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一个村庄的诞生(外一篇)   凌 可 新   一个村庄,她开始在某一地方,是命定的事情。祖先在他人生的旅途,他离 开了他的原来,他可能没有任何目标。他在一条路上行进也不是事先确实的。他 离开他的原来,原因往往秘而不宣,或者使用一个借口来塘塞。但他走出来了。 在比较纯粹的农业社会里,他目所能及的都是田野和荒原。也许偶尔会有城镇出 现在远处,但于他来说,那只不过是虚幻和梦想。他希望的,仍然是一片可以由 着自己耕种的土地。   对于任何一个已有的村庄,祖先的面目永远是陌生的。他的经过和小憩,都 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和质疑。那些已经被耕种熟了的田地同样警觉着远来的异乡人。 祖先讨得一碗清水已是不易,他不可能再讨得一处能够庇护身家的屋檐或者柴舍。 喝尽碗里的清水,祖先只有道一声谢,起身离开还没有坐温的石礅,慢慢着走出 这个村落。他面前有的,还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古老小路。   也许根本就没有路可走了。   祖先有的是孤身一人行走,有的则携带了妻子儿女。但他们的父母一般都不 会跟在后边。父母一般都还在他们的原处生活。或者已经被埋进了一座小小的坟 茔。而他们的离开总是有迫不得已的成分在的。不到必须离开的地步,谁也不会 做出这样一种选择。   所以,离开原来的祖先,就如离开藤蔓的瓜果,怀里满满的,都是悲怆和苍 凉。   祖先的脚步实在迈不动的时候,他就离一个新的村庄十分地近了,一个未来 的村庄基本上就迫在眉睫了。他倚着一棵野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原来处带出 来的锄头。四周荒芜着,罕有人烟的痕迹,草木葱郁。如果是秋冬,则是一片凄 败。这样的去处,应该是出没着种种野兽的身影形迹的。它们给了祖先生命方面 的威胁。但祖先手中的锄头,或者斜在怀里的砍刀,慢慢又给了他丝缕的慰藉。 有它们在握,祖先知道他可以歇息一下自己了。   用掉的力气一一回复之后,祖先站起来。他发现一条河流从一边走过。河里 的水清清着映出一片天空。他兴奋地呀了声,埋下头饱饱地饮啜了一通。河水甘 甜,像遥远过去他母亲奶给他的乳汁。这给了他最初留下来的念头。也就是说, 河里的水首先确定了一个村庄的基础。   河水在祖先的肠胃里,很快就渗入了血液,在他所有的部位流动。祖先被滋 润了。他用河水洗了一把脸,湿漉漉地舒展开四肢,啊啊有声。之后,祖先发现 眼前这片荒原倘若经过开垦,最终会成为良田的。   有河流有良田,一个村庄不就可以开始了吗?   祖先终于决定,不走了,不再继续行走了。祖先把他的心一下子定格在这里。 他砍伐出一小片空地,就着相邻的几棵野树,草草地搭成一座茅屋。跟随祖先出 来的,可能还有一头毛驴,或者一头黄牛。那就把它栓在屋前的树上,砍拾些柴 禾草木,夜幕降临时分,祖先就在这片荒原上升起了第一堆火焰。   倘若祖先是携带着老婆孩子的,那么这片荒原就会一下子热闹起来,就会从 蒙昧顿时生动了活泼了。连飞来飞去的鸟雀都喜欢在这里落一落,甚至寻一棵树 的枝丫,搭垒起一只小小的窝巢了。而那些野兽,则被这种热闹惊吓得远远避去, 即使夜半时分妄图过来突袭祖先,以图饱食一顿人肉,那彻夜不熄的火堆也会迫 得它们不敢走近……   在祖先的砍刀和锄头下,荒原一片一片地消失,新垦出的田地散发出处女般 纯粹的气息。播种季节到来时,祖先把一直带在身边的农业作物的种子播进泥土 里。当种子萌发钻出地皮,祖先的茅屋已经变成了泥坯屋,屋顶自然还是苫着茅 草,但泥坯结实的程度,看上去更接近于一个村庄的源头。从河里捕捉到的鱼, 和从荒原猎取的小兽,它们细腻的肉炖熟后,不断地补充着祖先的体能。在土地 的第一次收获中,力量源源不断着的祖先,就已经洞烛到这个村庄的未来。他明 白,只要他肯于努力下去,他肯定必然是这个村庄的始祖,这个村庄以后所有的 人,都会牢牢记住他的名字。   当然,要想让一个村庄真真切切地座落下来,他还需要做很多事情,还要付 出很多心血。如果是祖先自己一个人出来的,他还必需娶回一个媳妇儿,必需让 媳妇儿生养出一大群孩子,孩子中间还必需有几个儿子。这是必需的。否则的话, 这个村庄就会在他手里,还没有真正诞生就夭折了,以后的一切都勿需再说。   但祖先既然是祖先,那么他把完成一个村庄需要的所有条件都满足了。有一 条满足不了,他也就不可能成为祖先。   满足不了所有条件的出走者应该是有的。现在我们溯着时间的长河往回看去, 我们根本就看不到他们,哪怕是一闪面逝的影子。他们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 无从寻找。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我们也勿须寻找他们。他们对人类历史进程没有 产生过什么影响。他们对我们的今天和未来,同样没有什么意义。仅仅地,在人 类历史的某一阶段,他们曾经生存过、活动过。但很快他们就消失了,被历史的 尘埃埋葬了,没有丝毫的痕迹。   每一个祖先,都是成功者。他们串在他们原先家族的链条上时,他们只不过 是其中的一节。他们离开挣脱出走,虽然必须冒着巨大的风险,而一旦成功,就 会以他们这一节为第一环,重新形成一条新的脉络。   所有的村庄,只要你能数得清环节,他们都是由这样的一个人制造出来的。 没有例外。不会有例外。   据民间传说,明末清初,因许多地方连年战乱,往往千里百里为墟,人烟罕 有。国家粗粗安定后,朝廷就开始了一场大移民运动,在已成废墟的土地上重新 兴建村落。当时的山东登州(今山东蓬莱)一带,也颇多荒芜的田原。我们凌姓 人,从小云南迁至此,遂有了我现在的家乡--山东蓬莱市潮水镇凌家村。   小云南应该是个地名,但却不是云南。否则也不必加个“小”字了。小云南 具体在什么地方,我问过许多人,大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少数说得出的,则说 小云南的山西省,离著名的“大槐树”不远。而蓬莱一带,许多村庄的祖先,都 说是从小云南迁过来的。   我曾看过已故去的老人凌德增保存的家谱。我们凌氏凌家村的祖先一共两个 人,一个叫凌一龙,一个叫凌一虎。他们是嫡亲的同胞兄弟。是他们兄弟二人共 同缔造了我们的村庄。   大约由于村庄的历史比较短--明末清初至今也不过三四百年,我们这个村 庄规模比较小些。上世纪七十年代才七八十户人家,现在大约能有百多吧?   不过我们村比较纯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姓凌。杂姓稀见,一王家,一卢家。 直到现在,王姓还是一户,卢姓则增加到五七户。因实行比较严厉的计划生育政 策,以后大致也不会有什么增加了吧?   诞生一个村庄,往往要走长长的一条路。割下的第一丛茅草被苫到茅屋顶上, 那些闪烁着青绿气息的长叶,有谁去细数过?播进泥土里面的种子,它顶起一星 细绿的时候,有谁能肯定它的成熟是必然的?那一条静静的河流,又有谁知道他 流向了何方?还有,被逼远了的野兽们,会不会卷土重来?周围仍然荒芜着的原 野,什么时候能有别一个祖先的足迹?所有的村庄都不应该是孤零零的,在适当 的距离之外,应该还有别的村庄萌芽。   要不然,谁敢永远地生存在孤独之中?   祖先的形象从历史的纸张中凸现出来,往往他留下的只是一个名字。他的长 相,他的身高,他的眉毛嘴唇,头上的发,和那一双磨满了老茧的大手,一对踩 踏得愈发厚重了的大脚板,都被忽略掉了。甚至他们的故事也消散在了他们那个 时间的空气里。而他们应该有故事的,应该有有声有色的,惊险万分的故事的。 祖先认识不了几个汉字,他们不可能自己一一记写下来。而他的周围,在离他几 里十几里的地方,同样忙碌着诞生另一个村庄的人的祖先,他们一样地没有时间 抬起头,往更远处张望的。   被汗水浸泡透了的祖先的思想里,不会去想别的。   我是说,祖先其实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个符号。年代愈久远,祖先做为符号 的可能性就愈大。历史习惯于忽略掉不该被忽略的事物,历史习惯于由遥远在京 城的一些人书写。那样锦衣玉食手指白细长的人,他们不可能把哪怕半页纸张的 篇幅让给一个普通村庄的缔造者。他们漂亮的狼毫笔的笔触,怎么能够往这样的 地方行走呢?   但是一个村庄诞生了。她像一粒种子萌发出叶芽那么简单。只不过,一粒种 子要长成参天大树,却要经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种种磨难。   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是,在大地上,茫茫苍苍里,村庄星罗棋布。结果就摆 放在那里。往往地,连我们自己都忽略掉了过程,甚至忽略掉了我们的祖先。   有谁会肯于花费宝贵的时间,去思想一个村庄到底是怎样诞生出来的呢?   2002年11月23--24日于鲁院   2003年10月12日修改于山东蓬莱   春草之蕊   有一种野草,她的生命力无比地旺盛。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泥土,总有 她们勃勃生长的身影。她的叶子是狭长的,如一柄柄绿色的长剑。叶的两边长有 细密的刺。如果你去拽扯她,你的手很容易染满从自己体内流出来的血。在经验 的村人,肯定不会拽扯她的叶子。   当然了,如果你轻轻地抚摸她,她不会给你造成任何的伤害。   我们叫她甜草。   甜草没有果实。这样说也许是错误的。甜草在春天里长出的是雪样白的绒花, 跟芦苇的有点类似。但那样的花雪白细腻,的时光比棉花还软,比柳絮还轻。   至今我也没弄明白,她们飞扬的绒絮,承担不承担繁衍后代的重任?   有些人采了她的花--那也应该算做是花吧--采够一束,用绳麻扎起来, 剔除绒絮,就是一把比较好的苕帚了。不过这样做的人家不多。因为仔细想来, 这样一把苕帚,更适合做女童手里的玩具。   甜草露出地表的部分往往容易被孩童忽略,但是有一段短短的时光例外。这 在后面将说到--孩子们更专注于甜草的根。   甜草的根比铅笔细些,不过却长。谁要是肯于挖掘出一条完整的根来,那肯 定有几尺几尺那么长了。甜草的根像竹子那样有节,但中间是实在的。她在初春 大地刚刚化冻时被村人挖掘出土,阳光泻上去,一样地感到新鲜。还是活着的根。 洗去根上的泥土,她就如同温润的玉--饱含着汁液的玉,丝丝缕缕的玉。   你已经猜出她饱含着的汁液的味道了吧?   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孩童和少年们被春风吹拂着的嘴里,都要衔含着一条 这样的根。那些稚气的牙齿们,伙同着温嫩的舌头,一起吸吮着。他们的手里, 也会紧紧地攥着一把。   性急的顾不得洗去根上的泥土,嘴角很快就挂满了泥的浆。但那浆也是甜的。   生命力旺盛的甜草常常让村人们头疼不已。他们只好在春天刚刚开始时,用 一把尖锐的。闪烁着光芒的,长有三颗长牙齿的工具,不遗余力地将她们的根刨 掘出来。   否则的话,一条草根,就会旺旺地长出一片剑状的叶子来。   那么,甜草大致是通过她发达健壮的根须来做着繁衍后代的事情吧?   那洁白的,惹人耳目的绒絮,是她们施展出来的虚情假意,以此来欺骗缺乏 经验的人,企图达到暗渡陈仓的目的吧?   可她们的根为什么又偏偏要甘甜无比呢?为什么有时连健壮如牛的大人们, 也忍不住偷偷地衔到嘴里来呢?   换一个角度来看,可能这也正是她的聪明之处。因了甘甜,人类就舍不得赶 尽杀绝,就会让她们生生不息,就会一年一度春风一来,放她们早早绿了路边沟 旁。   是这样吗?   任何事物都应该开花结果的。上天的安排必须周到完美。甜草做为一种草, 虽然细微,也理应如此。   春风起处,田地里的甜草在农人的清除之例,路边沟旁的,只要威胁不着农 业作物的生长,似乎没有谁去顾及到。   农人习惯于忽略田地之外的事物。农人的力气和汗水,更情愿于热水抛洒在 田地之中。   不过,农人忽略之处,恰恰又正是孩童们专注的地方。   从两种不同的心理出发,能够在一条路上共同行走着的人和事,似乎罕有。   大人们成熟的思想,怎么能抵得上孩童们的天真的无邪呢?   具体到甜草上,大人们关注的是清除她们可能给予农业作物造成的伤害,孩 童们更愿意得到她们破土而出的蕊。   一颗甜草,首先出来的就是蕊。   在这里使用一个“蕊”字,连我自己都感觉出不恰当来。更恰当的似乎是个 “芯”字。但一经比较,我却愈发喜欢“蕊”字多出的两个心。而实际上,我想 表达的比这两个字更简单:心。一个“心”字就足够了。   甜草之心。   一颗甜草,最先袒露给春风的,是她的心。   这就好多了。   从蕊到芯,再到心。在我们这样一个林林总总的五花八门的世界上,还有什 么比得上这个字,更能抵达你的心灵呢?   不会再有了。   甜草的心,很像一支笔,细细长长的被削尖了一头的笔。当然她比笔要细此。 她笔直地把自己从泥土里挣脱出半个身子来。她的外表是浅浅的绿。这绿应该是 她生命的本身颜色,是她以后直到深秋时分,所恒有的颜色的总和。以后所有的 绿意都取之于此。   她乍现在春风里,她显得十分文静。阳光淡淡着,周围除了泥土,除了上一 个年度留下的枯黄,没有别的绿来跟她争抢阳光和细风。但这时的她,却在等待 着什么的来临。她的文静说明了她的内心。   她等待的是一只小手,小小的手。   如果她真的算是一朵花,现在她还没有绽放。她得在绽放之前等到那样一只 小手。   她得让那只小手轻轻地捏住,她得听到一声孩童欢悦的“呀”。呀,这么轻 轻的一声,她就心甘情愿地让那只小手把她抽出去了。   她离开母体之后还是活着的。   那只小手剥开她外表浅绿的皮,她露出的是一笔嫩嫩的白。她被小手送进一 个小小的嘴里。她在那里慢慢地融化了。     和根一样,她也是那么地甜。   但她甜得理细致,更婉转。她独有的,不可替代的味道弥漫开来。她知道, 她把一整个时代都包裹了。   所有的长大了的村庄的人,都会记得她的。所有的在村庄里生活过的人,即 使再过一百年,一回头,都会看到他们的童年浸泡在她的气息里,走不出去。   抽出心的甜草,还是一样地绿,一样地蓬勃。她的心其实就是她的果实。果 实们都希望在自己最甜美的时刻被采撷。   甜草的回忆,也因了一只小小的手的出现而充实。   许许多多村庄人的记忆,都是从甜草的心开始的。   在一定程度上,纤细稚嫩的甜草的心,是一把记忆的钥匙。它悬挂在我们记 忆的最深远处,闪闪发光。   2002年11月26日于鲁院   2003年10月15日修改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