危思安。治国如 肩负双重重山,沉重积心,忧危积心,日勤不怠,积学不止。治理天下犹如治丝, 一丝不理则众绪纷乱,遇事必精思而后行,惟恐有不妥之处,产生奸弊。治国必 须兴国,人为政事之本。治国必须用大智慧,治国必须有大魄力、大胆识,破立 相宜,动静相宜。虚实相结合,求实、务实、落实。治国必精通谋略,深藏远见 卓识于心,知微见著,识人善任,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俄狄浦斯只感觉通篇句句都是理,但句句皆是些套话、空话。也许这么短小 的“论”,而且是“治国”之“论”,立言不能见于细微罢。他还是想向傅河间 询问:“这篇治国论倒能看懂,不过它怎么和图中的事相联系呢?”   傅河间有些不高兴了,“就你现在的心态怎么能参悟得了?要懂得一个道理 是不必向外求助的,你刚才的提问正反映了你们这些学生的一个综合病症,就是 浮躁。”   俄狄浦斯有些不敢问了。也许自己的鉴赏力实在太低下了。“您这样的伟大 成果应该送交给奥林波斯山的统治者宙斯看的。至少应该给校长代达罗斯看一下。 他们的鉴赏力肯定是不容置疑的。”   “我是给他们都各送了一份,可是还没有回音呢。我相信这间简陋的办公室 是容不下我这样的人的。”傅河间点了点头。   这时,图书馆内,一阵铃声响起。要闭馆了。楼上响起了宏大的“轰隆轰隆” 声,学生们开始整理书包,下楼了。   傅河间起身看看表,“时间到了,该回家了。我还没有吃饭呢。”   俄狄浦斯忙起身告辞。他感觉真是大开了眼界,没想到雕刻学校像图书馆这 样的地方居然还有如此怪人呢!   第十章 抄书   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雕刻学校就要进行千年庆典的庆祝仪式了。   不须任何宣传,学校广场前竖起一面校庆倒记时牌,和教改标示牌比肩而立。 上面的秒数滴答着一秒一秒地减少。时光倒流,荣誉一秒一秒地接近隆重而荣耀 的庆典活动。   任何人一进校门,正对着的便是这两面牌子。一面显示的是雕刻学校悠久的 历史,脚下的每寸泥土都有一段古老的回忆,石阶上的青苔熏陶了千年的性灵, 似乎也蕴含了很深厚的学问;一面则彰显着雕刻学校老而不僵、无尽的活力,锐 意改革的决心与信心。   教改的热潮正在缓缓地降温。汹汹来势及严格的规定曾使许多人不能适应, 开始时,人们惊异地发现本来习以为常的事情一下子忽然行不通了。譬如,每到 寒暑假快要开始的前一个月,学生们的自习课上,便经常会忽然闯入三四位老师, 走到讲台上,为首的老师手持一张宣传单,清清嗓子,说:“为了同学们假期生 活过得更充实,学习更上一层楼,我们成立了xx课程假期培训班。”这句开场白 后来学生们都可以完整地背诵下来,每到有老师在自习课上待要宣传时,下面便 有调皮者接老师的下巴颏,奇怪,也每每能言中。可是,教改开始了,明文规定 教师等不得以任何名义办假期培训班等等,还学生一个轻松而自在的假期。于是, 自习课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某些教师因耽误了正课而想在自习课为学生补上的路 子也行不通了。与之相应的,学校广告栏上贴的许多假期课程培训班章程在一夜 之间被刷洗干净后,也从此从空气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众多的社团活动,健 美操大赛啦、厨艺展示、雕刻展览等等,像突然走出阴暗的屋子的孩子,挣脱了 羁绊,活蹦乱跳在鲜亮的阳光下……   课本也减少了,书包减轻了,学生们陡然感到了轻松的乐趣。但在短暂的欢 乐过后,他们转而感到一丝不适。在课业负担上,这种不适首先来自于老师,老 师们纷纷改变了占用自习课的策略,每到任课结束像事先约好似的总会留下一套 印好的测试题;其次,这种不适来自于家长,学校在轰轰烈烈地搞减负,家长们 则心照不宣地为孩子增负。许多印有“权威”字样的辅导书又摆上了孩子们居室 的书桌上,不过施与者从学校转变成了家长。学校一些部门的工作人员定定神后, 发现教改并不象当初想象的那样可怕,在筹办校庆庆典活动期间,他们所需做的, 大多只是把宣扬某位曾在学校就读的成功人士的文字重新设计一下,譬如,以前 拟订好重点宣传他在学校如何废寝忘食地学习,悃了用锥子扎自己一下,走路时 还在看书以至于撞在路旁树上的佳话,现在则更改为从该人士如何在发展自己兴 趣爱好的同时,高效率地利用时间直至成才的角度去说。学校的教改目标一步步 地向章程中规定的书面字句靠拢。   而这样的庆典千年才能遇到一次。盛大自不必说,学生们都在猜测着该如何 如何操办。伊阿宋已经带了一帮人去寻找传说中的金羊毛作为对校庆的献礼了。 全体师生都义无返顾地参与其中。朦朦胧胧地被一种迫切的心情催促着,被一种 宏大的荣誉感所鼓舞着。   一台盛大的歌舞晚会是不可或缺的。校艺术团的能歌善舞的帅哥靓妹们忙碌 起来了。校园里经常会看到穿奇装异服者手拿舞蹈道具匆匆而过的身影。帕里斯 因其俊朗的外貌、奶声奶气的嗓音而被挑选为系列晚会及比赛的主持人侯选者之 一,现在正铆足了劲,没事便呆在宿舍里对着镜子练姿势,练表情。“情种也为 事业狂”,波塞冬经常在一侧冷冷地看着他扭捏的样子,有一次忽然发出这句感 慨。帕里斯狂追号称雕刻学校“校花”的海伦早已搞得全校皆知了,但他从来不 向宿舍同学透露一丝自己的感情经历以及这次苦恋的发展历程,不多的几次在宿 舍话语也很少,总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但他却是在默默地以行动 诠释自己是十足的“行动的巨人,语言的矮子”,一次在夜幕的掩盖下,在海伦 的女宿楼门前点燃巨型的桃心蜡烛,在形成的巨大的“心”里以蜡油一滴一滴写 成“海伦,我爱你”五个大字。于是,女宿的所有女生们,一夜间知道了帕里斯 这个名字。第二天,闻讯者赶来观看,地面上已被校园清洁工清理得只剩下蜡油 的痕迹,字形宛在。而让全校范围的学生所看到的则是广在学校各处广告栏里张 贴的大胆示爱的公开告白:“海伦: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爱你”两字写得颇为潇洒,一直重复到纸末,落款是“心的沙漠”。这张大胆 的告白引起了全校范围的哗然,甚至惊动了校教务部门,帕里斯被传唤去也成了 校级的口头新闻热点,学生们还在猜测他承认与否的时候,帕里斯很快回到了宿 舍。他已坦然地承认了事实,平静地接受了老师声色俱厉的“严重警告”处分。 这一事件更是让全校学生记住了帕里斯这个情种。而现在,帕里斯居然能呆在宿 舍里苦练技巧,也真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   学校的事务似乎是一团理不清的乱绪,老师依旧,上课依旧,不过时而有缺 课者,问及缺课原因,多是校庆活动的积极参与者。自习依旧,心却不依旧,要 抓紧时间做完一天来老师留下的积累在一起的作业。心有些惶惶的,晚上呢?晚 上有晚上的事情。正当俄狄浦斯决定要随欧罗巴“下水”的时候,班长忒修斯已 经向班里宣布:占卜课老师朱古力要出书,工期赶得很紧,征求写字好的同学去 帮他抄书。忒修斯在说完之后,特地强调纯属自愿,但是历年来,朱古力的课程 在期末考试时不及格的学生人数之多是全校闻名的,朱古力和他说时也是有所暗 示的。此言一出,后排一些男生乘机起哄,“我去”,“我去”,胳膊举起来如 一片小森林,班长没费事便圈定了十几个学生,多数为女同学。俄狄浦斯也理所 当然地在名单之中,他的字体曾经被老师当作模范字请上讲台为同学们演示过。   这样一来,近期回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家在心中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了。偶尔在课上,俄狄浦斯从长时间的伏案计算、抄写中抬起头来,扭扭有些酸 闷的脖子,窗外的桂树绿意婆娑,风中,似乎无尽地吟唱着什么。不由想起坦荡 荡的草原上朵朵白云般的羊群,俄尔思想一转溜又联想到恶魔般啮食着草原的山 羊,不知现在下场如何;想起夕阳下披一身淡淡的橘黄色一针针、一线线缝补着 一个家庭的未来的梦的母亲,想起温暖的大炕,自由自在呼吸的狂野的风,想起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的大潘,不由叹一口气。回头“一览众山小”,看后排的同 学们都低着头沉浸在忙碌的演算中,又赶忙收拢神游的思绪,低头忙碌于作业之 中。   晚上便能和欧罗巴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了。俄狄浦斯本来还有些诧异,朱古力 的家能有多大面积,可以容纳这么多的学生一起抄写。及至晚上,一帮人走向老 师居住区,涌入朱古力的家中时,他才惊叹于老师的居室之大,一个小房间接着 一个小房间,也看清了老师居室的结构,原来是两套房子打通后的结果。朱古力 及其爱人很热情地招呼大家坐,吃糖果。当然是没人吃的。不大一会儿,门铃又 响了,清一色的女生,欧罗巴也在其中。“哎呀。老师,来得有些迟了!”她笑 吟吟地向朱古力说,暗中伸出手臂向俄狄浦斯摇手致意。   接下来,朱古力开始给大家分配任务。大家团团围坐在桌子前,桌子上摞了 一大摞书,从封面所打的标记看,都是校图书馆藏的图书,书内都折着角儿,朱 古力先给大家每人分发了一沓稿纸、一支笔,示意大家静一静,“在稿纸上誊写 的格式应该不用再给大家说了罢。比如标点符号都要独占一格,一行已结束而一 句话还剩一个标点时,要写在行外。”他环视了大家一周,想从一双双眼睛中寻 找是否有不解的痕迹。看到的是一片沉默的表情。“哦,那好,大家注意抄写时 字迹一定要工整,而不能潦草。”他说,然后分派任务。   “欧罗巴,这还是你抄写的,第58页。”他先打开一本书的折页处看一下, 然后把书递给欧罗巴。   “傣丽斯,这是你的,第75页。”   “飞亚达,这是你的,第356页。”   俄狄浦斯只觉得一阵眩晕。原来,抄写就是这样的。专著就是这样炼成的。 朱古力所做的工作原来只是在白天的时候拿起各本书一一浏览一下,心中大致盘 算应该出现在自己书中的位置的页数。这部将出版的专著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 能占百分之多少呢?似乎可以想象得出来了。   书摞起的海拔在急遽地下降,灯下,朱古力高大的身躯在俄狄浦斯的眼中也 在急遽地下降。   “俄狄浦斯,这是你的,第398页。”   朱古力已经将书拿起来递到他面前。俄狄浦斯连忙接了过来,室内的灯光白 惨惨的,照得朱古力的脸色也有些白惨惨的。他有些害怕看对面这个人一眼了。 室内似乎有股死亡的气息,他忙抬起头来,四处探寻着欧罗巴的身影。   欧罗巴正好从东边一扇门中翩翩地走了出来,她拿着书,径直到朱古力的面 前。“朱老师,这个句子怎么都读不通,你看看,是不是也要照抄呢?”   朱古力“噢”了一声,从上衣的兜里摸出一副眼镜戴上,“哪里?哪里?” 将书拿过来,身体挺得板直,书离自己老远,“'古老的神话传说在今天的新的 时代里,又赋予了今天的寓意。’我再看一看啊,‘古老的神话传说在今天的新 的时代里,又赋予了今天的寓意。'这样罢,在'又'与'赋予’之间加一个'被'字, ‘又被赋予了今天的寓意’,就这样吧!”欧罗巴“嗯”了一声,转身又向那扇 乳白色的门走去,步态轻盈,却并不看俄狄浦斯一眼。   俄狄浦斯连忙起身,拿好书本、稿纸与笔,也向那扇乳白色的门走去。   门内,摆着一张床,空余的地方便并排放了两张课桌,四个女同学运笔如飞, 正忙碌地抄录着,欧罗巴就在她们中间。俄狄浦斯将书本轻轻地放在空余的地方, 取过一张凳子,坐下,笑着搭讪着说:“看来,抄书的规模还有待于进一步扩大, 还有这么多空余的地方呢!”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女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抄写着。   短暂的难捱。桌对面,欧罗巴抬头以手拢拢披散到面颊上的发丝,冲他笑了 笑。   灯光很足,桔黄色的光线倒还柔和了许多。俄狄浦斯拿起书,淡绿色的封面 《占卜术在今天的应用》,隶体竖排下去,显得很雅致。翻开折页处,从93页 “第三节 今天的新占卜术”下用红笔做的标记一直到158页“第六章 古今占卜 术比较”的上方同样用红笔勾勒的标记,正是朱古力所说的他的第398页开始的 主要内容。   抄!抄!   灯光很澄和地,俄狄浦斯抄得飞快,这也是他上小学时被老师惩罚所练就的 一项绝技。那时,每一犯错误,无论是没完成功课还是调皮捣蛋,所引来的结果 总是清一色的抄写语文课本三十篇。日久天长,俄狄浦斯的草楷居然练得出神入 化,写得又快又好,也算受罚的一大副产品。   这样蜂房结构的居室之间隔音效果并不太好,别的室内有人稍一大声说话, 便清晰无误地传到其他人的耳中。俄狄浦斯在抄的同时,力图把字写得工整一些。 他感觉他们就是一窝蜜蜂,采的却不是蜜。   室内很静,说明学生们都在努力抄着。这是从书本到稿纸的距离,也是从眼 睛到手的距离,很直接地,不须任何思想的加工、考虑。   抄!抄!   只有朱古力的脚步在各个房间轻轻地踱来踱去,他在例行着检查者的职责。 不时有学生的书写被他大声地指正,不是标点符号不规范,便是因为潦草的原因。   “俄狄浦斯,你的字写得很好,小时候专门练过吧!”这是他踱到俄狄浦斯 身后,惊讶地说。   “哦,哦!”俄狄浦斯含糊地答应,没有抬头。继续抄着。   “你的草书是我所教过的学生当中最有特色的一个了。”朱古力半是赞叹半 是责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师,有不认识的字吗?”俄狄浦斯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把稿纸递到 朱古力面前。   “那倒没有。”朱古力连忙摆摆手,又继续说,“不过我能看清楚,并不意 味着出版社编辑、排版师傅也能看清楚,是吧?”   真露骨呵!俄狄浦斯不由抬头看看朱古力。朱古力神态安详,微微笑着。 “朱老师,那是不是我们抄写的这些页, 拼接起来,直接就送出版社了?”   “俄狄浦斯,话可不是这么说。什么叫‘拼接'?讲话是要负责任的,这些 都要经过深加工,现在不是都讲拿来主义吗?”朱古力的面上现出一丝愠色。   欧罗巴早已用眼睛示意俄狄浦斯了,手中的笔向着俄狄浦斯的方向向下点着。 她忽然招呼朱古力了,“朱老师,这个字我不认识,您过来看一下好吗?”声音 很甜美。   像一阵春风掠过耳畔,俄狄浦斯坐下,继续誊抄。眼睛却不时瞟着朱古力, 后者正盯着欧罗巴手指的书页的位置看着。   “这字是有些冷僻,我给你查查字典罢!”朱古力快步走了出去,去找字典 了。   什么字?俄狄浦斯趁这个空当,快步遛到欧罗巴面前。欧罗巴吃吃笑着,用 笔尖指着书页。   “这不是紫堇的'堇’吗?草野有的是这种花,上一次在太尔,你还采撷过 一些呢?那种有着淡紫与红色相间的花瓣的。”俄狄浦斯小声地向欧罗巴耳语。   “看来我们的占卜课老师不常出门,不常到劳苦大众中。”对面已经缓缓传 来脚步声,俄狄浦斯赶忙返回自己的座位,仍不忘对欧罗巴、对在座的三位女同 学笑着私语。   抄了一个半小时的书,屋子里已经接二连三地有人捂着嘴巴打起哈欠。俄狄 浦斯等二十多个人逐一向朱古力交纳成果,礼貌地告辞出来。   凉风习习,身心陡然感到松适,深深地吸一口空气,清新气息透彻心脾。重 重地吐纳着,但总有一种不适的什么东西在心底潜伏着,不能倾吐出来。同学们 三三两两地谈论着,夜色中,走向自己的宿舍的方向。正是晚自习归来的时间, 甬路上,林荫大道上,到处有走动的人流。   欧罗巴与几个女同学一起走着,俄狄浦斯随在身后。离开了朱古力的家门, 她们好象飞出了笼子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尽情谈笑着,现出自己的本性。俄狄 浦斯倒插不上嘴。   不觉已经到欧罗巴的宿舍楼门口了。欧罗巴停驻脚步,向着俄狄浦斯:“滋 味好受么?”路灯下,她的眼睛狡黠地眨动着,星星的光芒溶在她的眸子中。   “没什么,不过我怀疑他这样的书怎么会获得学校的学术基金资助,还列入 校庆的献礼工程。他也真有能耐!你知道他是怎么来这里任教的吗?”   “不太清楚,只是听他提起过几次自己在克里特岛很成功的占卜经历。也许, 他的实践能力很强罢。”欧罗巴心不在焉地说。抬头看看左右的大路上的人流。   女宿楼前,总有一些男生或蹲或站,等待着自己约好的女生;也有几对情侣 在一起绵绵地说着情话。俄狄浦斯却忽然觉得有种厌倦之感。无边的困乏乘机侵 袭上来,他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欧罗巴看着天空,那里的灰墨的云在飞快地飘动着,月亮一忽儿被遮掩成暗 色,一忽儿又露出了清辉的面孔,云吞月没,月在云中沉浮。俄狄浦斯也出神地 看着,感觉一颗心似乎随之在飘游。两人良久都不说话。   “你悃了罢,那就早些回去睡吧。咱们明天见?”她柔声说,像在征询俄狄 浦斯的意见。   俄狄浦斯感觉这个声音在水里漾着向他的耳朵飘过来。幻觉,他是在幻觉中 吗?他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欧罗巴,一时无语。心中似有什么在梗着。   橙黄的灯光下,树叶的婆娑声、草坪上的喷水声、空气轻轻地碰撞着脸颊的 声音、心跳的声音,夜色溶溶中,似乎随着两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影子也在呼 吸。   欧罗巴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着头,忽然冲着俄狄浦斯一笑,转身便向宿舍 楼门里跑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里,俄狄浦斯才转身缓缓地走向一条甬路。黑夜遮 掩了路旁的大榕树以及树荫下的广告栏,遮掩了路旁的一簇簇宽大叶子的、据说 在下雨时能听到空山回音的凤尾蕉,也遮掩了他缓缓行走的身影。他熟门熟路地 走着,却总感觉幻觉无所不在地跟踪着他,直等着他的躺下。   第十一章 幻觉   躺在宿舍的床上,无边的悃意立刻涌上来包围着他。他极想使自己睡着,但 万千思绪也同时从大脑的某个隐秘的部位钻出来,一张张面孔、一件件事情,走 马灯般的在脑中轮换着,极力不去想,反而越想越多。   身边的欢声笑语偃了,白亮亮晃眼的灯光熄了,一片月光将清辉洒在他的脸 上,忽又将自己深掩在窗户外的云层中了。朦朦胧胧地,有一个声音,开始很微 弱,似乎可以在千思万绪中忽略它的存在,继而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宏大。“放 我出来,我要出去!”似乎是一个孩童的抗争的声音。   他很惊异于所听到的,想起身去看看。似乎是起来了,又似乎没有起来,因 为一个声音很快便打破了他后来支离破碎的记忆。   “想出来吗?有谁肯接受你呢?又有谁能承受得住你呢?”一个女性的声音, 富于魔力,柔和地说。   “有我呢,有我俄狄浦斯呢。”他极想喊起来,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接纳过来, 替那位似乎有着熟悉声音的女性排忧解难。可是,嗓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出不 得声。   月光又跑出云层,淡淡的洒在他脸上。一道宽宽的乳带般飘渺的纱就披洒在 天上,似乎探手可摸。一片迷离的乳气润泽中的光晕弥散着,数不清的银砂在里 面闪烁着,缓缓地旋动。   一道光晕缓缓而来。愈来愈近,可以看到光晕中一位穿灿亮雪白长袍的女子, 双手抱着一只匣子,飘飘而来,正在对匣子喃喃语着什么,令人乍然而惊。   潘多拉?俄狄浦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中曾经急切地期盼着什么, 现在忽然有些豁然开朗。他想站起来,迎接潘多拉,但还记得这是在铺上,站起 来会头碰着天花板。   转瞬间,银辉逼面,有风柔和地拂过脸庞。潘多拉已姗姗地站在他的身边, 素面依旧,灿丽依旧,她将匣子轻轻地抱在怀中,并轻轻地拍着,似乎在呵护一 个捣蛋的孩子。   “刚才,就是匣子中的'希望'呐喊着想要出来吗?”俄狄浦斯试探性地问。   潘多拉双膝跪着,将匣子抱在怀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是呵!他无时无 刻不想要出来,可是我不能轻易地将匣子打开呀!”她的叹息凝成了一团迷雾, 融入光晕中。   “为什么呢?这大地上太多的是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在绝望中熬煎的灵魂, 将'希望'赋予他们,不是一项伟大之举吗?也许,您说的那位普罗米修斯,在悬 崖上之所以自己受苦,展览了万年,也许正是向人们昭示一种生生不息的希望 呢?”俄狄浦斯颇有些惊讶,看着潘多拉美丽却哀怨的面孔,他感觉自己有义务 劝说她。   “俄狄浦斯,你说的正符合你们青年的特点,片面而又绝对化。这世界固然 有许多在苦难、甚至绝望中挣扎的人们,他们固然需要希望,可是,在欲望的大 街上行走的男男女女,呼吸着浮躁的空气,幻想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荣耀。'希望' 所能给予他们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毁灭深渊中的偏安的温床。雕刻学校的 产业已经很庞大,有几百家校办工厂了,但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创办者无尽的希望 中,给了森林河流以及曾经安居乐业的动物们无尽的绝望,再赋予他们'希望', 那就成了无尽的贪欲,你想过吗?   ”是,是。人性化的希望在现在这个世界中敌不过工业冷冰冰的扩张,希望 也要选择对象,可是,那岂不是要无谓的看一些灾难吞噬着濒临绝望的人的灵魂 吗?“俄狄浦斯有些不解。   ”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愿望是良好的,人人都需要多一些广济天下苍生之 志,可事实并不随愿望而改变,在这里争论这些都是纸上谈兵,保持心灵的纯洁 而不至于内心的缺失,多做一些实际事吧!“潘多拉幽幽地说。雾气缭绕在她衣 前带后,这是她的脸庞之所以看不清的原因之一。那张朦朦胧胧的近乎完美的脸 庞看了会让人的心都在瞬间停顿,你会由衷的感叹:世界上还有如此无以复加的 美丽?可是心中却如珐琅一样不掺一丝欲望的杂质,因为那是一种冰冷的美,一 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一种无限地让人感到不可亵渎的美。   俄狄浦斯痴痴的看着。直到潘多拉意识到了他别样的目光,征询地注视着他 时,俄狄浦斯讪讪地垂下了头,有些羞涩地说:”我在想,你以前的神情应该是 什么样的。也是像现在这样令人不敢亲近吗?“   ”不是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但那是无心的时候,现在有心了,景况不同 了。“潘多拉有些不胜往事之感。   俄狄浦斯心念电转,嘻嘻地笑了,”我猜是和那个普罗米修斯有关吧。“   ”故人旧事,回想起来,滴滴是伤人泪。不提也罢。那是一个有着确定的谜 底、谜面却扑朔迷离的时代。哦,对了,俄狄浦斯,你不想去瞻仰一下普罗米修 斯吗?在遥远的高加索山,他已经成为许多人所仰慕的对象,海的女儿们游向悬 在崖上的他,托着他的脚踝,以使海水拍打悬崖激起飞浪时不至于浸蚀了他的脚 踵。她们都感动如是,何况一些凡夫俗子呢?“潘多拉的手放在匣子上,目光似 乎穿越了时空,抵达遥远雪山的悬崖边。   ”我很想去。可是,听说要到达终年白雪覆盖的高加索山,需要走水路乘船 途经克里特岛,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迷宫,许多人走进去,便再没有人看见他们出 来过。然后到爱琴海,现在海水终日咆哮地弹奏着巨浪滔天曲,一不小心就会被 甩到礁尖上;再从特洛伊登上小亚细亚的土地,据说那儿绕着海岸走,海水竟是 恐怖的黑色,会唱死亡歌曲的水妖塞壬群聚在那里。然后再走不知多少天多少夜 才能到达高加索山的脚下呢。我不怕艰险,因为我的内心、我的大脑被一片无边 的谜团满满地占据了,只要能解开一点我就乐意干。可是现在也没有时间呵! “俄狄浦斯苦恼地两手托着腮。   欧罗巴听着他的讲述,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不由笑了,”原来你的渴望甚于 我的苍白的讲述,我的鼓动早已深深地扎根于你的头脑之中了。你的路径探察得 如此详细,可是你有多少疑惑呢?要知道,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谜啊!“   ”那你知道高加索山有一种高贵的雪鸟吗?它的翅膀比山上的雪还要白一千 倍,它在高加索山盘旋时,翅膀展开可以遮蔽住整个阳光,连鹫鹰见了都要远远 地躲开。可是它生性纯洁、善良,只以山上的积雪为食,以雪为洞。“俄狄浦斯 问,眼神有无限的神往。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鸟。通晓人性,只有高加索山才有。可是现在已经找不 到它的踪迹了,据说是在一夜之间灭绝的。真是可惜,你是有雪鸟的羽毛吧?“   轮到俄狄浦斯吃惊了,”你怎么知道我有雪鸟之羽?谁会告诉你呢?“他迫 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却越来越多。   ”不要想得太多了,容易伤神呢。雪鸟的羽毛全部被人收藏起来了。只有小 雪鸟的羽毛有一些失散在海水中,能偶尔见到一支你已经够幸运的了。像你这样 的性格,只有有了羽毛之后,才会问起鸟来,我说的对么?“潘多拉悠悠地说。   ”是这样的。“俄狄浦斯心悦诚服的回答。面前这位美丽而高贵的妇女越来 越让人琢磨不透了,甚至她的颜面都令人无法看清楚。   ”你一定还想问这些雪鸟是怎么灭绝的,它们的羽毛怎么会流落到离高加索 山很远的克里特岛附近的海面上,是吗?我可以预先告诉你,收藏它羽毛的人就 在你们学校里,你想找他一定很容易的。“潘多拉善解人意地这样说。   ”多谢,我一定会找到这个人,如果他嗜羽如命,我就可能会知道很多事情。 马人喀戎您一定也认识吧,他就在我们学校里呢。“俄狄浦斯禁不住想起马人喀 戎一听到”潘多拉“这个名字时的震惊神情,他盯着潘多拉的圣洁的面庞,希望 能看出些什么。   潘多拉的脸色平淡,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好象早已在意料之中,只是”噢 “了一声,不置可否。   潘多拉的表情大大出乎俄狄浦斯的意外,他追问:”马人喀戎作为培养了无 数大英雄的教育家,可是到了我们学校,为什么不任教也不担任任何职务呢?您 知道原因吗?“   ”他的教育水平确实很高,凭心而论,可是这个人品德不高,要提防他。至 于在你们学校的内情,我也不好说。“潘多拉看来不愿意提到他,但俄狄浦斯的 提问,她还是勉强回答。   ”最近,我在学校图书馆一馆员处偶然发现了一张《治国安邦图》。他说是 自己穷十六年之力发明出来的。图谱借用了遥远的中国的河图洛书,自己在旁边 加上了一些字。我看不懂,世界上真有一张图便能囊括治国安邦这样的大学问的 事吗?“俄狄浦斯连忙转移了话题。   ”这种事情的发生,不外乎两种原因:一为对权力的渴求欲太强太盛;二则 自身的能力实在有限,不能在正途上超越别人。不过,这样的图也算绝无仅有了。 其实,这和世风中的一种普遍的心态有关,你能想得到吗?“潘多拉淡淡的说。   ”您这样一说,我突然想起了至今仍然在学生当中很流行的武侠小说,租书 店里所多的是这类书。而小说情节大多总是一个模式:某少年在某诡秘的地方比 如山洞、地穴里获得一武术秘籍,秘籍练成之日,也是伸张正义、报仇雪狠甚至 天下无敌之日。《治国安邦图》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一种秘籍,那位馆员就好象 在给我编武侠呢。“俄狄浦斯念念的说,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傅河间那张展览似 的桌子。   ”呵呵,学生中的玩深沉是现在流行中的一大特色,学术上的玩虚幻也在不 声不响中升温。“潘多拉的脸上洋溢着半是嘲讽半是可惜的笑意。   ”我还见了这样一位老师,书出的很凶,这次作为学校学术基金待出版的专 著,竟直接要我们在从图书馆借阅的几十本有关方面的图书中部分部分地抄袭, 赤裸裸的,毫不掩饰。他也不怕别的老师、主管领导知道了作何议论?“俄狄浦 斯想起来,还带着愤愤不平的语气。   ”听你这样说,脸皮够厚了。可在现在搞活开放的大气候下,人的思想也在 一代代的变化。那些刻板但在学术上一丝不苟的老学究们已经成为退却的最后的 风景,更多的是含蓄而处事圆润的人。研究学术研究人事,学术先学攻关,这有 人的原因,更多的应该从体制去考虑。“潘多拉像一位大姐姐,在陪小弟拉家常。   ”我总感觉自己生活在许多泡沫之中。有时,看着书本,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思绪沉淀了许多,但烦躁随即而生,要读多少本书才能达到可以出人头地的学问 呢?而且,许多书可能会使自己走上弯路。我甚至想索性离开学校,也许社会中 才能学到真正有用的实际学问呢!“俄狄浦斯苦恼的说。   ”一叶障目了吧。你已经打破了一个偶像,破除了一种想象中的纯洁,这是 可喜可贺的。你已经窥见了社会的真正的一面了。但你又在树立着一种新的偶像, 叛逆使你只见支流,不见主流,只见黑子,不见阳光。偏激是你这个年龄层的学 生的特点,但你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潘多拉在为他分析。   俄狄浦斯只感觉背上有说不出的芒刺,心里却有无尽的熨贴。   ”潘多拉,给我说说您的故事吧!听您说话,应该是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 但您分明是一位美丽而理性的姐姐。我喜欢和您在一起,您好象早已知道了我的 一切,可我却对您一无所知,这可不大公平啊!“   ”俄狄浦斯,我的事情你在以后会慢慢知道的。我知道那一天总会到来。因 为,我是一个善于解谜的人呢。“   谜。谜。人生如谜,校园如谜,面前的潘多拉不也是谜么?   她怀中的匣子早已停止了声响,”希望“好象陷入了长久的睡眠之中。她却 用手轻轻地拍着。   ”乖,很快你就可以出来了,不要急,啊!“   俄狄浦斯这时才想起她怀中的巧夺天工的匣子。一袭雾带萦绕着匣子上的合 叶,他忽然伸出手请求着说,”可以给我看看吗?“   潘多拉沉吟了半晌,还是把匣子递给了他。   匣子很轻,轻得让人怀疑里面空无一物。三道镶嵌的金边包围着刻绘有日月 星辰与海洋的匣面,俄狄浦斯无心看这些,却试探着伸出手指想把合叶上缠着的 雾乳撩开,手指所及,雾乳便没有了踪影,但一拿开手,却分明还在那里。   ”俄狄浦斯,别费力了。这个匣子你是打不开的。它本是为普天下而造,现 在却似乎是为我而造了。一打开,一种命运便降落到你的头上。别无选择。“潘 多拉轻轻的叹息,目光迷离,望着远方。   ”有机会,我一定要到高加索山,找着普罗米修斯,如果能说动他,或者他 乐意,我就帮你把匣子带给他。好吗?“   ”这正是我进入你的幻觉中的缘由。“潘多拉笑了,那么动人,周围的雾气 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风轻了,月寂了,雾气在慢慢的消散。   第十二章 狄俄尼索斯的讲座   狄俄尼索斯要来雕刻学校开设讲座了!   在这校庆前学校井然有序的忙碌着、全校上下洋溢在欢乐与骄傲的气氛中的 时刻,在雕刻学校作为教学改革试点已经全面达到改革指标的时刻,每到一处便 会给当地人民带去令人喜悦的葡萄藤的种植技术,每到一处便获得无论男人、妇 女还是孩子们的狂热赞誉的狄俄尼索斯要来雕刻学校开设讲座了!   风景宜人的西西里岛有着野生的葡萄藤,每当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累累地悬 挂于藤上的时节,方圆几里的鸟雀都纷纷飞到野外,飞到葡萄藤上啄食酸甜的葡 萄时,人们也知晓了葡萄的美味。于是纷纷将葡萄藤移植回庭院中。可惜这种野 生力极强的藤本植物扎根深远,伤根则很难成活。侥幸移植成功的人家的庭院由 此有了可以骄傲于邻人的资本,葡萄藤撑起一院荫凉,夏晚在葡萄藤下纳凉之时, 流萤点点在藤间串来绕去,青翠的葡萄晶莹剔透,似有灵动的生命在里面。当银 河浩瀚地横陈在高远的夜空中,有人在葡萄架下仔细聆听,竟听到了银河上呢喃 的话语。于是,葡萄藤作为一种灵异的植物便为整个西西里岛人所认可。可是, 播籽成活总是生长太慢,所以葡萄藤在西西里岛还是很珍贵的植物。更有贪吃者 在一次饱食过多葡萄后,居然歪歪斜斜地醉倒在藤下,面色红润,神态安祥,蜜 蜂嗡嗡地在他面颊上方飞来舞去,引为岛上的一段轶事。人们对葡萄也有了更为 惊异的认识。   狄俄尼索斯将要到来的消息无疑引起了整个雕刻学校乃至整个西西里岛居民 的极大轰动。人们都想亲自目睹这位据说是在神异状态中诞生的青年究竟有多大 的神通,可以令葡萄藤随地成活,结出硕大而香甜的葡萄,而且可酿成芳香的葡 萄酒。雕刻学校千年的庆典是整个西西里岛人都引以为荣的,在这个期间,街头 巷尾、阡陌草野有关狄俄尼索斯的空谈却分明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人们津津乐道 于他从奥林波斯山统治者宙斯的髀肉中诞生的神异经历,从雅典、忒拜远道而来 的行吟诗人成为最受西西里人欢迎的宾客。在这里,他们受到了极大的礼遇,为 的是听到有关狄俄尼索斯更多的情况。如果在岛上的任一个角落,你听到竖琴在 铮铮作响,那么毫无疑问肯定是诉说狄俄尼索斯的。他所酿成的酒还未曾醉倒过 西西里岛的许多人,竖琴铮铮的吟唱已使居民们广为倾倒在其中。   传闻已传得越来越玄乎。有说狄俄尼索斯如女郎一样美丽而且总是酒醉昏沉 的样子。因为他每日要品尝自己所酿造的葡萄酒,口感不适,立即思索改进酿造 方法,日久天长,他的舌头已经能够感受出任何最细微的差别,甚至迎风而立, 舌头所感受到的气息,可以令他准确无误地说出前方多远的位置有着什么植物、 人身上散发着什么样的气味;有说狄俄尼索斯在当众展示酒艺时,周围会有神圣 的光辉,虎、豹和山猫都会被吸引来静静地伏在他脚下,任凭芳香的酒在身边的 土地上如水一样地流过;还有说狄俄尼索斯的神异诞生是由于他已经怀胎的母亲 想要圣山统治者显示一下真正面目,宙斯以闪电的形象出现,为防胎儿被自己的 面目所害,便缝入自己的髀肉,使他总是酒醉不醒的样子,并远远地送到印度- -一个弥漫着香气、白象驮着金碧辉煌寺院的东方国度,他诞生的这一天已经被 许多地方的人们定为一个狂欢的节日……   消息令人莫衷一是。总之,狄俄尼索斯人还未到达西西里岛,他的传说已经 征服了西西里岛居民。事先没料到会形成这样大的舆论,雕刻学校不得不重新安 排狄俄尼索斯来校作报告的地点、时间等等。整日热衷于对着宿舍的镜子练习口 型、手势的帕里斯也有些心动了,半在同学们的怂恿下,频频去校有关部门打听 讲座的最新进展情况了。从来没有哪一位大人物来雕刻学校作报告会受到学生们 这样热烈而广泛的关注,虽然狄俄尼索斯谈不上是学者或者xx家,从标准意义上 来说只是种植技术的传播者,一个园艺师而已!   在这种比千年庆典还要令人狂热的气氛中,俄狄浦斯是少数保持着冷静态度 的一员。朦朦胧胧中,他总感觉事情渲染得太过疯狂了,他甚至都在为将来演讲 的狄俄尼索斯担心,人们的期望值已经升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讲座有一丝的缺 陷或令观众不满的地方都可能会引来期望值的下降,招来”不过如此“的逆反心 理的言谈。他是非常喜欢葡萄这种植物的,儿时便曾嚷着要父亲为他在庭院中种 植一株葡萄藤,父亲承诺他后却总是空手而归,因为方圆几百里广袤草野上的野 葡萄藤早已被挖走了。只是当俄狄浦斯自己将葡萄吃剩后的种籽埋入院角落,在 漫长的眼巴巴的等待中,看着土壤由松动到一棵嫩芽破土而出、再到一片一片嫩 绿如蝉翼般透明的叶子对等着长出的无可名状的喜悦心情,直到现在他还记得。 在葡萄爬上藤架时他眼巴巴地等着夜晚有银河出现,几个小时地等待在架下,聆 听着天上哪怕有一点细微的声响,入耳的只有草原上狂野的风……   波塞冬则对狄俄尼索斯来校做报告的事持异常冷淡态度,恰与美杜莎的狂热 成鲜明对比。他甚至令人惊异地表示对人们这样的狂热非常不解,对别的同学而 言,狄俄尼索斯的到来恰如注入了一丝活泼的空气,对他而言,却似乎只意味着 众多讲座中平常的一次而已。”不就是会种植葡萄藤么?“在宿舍的一次卧谈会 上,他这样对别的同学说,”占世界三分之二面积的海水里,才有真正灵异的植 物呢?十几丈高的海带,可以随着海水跳舞;五彩缤纷的珊瑚,可以天然构造成 比克里特岛迷宫都复杂一千倍的迷宫,石斑鱼儿在里面做窝,却也不敢随便往里 游;礁石上生着的一种杯状的蕨,可以吸收各种漂浮到它旁边的微生物颗粒,每 当陆地上的葡萄成熟了、落到地上的时候,它的杯子也储满了发酵的饮料,水族 们有的专门四处撷取这种蕨,不同位置的蕨有着不同的新鲜口味……“波塞冬的 肚子里装着数不清新鲜的事物。令人惊异地,他对海中的许多情况了如指掌,以 至于有人说他本来是海水中的一条鱼儿,在水中过得腻烦了,变幻成人形,来陆 地上换一种活法,体验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波塞冬却一本正经地,头发虬张, 发梢间似有蒙蒙水汽萦绕,”我到地上是专为寻找水里没有的爱情来了。“   俄狄浦斯很喜欢和波塞冬在一起,固然是因为他肚子中的无尽的新鲜事儿, 更是因为他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譬如对待狄俄尼索斯的报告这件事上。而他所更 为关注的是从自己作为讲座的报道者这一角度出发,帕里斯几乎每天都会带来一 些新鲜的消息。欧罗巴要俄狄浦斯进场后为她在前排占一个座位,这样听得更真 切,也更清晰地看到狄俄尼索斯。   ”好吧,那天我会戴一顶插有洁白羽毛的帽子,“甬路上,哗哗作响的白杨 树下,俄狄浦斯郑重地告诉欧罗巴,”即使有万千名听众,你也会看到我的。因 为那羽毛洁白得就像高加索山山顶耀目的一抹阳雪。“   由于考虑到来听讲座的人数很多,学校大礼堂以及校内广场不能满足可能涌 来的潜在的听众,地址最终确定在学校后山的西西里岛最古老的葡萄藤下,这株 葡萄存在多少年了?不知道。据说雕刻学校的创址就是依它鬼斧神工的苍劲枝干 而建。葡萄古藤依仗背后的悬崖峭壁之势,藤蔓攀上崖丈附着崖树一直搭到对面 山上,成为巨大的伞盖,苍劲虬张的藤条已经与崖壁嵌成一体。春来翠翠苍苍, 枝冠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只见阳光下晶绿剔透的叶子层层染染,如同风中跳跃的 精灵,望而生绿,坐而生凉;秋至虬枝织网,藤蔓上挂满成熟的葡萄,颗粒硕大 而若有白霜。独特的清香之气飘到雕刻学校,常有学生在树下捡食熟透的葡萄, 甘饴如蜜。而巨大的葡萄藤下,是青草覆盖的缓坡,一直延续到雕刻学校的后墙。 古藤天然的形成一个巨大的拱门,成为进入后山的必经之路,巍为奇观。   演讲的这天终于到了。狄俄尼索斯就要到达西西里岛了。   方圆百里的居民有大半夜便从家中出发,顺着云层中星星指示的方向,在昏 晓的草地上向着葡萄古藤的方向走去。后山的葡萄藤下的草野上,所有可能绊脚 的石块都已被清理了,不平坦的地方已经平整一新,而且重新植上了草皮。崖壁 一侧,已经搭建起一座一人高的台子,铺上了绣有葡萄古藤的红地毯,从台上一 直铺展到台下五十米外绿茵茵的草坪上。   主席台前,已经肃穆地站着一排人。身着清一色的金紫的长袍,那种色彩在 万物还沉浸在一片昏睡中的晨晓之前,居然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惟有他们的脸, 隐忍在黎黑夜色之中。与山色溶为一体,一动不动,似乎就是从崖壁中走出的神 秘的精峭。   他们从什么地方而来?什么时候就守侯在这里了?    不像行吟诗人,溶入淳朴的民风中,吟唱远方的风化的消息;不象岛上的老 林中出没的精灵,会敲门挨户为牧民们唱歌。这些人阴冷而静默的举止中,为这 个平时岛民奉为图腾般的圣地平添了一分不安的气息。   有早来的牧民点着随身携带的烟袋锅,吧嗒吧嗒地将锅中的烟草燃成一颗红 亮的星星后,搭讪着向台前的肃立者吆喝一声:”喂,来一锅?“就像平素他们 对待远方来的陌生客人一样。   没有回音。只有古老的藤蔓上葡萄叶哗啦哗啦的回响。   晨露是湿重的,山风是冷峭的,夜色还未完全散去,晨曦还未从遥远的大洋 河升起它姗姗的脚步,夜的疑虑已渗透入每个人的心里。   也许,狄俄尼索斯的名声已经到了需要人保护的程度?   当雕刻学校的学生列队到达后山时,高冠厚密的葡萄古藤下,远远近近的牧 民们已经占据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平缓的小土丘。带队老师吹着哨子指挥各班学生 在台前50米外的指定位置依序排坐。草原上人声鼎沸,主席台前肃立的几十名身 着金紫长袍的使者处于喧闹的中心,面无表情,泥塑木雕一般,惟有眼珠的转动, 显示他们是有生命的生物。人们谈论着这些肃穆的使者,似在执行严格的规定, 并从这不甚协调的阵势中猜测着狄俄尼索斯的出场阵容。   天空的岗位上滞留最久的晨星早已凋落,太阳沿着一条宽阔而微弯的弧线缓 缓上升,发出眩目的光芒。长时间的等待已使人们的谈兴稍减,三三两两低声地 谈论自己身边的事情。有人频频向后方的道路上眺首回望。   俄狄浦斯依仗自己的特殊身份在最前排占了一个位置,正对着主席台上的最 中央。今天,他戴了一顶筒帽,帽檐插着的羽饰在阳光下就像灿亮的白玉一样, 离主席台最远的山丘上的牧民都注意到了这一装饰物,以为发光的宝石。   他不时地向后望着,在望向他的一张张脸庞中,寻觅最美丽的那一张面孔。 女神终于来了,顺狭长的通道,如同飞舞一样轻盈地走了过来,仿佛来自另一个 星球,身上的轮廓像大理石一样精致,波涛一样起伏。她的光辉把她的轮廓放大 了。   她是目光聚焦的中心,俄狄浦斯坐着,帽子挺得更高,但身躯却悄然向旁边 的空处挪了一个位置,眩目的光晕很快围拢过来,随即静坐在他的身旁,嫣然一 笑,红晕立刻爬上了他的面颊。   ”我的朋友西人又被你的那个羊人朋友叫走了。奇怪,这一次她没有跑。“   这时,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   ”噢,来了,来了。为首的是代达罗斯,大雕塑家代达罗斯。“   这当儿,有人已经嚷开了。如乍崩的春雷,迸破的银瓶,拍岸的惊涛,每一 声都涌来一波一波的惊叹声。此起彼伏,有回音从深幽的后山峡谷中隆隆地返回。   代达罗斯?就是走在最前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秃顶,眼睛蒙着一层失神 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的长者?人群中,乍起一片惊呼声。   ”他怎么哭丧着脸?天生的吗?“   ”你别看他悲哀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和他长袍的每一条折缝里都有科学的 烙印呢。抖搂出一丝一点来就够你一辈子用了。没有他,雕刻学校能有今天吗? 有多少人知道西西里岛呢?“   代达罗斯慢吞吞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看两个扈从搀扶的一位身体魁伟的老 人,似乎有些不放心,老人的银白的长髯都快垂落到地面上了,精神仍然矍铄, 只是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之态。   ”那个高大的老人是安泰,安泰也来了。“   ”听说得尔福的神庙都是依据他的《建筑史》参悟而建成的。庙中央的半圆 的翁法罗斯石,传说就是大地的中心,上面就镌刻着他的名字,要每日涂抹着橄 榄油加以保护呢。“   ”他的学问可比这最古老的葡萄藤的根须都扎得深,简直就是活化石了。能 把他老人家都惊动出来,狄俄尼索斯也太有面子了。“   安泰今天显得异常高兴,不住地举手向观众致意。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衰, 像波浪般一波一波地从这个草上涌向另一个草上,挤压着,翻腾着。盛密的葡萄 藤都在哗哗地响动着,似乎也加入热烈的欢迎仪式。   马人喀戎也走向了人们的视线。他的颈和双肩、胸部和双手就像艺术家雕刻 的一样,飘逸的长发飘拂在他的脸上,与浓密的绸缎般的鬃毛混为一体。   ”马人喀戎?啊,是马人喀戎呢。“   人群好象潮水般炸开了。大家都想靠近看得更为清晰一些,这位一直不为世 人所目睹、只能从流传的画面上领略他的风采的大教育家,弟子们已经是各地传 诵的大英雄,他本人也成为偶像中的偶像。许多边上的学生已经站起来,如果不 是两旁的保卫竭力拦护着,他们会找他一个一个地签名呢。   一行人渐渐接近主席台,骚动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   狄俄尼索斯呢?今天真正的主角--带来令人喜悦的葡萄藤的狄俄尼索斯呢? 怎么还没有来。   安泰和喀戎要走到身边了,俄狄浦斯连忙站起来行礼问候。安泰看到他很是 高兴,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在学校过得好吗?从哪儿得到一支雪鸟的 羽毛?“他指指俄狄浦斯的帽子。   ”一只龙虾送我的,“俄狄浦斯欢快地回答。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到 处是沸腾的人群,沸腾的眼光。   ”哦?俄狄浦斯,把雪鸟的羽毛取下来我看看好吗?“马人喀戎睿智的目光 现在变得非常锐利,似乎一眼要把俄狄浦斯的心底看穿。他的心底不由地一阵颤 栗,将帽子摘下来,递给喀戎。   马人喀戎将羽毛伸到鼻子底下,轻轻地挥了挥,面上布满了疑云。他用两手 轻轻捏住羽毛的一端,徐徐拉开,随即放开了手。俄狄浦斯清清楚楚地瞧见羽毛 分开的地方是几若看不到的透明的胶状物,在阳光下闪闪地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芒。随着手的松开,一闪而没,羽毛恢复了原态。   ”普罗米修斯之油!“马人喀戎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阴霾,他缓缓地将头转向 主席台上。俄狄浦斯也循着他的目光向主席台望去,代达罗斯校长正死死地盯着 这支灼目的羽毛,脸上的肌肉急剧地抽搐着,似乎正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俄狄浦斯看看喀戎,又看看代达罗斯。马人喀戎盯着代达罗斯,仿佛在盯着 一块痛苦中熬煎的石头,代达罗斯则直勾勾地盯着那支羽毛,似乎羽毛中蕴藏了 所有的痛苦的深渊,仿佛所有的一切、整个世界只是一支羽毛。他被不尽的梦魇 抓住,双手痉挛地抓住桌子铺展的天鹅绒桌布,他的失态让身旁的扈从都惊呆了。 瞪大了眼睛,不知所从。   马人喀戎轻轻将帽子递还俄狄浦斯,这当儿,远处的人群一阵骚动。   狄俄尼索斯姗姗来迟!   俄狄浦斯只感觉主席台上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潘多拉所指的收藏 雪鸟羽毛的人难道和校长代达罗斯有关?他尽量不去正视那双目光,也和其他学 生一样,抻长脖子向后眺望。欧罗巴的双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骄傲的天鹅也 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虽然只能看到黑压压人头上空荡嚣起的黄尘,还是掂起脚 尖尽力地张望。   音乐声忽然响起来了。这是一种诡奇的乐声,声音并不是很高昂,但却清晰 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中,渐渐地压倒了人们的喧嚣声,人群静悄悄的。聆听这 种前所未闻的乐声,渐觉头脑空灵,犹若空谷幽音,回旋着、挤压着直向心灵里 钻,然后向整个毛细血管扩散。时而,似有一滴甘露滴入心泉之中。甘甜,沁入 口鼻,醺人欲醉。   一队头戴葡萄藤花冠、身穿金紫色长袍、手持圣杖的女子疾步跑上,将因人 群拥挤而颇显狭窄的过道以身躯分开。冲在前首的女子分开左右,平举圣杖,后 边的女子便从中间跟上,也一左一右分开,平举圣杖,如法炮制……。人群自动 向后退去,若有神谕的吩咐。这些女信徒动作纯熟,似乎训练有素,时间不长, 已将过道笔直地分开为一条宽敞的卫街了。   空灵的乐音一转,二十名男声唱起了圣诗。伴着悠扬的竖琴,整齐划一而有 力。乐声是滴入心泉的一滴滴甘露,这圣诗使人们似乎幡然心扉洞开,明了所应 礼赞的对象:   藤条扦插起丰收的喜悦,   花儿祭起米黄的旗帜。   美丽的狄俄尼索斯,   花开四季一年年,   蜜蜂寻找着生活的蜜源。   藤蔓支撑起翠绿的亭盖,   生命悬垂成饱满的果实。   光荣的狄俄尼索斯,   丰收四季一年年,   你的英名四方传唱。   种植收获了喜悦的葡萄,   酿造收获了芳香的美酒。   伟大的狄俄尼索斯,   醇香四季一年年,   我们的生活像啜酒一样幸福安康。   随着笙歌的咏唱,许多人沉浸在美好的向往中。幸福的生活似乎就在眼前。 一些听不懂圣诗的牧民初见这么盛大的仪式、如此虔诚的信徒,不由也如痴如醉, 暂时忘却了整日为伴的羊群与热炕大灶的家。   二十名唱圣诗的男信徒缓缓地排着方队走过后,才见到十位男信徒和十位女 信徒组成的演奏队,前五位弹着竖琴,依次是芦笛、花鼓、镲,每位信徒的头上 一律戴着葡萄藤花冠,身穿金紫色长袍。   接着进入人们视野的,应该就是狄俄尼索斯了。经过了如此盛大的仪式,人 们以为他应该像寻常见着的官爷一样,前呼后拥中乘一台大轿或者有四匹长翼的 飞马所拖的雕有葡萄藤的敞车,但人们所看到的,在一群同样手持圣杖、头戴葡 萄藤花冠、身这金紫的长袍的男女所拥护下,缓缓走来的这个男子脸庞清秀,面 靥如花般红润,稍事打扮便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了,装束与他的信徒一模一样,所 不同的是醉酒般昏沉且蹒跚地走着,自有一种洒脱神态,似乎面前喧腾的世界都 没有在他的眼中,又似乎皆尽了然于胸。   主角出场了。代达罗斯在主席台上立起,率先鼓掌示意,掌声如串雷般在四 周炸开,那青年却不理会周围的一切,似乎酒意更浓,并不向主席台上而去,跌 跌撞撞地,却不曾碰到周围两边的任何人,径直向台后右侧的葡萄古藤而去。   所有的人们都眼睁睁地看着。就像看着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奔向魂牵梦萦的 母亲,狄俄尼索斯张着双臂,圣杖已不知什么时候抛弃在身后的草地上,摇晃着 扑向葡萄藤巨大的翠绿伞盖下、深嵌于悬崖中的虬张深裂的老根,面部深贴在枯 裂盘曲的藤茎上,两手箕张,喃喃吟语着什么。所有的信徒包括甚早便在主席台 前站岗的信徒,都呼啦全部跑向他的身边。好象猛然间无力自制,开始疯狂地舞 蹈,有的抢天呼地,高声鞭挞自己的罪恶;有的抱头打滚,全然不惜磨损了华丽 的金紫长袍;有的狂烈地奔放着四肢,好象在宣泄着激动的情绪;有的声嘶力竭 地叫喊,撕扭着花冠束着的长发……   歇斯底里!庄严的仪式猛然间变成这样怪异、疯狂的场面,人们都愣怔了。 一切自小耳濡目染的道德约束陡然间失控了,时空转移到一个原始而放纵的空间, 许多人陡然而生一种欲望:将多年积累于心的憋屈、不快或幸福毫无顾忌地释放 出来,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   葡萄叶在上空索索作响,沉湎于其中的狄俄尼索斯陡然一甩长袍,转过身来, 双目对接,许多人立刻低下了头。他背靠着古藤,笔直地站立,身上如笼罩着一 层神圣的光辉。有信徒立刻将缠绕着葡萄藤花环的圣杖递上。狄俄尼索斯用圣杖 一敲击葡萄藤,恰一阵风刮过,在场的人们的口鼻间沁着无尽的芳香的气息。   牧民们一阵欢呼。狄俄尼索斯微微一笑,一种年轻的光辉四射的美使他的通 体看上去那样地圣洁,他原地站着,用圣杖虚空在草地上轻点了几下,几个持铲 的信徒蹲下,在草地上拨开一个浅坑,早已有捧杯的女信徒站立在挖开的小坑前, 狄俄尼索斯先拿起一个小杯,弯腰从坑里斟起些什么,端至口边,仰脖一饮而尽。 高举杯底向观众们致意。阳光下向下的杯口还在偶尔一滴、一滴淌下来。继而, 信徒们开始轮流而上,从挖开的坑中一杯杯舀酒,盛入盘子中。有信徒头顶着散 发给远远近近的牧民们,空气中弥漫着醇香的酒气。   俄狄浦斯接到了杯子,也小心地啜了一口,酒香随液体直润心扉,浑身舒泰, 有说不出的舒服之感。惊异之间,他递给旁边的欧罗巴,欧罗巴蹙着眉尖浅浅地 啜了一下,目光迷离,好象待在充满了馨香、光明的境地的荫庇之下。   这样的开场白无疑会令所有的人疯狂。酒香是醉人的,浑身闪耀着神圣光辉 的狄俄尼索斯更是醉人的。俄狄浦斯看着他,快乐地想着面前有一杯清香的葡萄 酒,对酒人生,把歌畅怀,一切烦恼迷惑尽皆抛在脑中,该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 情!   一个声音忽然轻轻地在耳边叫他:”俄狄浦斯,代达罗斯校长有请!“   第十三章  代达罗斯的秘密   希望常常在有所疑惑时出现。   俄狄浦斯感觉今天就沉浸在幻觉之中。狄俄尼索斯所带来的庞大的团队是出 乎人意料的,出场的仪式是出乎人意料的,点触草地流淌出芳香的酒更是将人带 入一片幻觉之中。唯一似乎可使他回到现实的,便是头上嵌在筒帽中的雪鸟的羽 毛,时时使俄狄浦斯感觉自己顶着一道炫目的闪电,这道闪电似乎是一把开启谜 语的钥匙,俄狄浦斯甚至感觉脑中有些纷乱了。   他现在正在代达罗斯的家中坐着。这是校长代达罗斯的卧室,将一个微不足 道的学生直接引入自己的卧室,可以想见主人对事情的重视程度!卧室的布置可 见主人的兴趣所在:这儿是一个精致的小阁,天花板是穹隆形的,雕刻着栩栩如 生的奇异的植物,镶嵌着被切成三棱形的水晶的斜面营造出反光的效果。光线就 从长窗的玻璃泻进来,长窗对面的空间,是一个高与墙齐的壁炉。壁炉里燃烧着 玫瑰红中带点绿意的熊熊火焰。而俄狄浦斯就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桌子边。面前, 一只镀金的银托盘里放着一盘小吃:冷鸡、葡萄酒,旁边,有一本打开的书。   俄狄浦斯没有注意这些布置,他只注意到对面墙上的一幅巨型雕塑。雕塑用 从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的一幅蜘蛛网似的又阔又高的银色帐幔围着,帐幔质地极 细,而且透明,仿佛神话中的细纱。雕塑上,一个天使般的孩子在蔚蓝的天上飞 着,极力控制着背上洁白的羽翼,他的右上方是灼目的阳光,似乎会烤化一切; 下方则是咆哮着但仍澄碧的海水,巨浪似乎要够着孩子垂下的羽翼。如果不是他 惊慌无助的眼中滴着的凝固的眼泪,俄狄浦斯险些以为他是活生生的正在屋子外 面广阔的天空中飞行呢。   ”俄狄浦斯,你从哪里得到的这羽毛呢?“代达罗斯就在他身旁,手中正摩 弄着那支雪鸟的羽毛,他颤抖的手极轻柔地抚着,犹若抚着孩子吹弹得破的面颊。 像马人喀戎一样,他用两手细细的分开羽毛的某一处,随即将手松开,羽毛恢复 了原状。   ”一只龙虾送我的。“   ”龙虾?你去海中和龙虾交上了朋友?“代达罗斯狐疑地看着他。   ”尊敬的校长大人,不是我去海中,而是龙虾来到了河中。因为爱琴海的西 岸排放出大量恶臭的鸡粪与其他污染物,使它口不能吸;遥远的南岸则刮来大量 的泥砂,使它目不能见,它是乘咆哮的爱琴海浪流浪到西西里岛,途经克里特岛 海域时拾到这支羽毛的。“俄狄浦斯回答。   代达罗斯有些兴奋地站了起来。那张愁苦的褶皱都挤在了一起的脸上甚至有 了一丝光彩,他走到俄狄浦斯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脑瓜上。重重地吁了一口 气。   ”俄狄浦斯,我很喜欢这支羽毛,因为它和我曾经有过关联。现在,我以一 个普通的老人的身份向你请求,肯把它送给我吗?“   俄狄浦斯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在犹豫不定。   ”你想要这间房子里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作为交换条件。“   老人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两颗不定的星星,一挥手,房间里的一切珍异装饰品 似乎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旁边椅子上的年轻人却伸手一把将羽毛拿了过去。退后几步到蒙有玻璃般 透明的帐前站住,高举羽毛,用全身的力量,宣誓般的斩钉截铁的说:   ”可以。尊敬的校长大人。作为一个脑子中有着许多谜的学生,我先想知道 遥远的小亚细亚方向的高加索山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雪鸟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灭 绝,普罗米修斯之油是怎么回事。“   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老人虚脱地倒在玉石镶嵌的椅子上。单手箕张,捂着 愁苦的脸,不可抑制的悲痛从他的指尖化为眼泪流淌下来。   俄狄浦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由退后了半步,窗外的景 物不时地变换:一会儿是桂树林,却已凋零了香气;一会儿是花园,里面有小草、 水池、鲜花支撑着的清香气息;一会儿是一簇簇象牙塔,灯光从中透出,似乎能 嗅到脉脉的书香。他再看看屋内,壁炉的火舌舔得正高,弥漫着贵重的榛木的香 味。面前这位虚脱陷入深深的悲伤中的老人,有谁会想到他是闻名天下的大雕塑 家,世界所公认的最为手巧的人,而且是他们--即将迎来千年隆重庆典的雕刻 学校的校长。   他的心灵在颤抖着,略微昏暗的屋子使他有种窒息的感觉。他慢慢移动脚步, 羽毛掩藏在身后,想要逃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的扑翅声,”扑棱棱,扑棱棱,“似乎有大鸟在振翅而飞。   背后是以翅飞翔的孩子的雕塑,雕塑前的帐幔正轻柔地舔着他的脖颈,似乎 轻滑的水从脖间流过。他缓缓地抬起头。   雕塑上,高飞的孩子惊慌失措的目光分明正对着他,微弱地向他乞求救援, 那颗硕大的凝固的眼泪似乎瞬间就会坠下来,砸在他的脸上。   扑棱棱,扑棱棱,扑翅声更盛,声音正是从雕塑里传来的。   代达罗斯倏的立起,泪水纵横交错在风雕月蚀的脸庞的沟渠上,他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   ”孩子,我让你看另一个世界。“   他踌躇着走到雕塑前,高大的身躯扬起手臂正好可以按着那颗孩子的泪滴。   雕塑无声地向前移出,露出一个暗室来,缝隙刚好容一个人通过。   代达罗斯拉住俄狄浦斯的手。”来,“他说。   俄狄浦斯走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与其说这是一个暗室,不如说这是一个储藏室更为贴切些。   没有轻柔的帐帷,没有任何装饰物,墙壁是最普通的四四方方的形式,但细 看你会发现墙泥不同于普通的泥灰,是用一种特殊的木料制成表面不均匀的颗粒 状。有清新的空气透来,甚至可以听到风吹过耳的声音。   室内明亮,如同白昼一般。光亮是从墙壁上挂着的几乎占据整个东墙的一双 大翅膀和西墙的一双小翅膀上发出来的。俄狄浦斯面对着翅膀,痴痴地看着。   这是一种灼目的白,从羽尖到羽管,无不闪耀着纯洁的光色,不掺一丝杂质, 伫立在它面前,心中的任何私念都会令人无地自容。只能别过脸去,以免亵渎了 这圣洁之羽。   ”这就是雪鸟的羽毛了,一只大的,一只小的。“代达罗斯面色平静。   这话纯属多余,俄狄浦斯近前,抚摩着风吹动的羽毛。羽毛扑楞楞作响,像 在回应他的抚摩。”我只想知道雪鸟是怎样灭绝的?它可代表了高加索山的灵气 啊!它们的羽毛怎么会到了您的室内?“他急切的问。   ”报应啊!报应!每当想起这事,我都会寝食难安,痛泪不自觉地流出眼眶。 俄狄浦斯,你一定注意到我的寝室为什么雕刻了一个御羽而飞的孩子吧!“老人 泪水纵横,但语气很平静。   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去,话语自然也会平和。这种平和是狂风骤雨无数次 洗刷的结果。   俄狄浦斯点点头,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的心扉,他静候着老人的话语。   ”那是我的儿子啊!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早已远离我而去,投入到死 神的怀抱中去了。“老人喃喃的低语。   ”我对您的不幸表示深深的哀悼。可是,这和雪鸟有什么关系呢?“俄狄浦 斯禁不住问。   ”不要急,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能将不幸深深的掩在心底,已经能 平静地面对任何突如其来的痛苦。我的一生的幸福曾经全部地维系在他的身上, 我的一生的智慧曾经想全部倾注在他的脑中,可是,一切如一场大梦,永远地消 逝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是我流亡到克里特岛的时候。那时,我已 经有了一些名声,所以岛上的国王决定收留我,但以为岛上的牛守人身的恶怪建 造一所住宅为条件。我绞尽脑汁设计了一所庞大的迷宫,迂回曲折的程度是任何 人都想象不到的。“老人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俄狄浦斯仿佛想象到了迷宫的庞 大与曲折。   ”可是我拥有建筑庞大迷宫的智慧,却没有算计克里特国王的险恶用心。迷 宫由外向里一点点建造,快要成功了,我才发现这等于是作茧自缚,牛头怪本来 应居住在迷宫当中的,可建造成功的时候,就等于把我也困在迷宫中了。命运和 我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我死不足惜,可刚会跟我学事的小儿子也葬身其中,那真 太可怕了。“老人平静的讲述中,却令人感觉到故事的惊心动魄。俄狄浦斯听得 出神了。   ”这时,老天助我,马人喀戎居然也来到了迷宫。他是受国王之托来教化丑 恶的牛头怪的。因为缘于一个古老的规定。瑞典每九年要向牛头怪进贡七个童男 童女,在这样一个开化与茹毛饮血的愚昧并存的时代,马人喀戎居然也被请了来, 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深深地迷惑于尚未完成的迷宫的不可思议的迷津, 纵然他的智慧也难以走出去。听了我的讲述,他又震撼于这样一个恶毒而工于心 计的圈套。因为越是伟大的建筑师,越是心无旁骛地浸全部心血于建筑之中,而 我幸亏有儿子多心。   ‘那我们必须设法逃脱呀,代达罗斯。'他的声音一向平稳而浑厚,这次因 为我的安危也不禁惊叫起来。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岛中是错综复杂的迷宫。除非我们像小鸟一样长 了翅膀,能飞出去。‘我愁苦的心如无休止地被海浪啮咬着的礁石,已经千疮百 孔。   ’对呀,他能封锁海上、陆上,却不能将空中也封锁起来。我就是借了女妖 戈耳工们的一双可以御风而行的金翅膀来的呢。“马人喀戎很热心地说。这是马 人种族的突出的特点:虽然不欢迎外乡人,但对于朋友却永远重于自己的生命。 也许如此,他才能将以冷酷闻名的女妖戈耳工的翅膀借出来。   ‘可是,这也不够用啊。’我愁苦的心已如一片飘零的落叶,无所依托。   ‘这样吧,我先带你去高加索山见一个人,他也许有办法。’   ‘普罗米修斯?’我叫了出来。在民间,传说没有普罗米修斯办不到的事情。 但他已经从民间销声匿迹好多年了,据说有人看到他被锁在入云的高加索山的悬 崖之中,无人能解救。我的目光随即又暗淡下来。   但我的心中立刻装上了另一种想法。我没有向马人喀戎透露,只是装作很愉 快地接受了他的帮助。   他绑上了巨大的金翅膀,熠熠闪光令普通人难以接近。而我也已暂时藏匿好 了孩子。跨上他坚实而宽阔的背脊,翅膀一展,东风鼓足腮帮子在后面一吹,海 洋、小亚细亚向后面迅疾退去,女妖塞壬们的歌声刚一传入耳中,也迅疾消失得 无影无踪。只有劲烈的风在耳边呼啸。   已经看到高加索山的皑皑雪峰了。我又耍了个小心眼。我伏在马人喀戎的耳 边,说正好想先去山腰上自然雕刻成的千奇百怪的冰雕,那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陈列在山坡之上。鉴于我的身份,马人喀戎毫不怀疑,把我 带上了山坡,自己御风而行先去找普罗米修斯了。   我的另有打算,是山上的特有的圣鸟--雪鸟。雪鸟性癖好洁,翅翼大而轻 灵,以往我到雪山上揣摩冰雕的自然之态时,雪鸟也常常随在身后,对我颇友好。 果然,当我徜徉在晶洁剔透的冰雕的丛林中时,一只雪鸟向我飞来,它善良的心 地却没有想到我并没有注意那各具形态、奇趣百生的雕塑,而是已在悄悄丈量着 它的翅翼的长度及载重量,四周只有风在呼啸着,没有任何生灵的影子。阳光折 射在冰雕上发散出死亡的气息。雪鸟友好地飞到我身边,颈子亲昵地轻啄着我的 前胸,却没想到我罪恶的手已经捏住了它长长的颈子。它只来得及'咕'了一声, 那双黑亮的眸子挣扎着看了我一眼,雪山是寒冷的,但只能令我的皮肤发僵,那 道寒冷的眼神却一直刺入我的心中,包含着极大惊疑、绝望,一直到现在,这道 目光还时时将我从睡梦中刺醒。而看看四周,只有风拂动着浮雪呼呼作响。我刚 来得及卸下它仍然轻灵的羽翅,一个小雪鸟又向我冲来,一不做二不休,我又如 法炮制,刚完成这一切,雕塑群訇然倒塌,垒成一个巨大的鸟冢。   风在后面狂怒地追着,我拎着羽毛,跌跌撞撞地下山,在海水环绕的悬崖边, 马人喀戎早已焦急地在等待着了。我小心翼翼地下到悬崖处的草坡上,普罗米修 斯就高高地悬挂在头顶,阳刚的身躯呈一个'大'字形,牢牢地被手镣脚铐钉在悬 崖之上,褴褛的破布掩藏不住伟岸而结实的躯体。他正对着草坡另一处一个背匣 子的女子说话,语气坚硬、斩钉截铁地:   ‘你要完全明白,   我不会用自己的   痛苦去换取奴隶的服役   我宁肯被缚在岩石上   也不愿作奥林波斯山的忠顺奴仆’   回音响遏行云。锁链铮铮作响。岩土'簌簌'地下落,石砾溅落在咆哮着的海 水中。那女子开始掩面而泣。   普罗米修斯又扭头向马人喀戎,鬓胡箕张:   ‘什么蒙蔽了你的内心   甚么样的人都往我身边引   嗅嗅你身边的空气   漂游着谁的血证’   其时,对爱子生命的焦虑已使我不顾一切,我正刮下草坡上一种树根上源源 渗出的黑汁,那是树根吸收了从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渗滴出的血液而分泌出来的。 以衣兜盛着。这是百应的圣药,却也是最佳的黏合剂。听了这样的谴责,虽然亲 子的思想满满地占据着我的内心,也禁不住战栗起来,我编了一套谎话,向普罗 米修斯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是雪山上临摹冰雕时偶然见到的两只已死的雪鸟,正好 可用翅膀来作飞行的羽翼。   普罗米修斯看都不看我,马人喀戎虽然有些狐疑,却并不再说什么。这时, 海对面出现了两个追逐的身影。大家都转身仔细地辨认着,前面身材健美、竭力 沿海岸飞奔着的是一个女子,后面紧追不舍的却是一个怪物:乍看是一只羊,再 仔细看却又分明有人的影子在里面。那女子看看这边,似乎想跑过来,但见有这 么多人,犹豫一下,又笔直地跑去了。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良久,普罗米修斯叹口气:‘绪任克丝呵,当你看到心爱的雪鸟被拔去了圣 洁的羽毛,你会怎样黯自神伤呢?’他完全是在为别人所叹息、所担忧,却丝毫 没有顾及自己被锁在悬崖上,笔直地吊着既不能入睡而且永不能弯曲疲惫的两膝 的遭遇,也不理睬下方草坡上正在为他黯自神伤的背匣子的女子。   这时,空气中忽然传来了轰轰的振羽之声。所有的人都闻声色变,背匣子的 女子玉容失色,就要卸下身上的匣子,但普罗米修斯分外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她。 他又向着马人喀戎喊道:   ‘带上你沾染着戈耳工怪气的翅膀   还有另一双   不义不仁的翅膀赶快离开   不过阴影已经笼罩着你们   复仇女神已经伺伏在不义者的肩头   你们将彼此承担各自的责任’   不容分说,马人喀戎已拉我伏在他背上,翅膀起伏着带我们离开。那个背匣 子的美丽女子也仓皇地离开。我偷偷地向后望了一眼,一个巨大的鹫鹰已栖止在 普罗米修斯的双膝上,开始凶狠地啄食他的肝脏。惨烈的场面令人不忍再瞧,但 喜悦重新占据了我的心灵,因为克里特岛很快便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马人喀戎落地后开始高声质问我在高加索山所作的一切,但当看到张开双臂 向我奔来的可爱的孩子时,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转身悄然离去。   我把一切的恐惧忘在了脑后,开始筹划如何安全地逃离。我将鸟羽依一定顺 序排列,看上去犹如天然生长的一样。然后用麻线密密的一支一支束起来,孩子 兴高采烈地过来帮忙,捏捏熬成糊状的普罗米修斯之油,按按被风吹干的羽毛。 工作顺利地进行,我满怀对儿子的慈爱,直至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两副翅膀, 一副大的,一副小的,浸泡在普罗米修斯之油中,这样才能坚固耐用。克里特迷 宫也在悄然地临近竣工。   是时候了。第二天,我教孩子如何以双翼取得平衡,如何掌握航路,太高会 为阳光融化,太低会被波浪打湿。小家伙学得很快,对我的重言絮语已经不胜厌 烦,却不知死神已经拿着大镰潜伏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准备收割他幼小的生命。初 始,我们飞行得很顺利。我不时回看他是否跟上。但渐渐骄傲蒙蔽了我的心,我 坚信我们将逃离到西西里岛,少年的狂妄也糊弄着他的心,他在后面偏越航线, 忽高忽低,阳光很快熔化了黏合的油膏,他呼地摔落海中,当我发现时,海面上 只有四散的羽毛,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话语嘎然停止,大肆的宣泄之后,老人的表情如止水,但俄狄浦斯分明感到 他全身无处不浸着的悲伤。雪鸟已经灭绝了,它的羽毛却仍然光洁灿亮,熠熠夺 目。微风由墙渗入,白羽扑簌簌地抖动,仿佛有生命力的样子。在鸟羽的背景下, 代达罗斯的身影依然高大,却显得那么无力,那么委顿。   “这数不清的年年月月,我立足于西西里岛,创办了雕刻学校,延请名师, 兴办实业,荫庇了一代代岛人及远方求学的学子。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前无古人的 雕塑。也该能赎回自己所犯的罪过罢。我虔诚地忏悔,内心却一时一刻都没有安 乐过。忘我的劳动,殚精竭虑地为学校增添光彩,名誉、头衔越获越多,上天却 给了我一个烦恼的匣子将它们一股脑装在了里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不能够得 到快乐?也许就是那副小雪鸟的翅膀上还少一支羽翎的缘故罢!”   俄狄浦斯缓缓转过身来,背后小雪鸟的翅膀的左翼麻线松动处很显眼地少了 一支羽毛。他不由地将手中的鸟羽举起,翅膀忽然无风自动,缓缓地“扑棱棱” 地抖索着,煽得遍体寒飕飕的。羽翅摩擦间竟似乎有“咯咯”声传出,似乎在召 唤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俄狄浦斯吓了一跳,连忙把手中的羽毛细心地穿过麻线, 插入原来的位置,手触处冰凉沁骨,羽翅渐渐停止了抖动。   “尊敬的校长大人,我已经将羽毛送回了它本应该在的地方。但我想,这儿 虽然舒适,但绝对不是他的归属,这些圣洁的雪鸟之羽应该属于雪山,应该属于 高加索山猎猎的山风、明洁的积雪,在这样的地方,它们会灵魂不安的!”   看来,俄狄浦斯的话深深地触动了老人。他缓缓地抬起积思的脑袋,“也许 应该是这样罢。我本来是想为儿子建造一个宏大的羽冢的。”   “不知道西人知道了这些事会有什么想法。”   俄狄浦斯陡然感到了一阵失望。他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位老人。   “西人?”   “就是以前的绪任克丝。雪鸟曾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俄狄浦斯,在一个孱弱的老人面前,你应该庄严地对着斯堤克斯河发誓。 我给你所讲的故事,在后辈中你是第一个听到的,也应该是最后一个知情者。我 已经即将度入自己的晚年,也就这么一丁点愿望了。就当我求求你吧!”   代达罗斯的眼中满蕴着累累的伤痕,他近乎哀求地看着俄狄浦斯。   这就是在讲坛上高谈阔论、在雕艺上精益求精的广受世人景仰的代达罗斯校 长吗?俄狄浦斯陡然感觉一阵气闷,他冷冷的回答:   “作为一个年轻人,尊重老人是我们应有的美德,不散布他人隐私更是做人 的起码准则。可是,尊敬的校长大人,我可以不说,但纸里怎么包得住火呢。当 时在场的普罗米修斯、马人喀戎、潘多拉您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散布呢?甚至您在 那儿所看到的前后追逐的大潘与绪任克丝本人,您怎么知道她不会觉察呢?”   代达罗斯校长颓然靠在了墙上。半晌,他用一种异常淡漠的声调向着俄狄浦 斯说:“你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就可以了。其他人不用考虑!”   门铃“丁冬丁冬”响了起来。来人似乎料到主人不会理睬,索性按在门铃上。   “丁--冬--丁--冬--丁--冬--丁--冬--”   声音不息地传进来。延绵不绝的噪音令人难以忍受。   谁敢在尊敬的校长住宅门前这样大胆地按铃?   代达罗斯似乎已经料到了来者。他镇静地整了整衣冠,让俄狄浦斯出来。却 不关闭暗室,径直去开门。   羽翅倏的“扑棱棱”再度响起,似乎想挣脱墙钉的束缚。代达罗斯的卧室陡 然生风,窗外,天色已经阴暗,壁炉中的火苗呼呼地向外舔着火舌,火光冲淡了 屋内的阴暗之色,俄狄浦斯处在明灭变幻之中。他忽然感觉狂燥无比。   门开了,一个女孩面色悲戚地走进来。看都不看俄狄浦斯一眼,径直向暗室 中走去。“扑棱棱、扑棱棱”,室内风声大作,一阵啜泣声哀婉地响起。   他出神地呆立着。一个巴掌轻拍在他肩上,他回头,是马人喀戎。“你回去 吧!这儿不适合你!”他严肃地说,长鬃在明暗的光线中飘拂着。   俄狄浦斯看看旁边的代达罗斯,后者麻木地站立着,壁炉的火苗将光亮闪烁 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深刻的木然与无动于衷。   俄狄浦斯轻轻地向外走去。厚实的地毯踏上去,仿佛踏在棉絮上,令人站立 不稳,在哀戚的哭声中,他“砰”地带上了门。   第十四章 给老师写序   记得老师在课上教学生们打比喻,生活是什么?生活是万花筒,抛出来抽出 去的各种各样的明暗调子的花对应着各种各样的有着不同性格的人;生活是大熔 炉,将真假善恶一股脑儿熔化在社会的熊熊火焰之中;生活是支魔术棒,没有人 知道自己下一步将会做什么,以后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这支魔术棒将会变幻 出什么样的光怪陆离的景物。所有这些,老师统统打了100分。俄狄浦斯站起来 说,生活是一行行延伸向远方的脚印,这脚印也许是处在雪地中,也许是处在山 坡上,也许是在戈壁滩。老师只给打了50分,他评价说不够贴切,教科书上不是 这么说,书上说生活是一个脚印形成的源泉,从生到死,从有到无,再从无到有, 生生不息……   煦暖的阳光透过大排落地窗玻璃洒在学生们的背上、书本上,大课桌上铺了 一层淡淡的阳光。这是学校图书馆的四楼:自习室。整个楼层的大课桌上坐满了 自习的学生。俄狄浦斯坐在中间的一个座位上,摊开书本,思绪却不知飞向了哪 里:雪鸟光洁的羽翅、代达罗斯的悲哀、马人喀戎的严肃……走马灯般的变幻着。 阳光在他的眉睫上跳跃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对生活所做的比喻,深深地感到生活 的脚印不知会延伸到哪一个地方。   “想什么呢?这么痴。”轻轻的娇嗔声传来。淡淡的曼陀罗香沁入鼻尖,欧 罗巴来了,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将他占座的书拿起放在他的面前。   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俄狄浦斯忽然感觉在无穷的虚幻中抓住了一根真实的 稻草。他歉意地笑了笑,“没什么,昨天狄俄尼索斯的阵势搞得真宏大。不知情 者还以为是国王来巡查地方了呢!”   “是呵!可惜你没看到后来的部分。狄俄尼索斯的信徒们从古藤上剪下许多 葡萄枝,当众切成许多小节,随意地插在周围的草地上,声称要使在场的每个人 立刻看到这些枝节在若干年后的情景。他用圣杖轻轻地点触扦插的枝节,你知道 我们看到了什么吗?枝节上长出了嫩翠的叶子,细小的藤蔓枝节向上生长,渐渐 粗壮,成为伞盖。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成熟的葡萄,闪着秋霜的光泽,真想上 去摘一串串把玩呢!这时,葡萄藤蔓已经结成了一个小小的丛林。人群一片惊呼。 狄俄尼索斯就在神圣的葡萄藤中笔直地站着,显得那么光洁夺目。许多女孩子已 经跃跃地想去拥抱他了!他又用圣杖轻击着草地,人们便看到芳香的酒从青翠翠 的草丛间汩汩地流出。简直太神奇了!这种景象持续了好长时间,直到一个牧民 情不自禁的想从流淌至脚边的泉水里掬一泓润润喉咙。才知道掬到的不过是一把 虚无的空气而已!”欧罗巴沉湎在美妙的回忆中,她的眸子闪烁着一道星光似的 亮光。双手扪在心口上,全身都在激动得发抖。   “这有什么。”俄狄浦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推动着,他心事重重地嘟囔 着,“在遥远的国度很早就有一种幻术,可以让人们看到他们所想看到的。狄俄 尼索斯不过是玩了一个小把戏而已。”   “这对于他来说是小把戏呵!他告诉人们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幻术,随后就告 诉观众如何种植、如何扦插,随后还告诉人们如何酿醇香的葡萄酒。如果不是没 带着必要的设备,他一定会为大家从头到尾演示葡萄怎么变成芳香的葡萄酒的全 过程呢。先让人们亲眼看到一个美妙的梦想,然后教给人们使梦想成真的方法, 学校里有哪个老师懂得这样的方法!”欧罗巴的话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如果把西 西里岛每天冒烟的维拉火山捅一个窟窿,也许倒能对她心中的火焰有一个真切的 概念呢!   “有什么了不起。听你的口气,他倒成了你精神世界的太阳了。不就是教人 们种植葡萄、酿造葡萄酒吗?没有了他,人们还是可以照常生活呀!”俄狄浦斯 异常不解,他持续地给欧罗巴泼着冷水,如果真有一瓢冷水的话,也许会在欧罗 巴的肌肤上立刻化为水汽!   “那报纸上为什么把一个掏粪工都作为劳模来宣扬呢!正因为他代表着一种 美德,给予人们的是生活的享受。享受,你有吗?啊哈,我明白了,你是在专门 激我呢!”欧罗巴小声嘀咕着,作势要拧俄狄浦斯的耳朵。   旁边有人看了过来。   欧罗巴讪讪地把手收回来。庄重地“噢”了一声,摊出一叠稿纸,开始要写 东西。两人一时无语。   良久,俄狄浦斯有些憋不住了。他用肘子轻轻地碰了碰欧罗巴,“昨天,我 见着西人了。”   “西人?她不是和那个羊人在一起吗?”   “她近期可能不会回家,她要回高加索山了。”   “是吗?”欧罗巴显得很吃惊,抬起头来,“高加索山有什么好玩的,又那 么远。年前,我爸带着我去那儿旅游,说要瞻仰在高加索山悬崖上展览了万年的 普罗米修斯。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多人,在悬崖下议论纷纷。我也很钦佩他超人 的勇气,在悬崖上悲苦地承受铁链的羁绊,一年四季石砾的摩擦,劲风的吹拂, 还有鹫鹰的啄食。可是,我永远不会向他学习,不能享受生活,没有活着的乐趣, 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没有他的抗争,你也许还穿着兽皮,在茹毛饮血中生活呢?”   “没有他的抗争,也许我们现在活得更好,享受着更为美满的生活也不一 定。”   俄狄浦斯还要说什么,欧罗巴已经摆摆手阻止了他欲吐的话语。她烦躁地一 顿手中的笔,“不和你说了,我还要为朱古力的书写序呢。”   “你给朱古力写序?朱古力把你当成了什么?赫拉?雅典娜?”   欧罗巴现出一副难以压抑的苦相。“别取笑我了。我怎么知道该给他如何吹 嘘呢?这世界真烦人!”她的语气好象要涤荡所有想象中的尘埃,把它们永远地 送到最遥远的海里去。   “享受生活!啊哈,享受西洋景,这好交差。我给你到楼下借几本书不就行 了。”俄狄浦斯想凌空打个响指,但随即考虑到这是自习室,于是顺势整整衣冠, 站起来向外走去。   下到一楼,远远地便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在楼道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对着 楼道侧门锁着的天井凝神看着,那里面栽了几株桃金娘树,只有当大风刮过,才 能从楼顶旋涡般地漩下些风气,一般时间则好象时空静滞了似的;一会儿又烦躁 地环抱着双臂“啪嗒啪嗒”地踱着。   “傅先生,在散步呢!”俄狄浦斯就要走到他身边了。停下来,礼貌地问候。   傅河间回头,竟立刻兴高采烈起来,犹如黑暗中探到了一线光明,他上前拉 住俄狄浦斯的手,“来,俄狄浦斯,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到我办公室聊会儿! 想找个聊天的人都找不着呢!”   “那您得先给我找几本书,我一会儿要看!”俄狄浦斯心中总惦着他的玄虚 的《治国安邦图》,于是又问:   “您的《治国安邦图》有着落了吗?”   “我正想和你说呢。”傅河间找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内。那张 大办公桌上还是老样子,铺展着满满的稿纸以及剪报。   “这是什么世道!是一些无知的人窃据着高位、有知的人在底层爬滚的世道! 是学术上的良知已经泯灭、以地位来获得知识水平的世道!是把享受当作人生的 第一目标、抛弃了良知与美德的世道!”   一进屋,站在办公室内,傅河间就以指关节敲着桌子,连珠炮地发起了评论。 俄狄浦斯一头雾水,是什么使面前这位馆员如此心情激愤?   “俄狄浦斯,你想想,我十六年辛辛苦苦钻研出的成果如果上面有人慧眼识 珠,该能发挥多大的效用。不可估量啊!这世界就像一个奇怪的发酵器,能够识 别的玉米、大麦、土豆、高粱可以进行加工、发酵成馒头、糕点,不能识别的人 参、燕翅就拒绝在外不作任何考虑。前天,学校居然通知我,说安全部门专门来 函要求调查我的来历,如果有必要的话就进行管教处理。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可 以把这个岛炸出个无底洞来。毕业这么多年,结婚生子,孩子都会叫我爸爸了, 整日忘我地学习、研究,居然要被作为管教对象来处理。俄狄浦斯,你说这是个 什么世道?”   语速太快了。俄狄浦斯吓呆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不至于吧,您给国家 领导写信介绍一下您的《治国安邦图》,即使是经常以雷电面目示人的宙斯也不 会因为这就给您处分吧!”   “信我一定要写。而且要一直写下去。”傅河间一拍桌子,一屁股坐在椅子 上,就像一只愈斗士气愈旺的公鸡,这时俄狄浦斯才发现他面前有一封写了一半 的信。   “宙斯爷爷:   您好。这已经是我的第十七封信了。您每天公务缠身,日理万机,也许仍然 不能看到我的这封信,……”   虽然看私人信笺有悖公德,但一看到开始 “宙斯爷爷”这样的称呼语,俄 狄浦斯不禁有些好气又好笑,他怎么也难以将这样的称呼语与面前这位年近不惑 的男馆员相联系起来。   “您已经给他写十六封信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   “是呵。自我的《治国安邦图》这样伟大的发现问世以后,每到一个月的初 一,我给他写一封信。这已经是第十七个月了。可是他一封信也没有回过。倒是 给阿波罗叔叔写的信,人家在去年节日时还回了一封贺节卡呢。喏--”   顺着傅河间的眼神,俄狄浦斯才注意到桌子靠墙的一边摆着一张彤红的卡片, 以金丝系着斜立在那里。他拿过来一看,上面印着一个耀目的太阳车,没有任何 标签或说明可以证明来自太阳的宫殿。背面工工整整地写有六个字:踏踏实实工 作。没有落款。   俄狄浦斯轻轻地放下卡片,心中涌起一股别样的情绪。忽然,他想起了什么 似的,低头看看表,“哦,傅先生。您说的书呢?我借几本好吗?”   傅河间向后撤撤椅子,俯身从办公桌下拉出一个大的纸箱来。里面凌乱堆着 的全是书。   “拿去,我从来不看。”他慷慨地一挥手,继续自己的工作。   俄狄浦斯像奉了敕旨一样,把纸箱的书哗啦倒了出来。飞快地翻检着,就像 清洁工对待需要分类的垃圾一样,把挑剩的书重装入纸箱内,推入傅河间的脚下, 一眨眼便从办公室消失了。   上到自习室,他气喘吁吁地将一摞书往欧罗巴桌上一堆,在吸引来的诧异的 目光的注视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指着这些书,压低了嗓子:   “这些,都是‘填补了空白'的书。放心的抄,大胆的抄,用不了多久,朱 古力就成教授中的教授了。”   然后,他才转到自己的桌位上,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象要把所有的闷气 吁出去,对着欧罗巴悄悄地说:   “今天,我遇到了一只山猫,却披着老虎的画皮。”   第十五章 梦幻?现实?   葡萄酒厂作为雕刻学校第186个校办产业,就要选址建厂了。狄俄尼索斯被 任命为酒厂厂长,同时作为雕刻学校的兼职教授。葡萄藤作为一种新兴的经济作 物在西西里岛掀起了扦插、栽种的高潮。家有葡萄藤的牧民们慷慨地任由别的居 民来剪枝,只要不伤害了葡萄藤的生长。连供人们栖息、游玩的河畔、公园都广 为扦插上了葡萄枝。淳朴的人们怀着美好的愿望:过两三年的光景,西西里岛就 将成为翠绿亭亭的葡萄藤的伞盖覆盖着的世界。夏天的时候人们在葡萄架下纳凉, 孩童们追捕流萤,大人们则讲述着代代相传的、有关西西里岛的不老的传说。秋 高气爽之时,成熟的葡萄闪着令人喜悦的光泽,就可以晒葡萄干、酿成芳香纯正 的葡萄酒了。人们忘我地劳动,口里歌颂着狄俄尼索斯,将他称为天上的酒神。 由于他的庞大的出场仪式,心中又多了些敬畏的成分。   在人们忘我地劳作、尽情想象着西西里岛的美丽前景的同时,劳作的间隙, 人们的谈论中却不自觉地多了一个话题。那是对于岛上景象变迁的一致话题。生 活在逐渐地改善,城镇渐渐地多了起来。西西里岛所多的是草野,适宜于放牧。 牧民们在追溯家谱时常常可叨念起上几十代祖先来,根深蒂固的血脉观之外是深 深的无话可说,因为祖先们也是在这片草地上牧着牛羊,儿子接过父亲的绵枣木 牧鞭,又要将它传给自己的儿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焉!面对的不外乎从东撞到 西的坦荡荡的风,一望无际的青翠翠的草与草丛中深掩的云朵般一团团的羊群。 通行的货币往往是羊,比纸币更易充当一般等价物。太熟悉的事物总是无言以对 的。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牧民们以往总是逐水草而居的,水草丰茂的地方是人 烟稠密的地方,水光草色陶冶了一代代牧民的性格,牧歌随炊烟、落日响彻草原 的时候,你总能听出饱蘸深情的对自然、生活的热爱。于是水草丰茂的地方多汇 聚成村落。现在,城镇的崛起,则是逐大路而繁盛的。起初可能是一个工厂,渐 渐吸引来诸多的店铺、居住者,方便的运输沟通了外界与内陆的商务往来,村落 里见不到的繁华与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了越来越多牧民的儿子,以牛羊直接交换货 物会遭到来往人们的指指点点;一些在车水马龙下熏陶大的年轻人甚至以头顶天 空的颜色来区分所在地贫富、先进与落后。有青年被问起来,回答自己家乡的天 多么多么的蓝,水如何如何的清,那会招来一致的心照不宣的另一种眼光的看待。 黄风挟着沙尘不知什么时候刮起来了,水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牛羊是牧民们的不说话的伙伴,偶尔生一个畸形胎比如三只腿或四只眼,那在老 一代牧民也是有的,可近几十年里所见的畸形的牛羊甚至河汊中青蛙等在眼界范 围内大量增多,也都已渐渐获得人们的熟视无睹。太熟悉的事物总是无话可说的, 无话可说是无聊乃至烦躁的晴雨计。生活是成批的日子的复制,当打工者的脚步 年复一年的踏上家乡的青黄小径时,当居民们在幻想着另一种生活、日复一日的 过自己的日子时,狄俄尼索斯的到来无疑是航海灯塔上的一盏航标灯,高高在上 地照亮了人们的生活直至内心,家家户户可以种植令人喜悦的葡萄藤,可以酿成 飘洋过海的酒,更可以随心所欲地开怀啜饮成草尖上的一滴朝露,在一种神圣的 醉态后一眼看到新生的阳光。而西西里岛又是怎样的一处最适宜种植葡萄的地方 呵。没有听说比雕刻学校后山的葡萄藤年代更久远、枝冠更高大的葡萄藤了。对 于西西里岛来说,这无异于是重要的经济转型点,狄俄尼索斯已经牢牢的深入西 西里人的灵魂。   而俄狄浦斯看来对于西西里岛也是情有所钟的,也许一抵达西西里岛,他分 析了土壤成分、水流情况、气候特征,看出了这方水土正适宜成为葡萄种植的乐 园;也许是看到了那株已深深嵌入崖隙中的巨大的葡萄古藤,惊异于它的年长日 久根深叶茂;也许是作为一所久享盛誉的千年学府--雕刻学校的盛情邀请,狄 俄尼索斯已经透露出要结束四方流浪的生涯在此长久居住的意向了。他已经成功 地得到岛民们的认同,被视为一位尊贵的客人,甚至还得到了许多人的顶礼膜拜, 并愉快地接受了雕刻学校的委托,要全力以赴为自己的酿酒厂作筹备工作了。注 意力也是一种经济资源,上天赋予了狄俄尼索斯精湛的技术、俊美的外貌,他就 十二分地将这些资源充分地运用起来,以前人们将狄俄尼索斯视为一个令人喜悦 的流浪明星,现在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狄俄尼索斯,因为他将要掌握整个西西里 岛的得天独厚的葡萄资源,并将这资源转化为经济优势。他已被视为一颗正在冉 冉升起的经济实力派新星,许多显贵不再仅仅将他当作筵桌上的佳宾,而是郑重 其事地邀请他共论经济要事。而且人们已经有鼻子有眼地传狄俄尼索斯的女信徒 们要为他筹办酒神节,以他诞生的日期为节日日期,一年一度地固定下来狂欢, 他的身世将要被编为一本书畅销各地。从他诞生、成长到流浪各地教人们种植、 在各地所受的欢迎程度等等,由狂热的信徒们编集。   狄俄尼索斯的信徒也越聚越多。他们自置了尊贵的金紫色的长袍,戴上葡萄 藤花冠,四处宣扬着狄俄尼索斯的神奇、并臣服在他的脚下喃喃地表白自己的心 迹,如果获得一支狄俄尼索斯授发的圣杖,那就等于正式成为一名真正的信徒了。 他们苦练着一种指石成酒的本领。据说一旦能炼成功,便可以如狄俄尼索斯一样, 只要用他们的圣杖敲击岩石,明洁的泉水或芳香的酒便能从光秃的石头上汩汩地 流出。在圣杖的点触之下,溪水也可以变成牛奶,枯树也可以滴着香蜜。这是何 等的奇迹!可以不需像父辈们起早摸晚地在野外放牧,任风吹皱了皮肤,任霜染 白了鬓发。心诚则灵,他们所需做的便是潜心修炼,并利用一切在外的机会宣扬 狄俄尼索斯,以加深自己的虔诚。   就在人们翘首以盼的酿酒厂取址动工修建之际,后山葡萄古藤下的草坡上发 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怪事。也许是出于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也许是想再亲见一次 狄俄尼索斯显示奇迹的这片草坪,也许是出于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敬之情,在这风 和日丽的天气里,一位牧民特地将羊赶到了雕刻学校的后坡上。他则在葡萄古藤 下顺仰地放下牧鞭,拥抱着古藤的茎干,或静静地端坐在葡萄藤搭起的伞盖所庇 护的荫凉下闭目养神。似乎对生活有了崭新的念头,却不知如何渲泄,于是选择 了这样一种传统的方式。他所听到的是什么呢?风声漫过整个后山,葡萄叶在和 着光斑儿以自身的方式歌唱,上空的仙女是否还在喃喃低语?   羊群慢慢靠拢过来。渐到他的身边。这时,他听到的是什么呢?是重物“扑 通扑通”的倒地声。猎猎的山风也掩不住这样的不祥的声音,死亡的气息弥漫在 阳光下的青草之上。他睁开眼,顿时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悲戚之色,禁不住地大叫 起来。因为他身边的许多羊都已经睡熟了似的倒在草地上。他叫着奔过去,一一 想扶起来,触手的却是尚有余热但已经僵直的躯体。美好的生活的愿望尚在襁褓 之中,还没能展开她稚嫩的双翼,对现实的绝望的气息已经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 灵,刹那之间,他由纯洁的云朵上飞舞着的天使身边降落下来,三头恶狗将他推 入了绝望的深渊。   许多人被惊叫声吸引过来。人们惊诧地看到眼前一片狼籍的长眠不起的羊群, 一个坐在地上捶首顿足的老牧民,愁苦的皱纹爬满了他涕泪纵横的脸庞。而近前 的葡萄古藤似乎也在为这样的惨案而哀叹,风偃息了它的叶子的舞蹈,爆炸性的 新闻使围观者聚集得越来越多,人们抚慰着痛失了生计的老牧民,纷纷许诺给他 足够的生活费用,有心人在细细地查看着羊尸上的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可以显 示出这骇人听闻的真正的死因。俄狄浦斯也挟杂在其中。他比其他的学生早来了 一点儿,也许是记者的职责促使他注意关心身边的任何一条新闻。这时,有人却 大声向绝望中的老牧民呵斥道:   “你应该向神异的葡萄古藤王顶礼膜拜,请求赎罪。在他的根须之上,哪里 容许牛羊啮食。他可以庇护每一个西西里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也可以使任何 一个漠视他的存在、亵渎他的灵异的人们受到严厉的惩罚。反省吧,赎罪吧。你, 无知的牧羊人!”   他的话激起了部分人的附和。有的乘机又颂扬起狄俄尼索斯的虔诚与灵明。   老牧民恸哭欲绝。这时有人忽然喊道:“该去请脏卜师来!”   “是呵!是呵!”人群中才恍然大悟似的这样随声附和。脏卜在现在已经成 为一门非常奇怪的职业。大家只感觉这门学问很神秘,但究竟神秘在什么地方, 却似乎又说不上来。脏卜师的一套念念有辞的“之乎者也”之类常常令在旁观看 的人们莫名其妙,如堕五云之中。只是在通过内脏来分析牲畜的症状、食结等方 面,脏卜师显露出了他们令人信服的高超技能。据说战争时代,脏卜师的地位尊 崇无比,在战前脏卜师可凭祭祀或预测来决定一场战争能否消弭于无形。这是写 入古书中的。究竟如何做的,人们没见过。而在这和平年代,脏卜师似乎也只有 在学校中还因其学科的设置而享受很高的待遇。在社会上,却更多的是充当一个 兽医的角色。   脏卜师米奇很快就被请了来。瘦枯精悍的米奇撅着山羊胡子,驼着背,在草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羊群之间来回转悠着,后面紧随着一个捧着羊皮夹子的年轻 的扈从,一步也不敢落下。夹子里分别插着的有寒光闪闪的屠刀、镊子、探针、 锤子等。在一具羊尸处,米奇停住了脚步。吩咐周围的几个壮小伙子将羊头扶起 来正对着灼目的阳光。他伸出鹰爪般干枯的手,先翻起死羊的眼皮上上下下、左 左右右地仔细探视着,摆摆手,从扈从递过来的夹子中一翻手,手中便多了一个 凸透镜。吩咐身边的青年掰开羊的嘴巴,用凸透镜采一束阳光向羊的口腔中探究 着什么。他的脸色益发凝重了。好象面对着克里特迷宫的门口,在踌躇着是勇敢 地探出小心翼翼的第一步,还是知难而退。围观的人群刚才还都在屏声静息地观 察他的反应,现在则窃窃地小声议论着。老牧羊人定定地看着他,希望从中看出 什么玄虚来,可是他失望了。   好一会儿,米奇抬头向人群中望去,俄狄浦斯正在一旁独自站立着思索什么。 “俄狄浦斯,”米奇叫他,俄狄浦斯一怔,探询地向他望去,正捕捉到脏卜师米 奇眯缝着的小眼睛中最后一抹亮光。   “来,用铲子铲一块草皮带回学校!”脏卜师米奇吩咐他。然后转身吩咐身 边的几个小伙子抬一只羊到学校里。   然后,他回过头,郑重其事地对老牧羊人说:“老哥,这些死的羊抬回去后 千万不要剖剥开吃掉。从远方的山谷里砍来大量柏枝,将这些羊垛在高垒的柴堆 上,点一把火,让熊熊的充满柏香气的柏火祛去无尽的深掩在地下的罪恶吧。”   脏卜师的实验室。本来很宽大的实验室里所多的是一层一层的架子,这是一 个动物骨骼标本的世界。每层架子的天鹅绒布上有秩序地摆放着各种动物的骨骼 标本:剑齿虎的突出上颌的两颗犬牙交错地叉出来,骄傲的姿态像要刺破青天; 一种扁扁的有着细长环状尾骨的爬虫类的颊骨上还黏附着薄薄的一层骨膜,那样 完整,似乎轻轻一触就会碾碎成粉末,却让人想见它在发怒时颊面鼓起两个大气 包的样子;一只三头蛇的骨骼盘曲着,每只狰狞飞扬的蛇头上,蛇眼早已成为深 邃的细小的洞,却似乎还在恶毒地凝视着你……。梁上广为吊挂着的则是各种飞 禽的骨骼标本,有的鸟儿的骨骼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竟不如旁边一种飞禽的展 开的巨大的羽翅的一支羽毛尖稍大。米奇正在指挥几个青年将死羊放在一个台子 上,俄狄浦斯轻轻放下手中盛有草皮的铲子,纵深处的一个架子上,蓝幽幽反着 光的一个物什吸引了他,不自觉地向纵深处的架子里走去。   他的呼吸瞬间停顿了。面前的整层基座上,分明摆着的就是一整条巨龙的骨 骼标本,和书本中自己想象中的龙的外型一模一样。长长的颈子,蜿蜒有力地弓 起的腰骨下四只利爪仿佛还在按着云雾飞行。粗犷的头部骨骼、两只昂然挺立的 巨角下的窟窿似乎还让人想到它钉视着远方的锐眼,仍熠耀如同火焰;昂然大张 的口中只剩下三层利齿。   “龙牙!”俄狄浦斯惊叫起来。那狰狞的大张着的巨口中,细密的牙齿犬错 交叉,前排的一颗大龙牙有力地向里勾回一条优美的狐线,在它生前,这却只能 意味着是令敌人在恐惧中死去的角徽。俄狄浦斯呆怔了,凝视着那排蓝幽幽的闪 光,阴森森的氤氲中,那里面似乎随时会跳跃出一个个呐喊着的持矛的战士,那 张大张的口中,似乎藏着一个未解的谜语。   俄狄浦斯呆立着,泥塑木雕般。一种别样的感觉正自脚踝处循筋腱缓缓向上 延伸。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刹那,温馨而困窘的家,父亲引导他 一步步地在草野上踟躇着,马人喀戎惊异而凝重的面庞,一一在脑海中闪过。   “俄狄浦斯,你怎么了?”脏卜师米奇驼着背缓缓的踱了过来,走到俄狄浦 斯的跟前,看着面前的龙骨标本,他蹙着双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你所 不应该看到的。走罢,帮我掌着灯,那羊死的很蹊跷呢!”   听到米奇的话语,俄狄浦斯浑身打了一个颤栗,立刻从思索中醒悟过来。他 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盯着米奇皱褶簇拥中的一双黄豆般大小却锐利的眼睛,说: “老师,我还有事,不好意思,您还是找一个帮手吧!”   说完,他略一瘸一拐地向架子外走去,走得颇急切。   米奇回首看看头顶上方的龙牙,盯着他的背影,“咦”了一声,好象这时才 发现他的瘸拐,又好象在重新审视着渐行渐远的这个有些桀骜的学生,蹙着的双 眉一直没有松开,阴暗的实验室里,他的样子就如一个大大的问号。   天渐黄昏,俄狄浦斯独自走在校园的甬路上,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周围的一切显得很明亮,夕阳早已落山。这正是黑暗来临的前兆。俄狄浦斯 穿过学生住宿区,走上了一条鲜花夹道的小径,来到了学校的最西墙。就这一会 儿,夜女神已经悄然张开了她无所不容的双翅,面前的一座长满葱茏青草的山丘 已经有些混沌不清了。   在山丘下两根雕有植物图案的光滑的柱子所支起的石门前,俄狄浦斯将一根 柱子上装饰着的一个牛头骨骼的上颌骨掰开。将手伸进去转动了小钮一下。一会 儿,门“轧轧”地开了,一个声音从里面威严地传出来。   “俄狄浦斯,进来吧!”好象早已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造访。   穿过宽敞的大厅,踏上螺旋状上升的钟乳石小径,在有着四股喷泉的亭子间 里,马人喀戎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拾级而上的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讪讪地走到喷泉边。“喀戎老师,很不好意思打扰您的清净。不过 现在许多事困扰着我。尤其有一件令我食不知味、睡不能眠,很想向您请教。”   马人喀戎微笑着颔首,示意他坐下。钟乳的光晕下,他的长发、长鬃显得色 彩迷离,“我曾经答应过你一个要求的,说罢,是什么事。”   俄狄浦斯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您有和人通梦的本领。我想,您能否给我将 别人的梦境连通一下,让我真切地窥见她的心迹呢!”   马人喀戎“呵呵”笑了。就像慈祥的长辈在善意地笑着无知的孩子,“俄狄 浦斯,看得出你正处于极度的苦恼当中。这种苦恼来源于对一个人执着不舍的热 爱和追求,这是你们年轻人必须要患得的一种病症。也许,她也正和你一样在同 样的苦恼当中。完全不必担心,而且从你现在的眼神来看,似乎还有一样矛盾在 缠着你呢。”   “是呵,”俄狄浦斯不禁叫了起来。“我心中所装的实在太多太多,疑问像 维拉火山蕴藏的热浆一样多。刚才在路上我还一直踌躇着是请您解答哪个问题好 呢?我感觉现在自己就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前方却有着两条岔路,不知该向哪个 方向走!”   停顿了片刻,他又继续说:   “不过,我的感觉却隐约地告诉我,要请教自己身边攸关的。这关系着我的 幸福与无时无刻的快乐与否。而且无意中还听脏卜师米奇嘟囔着说要和你通梦, 所以我也想请您将我和另一个人的梦境打通。我感觉前方有幸福,却总是虚无缥 缈地不能一把抓住。”   “脏卜师米奇?呵呵,小伙子。梦传说是由宙斯送来,它的居住地在飘渺不 定的西方、冥土的入口附近。如果离开住地穿过角制大门出来就成为预言的梦, 即梦谶;如果离开象牙制成的大门出来,就成为虚幻的梦,也即人平常所做的梦。 你想要哪一种呢?”面前流淌着四时的喷泉,马人喀戎在一片迷离的光晕之中, 嘴唇翕张着,似乎在讲故事,那是梦的故事,俄狄浦斯出神地听着,眼前也逐渐 迷离起来。   “后一种罢!”他费力地说。   “注意听着,下面我要逐一问到你以及对方的年龄、住址、性别、性格特征、 出生等情况,你要尽你所知真实地表述,如果一丝不准确,则会完全失败或者串 入别人的梦中。懂吗?”   俄狄浦斯已经感觉眼皮沉重得像坠铅似的,他点点头。马人喀戎的声音像水 一样漾过来,他只感觉神智尚还清晰,因为仍能机械地回答马人喀戎的问话,身 边似乎有一个弓着的身影颇急切的走过来,遮得眼前倏的一暗,他也随即陷入了 广袤无境的梦境之中。   俄狄浦斯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风光旖旎的草原之中。他漫步在一片鲜花丛中, 风呼呼地刮过来,风信子、百里香、水仙花以及不知名的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在他 面前忽地被吹起,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飞快地采撷着,风顽皮地穿来绕去。俄 顷,一个美丽的花环已经编织成了一半,俄狄浦斯看得有些羡慕,他总感觉那就 是欧罗巴的身影,跃起来欲捕住,手已经触摸上的时候,一股狂风忽然而至,花 环飘荡在半空中。   他的心中似乎要下雨。天气倏地一变,他似乎躺在了一张硬梆梆的床上,又 似乎是枕在青草上,头顶,是五彩缤纷的云朵,身边有潺潺的水流的声音,脏卜 师米奇和马人喀戎正在一边谈论着。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好的,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离开,但看两人的模样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无端地感觉自己躺着的 位置竟很隐秘,他也竟心安理得地听下去。   “这可是震惊全岛的大事!我要披露出去!”脏卜师米奇正对着他,容色激 昂,完全不是自己平素所见的一个糟老头的样子。   “没人相信你的。你这会让人认为是引导他们去质疑狄俄尼索斯,去除他所 带来的虚玄。他给西西里岛的牧民们带来了新生活的希望,你认为还有人会相信 你的话吗?”这是马人喀戎,宽厚的脊背纹丝不动。只有长长的马尾不时四处摇 摆着。   “可是,事实摆在那里。我要去带人挖后坡上的草地,不然那里就完了。” 脏卜师米奇“腾”地站了起来。   “稍安毋躁。你想想,有人会跟你去吗?退一步讲,会有人容忍你去挖葡萄 古藤下的草地,将那里翻得一片狼籍吗?恐怕在你还未扎下第一锨土时,已经被 人按倒在地上了。然后,有人会说你老糊涂了,从事一辈子教育却要受小孩子的 嘲笑,你静下心来想想,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脏卜师米奇有些颓然地坐下,但山羊胡子仍撅得老高,不住地抖动着,前胸 起伏不已。“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办法的话,那葡萄古藤恐怕是要真正地成为’古 藤'了。”   马人喀戎进一步逼视着他,“你完全可以肯定是龙牙的毒性发作而致的吗?”   “完全可以肯定了。虽然全身与老死无异,眼睑内侧在凸透镜下可看到视肌 纤维性挛缩后的痕迹,上唇与正常状无异。但唯内部有严重紫绀及白沫现象。剖 开尸体后,可见喉管发紧,胃膜无损但心脏肿大,细细观察可见一龙牙状伤痕, 毒素居然会不损伤其他部位而直攻心脏,确和早先所解剖过遭龙牙袭击的尸体所 见到的毒素特征相同。如果不是有意外的另一种类若载入毒史的毒物出现,那就 完全可以肯定。”米奇详细地介绍。   “那这件事可非同小可。它的背后所掩藏的是什么呢?”马人喀戎捋着顺长 的胡须,这是他在严密思索时的一贯姿势。   “听说在遥远的东方的国度有着许多种幻术。其中有一种幻术是借灵异之物 的力量而唤醒人们心中的欲望的。”米奇谨慎地字斟句酌着,又似乎在努力地从 脑海中极力搜索。   “你是说--”马人喀戎没有说下去,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也看到了一致的 答案。   双方的眉宇都紧锁着,似乎一把亘古未开的锁,将思绪都禁闭在里面。无论 落英缤纷还是冰刀霜剑,都努力地涤荡着深深庭院中的不安分的因素。   “脏卜实验室的那个毒龙就缺少了一颗下前牙呢。”米奇提醒他。   马人喀戎没有应答,只是对着面前的四时喷泉默默地捋着胡须。有人风传他 的脑袋在思索时就是一部巨型的、从未出过任何纰漏的运算精良的仪器,俄狄浦 斯有些信服了。   良久,马人喀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头久久地望着上方,似乎要把所注视 的地方看穿。   “世界确实变了。社会的变迁催生了人的心灵的转变,我做的那么多事在现 在看来都是不切实际的,却还反而断送了普罗米修斯的自由。精英教育、精英教 育,已经是一件过眼黄花的往事,马人喀戎还是马人喀戎,但骨子里的精髓已经 被供奉为神龛中的古经,拿来实施却是要处处碰壁了。普罗米修斯胜利了,马人 喀戎失败了。人人在平庸中自守心中的一份纯洁吧,有斗志的人继续向前探索吧! 我的疑虑是被证实了的,你--”他指着脏卜师米奇,“回到你本来所应在的地 方吧!”   接着,他宣言似的向着天空呐喊,似乎那里掩藏着一个难言的宿命,“纯洁 退守到内心,让心怀贪婪的人慢慢接受历史的审判!从此,民间将不再有马人喀 戎,从词典里去查找他的事迹罢!”   俄狄浦斯听着蓦然一惊,马人喀戎,您要到哪里?他心中这样大叫起来。耳 中却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呼喊,他看到,马人喀戎转过身来,满脸诧异地,问:   “俄狄浦斯,你醒了?”   “马人喀戎,您要到哪里?咦,脏卜师米奇呢?”俄狄浦斯一骨碌趴坐起来, 揉揉惺忪的眼,发现自己躺在亭子间的石床上。刚才的自己是在梦里吗?如果是, 那也一定是一个真实的梦。脏卜师米奇刚才分明就坐在亭子里,可是一揉眼的工 夫,他就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   马人喀戎也禁不住呆怔了。但他的表情很快回复了原样,他上前珍视地抚摩 着俄狄浦斯的脑袋,“想不到脏卜师米奇的匆匆到来让你正好赶上了一段因缘际 遇。俄狄浦斯,你是很幸运的,但千万不要因此产生很多的虚妄,就像曾富有人 世间各种物品的坦塔罗斯,引得奥林波斯圣山神祗唯一敬仰的人。可他的虚妄使 他作了欺骗之事,现在被打入地狱承受三宗惩罚。站在大湖中而喝不到水,果树 垂肩却吃不到食物,马鬃悬着的大石系在头顶。干渴、饥饿与永久的恐惧时时使 他感觉生不如死。所以,保持内心的纯洁,永远保持抗争的精神,这就足以使你 成为当代的英雄。不必以惊天动地的伟业来宣扬自己。至于脏卜师米奇,将来不 但你,任何人都不会再看到他了;而我,也只能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才能看到。 解放英雄的普罗米修斯,是我现在唯一所应该做的!”   喀戎平静地说着。俄狄浦斯无限依恋地望着他,感觉他似乎已苍老了许多。 背脊有些弓下去,脸消瘦下去。脏卜师米奇的影子隐约就在他的身体里闪现着。   “那,刚才,我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呢?我怎么感觉看到一个编织得异常美丽 的花环--那似乎是欧罗巴在太尔时编的。被大风吹跑后便没有了她的讯息。这 是怎么回事?”   “这是因为你刚才所提供的信息不准确的缘故。梦无言,但何人?人在何方? 那是要厘清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呵!刚才你串入了我的梦里,爱人的梦里有 鲜花,有透过鲜花漂游的月亮船;我们的梦里只有现实,只有真实的土壤以及对 现实所挖掘的根须的本质。”   俄狄浦斯沉默了。这世界有太多玄妙的事情。他似乎有太多的渴求,但思绪 的杂乱使他只能保持沉默。   马人喀戎要离开了。几被岛人奉为图腾的葡萄藤也似乎在岌岌可危中。俄狄 浦斯忽然感到有些悲凉,雕刻学校的学生们现在应该沉浸在静夜的温馨之中。琅 琅书声、谆谆课堂是美丽的,但校园生活分明又不尽这些。   夜已有些凉了。马人喀戎亲送俄狄浦斯出来。夜的高远的幕布上缀满了闪烁 的星斗,马人喀戎将手重重地搭在俄狄浦斯肩上,似乎要将力量注入他的全身, 眼睛却不由出神地向天幕上的星汉看去,似乎充盈着无尽的向往。   喀戎也在向往天上高远的星斗吗?俄狄浦斯痴痴的想。   第十六章 酒神的狂欢日   指针一点点地向校庆的那一天逼近,膨胀在人们心里的欢乐随着日期的临近 也似乎变得紧迫起来。要将这样隆重的庆典搞得尽善尽美,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大 事可做,却又有无尽的细节工作。校庆是挂在人们口中的一处丰碑,这丰碑上镌 刻了已知的、未知的无数伟大的名字,在每个人的心里熠熠生辉,必要的时候, 可以挂在嘴边,自己也随喜了似的。校庆是欢乐而有节制的,那是雕刻学校无上 的节日,是西西里岛的节日,也是整个教育界的节日。在这临近校庆的时刻,学 生中却已经悄然流行起过一种叫做“花月节”的节日。这个不知从何方舶来的节 日似乎也随喜了校庆的氛围,学生又是一个极易感染性的群体,不知谁先引入了 校园,一下子便忽的在学生中膨胀了起来。   在俄狄浦斯的宿舍,他们是最先从帕里斯口中知道这个名词的。那时,帕里 斯已经身体力行地向“花月节”致敬了。那正是春初花月10日,帕里斯捧着一个 做工很精致的小酒桶回到宿舍,虽然从来没见过这新鲜玩意儿,但一看便是酒桶, 完全的大酒桶的微缩版。波塞冬他们神疑地捡起来擂擂,贴着封锡的桶内还“咕 咚”地响,显然是酒。情圣又在搞什么新名堂呢?   “你不会跑到女生楼下邀请海伦下来和你一块饮酒吧!”波塞冬调侃他。   帕里斯很得意地,有些小睨波塞冬没见识的样子:“明天是花月节,你知道 吗?这正是万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秋天酿的新酒正好饮用。酒桶一开, 好事自然来。开桶的一刹那,据说闭眼许个心愿,就可以实现呢。”   俄狄浦斯插进来,问:“这个节日是不是和狄俄尼索斯有关呢?”   “今天不是狄俄尼索斯在演讲中所说的他的诞辰日吗!他诞生的第一口呼吸 便是身边刚揭开盖的葡萄酒池内飘来的新酒的芳香气息。从此,他便如酒醉般蹒 跚走着了。”旁边的忒修斯忽然想起来地说。   “这么说,这个节日是专为纪念狄俄尼索斯的诞辰了?”俄狄浦斯问。   “是啊。明天据说还是酒神的狂欢日呢。这小酒桶听商店老板说西西里岛生 产极少,多是从外地运来的。我买的时候身前身后排队的多是学校的学生。看来, 都和我一样,要和自己的另一半在这节日里恣意狂欢!波塞冬,不为美杜莎来一 桶吗?”帕里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末了,不忘将波塞冬一下。   “义务为商店做广告吗?你这激情久抑型的可不要狂欢出什么乱子来噢。” 波塞冬调侃他。   “海伦现在和我的关系已经由地下转为公开了。我现在向宿舍弟兄们正式宣 布: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感觉自己已经深深地触摸到这句古谚的真谛了。经 过长期艰苦卓越的斗争,我已经攀上了胜利的巅峰,采撷到了这朵最美丽的冰花。 弟兄们,祝福我吧!弟兄们,狂欢吧!”帕里斯不愧是校园演说家,感情投入, 真情迸发,倒乍令俄狄浦斯他们以为这是又在舞台上对着麦克风作秀呢!   “悲伤时,冰山下最深处的海水深灌入了你的胸膛;兴奋时,跃入奥林波斯 山顶的云层之上还觉太低。激情倏然迸发,小心在酒的催生下乐极生悲,让魔鬼 抓住了你的脚踵哦!”波塞冬冷冷地规劝着他。如果说,帕里斯是热情沙漠中能 自我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波塞冬就是广袤的海水,专治!而帕里斯像爱斗的公鸡, 长篇大论常常又在波塞冬的三言两语中浇熄了论斗的火焰,耷拉了高傲的冠子。   帕里斯梗着脖子,这是他要宣告开战的肢体语言。波塞冬双手又环抱在胸前, 微笑地看着他。一场唇枪舌剑迫在眉睫。忽然,守在门口的忒修斯摇摇手,小声 的警告:“海伦过来了!”   像听到了天籁似的,帕里斯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口跑去。波塞冬哈哈大笑着, 在后面推了他一巴掌。宿舍里响起一片争先恐后的脚步声,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宿舍门口已经探出几个脑袋来,不知谁按了一下俄狄浦斯的头,“向下,向下”, 惟恐看不到这女生荒芜之地难得的异性的景致!帕里斯的脑袋被挤在最下方,挣 了几下都没能如愿!   海伦已和一个同伴走过了横跨宿舍的过道,沿甬路笔直地走过来了。越走近, 越令人看清她的美丽。她着一身看似亚麻布却华丽得多的长袍,微笑着,似乎有 些羞涩,波浪形的卷发在阳光下闪着粟色的光泽。活力四射的美!她和那位女同 伴正小声地边走边谈论着什么!   宿舍的几个小男子汉们“轰”地炸开了,帕里斯已跑到自己床上拿起一个镜 子飞快地照着,很快,连衣冠都整理好了,“哼”了一声,左顾右盼,昂首向宿 舍外走去。   “啊,海伦!”他深深地叹息着,张开双臂,向前迎去。神态完全像舞台剧 中的王子在恭迎公主出场的那幕,只差没有单膝跪地了!   海伦有些脸红了,“啪”地娇嗔而又喜悦地轻拍了他的手一下。眼神的余光 向宿舍门口飞快地瞟了一眼!好象是羞涩于屋内可能的偷窥,又好象是先行的问 候!   “明天是酒神的狂欢日,校门口已经张贴出巨幅大海报。正好是周末哩!” 海伦脉脉的注视着他。   “我已经为你预备了一个惊喜。没想到广告贴这么快!”帕里斯挠了挠头发, 有些懊悔的样子。   他俩在宿舍门口就这么站着。忽然,只听宿舍内一声尖利的呼哨,门“咣” 地一碰,几个同学呼啦冲了出来。首冲的波塞冬冲着海伦“嘿嘿”地一笑,压阵 的俄狄浦斯回头向帕里斯作了个“OK”的手势,好象一阵急云,几个人向外面奔 去。   海伦摆摆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校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同学围观,有的教师也挟杂其中。海报高高地以木架 子支起,站得远远的都可以一览无余。“酒神节、狂欢节”几个大字斜贯整个海 报,乍一看是红、紫、蓝三色相映衬的飘逸的大字,细看才可知那是由一个个东 歪西斜、狂欢舞蹈的若干小人儿所组合而成。一枝枝绿叶掩隐中的葡萄笑裂了嘴, 挤歪了鼻子,粉红的面颊闪烁着生动的光泽。蔓儿打着卷儿,似乎在幸福的醉态 中踟躇着前行。整个画面衬托在黑色的底调中,又显得那样神秘。   神秘显然是最能诱发人的好奇心的,狂欢又是最能令不同程度感到压抑的人 群无限神往的。海报的右下方用白色的小字写着:周日。葡萄古藤下。人群所发 出的巨大嘈杂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朵,每个人又义无返顾地为现场制造着幸福的 噪音。俄狄浦斯的心都深深地为现场的气氛感染着,以前所聚积的那么多的困惑、 不解忽然从不知名处一齐涌现出来,汇聚在一处成为无穷的压抑的冲动,憋在心 中就要爆炸,亟待在明日的狂欢节上一并释放出来。让所有的痛、爱和眼泪一并 释放出来吧!他烦躁地这样想。眼神全力向熙熙的围观的人群寻视着什么!   人群中正有一个欧罗巴的宿舍同学芬兰。俄狄浦斯快步上前,轻轻拍了一下 她的肩膀,芬兰扭过头来,满面疑惑顿时转为如花笑靥,“俄狄浦斯,你也来 了?”   “是呵,怎么不见欧罗巴出来呢。”俄狄浦斯向芬兰的左右扫视了一下。笑 着问。   “小欧?她不在学校了。一大早,一个身体高大、穿着讲究的男子把她接走 了。她临行前说要回家!她很早就抱怨说想家了!”   “她回家?男子?”俄狄浦斯疑惑地叨念出声来,“她家离学校那么远,明 天她是回不来了吧?”   “不,她说最迟明天一大早就会赶回来。我送她出来的时候,那男子居然是 乘着一辆飞车来的。听爸爸说,这种车现在还只有遥远的两河流域才能生产出 来!”芬兰说着,也禁不住满面艳羡之色。   “哦,是这样。谢谢你,芬兰。”俄狄浦斯的神情已不自觉地忧伤而严肃, 他感觉自己紧攥的手心在发抖。   芬兰却凑近了他的耳朵,“别这样紧张兮兮的。我能感觉出欧罗巴对他表现 出的只是礼貌性的热情。不过,你可要抓紧啊!”然后,嬉笑着跑开了。   节日般的嘈杂声还在持续着。海报上那令人喜悦的葡萄所传递来的讯息还是 那样令人欢乐。在盛大节日前的雕刻学校,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充分展露出来、洋 溢于脸上、身体各个肢节的这样无所顾忌的欢乐了。俄狄浦斯却闷闷不乐地独自 离开人群,向着空荡荡的野外的方向走去。连背后波塞冬与美杜莎的招呼都没有 听见。   天有些转阴了。这是一个修葺起来的曲曲折折的河塘,面积很大,波面如同 清鉴一样可以照到里面游动的红鲤以及草虾。当然也可以照到头顶的灰蒙蒙的天 气。河塘边的土路上有一条橄榄树织成的长长的巨龙般蜿蜒在极远处的林带。   他感觉全身处于莫名的烦躁之中。上天为演员与旁观者制造出来的区别便是 让旁观者给演员的精彩表演鼓掌,鼓掌也是借以孤立演员的最佳方式。在俄狄浦 斯作为演员这场感情戏中,男主角有着最为火热的内心,反映出来的却是冷峻而 令人难以捉摸的外表。他已经感觉自己被孤立起来了。但还没有人为他鼓掌,所 以俄狄浦斯现在是失魂落魄般的在橄榄树下走着。他不知将肚子里烧的一团火如 何正确地渲泄出去,擂一通树干也好,用清粼粼的塘水湿把脸也好,反正他没想 着将这股失魂落魄的火发泄出来。只是呆呆地在高高的橄榄树下走着。   风声、水声、草动声,漫耳而过。雕刻学校的喧腾已经远远地抛在耳后了。 世界竟清静如是。俄狄浦斯忽然感觉自己足以成为一位哲人,他甚至想那些大哲 学家、悲剧家是否就是这样诞生的。左边是水,右边是草地,极远处是雾蒙蒙的 飘渺地带。不知已经走出了多远,回首望去,只见烟雾迷朦中的一条林带,如诗 如梦。   前方是何方?是雾乳缭绕中的梦幻境地,土路就曲曲折折地蜿蜒向雾中。   俄狄浦斯走着,只想穿入雾乳,看个究竟。四周的景色和刚开始来到河塘边 类若,但却分明是陌生的地方了。河塘面积真广,似乎不能穷尽,但影影绰绰地, 前方似乎有个人影了。在雾裙带般的萦绕中,却又看不甚分明。   有翅膀扑簌簌起落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他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前面 的那个人影应该是潘多拉,那个有着一切天赋的持匣子的女子!他急切地要上前 见她!雾乳已经缭绕在衣前带后。俄狄浦斯已经不自觉地步入雾中了!   可不就是潘多拉?天上没有阳光,可潘多拉端坐在匣子上,那双明亮的如剪 水般的眸子一向俄狄浦斯望去,俄狄浦斯便陡觉心中透入了一束希望的阳光。 “潘多拉,您好。”他疾步向这尊高贵而美丽的心中的神祗走去。   这位美发披拂的犹如一个梦、一个略具形态的梦、风神般飘渺的体态的女子 却威严地呵斥他了:   “俄狄浦斯,沉浸在无知的欢乐之中,只记得享受,忘却了马人喀戎与脏卜 师米奇所无意中给予你的信息了吗?”   直来直去,就如家乡草野上坦荡荡的风吹过,俄狄浦斯蓦然停驻了脚步,脑 颅似乎被混沌之斧劈开,清清的风透入,全身激凌凌地打了个冷战,脑中的乱麻 立刻被警醒所代替了。他有些羞愧地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迸出这样一句:   “我,我又是在幻觉中吗?”   潘多拉的目光似乎一直刺到俄狄浦斯心里。一种盲目的迷惘占据了他的心, 又麻木,又痛苦。   “幻觉是存在于心中的,心有幻想形诸于外界就会有幻觉;心无芥蒂,世界 自然坦荡。我是专程来熨平你的狂躁的。”   “明天就是酒神的狂欢日,我很想去参加,这也是任何一个普通人所有的想 法。不管以什么方式渲泄出来,不是为了更好地健康地生活吗?”   “是呵,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天赐这样令人忘却苦痛、忘却磨难的节日,是 要好好珍惜才对?”潘多拉温柔地似乎邻家大姐姐,在探视着他的内心。   “这世界有着太多的浸透于骨子中的淡漠与麻木不仁。我们总好象戴着面具 在生活,即使学生当中也有不同的利益、不同的阅历,无意中会得罪一张本来还 在笑着的面孔。身在幸福中而能有自知之明,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最好 的朋友也可能在暗地里算计你,许多事只能掩藏在心里,笑也装在面具里,恨也 装在面具里。嘻嘻哈哈,无原则的一团和气被当作成熟者的角徽,真心流露反而 会招来背后的嫉恨。这个世界需要消毒,狂欢就是消毒剂。这样的狂欢作为一个 节日固定下来,应该会消除人们心中的障碍,让憋闷痛痛快快地释放出来。岂不 是好?”俄狄浦斯也在痛痛快快地畅所欲言。   “有感而发。呵呵,可是你想过没有,经过一次狂欢的释放,你以后的生活 就幸福了吗?就不会有日常的苦恼了吗?”   “可是,有总比没要好啊。人总该有些向往,然后才有疗救的药方啊。”   “话是这么讲。可是,你听说过没有,西西里岛有一种含羞草,狂风刮过的 时候会骄傲地挺直茎叶;微风吹拂的时候却害羞的将叶子卷曲;早晨的时候跳摇 摆舞;黄昏时分却让蟋蟀来用它弹琴。邻近的克里特岛有一种缬茸,岛北的缬茸 有清新的芳香气息;移植到岛南,寡欲的人向它吹气,它会开出绚丽的花朵;贪 心的人嗅了它,脑子里会生出一条四脚蛇。同样的一种事物,却要在不同的条件、 不同的因素中考虑它可能发生的作用。不能仅仅一次的放纵就昏眩了头脑呵!”   潘多拉飘飘的洁白灿亮的长袍似乎要御风而起,她欠起身,将匣子抱在了怀 中。像呵护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俄狄浦斯着迷地看着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着说不出的优雅,姿势又那样 的曼妙,如同风摆芦苇,辉光笼罩着她的全身,和头顶的浩瀚星河融为一体。   银河!这传说中赫拉每天以牛奶铺洒、奥林波斯山通向人间的唯一路径,俄 狄浦斯忽然心中怦地一动,他抬头向着潘多拉,问:   “听说攀上了银河,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下方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的举 动,纤毫毕现,是吗?”   潘多拉嫣然一笑,“俄狄浦斯,学了这么多年的占卜术,却不知占星术的每 个星座组合而成银河。好罢,如果你有心,我可以带你去寻找银河的源头,那是 大洋河中心的一个岛屿,叫光明岛。”   “大洋河?就是传说中太阳升起、月亮坠落的仙境?那只是在父母的口中听 他们无限神往地说起过。可是,我们怎么去呢?要走多长时间呢?学校里,我还 要读书,还有很多其他任务呢!”   潘多拉抱着匣子,腰肢婀娜走了过来,作势向俄狄浦斯面前一送,“我可以 满足你的这个愿望。打开它,你将得到你想要的。”   匣子离俄狄浦斯只有一寸距离,精致的表面闪烁着金黄、银白、象牙的光辉, 匣盖扣合得没有一丝缝隙,浑然天成。最小的蠓虫都不可能飞进去。俄狄浦斯疑 虑地看看潘多拉,素面如雕塑,看不出是真是假;再瞧瞧匣子,夜的雾乳为它笼 罩上一片神秘的面纱。里面似乎蕴藏着一个巨大的旋涡。他不由伸手想去接过来, 但这仅仅是须臾的想法。   “不行,我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恩赐,‘希望存在于心,何苦向外求玄'。这 可是你说过的。我会走好自己的每一步路的。”他指着画面上雕刻着劳作的人儿 说,“就像这样的劳作者,只有自己亲手劳作,呵护着洒过自己流的汗水的粮食 长成,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谢谢你了。”   潘多拉面有不豫之色,这时,头顶隐隐有重物挟风雷倾下来,两人不禁惊惧 地各自向后退着。一只鹫鹰扑棱着巨大的翅膀,却不能平衡硕大的身躯,“砰” 地一声栽倒在潘多拉与俄狄浦斯之间的尘埃上。巨翅痉挛着扇起扑面的黄埃,许 久,终于停止了颤动。   尘沙消弭了,俄狄浦斯还感觉头顶凉飕飕的,风直往衣襟里钻。他大着胆子 走过去,那只鹰的翅膀伸长,已经覆盖了整个路宽,半边还耷拉在水里。钢铁似 的突前的勾喙已经扎入土中。鹰睛已经被死神的黑袍遮住,合闭了生命的光辉。   “宙斯--”潘多拉惊惧地叫出声来。匣子跌落在脚下,却再也说不下去。   谁敢扼杀代表宙斯的生灵?谁又能扼杀这浑身钢铁般的凶鹰?   梦呓般的,潘多拉半跪在尘埃中,极度兴奋地开始掩面抽泣,“你出来了么? 你终于肯挣脱出来了么?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那个展览于悬崖的汉子?代达罗斯曾经说过的先知者?马人喀 戎要代其受苦的人?   俄狄浦斯激奋起来,他向四周环顾一遍,除了缭绕着潘多拉的雾乳,黑黝黝 的,什么都看不清。“那,他是不是已经来到了西西里岛?”   潘多拉挪开捂面的手,银面如同月亮的清辉一样楚楚动人,“明日是酒神的 狂欢日,是吗?”   “凌晨就已开始了。据说要一直持续到午时呢。”心里的风暴在袭击着他。 那可能出现的疯狂的欢乐场面,扑朔迷离的龙牙以及横七竖八躺着的羊群在他混 乱的思绪中你来我往。他觉得这茫茫的黑夜就像一口四周有着墙壁的深井,从高 踞在头顶的井口,他好象看到在很高的地方有一簇青云,人影和光明组成令人目 不暇接的东西。一个声音从里面探出来向他说:   “普罗米修斯。”   嗡嗡的,四处充满了回声。   第十七章 舞者   天刚蒙蒙亮,光的丝线正一根根从天边的金梭里抽出来。准备织满夜的幕布。 她先织上一层朦胧的灰色,然后将光线一丝丝交织上去。闪亮的小精灵在织梭上 喜悦地跳舞,白天无疑是令人快乐的。   雕刻学校后山的草坡上,已经搭起了一个铜质的拱门,拱门上四处雕着可爱 的小天使,正飞起将有着长长的曲线形壶口的酒壶倾斜,广向四周洒落。葡萄藤 蔓攀缘着向上生长,一直绕到拱门顶的正中央。那里引人注目地刻着一个笑嘻嘻 的面孔的金质浮雕。这个浮雕叫做“喜剧”。是许多地方的戏院的门楣上所有的 装饰品。没想到会为酒神所青睐,沿用过来。那是一张处处逗人发笑的面孔,但 若凝视许久,你会发现他其实是在沉思。嘴角的一边是开怀的大笑,仿佛要把人 引领入无忧无虑的天堂;另一侧却不显眼地向下撇去。似乎在给人无尽的嘲讽。   拱门内的广袤草地上,已经聚集了或坐或卧的人们,和着草尖滑落的露珠喝 下面前摆放着的芳香的美酒。面上带着陶醉的表情。依草地地势高低起伏不同, 摆着许多以桐油浸泡过的大小不一的酒桶,还未曾开启酒盖。俄狄浦斯和潘多拉 在场内缓缓地巡视着,潘多拉面上裹着面网,但饶是如此,所到之处,吸引了无 数双目光的盯视。   俄狄浦斯的心忽然“嗵嗵”地狂捶起来。从拱门缓缓地走进来的,在她同学 簇拥下的,不正是欧罗巴吗?几天不见,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那个 精灵刁钻的小妖精,棕色的发卷从插着羽毛的海貂皮帽子里垂下来,穿着一件雍 容的山羊绒大衣,完全是一个小贵夫人的装束;她的举止也像宫廷中的公主,漂 亮而又文雅,戴着丝质手套的手向上提着下垂衣摆。亮光光的鞋子小心地踩着地, 以防草尖的露珠打湿。   他用狂跳的心伴奏着狂进曲,但那似乎已经是两个时代的事,现在已经不合 拍。缓缓步入、明眸顾盼之间别有贵族气息的这位高贵的小姐,分明是适宜在舒 缓、高雅的交响乐下漫步的。他不由退缩了一下身子,向着人群中。   但欧罗巴分明一眼就瞧见了他,“俄狄浦斯。”她兴奋地叫着,已经褪下丝 质的手套,飞奔过来。握住他的手,先是矜持的,但很快地便紧紧地攥住了。似 乎怕他的手逃窜出去。   俄狄浦斯的心头有着重重的阴影。他试图往回抽了抽手,却未能如愿。半是 表白地说:“我昨天去找你,听说一个男子用车把你接走了。我很着急呢。”   “那是一个世家子,和我爸关系很好。他接我回家了。”欧罗巴似乎是在辩 白,又似乎在探察着俄狄浦斯的表情。无人觉察的情况下,她飞快地警觉地瞥了 在俄狄浦斯身边、却面带期盼、频频向人群中张望的潘多拉一眼。   这时,狄俄尼索斯已经手持圣杖出场了。身穿金紫色的华袍,步履趔趄。背 后,他的信徒秩序分明排着列,乐声陡然欢腾地涌泻般奔向每个人的耳朵。那些 信徒随之全身颤抖,疯狂地扭动着腰肢,狂动的旋律、热烈的舞蹈,人们的心立 刻被感染起来。狄俄尼索斯忽地一抖宽大的袍袖,身躯笔直,满月般的脸廓上如 有神圣的光辉在闪烁。他用圣杖斜斜地在草地上划了一个大圆圈,音乐霎地停止, 信徒们狂舞的腰肢齐齐折成了90度角,向他膜拜:   “这里将是一个巨大的酒缸,   浸泡着汗的脚、被欲望所驱动的脚,   除去你的鞋子,   在圣洁的露水中洗去一切浮尘,   缸里是你们狂欢的福地。”   他高声地语罢,乐又响起。每个人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铺着无尽的 葡萄的缸子,缸身低矮,狂欢正式开始了。   人们呼啸着,呐喊着,甩掉鞋子,在草地上汲取露珠濯洗脚茎。跨入缸中; 闪着白露诱人光泽的成熟的葡萄厚厚地铺陈在缸底,在葡萄上尽情地踩并歌舞吧, 让它流出芳香的汁液,每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欧罗巴拉着俄狄浦斯的手,眼中闪着渴切的光芒,但还竭力保持着淑女的样 子。小声地吟语:“咱们也脱了鞋子,进去吧。”   俄狄浦斯有些犹豫,面前人们的狂欢之态似乎是他所幻想中的。又有些别样 的感觉。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人发自真心的、欢乐地笑着,踩着那么多且滑溜的 葡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欧罗巴还在催促着他。身边的同学们已经尖叫着甩掉鞋子加入了狂欢的行列。 幸福地笑着,还不停地向他们招手。于是,他也褪了鞋子,和欧罗巴跃入大缸中。   触脚处,是软不滑溜而沁凉的那种感觉,犹如踩在幻梦上。有的葡萄触脚即 滑溜地弹出,却在别人的腿上、身上迸裂、打滑,令人前俯后仰、东倒西歪,又 小心地掌握着平衡,恰如醉酒般趔趄的样子。而碎裂的葡萄又绵软如泥、踩到底 部才感觉到沉积的咯吱脚心的种籽,令人痒痒欲笑。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种奇特的感觉,如同燠热的空气里,无以为避的人们奔入 清清的小河,河底沁凉的淤泥侵袭着脚踵。但那只是生理上的愉悦,而此时此刻, 如此庞大的人群毫无顾忌地疯狂地踩来踩去。好象把一切的懑闷、烦恼都通过狠 狠踩下去的肢体、活动传送出去了。而越踩越滑溜的葡萄让人东仰西合,不得不 随时互相搀扶着,缸底部的手中的种籽又像暗哨的岗兵,猛不丁在脚心轻轻的搔 一下,不管你在希望什么,想什么,只要一抬头,观众就会看到他狂笑。   人们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汗水和着狂欢的扭动渐沁入烂泥似的缸底,人似 乎就是发酵装置,不知道温度有多高,流了多少汗,只是感觉酒香浓郁,入鼻而 来。醺得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生动的笑容。最要命的是一奇幻的音乐一直在耳边 回旋,音符如一只只酒虫,直往五脏六腑里钻,并随着旋律的变幻而搅动着。   俄狄浦斯的头已经晕晕然了。由于脚踝的肿胀,他扭动的幅度很大,全身似 乎早已酸软了,却还在不知疲倦地狂扭着,极力保持着最后的一点清醒,不时地 扶欧罗巴一把。欧罗巴粉面透白,发卷散乱,眼神迷乱,沉湎在未知的情绪之中。   风声漫过无际的草原,高加索山天堑般的悬崖上的被缚的人、雪鸟的雕塑、 精灵的舞蹈、代达罗斯愁苦的脸、蓝幽幽的龙牙不分先后地涌入脑中。似乎一个 个肥皂泡,他挥挥手,便迸破一个;踩下去,便又碎了一个。眼前似乎便是美好 幸福的坦途。他也狂欢着。   但朦朦胧胧地总有一种什么东西梗在心里,在笑意之后不时侵袭着他的心灵。 是什么呢?他麻木地动作着,摆摆头,想不起来;想停止了跳动,却不能够。脚 心的刺激、酒香的弥漫以及引人注目的旋律令他不能停下来,下意识的,他向缸 边舞动过去。   耳边一声沉喝,一只粗壮的手如夹子般把他夹回到土地上。他虚脱地瘫倒在 草上。大脑一片空白,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美好的幻觉瞬间无影无踪了。 他想让自己睡着,但一个声音却不时地提醒他,现在他听清楚了,那是:龙牙! 龙牙!龙牙!   不知过了多久,凉风习习地吹在脸上。泥土与草丛的气息令他神智恢复了许 多。他撑起身体,眼前是一副怎样的景色啊:那么多人在一个巨大的浅浅的缸里 狂跳,面上如戴着疯狂的笑的面具。一样的醉意朦胧,一样的虚弱无力,一样的 不知疲倦的疯狂扭动。有的人已经在缸里打滚了。嚎叫着。而帕里斯与海伦是狂 欢中的最为突出的一对了。两人疯狂地叫着,剧烈地转动着,是汗还是泪,那是 一种绝望的笑,又似乎笼罩上了死神的气息,俄狄浦斯忽然感觉触目惊心!   欧罗巴就在身边躺着,正枕在草地上昏昏沉沉地呓语。俄狄浦斯看看身后, 是谁把他们拉出了酒缸?   目光所及,是一些在缸外沉浸于醉意之中的人们。近前,潘多拉向他看了一 眼,她正和一个岩石一般、有着粗大的胳膊和满是筋腱的两腿的蹲着的男子轻语 着什么。   “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心中不由惊叫起来。想撑着两腿站起来,却不能 动。“普罗米修斯在哪儿?”身边,欧罗巴已经醒了,娇慵无力,面容苍白,如 果有些红润的颜色,便真是一朵刚出水的水仙花了!   说话间,那男子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身姿比蹲着时想象的还要高大许多,在 这歪斜着的人群当中,犹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他手持一个枞树削成的行杖, 轻轻跨入酒缸,在人群中巧妙的穿梭着,好象在寻找什么。忽然,沉稳地将枝棍 插入缸中,用力一拨,一道蓝幽幽的闪光随声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落在了高高的葡萄古藤的厚实的叶蔓上。   酒缸消失了,音乐弥散了。狂欢的人们一脚踩下去,丰盈的草丛接纳了他们, 不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想再起来。古藤下手持圣杖的一些头戴葡萄花冠的男、 女信徒以袖遮面,露出惊惧之色。在歪斜着躺坐的人群当中,那男子的身影仿佛 已经超越了自然,褴褛的衣服露出阳刚的身躯,浑身散发着太阳的气味。笼罩在 一片太阳般的光环中,似乎谁靠近他,都会被圣洁地融化似的。   “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的心中狂喊了一千遍。嘴张着,却一句话也喊不 出来。这时,在他的身后,一个身影挣扎着歪歪斜斜地立起来,去扶旁边的另一 个人,却体力不支,把自己也带着跌坐在地上。是帕里斯和海伦!俄狄浦斯眼前 霎时浮现着他俩狂舞时的绝望的笑容。一骨碌爬了起来,跑过去扶帕里斯。   搀扶起帕里斯,帕里斯发鬓凌乱,却双手挣扎着去扶瘫坐着的海伦。满口的 酒气喷在俄狄浦斯的脸上。“解脱了,我们解脱了!”他狂嚷着。一边,欧罗巴 已勉力地扶起了海伦,跌跌撞撞地向人群外走去。   “我们解脱了,解脱了,你知道吗?俄狄浦斯!”帕里斯斜躺在地上。一支 臂膊支撑着身体,一支臂膊尽力地将面色麻木的海伦搀扶起来。“我们被开除了! 就在今天清晨。伊阿宋用朱笔亲手在花名簿上将我俩的名字划上了红叉。这长着 夜叉头的判官,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像吞食了得尔福神示所的金秤砣,脸都整 个向下拽着。我们夜不归宿,我们被人捉了现行!他在科任托斯养了一只金丝雀, 每晚上只有用棉絮包住脚跟,那女子才让他进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夜不归 宿,现在夜不归宿的学生有多少,雕刻学校附近的镇上,学生情侣的租房业催生 了镇上的一大经济,这谁不知道!学校验血的时候,居然验出了许多怀孕的女生, 这是天方夜谭吗?是现实中的一千零二夜的故事吗!我不给学校面子,是不给学 校面子!在无所事事的上流社会,无所事事的成功者背后有的是风流韵事,报纸 上称这为魅力。魅力,这染了金色的秽物。到了我们这里,就成了九头的勒耳那 水蛇了,需要的时候,可以无中生有地给我们生出八个喷着毒涎的蛇头来!”   俄狄浦斯和欧罗巴面面相觑。震惊地无以复加。帕里斯苍白柔弱的脸上,泛 着凶狠的神色,他喘了口气,怜惜地看着身边的木然的海伦。海伦面色平静,却 像极了一朵在狂涛骇浪中浮沉的水莲,双手痉挛地抓住帕里斯的肌肉!   “我不给学校面子!是没给学校面子!他们居然偷拍甬路上、池塘边男女学 生之间的亲昵行为。丝毫无视我们都已满十八周岁,都已过了国家法定的成人年 龄。丝毫没有顾及我们的权利。我要控诉!我要曝光他们这样的行为!开除,不 过是给我断了尾巴,在社会上我要生出更广更阔的羽翼,到那时,他们还会说着 动听的话,将我请去当兼职教授呢!俄狄浦斯,不要带着这样空白的表情看我。 正筹建的校史人物馆里,有一个便是被开除出去的。人们只赞叹于他现在的飞黄 腾达,地位显赫,却不知粉饰的背后有一段动人的故事!这是白纸黑字的铁证, 到青灯古卷中查若干年前的校报吧!权利,在人际的冠冕堂皇的应酬中,那可是 万能的呢!权利,权利这个恶魔!”他喘息着,胸脯急剧地抖动着!   欧罗巴面已经白了。帕里斯的话语显然触动了她的内心的某个柔弱处,摸挲 着刚披上的柔融的皮衣,连俄狄浦斯投向她的眼神都没有觉察到。   普罗米修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帕里斯面前。这时俄狄浦斯才看清他有着刀 刻般皱纹的一张脸上,仍掩不住智慧的光芒。他扶起帕里斯的下巴,仔细地端详 了片刻。伸出粗筋虬突的手指,在帕里斯头上某处掐了片刻,帕里斯的情绪逐渐 平复下来。扶着海伦,两人拥抱着,却不说话。   “普罗米修斯,你真了不起。刚才挑起的那道蓝幽幽的闪光是毒牙吗?”俄 狄浦斯乘机说,衷心地赞叹。   “是的。狄俄尼索斯居然会这样的东方幻术。他的心需要矫正一下,虽然客 观上为百姓、为西西里岛搭起了葡萄藤的绿荫。马人喀戎向我提及过你,瞧你的 样子,应该是龙牙的子孙呢!”   “龙牙的子孙?我已经听到这个称呼好多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战争年代,龙牙播种的坚强的战士。和平时期,他们的后代有着不为 人知的尊贵血统,因为他们有强烈的抗争意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要珍惜自身 的血统呵,小伙子。”   “听潘多拉说,您宁肯在悬崖上展览万年,也不愿解脱身上的束缚。现在, 怎么转变了思想呢?”   “转变是因为需要。龙牙出现了,而我深谙它的特性。马人喀戎现在已经成 为银河中的一员,人马星座就是现在的他。”   草地上,似乎极尽着一个荒诞的梦魇。酒还汩汩地流着,但人们已经陆续地 离去了,像从梦中一觉醒来似的,有的带着疑惑的神情,有的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不时有人从帕里斯他们身边走过,却又恢复了平素的样子!带着浑身的笑呵呵的 面具!   帕里斯搀扶着海伦业已离去!风中传来牧羊人的断断续续的牧歌的声音,似 乎是谁不尽的叹息!随着黄昏的来临,风也将逝去,这里发生的一切又将恢复平 静。但记忆能逝去吗?   俄狄浦斯陪着欧罗巴,一前一后地无言走着。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但俄狄浦 斯看着欧罗巴沉重的脚步,分明感觉自己是在走入一个沉重的梦里!   第十八章  校庆   为了幸福,要分外地忙碌;而当幸福来临时,才知道幸福的滋味是更加忙碌 的滋味。   掩映在山光水色的雕刻学校热闹非凡。广场前的校庆倒计时牌正时成为“00: 00”的时候,一千响礼炮轰鸣,围绕着学校的一千枚礼花依次冉冉升空,形成光 的喷泉,在上空绽放成一朵朵硕大的溢彩流光的风信子、水仙、番红花、菊花, 雕刻学校的轮廓便以花的眩晕、光的效果出现在学校的上空;一千只鸽子呼隆隆 一齐放出,口中衔着橄榄枝和鸽哨,在礼花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型图案下绕着学校 飞翔,鸽哨开始是风似的轻柔而声势浩大的曼妙之音,一忽儿鸽群便或低旋或起 高,速度忽疾忽缓,队形一忽儿成一条弧线,一忽儿变幻出各种复杂的图案,激 昂澎湃的节日进行曲便随鸽群的飞翔而变幻着交响乐的音符。上空的旋律将校内 或忙碌或悠闲、或行或驻的人们的心情激奋地如痴如醉之际,从遥远的埃及的方 向飞来了灵鸟凤凰,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一身火红色和金黄色的羽毛好象黄金的 熊熊火焰,极尽各种飞舞的玄妙姿势,恍若刚刚自香木的灰烬中恢复青春,所有 楼宇的窗户齐刷刷地全部打开了。正在招待的人们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头的工 作,返校的尊贵的客人们拢在窗户前,大声地赞叹这每500年从阿拉伯飞向埃及 一次的神鸟。如果说浩瀚的大海是一个巨大的碧玉盘,西西里岛是这个碧玉盘上 的翡翠瓜的话,雕刻学校便是瓜上托着的一颗耀目的明珠了。   恰似一个名车博览会,雕刻学校的大广场上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的车 辆。每一部车都在彰显着主人高贵的身份和显赫的地位,每一部车都有一段曲折 的故事、动人的传奇。校门口各式各样的车辆还陆续不断地涌入。门口作指示的 交通人员的胳膊似乎一直便没有放下来过,总在重复着几个相同的动作。一天下 来,就要变成机械臂了。每一辆车的停驻,总会有相应的人群疾步上前迎迓,握 手,寒暄,镁光灯的闪烁,油光闪亮的发型,衣冠楚楚的礼服和适度得宜的笑容。 这就是幸福,和巨人握手,自己也似乎成了巨人,有了巨人的骄傲。虽然巨人不 是因为握手才显得高大的。接待了名人,也许自己不怎么想,报上会猎奇地以一 个普通接待者的口吻,讲述名人的有趣的花絮,于是自己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也 便飘飘然成了不大不小的名人。在学生中,许多名人便是这样炮制出来的。   与教改的那一次引人注目的各校校长观摩会上,雕刻学校所作的各种大张声 势的标语、条幅相比,这千年等一回的校庆反而显得朴素了许多。只有校门口的 一个条幅:“欢迎各位校友返校!”简单的几个字、平实的一句话便不再有任何 类似的表示了。只是甬路上尤为洁净,一片早落的叶子都会被及时清理,校内各 式栩栩如生的雕塑擦拭得没有一丝浮尘。但新鲜袭击了每一个人的心灵,校内各 条甬路上漫步的指指点点的三五行人多是若干年前的校友,忆旧抚昔。学校就是 一个迷宫,走不尽,转不完,不定哪个方位便有熟识的老同学、老朋友,每走一 步,就有一种新的美丽的东西拦着他们。   校史陈列馆便是为迎接校庆而新建的这样一种美丽。在高低起伏的象牙塔群 前阔大的广场左侧,它的外型如同出海扬起风帆的帆船。馆前的巨石甬路也一直 拓伸到陈列馆的四周,使馆楼更加高耸突出,又犹如一个环抱世界的巨人。斗拱 飞檐上翘的屋角,层层叠叠,从中反映出天空、环境,使其在不同时间光照和气 候变化下,呈现景象万千的变化,给人神圣而崇高的感觉。   俄狄浦斯是学生当中第一批步入校史陈列馆瞻仰校史上的辉煌人物的。一进 正厅,步入“校史溯源”中,落地的大幅雕像配以简略的旁白,让人恍若置身于 神奇的历史之中。而移步换景,雕像如同屏风一样设置,平添山重水复之感。第 一幅刻画着混沌世界中心端坐的雄浑的巨人和大地延伸起的丰满的女人,旁白: “世界混沌初分,提坦神克罗诺斯推翻父亲的统治,与地母盖亚结为夫妇。”第 二幅刻画着地母盖亚以土壤为屏障,围拢着几个憨态可掬的小天使,旁白:“地 母生下了宙斯等几个孩子,遭到克罗诺斯的恐慌。”第三幅刻画着克罗诺斯张开 大口,正将一块布包的石头吞下去。旁白:“克罗诺斯生怕他们推翻了自己的地 位,便吞下了自己的孩子。”画面雕刻得异常精美,如同活现在参观者面前。依 次看下去,俄狄浦斯却愈来愈感到迷惑,画面似乎讲述的是纯粹的传说中神祗斗 争史,和雕刻学校的历史有何渊源呢?目光的移视连串成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克 罗诺斯吞下盖亚假作孩子的石头,宙斯藏在克里特岛的山洞里,两位仙女用蜂蜜 和山羊奶赡养了他。宙斯长大后向父亲开战,获得雷电和霹雳三样武器,从而推 翻了克罗诺斯的统治。并将先前那块被当作宙斯的石头投向了人间。俄狄浦斯感 觉双腿都挪动得酸而又麻,刻画屏风曲折如同长廊,随情节的紧张而迂回,又随 情节的舒缓而平铺。每走一步,他的疑惑便多一分,仍未感觉到学校历史的痕迹, 好奇促使他继续看下去。终于看到了,在最末一页,刻画着工匠们在巨石上雕刻 出学校的雏形。旁白:“雕刻学校的校址选在了这块曾作为宙斯的替代物的巨石 上,它正坐落在西西里岛的正中央。”在雕刻学校读书,因了这次校庆的机会才 得以完整地窥见历史的渊源。俄狄浦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留下了一个光明 的尾巴。如同猜谜,这块石头原来就是扑朔迷离后所见的谜底!他感觉心中有些 茫然若失,又隐隐有些骄傲的东西抓着他似的。   而他本来急切想看的是校史光荣人物陈列像的。帕里斯的悲剧如同秋风中的 一片落叶,转瞬间已经被风消弭了它的伤感与悲怆,吹向未知的方向。校庆占据 着每个人的心灵,而帕里斯所说的那个被开除现在又荣列馆中的成功人士一直勾 引着他的莫大兴趣。校史溯源厅的左侧便是人物陈列厅了。说是陈列厅,其实是 一堵装饰华丽的墙。镶嵌以灿烂的黄金、火红的宝石和眩目的象牙,长长地延伸 到很远的地方。接通了荷花池边的长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真人大小的镶以黄金 框带的大镜框。像下方以繁文累牍的文字作介绍。列入其中的人物都是闻名于世 界的知名人物,排在首位的是赫淮斯托斯,他首次将铸造技术传授给了四方的人 们,打仗时所用的长矛、大盾,劳作时所用的锄头,都来自于他的创造,所以他 的产业遍布全世界。他甚至可以用金子铸成女仆,有着青春美貌、灵巧而强健、 会思想且有声音,来服侍自己。他已经居住在奥林波斯山,接受四面八方的瞻仰; 一个镜框一个镜框地仔细看下去,令人惊叹于雕刻学校深蕴的人文底蕴以及辉煌 的历史,看时,间或会不由惊讶地“咦”出声来,原来这样一位常常出现于报上 显著位置、在镁光灯的闪烁下出入于公众之间的人物是雕刻学校的校友?看着看 着,不由便兴奋起来。他们都是灿烂辉煌的星座,无论到任何地方都会当之无愧 地接受人们的膜拜的。俄狄浦斯边走边数着,整整五十个这样真人大小的镜框, 五十位风云人物。再往右,便变成了真人一半大小的镜框,由镜框的大小,不须 详细看其业绩介绍,便可看出所供奉人物的地位比重。这倒是省事的方法!俄狄 浦斯加快了脚步,再往右,却又缩小到寻常尺寸的相片,再后,只有介绍不见相 片。人物以尊贵程度而论,适合地计算出他所应享受的陈列尺寸的礼遇,这是一 门计算精密的数学,需要将名誉、权势、财富、期望值等加权综合,列出无比繁 复的方程式。简单地做出一个等差数列的笼统样子,那是要遭人背地里怨恨的!   俄狄浦斯长久地呆立在那里,忽感时光就在面前流逝,挟着金沙,淘出一个 物什,却是披着金丝戴着桂冠的四只脚爪子的魔鬼,三下两下便跳入自己的脑中, 混入到思想中去。   欧罗巴呢?担任礼仪小姐的欧罗巴应该还在为络绎不绝到来的宾客们发放来 宾卡罢,他曾利用身份之便,在接待大厅里乘机还和斜披绶带、身穿制服的欧罗 巴聊几句闲话。却无意中发现她们面前的柜台下分放着三个精致的竹质花篮,篮 子里分放着镀金的贵宾卡、镀银的嘉宾卡、镀铜的宾客卡。他不解其意地问正专 心致志地注视着厅门的欧罗巴:   “小欧,来的不都是校友吗?怎么还分出三个等级?”   其时,正是难得的闲适时机,欧罗巴欠身小声地说:“这些卡的定制,依据 在发放的请柬。有世界范围影响的校友,发送烫金的请柬,返校后领取贵宾卡; 有全国影响的校友,发送烫银的请柬,返校后领取嘉宾卡;有全岛范围影响的校 友,发送木质的请柬,返校后领取宾客卡。”   “那他们来学校后待遇有什么差异吗?”俄狄浦斯感觉很新鲜,他禁不住伸 出手去摸贵宾卡,金灿灿的,拿在手上,好象自己的身体都高大起来似的。   欧罗巴嗔笑着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五官纤丽的脸上变得庄重起来。接待人员 已经躬身引导着几位大腹便便的来宾走了过来。他连忙远远的避开。   一声长长的呐喊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打断了他的浮想。是波塞冬。他向这 边跑过来,魁梧的身躯撞得地板“嗵嗵”作响,引得正在馆内围观的人们都抬头 看他。   “俄狄浦斯,看见美杜莎了吗?”波塞冬的雄豪的面上雾气腾腾,如同阳光 下海水蒸腾的云蒸霞蔚的样子。   “前一阵子,她还和伊阿宋在花坛处说话呢!”俄狄浦斯是从接待大厅出来, 在巨大的花坛旁,看到美杜莎的。他还清醒地记得这个走在时尚前沿、对什么事 似乎都感新奇的女孩头上戴着葡萄花环,遮掩了她引人注目的麻花辫子。   “对了,伊阿宋明天要开庆功会暨金羊毛学术研讨会。据说想请安泰到场压 压阵势呢。”波塞冬说完,急匆匆地直奔招待大厅去了。   帕里斯的意外也引致波塞冬的失落,他失落的是失去了一个可以自由争论的 对手。波塞冬在校园是典型的逍遥派,漠视名利,却对名利似乎看得很清;他所 热衷的,在陆地上是纯美的爱情,在水中是海底探险。他常说只有在澄明的海水 中方可以享受到陆地上所没有的自由自在的呼吸。在校庆期间的逍遥意味着只是 观赏校史陈列馆、看几场精彩的演出以及兴趣所至的几场学术交流研讨会。就像 雾里看月,水中看花,校庆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荣耀的概念,仅此而已。   伊阿宋要开庆功会了,这可是一条爆炸性的大新闻。金羊毛作为传说中的宝 物,是许多大英雄去探险去寻求都未能如愿的。伊阿宋没有可以炫耀的武力,也 未曾显露出超人的智慧,他怎么夺得金羊毛的呢?   第二天,上午9:00,伊阿宋的“庆功会暨金羊毛学术研讨会”在学术报告 厅正式召开了。作为十几场报告会中唯一一场雕刻学校人员自身的成果展示,学 校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当俄狄浦斯等一干学生涌入报告厅的时候,听众席上座率 已近2/3。伊阿宋头戴桂冠,正指挥几名工作人员作最后的细节布置工作。面色 喜盈盈的,校庆本来就令人们心中充满了喜气,看了他保养的如同弥勒佛般的面 庞,又平添了一种高兴。“这儿的天鹅绒桌布应该再往右撑点”、“这儿的灯泡 吊的太高了”……诸如此类。事不论巨细,他总乐呵呵地指示着,心中盘算着灯 光、桌椅布置、讲坛高度等如何达到最佳效果。   开会时间临近,主席台就座的专家学者们已陆续到位。校长代达罗斯亲自出 马,搀扶着一位德高望重的权威学刊总编辑,目不斜视地缓缓走上主席台。伊阿 宋老远见了,脸上饱和了笑容,颠颠地小跑过来赶紧搀扶住,弓着身子,脸凑到 总编辑大人的耳朵边,说着什么。在主席台中央为谁坐正中位置,两人谦让了一 刻钟。始总编辑大人在写有“莫依斯”签名牌的正中桌上就坐。   伊阿宋清清嗓子,宣布“会议开始”。然后,始由中间到两边的顺序介绍到 场的各位学者、专家。作为学术界“不老松”的莫依斯从七岁接受教育开始,一 直到现在耄耋老年都在发黄的古卷中孜孜以求地考据、对历史求证,走在路上也 习惯以放大镜来看前方的路径;代达罗斯有了在学生面前的第一抹笑意,就像阳 光不可思议地照到了海水底部;坐在高凳子上的是郎克大祭司,他旁边的是雅典 卫校校长亚地斯,他俩正同城邦侍领聊天,讨论雅典同太阳的距离对祭品所产生 的影响的问题。狄俄尼索斯同伊阿宋坐在一起,状态亲密地轻声讨论着什么;还 有两位据说是对宝物颇有心得的富翁,正心安理得地举起镶金的茶杯小口啜饮着, 眼睛滴溜溜向听众席上扫视着,好象那里有未发掘的宝藏。安泰并没有出席,多 少引来一片失望。   “现在,主席致辞。”发言人面无表情地唱诗般宣布。   莫依斯作为会议主席开始致辞。他小心挪动着面前的放大镜,注意看清纸上 标点符号的位置。白炽的灯光下,胖圆脸上的每一寸皱纹似乎都是白净的,向一 个方向拢着。一望而知是一位一丝不苟的老人。   “雕刻学校投掷学副教授伊阿宋先生,作为学术界的后起之秀,即将向我们 展示他的新成果。这个成果同以往我们所见的有十分的不同。这是他本人亲躬实 践后在实践的基础上结出的丰硕成果。是有深厚的现实土壤根基的。为鼓励这种 学风,奖掖新人,《国家学术》将出一期特辑,辑录伊阿宋先生的论文。这不但 在后辈学人,即使前代学人身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哗啦哗啦的一片掌声。   “现在,成果展示。”发言人面无表情地唱诗般道。   音乐响起。两位礼仪小姐婷婷娜娜高端红布罩着的盘子一前一后从侧门走出。 在讲坛上,伊阿宋以圣杖轻挑开红布。第一个盘子上是一堆卷起的金羊毛,但并 不灿烂发光,只是淡淡的在灯光照射下发出淡黄的光辉。多少令人有些失望。第 二个盘子却没有揭开,礼仪小姐艳丽的礼服以及端着的神秘用品,又激起了大家 的胃口,窃窃私语地猜测着,并对金羊毛的色泽作着评议。   “颁奖仪式开始。”唱诗声。   旋律响起。代达罗斯笔直地立起,从袅娜走来的礼仪小姐手中的盘子上拿起 一个证书,高举头顶向四面亮了亮,是“金羊毛探索奖”,郑重地递给早已在台 前恭候的伊阿宋。像接到了天上的荣光,伊阿宋把身子弯成了两截,前后鞠躬。   代达罗斯又拿起一个证书,挥挥手,会场顿时一片肃静。他声若洪钟:“伊 阿宋在探寻金羊毛的过程中,表现出极为前瞻的经济意识。在探求的道路上,沿 途依地名在当地申请了注册商标,作为日后葡萄酒生产销售之用。计有'绪利亚' 牌、'小亚细亚'牌、'欧罗巴'牌等等十多个可能为家喻户晓的品牌。经由酿酒厂 狄俄尼索斯提议,颁发雕刻学校’经济振兴奖'。”   又重复着先前的动作。观众席上,俄狄浦斯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的听觉。头皮“轰轰”地乍着。“欧罗巴”牌?欧罗巴的名字作为商标名?有名 为欧罗巴这样的土地?从来未听说过呵!他甚至小声地问身旁的同学是否听错了。 得到的是一致的证实。是真的!   这时伊阿宋已经站在讲坛席上做报告了。不过,这次俄狄浦斯可没用心听, 他不住地巡视着会场,搜索是否有欧罗巴的身影。触目所致的是黑压压的脑袋以 及聚精会神听讲的神情。外表柔弱的伊阿宋的传奇显然对一些涉世未深的学生是 颇具吸引力的。小排射灯的柔和光芒恰到好处地照耀着他的全身,白洁的长袍似 乎笼罩在一片神圣的光晕之中。   他的讲述重点显然不是获取金羊毛的路径艰辛,没有令听众听到最想听的。 但他犹如一位善于表演的明星,马上便转移了听众的注意力,并抓住了他们的兴 趣所在:   “……当以印度梵文的神异歌唱令狰狞的毒龙安息熟睡的时候,我从橡树上 拖下了金羊毛,但触手是那样地轻,简直令我怀疑这是不是金的质地,四周疑视 着,在毒龙伺身的香木之上有一粒硕大的蓝幽幽的闪光,那分明是一粒龙牙。传 说中播种龙齿,可以收获战士。我于是将它带了回来;就在这儿……”说着,他 优雅地欠身以圣杖挑起曾引起猜测的红罩。礼仪小姐手中的盘子里,是一个高脚 的玻璃质的透明蛋形杯子,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盛着一颗硕大的犬牙,蓝幽幽地 闪着令人恐怖的光芒。   整个报告厅惊叹声四起。莫依斯已经费力地探着颈子,以放大镜仔细地探视 着杯子里龙牙的形状。   “回到学校,我未敢稍息,神圣的责任感令我对金羊毛的质地进行签定。经 潜心研究,我运用了碳元素放射法和古老的冶熔术进行签定,写出了《金羊毛的 传说与现实差异辨析》、《质疑‘金羊毛是金山羊的毛’论》、《打破神话-- 金羊毛的历史误区》、《对金羊毛的碳元素放射报告》、《有关金羊毛是畸形胎 产物的假说》等系列论文,已经陆续被函告发表。且多安排为刊物头版刊发。这 样庞大的成果是雕刻学校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下一步,我将对龙齿进行研究, 预计将有更为丰硕的成果奉献给读者。”伊阿宋踌躇满志,声音洪亮,末了,做 了一个对光辉前程充满希望的“V”形手势。   议论纷纷。一片嘈杂声中,“答辩开始。”发言人唱诗般道。   “大家静一静。”代达罗斯皱着眉头,示意大家安静。向着伊阿宋问:“伊 阿宋,你真的在撷取金羊毛之时看到了毒龙吗?”   “是的。它就在橡树对面看守着。身躯盘曲而庞大,很狰狞的样子。”伊阿 宋对校长的提问似乎略感惊讶,但泰然自若地回答。   俄狄浦斯呆呆地瞅着那玻璃杯中的蓝幽幽的闪光。许多有关龙齿的记忆在脑 中翻腾着,他举起手。   “据您所说,您是在获取金羊毛的无意之中获得了龙齿。据玻璃杯中龙齿的 形状,它应该是毒龙的门齿,那是毒龙觅食用以撕裂食物的主要牙齿。而这样的 牙齿是最为坚固的。它怎么会脱落在眠身的地方呢?”   “情形如此,原因有待探查。可是你怎么知道这是毒龙的门齿呢?”   “因为,我见过毒龙的标本。依据它所勾勒的弯形及硕大的样子,可以肯定。 倒是有一点相信不但我感兴趣,在座诸位都会感兴趣,寻找金羊毛的路径是一条 最具风险、最艰难的路径。是无路中的路。不知您所走的路径和古书中记载的相 同吗?”   “相同呵。那是赫淮斯托斯设计的刀鞘和刀刃--丝毫不差。”伊阿宋毫不 踌躇地说,“战士们佩带它的时候,大声赞美鞘合式精美、刃的锋利,却从来不 顾及设计者的艰辛。所以我没有大谈寻找过程。”   “那么,您对‘龙牙的子孙'怎么想呢?”   “这个称谓只是古代一个笼统而无聊的称谓。龙齿怎么能够播种而生出战士 来呢?除非它本身就是受精卵。除非普罗米修斯将地母的种籽吹入泥土之中。我 要研讨的一个重要课题就是批驳’龙牙的子孙'这种流毒深远的提法的谬误以及 考查龙牙真正的灵异所在。”   伊阿宋的标新立异大大颠覆了听报告的学子们的根深蒂固的思想。能力所及 的阅读范围内,龙牙作为一种灵异之物就在于可以像种籽一样播种而收获不屈的 战士。主席台上,莫依斯似乎在怀疑耳朵听错了,正向一旁的代达罗斯询问什么; 两个大富翁的嘴巴忘记了怎么合拢,已经惊诧成了鱼涸水时的样子。   俄狄浦斯抓住了关键处,步步不放,“尊敬的老师,您以非常肯定的口吻否 定了龙牙可以播种战士这种流传至今的说法。您是注重实践的,您已经试验过将 龙齿播种而无所获了吗?那您要冒多大的风险呵。万一像传说所言,生出了战士, 那您的庆功会不失去了最为重要的成果展示吗?”   伊阿宋脸上的不耐之色一掠而过,“我,只是崇尚人类的正常生育学,由此 作出的推论。试问,在座诸位有谁见过非人的生物生出人来吗?”   “尊贵的老师,不要转移话题。关于龙牙,我倒是听说校庆前夕,后山葡萄 古藤下莫名其妙的羊群死亡事件,就是因为有人将毒牙掩埋于草下的缘故。同样, 在酒神的狂欢的那天,令人狂欢的幻术也是借助龙牙的作用而产生作用。不知您 听说没有?”   狄俄尼索斯本来在黑皮椅子上倚着,如同女郎一样美丽的脸上是酒醉昏沉的 样子,自有一副洒脱之态,这时也不由睁开了眼睛,看台下这位发言的学生。代 达罗斯瞧着俄狄浦斯。满脸的褶皱云层般堆积起来,一副令人费解的神情。   伊阿宋却有些激动了。弥勒般笑呵呵的脸上收敛了笑意,居高临下,指着黑 压压人群中俄狄浦斯的方向,“神圣的学术报告厅,拒绝小市民的风言风语。无 形中,你已犯了双重罪证,玷污西西里人共有的圣地,也玷污了我们神圣的耳朵。 这是一种可怕的异端思想,让伟大的缪斯赐予你光明的剪子吧。是谁这样告诉你 的?”   “是我说的。”话音刚落,一声沉喝响起,空气中似乎弥散着阳光的味道。 报告厅的最后排,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一个人缓缓站立起来。他的身躯那样 高大,但全身笼罩在阴暗之中,习惯了主席台上灯光的照耀,伊阿宋们很难看清 他的容貌。   居然有人敢明目张胆地站起来和伊阿宋这样说。所有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一 样向阴暗中的这位胆大的人聚集。他聚焦在目光的盯视中,身形伟岸,无端地给 人一种沉着的石雕似的感觉。   “居于神圣的殿堂,自称躬身于实践,那么,我来问你:寻找金羊毛首先须 经过楞诺斯岛上的女人国,她们的岛上为什么永远地失去了男子?经佛律奎亚海 岸,那里的六臂巨人以怎样的方式对待你的船队?再到达比坦尼亚的对岸,清贫 的学术老人菲纽斯为什么经常遭到浑身恶臭的美人鸟的袭击?你们在最为凶险的 撞岩处以什么样的方式避开死神的巨大的镰刀如旋风般而过的收割生命?在喀耳 那的原野你的随从中有几个被她饲以了可以变为猪的食物?还有,像你这样的家 里养的学者如何懂得遥远的印度的梵文并敢在生死关头对着毒龙歌唱呢?”   那伟岸的男子边说,边从后排沿过道向主席台前走来。普罗米修斯!巨大的 惊喜淹没了俄狄浦斯,普罗米修斯已经来到了光亮之处,浑身随随便便地披着一 件长袍,眉宇宽阔,眼睛如湛蓝的海水般深邃,令人感觉有无尽的机敏与睿智蕴 藏在里面。主席台上,代达罗斯满面的惊喜之色,似乎要将他击晕,这位可以雕 刻出任何形态的最伟大的雕刻者如果见了自己的表情,恐怕也难以极尽他此刻的 神态。他翕翕嘴唇,想说什么,但普罗米修斯的话语将他挡了回去。   “我听说,‘龙牙的子孙'这个词汇起源于先知者普罗米修斯。那时,许多 未开化的人们不懂生存,不事桑麻,普罗米修斯的用意在于激起每个人潜意识中 优异于他人的感觉,有幻想才有开拓,有想象才有创新。'龙牙的子孙'赋予的人 群所激动的精神远远高于其他人群,你听说过忒拜的宫殿是在弹奏竖琴的时候, 一夜之间令巨石自动排列成宫殿的故事吗?忒拜人自诩为’龙牙的子孙',这是 人尽皆知的。马人喀戎承继了普罗米修斯的思想,发扬成所谓的‘精英教育', 在战争年代培育了无数的大英雄,成为人人欲攀的高峰。钻研了海似的书籍。但 参透了这样一点吗?”   伊阿宋面色如灰。就在普罗米修斯吸口气又欲说之际,代达罗斯已阔步走下 台来,“欢迎最伟大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一摆手势,一支仪仗队不知从什么 地方冒出,轰鸣的迎宾曲淹没了人们的耳朵。震耳欲聋。莫依斯等慌张地下台来 争先恐后地簇拥到普罗米修斯身边,发言人已吩咐守卫在门口的保卫劝听众们退 场。   第十九章 安泰死了   庆典是短暂的,平静是长久的。节日稍纵即逝,在隆重地显示了一下自己的 身份后,雕刻学校又回到了日常的轨道。在校史的书页里,墨笔浓彩地勾勒了重 重的一笔;在全校师生的大脑中的记忆库里,是一笔丰厚的谈资,是可以在自己 的阁楼里随时舔着的一处荣光的疤痕。时光这个魔鬼显示出了它的劣性,骤然在 紧张的忙碌之后达到了期待的荣耀的巅峰,光环褪却后却产生了不适应症。倚仗 雕刻学校这样一个美丽的大庭院,许多人招朋引伴,当了一回慷慨而上品位的主 人,筵散席尽之际,客人纷纷散去,才忽然领悟到自己原来不是阳春白雪,陡然 生了无数感慨。   在许多人还沉浸在对庆典的热烈、荣耀的回味中,不尽地咀嚼着可资回忆的 最后残余的甘蔗汁时,在庆典刚刚散尽醯礼的香味,宾客校友各归其所的第二天, 朱古力的专著《占卜术与市场营销》正式出版发行。雕刻学校历史上耀眼的星辰 们刚刚各归其位,人们心中的神祗食了几日人间烟火后刚刚复归龛中,朱古力忽 然从某个暂时被人们遗忘的角落中发射出自己的光辉,如果说前几天是雕刻学校 的庆典,那么这后一天便是朱古力一个人的庆典。   欧罗巴刚刚脱下了礼仪小姐的礼服,穿上他最喜欢的洁白的、有着简洁的褶 皱花边的裙子,便倏然从一位职业女性变幻为一个精灵、一个天仙、一个女神! 那身衣裙似乎跟她脱俗、苍白的外表一样出色非凡。俄狄浦斯曾经在日记中把她 比喻为一个可爱而又没心没肺的小妖精,现在却分明不适宜了。在明显的世态变 幻的冲击下,她依然顽劣的骨子里分明掩藏了一种强烈的主见。这种主见依靠她 纤丽的外表、聪敏的神经从越来越接触得多的外界获得,很快地转化为自己的主 观意识,而这种愈来愈显露出的意识却恰恰是令俄狄浦斯潜意识中不安的,不安 是因为无力把握,不安是因为愈来愈看不懂面前的这个精灵与女神的混合体!   他想抓住,但却力不从心。而欧罗巴又何其深刻地洞察一切呵!有一次,当 他陪站得腰酸腿乏的欧罗巴走下接待大厅,门前停车场上,参加校庆的宾客的车 名品荟萃,分外地吸引了刚才还一个劲抱怨累乏的欧罗巴,她绽开一脸笑靥一个 劲地拉俄狄浦斯到里面看各种名车的款式。在停车场的车与车的邻位间,欧罗巴 像一只穿梭的翩跹的蝶儿,冷不丁指着一种车的标志要俄狄浦斯辨认,而这种本 领恰恰是俄狄浦斯所不擅长的。所以当欧罗巴一个一个地说出一些他只从书本上 见到的车的名字,并抚摩着一款车的光亮的外表、松软的坐垫时,他的自尊心受 到了极大的刺激,仿佛一下子跌落到令人遗忘的深渊中了。他当即拉着欧罗巴的 手,拍着胸脯保证以后要拥有一部最为豪华的车拉她到最为圣洁的得尔福去游玩 时,欧罗巴却收敛了认真的笑容,两只会说话的大大的眼睛泄露了她心里的秘密, 一本正经地反问俄狄浦斯:“急转弯,太阳什么时候从西边升起?”直到俄狄浦 斯猜了足足五十种拙劣的答案后,她才回答:“发誓的时候呀!”便笑着跑开了。   而现在,他当作一种巧合将“欧罗巴”作为地名列入酒商标的轶事告诉欧罗 巴时,欧罗巴的表情的沉默的因子迅速布满了面庞,脸上娇羞地泛着少女的红晕,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翳着动人的雾泽。这时,俄狄浦斯深深地感到:欧罗巴已不再 是单纯的小精灵了,她已经凸显出了女性的轮廓,已经像个夏娃了。   “如果你有了钱,你会想尽一切办法,讨你所爱的人欢心,比如买一块土地 冠以她的名字吗?”欧罗巴认真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会的!”俄狄浦斯斩钉截铁地说。   欧罗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天,高远地像谁琢磨不透的心思。   俄狄浦斯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这样高洁的天气里,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 什么东西梗着绝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听说朱古力的书出版了,是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欧罗巴淡淡地从斜挎的小包中抽出一本厚厚的砖头般的书:“喏,这是他今 天一大早给我的。还没来得及放回宿舍呢!”   两人漫无目的地 走着在甬路边的林荫下,肩披阳光透下的亮暗之色。   俄狄浦斯粗略地翻着,新的页还淡淡地发着书香的气息。掂在手中,倒是沉 甸甸的。突然,他兴奋起来。“小欧,看这序,还冠以阿波罗的大名呢。我给你 念念:   《占卜术与市场营销》的出版,为我们传递了爆炸性的内容,成为占卜学术 界的一件大事。我们惊诧地看到,我国占卜理论研究已经不再是分散在兵营管理、 市场预测、商业调研、信息传播,以及文学、艺术等多方面内部的边缘理论研究, 而是从多学科出发,汇集成一股有着独特风格的占卜专业学术潮流。它实际标志 着我国占卜理论工作正在步入一个新时代。通过《占卜术与市场营销》,我们看 到了后现代占卜理论体系框架的雏形。   《占卜术与市场营销》作为一本适应创造性思维所需要的基础性理论教科书 终于问世了。对于这个专业的建设来说,对于我国思想建设新阶段发展所需要的 专门人才的培养来说,不能不是一件大事……”   “不要念了,不要念了。求求你好吗?”欧罗巴紧捂着耳朵,作势要踹他。   俄狄浦斯“嘻嘻”地笑了。霎时,他的心中充满了阳光。   但欧罗巴仅仅是作了个姿势,随即又恢复了原状。缓缓的走着,好象心中有 什么在令她苦恼似的。   她忽然下了决心,说:“俄狄浦斯,还记得在太尔牧羊的时候,我编了一半 的那个被风吹跑的花环吗?”   俄狄浦斯疑惑地看着她:“记得啊!我当时非常渴望你能将它亲手送我呢!”   “那个花环后来被别人拣到了,他将花环风干后,保持原来的样子,当作了 纪念品。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认识了。才发现了那个花环,真是巧呢。”欧罗 巴似乎无心地说。   俄狄浦斯忽然感觉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有热辣辣的阳光光辉灿烂地从枝叶 间穿过。太耀眼了,使人眼睛发痛。欧罗巴还说了些什么,他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只是自顾地注视着阳光,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欧罗巴嗔怨地看了他一眼,期冀他能说一句话。但得到的只是沉默。风躲得 远远的,柳枝依依,现在也似乎不是那样撩人了。   良久,她忽然说:“俄狄浦斯,送我回宿舍吧。”声音很柔弱,犹如一朵纤 细枝条上苍白的金花,随时会被人掐断。   俄狄浦斯机械地点点头。   女宿前,俄狄浦斯双手插着裤袋,脑袋垂着,专心致志地在拨弄着脚下的几 枚石子。欧罗巴立了片刻,眼中升腾起一片雾气,她忽然上前,发狠地在俄狄浦 斯手臂上重重地掐了一下,嚷道:   “亏你还号称'龙牙的子孙'呢,我看你倒是’朽木的子孙'呢。”   然后,便扭头跑回了宿舍,双肩一颤一颤的。   狄俄尼索斯的葡萄酒厂在马不停蹄地修建之中,已经驶上了竣工的快车道。 原料一车一车地拉来,第一、二车间已经投入运营。据说要建成世界同类酒厂中 规模最大的,那时,整个西西里岛即使遍岛葡萄累累都供应不上它的一半。真是 一个吃食动物中的巨无霸。订单已经纷至沓来。这种能使人飘飘欲仙、忘却三千 烦恼丝的饮料的销售前景已经显示出了它的巨大魔力,岛民们种植葡萄,便似乎 是在种植钞票,葡萄酒厂吃进的是无尽的葡萄,吐出的却是滚滚如河水一样不绝 的金币,人们都毫不怀疑这一点。   而普罗米修斯使人们认识到了是毒牙使狄俄尼索斯拥有了令人惊异而神往的 幻术。但狄俄尼索斯所显示的幻景肯定是人们头脑中尚未实现的梦想,这绝对毫 无疑问。随着酒厂的投入使用,狄俄尼索斯的信徒越聚越多,他们秘密地开会, 不允许外人参观,他们举行一种神秘的仪式。据有碰巧而见了一眼的人说那么多 男女疯疯癫癫地作歇斯底里状,似乎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样子。许多学生也在其 中。他们在校园穿着金紫长袍戴着葡萄花冠招摇过市,还一度引来许多学生的模 仿,若不是雕刻学校紧急出台了一项严厉的限制措施,将这类服装作为奇装异服 来处理,也许又会掀起一场流行风尚。   美杜莎便是那些学生中的一员。波塞冬已经成为她现实世界中的依靠,但却 还不足以成为她精神世界的太阳。学校中耳濡目染的一些人事似乎使这个泼辣而 美丽、时尚的姑娘忽然丧失了价值坐标系。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心总有朦朦胧胧的 完美主义的倾向,现实却只能透过琐屑的事实看到一些重压下的肩膀以及发昏的 头脑。狄俄尼索斯的突然出现正好弥补了心灵的精神缺失,她从来没见过那种神 奇的异象:明洁的泉水成芳香的酒,能从光秃的石头上汩汩地流出。圣杖点触之 下,枯树也可以滴着香蜜。溪水也可以变成牛奶。校园中率先标新立异地穿上只 有庙堂中才有的金紫长袍,成为众目睽睽的对象。在紫色衣料的精美的纤维中似 乎有天国的芳香,那种感觉令她非常惬意,“我成了阳光!”她对波塞冬这样说。 而闪着蓝幽幽光芒的龙牙一度引起人们的恐慌,她却在暗自羡慕着,幻想着如何 持有它。   就在这当儿,在俄狄浦斯正为给予他全部力量的精神巅峰正在无奈中崩溃而 苦恼的同时,在美杜莎幻想着毒牙的灵异之时,几乎在同一时刻,学校发生了两 件大事。   在曾作为西西里岛圣地、狄俄尼索斯作为信徒们聚集地的雕刻学校后山,有 着谁都说不清悠久历史的葡萄古藤忽然枯死了。赶来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信誓旦 旦地说深夜的时候便感觉到什么东西内部在不停地撕裂,发出咕咕的喘息的声音。 虽然植物的荣枯老死是很正常的,但葡萄古藤在岛民心中的位置早已被神化,早 已被演绎为全岛的守护神。它的枯死令许多人感到岛上的精灵之气正在悄然地消 失。俄狄浦斯也赶到了山前。整个悬崖绝壁深嵌的古藤虬张暴突,似乎在挣脱什 么,将早已融为一体的崖石生生地挣出一道道裂隙,枯干的藤茎就触目惊心地裸 露着自己电光石火般的盘枝错节,如同人裸露的肌肤,暴露着了无生气的暗色的 脉络。   一只羊正端坐在依旧青草苍翠的崖顶,白洁的绒毛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 辉,在青草的掩映下犹如雪山的山巅。它专心致志地在捧着芦笛吹着。仙乐飘飘, 所有的人都开始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悲伤如同旋涡,将人深深地陷入其中,愈 挣扎愈深,每个人的脑中都回忆着古藤巨大的翠绿伞盖,无尽的掩隐的累累葡萄, 可是这将永久地成为历史了,成为不可逆转的美好的回忆,尘封为西西里岛某处 灰暗的书架上暗黄书页的一行。不由黯然神伤,伤心所致,有人开始小声地啜泣, 狄俄尼索斯也长久地双手抚着枯死的老藤,全身贴在枯干上,喃喃私语着,似乎 做着某种神秘的交谈。他的部分信徒呆呆地侍立在周围,这些人脱了那身穿戴便 成了普通的牧民或学生,但一穿上,身上便似乎有了某种令人诧异的气息。   俄狄浦斯也全身心地沉浸在痛苦中,但烦躁愈来愈抓住了他的心,大潘的吹 奏令他陷入无可挽救的哀悼,悲哀却又从胸中另长出一副枝叶。他觉得脑子中存 在的生活的滋味没有多少甜头,反而发苦。   代达罗斯等学校领导也赶了过来。但缺少了普罗米修斯。这位大预言家居然 未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作一字的预告,也未到现场来进行祷告。真是令人惊奇。 但俄狄浦斯只是念头一闪,便又沉浸入自己的各种痛味掺杂的感觉中。也未注意 代达罗斯他们很快便又惶张地离去。   不知默立了多少时辰,大潘已飘然而去,俄狄浦斯知道他又回归了入云的高 加索山。在云端入口的高处,有朔朔的雪风,但也有他的西人和重又风雕冰塑成 的冰雕群,以及冰雕中的雪鸟冢。在人迹罕至的洁白的世界里,寄存了他们怎样 的理想呵!   伴在三三两两的人流中回到学校。他们未想到,路两旁伺伏的痛苦的怪兽又 无踪地袭击了他们。猝不及防地,让他们沉浸入更为巨大、真实的悲伤之中。   那是一则讣告。在海报栏上,纸张并不大,但白惨惨的纸跻身于红红绿绿的 海报中,分明向来往的人们散布着不祥的气息。葡萄古藤乍枯,哪位老者又被死 神掳去了灵魂?   “安泰死了!”白纸黑字,被目光钉在了一处。如同空中传来一声秘奥的呐 喊,沉雪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每个人眼中呈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安泰,那位 身材魁伟、如同童话中有着独特爱好而白须长长的智慧老人,那位对世界各地建 筑了然于胸、通晓如何将建筑做成完美的艺术品的建筑学巨挈,那位脚踵须臾都 不离开大地、将自然奉为生身母亲的老者,在校庆之际还神采奕奕、精神矍铄, 如自然一样布置的庭院内一刻都没有停息过来访者的足迹。校庆刚过,就有好事 者将一件轶事在学生当中传播开来:校长代达罗斯亲自到校门口迎迓一位返校的 校友,这在他来说是破天荒的一次,可见来者的地位。可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都没 有接到,后来才知道那位尊贵的客人来后径直拜访安泰了。这样一位还有足够精 力接待成批来访者的老人,怎么会说去就去了呢?   可讣告赫然就在海报栏上张贴着,白纸黑字,将那位呼出一口气似乎都充满 智慧与学问的老者的名字钉在了生死簿上。   “讣告   著名建筑学家安泰先生于下午五时不幸染苛不治,与世长辞。”   下午五时?不正是后山葡萄古藤枯死、为人所知的时间吗?俄狄浦斯拖着已 无知觉的双腿不自觉地向老师家属区的方向走去。阳光下的雕刻学校每一处建筑 还是那么精美,圣洁而如同半掩书本形状的象牙塔,碧波荡着丛丛芦苇的荷花塘, 如同掩臂沉思的巨人的校史陈列馆,却似乎丧失了学识的那份凝重。安泰就如坐 镇在雕刻学校维系学术地位以及威望的灵魂,当他存在的时候,只是让人感到雕 刻学校悠久的历史与煌煌的声誉。而一旦失去,雕刻学校的地位便陡然下降了一 半似的。这时,才显示出了他的不可或缺性。   转过一片蜂房状的楼宇,一片哀哭的声浪便涌入了耳朵。现在,应该是学校 领导以及吊唁者都聚集在此的时刻。俄狄浦斯绕着植物藤蔓的竹篾墙向里探视着, 希望能在叶子的缝隙间望一眼。那位已经安眠的老人的身影。他长久的伫立着, 但只能注意到背后有脚步声挪过来。   “你在干什么?”一个充满敌对的声音沙哑着在他身后响起。   俄狄浦斯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艾艾的转过了身。面前的草地上,一位身穿绿 白相间衣裙的女仆正恼怒地看着他,在桦树叶的荫庇下,脸似乎也是翠绿的。   “是你?我来过一次的。是你引我到马人喀戎的山洞呢。”俄狄浦斯认出了 她。   女仆半信半疑地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又低下头,抽抽嗒嗒地小声啼哭起来。   俄狄浦斯鼻子酸酸的,他不由上前抚慰说:“人总是有生老病死的。你也不 要太悲伤了。”   那女仆却抬头瞪了他一眼,“普通人怎么和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呢?他是青铜 世纪最后一位诞生于丛生着榉木的大地的人类了。他的呼吸和大地息息相通。他 的血脉和自然界的植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怎么能不悲伤呢?”   “我们的心愿是相通的。也愿他老人家永远长寿、安康,校庆的时候他不是 还好好的吗?”   “可恶的感冒。今天上午他老人家还兴致勃勃地坐在书桌前,说脑子里盛的 东西太多了,要给后人留下。下午不慎患了轻微的感冒,这在以前是只意味着打 个喷嚏的事。没想到说去就去了呢。充满可以攻克世界顶尖难题的、智慧的大脑 居然抵挡不住一只小小的病菌。呜--呜--”她哭出声来,如同雨打着白桦林 的沙哑的声音。   “几乎同一时刻,后山的葡萄古藤也枯死了!”俄狄浦斯忽然隐隐感觉这其 中有某种莫名的关联似的。   “那是一个在社会的染缸中扭曲了灵魂、被安放了野心的人的无心之错。仅 仅为了快速捞得经济的资本,他将毒牙掩在了古藤下,古藤是唯一的见证者,也 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俄狄浦斯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位如若绿冠般的小女子,她的愤恨的叙述证实了 俄狄浦斯过去所怀疑的事情。“他的血脉和自然的植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 话又回响在耳畔。   “安泰既然与大地息息相通,那么以前所见、他对现在为了经济发展肆意破 坏自然的愤恨便不仅仅是从上一代学者的良知的角度可以解释的了。”   “他老人家为人类修建了那么多可避风雨、令人安家立命的建筑,没想到却 是人类的贪欲将他送上了绝路啊!”少女继续喃喃地说。   俄狄浦斯忽然一阵眩晕。他本来已对身边的世界习以为常,龙虾和海马曾经 声泪俱下的控诉虽然激起他的一时愤恨,但日日身处这样的境地,并享受着经济 发展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对风沙、对污水早已熟视无睹了。葡萄古藤的死或许在 令人悲哀的背后警醒一时,安泰老人的逝世却让人失去了一个学术与道德的可以 衡量的标杆。   命运已经将安泰的生命之线切断了,狄俄尼索斯的生命之线却继续闪烁着金 光,作为新时期的经济发展需要,雕刻学校树立的这个新典范被各大媒体连篇累 牍地渲染报道,葡萄酒酿作为西西里岛最大的经济增长点,上等的佳酿源源不绝 地从酒厂的酒糟里流出,供应世界各地。没有人将野心与灵异的古藤的枯亡放在 天平上秤一秤。魔鬼的决断固然令人生疑,历史的取舍有时也在有意识地遗忘一 些不良因素。   第二十章 人生之谜   烦躁攫住了俄狄浦斯的心灵,这次尤其长久地不肯撒手。回到宿舍,无力地 躺在床上,全身犹如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却无从发泄。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 过了多久,梦的翅膀合拢了他的打架的眼皮,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更不知睡了多久,“咣咣”,总之,门外猛烈的敲门声将他惊醒了。揉揉惺 忪的睡眼,窗外是黑黝黝的夜色。不仅他,宿舍同学也都醒了。   灯亮了,帕里斯的空铺固然是一个空荡荡的回忆,波塞冬的床上却也空空如 也。   谁下床开门。波塞冬“咣”地大踏步地撞进来。鬓胡蓬扎扎地,面色苍白, 眼睛红红地似乎布满了血丝。他掩上门,却督促大家,   “都穿上衣服。美杜莎在后面呢。”   “发生什么事了?”波塞冬这样外表随和、内心刚强的人夜半归宿本就是令 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了。还带了美杜莎来,难道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发生吗?   “待会你们看见她,要有心理准备!”波塞冬把着门锁,有些哽咽地低沉地 说。   心理准备?对追求时尚、风风火火的熟悉的美杜莎?波塞冬的表情以及话语 令宿舍的空气分外凝重。他开门,把黑暗中的长袍裹着的美杜莎扶了进来。   灯光下,美杜莎的身体任何部位都严严实实地裹在了长袍中。长袍微微颤抖 着,似乎有啜泣声传出。   “怎么了,美杜莎,你受伤了吗?”同学们围拢过来。心急的俄狄浦斯说着, 就要拉罩在美杜莎头上的袍子。   “不要动,”波塞冬却早已防范地制止了他。“她现在已经变得很丑了。我 以为那是一种怪病,她也希望是。可她却狂奔出来告诉我是因为毒牙,她触到了 毒牙,不小心划破了皮肤。”   波塞冬似乎失掉了灵魂,表情悲哀而又迷乱。他的手探进长袍,似乎征得美 杜莎的同意,缓缓地从长袍的掩盖下拉出了一只手。   有人禁不住惊叫起来,但随即便掩住了嘴巴。灯光下,波塞冬所握的,原来 纤细修长的少女的手上,隐隐有鳞的光泽在闪烁着。   美杜莎响亮地哭了出来。“我是趁伊阿宋去吊唁安泰时,进入他的办公室。 我曾经见到他把玻璃杯放在壁橱顶端的。我登上椅子够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杯 子,龙牙擦破了皮肤,就成了这样。我只是好奇啊!”她抽泣着诉说。   “以为咬了一口金苹果,没想到却是吃了一肚子灰。葡萄古藤死了,许多信 徒都知道了龙牙的力量。狄俄尼索斯似乎在放纵他们。美杜莎出了这样古怪的事, 倒制止了一批想冲入久已封闭的脏卜师实验室的信徒,那里面据说有龙的标本。” 波塞冬接着说,话里有着一种无法安慰的沉痛。   大家都被震慑了。长袍下的美杜莎已经失去了少女的美丽吗?现实竟像编造 的神话一样,不同的是,那是摆在书桌上,这却放在了地面上。忒修斯急切地问 波塞冬:   “那,伊阿宋知道这事了吗?学校知道这事了吗?”   波塞冬沉沉地点点头,“他们现在正连夜开会呢。葡萄古藤的死直接和狄俄 尼索斯有关,也间接引发了安泰的不治。而狄俄尼索斯又是他们一手捧起来的明 星,现在正在炙手可热之中,正在研究妥善之策呢。”   “妥善,妥善!他们当初研究的让狄俄尼索斯当厂长也总是‘妥善'!长此 以往,校将不校!我们要串联起来,游行,示威!”围拢的同学中,谁喊了这么 一嗓子。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对”,“对”,“游行”,大家都举手响应。   美杜莎仍在默默的啜泣。波塞冬不住地柔声安慰,“不要说丧气的话!我的 女神,啊!明天一大早我们就离开这地方,离开这空幻的地方了!你完全会高兴 起来,不是吗?你无法想象我在外面等你时的担心心情,我会带你到遥远的光明 岛去,那是从光明的海底升起来的一个小岛,没有人烟,却有着遍地奇异的飘着 药香的仙草。我会煎许多药草为你治疗,按照卡斯梯亚的化装法,把糖溶解在蛋 白里,用来为你洗脸、胳膊、肩膀和脖子。还会采集银河垂下来时赫拉倾倒的圣 洁的牛奶汁供你洗浴,你很快就会重新绽放出你的美丽,一定会好起来的,肯 定!”   这话简直不是说出来,而是从喉咙里呜咽出来的。美杜莎轻轻地点着头,那 股泼辣的劲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只暴风雨后开始梳理湿漉漉羽毛的小鸽 子。   有同学已经在桌子上摊开纸张,写了海报,飞快地跑出去就着黑的夜色张贴 了。俄狄浦斯俨然是作战总指挥,一种使他自己也很激昂的情绪催促着他考虑得 如何更周密,指使几个同学去搞串联,而忒修斯慎重地申明要请示一下校领导。 飞快地向教务所跑去了。   学生是一个孕育火种的富矿,一遇着适宜的土壤,有时甚至是一句话、一个 眼神,冒险主义便会抬头,便会燃烧起滔天的火焰。青春期荷尔蒙的作用是巨大 而且不稳定的,青涩校园中不乏热血澎湃者。几个串联者很快便返了回来,面带 胜利的微笑!有几股学生也正有这样的想法!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在紧张地商讨的时刻,忒修斯推门进来,要大家通知 串联的其他同学到广场前列队集合!他拿着一张写着十数条标语的白纸,要大家 统一口号,这样显得有声势!   那张纸上的标语如下:   “保卫雕刻学校安全!维护社会安定!   制止一切不正当的行为!   我们要一个纯洁的校园环境!   坚决与一切不正当行为斗争!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将斗争进行到底!   正确解决内部矛盾!   反对任何不合法组织!   切实保障人民的基本权利!   加强校风建设!   我们是校园的主人!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一览到底,俄狄浦斯忽然感觉心中憋着的那股激昂之气泻了一半,但是,他 极力振作着精神,为好象害着热病的身体不住地注入默念的热气。还没有以实际 行动向野心的狄俄尼索斯示威,以略嫌单薄的学生的喉咙呐喊出激越的号子。他 的脑中老是悠着一件事,那是老牧民的群羊神秘暴毙后,他给校报主编送去一篇 有关对狄俄尼索斯的置疑的文章,主编却笑了笑,评道:“写得很有激情,剖析 很有见地,但不能发!”“有什么利害关系在其中吗?”俄狄浦斯不解地问。 “这倒是其次。狄俄尼索斯被学校当作楷模树立起来了。学校的机关报刚大幅地 报道他的光辉事迹,现在又掉转矛头来作质疑。这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没有到敌我矛盾的地步,这样做是万万行不通的。学校要尽力地缩小不良影响可 能波及的范围。历史也是讲政治的。也是有选择地要遗忘一些事的。”而现在, 从学校所拟定的标语中,他忽然隐隐感到这次热血沸腾的游行、示威也是注定要 归入历史的遗忘的角落的,如果说有影响,便是学校通过学生敲山震虎了一下! 作了一点隐性的警示!   波塞冬和美杜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舍外的甬路上有学生们踢踢 沓沓的脚步声!天彻底地放亮了,朝日的第一线曙光已经探到窗户第一缕金光, 就像抛出的战斗的长矛!   人群浩浩荡荡地开往雕刻学校的后山。忒修斯是总指挥,学校暗中钦定的调 度者,带头喊着号子。早晨的空气是清新而带有欣欣生机的,饱饱的吸上一口, 胸中便似积聚了无穷的能量,男生将号子喊得震天响!   一辆车飞快地向队伍行进的方向疾驰过来。遥远地望去,是流泻着金光的闪 电!瞬间,似乎就要冲入队伍中!令人窒息的风迎面扑来,张开口,就有一种汽 油的香味横冲直撞地直抵喉咙。前面高举旗子的俄狄浦斯不容多想,张开双臂, 左右摇摆示意。   临到近前,那车却如同有500匹马在向相反的方向和它拔河,速度骤然缓了 下来。但仍然行着,像草地上的蜗牛!这时,前边的学生看清了它漂亮的流线型 车身,表面清凉、柔和、天鹅绒般轻软,一如星光,里面一定更为舒适。科技, 科技真是好东西!它以魔鬼的力量把闪电放上大街的轨道,任凭九曲回环、支叉 纵横,都来去自如,以将风抛在身后的速度疾驰时,还可凭上帝的需要以看不见 的手将闪电的速度换上蜗牛的发条。财富、财富真是好东西!拥有这样的车子就 是给自己按上了一双风火轮,可以让科技这样高深莫测的东西都俯首听命!   游行的队伍已经自动地退到路侧,为车子让开了路,车子轻声地缓缓而过。 还优雅地鸣着笛,俄狄浦斯拢着队伍,让车得以从面前缓缓地驶过,茶色的挡风 玻璃缓缓地向后方前进着,一个隐隐约约、只可意会的女性的轮廓浮现在里面, 但他强烈地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厚厚的玻璃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他于是也注视 着那个绰约可见的轮廓。于是,注意到车玻璃内侧挂着的一个半拉的花环的装饰 品。   俄狄浦斯忽然伸出手臂,虚空地抓了一下,手指擦着玻璃而过。他自己也很 奇怪怎么会指使手臂做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动作。隔着一面玻璃,就好象隔了一个 时空。车已经疾驶远去,他仍呆怔在原地,忒修斯又举着喇叭,带头喊起了号子 “我们需要一个纯洁的学习环境”……。他没有随着振臂应呼,浩浩荡荡的声音 忽然好象是遥远的事儿了。他感觉感情勃发,大火已经在他周围噼噼啪啪地燃了 起来,当初思念欧罗巴的那些激动的念头,好象被这黑暗之火重新激发起来似的, 而且愈来愈膨胀。   他忽然迫切地想到无人的地方去,或者狂奔,或者呐喊,然后筋疲力尽,全 身心地倒在散发着泥土清香的草丛中。甚至仅仅在星光下徘徊,总之得换换空气。 他迫切地想摆脱眼前的一切。   眼前昏昏花花的。太阳都令人感觉那样刺眼。   一个女子的身影总在他身前闪耀,“潘多拉,”他不由叫起来。   是幻觉吗?他不由又揉了揉眼睛。   她背着匣子,风神般的正立在路边。似乎洞悟一切的眼神轻柔有如静止的水 面上的涟漪,里面却分明掩藏着一股摇曳的火焰。身子里带着一种原野性的东西。 俄狄浦斯看到了希望,不自觉地向她挪去。   “带我离开罢!”他像一只害了热病的老虎,咆哮着。   “好的,我带你到忒拜,那个龙牙的子孙的城。”潘多拉微微一笑。   面前时时有风呼啸而过,自己如同挟裹在一团雾气中,路两旁的树木像奔跑 着倒退的兽,俄狄浦斯惊异于自己竟可以奔得这样快,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奔跑的 快乐当中。像要把一切的烦恼、不快都远远地甩在身后似的。   “潘多拉,您怎么不和普罗米修斯在一起呢?”   潘多拉就拉着他的手,长发箍了起来,洁白灿亮的长袍鼓着呼呼的风。“他 么,照顾着安泰到最后一息时,便飘飘而去了。他已经老了,这世界变化快,他 有些不明白了。”   “那他还会流浪四方吗?”   “他没有说。不过,看着他消失在茫茫天野之下,黄秃秃的土丘掩抑了他的 高大,孤独的影子愈拉愈长,我知道对于他的回忆已经是我珍藏在心中的最后一 滴泪。也许,草原上坦荡荡的风逝去、星光不再闪烁时,他会选择一处适宜的地 方,修身养性吧!”   “您怎么没有随他去呢。”   “风吹过去了,还会返回;事情过去,却没有重拾的机会了。我要向他证明, 自己不是只会被奥林波斯山的旨意所奴役,我也有想法,也有独立的大脑。”   潘多拉玉一样的面庞上有着不可琢磨的光辉。   “您的想法?就是匣子中的'希望’吗?”   “希望本所谓有,本所谓无。当希望在面前成为活生生的现实之时,谁不怦 然心动呢?”   “我不懂。不过,我的心已经开始动了。”   潘多拉什么时候已经将匣子抱在了手中。“希望就在里面。一打开,你就会 得到你所希望得到的事物了。”   匣子是那么精美,阳光下尤其闪烁着巧夺天工的辉光,看起来,充满了诡秘。   “希望放出来,便没有了罢。”良辰美景打进了他的心灵,像梦幻般懒洋洋 的,软化了人的决心。   “是的。就像天边的彩虹,稍纵即逝。喏,前面就是直通往忒拜的路了。”   这是一条曲折而宽阔的长路,带子般延伸向高山的远处。一边绣着高山的花 环,一边却绣着不可测底的悬崖的图案。   俄狄浦斯和潘多拉就在这条长长的带子上疾驰着。   “一次性地得到了希望。在无穷的轮回的欢乐与失意交织的人生长途中,不 就只剩下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了吗?”   “享受希望带来的快乐,享受人生。这是一般人所尝不到的滋味。俄狄浦斯, 你不是迫切想要解开人生之谜吗?”   潘多拉的手已经搭在了匣子的盖上。   俄狄浦斯的心嗵嗵地擂了起来。不敢看那只匣子。   “可是我自己还是个谜呢。”   “谜是什么?缪斯的一口气而已。因为有了希望,人生才变得多姿,生活才 变得快乐啊!”   俄狄浦斯忽然感觉心中像搁了一块沁凉的冰块,他下定决心,跑得更快些。 旧的烦躁已经在不知疲倦的奔跑中被压抑下去,新的不安又露出了苗头,心头需 要一束束跳跃的火焰,融化这冷的冰。   他加快了神行的速度,感觉双脚之间似乎已经安上了风火轮,飞快地转动着, “哧溜”,便会滚向前方。日头像要永远地留在路所延伸上的山坳里,不知晨昏 的有序降落。而他的影子已经远远地将潘多拉抛在了后面,风声在他耳边,呼啸 得更加严厉。他听不到后边的呼喊,只是一心一意地奔跑,加快双脚的速率,似 乎决意要赶上蜂鸟的扇动的翅膀。   不知跑了多远。感觉已经好长时间了,他已经上到了山坡的最高处。没有疲 倦、只有口渴。山顶的风猎猎,远处的隐现于雾岚中的房屋的一角挑拨着他的神 智;路向一个斜坡延伸下去,斜坡底下,似乎是淹没在朦胧的雾色中的怪石,而 路侧的,是断崖,是看不见的深渊。   “解开隐谜,才能过路。”在悬崖边灌丛掩盖的黑影浮动的醉人的热气里, 发出这样一个女性的声音。威严地,令他不由停驻了脚步。   一个美女的头从灌木中探出来。轻轻一纵,便到了俄狄浦斯面前。披着长毛 的兽身在面前蹲踞着,有着丰厚的皮垫的脚爪蜷缩着,但令人时时感到它可以开 山裂石的巨大的力量。而狰狞的狮身上面,却是一颗美丽的有着粗野气质的美女 脑袋。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很动人,让你感到狮子的利爪的同时,也能感觉 到天鹅绒似的皮肤的细腻。   妖怪怪到了极点便成了神仙。这个怪物开口说话了,“我是斯芬克斯!”   俄狄浦斯好象吸食了从地狱的裂缝里逸出来的气体,已经在奔跑中癫狂的神 经受到了感染,“你守在这儿就是为了要人解谜语吗?”   斯芬克斯的头发跟鬃毛一样颤动着,“我本来就是为谜而生。解开了我出的 谜,就到达你要去的忒拜;解不开就让我的利爪撕得粉碎。”她伸了伸锋利而粗 壮的狮爪,集中了足以控制山岩的意志,才成功地收敛了性急的欲望。   俄狄浦斯一点都不感到恐怖,“你有无穷的谜要人解,我却时刻想要解开所 有导致人困惑的谜。你的外表就是谜,我的内心是谜,我们倒有相通的地方啊。”   “那我给你出一个人生之谜。如果不能猜中我的谜底,你将和我的心贴得最 近,因为你就在我肚子里了!”   风猎猎地刮着,俄狄浦斯隐隐约约感到一种很难解释的强烈的恐惧,但心灵 深处的一种东西却紧紧地挽住他。他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违拗的愿望,到了这个 野兽“女人”的洞穴,自己也似乎成了野兽。   “来吧,让我把人生的许多事实倾吐给你,倾吐给世界的人们!让它溅落在 你脚下,成为炙热的火炭,那里面,有你咽不下去的谜底呢!”   斯芬克斯骄傲地笑了,似乎那是一个她认为不可解答的隐谜,“好吧,你听 好:‘在早晨用四只脚走路,当午两只脚走路,晚间三只脚走路。在一切生物中 这是唯一的用不同数目的脚走路的生物。脚最多的时候,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 时候。’”   风倏地停顿了狂野的呼吸。斯芬克斯的谜语好象一只放开弦的弓,一股不可 思议的力量把外界的呼啸推到面前这个人的身体里面去。俄狄浦斯像木雕一样静 止了嘴的翕动,他的身形却像浮在了幻灭的空壳之上。思考中的旋风可怕地旋转 着,房屋、学校、白昼、黑夜、天空、海洋、生命、全部混杂入灵魂的拷问之中。   一切都停滞了、一切又都飞快地过滤着。形形色色的人总不免从哪个念头中 冒出来侵扰一下他的暴风雨般的思索。欧罗巴还会在那块唤做欧罗巴的土地上开 心得像精灵般笑着、跳着,编织一只只幸福的花环吗?大潘沉敛的笑容下撮起的 缕缕笛音会令绪任克丝的灵魂由西人的耳朵注入她的体内吗?实践了一辈子精英 教育、最后却心甘情愿地代替普罗米修斯的马人喀戎现在闪烁成天上的人马星座 了吗?帕里斯和海伦这对经历了暴风雨袭击的海燕现在是躲在崖下的安乐窝里互 相梳理凌湿的羽毛,还是仍旧在空中飞翔着?光明岛能否使波塞冬为美杜莎的心 中植入一颗光明的种籽?如果将傅河间的《治国安邦图》交给伊阿宋,他会收获 什么样的论文?代达罗斯受人尊崇的光芒背后,掩盖了怎样一颗受伤的悲哀与忏 悔的心灵呵……   俄狄浦斯头脑中的风暴似乎被大雨挤压得混乱不堪了。头脑从来没有这样混 乱过,但分明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是什么,也说不大清。   斯芬克斯已经控制不住舔着掩在丰美嘴唇内的犬牙,巨爪在沙石间摩擦作响。   一阵衣袂飘飘传入了耳畔。俄狄浦斯也禁不住惊异地回头。潘多拉气喘吁吁 地正从后面疾步追赶上来,阳光停滞在她玉般的脸容上,那里有一朵凝固着的微 笑,使俄狄浦斯感到她很快就会跑到他的身边,搂住他的脖子,将匣子塞入他的 眼皮下打开似的。   思绪更加混乱了,走马灯般的,各种事物搅动着。潘多拉已经来到身后。一 只匣子果然就递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伸上来,搭在匣子盖上。   “这样的关头,你不会拒绝‘希望'了吧!普罗米修斯会重新审视我的行为、 我的为人,我将在人类中获得尊敬!”潘多拉气喘吁吁地、却压抑不住她疯狂的 叫喊。   “我不需要任何一劳永逸的帮助,至多在年老时需要一支拐杖。路是自己的 脚丈量出来的,谜要靠自己的一生去见证、去解答。人呵!人!这一切生物中, 唯一用不同数目的脚走路的生物,唯一铺陈着不同欲望的生物!在生命的早晨, 人是软弱而无助的孩子,用两脚两手爬行,和爬行动物没什么两样。世界在和平 中飞翔起乳白的鸽子。在生命的当年,他成为壮年,用两脚走路。用脚丈量着远 方的土地,有思想的目光所及,都是让一切田野、土地甚至其他人归属的欲望, 在饥饿之前饱食,在焦渴之前痛饮,任何柔软的床榻都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临到 生命的迟暮,他需要扶持,拐杖成了第三只脚。才想起曾经用斧头向树木要求斧 柄的事情,总结起自己的一生。于是,人总是在青年时享乐,在老年时苦恼,羞 愧于他们的过去,而仍然背负着现在的重负。”   震耳发聩的呐喊冲破了天宇,斯芬克斯惊惧地倒退着,羞愧之色充溢于美女 的脸靥上。潘多拉的手在颤抖着,却仍然对着俄狄浦斯的面庞将匣子的盖轻轻地 打开。   打开的一刹那,俄狄浦斯已深深地闭紧了双眼。最后闭上的瞬间,他看到斯 芬克斯的面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忽然咆哮一声,便轻盈地向悬崖下纵跳而 去。犹如划过一道金色的流星,闪电般永远地消逝在谷底。   天地旋转。前方便是忒拜城。龙牙的子孙就长久地居住在那里。在那里,美 妙的琴声曾经诱使巨石自动竖立起来,建成一座石头的宫殿。   前方,是美好的想象。   一阵悠扬的芦笛声响起,那样的微渺迷离,隐弱婉约,似乎一枝羽毛轻轻地 在心头划过。   (共约131,527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