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乡  村  笔  记   邱贵平   准失语者   路生小时候特别聪明,村子里的同龄人上了几个月的一年级,还不能顺利从 一数到十,没上学的路生却能轻而易举地从一数到一百。路生上学后果然不同凡 响,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路生家里非常穷,穷得连擦屁股的纸都没有,用的是没 有经过加工的篾片,大人皮厚屁股经久耐磨,路生的小屁股却很受伤。   路生却是印刷品收藏最多的家庭,尽管品种单调。每学期路生至少捧回两张 奖状,他曾连续三年荣获“毛主席好孩子”奖状,如果毛主席不在他入学第四年 去逝,如果毛主席真能够像口号里喊的那样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路生不长大, 那他一定年年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路生偶尔考不好,回到家里,便一声不吭对 着厅堂正墙上的毛主席像跪下,勾着头,闭着眼,一直跪到自以为毛主席原谅他 为止。平时做错了事,不用打不用骂,只要父母说一句“跪毛主席像去”,他就 老老实实跪到毛主席像前。   路生一共读了7年书,14个学期,至少获得28张奖状。这些奖状无一例外张 贴在厅堂左右两边的壁板上,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路生家的房子很古老,古老 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不得不用好几根大拐棍支撑着才不至于倒塌。路生油光发 亮的奖状往面黄肌瘦的壁板上那么一贴,暗无天日的路家便蓬筚生辉。   路生念完初二就辍学了,因为父亲暴毙了。   路生父亲是个酒鬼,有酒必喝有喝必醉。就像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肉一样, 那时候,一年到头也难得喝上几回酒。家里穷得连酱油都吃不上,自然买不起酒, 喝酒机会主要来自亲戚邻里之间的门风应酬,这时候,路生父亲总是当仁不让, 每次都是最先一个上桌最后一个下桌,走着去躺着回。那天,喝的是外甥的结婚 喜酒。天上雷公地上舅公,作为娘舅的他至高无上,餐餐坐上桌顿顿有敬酒(早 餐除外),如果娘舅不带头开吃,其他客人就不敢动箸,如果娘舅不喝洒,其他 客人就不敢开怀畅饮,除非娘舅滴酒不沾。四乡八邻,谁不知道路生父亲能喝善 饮?敬酒者争先恐后,一敬就是双喜临门(两杯)。路生父亲豪情满怀,来者不 拒,当他喝完第16杯(一杯相当于一两)敬酒的时候,突然天旋地转,哎哟大叫 一声,喷泉般喷出几大口鲜血,还未来得及抬上床就死了,死在外甥即将入洞房 前半个时辰。   乡下人命贱,生老病死看得淡如开水,但对于非正常死亡,比如自杀、尤其 醉死,还是鄙视的。如果说寿终正寝像泰山一样有份量,那么醉死则轻于鸿毛。 父亲死后,哭干眼泪的母亲干嚎着对路生说:“我的儿啊,你幺爸不在了,娘佬 供不起你,这书,你就别读了……”    路生母亲患有多种慢性疾病,最严重的是哮喘,还大脖子,阿拉法特般一年 到头裹着头巾,不过她的头巾肯定没有阿拉法特的漂亮,黑得像抹布,还有股子 烂木头的味道。路生母亲只能做些轻微的家务活,基本丧失了劳动力。由于悲伤 再加上呼吸不畅,母亲是一字一句说出那番话的,本来就粗的脖子憋得更粗了, 青筋毕现,像刚刚吞了活物的蛇肚子,随时都要胀裂,效果特别强烈。路生是毛 主席的好孩子,也是母亲的好孩子,可是,叫他不要读书,实在想不通,不读书 的孩子难道是毛主席的好孩子吗?让他不读书的母亲,难道是好母亲吗?   路生把头扭向门外,阳光空前澎湃,对面马路上颤抖着驶来一台手扶拖拉机, 拖拉机消失在拐弯处,路生的目光却收不回来。   母亲急了,离开凳子,一步一个脚印走近他,喉咙里仿佛刮着8级台风: “路生,你没听见娘佬的话吗?”   路生还是不吭声,目光执着地望着远方。   母亲生气了,揪住他的耳朵:“你,你给我跪毛主席像去。”   这是路生唯一一次被动并且垫着搓衣板跪毛主席像,也是最后一次跪毛主席 像。这时候,毛主席已经逝世好几年,大多家庭都不贴毛主席像,代之以写着 “天地君亲师神位”的大红纸张,也叫团案。乡村会书法者极少,书写团案,光 会书法不行,还要德高望重,既会书法又德高望重者则少之又少。路生村子里没 有这种特殊人才,得到外村去请,还要择黄道吉日。既然是请,就得好酒好菜侍 候着,红包也少不了。父亲死了,家里没有主事的,又一穷二白,谁去请?拿什 么请?还是让毛主席老人家保佑母子吧。于是,毛主席像就幸存下来,一直到路 生结婚才揭去。结婚要请人写喜联,顺便把团案写了。   跪了大半天,路生还是想不通。   母亲心疼了,拉他,拉不动,膝盖好像落地生了根。   母亲的膝盖发出一阵噼噼叭叭的响声,哆哆嗦嗦地给他跪下了。   于是,路生就想通了。   母亲生了5个孩子,都是棒槌。路生是老小,大哥二哥四哥相继成家,各扫 自家门前雪,不管母亲弟弟瓦上霜。父亲死后,视老母和小弟为累赘,除了怨气 冲天轮流耕种他们的责任田为他们提供口粮,过家门而不入。三哥迟迟找不到老 婆,只好把自己反嫁出去,一嫁就是两百多公里。三哥和路生倒是兄弟情深,可 上门女婿没有地位,三哥又老实得像头阄了的黄牛,别说鞭长莫及,就是想帮, 老婆岳丈那一关也通不过。路生个头天生矮小,加上从小跟母亲吃素,猪油偶尔 吃一点,鱼肉一口不沾,肚子里没有油水,发育严重不良,7岁时还只有5岁孩子 那么大,拖到8岁才上学,16岁的时候,该长毛的地方依然寸毛不生。4个哥哥的 脑子都不太灵光,尤其二哥,连手表都看不来,别人故意捉弄他,问他几点,半 天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便把左手长长地伸出去,你看几点?这和父亲带酒精含量 的精子不无关系,路生是个奇迹。   路生干不了农活,只好呆在家里吃闲饭,帮3个哥哥砍砍柴放放牛。兄长们 并不领情,动辄扬言:如果年满18岁还不能自食其力,就别怪他们不讲兄弟情面, 到时只种母亲一个人的田,只供母亲一个人的口粮。   吃了两年缺油少菜的闲饭,路生勉强长了一点个头和力气,开始学习种田, 可他天生就不是种田的材料,不是他把农具弄坏了就是农具把他弄伤了,半年下 来,种田技术不见长进,农具却被他弄坏不少,自己则被农具弄得遍体鳞伤。这 时路生当年的五年级班主任当上村小校长,有了一点发言权,非常同情他,说服 村长让路生当上了光荣的民办教师。当时民办教师每月工资30元,在乡村算高收 入了。当民办教师并不看你有没有水平,而是看你有没有到村长家走后门。走通 了村长的后门,哪怕小学毕业,也可以堂而皇之地登上讲台误人子弟。   路生不是没有找过村长,一年找两次,寒暑假的时候,新学期开始,总会调 整一两个民师。但路生都是空着手去找,走的是前门,每次就那么一句话:“村 长,我想教书”,跟只知道说“我要读书”的高玉宝差不多。村长对他挺客气: “路生呀,不是大伯不让你教,也不是你水平不高,是你个头不够啊,写黑板得 垫着板凳呢,等你长高了再说吧。”边说边摸他的头,摸生殖器一般,摸得他更 加自卑。后来,路生学乖了,找村长时手上多了一篮鸡蛋或者一只母鸡,走的也 是后门,村长却不高兴了,板着面孔教训他:“路生,干啥呢,你这不是臊我吗? 我倒是想补一补,可我怕消化不了烂肠子啊。”   村长把路生连推带搡赶了出去。   路生死劲抠着脑袋,把头皮都抠破了:村长不肯收礼,怎么办呢?   村长是见过世面的人,别说一篮鸡蛋一只母鸡,就是一筐鸡蛋一群母鸡,在 他眼里也是小米步枪,他要的是糖衣炮弹。向他运送糖衣炮弹的人多去了,糖衣 炮弹也只能打他个踉跄,路生的小米步枪岂不是隔靴搔痒?   路生教书的那个自然村叫山院,距村部有10里地。山院非常落后,交通基本 靠走,照明基本靠油,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学校设在一座破庙里,空 荡荡的四面透风,外面下大雨庙里下小雨,据说还闹鬼。   路生住在学生家里。   学生的姐姐容花是路生小学五年级同学,她当年没考上初中,就是考上了, 父母也不打算让她念。那时的容花还是只丑小鸭,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鼻孔里 终年不息地奔腾着长江黄河,功课别说及格,连50分都没考过,经常被老师丫环 般训斥罚扫男厕所,每到这时候,容花鼻孔里的长江黄河就泛滥成灾。她却不抗 洪,眼看长江黄河就要决堤,这才猛地、惊心动魄地一吸,于是长江黄河又倒流 回去了,如此周而复始。   女大十八变,容花是女大三十二变,不到三年,就变成欣欣向荣的大姑娘, 长江黄河彻底断流。容花虽然够不上花容月貌,但是很茁壮,茁壮得像清明谷雨 时节的春笋。   一般而言,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要么对方 的容貌气质,要么对方的学识品德吸引了他(她),谁也不会主动爱上傻子和丑 八怪。花容爱上的却是路生那双手。路生那双手虽然够不上细皮嫩肉的标准,但 十指修长文质彬彬,握筷子写字的时候特别好看,尤其拿调羹和写粉笔字的时候, 中、无名、小三指孔雀开屏似的,比女舞蹈演员的手还优雅。   路生还有一个习惯,一有闲着就用手指在大腿上写字,这也是容花所喜欢的。   路生并不喜欢花容,由于发育不到位,路生还不知道喜欢女人。向他多次暗 送秋波无效后,花容决定采取具体行动。一年后的那个秋夜,父母到外婆家吃生 日去了,等弟弟睡下后,她来到路生房间。路生正在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批改作 业。花容问他“爱”字怎么写。路生愣了一下,写了出来。花容说是大写的 “爱”。路生又愣了一下,正要写,花容抓住他的手,我要你教我写,写在这里, 把他的手拉向怀里。路生想缩手,花容力气比他大,缩不了,当手指触到她初具 规模的乳房时,就像通电的灯泡,路生觉得自己体内轰地亮了起来。   隔着衣服,路生用中指小心翼翼在花容一对乳房上写下两个大写的“爱”字。   那以后,他们经常用手指在对方背上写字,通过这种特殊的书写方式,花容 认了不少字。三年后的一天晚上,路生在花容裸露的后背造了一句,平时老“认” 错字的花容居然一下就“认”出来了:我们结婚吧。   这时不结婚都不行了,因为花容已经有了。   婚后,通过校长的关系,路生调到本村任教,离家近了。生活虽然清苦,但 容花种田路生教书,女耕男读,倒也其乐融融。如果后来路生不去打工,他们的 幸福生活一定会万年长。   路生怎么也没想到,兢兢业业当了近10年的民办教师(严格地讲,是代课民 办教师),最终却被解雇了。春蚕到死丝方尽,现在他连吐丝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难过得差点胃出血。农村实行教育改革之后,完小全部撤消,各个自然村的学生 一律归并到村中心小学就读,工龄10年以下、不在册的民办教师一刀切,统统打 发回家。   这对路生是个泰山压顶般沉重的打击。路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男一 女一个念四年级一个念一年级,不教书,靠什么培养孩子?不会读也就罢了,偏 偏成绩出众,左一张奖状右一张奖状。他怎么忍心让自己的悲剧在他们身上重演? 孩子如果辍学,不仅毁灭了他们的前程,也失去了自己的寄托,那活着还有什么 动力?路生不是唯读书论者,可是,他深知,现在农村和城市已经不是锄头与钢 笔板车与汽车、而是锄头与电脑板车与飞机的差别,只有读书才有可能缩小这种 差别。知识可以改变一个农民的命运,打工顶多只能解决一个农民的温饱。容花 伺弄的那几亩薄田,只能勉强解决温饱,他的工资虽低,毕竟也蚂蚁般加到130 多元,把裤带勒紧一点,胃口缩小一点,至少能让儿子和女儿读完初中,提高点 层次。如今没书教了,一分现金收入也没有,山上无树河里无鱼天空无鸟,即使 有副业可搞,凭他那份体力,也搞不动。搞养殖吧,一无资金二无技术,他们那 里是个山穷水恶的鬼地方,年平均气温才20度,无霜期不足300天,除了耗子, 根本无法进行大规模的畜禽养殖,水产就更不用说了。   只好去打工。   路生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遥远而肮脏的城市里到处乱转,碰得头破血流身无 分文之后,终于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月薪500元,包住不包吃。   第一年,路生没有回来。因为工钱没拿到。   第二年,路生还是没有回来,因为工钱还是没拿到。   第三年,路生回来了,工钱依然没有拿到,因为老板跑了。   路生是扒货车回来的,又黑又瘦,黑得像黑人,瘦得像木乃伊,左手中指断 了一截,胡须和头发一样长,两个眼珠子白的多于黑的,直勾勾的,常常处于静 止状态。回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家里的被子衣服统统撕破。连壁板上的奖状都不 放过。幸好容花一针一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缝好后,路生没有故伎重演,自己和 儿女的奖状却是无法复原了。   最大的变化是,路生不爱说话了,谁问他都不说话。开始人们以为他哑巴了, 可有一天他却当众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你在他乡不好吗》,有时也唱《打工 十二月》,反正唱来唱去就是这两首。   路生有时也和别人交流,交流的方式很奇特,那就是突然走到你后面,用手 指在你背上写字儿,乡下人识字不多,笔划一复杂,人家就猜不出来。但这并不 影响他的积极性,如果你背部正好痒得难受,递给他一支烟,他的手指就会在你 背上龙飞凤舞起来。   和家人也是这种交流方式,尤其晚上,路生在容花背上一写就是大半夜,直 写得容花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半年后的一天,有气无力路生突然有如神助,跑到附近国有林场砍伐幼林, 那阵子木材流通市场严打,没人敢收购。路生见木材迟迟卖不出去,急了,主动 给林业派出所打电话举报自己。林业警察下来抓捕他的时候,村人都替路生说情, 说他神经有毛病。警察见他确实不正常,砍伐量也不多,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放 他一马。路生却不卖账,死皮赖脸坐到吉普车上,说什么也不肯下车。警察只好 把他带走,结果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执行。   缓刑期间,路生买了一张毛主席像贴在厅堂,每天早晚都要在像前跪上一会 儿。   容花见路生病情日益严重,卖掉一头尚未发育的猪,带他到精神病院看病, 医生开了些药,吃了几个月,居然奇迹般好转,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基本不在 别人背上写字了,改在大腿上写字,这是正常表现。   有时也主动和别人聊上几句,聊着聊着,突然一拍大腿,话锋一转:“他妈 的,你们都说我毛路生神经有毛病,你们看我像神经有毛病的人吗?”   老婆跑了   学富也是民办教师,但是学富比路生幸运。   学富的教龄比路生的学龄还长。路生被改革的时候,学富已经有了漫长的15 年教龄。学富虽然侥幸保住了饭碗,但这只饭碗的含铁量并不高。地区教育局下 达了很红的红头文件,在册民办教师必须在5年内转正,5年后,民办教师将大踏 步退出历史舞台。   转证是每位在册民师的一道坎,是人生的急转弯。转了证,就是另外一重天。 有一回,在全县先进教师表彰大会上,某领导有这样一段讲话:“没有一定的物 质文明作基础,精神文明建设只能是空中楼阁,但如果精神文明搞不好,即使物 质文明取得一定成果,也迟早要发生'塌方'。物质文明建设是填'口袋',精神文 明建设是装'脑袋',一手硬,一手软,只能是鼓了'口袋'空了'脑袋'。人民教师, 就得文雅一点,是灵魂工程师;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填脑袋的喂料工,可是你们 的口袋比谁都空,要搞好精神文明,首先要让你们的口袋丰满起来……”领导的 发言引起热烈的掌声,尽管这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倒也开得有水平有魅力。学富 一边鼓掌一边笑着对身边的同行说:“我们民办教师种田是填肚皮,教书是卖嘴 皮,种田是一手软,教书是一手硬,一手软,一手硬,既空了脑袋又瘪了口袋, 到了最后,一根指头也硬不了。”这位笑得更放肆:“别说指头,我连那玩意儿 都硬不起来。”“总有一天会硬起来的。”“哪一天?”“转正的那一天。”   幸福不会从天降,转正不像服刑,刑满就可以释放,得考,还要关系,和婚 姻一样,考试只是必要的形式,与内容和质量无关。关系是个宝,文凭供参考; 票子不能少,考核算个吊。如果用天气预报来预测学富的未来,并非风和日丽, 而是阴到多云,有时有小雨,短时还可能有雷雨大风甚至冰雹等强对流天气。   学富念的是文革时的村办两年制初中,实际水平还不及现在的小学生。考试 内容都是90年代初中课文上的知识,每次考试,学富都要揪下不少头发,脑袋日 益沙漠化白头化。好在可以作弊,否则你就是拿枪逼,他也考不及格。前提是必 须参加县进修学校举办的函授班,学期3年,每年寒、暑假各面授半个月和1个月, 各种费用包括在内,握着计算器精打细算,一年至少1500元,3年就是4500元。 还不包括请客送礼的费用,只有不断给函授教师送礼请吃,他们才会在监考的时 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提供标准答案。当时,学富月工资不到200元,经济 负担比难民所还重。参加函授,不仅是毅力的体现,也是经济实力的较量。不少 民师之所以忍痛半途而废,不是吃不了苦,而是实在没钱。青黄不接时,坐车的 钱都没有。   每次进城函授,金花都要和学富大吵一架。乡亲们都开始奔小康了,他们家 连台黑白电视机都买不起,他倒好,每年进城过一个月的好日子(平时还隔三差 五进城改善生活),住招待所吃招待所,一个人一个月就把一家人一年的日子过 没了。一年到头,学富的工资连个硬币都见不到。那几年,木材市场开始开放搞 活,村民们磨刀霍霍向山林,包头投小资赚大钱,村民出大力赚小钱,不过,这 小钱在一辈子没见过大钱的村民眼里,是大钱。那几年,女人一年也能赚个三五 千的,而学富一年工资不过两千来块,放假了,原指望他搞点副业,他却要亏本 去读函授,这个老师还有什么当头?金花软硬兼施,要他放下教鞭回家奔小康, 学富就是攥紧教鞭不放松,万般皆下品,唯有教书高。   金花也想赚钱,可她被孩子拖累了,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上趟茅 房都跟冲锋陷阵似的,还要百忙中抽空服侍半瘫痪的公公(学富10岁就死了母 亲),别说上山赚钱,就是山上有钱捡,她也没时间。   金花并非鲜花,却觉得自己一朵鲜花插在牛屎里;学富也不是大树,却觉得 自己一棵大树被青藤缠住了。学富认为金花鼠目寸光,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要转 正就要付出,只要转了正,多年媳妇熬成婆,电视机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 都会有的。事实证明了学富的高瞻远瞩,才六、七年时间,山上的木材就砍伐殆 尽,靠山吃山,山上没有了木头,吃什么?村人收入锐减,在结婚盖房上大学生 病等方面突击消费后,迅速返贫,小康之路荆棘密布人烟稀少。而转了正的学富, 工资越来越高,如今已经涨到900多元,在人均收入不足千元的村民心中,这是 一笔让人热血沸腾的收入。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每次吵架,学富都要反复强调这一句。金花反唇相讥, 孩子都没了,套着狼还有什么意思?   一说到孩子,学富就不吭声了。   结婚四、五年,金花的肚子一直风平浪静,到医院检查,谁也没毛病,就在 他们真理般寻找偏方的时候,金花的子宫突然良心发现,女儿在不经意间诞生了。 因为没人照顾,金花月子里落下不少疑难杂症,加上避孕不当,女儿两岁时,金 花又怀上了。女儿出生后,金花的月经就不正常,有时一个月来几次,有时两个 月一次也不来,加上胎儿发育不良,不显肚子,直到3个多月才发现自己有了。 农村虽然允许生两胎,但不到生育间隔期,也是要罚款的。本想打掉,又怕是儿 子,怀到5个月时到医院做B超,塞给B超师100块钱,B超师就渎职了,告诉他们 是儿子。学富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着B超师的手,好像握着前来访贫问苦的 首长之手。   学富乃堂堂人民教师,当然不至于重男轻女,但这并意味着他不渴望儿子。 男人没有不喜欢女人的,可是,在他们当父亲和爷爷的时候,没有不喜欢儿子和 孙子的,这都是男人的本性。农村人结婚早,二十二、三岁就拖儿带女,被父亲 的病情所拖累,桃李已经满村庄的学富直到28岁才结婚,30多岁才生孩子,在城 里人看来是晚婚晚育,在农村人眼里,就是“老”来得子,难怪他那么激动。学 富本打算把父亲的病治好再结婚,眼看父亲的病越治越严重,钱越治越少,在父 亲以死相逼之下,这才突击结婚,大大影响了婚姻质量。   儿子生下来5斤不到,手指细得像筷子头。这个苦了金花,可怜她躺在床上, 怀里抱着女儿,还得伸出一只脚推摇篮,大脑一半清醒一半迷糊。孩子本来就虚 弱,加上奶水不足营养不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养1个比养3个还累,加上 女儿,金花实际上是在同时哺育5个孩子,身上的疑难杂症更疑难更复杂了。   女儿出生那年,完小撤消,学富不得不舍近求远到6里外的村小教书,早出 晚归,白天上课(周末还要忙地里的活),晚上备课、批改作业、自学,睡眠比 收入还少,头一挨枕就睡着了,昏迷过去似的,敲锣打鼓也唤不醒,别指望他能 帮一个指头的忙。   身在苦海不算苦,心在苦海才算苦。金花心里那个苦啊,无处诉说,实在憋 不住,便独坐门口栏杆拍遍长歌当哭哭红颜命薄哭命运多舛,连牲畜都竖起耳朵 为之动容。   第一批转正指标下来了,整个学区只分配到3个,僧多粥少,得赶快把指标 拿到手,否则考得再好也没有用,何况学富本来就考得不怎么样。   指标还没拿到手,才1岁零3个月的儿子却没了。当学富在学区鞠躬尽瘁上下 活动的时候,发病多日的儿子突然高烧至40度,学富闻讯赶回家里,儿子的呼吸 已经非常困难,大眼瞪小眼,还没送到医院,半路上就断了气。   金花疯子般嚎叫着扑向学富,学富抱着冰冷的儿子,木头般站在冰冷的瓢泼 大雨中,任金花撕扯打骂……   原以为金花会受不住打击垮掉,却出人意料地坚强,坚强得学富忍不住害怕。 只是,金花再也不跟他说话了,一句话也不说,哑巴似的。学富顾不了那么多, 草草埋葬了儿子,化悲痛为力量,又上学区跑指标去了。   学富终于从学区校长手中拿到转证表格。事后得知,校长并非看在500元红 包而是死去的儿子的份上才把表格给他时,学富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掏空。山西有 一个地方明码标价,民办转公民1万元,最后还没正式承认,《焦点访谈》播的。 如果他是校长,他也不会为区区500元所动,据说有些红包高达2000元,更有那 姿色尚存的在册女民师,随时准备向校长献身。学富禁不住为校长的高尚品格所 折服,对尸骨未寒的儿子更是感恩戴德。   儿子啊,你死得其所!   儿子啊,你死得比泰山还重!!   儿子啊,你永垂不朽!!!   儿子啊,我没有资格当你的爸爸,你才是我的爸爸,不,是我的爷爷。   民师转证最难过的是计划生育关。学富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县计生办在转 证表格“有否违反计划生育”栏盖上大红公章。   县计生办办公室主任一看学富户口本上有两个孩子姓名,生育间隔期又不符 合规定,任学富说肿了舌头,就是不肯盖章,非要按规定罚款1000元或回乡派出 所开具户口销注证明。儿子才死几天,还未来得及办理户口注销手续。身上只有 200多块人民币的学富唯一出路就是回去打证明,可是来不及了,明天是周末, 表格必须在下午下班之前交县教育局统一上报,过期作废。因为处理儿子后事拖 了几天,时间才弄得这么紧迫。   学富恳请主任通融通融,先盖章,事后再补办证明。   主任坚持原则不肯通融。   到这份上,学富也明白这家伙是在有意刁难,决定腐败他一下,乘他上厕所 时跟了去,塞给他100元。天时地利,厕所里并无第三者。   主任铁着脸,厌恶地看着他,怒不可遏地把钱扔回给他,好像上面沾着粪便。   学富以为嫌少,咬咬牙,加了50元。   主任还是不要:“你不给钱还可以考虑,来这一手,我是坚决不盖了。”   学富懵了,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奋斗了18年,儿子奋斗没了,老婆也奋斗得 同床异梦,成败在一举,他不甘心啊。   学富瞄了一眼手表,快10点了,时间不等人啊,急中生智,“卟嗵”一声跪 在地上,砸死一大片无辜的蛆虫。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见鬼去吧。眼下就是膝 下有钻石,也顾不得了。   稍有人性的人,到这地步都会为之感动,偏偏这位主任长着一副铁石心肠: “你这个样子,我简直看不起你。”   说罢,扬长而去。   操你娘佬,不就一千块钱吗?难不倒老子,老子去卖血。学富慢慢地、慢慢 地站起,仿佛一尊复活的雕塑。   当年学富在医院服伺父亲时,从一个卖血为父亲治病的孝子口中了解到一些 卖血的知识:抽血之前喝一碗盐水,血液就会变得稀释,卖血者便可以把自己的 损失减到最低程度。学富到快餐店吃了一份3元的快餐,乘机喝下三碗盐水,直 喝得生殖器笔挺才蹒跚走进医院。   学富不由想起,他那不争气的家伙已经大半年没这么硬过了。   当学富揣着600多元血款走出医院时,觉得自己很可耻:男人卖血跟女人卖 身有什么区别?转念一想,不管男人女人,没钱才他妈的可耻。反正这一辈子只 卖一次身,就当是被强奸吧。   学富本想一次性卖足1千元,护士不肯,说你已经抽得够多了,再抽就不人 道了,人道主义你懂不懂?   学富心想,人道?这世上有人道吗?要是有人道,我还用得着卖血?老子连 血都卖了,主任还不肯盖章,那就是不人道,那我就和他拚命。   学富等到3点多,主任才打着酒嗝来上班。   主任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证明打来了?”   学富想站起来,腿软得像刚刚使用过的阴茎,没成功:“没有。”   “那么钱搞到了?”   学富深深吸了口气,总算站了起来,头重脚轻:“搞到了,不过,差一点。”   “差多少?”   “三百。”学富保留了一百,得留点钱坐车。   “那就先交七百吧,我看你确实不容易,那三百欠着,发票等欠款补齐了再 开给你。”   学富脑子晕乎乎的,不明白主任的话,除非遇到神仙,否则豺狼主任不可能 在短短5个小时内变得这么绵羊。不过,当他看到主任把血淋淋的公章“砰”地 盖到表格上时,一下就清醒了。   “操你娘佬,上午装得比婊子还正经。”学富在心里恶狠狠骂道。   捧着盖了章的表格,学富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身上还有100多块钱,学富第一次意识应该给金花买点什么。想来想去,决 定给她买点吃的,最好是补品。金花最大的毛病是月经不调。于是跑到县医药公 司买了两盒乌鸡精口服液,顺便给自己买了一盒洋参丸,一次性服下4粒,给身 体加加油,然后坐上末班车,兴冲冲往家里赶。   到了村口,天已经黑暗了,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是堂嫂,怀里抱着他的女 儿。   堂嫂说:“学富,你怎么才回来了,家里出事了。”   “我幺爸怎么了?”父亲原先左半身瘫痪,孙子一死,便全身瘫痪了。   学富理所当然地以为父亲不行了。   “不是你幺爸,是金花。”   “金花怎么了?”   “跑了,撇下女儿跑了,这女人,怎么这么狠心。我收工回来,见孩子闹着 要娘佬,便哄她到这里等你,这会却睡着了。”   “啪”地一声,学富手中的乌鸡精口服液掉在了地上。   乡村英雄   秋伍10岁和12岁那年,父母相继去逝。   秋伍是父母年过五十的产物,老来得子,自然疼爱有加,娘佬更是恨不得把 她圈养在肥大的子宫里避雨御寒,除了读书,什么活也不让他干。秋伍不可避免 地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好吃懒做者必然好玩,秋伍不仅好玩,而且玩得邪门。 比如过年玩二踢脚,一般的孩子也就是玩个响或者砸个水花,秋伍却能玩出新鲜 花样来,岂止新鲜,简直匪夷所思:捉上一只鸡,将二踢脚塞进屁股,然后点燃 引线,刺刺的火花,吓得它狂奔狂飞,然后“轰”的一声血肉横飞。   秋伍还嗜杀成性,死在他手下的小动物比村里的人口还多。秋伍8岁的时候, 就在父母纵容下学会了宰鸡杀鸭,14岁已经敢屠狗宰猪,手法熟练而准确,天才 杀手。秋伍身上因此有一股杀气,不仅家禽见了他要退避三舍,同龄人也大都敬 而远之。   最让人害怕的还是秋伍的牙齿。属狗的秋伍从娘胎里带出来一个坏习惯:爱 咬人。全家老小,没有不被他咬过的,娘佬受害最深,两只奶头被咬得伤痕累累, 偏偏娘佬奶水先天不足,饿得哇哇大哭的秋伍咬起来更是毫不留情,经常咬得娘 佬呼天抢地,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不得不用调羹或者筷子撬开他的小嘴,拔牙一 样拔出奶头。其次是三姐,秋伍出生不久,三姐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因为娘佬 奶水不足,婆家离娘家不远的三姐经常送奶上门,秋伍一点也不体谅三姐的辛苦, 照样把她咬得呲牙裂嘴,外甥在场的时候,做舅舅的还和外甥争奶吃,如果争抢 失败,他就会把仇恨通过牙齿疯狂地发泄到三姐的乳头上。尽管秋伍咬起家人来 一点也不讲亲情和人道,家人却处处让着他护着他,忍气吞声,要是打他骂他, 咬得更加变本加厉,没办法,谁叫他是独生子呢。   秋伍直到9岁才断奶,有时候,正玩得投入,突然想吃奶,立即跑回家,不 知羞耻地掀开娘佬的衣襟,抱着两只疲软的乳房猛吸或猛咬一通。断奶后,秋伍 咬人的习惯并没有改变,反而愈演愈烈,常常把伙伴们咬得鬼哭狼嚎惶惶如丧家 之犬,被咬的伙伴于是搬来救兵,因为力量悬殊,挨了报复的秋伍当场咬不到他 们,但他并不善罢甘休,小小年纪就懂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事隔多日乃至数月 之后,乘对方毫无防备之际,突然恶狗般冲上前咬上一口,又狠又准。久之,秋 伍便成了孤家寡人,谁也不爱跟他玩,连大人都下意识地躲着他。好在秋伍长大 成人之后,再也不咬人了。   12岁那年,秋伍独自上山摘杨梅,被一条和他胳膊一般粗的蟒蛇死死缠在树 上,眼看蟒蛇的血盆大口就要把他吞噬,秋伍抢先一步咬住蛇头,居然把蟒蛇给 活活咬死了。秋伍因此成为方圆几十里的传奇人物。如果说从前人们(尤其是被 他咬过的人)对他又怕又恨的话,现在则对他又怕又敬。   19岁那年,一天晚上,秋伍喝醉酒,回家的路上碰到一条野狗朝他叫个不停, 他拾起一块石头投之,狗于是扑向他。秋伍并不惧怕,双手扼住狗脖子,张开大 口与狗撕咬起来,人狗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结果狗嘴不敌人嘴,落荒而逃。奇闻 第二天被传遍乡里的大街小巷,秋伍再次成为传奇人物。   秋伍的两颗门牙特别发达,兔子似地稍微外露,非但不难看,还有那么一点 顽皮可爱。秋伍开始杀鸡的时候,总不能一刀毙其命,有一次,连割三刀,那只 大公鸡依然挣扎不止,气得他扔下刀,一口咬断它的脖子。   卖肉的时候,就像过一会儿就要抽根烟一样,秋伍过一会儿就要把刀放进嘴 里叼一叼,他的门牙特别大,刀咬在他嘴里很稳当。秋伍不知道别人也不在乎别 人怎么想,反正他觉得把刀叼在嘴里挺带劲,即使后来告别了杀猪生涯,嘴里依 然喜欢叼一把小刀什么的,就像吃完饭叼根牙签似的。秋伍的口袋里总是藏着一 把刀子,身边没人的时候就掏出来叼在嘴里过过牙瘾。   秋伍最讨厌的人是教师,最讨厌的事是读书,娘佬尤其是幺爸一死,便自动 辍学。   父母双亡后,秋伍由5个姐佬共同抚养。姐佬们嫁得不远,都在本乡范围, 秋伍在这个姐佬家生活一段,在那个姐佬家住上几天,在家境好的姐佬家住得时 间长一些,在家境差的姐佬家住的时间短一些。无论家境好坏,姐佬们都不嫌弃 他,所以秋伍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妈又没爹的孩子 像根枯草,父母双亡的秋伍却像野草一样茂盛。   秋伍野狗般游荡了些年,长成大小伙子了。秋伍在姐佬们的说服教育下,决 定学一门立身糊口的手艺。秋伍先后学过理发、电器修理、泥工,都是半途而废。 姐佬们急了,把他绑架到父母坟前跪下,说儿大不由娘,弟大不由姐,不是她们 不管弟佬,而是管不了弟佬,从今以后,是好是孬,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然 后齐声大哭浊泪淘天,黄河大合唱似的。   这一哭哭出了成效,秋伍对姐佬们说:“你们都别哭了,从明天起,我去杀 猪卖肉。”   姐佬们这才想起弟弟还有这门无师自通的手艺,开始不同意,屠夫是个下贱 缺德的行业,杀一头猪就折一年寿,她们可不想让张家唯一的儿子短命。   秋伍掏出小刀叼在嘴里:“我不喜欢的手艺你们偏让我学,我喜欢的手艺你 们又不让我干,那你们可别怪我学坏了。”   秋伍说学坏就学坏,先是暗杀了一头猪,接着又偷袭了一位陌生姑娘的乳房 和屁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姐佬们恐慌了,不得不同意他去杀猪卖肉。   那时杀猪卖肉的人不多,吃肉买肉的人也不是很多,但那时的人讲信用,只 要手中有钱,概不赊账,不像现在,即使富得流油,也要打白条。秋伍发了点小 财,成了家乡那一带先富起来的少数人和唯一先富起来的未婚青年。秋伍有了钱, 爱玩的本性更加显露无疑,最先买摩托,最先买VCD,最先买手机,反正他总是 领导着家乡那一带的时尚潮流。   秋伍也玩弄了不少爱慕虚荣的姑娘,秋伍用色相和金钱勾引她们上床,玩腻 之后又用金钱打发她们。秋伍不仅有钱,而且长得一表人材,怎么看不像杀猪的, 像搞艺术的。秋伍的杀猪技艺炉火纯青,一般屠夫杀猪,至少要三个人协助才能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秋伍,百多斤的猪,一人就搞掂了,用刀快、狠、准,像 个武林高手,猪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壮烈牺牲了。猪如果会说话,临死前一定 会大喊痛快痛快。整个过程眼花缭乱,只见他把刀吐到手中,空中抡一个半弧, 寒光一闪,猪血已瀑布般射出,刀又回到秋伍口中,优雅之极潇洒之极。这哪里 是杀猪,简直是行为艺术。这样的男人,哪个不爱?   秋伍却从来不与爱他的女人发生爱情,因为秋伍不想结婚。秋伍知道,一个 男人前脚和一个女人发生爱情,后脚就必须和她结婚。秋伍不结婚的理由很简单, 秋伍认为,有一些男人,老天爷注定叫他们终身做个光棍,但是他们有的人由于 头脑发热,有的人由于拗不过父母或者传统,违背了老天爷的好意,再没有比这 种结了婚的光棍更加可怜的了。与其做结了婚的光棍,还不如直接做光棍。姐佬 姐夫们待他虽好,毕竟不是父母,他实在不想结婚,也不好强求。   可是,秋伍一见到米花,就想和她结婚。   这时候,秋伍虽然没有立地志佛,却已经放下屠刀。屠夫越来越多,赊账的 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秋伍于是从别人手里转包了一个山场,做起了木 材生意。要想富,去砍树嘛。   秋伍承包的那个山场在后村。   米花是后村供销社的打工妹,老板是她的伯伯。   米花伯伯原是后村供销社职工,计划经济时代,整个大队只有一家供销社, 整家供销社只有她伯伯一位职工,想怎么腐败就怎么腐败,要多腐败就有多腐败, 大家都说他捞肿了,捞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   改革开放后,村部四周的食杂店雨后春笋般崛起,村部是下属8个自然村的 活动中心,又与江西交界,流动人口较多,面积虽然不大,却聚集了数十家小卖 部,竞争十分激烈,供销社很快就被挤垮撤消,米花伯伯也下岗了。不过,米花 伯伯可以再就业,那就是把公家的店盘过来,自己经营。米花伯伯习惯了过去那 种骑在顾客头上拉屎拉尿的经营方式,一时转换不了角色,别的店主都把顾客当 爷爷奶奶哄着,他依然把顾客当孩子骗着,自然门庭冷落,有些顾客别说现金消 费,赊账都不愿到他店上。   为了最大限度吸引顾客,家里有漂亮女人的店主充分发挥优势挖掘潜能,凭 脸蛋胸脯和身材大腿招商引资,冬天让她们涂上厚厚的脂粉,以生动的表情、激 烈的眼神、晕菜的黄段子招徕顾客;夏天简单,让她们穿上极短的裙子和极薄的 衬衫,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老远就能瞅见两条白白的大腿和两只高耸的乳房。 只要是个男人,冲着白白的大腿和高耸的乳房,就是借钱,也要买包香烟。   没有漂亮女人资源的店主就想方设法引进。   米花伯伯家倒是不缺女人,但不管女儿还是媳妇,无论孙女还是外甥女,一 个比一个长得次,没有一个能达到吸引顾客的标准,反而让顾客望而生畏,尤其 年轻后生。人缘欠佳的米花伯伯左找右找找不到漂亮姑娘,生意越来越差,脑袋 越急越光(本来就秃顶)。   米花这时正在南方打工。米花初中没毕业便辍学打工,已经两年了。一个初 中肄业生,要文凭没文凭,要技术没技术,长得虽然好看,由于洁身自好,累死 累活,每月也就300来块。当伯伯在电话里开给她360元工资时,米花便归心似箭 了。在家千般好,在外一日难,在家里赚360元,就等于在外面赚720元。   看来竞争确实残酷,否则平时一分钱看得比足球还大的伯伯,决不可能开给 她这么高的工资。要知道,在后村,年人均收入不到1000元啊。   尽管米花伯伯的小卖部厕所般肮脏乞丐般破烂,米花往柜台后面一站,立刻 蓬筚生辉。那些情窦盛开却又拨剑四顾心茫然的后生好似沙漠里发现了绿洲,削 尖脑袋往店里钻,营业额大增。   秋伍毕竟见过世面,不像那些愚蠢的后生,绿头苍蝇似地围着米花团团乱转, 今天买一包香烟,明天买一包瓜子,蝇头小利岂能钓住米花?现在是什么时代? 现在是讲究实力的时代,一个男人没有实力就没有资格去爱,靠古典式的追求来 获取女人芳心的时代正在结束。没有经济实力,哪怕你比白马王子还白,哪怕你 顶着炎炎烈日或狂风暴雨在女人的窗户底下跪上一天一夜,也无济于事。   秋伍出手不凡,头一回就送出一套价值600元的高级化妆品。不过,米花没 要。秋伍送礼的方式太不含蓄,他居然直接把礼品送到她手上,而且当着众人的 面,这不是羞辱她么?   米花以为秋伍是来买东西的,连忙露出生动的笑脸。秋伍每隔三两天就要进 城,用的吃的大都在县城消费,很少到米花和其它店里买东西,即使要买,也是 叫手下出面;再者,那些看店的小姐在别人眼里可能姿色非凡,在秋伍眼里,大 众化而已。实际上,米花一出现,她们立即暗淡无光,在米花这只金凤凰面前, 她们连鸡都不是,充其量鸭子而已。   秋伍把礼品放到柜台上,面无表情道:“米花,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请务 必收下。”   米花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打工的时候,不少男人想泡她包她,都不为所动, 自然不会为区区一盒化妆品折腰,何况秋伍名声不太好,她对他根本不感兴趣。   米花拍了一下柜台:“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礼物?”   “因为我喜欢你!”   米花火了:“秋伍,你以为你是谁?有你这么求爱的吗?简直就是敲诈勒索。 快把你的东西拿走,不要影响我做生意。”   秋伍并不生气,反而笑了:“我这人有个习惯,送出的东西从不拿回,哪怕 扔了它。”   米花冷笑道:“那你就扔了它!”   秋伍愣了愣,没反应。   米花乘胜追击:“舍不得扔吧,那就别扔,留着送给别的小姐,省得再花 钱。”   米花故意把“姑娘”说成“小姐”。   秋伍脸色突变,猛地将化妆盒往地上一摔,“砰”地一声碎成五颜六色,米 花“啊”地一声惊叫,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心疼。   秋伍目不斜视,扬长而去。   半个月后,秋伍故伎重演。   秋伍对米花说:“从今以后,我每隔半月送一次,你拒绝一次我就摔一次, 直到你收下为止,我说到做到。”   米花冷笑道:“我也说到做到,你就是送金子,我也不会爱上你!我就是去 做小姐当二奶也不会爱上你更不会嫁给你!你以为你是谁?”   这话太毒了,秋伍从来没在女人面前失过手丢过脸,奇耻大辱啊!要不是被 众人拦住,秋伍会当场杀死米花。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怀恨在心的秋伍潜进米花 房间,把她强奸了,还咬下她一个奶头,然后连夜畏罪潜逃。   东躲西藏了两年,秋伍胆子大起来,买一张假军人证,应聘到一家宾馆当上 了保安。   秋伍当上保安不久,就大大地显了一次身手,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应该说是 大大地显了一回牙齿。两个白天以房客身份住进宾馆的小偷,深夜打昏值班人员, 溜进贵重物品存放室行窃,不慎触动了报警系统,正在值勤的秋伍听到铃声前去 捉拿,不想被躲在门后的小偷用手枪顶住了脑袋,另一小偷卸下他腰上的手铐反 铐住他的双手,眼看小偷就要在他这个人质的保护下满载而归,秋伍急中生智, 猛一转身,又准又狠地一口咬住小偷拿枪的右手,只听“咔叭”一声,紧接着小 偷“哎哟”一声惨叫,手枪应声落地,这一咬不仅咬断了小偷的拇指,也咬破了 手枪。那是把塑料手枪。   目瞪口呆的小偷束手就擒。   秋伍声名大振。不当班的时候,秋伍还义务为顾客表演他的拿手绝活:牙齿 开瓶盖。他曾创下一分钟开启30个啤酒瓶盖的纪录。慕名而来的顾客越来越多, 秋伍很快成为酒店的“品牌”。乐得经理半年之内就给他加了两次薪水。   一年后,酒楼发生特大抢劫,秋伍一马当先,挨了两枪身负重伤依然与凶犯 殊死搏斗,在咬断一凶犯喉咙后壮烈牺牲。清理遗体的时候,殡葬人员无法把秋 伍的牙齿从罪犯喉咙上松开,只好和罪犯一起火化。   有关方面通过证件准备向他家人联系的时候,发现身份证和退伍军人证都是 伪造的,根本联系不上,秋伍只好做个有争议的化名英雄了。   堕落天使   龙根与木兰是双胞胎。龙根是哥哥,木兰是妹妹。木兰比龙根迟出生半天, 是贯庄生育史上的一大奇迹。   龙根和木兰的父亲是个四肢既不发达头脑又很简单的中年农民,母亲是个瘸 子,但很漂亮,也很聪明,做得一手好裁缝,在四乡八邻的中老年人服装市场独 占鳌头,尤其寿衣,几乎被她承包,一年之中有半年在外走村串户为他人作嫁衣 裳。兄妹俩的学费全靠她这一块。   木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想再读一年,家里供不起,便跟着母亲学裁缝, 人们关注的不是她的手艺,而是她的长相。木兰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哪怕是80 岁老头,也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龙根学习成绩不好,极不情愿地念完初一就自动辍学了,他自己不想念,溺 爱儿子的父母也不忍逼子成龙,顺其自然。   龙根最喜欢的职业是游手好闲。龙根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很讲义气,在贯庄 那一带颇有名望,尤其在年轻人心目中。一次,木兰去乡上赶墟,遭到一流氓调 戏,奶子被捏出了淤血。龙根闻讯大怒,单枪匹马找到那个流氓,和他决一死战。 那家伙人高马大,坐过牢,据说还练过武术,天不怕地不怕,龙根不是对手。好 在龙根早有准备,腰上插了把板手--龙根学过摩托车修理,虽然没出师,家里 却攒了不少板手--眼看要吃大亏,连忙抄出板手死命抡去,把那家伙的脑袋砸 了个鸭蛋大的窟窿,血汨汨地流,发出一声惊心动魂的大叫后,躺在地上一动不 动……   龙根以为他死了,当晚就逃了。   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后,这家伙往日的霸道一扫而光,成了废人,嘴角的口水 像关不紧的水龙头,嘀嘀哒哒,碰见漂亮女人就掏家伙,家伙还没掏出,裤裆已 经湿透。他永远不能把尿尿在身体之外。   受害者的父母也是老实人,恨铁不成钢,早不把他当儿子。这家伙不仅欺负 乡邻,还虐待父母,动辄拳脚相加。如果说他们恨龙根的话,那就是恨他不该只 打破他的头,而应该打烂他的头,一了百了,所以也没怎么难为龙根父母,赔点 钱就是了,尽管数量不是很大,龙根父母却因此倾家荡产,欠了一脊梁的债。   前来调查的公安人员称:龙根畏罪逃跑固然不对,但打伤流氓纯属防卫过当, 用不着那么害怕。   也就是说,龙根其实没什么大罪,至少不用逃。   木兰和父母大梦初醒。   转眼一年过去了,龙根杳无音讯。父母思儿心切,尤其母亲,缝衣服的时候, 缝着缝着,两眼就直了,手上不知扎了多少针眼,最惨的一次食指被缝纫机奔腾 的针头扎了个正着,指骨和针头一起折断,只好到医院把那半载手指裁了。   十指连心,痛得却不仅仅是母亲。木兰决定找去哥哥,她实在不愿学裁缝, 更不忍目击母亲无穷无尽地折磨自己。   父母说什么也愿意,像木兰这般漂亮的女孩子,无亲无故的,到了花花世界 里不是羊入狼群么?   木兰说服了父母:龙根以为那家伙死了,如果不去找他,告诉他真相,他一 辈子也不敢和家里联系,更不敢回来。   于是,木兰揣着东凑西借的1200块钱,在父母忧愁的目光中上路了。   龙根曾经在广东江门打过工,凭直觉,木兰相信龙根肯定在江门。   出师不利,途中遇到车匪,全车旅客财物被洗劫一空。一劫匪从木兰身上只 搜到几十块钱,很不甘心,盯着她丰满的胸脯嘿嘿直笑,木兰以为他要劫色,赶 紧把藏在乳罩里的钱掏了出来,劫匪很意外,随即在她脸上狠狠扭了一把,与同 伙扬长而去。   上车前,木兰把钱分着两份,用透明胶粘在左右乳罩里,不幸中的万幸,木 兰保住了700块钱,给劫匪拿走的是小份。   木兰来到广东龙根打过工的江门某制鞋厂,可制鞋厂已在一年前倒闭,两扇 紧闭的铁门锈迹斑斑,用手轻轻一碰,锈屑纷如雨下。   木兰找遍了大半个江门,连龙根的影子也没见到。   木兰有些傻了,一时没了主意。   这天晚上,木兰在旅馆看电视,电影频道正播放张艺谋的《一个不能少》, 其中有个细节:到城里找不着学生张慧科的魏敏芝蹲在车站座位下抄写寻人启事, 一旅客看她写了大半夜,连墨汁都写完了,不忍心她做无用功,提醒她如今手抄 的寻人启事根本没人看,最好到文印店里打印,又快又整洁,一定要写上联系电 话或手机和传呼机号码,否则人家看见他也没法通知你,现在是信息时代,鬼才 会大老远跑上门来通风报信呢,就是有好心人找上门来,要找的人却早没影了。 当然,最有效的办法是到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不过这需要很多钱……   木兰受到启发,用剩下的钱到文印店打印了1000份寻人启事。这天,木兰正 往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一个跟踪了她很久的中年男子对她说,我认识你要找的 人,他在我的工地上拉板车。   木兰见那男子挺面善,想不也不想就跟他走了。   男子把她带进一间仓库改装的房子里,那房子虽然破旧,但吃住一条龙,既 可办公又可住人,类似港台警匪片里黑社会老大接头的秘密场所。   木兰有些害怕,但还是跟了进去。   男子从冰箱里取出一听饮料给她,叫她等着,他这就去工地上叫龙根。   木兰喝了几口饮料,困得要命,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 现自己和那个男子一丝不挂躺在床上,下身血迹斑斑,知道自己上当了。   和大多失身上当的姑娘一样,木兰首先想到了死,歇斯底里之后,又在男子 的劝慰中冷静下来:连哥哥的影子都没见着,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怎么对得起 牵肠挂肚的父母?再说,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身上的钱已经所剩不多, 别说找哥哥,就是连家也回不去。木兰猛然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找死,也不是 找龙根,而是找钱。找死容易,找钱却难。所以,当那个自称阿耕的男人把一叠 钞票塞到她手中、并传授致富捷径时,木兰反而觉得因祸得福了……   在贯村一带,外出的打工妹多于打工仔,因为打工妹比打工仔挣钱多。而在 打工妹中,挣钱多少是与姿色成正比的。打工仔一年挣个三、五千就算大有作为 了,如果一个漂亮的打工妹年底两手空空回来,那她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不过, 衣锦还乡的打工妹在乡亲心里地位并不高,尽管她们一年比他们十年挣得还多。 反之,如果打工仔挣了大钱,在乡亲眼里就成了大能人,父母也特别神气,吐痰 时底气足射程远。   因为这层原因,母亲把木兰看得死死的,一直在暗中为她物色对象,想用婚 姻拴住她。龙根跑后,母亲终于找到一个,对方自然是一千个满意一万个喜欢, 可木兰一丝也不满意一点也不喜欢,正好借找龙根之机摆脱死缠烂打的他。   在木兰的潜意识里,寻找哥哥其实就是寻找堕落,在她的开始恰是她的结束。   木兰从此过上了比脚趾甲里的泥还肮脏的生活。   阿耕是个拉皮条的“星探”,目标主要是木兰这种找不着北的打工妹,以介 绍工作为由,骗至“大本营”,让她们喝下掺有迷药的饮料,实施强奸后恩威并 施,批发或零售到夜总会当小姐。   阿耕把木兰介绍到“好再来”夜总会,事先跟她谈好条件:每接一个客她得 四成,他得六成。   木兰接待的第一个嫖客是位瘦如骷髅的老头,干皱的皮肤像涂了一层胶水的 劣质萱纸。当木兰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时,老头突然叫她别脱了,围着她左看右 看上看下看,嘴里发出吸田螺时才能发出的那种声音,然后才把她脱光放倒。   穿得少不少,全靠皮肤好。广告上这么说。木兰则这么做,隔三差五就卖一 套内衣内裤来武装自己。   在“好再来”做了一个月,木兰发觉越做越不对头,客人每次总是把钱直接 交给阿耕,而事后阿耕总是找理由拖欠她的酬劳,还雇佣了几个烂仔监视她。   木兰决心离开阿耕自谋出路。   不久,木兰接待了一个自称在某夜总会当经理的客人。客人问她想不想去他 的歌厅当小姐。木兰心中窃喜,又怕客人是阿耕找来试探自己的,不敢表态。客 人说,这样吧,我给你留个地址,你要是想通了就来找我。   终于来了机会,木兰乘阿耕他们不备,逃了出来。拿着那位夜总会经理留下 的纸条找来了。到了夜总会,一问,那“经理”不过是个保安,而且早已走了。 木兰不知如何是好,真经理用内行的眼光分析了她一阵,对她说,我这里确实需 要小姐,你要愿意就留下来吧。   喜出望外的木兰当晚就在夜总会上班了。正当她数着第一夜挣来的钞票时, 突然有人冲进房间把钱抢走,并恶狠狠警告她:别妄想撇开老窦(鸡头)搵食! 木兰吓得不轻,只好不断地更换住处,尽管如此,血汗钱常常不是被偷就是被抢, 有时还遭人殴打。   看来江门不是久留之地,木兰辗转来到恩平。然而人肉市场天下乌鸦一般黑, 恩平并不比江门好多少,当地鸡头同样想方设法挤兑她,好不容易在一家夜总会 落下惊慌失措的双脚,不久的一天,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冷峭的叫骂:弄死你,就 像弄死一只蚂蚁!   木兰转身一看,不由大骇:天啊,竟是阿耕!   木兰只好用滚烫的肉体和冰凉的心殷勤地向阿耕道歉,当阿耕在木兰身上软 成一团的时候,也就暂时原谅了她。不过,完事后,阿耕有意将他那根丑陋不堪、 恶惯满盈的家伙在木兰大腿上擦了又擦,此举并非为了擦去残留的精液,而是为 了显示淫威。   那一刻,木兰比被强奸还恐怖。   在阿耕的介绍下,木兰傍上了一位别的小姐不敢傍也傍不了浙江老板。聪明 的木兰很快看穿了浙江老板,他的喜怒无常源于那与暴发速度与正比的孤单感, 刚才还趴在她怀里婴儿般吸奶,不一会却用烟头薰她的乳头。木兰曲迎其意,投 其所好,使得这个可以当她爷爷的富翁迅速掉进她精心设计的温柔乡里,对她宠 爱无比,再也不烫她的乳头了,从此却染上了恋乳症,每天都要吃几口奶才睡得 着觉。也难怪,出身贫寒的他是家里的老小,母亲生下他三个月就死了,他是喝 狗奶长大的,发达后,除了女人,养得最多的宠物就是母狗。   有了木兰以后,浙江老板打发了除母狗以外的所有宠物。   木兰从此发迹。   浙江老板给她买了一幢价值60万元的别墅。刚开始,木兰对这种生活很满足, 仿佛自己不再是风尘女,而是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成功女人。当然,木兰没有忘 记父母的嘱托和自己的使命,在她的要求下,浙江老板花了不少钱在报纸电台发 布寻人启事,可还是没有半点龙根的消息。   龙根是不是死了?木兰有些灰心。   尽管浙江老板在木兰身上挥金如土,却极少给她零花钱,这样下去,什么时 候才能攒足属于自己足够的钱财呢?青春饭本来就不好吃,青春易逝,过不了几 年就成了剩饭,到时白吃别人都嫌馊。   于是,木兰找个理由成功地甩掉了浙江老板。   木兰将别墅卖了,得了50万元,给家里汇去5万元。木兰在信中对父母说这 些钱都是干净的,请他们尽管花就是,她要一边挣钱一边寻找龙根。   人是两条腿的动物,钱是四条腿的动物;人是追不到钱的,当钱来追人的时 候,躲都躲不了。木兰带着剩下的40万来到深圳炒股,也许是四条腿的钱瞎了眼, 竟紧紧追住她不放,使得毫无炒股经验的木兰大大地赚了一笔,很快成为百万富 翁,如果不出意外,光靠利息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有了钱,木兰便长住 在豪华酒店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咖啡厅听音乐和到美容厅美容,居高临 下地望着窗外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   在咖啡和音乐的滋补下,木兰内心深处蔓延出一种叫着爱情的植物。   这时候,一个叫阿汪的小青年闯进了木兰的视线。   木兰有钱后,继续在电台和报刊上发布寻人启事。   阿汪是第一个也是唯一向她提供线索的人。   阿汪在电话里声称,他知道龙根的下落,不过,要想得到确切的消息,得先 汇500元到他户头上。木兰已经上过阿耕的当,对阿汪的话半信半疑:为什么不 直接见面,而且要把钱汇到户头上呢?但此时的木兰财大气粗,区区500元上一 当又何妨,或许能柳暗花明呢?   果然就上当了。   三天后,阿汪又打来电话,说上次骗了她,这次是真的,并约好见面的时间 和地点,同时索价2000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木兰不肯轻易放过这条线索,也不敢大意,雇了两个保镖一同前往。   阿汪果然没有骗她,对龙根的长相描绘得头头是道,他在两个月前见过龙根, 并从他手里进过一次货。   问他进的什么货,却不肯说。   木兰心想,龙根是不是在做生意呢?比如贩卖黄片什么的。   见到阿汪时,木兰双眼刷地一亮。阿汪实在长得太帅了,酷似香港影星郑伊 健,上过床后,木兰索性昵称他为阿健。阿汪的床上功夫与无伦比,木兰快乐得 像个疯子。和嫖客睡觉是不会有这种快乐的。和嫖客上床,是性交,像动物;和 爱人上床,是做爱,像神仙。   一天,阿汪拿着一包白粉来找木兰。他告诉木兰,吃下这包东西会很刺激。 木兰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还是怀着好奇的心理吸了几口,果然很刺激。 吸完白粉再去做爱,快乐更加持久。   木兰突然明白:龙根在做毒品生意。   木兰这么一试,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从“追龙”发展到注射,从小范围吸 食发展到与一群瘾君子集体吸服。不到一年,木兰便将攒下的钱花得所剩无几。 阿汪偷走她最后一点钱,弃她而去。   木兰早已花容失色,浸沉在毒瘾中昏昏欲死,面容日见憔悴槁枯。木兰只好 重操旧业,但身价像股票一样大跌,为了把自己尽快地抛出去,接的都是20元10 元生意,有时5元都干,只要能换一两口白粉,常常连下身的精液都未擦干净, 就跑到阴沟里去注射。   如果不是那天意外看见龙根,木兰差不多已经忘掉一切。   那天傍晚,木兰像往常一样街上揽生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宗生意也未 揽到,闲着无聊,便到报摊上买了一张报纸,意外从报上看到龙根的消息(还有 相片):半年前,毒品走私惯犯毛龙根在海南三亚市被警方拘捕,移交司法机关 后判处死刑,已与日前伏法。   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是。木兰做梦也想不到,竟是以 这种方式见到龙根。   龙根的亡灵在报纸上静静地笑着,比哭还惨烈。   木兰决定去三亚领取龙根的骨灰。   自己身无分文,身体状况也不行,怎么去呢?想来想去,木兰想到了记者, 把自己和龙根的故事“卖”给一家南方大报,报社兴趣盎然,立即指派一男一女 两位记者实行全程跟踪采访,一切费用由报社承担。   两位记者担心木兰中途毒瘾发作而影响采访任务,特意给了她一笔钱,叫她 准备了一点毒品应急。   在两位记者的帮助下,木兰顺利地取到了龙根的骨灰。   抱着龙根冰冷的骨灰,木兰心里炭炙一般。龙根的死震撼了木兰麻木的灵魂, 在记者的鼓励下,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强制戒毒所。每当毒瘾发作难以忍心时,就 死死抱住龙根的骨灰,于是,龙根的亡灵像毒液一样进入她的血液,她渐渐安静 下来……   半年后,木兰奇迹般戒掉了毒瘾。   归心似箭的木兰为了筹措路费,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一份手工捆绑钢筋的活儿, 这种用铁丝捆绑成柱状的钢筋是大楼的筋骨,被水泥一浇铸,大楼就盖起来了。 因为要赶工期,木兰一天至少要干12个小时,工头不让她晚上走出工地,没有一 个休息日,累得像狗一样,至少要干满3个月才能凑足路费。   3个月后,木兰终于登上回乡的列车。   从登上列车的那一刻走,木兰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呀流,以至于把哥哥的亡 灵都哭湿了……   就要到家了。   踏上故乡的土路,木兰感到无比的亲切和轻松,从前,她老觉得土路肮脏难 走。走着走着,下身突然潮湿起来,四野无人,木兰褪下裤子一看,只见内裤裆 部腥红一片。木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经一年多没来月经了。当她勾 下头,用舌头验证那红色确实是女儿红时,禁不住大哭起来,然后大笑,一边笑 一边喊:   “我来月经了,来月经了……”   这喊叫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变成哑巴   吃过午饭还没来得及消化,后村的人们正要下田割禾,老天爷突然翻脸,居 然下起瓢泼大雨。   今天是开镰的日子,意外的大雨打乱人们了阵脚,人们无奈而愤怒地咒骂着 老天。   火秀倚门而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冲着对门邻居竹篓发牢骚:“你说,老天 爷是不是死了爹娘死了老婆孩子,哭得这么伤心,要不就是尿泡破了,月饼都吃 过了,还下这么大的雨。”   火秀嗑瓜子的样子很风骚,挺胸撇腰,两腿交叉,捏着瓜子以外的中指无名 指和小指翘得高高的,天女散花似的吐着瓜子壳,像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   竹篓很看不惯这个女人,专心致志地抽着旱烟。后村的生活水平虽然比较落 后,但抽旱烟的只有竹篓一人,竹篓严重违反计划生育,被罚得倾家荡产,别人 比如火秀家都看上彩电了,他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两盏25瓦的灯泡和一支手 电筒,根本抽不起纸烟。乡计生办特意把“谁违反计划生育就杀谁的猪牵谁的牛 叫他上无寸瓦下无片土!”这条标语刷在竹篓家的土墙上作反面教材,好在有志 者事竟成,在生下三个女儿后,竹篓夫妇终于迎来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儿子,有了 儿子,竹篓也就穷且益坚了。在后村,儿子是第一财富,其它都不过是身外之物。 竹篓儿子还挺争气,学会写字后,用木炭在标语下方写了七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这是王八蛋写得!”   火秀开了一爿食杂店,赚钱虽然不多,一家老小一年到头灶头上的开销却不 用发愁。火秀还无私自通学会了算命,方圆十几里小有名气,人称“算命西施”, 那台彩电就是她用算命的钱积攒买下的。附近年纪相当和上了年纪的男人最喜欢 找火秀看手相,管她算得准不准(何况她算得挺准),花两包香烟钱让这个漂亮 女人摸上一摸是很惬意的事。火秀虽然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存,天生一副好皮囊, 加上下地时间少,露在外头的皮肤总是白得那么耀眼,尤其那对高耸挺拔尉为壮 观的大奶子,不知馋倒多少男人。   相对于火秀,竹篓的心态就显得平和多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天要下 雨娘要改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啊,月饼都吃过十几天了,如今的天气就跟如今的世道 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天气是天气,世道是世道,两回事嘛,都捉摸透了,白开水一杯,那有什 么劲。”   “电视上说,这是温室效应,地球变暖的缘故。”   竹篓和她说不到一块,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雨越下越大。   火秀觉得很无奈也很无聊,转回屋里看电视。山高皇帝远,后村只能接收三 台电视节目,中午没什么好节目,一个台播评书,一个台讨论股票,火秀便锁定 中央电视台的《今日说法》,正好说的是农村里的事:因为吵架,出口成“脏” 的甲邻居竟然把乙邻居活活给气死了,乙邻居亲属把甲邻居告上法庭,要求赔偿 巨额经济损失,电视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可能受暴雨影响,突然停电,电视看不成了。   火秀走出门,吓了一跳:小溪竟然涨水了。   在她的记忆里,小溪里的水位好比井水,旱不亏涝不盈,可是这七、八年来, 山上的木头越砍越少,小溪的水位越涨越高,旱时细如小便,涝时气势汹涌,但 从未泛滥成灾。这回不对劲了,水位像温度计一样上升。一个晚上过后,洪水已 经在竹篓门前浪打浪了。火秀家地势高些,但也就高那么十几厘米,雨再不停, 过不了半天,洪水就要到她家里做客了。   可是,仅仅过了两个小时,洪水就进来了。原来,竹篓为了阻挡洪水,用稻 草石块沙包在门前垒起一道简易堤坝,小溪经过门前本来就拐了一道弯,被他这 么一挡,流势不畅的洪水便乘机涌进火秀家门,玻璃柜台底层已经浸水,地上的 鸡粪羽毛烟头头发什么的乘机浮了起来。   火秀没想到竹篓来这么一招,火蹭就上来了:“竹篓,你是怎么搞的?眼睛 长到袴下了?你家的水堵住了,我家要坐水牢了,你的心被狗吃了肺被狼啃了? 我毛火秀可待你不薄啊,你儿子三天两头上我家看电视,你账上欠我200多块钱 都一年多了,我向你催没有?你怎么恩将仇报呢?”   火秀是后村有名的刀子嘴,字字句句像飞刀,专打要害部位,百发百中,人 们宁愿挨她嘴把子也不愿挨她骂。   竹篓自知不是她对手,不敢应战,继续加固他的堤坝。   火秀没办法,只好组织家人一起抗洪,也在门口垒起一道简易堤坝,边垒边 骂:“杀千刀的竹篓,叫大水冲进你房子,淹死你儿子,叫你断子绝孙!”   这句话像鱼刺一样深深扎进竹篓的喉咙,竹篓张了张嘴巴,难受得说不出一 句话来,坐在门槛上狠狠地抽着烟。   这时雨却停了,老天爷破涕为笑,洒下不好意思的阳光。   雨一停,水位又像温度计一样降了下去。   人们互相吆喝着走向稻田。竹篓依然坐在那里抽烟,收拾好箩筐的火秀望了 他一眼:“不下田啊?”   火秀就是这样一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脾气像天气,说变就变,说变好就变 好说变坏就变坏,也许她意识到刚才骂得太过分,心里过意不去,于是主动和竹 篓打招呼。   竹篓没有理她。   竹篓坐了一会,也下田去了。   收工了,天黑了,开饭了,竹篓左等右等,不见8岁的儿子回家,女儿和他 (大女儿已经出嫁,妻子和次女在县城捡破烂)打着手电和火把分头去找。找遍 了后村庄也不见踪影。竹篓突然想起火秀骂他的话,沿着小溪寻找,还是没有结 果。竹篓认定儿子的失足和火秀有关和水有关,于是爬上村头那座小山,小山顶 上建有一个房间大小的蓄水池,是一年前村委落实三个代表精神,为解决村民吃 水难而建造的,有了这个蓄水池,后村人也可以和城里人一样吃上自来水,当然 水质比城里好上十倍。   果然不出所料,竹篓在蓄水池里发现儿子的尸体,儿子脸朝下,身体像一个 大字浮在水上。   就像电影里抱着烈士遗体的战友,竹篓步履机械地径直走向火秀家。   火秀一家人正埋头吃晚饭,饭桌挺丰盛的,有鱼有肉。火秀家的狗首先看见 竹篓父子,老远便蹿出来迎接。它虽然感到形式有点不对,和它最要好的活蹦乱 跳的小邻居怎么躺在老邻居怀里一动不动呢,浑身上下还滴着水。因为是熟人, 加上头脑简单,它也没有表什么态,只低低地叫了两声,便在竹篓身边绕来绕去, 竹篓却狠狠地踹了它一脚,它嗷地一声大叫,退到一旁不解地打量着竹篓。   火秀他们这才从饭桌上抬起头,这时竹篓已经走进大门。   没等火秀他们反应过来,竹篓以极快的速度腾出右手,把碗筷一骨脑儿撸到 地上,然后把儿子轻轻放在桌上,一把掐住火秀的脖子:“毛火秀,你这条毒蛇, 你害死了我儿子,走,上派出所去,你要给我儿子抵命!”边说边往外拽。   火秀满嘴的饭菜来不及往下吞,只好张开嘴往外吐,有肉片,还有豆角,狗 立时伸出舌头把它们打扫干净。   竹篓的身材虽然算不上高大,但是仇恨使他浑身充满力量,此时他拽着火秀 就像拽着一头小猪。   一个家庭,男人精明,女人不一定窝囊;女人精明,男人则一定窝囊。火秀 的精明与她丈夫的窝囊是成正比的,眼见妻子被竹篓掐着脖子大眼瞪小眼说不出 一句话,他的脖子仿佛也被掐住:“竹……竹篓,你……你……放……”他要说 的话是:竹篓,你放手,不然火秀就要被你掐死了。可他就是说不出来,越急越 说不出来。他是个大火秀十二岁的结巴,家里家外床上床下都没什么作为,就是 用电棍捅,也捅不出个闷屁。   还是火秀的15岁的儿子聪明,以最快的速度叫来村长。村长是他干爹,但村 人背后都说是他亲爹。   村长大驾一到,竹篓立时清醒不少,松开了手。   火秀泥一般瘫倒在地,喝了几口水,很快弹簧般反弹起来,对着竹篓指手跺 脚,仿佛控诉万恶的地主:“你儿子被淹死,关我什么事?”   “不是你的乌鸦嘴诅咒他,我儿子会死吗?”   “我是诅咒了你的儿子,可我并没有害死他,如果你有证据证明是我害死了 你儿子,我先给他披麻带孝,然后上法场偿命。你不分青红皂白把你儿子的尸体 放在我家饭桌上,冒犯了我家祖宗,你要向我赔礼道歉并赔偿精神损失1000元。”   “毛火秀,你的心真是比毒蛇还毒,你害死了我儿子,反要我赔偿精神损失, 天理何在,我要上法院告你!”   “鬼才怕你告,你今晚不把儿子抱回家,我就到你家浇粪。”   “你敢!”   火秀见竹篓无动于衷,便要去茅坑挑粪桶,这时村长说话了:“毛火秀,你 想干什么?乡里乡亲的,天大的事坐下来说,”说着,村长递给竹篓一支香烟, 亲自为他点上,“竹篓你先把孩子抱回去,既然你没有确凿的证据,把孩子放在 毛火秀家就不对。吃饭吃大米,讲话讲道理,是不是?”   竹篓很委屈:“村长,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我谁都不做主谁也做不了主,明天派出所和法院会为你们做主,你先把孩 子抱回去。这是两百块钱,算我借你的,天气热,尸体不能多放,等明天公安和 法医检查完,就埋了吧,人死不能复生。”   竹篓虽然极不甘愿,但还是磨蹭着把孩子抱了回去。   火秀觉得村长帮了她的忙,表示要好好犒劳他,请他留下来。往日见了她就 不正经的村长却一本正经地拒绝了。   经过派出所精心调查和法医检查分析,一致认为竹篓儿子死于溺水,与毛火 秀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竹篓哪里肯信,不分青红皂白破口大骂警察(有一个警察 恰好是毛火秀的远房亲戚)得了毛火秀好处,与毛火秀同穿一条裤子,他就是砸 锅卖铁,也要告倒毛火秀。没想到火秀却抢先一步把竹篓告上法庭,要求法院判 令竹篓向她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名誉损失2000元。   在后村乃至后村方圆百里,邻里之间打官司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因诅咒引起 的命案和名誉侵权更是前所未有。开庭那天,审判庭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站满 了人。   庭上,火秀说竹篓儿子之死纯属偶然,与她的诅咒一点关系都没有,竹篓却 将儿子尸体停放她家一个多小时,并当众诬赖是她害死他儿子,侵犯了她的名誉 权。   儿子的死,对竹篓本来就是一个重大的打击,火秀恶人先告状,也是个不小 的打击,他觉得这个世道真是没有天理了。才几天时间,竹篓就瘦了一圏,头发 白了,背也驼了,连声音也变了,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像奏哀乐:“我儿子过去 从不一个人到处乱跑,那天如果不是蛇蝎心肠的毛火秀的咒语起作用,下着那么 大雨,我儿子怎么会发神经一个人跑到水池上?公安说没有找到毛火秀害人的证 据,可他们又没法解释这些疑问,那么答案只有一条,是毛火秀的咒语在显灵。 这个女人会算命,算得挺准的,她的咒语自然灵验,我儿子还是她算出来的,老 婆怀孕的时候,她说这胎准生儿子,果然没错。”   法院经过审理认为:被告儿子之死,与原告诅咒不存在因果关系,被告将儿 子尸体放在原告厅堂饭桌上,侵犯了公民的住宅权和名誉权,应当承担法律责任。 法院判决竹篓当庭向毛火秀赔礼道歉并赔偿名誉损失1500元。   毛火秀只接受了竹篓的道歉,没有要他的赔偿金。人家儿子都死了,她硬不 下心要这笔钱,再说竹篓也拿不出,得饶人处且饶人。   竹篓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不但死了儿子还输了官司,他怕今后再和毛火秀发 生口角引发诅咒,索性带着小女到城里和妻子一起捡破烂为生。   一场官司下来,火秀臭名远扬,人们视她为瘟神,老远就绕道走开,惟恐悔 之不及,即使她主动找人说话,对方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借故走开。火秀从此门 庭冷落车马稀,食杂店生意一落千丈,最后不得不关闭了事。   火秀成了孤家寡人。   一日,某村民的耕牛闯进火秀菜地,把菜地蹂躏得一塌糊涂。一个多月来, 火秀憋了一肚子的话和气,此时再也忍不住大骂起来:“牛不长眼睛,人也不长 眼睛么,家里人全都瞎了?”当晚耕牛的主人便带着厚礼上门负荆请罪,恳求火 秀把咒语收回去。这事对火秀打击太大了:“天啊,我毛火秀前世作了什么孽, 你要惩罚我,就让我变成哑巴吧。”   “蚊虫遭扇打,都怪嘴伤人。”结巴意外崩出一句极为顺溜的话来。   火秀大怒,化悲痛为力量,母狮般扑向结巴:“死不了的,你也说风凉话?”   一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结巴这回却神勇异常,在火秀扑向他的刹那,一闪 身,躲开了,右脚顺势一勾,火秀摔倒在地。   结巴今天说话特别顺溜:“毛火秀,今后你再咒老子'死不了的',老…… 子……老子就一刀杀了你!”   火秀摔蒙了,结巴一番话更是让她摸不着头脑,索性躺在地上号淘大哭。   儿子非但不安慰,反而火上加油:“妈,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要吸引教训, 引以为戒。”   从那以后,火秀再也不敢骂人,甚至不敢开口说话了。她发现,不仅丈夫儿 子,连娘家人也不爱跟她说话了,改邪归正的村长再也没有踏进她家门半步,路 上见了,如果躲避不及,就象征性地点个头,一副作风正派的样子。外村却不断 有人提着厚礼上门求助,无非是请她前去诅咒他们的仇人。比如有个年轻妇女因 为丈夫和村里一个男人常年在外打工的女人鬼混,表示只要她在那个“狐狸精” 门前骂一句“断子绝孙”,就付给她3000元。   开始,火秀还开口拒绝,可越拒绝对方越热情,没办法,索性一声不吭,久 而久之,人们都以为她哑巴了,找她的人才渐渐减少直至绝迹。   两年后的一天,火秀在野外遭外乡人强暴,她想叫想喊想诅想咒,嘴巴张得 老大,就是发不出声音。   火秀真得变成哑巴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