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炼 狱 马金 都说我睡着了。 ... 不,是装的。因为我已经死了。至少是死过一回了。以至于死后还能够顽 强地活着。或者说是为她活着。尽管我没能升入天堂,可也没有掉进地狱。 我曾答应过她,我会来看她。 记得,在分手时,她木然伫立在半坡的土路上,山风嘶咬着她那枯黄僵直 的乱发,和那被风掀翻的衣襟下面,隆起袋鼠般滚圆的肚腹。顿时,一股令人恶 心的腥膻险些使我吐 出来…… 但我还是拄着双拐来了。 一 她叫黄英。五年前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红润的脸上含着一对儿醉人 的酒窝。浓密的头发行云流水,凌虚飞下, 云鬓卷起秋波掩去半轮明月。和她 的年龄一样,长得十分鲜丽、 十分动人。 她在煤山下的路口上, 依着两棵白杨树用铁皮搭了个绿色货亭,里面摆满了 烟酒副食、日用杂货。 俗话说*山吃山 靠水吃水。她靠着路口,只能吃过往行 人的口袋。总之,日 子过的还算不错,生意倒也兴隆。 那日,我的早班。上井后已是山衔落日。 井筒里,一群昏黄的灯光捋出两段钢青色的铁轨,牵着我们攀援井口的斜 坡。湿漉漉的窑衣,挂着几层被汗渍浸出的霜碱,紧紧地缠在身上,更是叫人举 步艰难。 “歇气!”爬上井坡,不知是谁冒了这么一嗓子。哥几个便争先恐后摘下 头盔,象扔飞盘似地,往卧在井口工作站门前的那几块青石旋。人还不知在哪儿, 头盔却“噼里叭啦” 地飞过去占地儿。接着人们又是一阵你推我搡的争夺…… 抢到石头的喜形于色,坐在上面屁颠儿屁颠儿的,硬是表现出沙发一样的 弹性。黝黑的脸上龇着一口白牙。等人们都坐稳当之后,便又都做恢宏大度状, 与左右哥们儿谈笑风 生,好象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没有抢到位子的人,只好靠边稍息,将就着歪在青石旁边的阔地上。 解开灯带脱下窑衣,将汗渍斑斑的衣服如蝙蝠一样翻铺在井筒上面晾晒。 然后,再脱下水靴,将一双双捂得白花花的脚晾到外面。下井时用牛皮纸垫好的 鞋垫儿,现在掏出来 再看,已经成了一坨一坨的烂泥。用手轻轻一攥直往下流 汤儿。 这时,正是交接班的高峰,上井与下井的人流在井口打起一个个漩涡,涌 起一阵阵回潮。 然而,这也正是我们解决烟瘾的最佳时刻。哥儿几个, 一个个都瞪起黑白 分明的眼睛,引颈机警地搜索面前正在下 井的同类。如果他们中有谁捏着快要 弃掉的烟屁股。这里的哥们儿便一哄而起,当仁不让,直着脖子“老李、老张、 老 赵”地瞎叫一气。认识不认识倒在其次,反正我们的脸是黑 的,分不清谁是 谁。只要你懵对了他的姓就立刻‘面熟’ 起来。那么,这口珍贵的烟屁股也就 随着‘面熟’而非他莫 属了。 一般说来,我的运气还不错。总有那么一些‘面熟’的 人前来上“号”。 而且我也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每每笑纳。 其屡屡得手的诀窍就在于我从不喊 姓。像这些傻哥们儿那样 瞎喊一通,没用。因为眼前这群人,实际上就是一本 活生生 的百家姓,无论你喊什么姓,充其量也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 所以,避 开姓氏打招呼,乃是聪明人之所为。但凡见到持烟者,我先是上前一扬手:“喂, 伙计,不认识了?”语气中饱含着与老相识的亲密关系,和‘可算见到’老相识 的喜悦。 包你万无一失。 这不,这位运输队的“伙计”正慷慨地向这里孝敬上来长达半截的烟屁股! 够受用的。 接过烟,钳在指缝中,不屑一顾地朝身旁几张黧黑的脸略 微炫耀一下,深 吸一口,立刻‘关门’儿,直到烟气传遍全身,这才眯眼长长地吐出来。那种松 弛、舒展的痛快劲儿, 简直要让人睡过去。然而,当这口儿舒‘情曲儿’还没 吐完, 猛觉肩上一震,不襟打了个尿战。回头一看原来是侯得劲来吃蹭‘饭’。 他镖悍的躯干足足高出我半头,上面那张泛着煤色的阴阳脸,据说是在掌子面儿 被炮崩的。左边脸上有一 条长长的伤疤,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角,酷似大写的 ‘J’。 “真是王八走了鳖运道。好事都让你狗儿的撞上了。” 说着他挨我坐下, 献媚地笑着。 玩儿勺子去!──我不理他。故意狠吸一口,那半截烟顿时燃去了两公分。 充盈的空气随之吸入胸内,可绝没有稀 释了烟的浓度,我闭嘴闷了半晌,估计 烟气在每一个肺泡里转足了十个‘3.14’。这才松口款款喷出。可惜, 薄雾 般的小风儿一吹,到底还是让他闻着了。 “今天几号了?”他问道。 侯某人这是没话找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烟屁股之 间也!言外之意无 非是提醒我:哥们儿,别愣抽,这儿还有 一位瘾着呢。 “七月三号”说话间,我把烟头从左手换到右手。侯得 劲还以为我要给他 烟头,急忙伸过手来……可当他明白我并没有给他烟的意思时,伸到我脸前的手 已经来不及收回去了。 他便硬是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屈指算道:“七月三号、 八月三号、九月三号……”他的手仅可怜巴巴地收回去了三根 指头。剩下的那 两根怎么办?再继续数?我都替他难为情。 他的手在我脸前犹豫了片刻,之后, 耐着性子往下一探,在地上捡了块矸皮,总算把手全收回去了。这时,他又接着 说 道:“再过两个月我就休探亲假了”。 “休甚?回去抱枕头?”我又狠吸了一口。 “……听说了没有?拽罗那狗儿的弄了个女人,哈!老 ──肥,屁股比咱 食堂的锅盖还大……” “混说。我才不信哩。” 他似乎不是跟我说而是跟烟说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紧 盯着我的烟说道: “不信?昨儿,他们把床头都蹬断啦。这不,他来了”趁着我扭头的空儿,他把 烟抢了过去。 那边。拽罗挟着头盔从青石后面凑过来,笑吟吟的脸上, 那只笨重的悬胆 鼻大得惊人,且黑里透红。印堂下面的鼻梁骨上,异峰突起,耸起一个小丘与悬 胆鼻遥相呼应,形成一 个驼峰。 “娃儿们,弄甚哩”。他把头盔往侯得劲头上一扣,扛 着他的肩刚要坐下。 “你屋里弄了个女人?”我问道。 “甚?” “没甚,听说夜儿赶了一‘磨儿’?” “狗屎!那是我小姑”他迅速把脸扭过去,满腹狐疑地 盯着近前的侯得劲: “你是日甚瞎母呢?” 侯得劲用根细铁丝缠在烟头上。捏着铁丝拧成的把儿美 滋滋地抽了一口: “甚?我甚也没说。说着朝我端了端下巴: 不信?问他。” “哎,甭往我身上抹屎。你不是说他屋里弄了个女人么?” “是啊。可我没说‘赶磨儿’。” “ 怎么没说?还说他把床头蹬断了。” “噢,非得‘赶磨儿’才能蹬断床头?就不兴他小姑一 屁股坐断的?” “去你娘的!”拽罗越听越不是味:“我小姑也没有坐 断,再瞎说我就把 黄英的事儿给你兜出来。” “黄英,甚?”我的心不禁怦然一跳,忙问道。 “他把你亲黄英的事对她讲了。”拽罗指着侯得劲:“ 他还说:为这输了 一毛皮”。 “狗日的!输不起就别抬杠,烂十块钱,想要还你。” 我翻脸了。 侯得劲低着头没言语,只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勃勃直跳。他拎起水靴嗅 了嗅,靴里的气味呛得他频频皱眉。然后 抬脚穿上。把铁丝一扔,竖直身,一 晃一晃地向洗澡堂走去。 拽罗见侯得劲走远,赶忙上前把他扔下的铁丝拾起来。 可惜,烟头已经燃 尽,从铁丝上脱落下来。只剩下一个被烟 熏黄的空圈“玩儿蛋去!”他扬手把 铁丝扔出老远,顺势扯 起我:“走。洗澡!” 二 说起黄英,那还是前日的事。记得那天傍晚阴沉沉的天 好像要下雨,可是 一滴也没下。天空由铁青色渐渐暗了下来, 远近的山石树影,朦胧得只剩下一 个个模糊的轮廓。 晚饭后。我去隔壁拽罗那儿打扑克,以打发这个闷热无 聊的晚上。可是, 刚走到他的门口,实然觉得肚子痛,这时, 又赶上宿舍里停电。我便又回到自 己的宿舍,一头钻进蚊帐里。 ……狗儿的!谁她妈这么缺德。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做梦的时侯,楼上不 知是那个家伙在扔乒乓球。楼板响起“啪 ──啪,啪、啪、啪啪啪……”的声 音,一声声崩得我后脑 勺发紧。 ……我恼火了!腾地从床上起来,操起根火柱,冲屋顶 猛敲一阵。然后, 回到床上蒙头再睡。就在这时,又听“咚! ”地一声,门险些被踢破。 “里面有活的吗?”这是侯得劲的声音。 我更恼了!伸手从床下捡起只鞋照门上砸了过去:“滚! 没人。” “咚!”地又是一声,单幅门被震得哗啦乱抖:“再不 开门我就夯开啦!” “ 哎──别”我赶忙提着裤子去开门。 “催命鬼!” 侯得劲怀里揣着瓶‘杏花村’,一手举着只烧鸡,一手提着听‘五香熏鱼’ 罐头,“少喝口儿。嘿嘿……”挤出一 脸赔笑进来了。他脸上那条‘J’形疤 仿佛也变得比先前平 整、和善、甚至还要端庄了。 对于男子汉来说,最大的诱惑莫过于这酒和女人。女人 咱没尝过,可这酒 确实是好东西,它比坐热气球更叫人飘然。 很难想象,倘若这世界上没有酒的 话,那么男人的生活将是 多么的可怜。至少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酒,古往今 来的英 雄就会减少一半。 我从床底下拖出个半不大的木箱子权当酒桌。侯得劲在 一旁鼓起腮帮子吹 去上面的浮灰,接着,又扯起袖子在上面 抹了一把。将酒瓶往上一戳。 两口海碗,一个装酒,一个盛菜。可筷子只有一双。 将就着用吧。 我拿起酒瓶垫在牙上,使劲将瓶盖咬开。把酒统统倾入 海碗。然后我和侯 得劲对面坐下。酒香扑鼻、酒影照人,菜 碗里的五香熏鱼和浓浓的烧鸡味儿, 更是撩拨人心。 ……半天,听不到侯得劲说喝。我抬头望了望他,只见 他阴沉着脸,呆呆 地看着酒碗,好像是在向遗体告别似的。 而且,他左脸上那条‘J’形疤也在 隐隐地抽搐着。 “怎么?又撞墙了?”我问道。 “球! ……”他恨恨地端起海碗扬脖“咕咚”了几口, 接着说道:“三 队又报销了一个”混浊的声音有些发涩。说完他又扯下块鸡腿放在嘴里。干巴巴 地嚼着。 “又死了一个!谁?” “来贵儿”。 “来──贵?早上我在更衣室里还和他扳腕儿哩……怎 么,说没就没了?” “你他娘的真废话!”他夺过筷子钳了块鱼放在嘴里“ 吧嗒”了两下,突 然裂嘴,泛出一脸苦相, 扭头把嘴里的鱼 唾出来“呸!日他先人!……该死*朝 上。这就是“命”, 你信不?” 望着他那可怕的面目,我陡然感到脊梁骨发凉, 不禁毛 骨耸然. 是啊,我们以生命的形式来到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是为 了这样一个安排、 这样一个命运?倘使不是,那又为了什么 呢?为挣钱?妈的,老子不稀罕,如 果是为了这个,我情愿 到十八层地狱底下去给阎王爷背煤! 这时,拽罗从外面进来,二话没说,象一团乌云以地俯 身趴在碗上,猩红 色的大鼻子左右一晃,在海碗上喷出些许 ‘浪花’。 “真香啊,是哪个娃儿的东家?”他说着伸手去端海碗 …… “没你的饭!”侯得劲照他手背上抽了一筷子:想蹭, 带货。” “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提酒?” “找黄英嘛,她还不赏给你个脸儿?”我在一旁敲边鼓, 趁他们没在意端 起海碗猛喝一阵。 多喝点是赚头,等会儿想喝──没啦。 “赏脸儿?你看那娘们儿是赏脸儿的人吗?” “怎么、怕她不赏脸儿?”我端着海碗用眼角乜斜着他 那异峰突起的悬胆 鼻。 “娃儿,有本事你去?” “咋啦,她又不是老虎。莫说是去买她的酒,就是她把 脸凑过来,亲不亲 还在咱哩。”借着酒劲,我拍着胸脯说了 句大话。谁知他俩都认真了,硬是咬 住我这句话不放了。什 么:大丈夫说话驷马难追,什么:君子一言定乾坤…… 一个 说软的,一个说硬的,不讲理加胡搅蛮缠。反正是非让我去 亲黄英不可。 “哥哥,你若能真的亲他一下。兄弟这没说的,孝敬您 两毛皮,怎么样?” 拽罗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块,在空中 一抖。侯得劲也毫不含胡地从腰里掏出 一把角票。端起海碗 往桌上一墩“少废话,走!” “走就走!”反正“将”到这了我也只好硬着脖子玩命去吧 ──。 于是,三条汉子、三根光棍,三个煤黑子一耸一耸地并 排走在街灯下的阔 道上,去开浑,去看西洋景,去躬亲实践, 去尝人间烟火。 天哪,谁能理解,谁又能原凉我们! 三 洗完澡。我小心翼翼地把“大宝”护肤霜均匀地在脸上擦 了一层。然后, 离开更衣室。掏出“555”牌香烟衔上。 可是吸不到半口,觉得烟气如同烧胶皮, 很不是味儿, 根本不象在井口讨来的那半截烟头那么香,那么过隐、那么滋润、 那么超 脱。拔掉过滤嘴再吸,立刻呛出一串淋沥酣畅的咳嗽, 把胸内、口腔、鼻腔等 各个角落打扫干净后“叭”地一口黑痰钉在地上,象块黑宝石。 老远,就看到黄英的绿色小货亭。这亭子的售货窗口朝南,与路口相对。 一串广告似的领带,长筒袜、手绢儿之类, 轻扶南风。宛如窗帘一样,把白天 毒热的太阳推出窗外。黄英离货亭不远,正泰然而又怡然地坐在路口的黄昏。那 颇有几分艳俗的发形,显得光彩照人,金红色的连衣裙下面,露 出两条丰润的 小腿,好像刚从池中捞出两条鲜活的鲤鱼。 ──无疑,她在等我。 她见我过来眼也不抬地站起身,隔着裙裾提了提袜筒。 象一团红霞,悠然 飘进货亭。亭门是开着的,或者说是开门 等我进去。 进去,还是不进?进去肯定少不了受她一顿好损;不进 去,可这又是躲得 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嗨,男子汉大丈 夫能曲能伸,怕啥?我硬着头皮跨进 货亭。 “你不是去卖废纸篓吗?”我问道。可心里确有些做贼 心虚。 她没理我,也不看我,对于我的问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好像没听见。她 把窗户关住、插好。像往常一样收拾着摆在 柜台上的杂物。值得注意的是,她 始终是背朝着我。 我在她身后踟蹰了一会儿,来到她近前接着又问:“为 甚不去?” “少给**近呼!”她猛地转过身来“你说,那晚儿你 来我这儿干了些什 么?” 我这才看清:她的眼睛是红肿的。“那晚儿干什么来着? 这你还不清楚?” “是的,我清楚的很!──怪不得你非要看我的耳坠儿, ……挣了三十块, 是吧?!”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儿?给──亲、你亲呀?”她一歪脖子把脸 逼过来。 “别、别,”我忙退了两步。 “不行,今天你非亲不可!” 我被她逼到了墙角,紧贴着货架,再也动弹不得了。她 脸上的温热,和浓 浓的胭脂味,以及她身上特有的气息,一 咕脑向我扑来。甚至我都清晰地看到 她鼻子下面那淡淡的汗 毛或髭须之类的东西。 ……… “把钱给我,把钱给我!”她伸过手来,纤长的手指仿佛 都在跳舞。我真 耽心她会扬手甩给我一个嘴巴,心里连连叫 苦不迭。不禁暗骂侯得劲那狗日的。 我急忙掏出三十块钱放 到他手上。 她捏着钱在我脸前一捻:“这就算交代了?” “咋?” “没这么便易。”她把钱塞进包里“哧啦”一声拉上拉 锁。然后,她又从 手腕上摘下 根皮筋,往脑后一扎,说:“ 走,去你宿舍。” 四 岩庄矿就要到了。我不由得停下双拐,喘吸着,眺望着。 四围是徐缓连绵的黄土山,斜披着绿色的纹缕,倒伏在 贫脊荒漠的高原上。 这山的背后,是挂满煤尘的选煤楼,黑 越越地兀立在山的那端。旁侧,横陈着 两园硕大的天轮,依 然是那样疲倦地甩出长长的丝线,从井筒里钓出一列列矿 车, 掏出一串串说不完的甜、酸、苦、涩…… 如今回想起来,我真后悔!后悔得让人捶胸,后悔得叫 人窝心!谁知,恰 恰就是那天晚上,黄英生生地给我一次机 会。同时,那也是黄英在道德、良心 和未来的选择中,做出 的最后一次抗争。她是被逼无奈。可我却全然没有觉察, 对 于她是怎么想的,我根本无从知晓。 不错,我爱她──如果爱情就是这样的话。但我不能追 求她。而且,我也 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属于我,更不会爱我。 然而,就在我自作聪明,自以为理 智的时候,却万万没想到 她对我竟是这般信赖、这般一往情深!以至于我更不 敢去领 受! 五 我和黄英从货亭出来。街灯下走完十五根灯杆的路就到 我的宿舍楼了。 这是一幢灰眉土眼的尖顶小楼。只要看一眼它粗糙的外 表便知这是‘大跃 进’的产物。楼高两层,临街而立。但见 楼上敞开的窗户都亮着灯。从里面漾 出六弦琴和五音不全的 嚎叫,粗犷的嘻笑声以及录音机里放出来摇滚乐等嘈杂 的 声音,使整幢大楼都在骚动不安地喧泻着过剩的激情。 我们摸黑上到二楼。楼道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炉子:铁 炉、砖炉、油桶炉 等大小不一,且形状各异。把这条宽敞的 楼道挤成一线蜿蜒曲折的小缝儿。然 而两侧墙壁上却用朱漆 写着:只许生火,不许冒烟。 我摸出钥匙,进门开了灯。黄英随后跟了进来。她走到 床前,从坤包里掏 出一个青面獠牙小怪物虔诚地放在床上。 “这是什么玩意儿?怪吓人的。”我不禁问道。 黄英没说话。她目不斜视,一脸肃穆,仿佛真的进入了 神界。过了一阵, 她转过脸来对我说:“这是你的属相── 猪神”。 “什么猪神不猪神的,我才不信哩。” “打嘴!这玩意儿是我从庙会上请来的。灵验的很。” 可到底怎么个灵验 法她也说不清,反正是灵得很。“等着, 回头我再修理你”。搁下这话,她拎 起坤包朝我剜了一眼, 便一甩头发出去了。 料必也是为我的那些同类们送这丑陋震怒的, 但又是以 保全我们身家性命 为己任的……凶神。 黄英走了。我也饿了。 管他呢。先填饱肚子再说。我把早晨剩下的大半饭盒面 条用热水一烫,再 往里面掺点盐。倒了少许香油和醋。捧起 饭盒就着两枚蒜瓣,接着就是稀哩呼 噜地一顿“喷儿香”的 晚餐。 吃完。将空饭盒往床下一塞,使劲儿抻了抻脖子,好容 易送出一个长长的 哑嗝,顿觉无比惬意。方才这饥肠辘辘的 肚皮,现在已被这大半饭盒的赈济, 撑得鼓胀起来。 黄英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回来?蹑手蹑脚地到门口, 屏住呼吸摘耳细听: 渐趋平静的楼道里传来黄英、拽罗和侯 得劲他们的说笑: “嘻嘻” “咯咯” “嘿嘿” “哈哈……“ 没──劲!我狠狠地照门上踢了一脚,“妈的,吃饱了犯 困!”回到床前, 仰身往床上一横,十指交*垫在脑后。紧 闭双眼,竟毫无睡意。 我简直弄不清黄英究竟是个什么人? 去年她从燕北来到这矿上,在煤山下安营扎寨的时候。 那棵柏杨树下多了 一爿小店,起初,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可是不久,我们却都被她天真烂漫 的谈笑,任性泼辣的性格 所吸引,所感动。而且,她又是那么漂亮,那么青纯、 那么 愚蠢又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进而,就都被她独具的昧 力所征服。 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一种焦渴,一种心灵上的饥饿, 或者是潜意识的驱 使,我们几乎每天要去她那里,毫无节制 地,慷慨地倾其囊中所有,买几条烟, 提两瓶酒,或付现钞, 或赊账。总之,每天必须去扒着窗口同她谈一阵,笑一 阵, 看一阵才算解渴,才算是我们下班后的一顿顶呱呱的晚餐。 不错。黄英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姑娘,给我们的生活, 给这座浑然墨色的 煤山带来了照人的日子。时光就如同厨师 扬起的炒瓢,反过来复过去,每天都 过得那么有滋有味。 然而,在同黄英的交往中,我渐渐地感觉到她并不是我 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也不像她表现得那么纯真。她在我们哥 们儿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这种平衡不 仅仅是关系上的,而 且也是心理上和感情上的平衡。跟她在一起,仿佛永远是 近 在咫尺,远在天涯。看上去,她好像把我们的焦虑,把我们 悬搁在半空的 “心思”放到了实处。可再仔细一瞧,这“焦 虑”这“心思”仍然像悬棺那样 “悬”着。 尤其是我,更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正被她引入一个“盲人” 的世界。在这个 世界里,任何物象、色调、光线都是迷蒙斑 驳、光怪陆离、变形的虚设。你愈 是想看清她,就越发被她 的神秘、玄奥所困扰。她晃若躲在雾障后面呼唤你, 但闻其 声,不见其人。越听声音越清,可越看越是看不见。当你决 心切近她, 扑向她的时候,她立刻就虚化了,犹如春天里的雪 人儿,当暖暖的春风吹来时, 它却化了…… “笃笃”若有似无的敲门声,仿佛是幻觉。我猛地坐起 来望着门…… “笃笃”我赶忙过去开门。 原来是黄英。 “你没走?……” 她悄悄地侧身进来,一指掩唇“嘘”地一声,示意我不 要说话。转身轻轻 地关上门。然后,她靠着门冲我嫣然一笑, 不过,笑得很勉强,很慌乱。但笑 得仍然是那么甜、那么漂 亮。 “没睡?”她走到桌前,把坤包往桌上一推,仰起脸拢 了拢乱发,端起桌 上的大半杯凉水一口气喝完。之后,长吁了口气就再也 没说什么。我拿起暖壶 给她倒水。 “我来”她抢过暖壶刚要揭上面的盖儿,不知怎么她突 然失手“嘣”地一 声,暖壶象颗重磅炸弹,在她脚下炸开了。 幸亏她躲闪的快,没有被溅起的水花烫着。 她吓得双手捂着耳朵定定地站在那里,紧咬嘴唇儿,目 光失神地望着地上 散乱的碎片。 可能,很可能她从脚下的碎片中,正透视着一个行将破 碎的平衡的世界。 “烫着没”我急忙过去俯下身,伸手去抚摸她裙裾下面 那两条鲜活的“鲤 鱼”,她本能地跳开。猛然间,我就觉得嗓 子眼儿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种长 久隐匿在身体里的物质被 唤醒了!这是来自于自然的原始冲动,一种原欲,象 一头饥 饿的狮子,在沙漠的爆风中狂吼,在青春的血管里奔突,在 亢奋的胸腔 内窜蹦!一但失去控制,带来的不是新生就是毁 灭! 然而,就在这一瞬,我居然能镇静地傲然地站起来!只是 ……下边的那 个……“小把戏”不太听话了。我忙把手塞进 裤兜按住它,努力保持着起码的 自尊。我的目光闪烁着逃避 她,不敢正视她。我觉得自己在行骗,而且,早已 被她识破。 楼道里,藏身在炉缝中的蛐蛐儿,经过一阵沉默之后, 又重新鸣叫起来, 一呼百应“得儿,得儿……”叫得人心烦 意乱。抬腕偷偷看了看表,时针已过 十一点,我想送她回去 ──如果她要走的话。 可是,她还站在那里,没动。 我用脚轻轻地将暖壶碎片拢成一堆儿,这时,好像听到 她说“抱住我”。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装作没在意, 可心里却在犯疑:怪了…… “快,抱住我!”她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声音象粘痰一 样从舌尖弹出,说 完她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 我忙上前搀住她:“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不!”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扁了扁嘴哭了,孩子般委 屈地哭了:“我不 走,就不走……”她疯狂地往我怀里钻: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我控制不住了!周身都在膨胀,憋得头晕目眩,眨眼之 间就变成了一头野 牛,没头没脑地在她脸上盖满我的印章。 …… 她挣脱出来,把我推开。审视着我,目光是那样凝重, 仿佛在探寻、在追 问、在缠绕、在恳求。半晌才说:把门锁 好”便疲惫地坐到床上。 我这才开始平静下来,不像刚才那样紧张,狂躁。我不 知道应该去锁门, 还是不去锁门。我预感到锁上门之后将会 发生什么。可我又无法违抗她……和 我自已。待片刻犹豫之 后,我还是过去把门锁碰上了。 身后“悉悉”的声音,说明她在脱裙子。我开始感到恐 惧。我不敢,并且 也没有足够的胆量转过身去。不知为什么。 我有些害怕,可又不知害怕什么。 她叫在我。 “哎──” 我回头一看“!!!”差点惊厥过去。 原来这就是女人?!就是那个丰姿绰约,体态婀娜的黄 英么?这峰峦起伏 的胴体,这可怕的胸脯上苦苦隆起的莹腻 的乳峰,仿佛还在颤动…… 这时,房间里的灯灭了。也许是停电。 ………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或者说什么也没有看清。一切都发 生在舜间,似梦非 梦地突然消失了。只觉得脸上贴满了清凉 的薄荷,大小形同她“O”形的口。 我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人类最初时的辉煌、最自然、最 富于激情的那一刻。 就像地火在长久的涌动之后即将喷发! 然而,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和罪孽心理, 使我没有胆量去领 受,去迎接。 在这黑沉沉的充满诱惑和情欲的房子里,我周身的一切 都在漂浮着,游荡 着,行踪不定,宛如井下的扬尘一样,连 我自己也在飘,确切地说:是飞! 怎么,怎么能这样呢?你必须离开这儿──!我死死地 抓住这点儿清醒的 意识慌忙夺门而逃,就像夜路桃园的过客, 生怕被人当贼抓住。…… 月亮可以作证,我没有,绝没有…… 没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不过,记得她一头扑到我怀里的时候,我发 现她的短裙背后 有颗扣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撕掉了。 六 我死了。那还是在梦里。在焦虑和恐惧组成的欢乐中, 恍惚时常伴随着死 亡的迫近。 ……黄英穿了件泛着青光的连衣裙,蒙着黑纱,象修女, 更像孀居的寡妇。 她把我领进一个荒凉破旧的庙里。 里面颓墙断垣,衰草枯扬,殿堂楼阁的飞檐都已不堪重 负地微垂下来,上 面凸出的木椽早已腐烂。周围一片死寂, 偶尔一只麻雀从深草中窜出来,在空 中划出一条斜线,直指 远天。我们穿过旁侧的甬道,经后院,来到正殿。黄英 打开 正殿的东侧的耳房,猛地将我推了进去。 “扑咚”我跪在里面,惊恐地环视四周:这是一间窄小, 潮湿、光线晦暗 的房间,看来可能是玉皇仆人的居所。墙上 的壁画大都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地 辩认不清了。落满尘埃的 泥胎,端坐在香案后面,身上被漏雨洇出一片片变质 的黄斑。 这时,我听到门口有金属的响声。顿时,我吓得缩成一 团。回头一看:原 来是黄英把门锁住了。我急了,猛地扑了 过去抓住门闩使劲拽。然而,黄英隔 着门缝儿,瞪着只杏眼 拧笑着,她用一柄刺刀从门缝里捅进来,直刺我的胸膛: “ 啊!”我的双腿猛地一蹬……醒来一方知是做梦。我手里握 的根本不是什么 门闩,而是根赤条条的是裤带。擦去额上的冷 汗,待片刻平静之后,撩开被子 一看──遗精了。 最最高尚的灵魂,在梦里也会回归其自然的本性。人毕 竟还残留着兽的一 面。 七 自从经过那个夜晚,我和黄英之间埋下了一个想起来就 叫人脸红的秘密。 妈的!这个秘密,竟成了我们心理上无法 遮掩的隔阂。我们互相躲避着,逃避 着。宁可绕弯多走些路, 也不愿难为情地打照面儿。即使是碰到脑门儿,实在 躲不过 去了,也只是勉强打个招呼,但都显得那么客气、那么慌乱、 匆忙。 ……好在矿上的现代化、高产高效工程红红火火地开展 了。接着又紧锣密 鼓地搞起了安全会战。整天介轰轰烈烈,叫 人没心思想那些事儿。矿子弟学校 派出一支颇具规模的铜管 乐队,在井口吹吹打打,擂鼓助威:团委也组织了青 年服务 队,大闺女小媳妇儿,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赶集似地在井 口支起摊 儿送茶水,送止痛膏、送去痛片儿;修水靴,修矿 灯,缝衣服,剃平头……看 那阵势,大有拿不下‘摩天岭’, 就将悲壮地站到‘青松岭’下! 我们队被破格提拔为“青年突击队”由副总和队长亲自 督战。 猴儿爬杆儿,我们组竟也当仁不让,被抬举为“尖刀班” ,听命于班长侯 得劲的指挥。任重道远。一夜之间,我们班 赫然成为全矿的中心。 做官儿,是中国老百姓世代的梦想。而权利则又是一 剂最好的春药,侯得 劲升任为“尖刀班”班长后,他那张阴阳脸 便烁烁放光,脸上那条“J”形疤 也愈发显得高贵了,如同 英雄胸前高贵的勋章。统领一个“尖刀班”,可不是 一般的职务, 那必须得具备《奇袭白虎团》里严伟才的水平。于是,侯得 劲穿 上笔挺的西装,带着股严伟才的“帅气”,在街上四处 游荡,专门往卖服装的 柜台前凑,可惜,他那付尊容实在对不 起观众。 誓师会上。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位礼仪小姐,她们穿着 紧身旗袍,领口开 得很低,而旗袍下边的两个叉又开得很高, 时而被小风儿一吹,裙裾有如门帘 一样被风吹开,白胖的大腿 在光天华日之下暴露无遗,俩位小姐羞涩地忙用手 按住这边 可那边又被风儿高高地掀起。 整个“突击队”被这俩位丰乳肥臀的礼仪小姐给弄得晕三倒 四,愣里愣怔 地找不着北了。誓师大会还没开始,下面就 已经变得软不蹋蹋、哼哼叽叽的了。 这时,不知是谁在下面禁 不住发出了一串“哎...哟哟哟”彷佛他似“到站 了”一般。 紧接着就象打哈讫似的引发出一大群哼叽声。 领导和队长异常激动地作了战前动员,声色俱厉,抑 扬顿措地讲着没完没 了的车轱轳话。其间,队长不时地提醒、 警告下面:“不要交头接耳,不要哼 叽。”可下面依然如故, 只管盯住那两位妖艳的“礼仪”哼哼叽叽得此起彼伏。 队长的讲话,别的我没听清,只听见到最后他向我们藏 头露尾地透露了这 样一个消息,他说:“这个月,只要我们 “突击队”能突破八十万吨,创世界 纪录,你们就可以集体去日本 旅行一趟。吃、住、行全部报销。外带日元补助! (热烈的 掌声)我们可以去东京、去北海道,还可以去大岛茂家做客! (又是 一阵热烈的掌声)”说到这儿,队长忍不住对着麦克 风“哈哈!”大笑起来, 把掌声又一次推向高潮。 他笑了,可我们这些愣头小伙子当真了。 一听说出国,到日本兜一圈儿,去东京,去北海道,还 要去……只在电视 里见过的大岛茂家做客。还能坐飞机、 坐踏踏米、穿拖鞋……不,那倒不新鲜, 洗澡天天穿。到东 京大街上看日本那些穿着和服,腰里掖着个小枕头儿,跳着 细 碎的小步,见人就哈腰的东洋女人……啧啧啧,这对于我们 这些从农村来的 小伙子,简直是梦中之梦,太有诱惑力了! 这则消息引起起台下一片骚动。人人欢喜若狂,喜笑颜 开。一想到下个月 就要西装革履地出国,腰缠外国货币,逛 东京大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不是做梦吧?我把手伸到前面拽罗的裆下,照大腿猛 掐一把,冷不防。 拽罗“哎药!”地一声,不禁傻呼呼地雀 跃起来。 最后是授旗仪式。在庄严的礼宾进行曲中,队长叫下面的侯 得劲上台接受 写有“尖刀班”的战旗时,侯得劲竟接过战旗 却跑去和礼仪小姐紧紧地握手而 久久地不放了...队长气 得脸色发青,索性掏出烟锅儿,过去照拽罗的那只 手狠狠地 敲了一锅,同时嘴里喊着“松开!” ...... 晚上,我连饭都没顾上吃,直奔黄英的绿色小亭。 我要告诉她,立刻告诉她,洒家就要出国啦!想必她一 定会惊喜地: “──真的!?” 那还有错儿。下个月就要起程前往这一衣带水的邻邦。 怎么样?采煤的并 不总是不招人稀罕吧?古语说的好:这潢 河尚有澄清日,岂乃人无得运时。这 不,如今我出国了,说 不定日后还要出访美、英、法三国......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我没能当上“尖刀班”’的班长。心 中略感缺憾。但 这无关宏旨,能去日本转一圈,开开洋浑, 领略一番异国风情就足够了……备 不住还能讨个日本娘们儿 回来……不,我不要! 我***是不是得了妄想症!总以为自己就要登基出国 了。而且总以为这是 在同黄英作临行前的最后相见: 我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她那漾满离别之情的双眼,默默地, 并且是紧紧地握 住她冰凉、细嫩的小手儿,捧到胸前,贴在 胸口上。不知过了多久,我向她道 了声珍重。同时,她也脉 脉地颔首向我深情一笑,这微笑里充满了祝福,充满 了别离 时的凄凄怨怨。最后,我毅然决然地蹬上飞机的玄梯,慢慢 地向她高高 地挥动手臂: 拜拜我的黄英! 拜拜我的煤山。 拜拜我的……。到了她的货亭门前,见里面还亮着灯。 正欲上前敲门,陡 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不觉心里羞臊难当, 真是无颜相见。 我站在她门口思量了半晌,仍不甘心。便沿墙根儿到窗 口:售货窗口还开 着。我偷眼向里面一看:就见她独自一人 坐在里面,脸朝窗外,双肘支在柜台 上,一手托腮,纤长的 小指一弯一弯地闪着小纽扣般的红指甲,勾弄着下巴上 那颗 细小的黑痣。她微张着嘴巴,满腹心思地凝视着天边的星星。 那神态极动 人。 适逢夜幕四合。路上已不见有什么行人。这时,我只屑 轻咳一声,也许,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之间的 关系会更明朗、更真挚。但是,我却 没咳──不敢咳。 在今天看来,我真正后悔的就是没咳这一声。也许,就 是因为少咳了这么 一声,才给我带来了终生的痛苦和悔恨… … 此恨绵绵无穷期! 我悻悻回到宿舍,一头栽到床上,象个泄了气的皮球, 而我这一肚子的话 却憋得我快要爆炸了!不是恨、不是痛、 不是苦、不是忧。但眼泪却沾湿了枕 巾。屈指算来,我们己 经有半个半月没说话了。 此刻她在想什么?我无从知道。然而此刻我在想什么? 她肯定知道。因为 她已经猜出我会去找她,她才耐心地每晚 都坐在窗前等我。令人遗憾的是,这 是在时隔几年之后的今 天,我才顿然领悟到这一切。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又都无 法挽 回了。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什么爱情? 这爱情可能就是一 种在邮购前 先付足邮资的交换。 对了,给她写封信。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她扬扬洒洒 地写封情书。这样 即避免了相见时难为情的尴尬场面,又能 淋沥尽致地一诉衷肠。想到这儿,我 立刻铺开纸挥笔就是: “亲爱的……” 不行,这种写法太俗。撕了重写。 “ 我最最亲爱的……” 更不行,听了叫人身上起鸡皮疙瘩。撕了重写: ……我提着笔,皱着眉。……妈的!我使劲抓了把头发。 这脑仁儿怎么就 不开窍?干脆就这么写: “英: 晚上到我宿舍等我,钥匙在老地方” 完了? 完了。 就这些? 可不,就这些。 望着纸上歪歪愣愣站着两行十六个字。这哪是情书?简 直是他妈便条!…… 唉,横竖让她凑合着看吧。可是这张纸 上余下的那么一大片空白怎么办?撕了 得。……这样还显得 上面的字殷实些。 没想到撕下来一看。这手里仅剩下一条不足二指宽的纸 头,再一对折,可 怜的纸头又缩小了一半。只好再重新展开。 松松垮垮地装进信封,就如同把地 图上的日本群岛装了进去。 写好信。我就到隔壁去找拽罗,托他明儿一早把信交给 黄英。 好在拽罗还没睡,他正兴致勃勃地跟侯得劲甩牌。我进 来时,见拽罗盘膝 坐在床上,神彩飞扬,沉重的悬胆鼻显得 愈发粉红,直对着下面那一小堆儿皱 巴巴且油腻腻的角票。 他搓着脚指头嘲笑对面的侯得劲。而侯得劲哭丧着脸一 声不 吭,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牌。 我不声不响地坐到床沿儿上,向拽罗使了个眼色,悄悄 地向他近前挪了挪, 趁侯得劲没注意,偷偷地把信塞到拽罗 的屁股下面…… “做弊!!!”侯得劲不干了,将牌一摔,扑向拽罗“ 好你个狗儿的……” 接着房间里就乱了。 八 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 忘不掉的日子。怎 么能忘了 呢?对于我来说,这一天不啻是 末日!它深深地嵌进我的骨髓。然而,令 人伤心的是,直到 这天晚上我还被蒙在鼓里,全无觉察。 雄鸡啼晓,雾霭沉沉。合围我钻进这眼吐着冷光的硐穴。 到了采煤面儿,我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也许这是一种 职业反应。扛金属 网、搬溜槽架棚,攉煤……愉快的劳动本 身就是最高形式的美,然而,充满希 望的劳动就更是一种激 动人心而又倍感煎熬的享受。 再过半小时,我就下班了。但这半小时在我的期待中如 亿万斯年,慢长得 叫人悲哀。除去人们赋予这半小时的功利 观念。它代表着一个多么大的空间! 我敢说:任何人都能在 地球的这个层面,随处找到它缓慢的读数。而且被迫得 跟着 这艰难的读数踽踽而行。 总算走到井底,开始攀援井口的斜坡。这时,拽罗从后 面追过来,用矿灯 晃着我的脸说“班长叫你去清巷。” “凭甚?” 他见我脸色不好,忙解释道:“头儿们要检查,能日哄 就对付着日哄。这 可是多加你三十分的美差”。 我点了点头,有些犹豫。暗想:多加三十分,分值是五 毛,算下来就是十 五块。我一禁努嘴打了个圆润的口哨,又 问道:“这等好事你为甚不去?” 他习惯地推了推那只深红色的悬胆说:“你拿着几巴哄 孩子──真不是个 玩意儿。得了便易还卖乖,咋?不想干, 爷干!” “那就让你这狗儿的捡这个便宜吧。”说完,我转身便 跨上台阶。 九 匆匆地钻出井筒,匆匆地洗完了澡。 然后又匆匆地赶 回宿舍。 路上。径过黄英的矩形小亭,在淡淡的夜幕中婷婷玉立。 里面的灯早已悄 无声息地灭了,──或者根本就没开。 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承受着海啸般的幸福。浑身都 在“突突”地悸动。 以至于握在手中的钥匙也在为之颤栗。 我没有敲门,不想敲门,我要意外地突 现在他的面前。看到 她那惊喜的杏眼,和她下巴上那颗甜甜的黑痣。我要向她 说、 向她笑、向她倾拆一切! …… 不知为什么,钥匙插进锁孔却怎么也开不开,瞬时,一 种不祥的预感使我 轰然意识到: 门是反锁的! 我急了,如一头困兽,死命地把门撞开: “!!!”不禁骇然失色。 床上,黄英慌乱地把套在头上的连衣裙往下扯。 床下:几张血染的旧报纸铺在地上。侯得劲叫驴似地赤 裸着身子往床底 钻…… 刹时间,我被石化了。头上的炸雷几乎又要把我击倒。 然而,我却象石柱 一样定定地站在门口。 该死!这双该死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让我看到了这些! “啊──!”我绝望地撕开衣领,挥拳擂着自已的眼睛。 跌跌撞撞、踉踉 跄跄地跑着、滚着、爬着。眼前这血肉模糊 的夜色无所谓什么方向,什么道路、 什么光亮、什么声音… … 我彻底崩溃了!爱的崩溃、理想的崩溃、精神与肉体的 崩溃,整个宇宙都 在堕落,坍塌。没了痛苦,只有疯狂:狂 呼、狂笑、狂喊、狂奔、狂跑、狂跳。 头脑绞成了一团惨白 的烟雾。 “咚”地一头撞在岩石上。 不痛。是的,一点也不痛。………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失去了物质的依存变成了一片混沌。 也许是过了几个 世纪。我睁开膀肿的双眼──两条肉缝儿, 隔着额前串串血帘,在粘稠的暗夜 中觅寻着,辨认着。 这是什么地方?是矸山?或许不是。只见不远远处闪着 一对蓝光,象游 魂……仍然闪着。 我猛地奋力扑过去,掐住它的脖子一看:原来是只野猫。 这猫冲我瞪着幽 蓝的眼睛“嗥嗥”地直叫,叫着…… 哈──哈!我明白了。这双瞪目分明是侯得劲的眼睛。 对──啦,它就是 侯得劲──!我拧住他的脑袋猛地一抻, 似乎没费多大劲,它的脑袋居然被拽 下来了。血,“噗”地 喷到我脸上和我身上。 我的一切都耗尽了,跑光了。瘫软地毫无依托地栽到地 上。在这沉寂、空 灵的暗夜,晃忽只听到胸腔里颤乱的心声。 灵魂丢了,爱情完了,理想灭了、知觉没了。一切的一 切都零零散散地脱 壳而飞,飞到遥远的,使活人无法企及的 地方──天堂抑或是地狱。剩下的只 是一个臭皮囊,一堆燃 尽的废墟!…… ……… 一阵惨烈的剧痛,觉得浑身都在断裂。不禁呻吟一声, 微微翻眼一看:铅 色迷雾正贴着地面从容飘过。这是一个多 么绝望的早晨!被雾气浸湿的血腥味 使我想到了妈妈,想到 远在乡下的妈妈,我要扑到她怀里痛哭一场!告诉妈妈 我的 委屈,我的痛苦,我的绝望。可惜我不会哭,居然连一滴眼 泪都跌不下来。 我艰难地努力了几次,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死死地揪 住胸口,抑制着内 心的悲嚎, 一步一顿地往回挪──长歌当 哭!而我只会呻吟…… 陡然,一个雪亮的念头从眼里喷出。:宰了他!── 十 杀! 不管是杀人还是自杀。我已无所畏惧。因为,我彻底绝 望了。对于爱的绝 望、对于人的绝望、对于生活的绝望、对 于未来的绝望……我恨不得立刻就离 开这个世界! 惨烈的剧痛,毕竟是暂时的,或者说是瞬间的,然而, 当这阵痛过后,那 令人恶心的回味,比痛苦更叫人难以忍受! 我宁愿自杀。 不过,我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去自杀。即然那么多人都能 够忍辱负重,死皮 赖脸地活着,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况且 我还要用这条命去宰那个猪狗不如的 小子。 此后,一个多月,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愤怒和仇恨并没使 我发疯、发狂,反而助长了我的杀机。 我越来越感到困倦、疲乏。而且越来越懒,什么事都不 想做,什么事都觉 得无所为了。白天也象做梦一样,独自坐 在床前发癔。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冷 漠、僵滞的平面,失去 了原有的生气和色彩,如同影子,看上去晃若隔世。我 心如 死灰,外在的世界与我无关了。 尽管,我努力装做轻松,好象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可还 是被拽罗觉察到了。 他发现我一见到侯得劲就横眉立目,牙 关紧咬,恨不得一下子扑上去。相反, 侯得劲见了我却是低 眉鼠眼、躲躲闪闪不敢照面。 有一次,拽罗来我宿舍问我:“你娃儿,怎么不过去, 嗯?”他指的是去 侯得劲那儿。我推说没时间,想塘塞过去。 那件丑事最好还是别让人知道,他 狡黠地笑道“别日哄我了。 不就是因为那十块钱么?别在意。侯得劲那人就 是……” “滚!” ……片刻他才说:“也好,也好。”他从怀里托出两瓶 酒:“这是我是我 和小姑的喜酒,你拿着喝吧。” 我这才愣过神来:“你和你小姑──结婚啦?” “出了五服了,只是起倍儿来,她还算是小姑。” “滚!──” 拽罗站在当地,举着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 一会儿,他把酒立 到桌上,干笑了几声便出了房间。他倒还 知趣。 十一 经过一个多月的筹划,我终于准备好了!在井下所有的 巷道口,和所有的 弯道上都藏有铁棍、镐把、撬杠之类的东 西。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伺机大开 杀戒! 实际上,我有两次错过了杀他的机会,那是因为……没 准备好。但是,现 在我必须宰了他!尽管我懂得这样会犯死 罪。可我还是非杀他不可! 复仇,至少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还是受到同情的。 这日,我终于换成夜班,并且我终于下决心杀他了。 临行前。我收拾了一番,把床头柜里的旧杂志、废报纸 和一叠卷了边儿的 烂扑克,连同挂在墙上的几张奖状等等, 该烧的全烧了。然后,又把饭盒,旧 鞋,紫罗兰护肤霜,还 有当夜壶用的头盔,也全都扔了。绑好行李,拉出床下 的那 只半不大的箱子放在行李旁。接着又留下了一纸遗书。上面 没写什么,大 概内容就是在我之后,希望能将这些东西送回 老家。所有这些收拾停当后。我 拉开抽屉,把仅有的九百元 钱塞到怀里,随手拿起桌上的镜子,端祥了一阵, 脸上留了 一个多月的胡子胶结着许多饭渍和烟末儿。我对着镜子惨然 一笑,然 后把镜子扔到地板上“叭”地一声碎了。 路上。经过黄英的绿色小亭,不知怎么,我的心猛地一 沉,不由得转脸向 货亭望去。 黄英坐在货亭外面,她瘦了,瘦多了,有如缩了水的棉 布,比以前更单薄 更矮小了,小得令人难以置信,就象一枚 分币。她望眼巴巴地看着我,好象有 很多话要跟我讲。 没必要了。 但我还是迎着她的目光走了过去。 她见我走过来,忙站起身,仰起下巴紧紧地咬着嘴唇, 抑制着“嘤嘤”的 哭声,两汪泪水在她的眼睫毛上沾扑抖动 着。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我从怀里掏出那九百块钱塞到她手里。 不错,她汗涔涔的小手的确是冰凉的,顿时,一阵恶心 搅得我头晕目眩。 不由得挥手照她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啪!” 可怜的黄英象陀螺一样,被打得直转。最后,栽了几栽 才算站稳。她无限 轻松地闭上眼睛,泪水夺框而出,噙着一 口鲜血轻声说道:“你真象个孩 子……” 没等她说完,我转身就走。 十二 矿井下面。 迷乱的灯群闪着雪亮的光柱,拥挤着一跳一跳向前窜蹦, 水靴拍击着枕木 在长长的井筒里发出“夸夸”的回声。两侧 乌黑的煤壁晃着油花,向人们昭示 着:它们也曾以生命的形 式存在过。它是一片废墟,是光明与黑暗撕杀后留下 的废墟。 它即属于黑暗也属于光明,即是罪恶也是文明,即有攻击性 也有灵性。 我们的同类们走在这两壁之间,一边嘻嘻哈哈骂着不堪 入耳的赃话,一边 整理着灯带手套之类的东西。有谁能想到, 就在这笑骂声中却包容着一个暗藏 杀机的我── 越往前走人越少,灯盏也越少。人们都陆陆续续岔进道 口,走向各自的工 作面儿。最后只剩下三盏帮灯。侯得劲在 前,我紧跟其后,我的后面是拽罗。 三人默默地走了一阵, 我回头冲拽罗说:“该你去背炸药了” 他没支声。就见他的矿灯犹豫了一下便拐进另一条巷道。 机会来了! 我拧熄头上的灯,从道口的岩邦上抽出我予先藏好的一 截钻杆,加快脚步, 盯着前面的灯盏迅速冲过去。我揭力屏 住呼吸,可是,胸内仍在狂蹦乱跳。近 了,再近点儿……糟 糕!前面又走来几盏灯。 侯得劲挎着灯带在前面一晃一晃地走着,用炮线扎好袖 口,似乎没发现我 在干什么。 …… 又要过前面的路口了,我在还那藏着根碗口粗的橇杠… … 他在前面突然停下,转过身来望着我,他那张脸阴沉着, 看不出他在想什 么。 我也停下脚步打量着他,手紧紧地握住那截钻杆儿,准 备随时迎战。 这时,就听他说:“杀吧,这没人。”浊重的喉喑有些 发涩。 “急甚”我轻蔑地一笑摩肩走到他前头。可心里懊恼地 暗骂自已不中用! 简直是窝囊废。 看来,这晚是杀不成了。 我和侯得劲一前一后进了工作面。前一班已经把煤割完。 我摘下矿灯一边 查看顶板,一边往里面走。头上,金属网假 顶兜着碎矸胀起一个个浑园的肚子。 这来自地壳表层巨大的 挤压力,把木梁和铁柱压成了弓形。发出“嘎叭”“嘎 叭” 的断裂声,听起来叫人心惊肉跳。 侯得劲在外边顶上‘大肚开关’里面的溜子立刻“哗啦、 哗啦”地跑开了。 “喂、到前面收拾一下,等都来了,一块移溜子。”说 着,他拖过大板锹, 跳过溜糟,紧贴煤邦,打扫着里面的浮 煤。 我也找了把铁锹往机头走。 这时就听身后“轰隆”一声沉重的闷响。我立刻意识到 不好。可没等我转 过身去,一股气浪把我掀出老远。定睛一 看,侯得劲的灯不亮了,只见一块形 同小船一样的矸石倒扣 在溜糟上。我扔下铁锹急忙抢到近前一看:原来这块巨 矸并 没有完全扣在溜糟上。而是一头戗在煤邦里,一头搭在溜糟 外面的两块铁 板上。把镖悍的侯得劲生生地压在下面。奇怪 的是他并没死,而且、他正拚命 地挺着腰,尽量不使屁股坐 进飞速运转的溜子里。即使是这样,他的屁股还是 紧贴着溜 子。就听他的矿灯盒被溜子刮得“呱哒、呱哒”直响。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杀了他!──甚至不用亲手 去杀。只消往溜糟 里放块小炭,哪怕是小小的炭块,溜子就 会把他拖进深达七十米的煤仓里── 摔死。或者根本不用动 手,他这样支持不了多久,也会被溜子拖走的。而且他 这样 死,纯然是一起冒顶事故所至。我不必担任何法律上的责任。 我操起铁棍冲上去,将铁棍塞到煤邦与矸石之间,用尽 平生的气力,使劲 地往开撬…… 这分明是救他,救他! 这样做,不是理智的指使,也绝非是什么高尚的行为, 而是一种与生俱有 的本能,是天性。 可见人类的进化和文明的发展,给我们当代的社会动物 打上了如此深刻的 烙印。──我腰里藏着杀他的钻杆,然而 我却在拚命地救他。 巨大的矸石被耗开了、挪动了。一分一厘地挪动着。最 后,我猛地一撬铁 棍,想把矸石耗到溜糟外面。不料,这沉 重的块巨石顺着铁棍滑下,劈头向我 砸过来! “啊──!” 侯得劲得救了,而我却被倒扣在小船似的巨石下面。 “我的腿,我的腿!……” 十三 走累了。 是的,人生很容易使人疲倦。我放下双拐,席地而坐, 仰靠在敷满苔鲜的 土塄上。 远山,那盛满麦苗的梯田绿得生烟,一扇扇向我簸出这 么多春天!顿时, 我的双眼潮润了、濡湿了。 注目,凝视脸前这方墨黑的土地,那喷然吐出的石涅, 它曾给了我多少快 乐和憧景,同时又塞给我多少难以吞咽的 酸涩。 在这里。我曾梦想过,追求过、奋斗过;也懊恼过、痛 苦过、绝望过。而 且,这山的背后至今仍收藏着我那死去的 右腿…… 可悲吗?──不。在这里我完成了做人的整个过程,并 且,彻悟了整个人 生。 那段撕心裂肺的爱,纠缠了我无数个不眠之夜。几乎把 我所有的痛苦都炸 干了! 必须承认,是黄英引发并塑造了我的爱。也是她设计并 重建了我的人格。 我曾再三再四地考虑过,又何尝是一百次、 一千次地作过这样的假设:倘要再 见到黄英,我还会象以往 那样爱她吗? 回答是肯定的,我爱她,并且是全身心地始终地爱着她。 这爱足以使我跪 倒在她脚下。因为她是我做人的一面镜子: 她使我从一个真正完成了的农民, 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矿工。 翻过来说:她爱我吗? 回答也是肯定的。然而,对于她的爱我却无以报答,只 能用双拐架起这歪 歪斜斜的日子前来看她…… 至于侯得劲我不再记恨他了。而且,我庆幸当时没有杀 他。也正是由于我 没有杀他,我才没有被抛下地狱。可是, 当我救了他而我又没被砸死,所以, 我也没能升入天堂!命 运还要让我在炼狱中挣扎。 侯得劲是一个形容丑陋的煤黑子。他在那些避之唯恐不 及的女人那里饱尝 冷眼,使之三十七年来竟一直打着‘光棍’ ,而且还将继续打下去,试问:有 谁能够理解他和关怀他呢? 当然,对于他和黄英之间发生的事情,人们也许都会鄙 夷地撇着嘴说:他 们之间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 天那!在这个甚称以爱维系的人类社会里,却野蛮地剥 夺了侯得劲完整的 人生,难道这是‘正当’的吗?’ 我又是何止一千次一万次地猜想:无论黄英当时是出于 怜悯还是同情,她 能够在那条毫无趣味的甚至是可怕的‘J’ 形疤面前,如此慷慨地给予,恐怕, 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黄 英能够做到了。 上帝!这一切的切又该如何赞美呢? 不,没有上帝,耶和华的名字本身就是无名氏! …… 我的双拐眺望着煤山下这朵使我梦牵魂绕的矩形小亭: 它依然是水绿水绿 地站在那儿。黄英也依然是那样泰然而又 怡然地坐在路口的黄昏。她胖了,比 先前更兹祥、更温柔、 更俱女性的昧力了。……只是她身边多了只小猫,顽皮 的小 猫。活脱脱象我那晚在矸山见到的猫。难道这就是侯得劲的 孩子?……多 可爱啊,确实是他的孩子。……我真想过去向 她说:我来了…… 然而,我的双拐却蓦地转了回去,但我的双眼仍系在黄 英身上,不由得从 心底里喊道:“英,我来了……” 但是,脚下这行不情愿的歪歪斜斜的脚印,反而将我悄 然载回那葱绿的远 山………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