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两个人的爱情 小刀 　　（一） 　　跳舞回来，他吻了她。她想，男人对女人如此，只是一种习惯吗？但她没有 拒绝，她有点哆嗦，才刚刚十月，她的嘴唇凉凉的，象杯薄荷茶。他有经验，她 不是初吻，但他不在意，因为她的目光慌乱，却掩饰不住某种情绪－－－－－－ －热烈吧，是的，热烈。　 　　她从厕所的窗子跳进自己的房间，她们都睡了。窗子外面的月季开着，默默 地注视着她，好象答应为她保守秘密。　 　　他去学校找到她，她有点女孩子虚荣的兴奋，不仅仅因为他的凌志车。他的 眼睛特象巴乔。有女孩子拿眼风瞟他，他只盯着她瞧。她一高兴，就带他去听公 共课。　 　　老师在讲李泽厚的儒道互补原则。讲出世与入世，讲进取与颓废，功利与自 然的协调补充。他帮她记着笔记。很仔细的样子。他没念过大学。只要生意不忙， 他就来和她一起听课，＜古代文学＞＜外国文学＞＜逻辑＞＜哲学＞＜美学 ＞……，没人管。有时他们坐在一起，有时不。　 　　然后他带她去吃饭，那些白银的餐具闪闪发光，楼顶的旋转餐厅总让她有些 眩晕，但更多的是一种刺激。她没要过他的任何礼品，他也不送。回来的路上， 他只放那首她喜欢的＜Rhythm of the rain＞，虽然他听不懂，他也喜欢听。　 　　她的问题总是很单纯，让他想笑。比如：　 　　“做生意难吗？”　 　　“也难也不难”他答。　 　　“你和人因生意上的事情打架吗？”　 　　他笑了：“和气生财”　 　　“但你一定打过架！”她不放过他。　 　　“嗯，小时候打过，那人头上缝了好多针，脸上有一道难看的疤”。他隐瞒 了他年青时打群架被关到局子里的事。　 　　“你后悔了吗？”女人的笨问题。　 　　“我做任何事情都不后悔。”他盯着她的眼睛，一语双关地说。　 　　“现在有人欺负你，你还打架吗？”幼稚的问题。　 　　“我雇人打他们。”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她不喜欢戒指啊项链啊之类女人的饰物。　 　　“你怎么和我一样？”他说。　 　　她喜欢喝一块钱一瓶的酸奶，他买了，然后带进那些豪华的饭店让她喝。　 　　“你怎么和我一样？”他说。　 　　虽然是学中文的，她还学着速写，她最喜欢三笔两笔画出来一个人物。他翻 她的速写本，里面全是他，正面、侧面、闭着眼的、睁着眼的、抽着烟的……每 幅画后面都是“Bazhjao”，他不懂英文，不知道那是巴乔的名字。　 　　“我们今晚吃烧烤怎么样？”他有点央求的语气，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他身 边缺少女人的欣赏吗？他和很多崇拜他的女人开过房间，但这次，他感觉不同凡 响，是因为那些速写吗？还是因为她？　 　　他开着车，风吹着他有些卷曲的头发，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夹着烟，他的 眼睫毛又浓又密，目光总是如树影婆娑。　 　　车窗外如飞逝的流年一般的绿树与透明而灰冷的空气有些象画布上的油画。 她却感觉好热，整个城市要燃起来了，如同康定斯基＜艺术的精神＞所渲泻的奔 放。　 　　“你喜欢我什么？”他笑着问。　 　　“你的眼角向上弯、嘴角向下撇的微笑；你的头发被风吹起向上扬的样子、 还有你抽烟吐出来的烟圈儿……”　 　　他听了，笑起来：“你在写诗？”　 　　“我故意把速写本放在你面前的，每天盼着你看到，每天又画新的”她眼望 前方，不动声色地说，其实心里紧张极了，这算不算主动向男人示爱呢？　 　　他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措手不及。他笑得很灿烂：“偷袭这招最管用。”他 的声音象吉它的和弦，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象他的目光一样闪亮。　 　　他总是碰到好多生意场上的朋友，他就不再象和她在一起时那么文雅。他和 他们在一起说脏话，把烟灰乱弹，腿翘得老高，说些她听不懂的行话。回来的路 上，她就沉默。他赶紧放那首＜Rhythm　 　　of the　 　　rain＞。他当然不知道，她想，这是一首怀旧歌，老外在口语课上教她们唱 的，现在想来很遥远的感觉，外国音乐如何通过中文来表现呢？她想。　 　　“你为什么喜欢画画却考的中文？”他没话找话。　 　　“嗯”她心不在焉。　 　　一路上，他们再没说话。　 　　在校门口，她下车了。他说：“高兴就记住。不高兴就忘了，好吗？”　 　　许久不来看她了。　 　　她又跑去跳舞。想起来那个他们认识的晚上。　 　　她可能是唯一花钱买票来跳舞的女孩子。她休息的方式就是放纵地跳舞。也 许是她的专注吸引了他的目光。其实她早已经留意他了，他的象牙色的皮肤、深 刻的侧影，当然，象巴乔一样的深不可测的眼睛。无论他读没读过书，他有着与 生俱来的清高，在人群中突显，不管他做些什么，都有与众不同的特别。气质 象……她喜欢的诗人拜伦？　 　　他们在一起跳了一晚上。　 　　“我送送你，我不是坏人，真的”他诚恳地说。　 　　“谁都这么说。”她拒绝了。　 　　“那我走了，”他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你还不走？”他问。　 　　她笑笑：“再呆会儿”　 　　他坐下来，陪她坐着，闲聊。他厌倦了他的生活，她厌倦了她的生活，二个 厌倦各自生活的人，对彼此的生活却又有兴趣。　 　　她不用他递来的纸，拿起来他的大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下她的电话。他的 手痒痒的。　 　　天色很美，月亮很圆，他的目光很迷离，月色让她有些沉醉，这一切让她有 种想放纵自己的情绪，她有的是青春可以挥霍。　 　　他和自己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的，她暗暗想，很兴奋。所以他吻她的时候， 她甚至有些主动。　 　　相识两个多月了，她第一次主动去看他。　 　　他在自己的公司里，穿着拖鞋，正打电话。　 　　他安排不让人打扰他们。然后陪她坐地毯上看电视。　 　　频道换来换去的，他们都没认真瞧。然后她滔滔不绝地讲郑小瑛、讲崔健、 讲王蒙、讲曼德拉，还对他讲了一阵子性学家潘绥铭……他只是听，不插一句话。 她忽然不想说了，站起来要走，说，我借些电影来看。他惊讶地瞧了她一眼，没 送她。　 　　没事的时候，她就拿个碟子去他办公室看。他就陪着。他们在一起看了＜日 瓦格医生＞、＜阿拉伯的劳伦斯＞、＜荆棘鸟＞、＜与狼共舞＞、＜金钱本色＞ ＜走出非洲＞……有时候她看着看着，会哭，他就递过来方方正正的白手帕，让 她擦鼻涕。　 　　他开始带她进入他的生活，她知道了比如期货、股票市、关税什么的，她看 到他怎么在合同上签字、怎么在黑市上换美金、知道了什么是土耳其浴、什么是 保龄球、怎么在射击场打枪、怎么打靶……　 　　她只是喜欢他，喜欢他的什么，她说不出。她喜欢捕捉他散漫的眼神、富有 表现力的嘴唇、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他的面部表情总是隐忍而超脱。　 　　“我什么都做过，摆地摊、倒磁带、端盘子、拉广告、蹬三轮……幸好有小 平同志，让我翻身当了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至于怎么发的家，他没说。他 深信，商人要有自己的秘密，对深爱的女人也不能提起。她听着，高兴他有那么 多的经历，那是她所没有的，班里的小男生也没有的。她用他的话来赞美他： “你是最牛的！”　 　　他是什么苦都受过了，有些圆滑，他感觉自己的心苍老而又无聊，对什么都 难有兴趣。而她未经世事，对没有利益可得的事情还饱含热情，比如去当什么志 愿者。但他乐意陪着她。　 　　她感觉周围的男生话太多，总是爱发感慨，而他总是笑，不太说话，她觉得 他越不多说，越显得那些多说的男生乏味。他的慵懒的嗓音、他的随意的动作、 表情都让她着迷。他不会给她放肖邦的钢琴曲，不会送她普希金的诗集，不会在 她生日的时候为她念情诗。　 　　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衣，卷曲的头发向后干净地梳起，然后热烈而温存地瞧着 她－－－－－－只瞧着她，给她带来神秘的快乐，这就足够了。而且，他会跳最 会调情的桑巴舞，象＜荆棘鸟＞里面的神父。　 　　她的男朋友，劝她：“不要和这些人胡混，好好读你的大学。”　 　　“我和他前世有约”她回答。　 　　“看来编造童话是你的天性”男朋友撇了一下嘴、　 　　“这样有什么不好？”　 　　“你要有远见，别让人甩了”　 　　“只要我感觉快乐，远见会让我失去现在的快乐”　 　　“你要有个度，别玩火”　 　　“我没和他上床。”　 　　他老父亲病了。因为他唯一的妹妹自杀未遂。因为感情。　 　　他看来有些憔悴。眼睛发红。她觉得他一直在背着沉重假装轻松。她总在思 考他，他是强大的，决不轻易表现他的内心，他不需要任何人安慰而把家庭和事 业处理妥善，他爸爸住进了高干病房，他妹妹让他送到美国留学。生意上的事一 件件做得很漂亮。他一个人默默地做这一切，不让人帮。　 　　他父亲出院了。他来找她，当着同学们，一把抱起来她：“想你快想疯了。” 他过去总不习惯女人在乎他，因为他这么多年没有认真的习惯。可现在，他懂得 他要的是什么了。在他最软弱无助的时候，他最想的却是这个傻傻的不谙世事的 小女孩。真正的没有利用和被利用的感情在他的世界，已没有了。她羞涩地笑笑， 在他的手心里吻了一下，这是第一个亲吻他的手心的女孩子。　 　　这一次，她将自己全部奉献出来。　 　　她不象其他女孩子一样哭，反而对着他一直笑。她说，好象亿万年前的两个 星星终于相撞了。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吻她的胸。她只是不住口地诉说，并不在 乎他听不听，她只是想说，在这种不可言状的温柔里，她只想和他说和别人从未 说过的话。　 　　（二） 　　“在月夜下，有一种危险的安静 　　它如此安静，能使涨满的心胸 　　整个倾泄它自己，而且丧失了 　　那完完全全克制自己的本能 　　银白的月光，不仅给树木和楼阁 　　一种柔美，把整个景色化为朦胧 　　它也洒进恋人的心里，给心灵充满 　　缱眷之情－－－－－－－可绝不是让人安宁……” 　　他抬起头，看着她亮亮的眼睛：“你在念诗吗？” 　　她笑了：“我在背＜唐璜＞。”他茫然地听着，抚摸着她宽宽的额头及里面 的智慧。他问她疼不疼，什么感受，看到他腿上的血迹，他有些慌乱。他以为她 不会是第一次。 　　她想起＜战地钟声＞，海明威用神奇的笔描写了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她回 忆起那些曾令她困惑的片断，象守着一个秘密的小女孩，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说： “我知道什么是地面塌陷的感觉了。” 　　他对女人已经很熟悉了，各种种族、各种行业，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他早 看透。对她，他从没想过怎样去做，反倒是她，总令他出其不意。“你真会胡思 乱想”，他只会这样说。送她回去的时候，他又说：“高兴就记住，不高兴就忘 了，好吗？” 　　她还是没有回答。 　　日子象路两旁的夜来香花儿，在开开合合中带着幽香飘然而过了。 　　她要复习迎接考试了。 　　他签了一个合资三维电脑项目。 　　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读书的闲暇，他的影子就象书本上印着的漫画扑 向她的视野。她觉得其实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爱他？ 我将来会走向何方？……她感觉她在想，但她不能感觉他是不是也在想。他的茫 然和她的茫然是不是一样？哲学课上，老师激动地在讲：“弗洛伊德告诉我们， 我们做事的动机有二个：性冲动和渴望伟大！”她和同学一样开怀大笑。 　　男人对爱情的实际想法就是要挣更多的钱。他从不深想，他只做眼前的事， 他只想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他想把事业做大，其实并不难，难的是要有 这份胆。他会打电话给她：“乖，好好复习，考试完了，我才会去看你。” 　　他自己喝着啤酒的时候，也会想想，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人不一样？ 为什么她穿平底鞋、走路时喜欢把头发一甩一甩的样子，会让他开心？为什么她 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却令他感觉特别温暖？为什么他注视着她清洁的眼睛时心中会 柔软地一动？就象他喝着啤酒，感受的却是她给他带来的心醉。 　　考试完了。他去接她。 　　她要参加一个环保活动，用她们女孩子制作的手工去换旧电池，然后送到回 收站。他放下生意，认认真真地陪着她，帮她们收回了600多个旧电池。 　　她们又在街头演讲，讲环保的重要性。她象喊口号一样，就差振臂高呼了， 他给她忙着拍照，内心暗笑她的幼稚。 　　他陪她在学生餐厅吃饭，吃难以下咽的大锅菜。 　　两个人在校园里散步，“做学生真好，跟我当无业游民时差不多。天天无所 事事”他说。 　　他没念过大学，虽然他内心笑大学生们的迂，可为了她，他乐意品尝一下不 同的生活。 　　人只有在他自信能有所成就的地方，才能有所成就，最好的东西是好东西的 敌人。他没念过哲学，但他最懂生活的哲学。 　　阳光很好，她把头发散下来，任风吹着，这让她想起来精典的电影镜头：男 主人公开着车，女主人公散着长发，阳光象玻璃一样明亮透明，披了他们一身， 他的眼睛仍如树影婆娑，还是那首＜Rhythm　 　　of　the　　 　　rain＞，他开车带她去郊外，她大声背诗，他微笑着，静静地听，边听边钓 鱼。有时候，她会采来一些野花，让他插到她的头发上，玩累了，她枕着他的腿 睡着了，他为她赶走捣乱的蜜蜂，一个人悄悄地玩纸牌。醒了，她看到他的汗， 洇湿了背，他一动不动，好久了吧，她就感动地抱紧他，对他念他最喜欢听的诗： 　　“有一种声音，好似汗湿的手指 　　擦过玻璃，听来令人牙齿打战 　　又象午夜的凄风飘来的雨 　　淅淅沥沥给人以隔世之感 　　一个孩子在母亲的怀中哺乳 　　一个婴儿从襁褓中望着灯光 　　一个守财奴往箱子里收敛财宝 　　一个信徒看到天使在空中翱翔 　　一个阿拉伯人接待异方的宾客 　　一个水手在角斗中获得奖赏－－－－－－－ 　　都会感觉欢喜，但那喜悦比不了 　　一个恋人看自己所爱的人在睡觉￣￣￣￣” 　　他不懂诗，可他最爱听她念诗，那声音总让他回想起他母亲。 　　他要她留下来过夜，她坚定地说：“六点前返回学校。” 　　他有些不悦.仍然送她走了。 　　人们不能缺少相互的爱，同时却也不能缺少独立。总是那些最能担负伟大爱 情的人，同时也是最热衷于独立不羁的人。这是罗曼罗兰的话，但这一次，她没 告诉他。 　　到了学校，他温柔地盯着她：“今天的事情，高兴就记住，不高兴就忘了， 好吗？”她想说，和他在一起，没有不高兴的时候，但她没说。 　　“等你毕业了，我送你一部车。”他说。 　　她回答：“不要。你若真有钱，就换辆宝马吧，它的废气排气量符合欧洲标 准，对环境不造成污染。”他就真的换了一辆宝马。 　　学校准备指派30名同学去边远地区支教二年。她报了名，被分到河南新县， 一个贫农的山沟。想想她要去那么贫穷的地方生活两年，他百思不解，他说： “你到我公司来当经理助理，好吗？”她反问他：“你跟我一起去支农，好吗？” 　　他明白，这个小女孩是金钱，是爱情，是他，所不能改变的，她有自己的生 存方式，没人可以阻挡她的。 　　“你怎么和我一样？”他刮刮她的鼻子，默默地为她收拾行李。 　　“我算了算，我开车要一天一夜才能到你那儿。”他有些伤感。 　　她的泪水也流了一脸。 　　她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了一幅小楷压在他的办公桌上：“宋代诗人李禺有一 首别致的回文诗，叫《夫妻互忆》诗，顺读是一首情诗，抒发丈夫对妻儿的痴情 眷念，想起昔日对酒当歌，眼下孤灯长寂，不由热泪满襟；倒读是一首思念诗， 表达了年轻女子对远方丈夫的思念。 　　枯眼望遥山隔水， 　　往来曾见几心知。 　　壶空怕酌一杯酒， 　　笔下难成和韵诗。 　　途路隔人离别久， 　　讯音无雁寄回迟。 　　孤灯夜守长寥寂， 　　夫忆妻兮父忆子。” 　　他搂紧她：“不许对别的男人这么酸，一辈子只许对我风花雪月！” 　　“好的，我答应你，一辈子只对你犯酸”她伏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声，象 轰轰隆隆的火车，带着她，奔向远方。 　　（三） 　　“就在我们人生旅途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神曲 地狱篇＞”　 　　这个偏远的村子里甚至没有正规的厕所，每次踩到渍满尿迹的砖块上蹲下去 的时候，她就想：他现在是在坝上草原上骑马，还是在莫尔顿咖啡馆里闲坐。时 光象是在两个场景中来回穿梭，让她想起戏剧中来回拉动的幕布，每拉开一次， 就是不同的一幕人生。　 　　有时候，一只黑色的鸟飞过来，停在孤零零的旗杆上，把她的目光从远处拉 回来，她就看到了眼前这些常常挂着鼻涕的学生们。他们用好奇而又膜拜的目光 害羞地盯着她，内心的卑微从他们幼小的眼睛里放射出来，刺痛她的心。　 　　贫穷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因为贫穷而给人带来自身的卑微感。这些农 村的孩子们和城里的孩子们有什么区别呢？只是贫穷象阿尔卑斯山冰峰雪岭的燃 烧，纯粹而又凛然地将他们的童年隔为两端，一端是充足阳光下生存背景的满足 与自傲，一端是无边冰冷中一无所有的阴郁与不安。　 　　她的满怀理想在现实的碰撞中象肥皂泡一样，虽五光十色但一无用处。她想 给幼小的他们灌输人格健全、个性独立、自尊自强、平等互爱，无异于亚伯拉罕。 林肯给庄园主讲奴隶自由的重要意义。孩子们三三两两地逃学去放羊了。她的工 作重心是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抓回来，让他们安静地坐在破败的小木椅子上。她想 起那些坐在空调环境里晤得脸色苍白的教育学家们，一个人能否站在离别人如此 遥远的地方来塑造他们呢？　 　　他开车来看她，陪她一起给孩子们上课，给孩子们讲外面的世界，他用自己 的钱给孩子们买来许多排球和足球，孩子们第一次看到真实的排球和足球，他们 用脏乎乎的小手摸了又摸，兴奋的神情使他怦然心动。　 　　在她那间四处漏风的小屋子里，昏暗的灯光照不到四米远，然后远处就是伸 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在都市生活的他没有想到农村的夜晚如此静寂，那浓黑象人 的梦境一样虚妄，压得他的心沉闷不已。这样寂寞的夜晚她是怎么一个又一个地 熬过来的呢？只有一个小录音机陪着她，每天晚上，她就是对着它向他诉说了那 么多的思念、深情地念了那么多的诗吧，那些磁带他在来回的路上反来复去不停 地听着，听着听着，眼前就迷蒙起来。　 　　在那张咯咯吱吱的窄窄的小木床上，他将她整个人裹到自己温暖的怀里，不 知疲倦地吻着她有些清瘦的脸庞，好象要把分开的日子里欠缺的热爱全部用一个 晚上弥补过来……　 　　“我的心接受你无声的音乐　 　　驶入深寂而奇异的和谐　 　　明天的太阳将照着我们的胸膛　 　　我们的烦恼和我们由衷的失望　 　　命运把你安置在我的心中　 　　但何处是你梦寐以求的归宿　 　　我还有什么献给你能比你自身　 　　更深沉、更美、更叫人揪心……”　 　　看到他象个孩子一样伏在她胸前沉沉睡去，在这个迷人的乡下夜晚，听着外 面不知道名字的虫子的细细地鸣叫声，第一次，她为他写下了一首情诗。　 　　他将车开出去很远了，扭过头还能看到她的一直挥动着的小手。他想起在她 离开自己的这段日子，他和朋友们新认识的一些女孩子，或者在酒吧、或者在咖 啡馆、或者在KTV，她们或者举止风雅，或者动作妩媚，而脸上缺少象她一样的 率真；那些女孩子看到他们这些有钱的新贵，眼风看来矜持到极点，谨慎到极点， 反而有一种馋涎欲滴的神气暴露无遗，那是把一切欢娱当做即得利益的眼风，他 最熟悉不过。　 　　他回想起第一次带她去参加朋友的派对，她一幅女学生的清纯，甚至没有涂 口红，朋友们取笑他坑害良家少女；有过去和他关系暧昧的女人打扮得富丽堂皇， 故意在她面前对他施展妖媚，说些令他尴尬的话，她却一直面带微笑，和他寸步 不离。吃饭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菜的名字和吃法，总是大声问他：这个是什么 菜，这菜应该怎么吃，他吃惊于她的率真，更惊叹于她的沉着。回去的路上，他 问了她一个犀利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自卑？”　 　　她静静地瞧着他，反问他：“我为什么要自卑？”就象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 他问她：“女孩子怎么能不穿胸衣？”她也是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能不穿胸 衣？”她总是那么超俗，那么与众不同。　 　　她让他陪着她去中文系的演播大厅看＜简爱＞，笑着大声对班里的男生介绍 他：“这就是我的罗彻斯特！我就是上帝派给他的丑孩子。”但看到简爱那段世 界著名的经典独白：“你以为我丑，矮小，不美……”她却说：“不好，不好，” 她指手划脚地和班里的同学争论：“简爱为什么要倾诉？她并不低人一等，人所 有的，我都具有。哪怕是面对最爱的人，女人也应该是自由无拘的。”他默默地 瞧着她笑，明白了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从不自卑。　 　　“你怎么和我一样？”他又说她。　 　　“为什么找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做男朋友？你应该找一个有学问的男人。” 尽管他也从不自卑，有时难免好奇。　 　　她笑嘻嘻地说：“有学问的人和有能力的人是不同的，记忆造成前者，生活 造成后者。你是我的生活艺术家。”　 　　现在他有些明白为什么深爱着她了，她拥有世界上最高贵的一种美，它并非 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象他过去认识的女人们（这种美容 易很快引起人的烦感），相反，她的美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他几乎不知不觉被 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他的心中之后，就永远占有了 他。　 　　到家之后，听着那首＜Rhythm of the　 　　rain＞，他给她打电话，温柔地说：“嫁给我吧。”　 　　男人说的最动听的话不是“我爱你”，而是“嫁给我”。　 　　她想起他象牙色的皮肤、深刻的侧影，象巴乔一样的深不可测的眼睛和如树 影婆娑的眼神，想起他的总是静静微笑着的隐忍而超脱的面孔，其实第一眼看到 他，她就想嫁给他了。　 　　她却说：“我想想”　 　　他失望地说：“我以为你会说我愿意，我可是第一次向女人求婚”　 　　她不说话。　 　　他只好说：“高兴就记住，不高兴就忘了，好吗”　 　　（四） 　　她第一次知道乡下还有秋假，秋收的季节到了，田地里到处是辛勤劳作的农 民，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忙碌着，晒得黝黑的小脸上满是汗珠。生活看起来是如 此庸俗、如此的易于满足日常平淡的事物，然而它总是在暗地里念念不忘某些更 高的要求，而且令人寻求满足这些要求的手段。农人也不例外，在弯腰躬耕的背 负中藏有多少希冀和期待呢，又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他们的生活呢。　 　　艰苦的生活让她的思想成熟了许多，一个人爬到山上看日出日落，俯视苍生， 会令她生出许多感慨。她有些想念那些光怪陆离的迪厅了，她想做一片燃烧着的 黑森林，在狂荡的音乐中释放自己在现实中堆积出来的沉重的无奈。她想起那些 在学校跳窗子进到自己房间的夜晚，那些默默陪着她成长的月季花儿，还有漂浮 着香气的蓝山咖啡，还有他窗台上那棵羞涩的栀子花，那些花瓣是不是也会偶尔 想起她呢？　 　　他答应明天接她回去度假。　 　　“我准备开一家大饭店，但欠缺经验。”在路上，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 夹着烟，＜Rhythm　 　　of the　 　　rain＞在缓缓流淌，她疲倦地躺在后面的座位上，瞧着他的后脑勺，忽然觉 得它象一个纪念碑，她为自己的想法“扑哧”笑出了声音，她真想探究在他智慧 的大脑中，她占据在哪个位置，又能占据多大的地方。　 　　回到家，她就翻出来阿瑟黑利的＜大饭店＞，字字句句地开始研读，把有关 饭店管理的章节抄下来并整理出来，她非常想帮助他。他呢？内心的想法更隐秘， 他想等她回来了，为她建所学校，让她当校长，实现她的教育救国的梦想。是谁 说过：“有些人爱与自己相似的人，并寻求这种人，有些人爱与自己相反的人， 并步其后尘”，当他决定给那个山村捐十万元盖教室，他的朋友们说他“疯了”， 她却给了他最长的一个吻。　 　　他从这个女孩子身上感悟到许多东西，那是他过去常常感觉迷茫的，他只想 挣很多很多的钱，体现他个人的价值和能力，当他挣了很多很多的钱，他却对自 己的生活越来越感到厌倦，他的朋友肯花十万元办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贵宾卡， 宁愿乘飞机带一个小姐去吃海鲜，却不肯给路边的乞丐扔一分钱。　 　　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他出身贫寒，他知道自己怎么样一步步才混到今天的 辉煌。应该追求的他都具有，不应该追求的他也能得到。对于女人，他崇尚纯真 的感情和自然的情欲，他的为人，他内心潜在的特质，让他固执地认为，他的全 部幸福的意义都在于一个让他深爱着的女人，在于他未来的孩子母亲身上。　 　　她说：“如果可以，我会生出来一个班，让他们排着队喊你爸爸，真的，我 的胯骨好宽，村子里的大妈说我这种体型至少一年可以生一个的。”她坐在草地 上，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她的眼睛含着笑意盯着他，她让他看她的速写本，上 面画了许多小娃娃，一只蝴蝶飞过来停在她的肩头，野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躺 在她身边，想象着7、8个孩子围着他叫爸爸的情景，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他一 直寻求的归宿。　 　　“你知道世界著名的希尔顿大饭店吗？‘”她最近只读世界各大饭店创始人 的传记，然后一个个讲给他听，“一天夜里，已经很晚了，一对年老的夫妻走进 一家小旅馆，想住下，可是侍者说已经客满。但他看到老夫妻疲惫的样子又说， 他想想办法。在这样一个小城，估计没有落脚的地方，侍者恐怕二位老人流落街 头，于是好心地让他们住进一个小房间并且说，这不是最好的，但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老夫妻来结账，侍者却说不用付钱，那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却在前台值 了一个通宵的班。老夫妻十分感动，夸奖他是他们看到的最好的旅馆经营人。当 侍者把这件小事快忘记的时候，他却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去纽约的飞机票和 邀请信，你猜结果怎么样？”　 　　他静静听着，脸上一抹笑意，其实他早猜到了结果，但他没有打断她的絮叨， 他故意摇摇头：“不知道”，她就气得用小拳头打他一下：“笨啊！那老夫妻拥 有亿万资产，为小侍者买了一家大饭店，让他去经营，他就是希尔顿大饭店的首 任经理啊！”但他最喜欢听她评论：“智慧只有和仁爱结合才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使创造者本身留芳后世，否则，只能是庸俗的暴发户。人类本质最殷切的需求是 渴望被肯定，但一定是有价值的肯定。”　 　　所以当他把十万元交到村长手里时，他一点也不后悔。　 　　他更在意她的感受。她最欣赏“眼中有灵气，心中有热血”的男人。他只想 做她欣赏的男人。他不崇高，但也不排斥崇高。　 　　等新教室盖好了，他准备再捐钱买新桌椅和新的教学用具。他发现行善之所 以成为行善，就在于使受益者不觉得自己比施与者低下，这种不露痕迹的忠诚包 含着无尽的乐趣。但这种感受，他还不想对她谈及。　 　　雨季来了，山里的天气变化莫测。　 　　她的许多同学都在悄悄撤退，唯有她一定要坚持下去。每当孩子们担心地询 问她：“老师，你还走吗？”她无言以答。谁最应该留下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她和孩子们上山摘核桃，不小心扭伤了脚，村长赶紧让村子里的大夫用烧酒 给她洗，脚还是肿得老高。她一瘸一拐地去上课，心里懊恼自己的笨，下周是她 的公开课，她教的两个班在全区考试评比中成绩最好，区教委的领导要来看望她， 电视台的人还要来录象，村子里为此准备了好多天，她却受伤了，感觉对不起大 家。　 　　他知道了，非常担心，要来送最好的跌打药，她不许：“你忙你的，不要 来。”她知道他的饭店开工了，他最近特别忙碌。他说他累了，正好来乡下休息 几天，听完她的公开课再返回去：“你第一次上电视，怎么能没有我陪着？我买 一套漂亮的西装送给你，打扮得漂亮些，嗯？”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送她东西， 她就不再拒绝了。其实，她也真希望他陪在自己身边。　 　　“山雨欲来风满楼”，读了那么多年的古诗，她现在才真正明白它的含义。 山中的气候变化无常，刚刚还是晴天丽日，但这会儿雨却越下越大。她担心他路 上有危险，心中的不安令她心烦意乱。而他这边的天气一如从前的晴朗，所以， 当他开车上路的时候，听着那首＜Rhythm　 　　of the rain＞，他也感觉不出歌里的忧伤。　 　　他为她选了一套范思哲的米色的亚麻西服套装，想象衬着她雪白的皮肤一定 会很漂亮，他还给孩子们带了两纸箱子的课外书，想象着孩子们看到后雀跃的样 子，一路上，他吹着口哨，心情开朗，歌放完了，他换上她为他新录制的磁带， 里面有她念的诗：　 　　“在你的胸前　 　　我已变成会唱歌的鸳尾花　 　　你呼吸的轻风吹动我　 　　在一片叮当响的月光下　 　　用你宽宽的手掌　 　　暂时　 　　覆盖我吧　 　　………　 　　亲爱的　举起你的灯　 　　照我上路　 　　让我同我的诗行一起远播吧　 　　理想之钟在沼地后面敲响　 　　夜那么柔和　 　　村庄和城市簇在我的臂弯里　 　　灯光拱动着　 　　让我的诗行随我继续跋涉吧　 　　道路扭动高声叫着不能通过　 　　泉水纵横的土地却把路标交给了花朵　 　　……”　 　　当村子里的人把他的七零八落的身体拼在一起抬到她面前，才一夜间，她就 衰败得如同风中的秋叶。她感觉自己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等到爱人的消息。 他们拦住她，不让她看到他的样子，她固执地甩开他们，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掀 开白布，他如此安静地躺在那儿，如同躺在她的胸前，他的有些卷曲的头发呢， 他的富有表现力的嘴唇呢？他的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呢？他的又浓又密的眼 睫毛呢？他的总是如树影婆娑的目光呢？　 　　她想起他常常说的：“高兴就记住，不高兴就忘了，好吗？”　 　　她的泪无声地流着，涌动的泪水仿佛将她全身上下全部打湿了。她一瘸一拐 地折回自己的小屋，一头栽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夜是那么漫长，劝慰的人们都散去了。　 　　她悄悄起来，看着那身溅了几滴血迹的西装，穿到身上，把头发梳了又梳， 她摊开日记本，挣扎着写下最后一篇日记，她想起大学的演讲会上，她演讲的题 目是＜爱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拥有爱情。　 　　“反正我坟头的青草将悠久地　 　　对夜风叹息　而我的歌早已沉寂　 　　……”她放下笔。　 　　然后她一瘸一拐地登上山，最后走不动了，她就慢慢地一步一步爬上去，路 上回忆起他们认识的点点滴滴，她的泪恣意滂沱。来到山顶，她象是对他说： “我只想永远记住高兴的，可以吗？”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完）　 　　又，河南新县马家湾村小学为了纪念二个年轻人，从二人名字中各取一字， 为新建的小学命名为文胜小学。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