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茉莉花茶   作者: 孟悟   每次去茉莉家, 她都会给我泡一杯茉莉花茶, 而且是用母亲给她的仿清紫砂 壶。 茉莉是在美国长大的孩子, 却跟我有一样的习惯, 爱茶不爱咖啡。 茶香闲 闲地飘了出来, 我看见茶叶在水里慢慢地舒展开来, 上浮下沉, 横斜错杂, 最后 化作一片晶亮的森林, 而茉莉的故事也就荡漾在这片森林之中.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夏天. 据母亲说, 那是一个仲夏的夜, 莹蓝的天, 明黄的月, 院子里一蓬蓬的茉莉花开繁了, 香得正浓, 于是祖母便给我取名叫茉 莉. 但是我已经记不请茉莉花的样子, 因为我还没上小学, 就跟随父母来到了美 国.   父母初抵美国, 万事艰辛. 父亲是个博士, 热爱科学, 日夜都熬在实验室里; 母亲不喜读书, 但爱钱, 一个劲地在中餐馆打工 , 不分周末和周日. 童年最深 的印象就是母亲数小费 -- 雪亮亮的灯光, 母亲快乐的脸, 一张张绿黄色的钞票 被点来翻去:   "你瞧, 你瞧, 我一天的小费就高过我国内两个月的工资, 六天就是一年啊! " 母亲脾气并不好, 但她此时的脸上, 却闪烁着天使一样的光芒.   我一天天地长大了. 我有一大群的美国小朋友, 我和小朋友们一起去公园植 树; 去养老院做义工; 参加教会的演出为患病的孩子募捐...... 我过得很幸福 --至少比一般的中国孩子, 父母都在忙, 没有精力来逼我学中文, 学钢琴, 学书 法. 我的头顶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但是阳光下面也有阴影, 一抹一抹, 暗淡了我的心灵. 在那个时候, 从法律 文件上来看, 我们全家三口的生活来源, 都依靠我父亲一人当博士的资助, 也就 是一千美元. 没有人知道我母亲在中餐馆打黑工 -- 那不用上税的收入, 是我父 亲的两倍多. 于是我有资格在学校申请补助, 学校每天的餐费, 父母不用为我缴 付. 但我朦胧感觉到一些蔑视的眼睛, 带着炫目的白光, 隐隐刺痛了我的心. 吃 免费餐的学生, 多是出生在HOUSE PROJECT(一种政府提供黑人的免费公寓) 的孩 子, 父母没有工作. 而我的父亲是个博士啊, 你让我的老师和同学怎样看我? 虽 然我聪明好学, 门门功课都是A, 但我一点也不敢骄傲.   "你想得太多, 自寻烦恼, 美国的福利不用白不用. " 母亲听完我的苦恼后, 冷冷地说.   我怔住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 她难道不知道四十美元, 每个月四十美元的餐 费, 就可以挣回女儿的尊严. 她可以给我买那么多漂亮的衣裙, 都是名牌的, 一 件比一件鲜亮齐整, 让我穿着它们去吃免费的午餐.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罩在一 个奇形怪状的瓶子里, 我要打碎这个瓶子, 我要快快长大!   我的心灵蒙上了一尘灰, 昏暗而轻飘, 自动将父母隔开了. 我拒绝用中文同 他们交谈, 因为只有在英文的世界里, 我才是个快乐自由的孩子. 母亲忽然慌了, 急了, 我明白, 她的一个朋友的女儿不仅在学校功课优秀, 还能背唐诗三百首, 在华人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出尽了风头. 母亲好强的个性绝不容忍我的"残缺". 在 家里, 她开始强行逼我学中文, 背诗词, 我当然要反抗! 她不给我吃饭 -- 用中 国人特有的责罚方式, 她认为很正常 , 也很自然. 于是母女之间已到了火水不 相容的地步. 到了后来, 我不争了, 学会缄默不语, 只是用鄙视的目光扫她, 我 知道那会把她伤得更深.   爆发的一天终于来了. 我有一个同班的朋友, 她叫 踢遐 (TISHA), 是个成 绩优秀的黑女孩, 她家离我家也就两个街区的距离. 一天我邀她来家里玩, 我们 一同看录像, 那是一部关于啦啦队女孩子们的电影. 我们边笑边看, 还时不时跳 起来, 模仿剧中人的舞蹈动作, 我 对踢遐说: "   "进了大学, 我也要去啦啦队."   "你要死! " 门忽然被撞开了, 母亲阴沉的脸像寒风中的乌鸦. 踢遐明显感 觉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尽管她听不懂一句中文.   "下次你要是再把黑鬼带回家来, 看我不打死你. " 踢遐刚一出门, 母亲怒 容满脸地吼: "我在餐馆受黑鬼的气还没有受够? 你居然把这瘟神请到家里. 都 是些什么东西? "   窗外的太阳光刺得我眼痛. 我在想明天该怎样向踢遐道歉, 或者什么也别说, 道歉会更伤她的心, 有什么办法, 我遇上了这样的母亲! 我含恨低头, 不想和她 辨, 辨也辨不清. 可她继续在那儿大放厥词: "千万别去那死黑鬼的家, 她要是 有个什么兄弟哥哥的, 非把你强奸了不可. 对于黑鬼, 你不得不防! " 这都是些 什么话, 我终于忍无可忍, 尖着变调的声音, 用英文骂她是疯子. 她气极, "诳" 的一下, 一个巴掌甩在我脸上, 我顿时黄了, 天地都黄了, 惊吓之后, 抓起电话 就要打911.   "你是不是想把你老妈送进牢房? " 母亲叉起腰, 一点也不慌, 站在一旁冷 笑道: " 你要打, 尽管打, 打吧, 警察还没来, 我就先把你打死. "   电话"啪卡"一声落在了座机上, 我到底放弃了, 我怎么能同母亲斗呢, 母亲 毕竟是母亲. 我离得开她吗? 我还靠着她, 靠她的时间还长着呢.   长吗? 三四年一眨眼就恍过去了, 我入了大学, 搬进了学校的女生公寓 ( FEMALE DORMITORY), 离家三百英里, 以为彻底摆脱了母亲暗沉阴郁的影子.   女生宿舍楼已有一百多年的高寿, 长长的管道生了锈, 一片片往下掉 -- 学 校只知道收钱, 也不派人来修一修; 楼梯和过道上点点的污迹, 像数不清的黑麻 子 -- 他们说, 那都是一个世纪前的学生吐在地上口香糖的遗迹, 我不太相信; 电梯三天两头都在生病, 病好了, 也不敢去惹它老人家, 唯恐哪天和它老人家一 起见了上帝; 两个女孩合用一间卧室, 两个卧室的中间是卫生间, 也就是说, 四 个女孩共用一个卫生间. 和我同室的女孩是ROOMMATE, 和我们共用卫生间的隔壁 女孩是SUITEMATE.   我的ROOMMATE叫艾米妮(EMILY), 深黄色长头发, 蓝灰的眼睛, 来自加州的 SANTA BARBARA, 至于两个SUITEMATE, 一个叫科瑞丝(CHRIS), 来自佛罗里达州 的BOCA RATON, 头发深棕色偏黑, 皮肤黑里透红, 一看就是晒多了太阳; 另外一 个叫海迪(HEIDI), 来自纽约, 没有多少血色的脸, 玲珑的五官, 精致得像雕塑, 浅金色头发如流水一般泻在她的肩头. 我认为她是她们三人中最美的一个, 可她 偏偏嫌自己的皮肤太白, 羡慕科瑞丝的TAN(被太阳晒黑的肌肤).   "这有什么难的, 在太阳底了游三个小时的泳, 自然就黑了. " 我说.   "可我是越晒越白. " 她的神情有些无可奈何.   我正想找话安慰她, 只听艾米妮和科瑞丝在一旁争了起来, 套用我母亲的话, 是那种"谁不说咱家乡好. "   "SANTA BARBARA绝对是全美最贵最富的地区, 因为前总统里根和歌星杰克逊 都把家安在SANTA BARBARA临海的山上. " 艾米妮说.   "BOCA RATON才是全美最富的地区. " 科瑞丝拿出了证据: "每年的劳斯莱斯 车(ROLLS ROYCES)在BOCA RATON销量最高. "   我以为海迪要加入她们的争执, 因为她来自纽约, 不用举例列数据, 更不用 政客和明星来粉饰, 举世瞩目的名气, 谁都会相信. 但是海迪什么也没说, 她高 声招呼大夥儿:   "大家快出来看这是什么东西啊? "   我们寝室对面的门上, 高高地贴着TOM CRUISE的明星像, 但不知是哪个女孩 把他的眼睛挖成了洞, 脑袋四围还贴了一圈彩色的汉字.   "茉莉, 你是中国人, 你应该知道这些字说的什么意思. " 她们三人抢着问我.   感谢母亲当初强迫逼我学汉语, 斗大的字我还是认识两箩筐. "上面写的 是......" 我费劲地认出来了: "幸福, 和平, 快乐. "   "她们把TOM CRUISE的眼睛挖了, 她就幸福和平快乐吗? " 海迪一问, 我们 四个都笑了.   "她们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些汉字是什么意思, 只是觉得好看好玩. " 我说.   正说着, 只听里面的尖叫声和音乐声此起彼伏. 十七八岁的年龄, 正是发泄 的年龄, 环境虽然艰苦, 难得的是那份无人监督的自由.   夏天我们去校园的湖边游泳, 把打足了气的AIR BED(充气床)推向水里, 当 成水中摇晃的床, 七八个晒得发红发黑的身体, 男男女女, 拥着挤着, 一层层叠 在上面, "GO-TIGER, GO-TIGER " (TIGER -- 老虎是我们学校橄榄球队的象征) 床翻了, 一湖的嘻笑怒骂声, 把四五只水中悠游的鸭子也惊得飞上了天.   转眼一晃, 冬天的雪花铺天盖地, 湖畔的青山绿树在一夜之间成了晶莹世界. 学校因下雪路滑, 宣布停课, 我们求之不得, 三五成群, 去学校食堂(CAFETERIA) 偷来了托盘(TRAY), 抱在胸前, 俯伏在雪地, 这就是我们的雪橇! 从湖畔的山丘 朝下滑, 朝下滑, 无限的风光, 无限的快乐, 世界在飞舞, 不好, 我控制不住了! 直直地滑入了湖水中......湖水不深, 但是我浑身依然进了水, 只觉无数的寒针 在扎我的肉, 我挣扎着, 狼狈不堪地上了岸, 头发和眉毛还挂着碎冰渣子, 岸上 的人们跺脚拍手, 笑弯了腰 -- 我给众人演了一出好戏. 他们笑够了, 才想起用 手机呼来了校园警察, 把我送回了宿舍.   凄冷的寒风打在公寓的窗棂上, 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我心烦意乱, 眼前全 是嘲笑人的脸和嘴, 有这么好笑吗?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把暖气再开大一档. 艾米妮告诉我,自从我掉入湖水后, 当晚整个学生食堂(CAFETERIA)都在传笑我的 故事, 说一个东方女孩滑雪时掉入了湖心中, 湖水很深, 但她水性很好, 在水里 扑腾了两下, 又游回了岸边......   故事多传了几个人, 自然会走了模样, 我也没有精力去理睬这些无聊. 我想 起母亲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 她上中学的时候, 学校去公园搞春游, 她和同 学去划船, 快靠岸的时候, 她心慌站了起来, 有人搞恶作剧, 故意弄得船身东摇 西晃, 她一个不小心, 跌入了水中, 岸上的人, 船上的人, 拍手痛笑, 一齐看她 的热闹, 看她的狼狈不堪, 看她像只落水鸡从水里站了起来......   "要是在美国, 人人都会帮你, 才没人会笑你. " 我当时对母亲说, 觉得自 己能成长在美国是件无比幸运的事.   我还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开始感冒. 没有食欲, 我吃不下任何 东西 -- 学生食堂(CAFETERIA)里那些老美的东西. 我的头晕晕沉沉, 我的眼睛 一直盯着白晃晃的天花板, 盯久了, 神思就乱了, 我想起了白潋潋的砂锅鱼头汤, 自然还有麻辣干香的炒牛肉, 酥软的红烧蹄膀, 一小笼一小笼的粉蒸排骨, 冒着 热腾腾的香气...... 母亲的饭菜, 一辈子都吃不腻. 在家里时偶而生了小病, 喝一碗母亲炖的酸菜鸭子汤, 便觉得神清气爽. 日日习惯了母亲的饭菜, 自以为 天经地义, 离开了, 倒成了最长的怀念. 归根结底, 我还是中国人!   时光与空间, 拉开了距离, 母亲留在我心中那个狰狞的暗影, 淡化了. 一人 独处时, 也常想起她的诸多好处. 节假日开车回家, 母亲见了我, 满脸是笑, 眉 眼和嘴角比过去柔和了很多. 我漫不经心地谈及我在学校湖畔落水的事, 母亲一 听, 脸上的肉都紧了, 一叠连声地说: "一人在外, 怎么这么不小心, 生病了吗? 你当时一定冷坏了, 我的天......" 她唠叨了很久, 我心底有些感动 -- 如果母 亲当时在场, 她一定是唯一不会笑我的人.   阳光细碎地洒在我的身上, 我身上黑得发亮的学士袍, 头顶上的学士帽, 拖 着一排杏黄色的穗子, 苏苏地晃. 商学院一毕业, 我以全A的成绩, 再加上教授 的推荐, 顺利拿到一份银行的工作, 当上了金融分析师(Finical Analyst ). 如 今的我意气风发, 踌躇满志. 母亲很为我骄傲, 她逢人就说: "知道我们茉莉在 哪儿上班吗? DOWNTOWN最高的那栋银行大楼, 足足四十二层啊, 那里面啊, 全是 白人, 对了, 也有黑人, 黑人是清洁工, 就我们茉莉一个东方白领...... 我们 茉莉已经融入了美国的主流社会."   我在一旁听了, 哭也不是, 笑也不是, 只觉得脸上的一层薄皮因绷得太紧, 裂了, 断了, "沙沙"地直朝下落. 这就是我的母亲! 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连她所 在银行的名称(Wachovia Security )都不会念, 还好意思逢人就夸, 那些不伦不 类的话也只好被懂的人当作笑谈罢了. 我幸好没在中国人的圈子混, 否则可真丢 不起这个脸.   我开始有了固定的的男朋友. 他叫杰瑞(JERRY), 是个白人. 杰瑞是我的同事, 比我大五岁. 众人听了, 都不奇怪, 因为像我这样的孩子, 从小就是喝美国的牛 奶长大, 除了一张中国人的脸, 骨头连着筋都是美国的. 尽管如此, 我的胃还是 中国胃, 我虽然能够接受美国食物, 但最爱还是中国饭菜. 肠胃不舒服的时候, 我常常会为自己熬上一锅粥.   "这是什么东西啊, 白花花的. "杰瑞没见过粥, 奇怪地问我. 那时候, 我们 已经搬在一处同居了.   "你尝尝吧, 这是用水熬出来的白米饭. "   "我不尝, 看起来像病人的吐泻物. " 杰瑞皱了皱眉头: "恶心死了. "   "你才恶心呢! "   日子久了, 自然地见惯不怪了. 杰瑞也爱上了喝粥; 当然, 对于中国饮食, 他不是全盘接收, 而是带有批判的吸收. 我们周末常去一家广东点心店, 杰瑞最 喜欢的是叉烧包和糯米鸡, 还有酥皮蛋挞, 有时候也会要一小碗皮蛋粥. 他不喜 欢凤爪, 也不喜欢海蜇皮, 更不敢碰用鸡鸭内脏做的菜. 他说: "这些东西, 或 许他爷爷奶奶辈的人能吃, 因为他们来自法国, 连虫都敢吃. "   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明白, 他说的虫指的是法国蜗牛, 在美国只有很高档的 餐馆才有, 可美国人还是把它称之为"EAT BUGS(吃虫)".   只是有一天, 忽然听说皮蛋就是鸭子下的蛋, 再也不敢碰皮蛋粥了-- 老美 除了吃鸡蛋, 其他蛋都不敢乱碰. 每次去吃点心, 老板娘都会为我们泡上一壶滚 滚的乌龙茶, 杰瑞道了谢后, 饮了一口, 低声向我笑道: "还是没有家里的茶好喝. "   "家里的茶是茉莉花茶, 茶水里有茉莉花的清香. "我笑道:"我告诉过你, 我 的名字就是取自茉莉花. "   "难怪你身体那么香, 却从来不用香水, 原来你就是花, 花就是你, 天生的 芬芳. "   我淡然一笑, 她喜欢他的甜言蜜语, 也喜欢这种悠悠然然的日子, 就像大提 琴随意奏出的一段旋律.   舒缓的旋律里偶而也会有几个不协调的音符. 一天, 杰瑞出差去外州, 母亲 忽然跑来了, 满脸的乌云, 她责问我: "听说你和杰瑞同居了, 是这么一会事吗? "   "就这么一会事. "我平心静气地说. 我知道, 点心店老板娘是华人教堂的积 极份子, 这事多半是她传到母亲耳朵里去的.   "你啊, 你, " 母亲听了, 信了传言, 痛心疾首, 拍手叹道: "你好好的一个 姑娘家, 白给了他, 凭什么被人占了便宜. "   我皱紧了眉, 吐不出一句话, 我的心中早起了一座山, 自觉地将母亲隔了出 去. 我知道, 在这一点上, 我永远同母亲讲不清楚道理.   习以为常, 母亲每次来看我, 除了带给我一大堆吃的用的, 也少不了一大车 零零碎碎的唠叨:   "天冷要记得加衣服, 平时要多吃蔬菜...... 开车要小心, 千万别开快车, 下雨天更要注意......喂, 你这厨房的窗户怎么不关上, 晚上要是有坏 人......"   "我们这儿是好区, 没有坏人. " 我开始不耐烦地敷衍她. "总之, 事事要小 心...... " 终于, 她知道她该走了, 留下一大堆礼物. 这次除了她亲手烘烤的 一盒点心外, 还有一套崭新的厨房餐具, 一株植物, 种在宝蓝色的陶瓷花盆里, 阴凉凉的绿叶子, 雪白色的小花朵. "这就是茉莉花, 在美国是不容易找的. 我 记得你说, 你从来没见过真的茉莉花. 好了, 我该走了, 记住天天浇水, 别给干 死了, 我可没有第二盆给你. " 茉莉花的芳香, 时不时飘了过来, 和着一阵清风, 像细碎的音乐. 母亲毕竟是母亲, 确实爱我的 -- 我自己都忘了的一句话, 却被 母亲记在了心头. 但我心里还是兜着那些不阴不阳的回忆, 暗自心想: "什么叫 被人占了便宜. 我和杰瑞在一起, 他快乐, 我也快乐. 谁也没欠谁, 谁又占了谁 的便宜? 过得好, 大家可以考虑结婚的事, 过得不好, 也就乘早分手了事. "   我虽然是在心里胡思乱想, 但这些日子和杰瑞确实有些不和, 时不时争执几 句, 说来说去, 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急什么急, 还不到二十三岁的年龄, 要谈婚姻似乎太早.   一天晚上, 我们又红了脸, 脖子直了, 声音也粗了. 杰瑞说: "我走! "   如果两人要分手, 杰瑞当然得走, 因为这公寓毕竟是我租的. 不过同样的一 场戏, 已经上演了好几回, 杰瑞人走了, 钥匙还在手上, 少则四五天, 长则两周, 随时都可能回来, 回来时两人又睡在一张床上.   这七八个晚上, 我只有孤独入眠. 夜深了, 我躺在床上, 半梦半醒, 朦胧间 听见"唏唏唢唢"的声音,可能是杰瑞回心转意又回来了吧, 我才懒得理他, 更不 要说开灯迎接他.   床荡了一下, 他扑向我, 像一块巨石狠狠压了下去, 这该死的! 我还没来得 及骂他, 他像急疯了似的撕扯我的睡裙和内裤, 他嘴巴里一股呛人肺腑的烟草味 几乎窒息了我的呼吸, 我怔了一怔, 全身顿时僵住了, 仿佛千百条带勾的毛毛虫, 同时咬紧了我, 我动不了, 摆不了 -- 这个男人不是杰瑞!   "放轻松点, 宝贝. " 他说话了, 典型的老黑的声音, 与此同时, 一把冰凉 的尖刀比在我的咽喉处. 黑影沉沉中, 我看见一道赤红炫目的光在我眼前晃来晃 去, 我以为那是我的血, 我的血在静夜里四下飞射,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走了, 宝贝. " 他翻身下床. 他的淫欲满足了, 他准备离开.   "你等一等. "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没有死! 既然我没有死, 我就要让他 为今天的行为付出应用的代价! 快速地, 我要拧亮床前的灯, 我要看清楚他的脸, 这张万恶的犯罪的脸!   他显然是个老手, 身子一转, 猛地打落了我的手, 恶狠狠地低喊: " 不准开 灯, 否则我要你的小命. 他的刀又逼了过来, 阴凉凉地贴在我的脸面.   "请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 我强压住满怀的恐惧和悲愤, 含笑说道: "你一 定很饿了, 我楼下的厨房有炒饭. "   他犹豫了一下, 大概是真饿了吧, 于是同意了: "但是, 不能开灯! "   没有光线的厨房, 窗户大大地敞开着 -- 他就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 母亲曾 经说对了. 室内影影绰绰, 我睁大了眼, 费尽了劲, 也没能看清他的脸.   "冰箱里有啤酒, 你要吗? " 我急中生智.   老黑吃了几口炒饭, 已经放松了警惕, 点头直喊要.   "你过来看看, 我有Budweiser, Bud light, Heneken , 不知你要哪种. " 我竭力温柔地问, 同时用力敞开了冰箱.   老黑不知是计, 走了过去, 冰箱内橙黄色的灯光, 这一下清晰彻底地照亮了 他的脸. 这张脸, 我知道,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只是拼命地压抑住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平静地笑道: "想不到你和我 一样, 都喜欢Budweiser, 我爸爸就喜欢 Heneken. " 说着说着, 我的嘴巴和舌 头都在索索地抖, 我毕竟怕, 老黑会看穿我刚才的计谋而杀人灭口.   老黑口干舌燥, 一口气喝干了一瓶啤酒, 哪听得出我声音的异常. 我稍微放 了心, 又把一瓶 Budweiser递到他的手中, 这次我的动作从容多了, 声音也很自 然, 像是在同朋友聊天:   "你知道吗? 我来自中国. "   "可是听你的声音, 你像是个美国人. "老黑也放松了.   "因为我很小就来美国了, "我一边说, 一边朝厨房的壁柜处望, 我知道菜刀 在那儿, 那一把中国菜刀, 母亲给我的, 薄而利, 骨头宰下去也不费力. 十个手 指头在黑暗中勒出了汗, 我迸得浑身的筋脉和血管都变形了. 我只恨不得冲上去, 抓过那把尖刀, 朝眼前这团庞黑丑陋的影子剁去, 一千刀, 一万刀也不解恨. 小 时候, 母亲曾告诉过我"千刀万刮"的故事, 我幼小的心灵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这 么残忍, 现在我明白了! 但是我什么都不能做, 只有静静地将戏演完, 否则我功 亏一篑, 连命都保不全.   老黑吃饱喝足要走了, 临行前打了个嗝儿, 说了声: "谢谢. "   "下周我有个PARTY, 你来吗? " 我的忍耐快到了极限.   "不用了. " 他转身走了.   我依然恍惚, 不知道在黑寂里呆立了多久, 当确信老黑已经走远, 自己安全 了, 我的神经终于全面崩溃, 我尖叫着"HELP", 向邻居家奔去......   笛响灯闪, 警车风驰电掣地开来了, 我泪流满面, 说不清楚一句话, 邻居太 太已经用用一件大衣把我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 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 我 衣不蔽体, 身上的睡衣已被撕成了好几块.   杰瑞及时赶来了. 他搂住我, 千悔万恨, 悲泣道:   "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离开你, 我没有保护好你. "   我忽然止了哭: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要尽快抓到那个强奸犯, 我已经记住 了他的脸! "   我头脑清晰地坐在了警察局的电脑前, 配合他们软件认图系统的操作, "就 是他!" 我大喊一声, 他们迅速地锁定了罪犯的肖像. 三天后, 罪犯落网了, 这 个惯犯, 强奸抢劫, 无恶不作, 这一次审判, 他将在大狱内度过余生-- 他行为 的代价, 他该去承担.   人们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 许多人同时发现: 如果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机智 勇敢, 临危不乱, 怎么会这么快破得了案? 还有多少妇女会受到伤害?   二十三岁生日的这天, 我收到杰瑞的一大束玫瑰, 还有一枚晶亮莹澈的钻石 戒指 -- 订婚的戒指, 按照美国的习俗, 这枚戒指应该花掉男方两个月的薪水.   钻石闪烁的光照着眼睛, 我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嫁给我吧, 茉莉. " 杰瑞动情地说: "我不禁爱你, 而且崇拜你. 我从来就 没有想到, 你会是这样的聪明和勇敢 -- 简直就像一个英雄. "   故事本该在这儿结束, 算是一个光明的尾巴, 可事情偏偏节外生枝 -- 电视 台的记者了解到我在这宗案件背后的作用, 决定为我做一个节目. 我同杰瑞商量 后, 欣然同意. 面对观众, 我的回答很简单: "我当时只想到了两点, 第一, 我 要设法活下来, 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第二, 我要看清他的脸, 这样才能帮助警察 抓到他, 尽快让他去该去的地方. "   只是没有料到, 因为我是中国人, 自然引起了华人圈的重视. 当地的华语电 视台不仅重播了采访节目, 而且还配上了中文的解说. 从我的一个香港同学, 我 了解到华人圈的反应有两种, 一种是支持我的行为, 另外一种却认为, 我没有必 要这么大张旗鼓为自己宣传, 既然罪犯已被抓获了, 何苦还要跑出来展览伤疤, 又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情! 无论他们说什么, 我都可以不管, 华人的圈子和我未 来的生活隔着一条河, 可是我毕竟是中国人的后代, 我不得不面对我的母亲.   "匡荡"一声, 茉莉花盆从花架上掉了下来, 一地毯的土和花瓣.   "你这个贱祸, 出了这种丑事, 还好意思跑到电视台去宣传. 我要是你, 不 是跟那歹徒拼了, 就是上吊自尽了! 你可以不要脸, 你让我和你爸怎样活, 怎样 活! "   我的脸上又吃了一巴掌, 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二次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 我捂 住火辣辣的脸, 火辣辣的耻辱和恨, 我侧过身子看母亲, 母亲的脸一阵白, 一阵 青, 下巴不停地颤抖, 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 要向青天叫冤屈.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向杰瑞哭诉. 但是我明年就要结婚了, 我的婚礼还需要母 亲的帮衬. 同杰瑞说了, 杰瑞固然会同情我, 甚至帮我出气, 但那是我的母亲啊! 让杰瑞怎么看我的家庭 ? 日子久了, 他甚至可能反过来瞧不起我, 我还是他心 中的英雄吗? 可是, 能同母亲一刀两断吗? 那一瞬间, 许多尘封的旧事都在我脑 子里颠来覆去地放了一遍. 我顿了一下, 忽然发现, 尽管我的思维和见识已经彻 底的"美化", 归根结底, 我还是脱不了中国人的血缘和亲脉.   窗外的夕阳斜斜地照在茉莉的脸上, 她忽然间停了故事, 低头不语。 "那 后来呢? " 我问茉莉。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紫砂壶上 -- 母亲给她的紫砂壶,壶中的茉莉花茶早冷了, 茶水也快喝完了。 我知道, 她的故事肯定还没有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