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网人      中国网民已有六千万。网络已成为一种可能的生存状态。人不仅可以活在现 实中,还可以活在网络上。《网人一人》试图为这种状态提供一个带有自传色彩 的蓝本。社会是不自由的,规则无处不在。“社会人”总与长宽高等概念离不开。 人只有成为“个体人”,回到心灵深处,才能拯救自己,获得真正的自由。本文 叙述了一个“社会人”在不断的寻找中逐渐转变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个体人” 的全过程,即,“网人”。   孝阳         1      我挺喜欢她的。小鼻子小嘴巴小脸蛋,一颗小巧玲珑的门牙使劲儿地往外翘。 头发不长,齐眉刘海,风一吹就乱了,水汪汪的眼睛里浮起几丝狡黠。她吃吃地 笑,左边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涡,胸挺过来,鼓鼓囊囊一大砣。我伸手按住, 轻轻地按了下,又重重地按了下。她立刻瘫软下来,在我怀里,脸色迅速酡红。 窗外没有夕阳,有淡淡月光。她的身子比月光还白。她闭上眼,声音有些儿颤抖。 她说,好看么?      床边的冰淇淋已经化开了。香草冰淇淋,几个时辰前我们一起在家小超市买 的。有几个品种。她一口气拿了四大盒,两只手上堆得满满的,因为冷,不停地 将这盒叠在那盒上,又将那盒叠回到这盒。她见我仍在微笑,吐吐舌头,小声地 说,可不可以再拿一盒?我说可以,你要再多都是可以的。她欢呼一声。那个正 在店门口与人砌麻将的胖胖的女老板,听见这么清脆的声音,回过头,扫了一眼 我们,目光又落回到牌桌上,愣了下,肥嘟嘟的嘴里也发出欢呼,单调七对,清 一色条子,胡了。我笑起来,搂过她的腰肢,嘴凑过去,小声说,哪天吃成老板 这样被你压在身下的男人可就惨了哦。她的颈真白,白白的长长一段,上面竟然 没有一个黑点,几根青色的血管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微微晃动,漾出一片蒙蒙的 光。她的耳垂在萤光灯下渐渐透明,很像一滴正在下坠的水珠儿。我没忍住,牙 齿在上面轻轻一咬。她哎哟一声,嗔道,你要死啊。      我说,给你一个礼物。等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动,也不得睁开眼,好么? 她扭扭身子,忸怩地点了下头。我吻了吻她的唇。她的唇并不红,素白的,却很 暖和。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儿的唇是红艳艳的,热度却与一块大理石差不多。那 是在老家的党校门口。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几颗星星在树林上浮着,一些虫子 在草丛中此起彼伏地唱。那年我十四岁。女孩儿比我大三岁。老家有句俗话,女 大三抱金砖。我很想娶这位比我大三岁的女孩儿,她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 所以从小我就会玩各种女孩儿的游戏,比如跳皮筋、扔沙包什么的。      我一直闹不明白女孩儿为什么要塞给我那张小纸条,不过,记得自己吻了她 之后,就觉得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打开了,一些熟视无睹的东西忽然变得新 鲜好看起来。可惜没过几天,我的决心就被现实击得粉碎。那个女孩儿没与我有 半句商量,就出现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脸紧紧贴在骑自行车的男人腰上。 那男人我认识,在社会上混的“罗汉”,面容清秀,左眼角至额头中央有一条极 凶狠的刀疤。在老家,不读书整天在街上闲逛打架的年轻人,不分男女都被称之 为“罗汉”,而且他们手中老有花不完的钱,这让人羡慕,也让人憎恨。我冲他 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挥动手中的棍子把路边小树的枝桠一一劈断。那时,我 已经从各种课余读物中以及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中得知佛教里有五百罗汉,号称 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也是罗汉之一,还有济公,整天趿着破拖鞋,摇着蒲扇,唱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我对“罗汉”本来极有好感,因为这件事, 却觉得他们都是一批仗势欺人的家伙,没啥意思。      后来女孩儿与那个“罗汉”结婚了。再后来我去外面念书,等到回来再看到 他们时,她已经是一个腰部臃肿的妇人。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没认出我。我注意 过她的唇,上面的鲜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干燥的碎屑。一个虎头虎脑的 小男孩在她身边蹦来跳去,不停地喊着妈妈,每喊一声,她就轻轻地应一声。那 个“罗汉”我也见着了,在菜市场,拎着杀猪刀飞快地剁着排骨,一边与来来往 往的顾客打招呼,一边计算着价钱。我在他的肉案铺上买了块猪肝,他冲我一个 劲地笑,脸上那道刀疤一闪一闪。他不认识我,我是他的顾客,我付钱给他,虽 然买与卖是一种公平关系,但我的虚荣心当时还是得到一些满足。      她的乳头是粉红的,没有乳晕,乳房是尖尖的,没有一丁点下垂,非常迷人。 我低下头,抠出一块冰淇淋抹在她的乳房上。她颤动了一下,我立刻凑过嘴叼着 她的乳头用力吮吸,并同时将手指上残余的冰淇淋涂向她光滑的后背。她呜呜地 哼,身子来回扭动。我啧啧嘴,满口甜味。我用舌头在她乳房根部打了个圈,然 后仰起脸。她的眼闭得更紧了,睫毛忽闪忽闪。我在她眼睛上亲了一下说,真乖。 她喉咙时冒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字节。我堵住她的唇说,真香。      我来的路上一直都很香。一块块田从车窗外掠过,间或有几只白色的鸟在空 中划出一条优雅的弧形。路边是一丛丛矮小的灌木,挂满一种黄灿灿的小花,叫 不出名字,但看着就神清气爽。一路上都是山,山连山、山叠山,山脚猛地蹦出 几排房子,一律青砖灰瓦,精神得紧。房子门口多半停着一辆老式的轧谷机,几 个正在啄食虫子的母鸡听见滚滚的车轮声惊惶失措地往四周散开。几乎没有人, 一路上的村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出了村庄才会在田边或池塘边见着几个挽起裤 腿的老人与光屁股的小孩子。没有年轻人,据说,十有八九都去外面打工了,而 这些新房子都是他们从外面寄来钱盖的。一个与我同坐的矮个中年人侧过身用一 种古怪的方言与旁边另一个酒糟鼻子的中年男人说着话。从装束上来看,他们应 该是村干部,皮鞋底沾着厚厚的土,西装质地甚为粗劣,手指节粗大,指甲里有 着污垢。他们说的话我都能听得懂。      酒糟鼻子说,这年头,卖啥也比不了卖逼。你说我咋那么背?家里三个,全 他妈的是带把的。房子盖了半截,愣没法子上梁摆酒。拐子有福气哇,苦了这么 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二个女儿在外面,每个月的票子哗啦啦地淌进来,挡都挡不 住。房子盖得比谁家的都要高大,还带影壁。人哪,真是命,拐子原来的那老婆 因没生下个带把的,结果喝了“乐果”,啥福也没享,白白便宜拐子了,这不, 奔五十的人前些日子还把个二十多岁的小寡妇娶回家,听说光那寡妇娘家足足给 了一万五。矮个中年男人就笑,说,明个从外面买个小女娃子放家里搁着,现在 外面又不是没得卖,价钱也便宜,养好了,以后孙子念书什么的不就有着落了吗? 酒糟鼻子呸了声,那三个狗屁东西怕连女人屄毛都没嗅过,连个房子都盖不起, 哪来的孙子?矮个中年男人说,孙子总是会有的,目光放长远一点总是好的,猴 年马月眨眨眼就到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旁若无人,渐渐地,越说越下流,偶尔又互相交换起 他们与镇上干部打交道的心得,也都与一些下半身器官有关。我听了一会儿,有 些腻,探手在行囊里找出本书,撕下两个角,捏成团,塞住耳朵,继续往窗外看。      2      你是从老家来的。一个月前,你从城市回了老家。因为一些事。说是事,其 实是找个理由想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总觉得城市就像一台榨汁机,每个人都忙着 把自己的血肉扔进去,期望能换来一堆钞票或别的什么。这有些儿可笑,但大家 都在这么疯狂地干,你若不干,恐怕更令人发笑。毕竟人都得在别人视线下活着, 所谓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吧。      回家的路有些长,先坐火车,十三个小时,过黄河,越长江,到省城,再换 客车,还有五个小时车程。车是依维柯,因年日已久,脏,而且旧,悄没声息地 趴在一大堆豪华大宇车后面,其窘迫状只堪比拟一只被人拔掉毛的丑小鸭。你在 车站找了好久,最后不得不把读书人不愿开口求人的毛病抛掉,问门口一个戴红 袖套的男人,这才在一间公共厕所前听到久违的乡音。      老家是国家级贫困县,县城就三、五万人口,四面环山,仅一条马路与外界 通。摊开公路地图,若把别处的马路比作筋脉血管,老家的这条路顶多是一根盲 肠,上面还啮牙咧嘴裂着一道道口子。路不太走,司机的手艺却因此纯熟得紧, 眼见前面的坑洼避无可避,方向盘一拧,车身便似拉杆从琴弦上轻轻蹭过。      司机甚为健谈。开车后,嘴没闭过。一会儿说要操这该死路面的娘,一会儿 说要把当年修这条路的包工头等一干人马全拉去枪毙,并保证不会冤杀一个。司 机精细黑瘦,小个子,光着膀子,汗如雨下,胁骨清晰可数。司机说,下半年这 条路要重修了,由二车道扩展为四车道。司机说到这里时,牙缝里冒出凉气,拿 起刚在路边沟渠里灌满的水壶,照着脑袋淋下去。司机说,王八羔子们又有得捞 了。坐在车门边的售票员接过话碴,你不也是一只王八羔子?这年头,不是王八 不出门。司机不说话了,用力踩油门。车子轰隆隆蹿上山坡。      老家的山不高,林却甚密,当然,仅仅是路两边的林子密。得给坐车来检查 工作的上级领导们一点面子。领导有面子,剩下的事才好做,晚上回家再背背三 十六计孙子兵法,从先人们的智慧里打捞起一些东西,还是可以咬出点骨头渣。 老家是林业县,靠山吃山本非罪过,几十年一气吃下来,拿斧头的比栽树的多, 山上若还有木头那才叫咄咄怪事。      车开了一段路。前面有交警拦住路,身高脸黑气壮,骂骂咧咧,每一个唾沫 星子都直奔人的下半身去,就关没喊大有此树为我栽此路为我开要从此处开留下 买路钱。司机与售票员齐齐跳下车叽哩咕噜一番话语,交警逐挥手放行。车子发 动了,司机恶狠狠地往窗外瞟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人咋个面生?售票员说,是 呀,从没见过这人。有乘客就说,这人咋一个人“上路”?吃腥也不是这种吃法 吧。又有细心的乘客说,咦,交警啥时不系皮带改系草绳?这是不是神经病?司 机恍然大悟,蹦下车,揪着假交警的衣领,日你妈,敢骗你爹!扬手一个巴掌甩 过去。假交警也不含糊,胳膊肘撞出,两人滚作一团。      售票员下了车,拎着铁棍,不吭声,瞧准了,猛地呼呼横扫过去。那交警哎 呀一声,手软软垂下。售票员撸了下额头垂下的头发,你妈卖逼,发了神经还晓 得伸手要钱?还天热要喝娃哈哈?说着话,举起铁棍又在交警身上猛砸几下。售 票员是女的,曾经是你的女同学,且是班花。她已经不认识你了,你却因为她与 司机的交谈中记起她。记得小时候她一说话就脸红,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经 常有男生给她写纸条,为了她被校外的“罗汉”打得鼻青眼肿。后来听说她没念 高中嫁人了,然后就没有音讯了。没想到,今天的她居然变得如此勇猛。你笑起 来,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司机拿回他的钱。车子重新上路了。时值正午,烈日当头。车厢内的人们在 经过对这位交警打扮的神经病人一番热烈的讨论后又陷入晕晕欲睡中。你却渐渐 兴奋,心一点点热了。不是近乡情更怯么?沾满灰尘的绿随着滚烫的风一阵阵卷 来,几朵白色的云从山梁处浮起,一些半红半白的花像石头不时从窗外滚过。稻 田中央仍有星星点点的人,或插秧或收割。于是,一块金黄,一块碧绿。颜色是 这样恰到好处,好得令人心惊肉跳。正是农时。被汗水浸透了的农人,此刻在想 什么呢?      记得自己曾经坐在都市里写下过一首诗。内容还记得:   风吹不走阳光的力量/白晰的手臂渐然通红/在烈日下奔跑的人群/弥漫着稻 田里金黄灿烂的光芒/弯腰收割希望/期盼没有一粒种子会被遗忘/我们来自于尘 土/向往着青天/还会有什么不可被我们梦想/风可为我们的翅膀/云愿做我们的衣 裳/所有的时间都将汇成长江/浩浩荡荡/为我们歌唱/他们会知道/我们都很漂亮/ 他们会明白/我们都有脊梁      诗写得真矫情。想想都忍不住发笑。你已经很久很久没干过农活,甚至不愿 想,不敢想。那不是人干的活。不说劳累,不说蚂蝗叮咬,光在明晃晃的太阳底 站十个小时,纵然什么都不干,在都市里被欲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人十有八九也 得晕倒,包括现在的你。这是好还是坏?你不知道。你情愿自己真的不知道。记 得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早一点割到田边,在绿荫下歇上半小时,如果刚巧有风吹来, 那惬意简直无法言语,一小片绿意便恍若天堂。天堂,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可 惜自从你学会了怀疑,懂得了科学,明白了欲望后,它就与你越来越远。或许, 人活着的意义是受苦,而非享乐,当然,受苦是有意识的受苦,而非盲目承受。 这种方式会让生命细密结实,富有光泽。      下了车。四周还是老样子。黑墙灰瓦此起彼伏,在垃圾堆上嗡嗡飞舞的苍蝇 不时凑过来向你打招呼。歪着头大口吞食面条双手油腻的修理工人正一脸幸福。 卖水果的胖大婶呼呼地喘着粗气去捡滚落在地上的梨——她胖得越来越令人吃惊。 街对面的音像店依然还在。大功率单放机声嘶力竭地哼着歌。不过,歌词已由张 学友的“吻别”改成周杰伦的“双截棍”。墙壁上还刷着一条广告语——“旋转 宗申强国梦,发动民族自豪魂”。凶悍的宗申摩托已取代当年瘦骨嶙峋的“建设” 摩托。穿黑衣的少年呼啸着,风一样从街上卷过。尘埃扬起。车后座光着大腿的 女孩尖声大叫。棕绿色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出车站沿马路往东行,沿街皆是小商小贩小摊小店。行约二百米,有一石桥, 桥名红卫,桥墩上依稀见有石刻峻工之日。桥下有溪名鳌,缘自溪中石多且状若 鳌头。溪水极清,得见水底圆石。若有风乍起,圆石于涟漪间或浮或沉,恍恍惚 惚,又得见水边捶衣洗菜之妇人。      老家经济凋敝,风景却好。武夷山脉在此挑了下拇指。你眯起眼,打量身边 的一切,它们熟悉又陌生,像一些淘气的孩子在脑海里蹦蹦跳跳。你抬头,看了 看远方的山,山名天子,据说某朝某皇帝曾抛妻弃子扔下人间大富贵在此修炼成 仙,所以山顶上有他一座庙。据说非常灵验,毋论个人婚姻前程还是今年庄稼收 成,总是有求必应。这些民间传说真有趣。      3      说到民间传说,你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朋友讲的。那时,你还未离开老家。 他刚结婚,问你是否信命,相信因果报应?你读了几本书,正觉得有因未必有果, 笔直的线性关系应该是一种理想状态,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事一向不少,扼住命 运喉咙的贝多芬显然比被命运弄瞎眼连个女人也搞不上手的贝多芬帅得多,所以 就回答不信。他就摇头,往嘴里灌酒。晕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像一群蚂蚁。      对他所说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你抱有很大的怀疑。但不管故事真假,可以 肯定的是她死了。人活着,多半还不如狗屎,毕竟狗屎刚拉出来时还是热气腾腾 的一大滩。不过,人一死,占地面积倒确是要比狗屎大一点。她的故事似乎也就 有说的必要。      她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这本来是件好事。女孩儿若太漂亮,总难免衣着 暴露自取其辱,就算自己心里有千百个不同意,身边的狂蜂浪蝶那也会拎着锤子 什么的,把她敲开,然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苍蝇不叮无缝蛋,再扬长远去。而女 孩儿若出生时脸先着了地,恐怕从小就只能与蚂蚁过家家,一辈子也就是寻寻觅 觅冷冷清清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糟糕的是,她是个农村女孩儿。这显然是 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陶渊明写过个桃花源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章确实干净漂亮,让 人恨不得能长出四条脚丫子直往那赶。大家这般心急火燎,以至于常常忘却一个 很浅显的道理,中国文字向来就是一碗迷魂汤。一根屎橛子也能被形容成坚挺的 象征。也难怪,迷魂汤灌下肚,有几人不要晕头转向?      当然她并没有念过书,不知道这些,并未受到文字的荼毒。但她千不该万不 该,不该在她妈生她时竟先伸出脚。她妈生下她没几个时辰便死了。她爬出娘肚, 站在血泊中,打量着床边那个正手忙脚乱抓起一把草木灰往她妈妈下身塞去的接 生婆,抽抽答答哭出声。光线忽明忽暗。斑驳的墙壁上有一块一块灰褐色的苔藓。 接生婆的牙齿是尖的,月亮也是尖尖的。一些隐隐绰绰的人影从窗外浮过。她歪 着头,继续使劲哭。接生婆终于放弃努力,抱起她,叹口气,遭罪啊,是个丫头 片子,又得遭那流血的孽。      她从小就没妈妈。她爸在连续几年半夜爬起来到处找凉水后,按捺不住,卷 起铺盖,从此再无踪迹。她被扔入村里的祠堂,祠堂里有个瞎了眼的老婆婆。老 婆婆还养了一条狗。她便与小狗吃着百家饭一起长大。狗是脱了毛的,她是脏兮 兮的。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只到有一天,老婆婆死了,村里人这才诧异地发 现祠堂里竟然出来位两眼红肿的女孩。青灰色的石阶很滑,她站在上面茫然地打 量着吱吱喳喳的人群。这些年,她一直很少走出祠堂,若遇上村里有什么祭祀, 也只是远远地躲入祠堂后的柴房。风在不停地吹,她的肌肤甚为苍白,一只蝴蝶 从她面前悠悠飞过,春天来了。她舔舔嘴,村里几个青皮后生也舔舔嘴,她的胸 脯虽没有鼓鼓囊囊,但她千真万确是个年轻的女孩儿,而这已经足够。      老婆婆下葬那天,她披麻戴孝。凄历的唢呐声把纸钱吹得漫天飞扬。那是个 早上,晨曦在每个地方漾开,在黑夜中熟睡了的声音,一一醒来。于是在碧绿草 尖,一些露水漫不经心打着哈欠,忽然间,就已盈盈坠下,很像是草的眼泪。她 扶着棺材走在路上,一片片桃花从她身后慢慢飘落。这又意味着什么?她没有再 哭。没有谁能够一直嚎啕下去。更何况老婆婆只也是把她喂大,却也谈不上对她 有多好。她目光呆滞,远方有青山绿草,她黯然神伤,近处有红花青叶,但它们 都很冷漠,不管是在哪个季节,只会顾惜着自己的容颜。她慢慢走着,不知道自 己脑海里在具体想些什么。每一根思绪不用多久便会被眼前的人影、树木弄得乱 七八糟。她很闷,烦,不晓得如何是好。阳光漫不经心从天空飘落,她扶在棺木 上的手指近乎透明。女要俏,一身孝,她那天看起来就像颗鲜桃子般可口。她没 有注意到身后几个抬棺的青皮后生火辣辣的眼神。      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她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老婆婆看守祠堂大门的职责。只 是看大门,不能进正门。这是规矩。她在老婆婆身边呆的那些日子里就已充分明 白了这些规矩。有一次她稀里糊涂走入正门,被老婆婆发现拈起根棍子就是猛打。 她从不哭,哭了也没有用。老婆婆叫她在侧房面朝正房整整跪了一天一夜。她终 于清楚了,有些地方是女人不可以进去的。村长向她交代好一些事情后,就走了。 她呆呆地坐在门口,剥着指甲,看着天空。白云苍狗,能陪着她的也只有身边那 条大狗。      日子似乎就应该这么一天天过去,可令人奇怪的是她身边那只大狗忽然不见 了。她找了很久,连根狗毛也没找到。她很伤心,比老婆婆死了还伤心。她想不 通,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只狗会不见了呢?她有时会怀疑是村里人偷吃了她的大狗, 可每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时的神情都是这么坦然,她只好认为大狗是不要她了,自 个走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天天坐在大门口,天天想念她的大狗。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里。天上有着星星,淡淡几颗,月儿却是清亮,一小块, 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冷。她痴望了会,回侧屋睡觉。屋里有点闷,她推开窗户,让 月色淌入,然后脱衣上床,渐渐睡着了,发出微微鼾声。一束束的花香从窗户口 飘入,打个转,又溜出去了。不知是在什么时辰,一个黑影轻手蹑脚把木栅门一 点点拨开。门吱呀声。她翻了个身。她的睫毛很长,那些月色落在睫毛上,立刻 就碎了。她的皮肤比月色还要白。黑影屏住呼吸,悄悄向她走近。在床前端详了 会,猛地扑了上去。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她挣扎了会,嘴里发出唔唔响声。 黑影急忙伸手捂紧她的嘴。黑影很壮,对付她自然不甚费事。她就像一块面团儿 被黑影揉搓着。天色渐亮。她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人。她盯着床上那滩血迹想 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她卷起床单,走到村旁小溪下游。前些日子,她的床上 也出现过这些莫名其妙的血迹。所以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张。第二天夜里,又 有黑影潜入,不过,有点瘦,而且高,但同样有力。第三天夜里,黑影又来了, 这次的较矮……      她每个白天还是与往常一般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天空。天上有时会出现从她 身边跑掉了的那只狗,皮毛有时是黑色的,更多时候是白色的。她便小声地喊。 那狗却没有听见她的喊声,一眨眼又不见了。开始她有些儿伤感,后来,渐渐明 白了什么,脸上慢慢有了些许笑容。但没过多久,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嚷出声,大 家这才惊觉她的肚子竟然大了起来。      整个村子沸腾了,这不仅是伤风败俗,更是对祖宗祠堂的侮辱。而更令村里 人愤怒的是,她脸上始终挂有两抹淡淡的笑容。大家七嘴八舌找到村长。村长也 是族长。他坐在太师椅上安静地听完后,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八仙桌上轻轻敲了敲, 嘴里吐出几字,“国有国法,村有村规。”      她被带入她从未进入过的祠堂正门。里面堆着很多木牌,有开了裂的,有没 有开裂的,到处都是灰尘,还有蜘蛛网。几盏香油灯晃晃悠悠。她仔细地打量四 周。她看见正欲迈入门坎常来打扫祠堂正房的李伯,她对他甜甜一笑。说来奇怪, 李伯忽然一个趔趄,脚在门坎上一绊,整个人立马摔成个狗吃屎。等到有人把李 伯扶起,他已经没气了。      围着她的人群蓦地声往后退开一圈。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良久, 一个白胡子老头扯起嗓子尖声叫道,妖孽啊。这一嗓子可真刺耳。她皱了下眉。 村长也皱皱眉,声音嘶哑,男人是谁?她没有说话,冲村长笑。村长额头冒出几 粒汗珠,脸色有点白。村长挥了挥手。她被带下去了。很快,她腰间被绑上块磨 盘。磨盘很重,她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它一半重。她站在池塘边,静静地 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水面上有鸟的影子,趔趄着。她抬起头,看天空,天空中 什么也没有。有人在她身后一推。她像块石头滚入池塘,水面溅起几片涟漪,转 眼又是如镜的水面。她好像根本就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过了一年,村里发生了一件故事,可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玩。事情的开始与 结束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忽然间就发生了,而且不管人们是否相信,事情确实就 是这么一回事。      他是村长。一村之长自然威风凛凛,又哪里容得下沙粒吹入眼睛?村里头大 小事务无不需由他颌首点头,说出来的话如同铜豆子掉在地上,当当作响。他对 自己的权威甚是满意,日子平静,若滩死水,但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毕竟 都有口饱饭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问题解决了,其他那些都 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经历过那个不管往肚子里填多少东西都不会觉得饱的年代, 那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嘟嚷了声,倒背双手,沿着村子里头这条坚硬的石头路摇 摇晃晃地走动,这是他的习惯,是每日清晨起床后的第一项工作,不管别人如何 看,他自己的的确确把这当成了工作。晨曦清澈,炊烟袅袅,吃奶孩子的啼哭 声……这是他的村庄,让他迷恋,每一个从黑暗幽深大门内走出的人见到他都会 恭恭敬敬向他说一声,村长好。他喜欢这样的称呼,说实话,他都差不多快忘了 自己原来姓甚名谁。这种秩序让他感觉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      他念过几年书,没有继续读下去,虽说因为穷读不下去,可在他看来,书本 上只不过是群无聊的人在说着些无聊的话罢了。读书有什么意思?先被杀头的总 是那些读书人。大智慧不会在书本里。他在经过那座祠堂时加快脚步,他舔了舔 嘴唇,来到祠堂边的一棵大树下,然后背转身,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树很大, 五六个人都抱不过来,因为大,里面很空,三四个人可以并排躺着。他露出微笑, 从小,他就爱上这玩耍,这儿总有许多蚂蚁,各种各样的蚂蚁爬满每一个角落。 他起身钻入树洞,诧异地发现里面有个人正用床破被单盖着头仰天而卧。他脑海 里迅速转过方圆几十里的一山一木一草,他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这是个陌生人。 他感到愤怒,这人未经允许就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地方。他伸腿开始粗鲁地踢陌 生人的身体。      陌生人被踢醒了,立刻抱头屈膝蜷缩成一团,显然觉得痛,咧嘴倒吸凉气, 露出背上雪白的皮肤。他没来由地一惊,退后几步,心中暗自一凛。去年村子里 闹野猪,围堵了个多月,连根毛都没抓着,后来埋伏在田边灌木,熬了整三天三 夜,才在月光下见到那头雄纠纠气昂昂的野猪。那天晚上的月光比冬天里的河水 还要凉,那头野猪雪白的獠牙,又比那月光更冷。村里头铳放得最准个头最高手 劲最大的王老头的胸膛就是被那牙齿轻轻一划,也就破了,雪白的牙齿因为鲜红 的血而惊心动魄。他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一条用獠牙在土地里寻食的畜生牙齿为 何还会这样白?野猪被打死了,足足有三百来斤。王老头下葬后的那天,大家分 食了它,每家每户都有一大块。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好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王 老头这个人。谁叫王老头只是个孤寡老头呢?      他有些烦躁。陌生人后背上雪白的皮肤让他意识到某种危险。他嘟囔着,继 续往陌生人身上踢去。那条硕大的野猪最后就是被他们赶到这棵树下,钻入树洞。 十多只火铳朝树洞里乱七八糟地放着。畜生竟不晓得出来,就那么撅着屁股硬挨, 村子里的狗全部扑上去,疯狂地撕咬。血流了满地。他滑了一跤,跌得鼻青脸肿, 这让他更为恼火。他咬紧牙,冲上前,端起铳塞入野猪双腿中间,恶狠狠地扣动 扳机。一猪二熊三老虎,都说受伤的野猪最可怕,他当时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第 一个钻入树洞,终于明白野猪为何钻不出来的原因。那雪白的獠牙穿透一对赤身 裸体正叠在一起的男女,牢牢地钉在树干上。他认得这个男的,也认得那个女的。 男人是女人的亲叔叔,都是他这个村子里的。两个人的身子被火铳打得稀巴烂, 脸却是好的。他想了想,哆嗦着,往铳里填上火药,冲他们的脸各开了一枪。      他没有再问眼前这位陌生人是谁,又往陌生人身上重重地踢了一脚。陌生人 喉咙里嘎吱有声,似乎想起什么,捋了把头发,手往脸上擦去。   “你是?……”,他张口结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张筛子,下面半截 话在牙齿缝里噼哩拍拉响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往树洞外跑去,脚下一个踉 跄,咽喉处一紧,眼前一黑,再也说不出话来。清晨的风从他耳朵里吹进去又吹 了出来,似乎要诉说什么。很快,村里人在大树边看见他们的村长正悬挂在一根 枯藤上。非常奇怪,那树藤还没有一个人高,可他们的村长却偏偏就这样吊死在 上头。谁也没见到过那个陌生人。      村里人交头接耳了良久,埋了老村长,选出新村长,并沿村子四周劈哩啪啦 放了好一晌鞭炮。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迅速死 去。所有的女人都成了寡妇。女人们惶恐地交换着眼神,开始逃离这座村庄。村 子荒芜了。村里那口池塘也很快就干涸了。一扇石磨露出来。没过多久,石磨上 渐渐地长出一小堆草,颜色也是白白的。      4      给你讲这个故事的朋友姓吕,叫吕日。过去喜欢写一些诗,后来不写了,一 心一意与老婆过日子。老婆是幼儿园老师,娃娃脸,挺可爱的,但听说生活作风 不好,与他未结婚之前与几个男人上过床,听说她的大腿根部还纹有一个男人的 名字。你没有问他为何要娶她,不管如何问,这种问题显然是一种侮辱。      吕日是山里面出来的孩子,人长得挺帅,轮廓分明,就是脸有些黑,印堂老 暗着。他分配得不好,九O年毕业,学中文,被分到深山里面的一所林场。林场 风景很好,房子是当年建“共大”遗下的,整整齐齐两排。四周都是竹子,凤尾 竹,竹杆碧绿,竹叶晶莹,林子里面是厚厚的腐殖层。   你说,人在里面呆不了半晌,就会觉得有一股子彻底的幽凉泌到骨头里。吕 日却表示反对,说这是死寂,令人毛骨悚然。   你说,就没有过风吹竹林万籁俱静的时候吗?吕日说,我是年轻人,年轻人 的血是热的,我还没到枕漱松泉的那层次。携轻风、伴明月、踞山巅,偶发清啸 于云边,这确实好听,让人向往。不过,这也得先从那万花丛中走过来。山若没 有人的思想的注入,没有一个返朴归真的审美态度,这山便是丑陋的山。我不喜 欢附庸风雅。我流过太多汗水,我那个村子里因为采药摔死在悬崖下的人可不少。 现在每年也有好几个。山,对我来说,是一头吃人的野兽。      吕日见你沉默下来,就从床头翻出一个练习薄递上你。上面全是他写的诗。 笔迹正整,一点也没有所谓诗人的张牙舞爪。      树的影在房子的上面   乡村的夜晚总有着风与大山   崎岖的路沙沙地响   忍不住回头看看身后   终究是什么也没有   萤火静静地游   空气中弥漫着麦田的芬芳   我看见它们正在潺潺流水间   一滴一滴   清脆地响      诗写得并不好。无甚新意。字词也稚嫩。但有些许空灵,且真实。这种不停 地回头看一看自己身后,蓦然一喜,若有所悟的感觉你也有过。   你说,麦田是芬芳的。你既然写得出来,为何做不到?   吕日就笑,说,你知道我写完后干了啥事?你摇摇头。吕日起身从门背后的 一堆乱七八糟的期刊中捡起一本扔过来。封面是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影星。期刊已 经旧了,纸页泛黄,散着一股霉味儿,但仍能看出女影星脸上那些干涸结成硬壳 的痕迹。吕日说,我回屋后就一手拿它,一手套弄着自己的那玩意儿。   你就笑。你也手淫过。你没再说什么,从屋角的瓮里舀出勺米。   竹林旁边有一处水溪。水极为清冽,据说是泉水,可以直接喝。溪里的石头 大小不一,圆滚滚的,颜色漆黑,没有泥巴,很干净。水里似乎没有鱼,但有小 小的虾。随意翻开一块石头都能见到几只。水寒,手浸入其中便恍惚觉得身体里 的某种东西正被这些寒意一丝丝拽了出去。你淘干净米,招呼他一起把从家里带 来的咸肉切好洗妥,找了几根树枝搭成一个临时烧烤的支架,再将厨房里的锅搬 出来,开始生火做菜。那天林场里的其他人都去镇上赶集了。阳光挺好,若用王 小波的话来说,头顶蓝天如海,四下白云壁立。这茫茫寰宇似乎也只有两个孤独 的灵魂。      没多久,吕日去外面打工了,过了一年,回来了,问他在外面混得如何也不 肯说,只是嘿嘿干笑。班不去上了,整日就在舞厅呆着。吕日对跳舞似乎极有天 份,他说这是因为他妈会跳忠字舞。这个你信,当年万民共扭忠字舞,不要说居 于穷山僻壤的人,就算山沟里的一头野兽,听见喇叭声后,也会依葫芦画瓢来几 下。那时,跳舞在老家算是风靡一时,短短一条不足五百米的商业街,就有五家 舞厅,“大富豪”、“青苹果”、“凡人舞动”、“大自然”、“月亮湾”。至 于各个单位自办的舞厅更是数不胜数。      “跟着感觉走、紧抓着梦的手,蓝天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柔……”   吕日在舞厅混了没两个月就与他老婆打完了从认识到结婚的这场“闪电战”。 你做他的伴郎,一桌挨一桌喝过去,喝得面如金纸,差点儿当场呕吐。那是你平 生第一次醉,头疼若刀割,却很是开心。酒是自家酿的水酒。在饭店门口摆了整 整十二大瓮,那种泡咸菜的最大的瓮,一律用烧着了的稻糠养着。街上平时也有 零卖,二元钱一铝壶。酒色看是轻薄,微微的米黄色,喝到肚内浑似炭烧。你见 过做这种酒的药引,白色的,与街上卖的袋装汤元差不多大小,不知道是啥成份。 据说里面含有许多对人体有害的东西,不过,没有听说有谁喝死掉。也许是慢性 中毒。但这不能妨碍大伙儿高兴。      吕日穿着从省城买来的西装革履,样子人模狗样。衣服是他丈人买的。他丈 人是握有实权的副局长。大家都说吕日狗日的好福气。吕日的爸妈也从山里赶来 了。爸爸盘着腿坐着发愣,妈妈则一直在抹眼泪水,见了吕日的丈母娘,忙不迭 地起身,伸出双手,嗓音颤抖,说,亲家母、亲家母……样子滑稽得很,你却笑 不出来。别人或许没注意,你却看见吕日丈母娘眼中掠过一丝厌恶之色,右手食 指在吕日妈妈的手掌心轻轻一触,就迅速缩回,嘴里虽然也说着亲家母,脸已转 向旁边的宾客。一切闹哄哄的,让人头晕脑胀。你去上厕所。厕所在饭店后面, 中间有几间大大小小的房子。你走到某个窗台下,听见吕日的老婆正在小声嘀咕, 你家那些穷亲戚咋好意思只包六块钱?一桌六十块钱,还不够烟钱与酒钱。你往 门缝里瞥了一眼,吕日一脸陪笑,说,就当喂狗,算了,乡下人没钱呢,烧一车 炭还买不到你的一支口红,与他们计较个啥?      吕日的老婆身材很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一身鲜艳的火红色的 旗袍,让人不敢再看下去。你抽抽鼻子,没敢发出声音,撒完尿,溜回席间,继 续喝酒。你包了六十块钱,你应该不是吕日说的狗。酒喝得凶,喝得急。中途又 出了几趟厕所,胃里实在难受,吐了好几回,到后来什么都吐不出,只是干呕, 仍然难受得紧,就把手指伸入喉咙用力抠。      过了一些日子,吕日从林场调到县城的小学当老师了。夫妻俩恩恩爱爱。吕 日每天下班后都会骑着一辆“光阳”踏板车去接老婆。有几次你叫他,他没有听 见,卷起一路灰尘,从你身边呼啸而过。你与他之间的来往日渐稀疏。不过,你 还是去过他家一次,装修很好,水曲柳贴的墙面、水晶吊灯、乳白色的防罗马门 柱的隔断、厚厚的地毯。你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回家。他来找过你一次,并请你在 间小饭馆里喝了顿酒。饭馆后门有一个窟窿。风嗖嗖地往里面冲。他对你讲起上 面这个故事,神情萧瑟。你没说什么,一个星期后,你离开了老家。过了半年, 你往家里打电话,你哥说,吕日死了。   你说咋死的?   你哥说,吕日往他老婆身上浇了桶汽油,点着了。别人想上去救,他拿刀砍, 大家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老婆烧死了。那么大的一个人竟然会被烧成不足一米长, 真惨。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吕日怕是失心疯了。   你说吕日咋死的?   你哥说,他拿刀往自己脖子上砍,连砍了五六刀,也真下得了手。      你沉默下来。一个人敢自杀算不了有勇气,闭着眼往楼下一跳,傻子也能干, 至于吃安眠药什么的,更是小儿科。只有这砍脑袋,自己砍,而且一连砍几刀, 倒着实不容易,若往里面深究下去,不难发现一种类似于东洋武士道的菊花美。 靠出血自杀是有难度的,颈动脉不是那么容易割断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吕日。 你哥见你不吭声,忙咛嘱你,说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没时莫强求。你哥记得很 多昔时贤文里的话,时常挂在嘴边。而他在学校里学的那些数理化却几乎还给老 师了。你笑起来说,明白,这是吕日的命。      5      你说,你信命吗?你说这话时,她已彻底瘫在床上。床单很白,没有她白。 她的脚踝搁在檫木床架上,脚趾圆滑,细,似乎极容易被折断。你侧过身,握住 它们,轻轻地揉。她的腿翘得笔直、绷紧,腰却拧着,头靠近膝盖,脊背弯成一 条曲线,半张脸被散乱的头发遮住,露出一张柔嫩花瓣似的小嘴,胸腹一起一伏, 并微微泛红,嘴里嘤咛有声,你想弄死人呐。      时间静止不动,光与暗在她身体两侧晃动。她的乳房是半透明的,就好像鸽 子,好像鸽子敛起洁白翅翼时的歌声,好像鸽子在黎明时清澈纯净的歌声。乳房 上面流淌着一种晶莹的近似白色又不是白色的奇异光芒,一种很暖和的光芒,温 温热热。女人的身体真是奇妙无比,你暗暗赞叹。美的,而且真实的,那只有鲜 活鲜嫩的女人了。人都是奇形怪状可以折叠起来的。而女人,因为美,因为真实, 因为她们的鲜活鲜嫩,所以在奇形怪状不断被种种事物折叠着的人生中,她们阐 述着生命的另一层意义。      你朝她的身子摸去。她的身子热得烫手,偏生又滑腻得紧,绸缎般滑腻,且 有淡淡幽香透出。你伸出舌尖在她乳尖舔了下,说,过去有个香妃,一出生浑身 就散发着一股股麝香。麝香,听说过吗?香獐子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体的分泌 物,男性嗅了,会性欲勃发,所以乾隆帝对她着迷得紧,特意派兵把她从新疆喀 什抢到宫里来。      她嗤嗤地笑,不说话,伸手挠你的胳肢窝。窗外风声呜呜,声音不是很大, 似有人正漫步在月光下,一身青衫,抚箫直吹。她的乳房压在你大腿上。你说, 你喜欢听我说故事吗?她悄没声息地点点头。你搂紧她,不再说话。月光把墙壁 弄斑驳,一块一块,按宫商角羽排列分好。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在隐隐绰绰中飘 浮。床的对面有张画,一个刚生婴儿的脸,看不大分明,但仍觉察到婴儿嘴角的 笑意。这是一家旅店,设施不是很好,与床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有着滴滴嗒嗒的 水流声,像钟表在走动,像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巫正躲在里面把时间一点点偷走。      你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走过山,走过庙,还走过了庙中的老和尚。你是在 中途下的车,眼见一抹青墙灰瓦从潆潆山色中疾速掠过,心中一动,扯起包裹, 对司机喊道,下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车,也许是不耐烦身边嘈嘈切切的噪 音,你刚起身,矮个中年男人已飞快地挪过屁股,伸手向那个酒糟鼻招呼着,要 他坐过来。坐在发动机盖上卖票的女人起身疑疑惑惑地瞟了你一眼。你相信在她 的记忆里,你应该在这趟车的终点站下。在始发站上车并买足全额车票的人并不 多。你冲她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撑开车门。车门吱吱嘎嘎一阵响后,她就立刻 转过脸。女人年纪不大,也不小,约三十左右,面目黝黑,手掌上满是老茧。      卖票是一种辛苦活,看似简单,一手钱一手票,实际操作起来完全不是这么 一回事。嘴要甜,能把旅客喊上车。要过目不忘,毕竟有人喜欢逃票或明明得买 十元钱车票上车伊始却只买五元钱的。手脚要麻利,帮助客人上下行李,而这些 行李多半是鸡鸭与各种小百货。身体还得好,站上五六个小时不会头晕眼花,且 不怕被人挤。最重要一点是,能讨价还价,在争取最大利益的前提下用最短的时 间搞掂对方做妥生意。声音得大,语速得快,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面路上有 交警影子时,要立刻招呼从在过道中央的乘客低下头,若是看见经常在这条路上 出没的几个老扒手就得在他们上车前赶紧提醒大家莫打瞌睡注意保管好自己的财 物。若条件允许,最好得有几分姿色,胸脯挺些,屁股大点,当男人的胳膊压到 她们的乳房与屁股上时,就算做不到嫣然一笑,起码不可以口出怨言。      你下了车。这段路要比你回老家的那段路好些,虽然都是沥青泼的路面,但 这儿的养护工作做得不错,看得出许多刚刚修补过的痕迹,一块块,或大或小, 与小时候的衣裳上的补丁差不多,不过,走近一瞅,形状皆方正规矩,不似补丁 的椭圆。路边有渠,渠边杂草丛生,已渐枯黄。没有淙淙水声,水色极为清冽, 这若是夏天,草茂盛地长,盖住渠,或真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一条狭长的草地。但 也说不准,若真是夏天,水声怕又大了。现在是枯水季节,不必再灌溉什么。      往回走了约五百米,那青砖灰瓦出现了。你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了一阵欢喜。 十余级水泥台阶。阶旁植有四五株树,叫不出名字,胳膊粗细,结有青涩色果实。 你在寺门前停下,寺名“龙泉”,应是刚建不久,山门两根白玉石柱子犹有斧琢 之痕,这应该是“空门”,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山门,那应该是无相门与 无作门。空门旁却不见常见的哼哈二将,只镌有楹联一副:   “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来无知无识;观事观 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是有高有低。”   这庙里的和尚怕剃发不久,对联看似超脱,却依然没有洗净红尘味道,乏了 一点向佛的虔诚之心。所谓空门,怕只是一个遁世之处,而非修行之所。你笑起 来,一个面容清癯的老和尚挑着一对水桶从路边林子里转出,见你堵在门口,站 住,也不搁下担子,眉毛垂下。你侧过身,微低下头,双手合什说,师父,早。 老和尚微微一愣,握住铁链的双手松开,合什。水桶稳稳地停在肩上,不曾有一 丝摇晃。老和尚说,施主,早。说完,手抓回原处,往山门里走去。      游庙有四忌。一忌称呼不当,僧人忌直称“和尚”、“出家人”;二忌礼节 失当,忌握手、拥抱;三忌谈吐不妥,提及杀戮之辞、婚配之事、腥荤之言;四 忌大声喧哗、妄加嘲讽、乱摸神像。自己刚才犯了哪条忌讳?这老和尚虽礼貌却 也冷淡,怕你这俗世之人扰了他的心境么?又走了百余台阶,额头已有微汗渗出。 老和尚仍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背影恍恍惚惚,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些感动。出世 入世,皆一念作怪。若无我无物,何来欢喜悲哀?只形似木槁,心成死灰,又有 何意趣?“‘僧’是曾经为人,现已不成人样;‘道’是一路回首,早就痛彻肝 肠。”这话真有意思。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名字好像叫《生死事小》吧。文章 里面有一块会说话的石头,似乎还有个舍利佛爱上一个发了疯的干干净净的女子。 你紧走几步,前面出现一大钟,古色斑斓,系于一虬曲老松上,意态萧瑟,而青 烟袅绕,已见大雄宝殿之姿,檐角挑起,蓝天澄明。      6      心里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并且拧成结,漩涡状的。它们并没有被寺庙里 的庄严肃穆滤去。青烟袅袅,有人剃了光头。头顶几个疤,像眼睛一般奇怪地睁 开着。又有人在殿堂中跌莲花座,捏无畏印,颂婆罗经。还有人眼观鼻,鼻观心, 敲着木鱼,闭目冥思。所思非思,所观非观。木鱼声一下一下清脆地响,整个空 间仿佛也在这奇异处伴随着这响声在慢慢蠕动。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 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 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 的热情。而当你终於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你在佛祖面前站住。地上有三个包有褐红棉布的草垫。那是向 佛祈求时膝盖跪下来的地方。你能求佛什么?      念初中时挺喜欢读席慕蓉的诗,虽未动笔抄,倒也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几首, 那些“纯粹”在懵懵懂懂之间牵扯着几丝不知所以然的情绪,青涩的,偶尔激烈 地跳动几下,多半与班上某个女孩儿的背影有关。阳光从窗外投进教室,女生们 的下颌变得透明,微微的茸毛随呼吸声均匀起伏,手指纤细,还是粉红的。她们 喜欢将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抄在带了锁的笔记本上,厚厚几本,或折成小纸条粘 在桌面的左上角,惹得几个淘气的男生回头去拽,飞快地折成小飞机,嘴里唿哨 一声,纸飞机就在空中飘来荡去。若正巧落在哪个男生头上,大家便会暴出一阵 轰笑声,正在板书的老师立刻铁青着脸兜转身,刚想斥责,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 刚才的轰笑似乎根本不曾发生过,那个纸飞机当然踪迹皆无。      你一向就不是一个好学生,倒非成绩不好,或许是有些小聪明,老师讲四十 五分钟的课,自己花十来分钟时间看书就能弄懂,便觉得书本乏味无比,经常逃 课去玩,多半三五个人成群结伙,偶尔一个人去爬山。学校在山脚下。山不甚高, 不管何时皆郁郁葱葱。侧柏、圆柏、龙柏沿着暗色的石阶一路向上,离台阶稍远 处还有一些板栗树。树冠扁球状,树皮灰褐色,树干上的裂纹纵横交错,很多蚂 蚁沿裂纹爬上爬下,个头大,是普通家蚂的五六倍,若用手指去摁,尾部会“迸” 一声脆响。这种蚂蚁咬人很痛,被咬处一下子就会红肿,痒,让人难受,所以爬 树之前,你会去折几根侧柏,尽量扫去树上的蚂蚁,可它们总是会在你爬上树后 冷不丁地钻入衣裤里,狠狠咬上一口。但你还是经常爬,因为树上有板栗,很好 吃,摘下来,找块石头敲开尖刺,剥出硬壳,放入嘴里咔嚓一咬,真觉得天下美 味莫过如此。      石阶顶头有一小块平地,矗有一块人民英雄纪念碑,碑边有条小径,通往一 个破落的水房。四周幽静,风在地上打着滚儿,鸟不时地从一堆蓬草窜向另一堆 蓬草。草的后面是一排排杉木林,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林子后有一些梯田,皆 是附近人家垦出来的菜园,栽有各种蔬菜,以红薯、青羚角这两种耐干旱的植物 为主。你常去偷后者。它太好吃了,用衣服拭去泥巴,用指甲撕去皮,将身子放 倒在某个僻静处,大口大口嚼着,脆生生,汁水极多,又香又甜。吃饱了,打个 嗝,从地上捡起石块往四周乱扔。      这儿还是恋爱中人的天堂。时常会遇到一对对正在苟合的野“鸳鸯”。据说 还有被“罗汉”们勾引了的女生。某天晚上,学校里的保卫科与联防队员来抓, 逮到几对,不过带回去一审,人家却是夫妻,因为没房,所以不得不“野战”。 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就演变成保卫科长的老婆与人胡 搞被逮了个现行,而那个野男人是她在菜市场勾搭上的一个杀猪的。这弄得你在 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看保卫科长那位胖乎乎的老婆。她真丑,与这样的女人上 床应该是一种圣人行径,那位杀猪的也许是用这种方式来洗清自己的罪孽。不过, 这更可能是谣言,保卫科长的老婆仍然会时不时拎回家一大篮子骨头。他们的家 就在学校里,二间小平房,矮矮的,墙身上挂有褐藓绿苔,里面的家俱一览无遗。 你放学回家时,路过他们家的窗口,常能嗅到骨头汤的香味儿。那汤真好闻。几 乎每一个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咽下一大口口水,然后匆匆加快脚步。 一般是保卫科长喝,他老婆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看他喝,并且满脸幸福。      后来,出事了,就是那个离纪念碑较远的水房。水房墙壁上面有几个字,石 灰刷的,已经斑驳脱落,但那行“抓革命促生产”还是比较清楚。那里还有废旧 的铁管,很大,一个孩子可以悄没声息地趴在里面。而一个女人的尸体也被塞在 里面,听说是情杀,所以死的时候是赤裸裸的,身上铺满苍蝇,是一个小孩发现 的,人吓傻了。女人是法院院长的女儿,年纪轻轻,挺好看的。你见过她,在影 剧院门口,穿着件白底小碎花的连衣裙,露出两个浑圆的肩头,神情焦灼,东张 西望。尽管你在她旁边站了好几分钟,她却始终没看你一眼。案子一直没有破。 那年在法院还发生一件事,一个外地老汉在身上绑了炸药,早上六七点钟来到法 院门口,也不说话,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据说老汉是来向某单位讨一笔钱,可 法院的判决却有地方保护主义倾向。孰是谁非,你自然不知道,只是觉得老人一 个人死在外面挺可怜,连个收骨头渣的人也没有。      纪念碑、柏树、水房、这些已经化作尘土的事情,它们会组成什么?多年以 后,你写下一篇文章,叫《童年》,一篇小说,一个虚构,一种视角。为的是记 住那一个灰色的瞬间,那个飘着蓝色的、充满悲伤的童年。蓝色是什么?一种能 量,处于负轴,在极端纯粹中弥漫出一种惊心动魄夺人的虚无,它是蛊惑与宁静 这对矛盾的综合体,饱含绝望、阴郁、苍凉与无边无际。     7      从山上望下去,整个县城淹没在泛黑的绿色里。山上有风,山顶上八面来风。 山不高,风却大,吹过松林,呼呼地响。一些已失去生命被自然法则所淘汰的松 针在海涛般的响声中,簌簌掉落,铺在地上,厚厚一层。来自大地的潮气伸出无 数手指把它们原本坚硬青翠的身体,揉搓成一种能够吞噬掉任何脚步声的柔软与 枯黄。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阳光在泛白的马路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县城的 人有睡午觉的习惯。黑瓦、青墙、大红油漆的门、灰蒙蒙的窗户,在微微鼾声中 摇摇晃晃。时间似乎粘滞了,好像从盘古开天混沌初辟以来,这里一直就是这样, 不曾有丝毫改变。县城不大,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县城中间蜿蜒穿过,也流经 山脚。河边栽有几行垂柳,几个妇人在这垂柳的阴影中,用打湿的毛巾裹紧头, 半跪在青石板上,露出半只白得耀眼的乳房,懒懒洋洋用木棍敲打衣裳。天很热, 狗也不愿说话,趴在地上,微眯眼,吐出长长的舌头。一些不知名的小虫漫不经 心地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到处都是沾满尘土的叶子,最后,小虫们放弃了 努力,在某一片叶子上停下,然后慢慢爬向叶子背面。      你从山脚一排砖砌平房其中某间里溜出来,反手将门阖上。当大人熟睡后, 这个世界也就属于了孩子。你咧开嘴,赤脚,扫了眼被阳光烤得闹哄哄滋滋直响 的地面,皱眉、耸鼻、低低哼了声,撒开脚丫往山上飞快跑去。你跑得很快,灰 尘在脚底漫开,这让你看起来似一只淘气的小骏马。很快,要登山了。从山脚到 山顶,共有四百七十级石阶。你抬起头,一只白色的鸟蓦然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 旋转、尖叫,眨眼间没入白云里。你愣了下,头顶的苍穹悠悠一漾,不知从何时 起,它的颜色已是那种接近无限透明的蔚蓝。      你用手拭去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低下头,数着数,开始向上攀登。石阶尽头 有块汉白玉石碑,上面有一行大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碑身那些密密麻麻的小 字,你却多半不认得,但这并不妨碍你把手指放在这些用凿刀雕刻出来的汉字上。 汉白玉是清凉的,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它总能把一种水一般的感觉从指尖送向心 底。你喜欢这种感觉,当然你也喜欢碑身上那些看不清人物面目的浮雕画。有些 人举着拳头,有些人拿着大刀,他们在一圈圈古怪的花纹包围中,神态庄严。石 碑附近是几株筋骨虬曲的柏树,应该是侧柏,枝叶呈扇状打开,上面结满手指头 大的果实。果实很坚硬,有六个角,把它们摘下来,放入火里煨熟,用石头砸开 磨碎,再用饭粒一拌,就可以放在竹笼子里充当诱鱼的饵料。这些也都是一个八 岁大的男孩所应该懂的。      你没有在石碑边停下,弯下腰小心翼翼走向石碑边的一条小径。每走一步, 都往四周打量几眼。路陡,忽上忽下,约摸十来分钟,你停下来,屏住气息,眼 前赫然出现一间被废弃了的水房,墙壁是那种粗大的石块砌成,粘在石块外面已 剥落得差不多的沙浆上隐约可见几个大字——抓革命促生产。墙壁外有几根粗大 生满锈的铁管。铁管上面撒着的那层泥土上长着几根青草。风在吹,你满意地点 头,弯下身,朝铁管里爬去。铁管的尽头正对水房东面墙壁上的一个大窟窿,你 揉揉眼睛,笑了,那个只属于你的秘密在你眼前白花花地开放着。      几个星期前,你发现了这个秘密。你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来到水房边。 蝴蝶很美,但飞得很快,你脱下身上的汗衫,徒劳地向空中挥舞着。你想不明白, 为什么蝴蝶会飞,而人却不会飞?你有点儿愤怒,想逮住这只蝴蝶再把它捏死。 你曾逮到过许多粉白紫黑幽蓝深黄的蝴蝶。说真的,你爱听把肠子用力挤出蝴蝶 肚子时的那声脆响。蝴蝶在水房墙壁上落下,你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过去,一步一 步,你确信只要脚步足够轻盈,就一定能够把这只害得你满头大汗的蝴蝶逮到手。 二米,一米,再向前一步。汗从你额头滴下,淌到睫毛上,微微一颤,落在唇上, 你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舔,浑身肌肉缩紧,准备扑过去挥舞衣衫,突然听见水房 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悉悉索索,像一条散发着腥味的蛇从草丛中游过。你吓 一跳,拔腿想跑,一句低低的呻吟传出来。这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它们在很多个 夜里,不管月色是否落满窗台,都会从爸妈睡的那张床上飘起。      那还是几年前,有天晚上,你被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弄醒了,再也睡不着,蜷 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看着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 影子,古怪的声音就是从影子里冒出来的。你陷入莫名的却也是巨大的惊恐中。 爸爸妈妈是不是被这团影子吃掉了?所有的妖怪都是要吃人的,若没有齐天大圣 孙悟空,唐僧早就被白骨精吃掉了。你喜欢妈妈,妈妈从外面回来总爱把湿漉漉 的手往围裙上擦擦,然后放在你头上。你喜欢妈妈这样,妈妈很漂亮,是世界上 最漂亮的,可妈妈从来不笑,爸爸也不笑,老是忙个不停,不是劈柴,就是挑水, 偶尔歇一口气,便把头仰得高高的,默默地瞧远方的山。你想一定是这妖怪把爸 爸妈妈的笑容早早地吃掉了。      第二天,你把早就藏在被子里捂得发热的石头对准床上的这团影子猛力地砸 过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在你扔出石头后曳然而止。你相信,那只妖怪已被打死了。 石头有着很大的力量,齐天大圣也是从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你还曾用石头砸死 过几只跳进家里来的癞蛤蟆。没多久,灯亮了,爸爸出现在你睡的小床边,影子 在墙壁上晃动,有着手,手上是五根指头,这很让你心安。不过爸爸正紧捂头, 眼冒绿火。你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再后来,你就很少听到那种声音了。爸爸把隔 壁杂物间清理了下,把你的小床搬了进去……       歇在水房墙壁上的蝴蝶飞起来,在天空中晃了晃,不见了。爸妈把床搬到这 里来了吗?你竖起耳朵,水房里低低的呻吟声已经变成揪人心肺的喘息声。你的 心猛烈跳动,你咽下唾沫,回转身,趴下来,眼睛凑到水房墙壁一个小窟窿上。 爸爸是古铜色的,水房里面有一个古铜色的身体。妈妈是洁白的,里面也有一个 洁白色的身体。古铜色一抖一抖,洁白色一颤一颤。这可真好看。你想笑,但一 种尖锐的东西猛地刺入喉咙里,心差点儿就被这东西从嗓子眼里拽了出来。洁白 的是妈妈!古铜色的不是爸爸!一个你从来也没见过的男人像来自草原的骠悍骑 手,撅着屁股,在妈妈身上纵横驰骋。      他们在做什么游戏?男人已把妈妈的腿扳成一个钝角,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 妈妈的腿真白,比所有吃过的馒头都要白。这个男人的屁股比妈妈的腿还要白, 两大砣。你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脑袋里迷迷糊糊,热辣辣的太阳像一大滩沥青 在脊背上收缩。嗓子疼得厉害,水分迅速消失。你小心地把手里的草塞入嘴里, 慢慢咀嚼。草虽有点儿枯,仍有青色的汗液,也能止渴。你聚精会神地看着。妈 妈怎么就不起身擦一下那男人滴下的口涎?这男人真脏,你看着那男人微微凸起 的眼球,有些害怕,缩起头,屏声静息。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过几秒钟,妈 妈与那男人终于爬起来,说着一些你听不懂的话,紧紧拥抱在一起,似乎就像不 要了命。妈妈好像哭了?妈妈的眼泪为何老流不完?那男人噘起嘴在妈妈脸上啃 来啃去。妈妈穿上了衣服。妈妈不穿衣服时真好看。男人也穿上衣服,男人不穿 衣服时也好看。妈妈与那男人一前一后走出水房,妈妈为何忽然掩脸朝前山跑去? 男人为何只追了几步就停下来扭头朝后山走去?      你把蜷曲已久的腿缓缓伸直,心中溢满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但绝对不是浆糊。 阳光真冷,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一大朵乌云眨眼间就已从远方窜来,发出乒乓 乒乓的声音。你打个寒颤,顺手捻死一只爬进脖子里的蚂蚁。蚂蚁的尸体上似乎 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你抽抽鼻子,侧过身,一点一点蠕动,出了铁管,然后仰面 躺在草地上。黑云越来越多,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 各异的兵器在飞。你叹口气,良久,从草丛中爬起,爬了一会儿树,又捡起石块 朝山下的林子扔去,仍觉得不安,吹起口哨。口哨声在树叶上滴溜溜打着转,天 渐渐黑下去了,像一个锅底严严实实地盖在山的头上。      你回了家。妈妈正在厨房把一大瓢水添入锅里。水在锅里发出咕咕的响声, 一些水蒸气飘起来,妈妈的脸模糊不清。你没说话,勾着头,吃过一大碗加过红 薯的稀饭,心里恍恍惚惚,屋子里原本很平常的东西都散发出一股意味深长的味 道。昏黄的灯一摇一晃。爸爸蹲在厨房门口就着淡淡的月光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水喝急了。爸爸用力咳嗽。妈妈走过去,欠下身,用手拍着爸爸的脊背。爸爸的 脸上满是皱纹,没有水房里的那男人一半好看。你伸出手指沾了些口水粘起桌上 的饭粒一粒一粒放入嘴里,望着墙壁上高高挂着的那杆黑乎乎的猎枪。爸爸是用 它去深山里面打猎的,可爸爸从来就不肯让你碰一下它。有一次,爸爸出去了, 你搬了把椅子去摸那枪,可你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枪身,椅子就歪了,你结结实 实地从上面摔下来,摔得鼻青眼肿。你皱皱眉,起身去睡了。睡到半夜,醒了, 心底凉凉的,就爬起来,望一眼窗外,抖落下身上的月光,扭开门,蹑手轻脚走 到爸妈的窗下。屋里有爸爸呼呼的喘气声,像一个破风箱。你竖起耳朵,还是听 不到妈妈的声音。你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中午,你又去了水房。很快,你发现了妈妈与男人的规律,这让你很 自豪。说真的,看妈妈与那个面目清秀的男人脱光衣裳在水房里打架,比逮蝴蝶 有趣多了。你缩在铁管里不停地点着头,兴趣盎然,嘴里嘘嘘有声。你现在能估 摸出妈妈在哪个时刻会叫出声,在哪个时刻拼命颤动然后发出啊地一声就一动也 不动。这很有意思,而且很有节奏,原本无聊乏味的都因为这个而变得生机勃勃。 草泛着香,风微微唱。你将手指头伸入鼻孔,觉得日子惬意无比。      忽然之间,咣当一下巨响,水房那扇破木门刹那间就已四分五裂。一个彪悍 的人影闯入水房,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你还来不及掩着耳朵,第三声巨响狠狠 地轰入耳膜。铁管里发出嗡嗡的回音,额头蹦出汗粒。爸爸!你头一抬,头在铁 管上重重一撞,金星冒起,爸爸!没人说话。巨大而又短促的响声迅速消逝,死 一般的寂静,一泓鲜红的血从水房墙壁大窟窿里慢慢淌出,滋滋响着,冒出白气。 你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爸爸怎么跪了下来?那杆猎枪的枪口怎么在冒着青烟? 这些血从哪里来的,又想流到哪里去?妈妈与那个男人怎么就像两只被人捻破肚 皮的蚂蚁?眼前一黑,你晕了过去。一只蚱蜢跃上你肿得老高的后脑勺。       8      你是谁?我又是谁?千百万年的轮回中有什么东西不可以被重叠?两点之间, 重叠最短,它让一切距离等于零,让所有参差不齐的都丧失厚度,不再拥有时间 的光泽,重新回到宇宙洪荒时的那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奇点。      这是真的。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家来做媒,但 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 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是从来没有 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 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再没有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就这 样就完了。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 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 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 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你不是很喜欢张爱玲的小说,非是嫌其从旗袍中抖落下的跳蚤,她的笔触太 华美斑斓反衬得人物面目的苍白。笔调虽落寞,却只在一口不足尺余宽的井里汲 水,情节琐碎,刻薄有余,从容不足,徒有井水之幽与碜骨之寒,而乏大漠孤烟 日落长河,更乏了在高山巅将整个自己拎出万丈红尘时意态睥傲的悲怆。每个人 身上都有一件旗袍,里面不仅会有跳蚤,还有吃人的兽。被它包裹得紧紧的 “我”,或许就是最凶猛的一只。      张爱玲的文章看过不少,独爱这篇344字的短文。文字虽淡,三起三折。文 字背后是茫茫生死。时间与空间不停地重叠。没有死去活来,没有惊天地动,没 有艰难苦恨,没有喜怒哀乐。这些东西已经被“重叠”这个动作一一被滤去。我 们所渴望的爱,所汗流狭背追寻的幸福,不就是多年前“对门住的年轻人”么?      你把《童年》在网络上贴出后,有人在语言、视角、写作技巧上做出相应评 论与批评。你很感激他们。但有一个老读者却给你写来这么一封信。她说,你的 文章写到现在,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你对肉体的追求而已。你写性,写得很好, 但若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停地将性写下去,那么你的写作生命也快要到结束的 时候了。性是人生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人还要靠其他的东西维持生命。相 比而言,性并不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一生只追求性,那就是我看错你了。你吓 了一跳,自己真是一个对迷恋下半身气味的人吗?当时你回答是,很抱歉,不知 道我的文章为何会给你这样的感觉。就《童年》而言,只是用一个孩子的所见试 图揭示那个年代里的一些残酷与灰暗。环境描写是时代的底色,“爸爸”、“妈 妈”更大程度上是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存在。      还记得那个国外的广为流传带点颜色的笑话么?   老师让同学回家后写一篇有关“国家”、党”、“社会”和“人民”的作文。 爱莉丝不理解这些词的含义,就去问爸爸。爸爸告诉她:“国家是最大的,就像 你奶奶。党是最有权利的,是一家之主,就像我。社会就是为党和国家干活,还 得听党的,就像你妈妈。人民就是最小的,说什么也没人听,就像你。”   晚饭后,爱莉丝想写作文,可是还不是很明白这些事,就去想问奶奶,可是 奶奶已经睡了,就去找爸爸。爸爸和妈妈正忙着“床上运动”。爸爸一看她来, 两个耳刮子就给打出来了。爱莉丝没有办法,只好抹抹眼泪,回房间自己写作文 了。第二天,爸爸接到老师的电话:“你是爱莉丝的父亲吧。”   “是啊,什么事”   “关于爱莉丝的作文。”   “是写的不好吗?”   “不,是写的太好了,我怀疑不是他自己写的。”   爱莉丝的作文是:国家已沉睡,党在玩社会,社会在呻吟,人民在流泪。      朋友默然了。你关好电脑,披了件衣服下楼闲逛。晚上大街上的人很多。这 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不大,非常精致,据说城市人口不过六十万,号称是地球上 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有河从城市中央七曲八折绕过。河边有绿草、青树、竹 林、嶙峋怪石、落满叶子的木椅,河里有游船、笑语、人影、桨橹水声、精美的 食物。空气中有桂花的香味。灯光在水面飘动,像是一群有生命的东西。城在水 中座,人在画中游。大大小小的楼房争先恐后将影子投入河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长堤、石桥等各色建筑上皆有一排排霓虹灯管,或红或蓝、或绿或黄,光华流转 不定。远处有喷泉,水珠高高跃起。      一些碎了的玻璃在血液中流动。你在街头站住。红绿灯下有滩污迹。一个孩 子几分钟前在这里跌倒。或许他的身手本来足够敏捷,事实上,他的攀援动作与 一只猿猴没有多大差别,但人毕竟不是猴子,街道上的铁栅栏的锐角猛然扯住他 的衣服,他在往前蹿时失去重心,头朝下重重地摔在水泥路面上,然后像一根枯 树枝被滚滚车流折断、卷走。他应该是一个捡垃圾的孩子,有一些同伴,不过这 些同伴在他倒在车轮底下后就都不见了。你弯着腰,默默地站在汹涌的黑色人群 中。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落在你眼里。他是为了抢在同伴之前捡到那个被人刚扔出 来的易拉罐。他终究没有抓住它,手臂笔直地伸着,而那个易拉罐就在离他三尺 处。他太急了,急得整条街道上都是救护车凄厉的喊声。      夜色继续涌动,整个城市流光溢彩,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鸡蛋壳。可惜哥伦 布已死去了很多年。这世上还有谁能把鸡蛋立在桌上?你仰起头,看着身边一块 广告牌上那对更为巨大的乳房,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一个要吃奶的小孩, 便笑起来。许多声音与影子从身边急速掠过,一个乞丐卧倒在人行道上睁圆眼。 你看他,他看你。你摇头,他叹气;你叹气,他摇头。你忍不住又笑起来,一个 巡警从对面走过来,仔细地打量着你,上一眼,下一眼,目光不无厌恶,像是打 量桌上一块臭肉。你只好对他笑,可他不笑,乞丐也不笑。警察刚想说什么。乞 丐的臀部猛地传来一阵叽哩咕噜的脆响。警察捂紧鼻子,走远了。你没敢笑,若 笑得东倒西歪那就与城市的形象不大吻合,得笑不露齿,虽然正常人都能断定你 不是一个淑女,而是一个长满毛的雄性动物,但毕竟这是一座美好的城市,就算 动物呆在这儿那也得有点文明素质。要知道前不久某个动物园就搞什么竞争上岗, 不按规定做动作不听话的畜生们一律下岗待业。      你是在天桥上看见她的。年龄看上去,与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差不多。脸上 有些黑斑,头发偏黄,眉眼间仍依稀得见十七八岁时的俊俏。盘着发髻,发髻上 插着一根银灰色的塑料夹子。手指很长,上面全是老茧,还咧着口子。一个红扑 扑的婴儿被红带子绑着捆在她肩膀上。她正帮一个女孩儿擦鞋。女孩儿头发是绿 的,显然是人工绿,所以样子有点儿沮丧,嘴里骂骂咧咧不大干净。你本来也就 走过去了,猛然看见她背上那个婴儿的笑容,而就在同一刻,女孩儿一脚就把她 旁边的奶瓶儿给踢飞了。还好,没掉天桥下,这要砸坏什么花花草草可不大好。 你走过去,捡起奶瓶,蹲下,把奶嘴儿塞入那张咿咿唔唔粉红的婴儿小嘴里。      绿发女孩儿扔下一张一元钞票与一声神经病走了。她麻利地捡起钞票,塞入 左手臂的袖套里,冲你笑笑,说谢谢。你说不必,孩子真可爱。她歪过头,打量 着孩子,说,那当然了。她很健谈,说话挺泼辣,呛得你脸红了好几次。她说是 从附近农村来的,白天捡破烂,晚上在路灯下帮人擦鞋,一天能挣个三四十,比 在家种田好多了。言谈举止间不无满足之意。你问,你老公呢?她说那个死人前 年去南边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腰椎骨就凸出来,不能再出来做重活,只好 在家里歇着。她的语气中并无埋怨之色,这让你有些奇怪。你沉默下来。没过多 久,一个瘸腿男人从街道那头的幽暗中,勾着头慢慢走出,一声不吭地帮她收拾 东西。婴儿冲着他摇头晃脑呜呜地叫,他把手指塞入婴儿嘴里。婴儿使劲儿地吮 吸,哇一声哭起来。她转过身,有些恼怒,伸手往男人手上重重一拍,说,死人 头。男人憨憨地笑,弯下腰,开始拍打着女人身上的尘土。她解下背上的红带子, 揉揉肩膀,将婴儿抱入怀里,松开衣襟,乳头塞入哇哇哭闹着的婴儿嘴里,起身, 仰起脸,朝你摆摆手,与男人一前一后走了。那男人身上有浓重的酒味。      你发了一会愣,不晓去干什么为好。过天桥,前行约百米是一条很老的小巷, 仅米余宽,从木板门房里漏出的白炽灯光劈哩叭啦打在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溅 起一片昏黄。这儿应该是城市的贫民窟,瘪着嘴,沉默地打量着你。房上生有枯 草,到处都有几个大大的石灰刷成的“拆”字。一个黑黝黝的汉子捧着饭碗蹲在 月牙般的门槛上大口吞咽着已经冰凉的晚饭。身后有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屏幕上满是雪花点,人影模模糊糊。一个烟熏火燎只剩下半边脸儿的门神在他身 后独目圆睁。      你穿过小巷,眼前蓦然一空,就这么刹那间城市已在身后,灯光寥落,视野 所及处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像有几头极为凶猛的兽正耸起脊背箕踞在夜色中。 蓦然间,你想起少年时自己按乐府曲调填的一首词,心念一动,咳嗽几声,放声 歌唱:   吾志出青冥,狂歌上九嶷。黑岩突兀立,天高自悲啼。百川颜色齐,风云相 对泣。何日拍案起,堪当雷电激。跨骥鸣飞镝,长弓挽神力。昆仑峰巅兮,圆月 已危岌。我愿三十死,但为人间祈。擂鼓敲响鼙,黯然英雄气。悔未生乱世,空 负好身体。偶露峥嵘意,尽在文章里。闲来不足提,静默无声息。楚山鸟语悒, 空谷回音稀。枝疏暗香袭,影清拂君衣。良辰勿叹惜,醉眼苍穹低。   你的声音暗哑无力,断断续续,像一群无精打采在寒风中颤抖抖的麻雀。你 已不再年轻。血液中的热量现已沉淀,除了给身体带来种种不适,已无任何益处。 原来那个在酒酣时思前想后慷慨而歌的“我”应该是死掉了。这种“死”与生无 关,它是血腥的,是玻璃瓶的碎碴子,是扔在屋后的鱼的内脏。它并非传说中能 将一切暮气沉沉的洗涤干净的清洁剂,反而有股子腐烂味。你皱起眉。一个学生 模样年轻人踩着车辘轱从小巷那头来过,瞥了你一眼,随口抛下“有病”两个字。 你忍不住笑了,自己确实搞笑。      9      流星从天边一颗颗划过,漆黑的夜穹美得一塌糊涂。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变 得天上的星星?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洋丁。 你在夜里独自逛着。城市的深夜只有在马路边和衣而睡的乞丐、疯子,对了,还 有你自己。你朝远方的光亮处慢慢走去,想去喝一杯酒。在城市里,就是这点好, 不管何时,总能找到某个地方买来一瓶酒。      你慢慢走着,每个人每幢房子甚至于这街道上的每一处,都是一个个梦。在 梦中行走,自己却也是个梦,这有些滑稽。拐弯处,一盏孤伶伶的灯光正默默地 眨着眼睛。你心中一紧,快步走过去,店面不大,一个男子正趴在柜台上。他睡 着了吗?你敲了敲柜台玻璃,男人仰起头,枯瘦面容,两眼混浊,眉间似有无数 疙瘩,嘴角往下耷拉着,像在嘲讽什么,又似正苦闷至极,形容猥陋,仿佛谁都 欠了他三百两银子。这种尊容能招徕生意?   你脸上浮起笑容,“老板,给我拿瓶酒。”      男人打了个哈欠,“要什么牌子的?”   白酒太烈,啤酒太淡,葡萄酒太甜,它们都是酒,滋味却截然不同,有的一 小杯就可令人晕眩然后开始装疯卖傻;有的喝完一大瓶,还是清醒得很,只能满 嘴苦涩。你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慢慢扫过。你看见一瓶包装古朴的酒,伸 手指了指,“就拿那瓶吧。”男人把酒拿下,递过来,“十八块”。这是瓶虎鞭 壮阳酒,你这才看清瓶子上那几个黑字,不觉好笑,一只老虎只有一条虎鞭,这 世上会有多少只老虎?前些日子你在份旧报纸上看过一份过时的报道。说一个记 者乔装打扮潜入正被广告炒得沸沸扬扬某牌子鳖精的加工厂房,结果发现,整个 工厂只有清水缸里趴着的几只巴掌大的王八,缸两头装有龙头,这边进水,那边 出水,流出的水再添上点糖精香料就是鳖精。想来,这虎鞭酒的生产工艺,也大 抵如是。你掏出十八块钱递过去,你并不奢望酒里真会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虎鞭。 十八块钱,又能买个啥?若能买来这酒名中的某种暗示,也是不错。      拧开酒瓶盖儿,店门口有把椅子,你坐下来。夜色还是在漫无目的地飘来荡 去,活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你仰起脖,咕咚声灌下一大口,剧烈地咳嗽,酒 里有种浓重的药味,好闻,并不好喝,涩,舌头发麻,有点像泪水。你没尝过女 人的泪,但也曾把某个时刻从自己脸上莫名其妙滚下的泪水用指尖拈起粒放入嘴 里,你记得这种滋味。瓶子很重,沉甸甸,你翕动鼻翼,微闭上眼,仔细回味。 你还是分辩不出酒里到底放了什么,便侧过头,对着光,仔细地看。瓶子上这几 个黑体字写得很漂亮,不是印刷体,似某名家手笔。也许名人更需要壮阳,其实 说起来谁不需要呢?软的想硬,硬的想更硬,更硬的想最好是一根铁。人心是不 会知足的,所以才会有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你舔着自己的嘴唇,头晕乎乎,这 酒毋论是否会壮阳,劲倒是挺大。      这是个阳痿了的社会,你嘟囔着,理理自己的头发。她现在一定是与几个男 人在牌桌上兴高采烈吧。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可能真的比这世上所有的人声、音 乐声、天籁声加起来都好听些。恍惚中,你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然后是一个沙 哑似乎正在不断咽着口水的声音,“老板,要小姐吗?”      你有些疑惑,扭过头,是卖酒的那个男人,竟搬了把椅子在自己身边坐下。 他的脸好像在慢慢摇晃,不过感觉已没有刚才那样丑陋不堪。你礼貌地对他点点 头,没说什么,又灌下口酒,这下喝急了,酒呛入鼻子里,像有人在鼻子上重击 了一拳。你的手一松,瓶子掉在地上,拍地一声,碎了。那些可以让人晕乎乎的 液体泛起一堆白色泡沫。你呆呆望着,是的,它们只不过是些泡沫,又会有什么 大不了?碎了也就碎了,碎了也好,日子本来就是碎的。      “老板,要小姐吗?很好的,不贵,给你打八折?”   还是那个男人锲而不舍的声音。苍蝇不叮无缝蛋,自己看起来是否像个嫖客? 说来也好笑,近三十岁的人哪,只有过她一个女人。不是说没机会,不是说不想 别的女人,很多个夜里,独自卧在床上,你真的很想有个女人能抱着你,能让你 暖和些。会有这样的女人吗?你没有去找过小姐,虽然并不觉得做小姐有什么可 耻。有人说,权财悦人,美色悦人,文章悦人,三者并无高下之分,你也觉得是, 再怎么说,做小姐还是要付出劳动,用某位哲学教授的话来说,她是这世上惟一 靠自己挣钱的人。她靠不是商品的商品挣钱,出售服务,这种服务建立在属于她 的资源上。而其他人靠的却是土地、矿藏、老板、合作伙伴、关系网挣钱,毋论 他们所从事的是第一产业、第二产业还是第三产业,他们出售的农产品、石油、 服务等等资源并不是真正属于他们。而这总比那些不劳而获还要鱼肉百姓的贪官 污吏好点吧。      你想自己之所以没去找小姐,只是觉得那些女人并不会给你暖和,还有,你 隐隐约约也有点怕,谁敢保证小姐没有性病?性病打一针犹可没事,艾滋病呢? 你不喜欢戴套子,或者它是安全的,但也是乏然无味的。做爱是与女人做,不是 与套子做。几年前,你与她试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肯用了。你喜欢真正地躺在那 湿润的地方。你也想找情人,但问题是能被你看上眼的女人,人家又会看上你吗? 说实话,你也常纳闷,她当初看上自己哪里,为何就肯嫁给你?这应该是一个误 会。你没有去问她,她也没对你说。你想也许是她晕了头,也许因为原来的那个 自己还讨女人喜欢,人是会变的,自己就变得越来越不讨女人喜欢。你有些怅然, 看上的找不来;看不上的,找来又有什么意思?还是不会暖和。你摇摇晃晃地站 起身。你并没有醉,只是被夜风吹得有点儿头晕。你伸出手,扶着椅背,听见自 己嗓子里冒出个声音,“在哪?”你吓了一跳,是自己说的吗?      男人忙伸手向店里一指,“就在里头,安全的很。”你迈步刚想往前走去, 男人拦住了你,“老板,先付钱吧。”你笑起来,“没看货色就付钱?生意不是 这样做的吧?敢情,你是才入行?”既然别人以为自己是个嫖客,那不妨就多一 些敬业精神。你不喜欢找小姐,门道倒听了不少。男子脸上有些犹豫,这让他的 丑脸又好看了些,“好吧,我与你一起进去。”一个女人仿佛刚从睡梦中被人推 醒,茫然地坐在床上。里面很小,就几个平方米大,堆满各种纸箱,你皱起眉, 这里怕是想伸个懒腰也会撞痛头。女人并不漂亮,也没有化妆,灯光下,脸有些 柔和,看见有人进来,便忙不迭,边用手梳理略有点凌乱的头发,边打量着你。 男人又伸出手,小心翼翼问道,“老板,满意吗?”你没有回答,扶着墙,在包 装箱上坐下,你很倦,也不想说话。男人的声音大了些,“老板,行情你知道的, 我也不多喊,八十块,一口价。”      你想笑,男人的目光勾子般紧盯着你的上衣口袋,仿佛里面有金山银山,男 人没有乱喊价,这种街边的女人是这个价。你掏出伍拾元,递过去,“行情是伍 拾元,就这么多,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你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感觉自 己正一点点从身体里飘起,这个正坐在纸箱上说话掏钱的人好像并不是自己。刚 喝下的酒真有点儿奇怪。男人有些犹豫,望了眼女人,女人微微地点了下头,男 人脸上又堆起笑容,“先生,她刚出来做,你看能不能再多给点?保证让你舒舒 服服,不舒服就退钱,行不?”你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敢情这是在菜市场 买菜?你有些不耐烦,又摸出伍拾,挥挥手,“不用找了,这是你说的,不舒服 就退钱。”那男人可还真没想到你不仅没少给,反而多给了二十,嘴咧在后脑勺 边说边往后退,“老板,你放心,包你满意,包你满意。”一不留神,脑袋在门 框上狠狠一撞,扑通一声,人跌出屋外。      这下,那女人也笑起来,牙齿很白,这让她的笑容很生动。你没有继续往下 笑,就与刚刚忽然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兴趣一般,你开始仔细地看女人。你付了钱, 那么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这个女人是属于你的,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东西都可用 钱买到,你想,上衣口袋里若真有座金山银山,是否就能找到令自己暖和的女人? 头很痛,女人正脱着衣服,乳房上有一块淡淡的青紫,很瘦,似乎真是刚做这行 不久,连女人衣服是要男人脱才更刺激这道理都不懂。你看着女人弯腰褪下最后 一件衣裳,闭上眼睛,想起她,若是此刻她能推门进来,会跳起来叫吗?若是那 样,那可就令人太开心了。生活如此乏味,所以大家都喜欢找些乱七八糟的事, 来令这些乏味的生活看上去不那么乏味。女人说话了,“老板,不上来吗?”      你还是没有说话,也不想动,这样坐着就挺好。你睁开眼,捋捋头发,对女 人招招手,那男人不是说保证满意吗?还真想看看女人会如何令自己满意法。女 人咬了下嘴唇,眼睛里似乎有点害怕,她怕什么?你叹口气,站起身,朝床边走 去。这上面躺过多少个男人?你没脱衣服,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床板很硬, 让脊梁隐隐生痛。女人的手伸入你衣服里,很冷,你哆嗦了下。冷而且干燥,你 皱起眉。女人意识到什么,开始亲吻你的胸膛。舌头是柔软的,牙齿是坚硬的。 你抚摸着女人光滑的脊梁。你摸着了那些硬梆梆的骨头。骨头会化作灰的,人都 是要死的。女人想去关灯,你拉住她的手,她的乳房晃晃悠悠,很好看。你伸手 情不自禁轻轻捏了下,仍然是冷,这里面有些什么?海绵组织,肌肉,对了,还 有乳汁。女人轻轻啊了声。你是弄痛了她还是弄舒服了她?你忽然想起那块青紫, 脱口而出,“你这里是怎么了?”      女人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下,犹豫了会,舌头更加温柔了,好像有些潮湿的花 瓣在胸膛上一朵朵绽放,女人的手慢慢往你的身下摸去。“外面那男人是你什么 人?”你握住女人的手,有些慌张,心脏不争气地拼命跳动,似就要跳出嗓子眼。 女人的手愈发冷得厉害。“你躺下来吧”,你轻声说道,把被子拉来,盖在她身 上,“别冷着了,着了凉不好。”女人显然有些诧异,没说什么,温顺地躺下, 你闭上眼,搂住女人,没再问什么。你很倦,想睡觉,无论这女人是否可以给你 温暖,很多时候,能有样东西抱抱也是足够。你听见女人的声音,“老板,你不 满意我?”你睁开眼,女人的脸忧伤而又疲惫,你在她脸上摸了把,“不是的, 我很满意。你能够让我抱抱,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忽然感觉眼眶里已莫名其妙溢满泪水,忙闭上眼,已经来不及了,几滴清 泪慢慢滚落,身体在刹那间僵硬了,自己怎么了?你扭过脸,良久,猛地觉得有 几滴冰凉的东西正落在自己脸上,你回过头,看见女人泪盈盈的眼。“老板是个 好人,我看得出来,老板还是第一次出来找女人吧。”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静静听着。泪水是莫名其妙的,人也是莫名其妙的,还会有什么不是莫名其妙 的?女人慢慢地说着话,每个人都渴望说话,问题是他们能够说给谁听?所以很 多人越来越不爱说话,他们已习惯了自己说给自己听。“外面那男人是我老公。” 女人顿了顿,“他喝酒中毒,就成这样子。他年轻的时候长得挺帅的。”女子忽 伸手用力抱住你,身子剧烈颤抖,“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活着本来也就是苦,若不觉得它是苦,那它就不苦。你还是没说话,你把头 埋在女人胸前,这是个受了伤的女人。女人说道,“这个店也不是我们的,一个 姐妹见我可怜,请我来帮她看店。厂里倒闭了,我和他没别的什么本事,没有文 凭,学别人的样开过几家店都亏了,天天都有穿各种各样制服的人来收钱,孩子 要上学要吃饭,他妈妈又病了,不晓得哪里有条活路呵。”女人的哽咽声渐渐地 大起来。你静静听着,不管这故事是真是假,这与你并无关系。报纸新闻上,这 样的事也太多了些。你都有点无动于衷,你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女人,人都是自私 的,不轮到自己头上,是体会不出其中三昧。“为何不找过个男人嫁了?”女人 的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老板,不怕你笑,我都是出来卖的人,还有什 么脸面抹不开?我也想啊,也想过找个能让我和孩子吃饱饭的男人嫁过,可谁会 看得上我这种老女人?”女人幽幽说道,“还有,他怎么办?”      “你爱他?”这个问题可笑至极,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爱是什么?天知 道,这世上本来不应该出现这个字眼,若是没有了这个字,想来大家也就没了这 多稀奇古怪的梦,活着就是活着,形式往往大于内容,载体本身也就是意义。女 人说道,“什么爱不爱的,那是你们有文化人说的话,我们哪晓得这么多?他是 孩子的爸爸。”女人想了想,“其实,他对我挺好的。”你有些奇怪,“对你好, 还让你干这个?有手有脚哪儿会饿死人?做别的不行,难道去工地上打小工挑砖 也不会?”女人没言语了,好一会儿,“老板,你说对了,他现是在工地上干些 零活,可那能挣多少钱?上个月只拿回家二百多块,这还算是好的,再说工地上 的活也不是天天就有。”女人慢慢说道,仿佛说着一件与她全然无关的事,“什 么都贵,米呀、油呀、水电费呀,昨天孩子回家说,学校要每个学生交二百块钱, 说是要统一校服,否则就不让上学了。”      女人眼里没有了泪水,眼神空空洞洞,不知望向何处。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与 你两人,但这些话似乎并不是说给你听的。真冷,女人的身体就像一块冰。你打 了个寒颤,这世上会有老天爷吗?你默默把把女人解开的衣衫钮扣重新扣好,上 衣口袋里还有些钱,你掏出来,大概有三百来块,你把它们放在枕头上,说, “我走了。”女人没有动,望着天花板。上面有白色的石灰。你转身就欲推门出 去,床咯吱一声响,女人跪下了,“老板,我不要你这多钱,你刚刚就多给了, 我还没有服侍你呢。”      越可怜的人,膝盖越可能给人跪下,因为他们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可以支撑 起自己的脊梁。绝望中的心灵总是更加卑微。你抬起女人的下颌,在她有些发灰 的唇上,轻轻一吻,“你给我的,比我想象中多。所以应该多付一些。”你转身 出去,合上门,在这一刹那,仿佛听见女人正哽咽着在说,“你还会再来吗?我 不收钱的。”你摇摇头,头不再晕了,却刀割般痛。男人已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歪歪扭扭的。你走出小店,夜色无边无际,整个世界睡着了。白茫茫的一片。你 有些害怕,然后开始跑,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坚硬的声音。你看见树与房 屋的影子都在前面疯狂地跑,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它。那么多的月光在这世界 里飘飘荡荡。你慢慢停下脚步,寒意一点点泌入心里。在这月光下,你竟然找不 到自己的影子,不要说一尺,就是连一寸也没有。一些东西慢慢地从水泥路面上 浮起。你蓦然发出一声尖叫,以十倍于刚才的速度继续往前飞跑,很快,你就溶 入了蒙蒙光华。      10      她笑起来,这是一个鬼哪。   你说,是,鬼去嫖妓呢。你把冰淇淋抹在她身上,很仔细地抹着,不放过一 寸肌肤。你俯下身,用舌头把冰淇淋一点点舔入嘴里。她的身子在你手掌里来回 扭曲。她说,你们男人真不要脸。   你说是的。比如潘金莲与武松。嘿,把潘金莲当东西一样送出去的是男人, 叫什么张大户吧。教唆她去害人的也是男人,就那个要奸玉母娘娘女儿的西门大 官人;与她喝交杯酒接着砍了她脑袋的还是男人,水泊梁山坐第十四把交椅的天 伤星武松;最后给她戴上淫妇帽儿的仍然是男人,也就是我等了。      她乐了,一咕噜翻身坐起,是啊,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你说,有自知之明又咋的?日子不会为此而清澈。菩提花开只是刹那。佛佗 讲干口水,“佛”仍成了“佛教”,“佛”的真义丧失殆尽,是一个蜗牛壳,一 种谋生用品,一些人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转过身,名是名,利仍是利。事情的 真相不会因为是否被人洞悉而有丝毫改变,缓慢地向前,坚定,看似随意,牙关 却嚼得绷紧。薛定鹗藏在暗盒里的那只猫只是一种理想设置。在与人息息相关血 肉相连的你来我往中,那只猫注定是要被勒死的。所以女人终究还是得被男人压 在身下。譬如刚才。她啐了你一口,用手梳理着长发,意态慵懒,嘴撅起,说, 什么“佛”不“佛”、“猫”不“猫”的,我听不懂,我只听说酒肉穿肠过,佛 在心头坐。毕竟溪水是清澈的。你想得越多,自然就越不清澈。哼,就晓得胡诌 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蒙人。      你说,人从溪里走过,水就不清澈了。   她说,没有人,喝水的小鹿,顽皮的猴子也会把水弄浑。秋天来了,水边的 树上会掉下大大的果实。水里还有鱼,大鱼吃小鱼的时候。山洪暴发时的水更加 是浊得可怕。这总与人无关吧?你别欺负人家没看过《人与自然》嘛。   你说,你说得“清澈”与我所说的“清澈”是两回事,虽然字形一样。在我 看来,一切得了自然真意的存在,不管其外形是浊或清,它都是“清澈”的。所 谓沧浪之水清,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我足。这种与自然和谐的清澈 是一块明镜似的明悟。它还不仅仅是一块明镜,它会让整个的人都变成明镜,继 而消失在一片空明中。   她白了你一眼,你说什么?好深奥哦。再深奥的东西我若听不懂那就无异于 放……她吃吃地笑,没有把那个不雅的字眼说出来,你伸手去揉她的胳肢窝,她 笑得更大声了,白白的牙齿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甚是诱人。夜色如花香阵阵袭来, 一些歌声飘渺不定。你抱紧她。她让你暖和,不觉得冷,让你不必在孤单的夜里 靠自己的体温来取暖。你已经很倦。      窗外那轮淡月儿已是毛茸茸的。她双手抱膝,头微微侧在一边,似乎想起什 么,白了你一眼,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个都是花心大萝卜。   你说,花心不好吗?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多么优美啊。   她说,就晓得胡说八道。   你说,我没胡说哪。若要讲男人花心,那也得怨你们女人。   她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   你说,小时候孩子们做游戏,女孩前面跑得飞快,男孩儿后面追得满头大汗。 追上了,女孩的小脸蛋甜蜜得像花儿开;追不上,男孩儿准得被女孩鄙视死。是 不是这样?等到女孩子长大成了女人,就理直气壮把自己譬喻成藤萝菟丝,把男 人譬喻为树。这个譬喻确实很好。只是树要长得伟岸不群、挺拔出众,当然得有 更多的阳光雨露,何况藤萝菟丝的眼里只有附近十余丈的风景,而树的眼里自然 会有千百余丈的风景……是不是这个道理?男人花心还是对女人的恭维。没有哪 一个女人不渴望男人的赞美。回头率是靠花心男人来点击的。可惜女人多半只准 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每天漂漂亮亮,挺胸翘臀,望着一路上迅速攀升 的回头率窃笑不已。可自家男人向哪个美女多瞅几眼,醋瓶子立刻恶狠狠砸过去。 唉,孔老夫子曰,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是其理也。   她生气了,嘴一撇,我才不要听你说道理呢。道理都是骗人的。都是你们男 人居心叵测捏造出来的阴谋。      她的声音真大。你讪讪地闭上嘴,脸上露出笑容。她生气的样子真好看。你 凑过身,在她脸上吻了下,说,是的,所有的道理都是骗人的。你没有去做护士 真是可惜了。   她好奇了,为什么?   你笑着说,因为你一针见血的功夫使得好啊。   她啐了你一口,双手抱膝,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她说,我妈就是一个 护士。你点点头。她说,给我讲故事,好吗?小时候我睡不着,妈妈就给我讲故 事。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穿小鞋的灰姑娘。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情……      时光呵,缓缓流淌。星星呵,热闹地忧伤。命运在冥冥中默不作声,它对这 块土地似乎没有兴趣,掸掸衣袖,远去了,一些东西的脊梁于此同时被轻轻折断。 她的歌喉非常纯净优美,只是你能说什么呢?她提到的《格林童话》最早只是一 部“母亲念给女儿听时,会不由得羞愧脸红的故事集”。白雪公主勾引了她的父 王,她是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病态的性感魅力,患有“奢侈病”,有着一颗残酷 的心的年幼女孩儿。王后本来只是一个想掩盖这桩丑闻的可怜女人,最终却被自 己亲生女儿套上了烧得通红的铁鞋。王子是个恋尸癖。七个小矮人们每天晚上都 轮流跟公主交欢。童话的起源是血腥的,残酷、寓意深远,但到现在,它们已经 被大人包装成给孩子们的糠果了。那些最早萌动在作者心中的意图都已被一一剔 除净了。   风轻轻吹动夜色,露出一具淡淡的白皙身体,有人在夜色中耐心等待,有人 在时间那头忽失声痛哭。在漆黑与白皙之间的不可名状中,鬼,伸出冰凉的手, 猛地扼紧了一些东西的咽喉。有人在艰难喘息,有人伴着星光在流云中飞翔,偶 然驻足,便化作一片片无以言说的悲伤。      天地间到处都是山川河流,人群中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对于人与人之间大同 小异的故事你着实没了多少兴趣。人总是因为所谓的深刻或自以为深刻变得麻木, 你亦不例外,只是眼前为何又浮现出一个醉熏熏女子的模样?         11      她喜欢喝酒。一个女人喜欢喝酒不是什么坏事;可若到了无酒不欢的程度, 就令男人生惧,生出许多麻烦。但没有办法,她没有别的本事,人又长得极其普 通。要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也只有在酒桌上巾帼不让须眉。毕竟现在凡事都讲究 一个眼球,超市中的商品,若能被售货员摆放在一个显眼点儿的位置,销量总是 更大一些。      她最早并不喝酒,高中毕业后来到单位上做打字员,坐于角落,手指日复一 日敲击键盘。日子甚乏味,像块泥潭。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根小草还可以在 春风中笑,她只能是静悄悄独自来往。最早还有几个可以说说话的朋友,可随着 她们嫁人生子,她陷入彻底的冷清中。有时在屋里坐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便 常以为那是爱情来敲门,赶紧掏出口红描了会妆。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的房门上 长起一些青藓。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她在床头放了本易安词集, 每每看见那首“声声慢”,总忍不住泪流满脸。她极喜欢那十二个叠字。每个字 都是块苦涩的积木,越搭越高,让人心酸。      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因此干过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她是单位上第一 个悄悄把头发染黄的女孩,但糟糕的是似乎没有人看见,而当单位另一个漂亮女 孩儿把头发也染黄时,大家却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她情愿被大家骂成妖怪,也 无法忍受这种视而不见。她一气之下就把自己极为珍爱的长发全剪了,第二天, 有个男同事拦住她,问道,那个打字的长头发上哪了?她心里气得直哆嗦,但也 有一点儿开心,毕竟人家还记得打字的是个长头发。没过多久,她的短头发为大 家看习惯了。同事或领导只会把手中的文件往她面前一放,说声,明天要,就走 了。她很愤怒,想跑到店里去剃个尼姑头,思前想后,终究不敢。      她只好看书。寒灯古佛,一缕青丝,书上的文字便是敲得梆梆响的木鱼声。 有一天,她看见张爱铃的一段话,便咯咯地笑,笑完后就哭。她不清楚自己为何 笑,为何哭。那段文字是这么说的: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 妖妇角色的话,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      女人若到了某个年纪,没有爱,没有被人爱,身体就会渐渐地变成一个空壳, 少女时候的心一点点枯萎下去。笑容是一种极奢侈的东西,深入骨髓的寂寞将它 们几乎吞噬殆尽。血液是灰暗的,她在某天晚上用小刀片划开手指上的皮肤,愣 愣地看着,墙壁上的钟在滴滴嗒嗒响着。她找出三个杯子,用筷子敲击着杯子自 己与自己做游戏。她敲第一个杯子时,说了声“忘”,敲第二个说了声“情”, 敲第三个说声“水”。这是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游戏。敲过几次后,她开始不 停地敲第一个杯子,嘴里“忘、忘、忘、忘、汪、汪、汪、汪、汪……”地叫着。 就是做狗那也比做人好呵。      她相过几次亲,都是无疾而终。那些男人的影子总是在月光下由深变浅最后 成为没有。她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她扳着手指头,数自己的优点缺点,可 每一个优点与缺点都似是而非,文静的另一个说法也就是木讷。她有时想,若有 哪个男人肯要她,不管他多老多丑多没学问,她就一定嫁给他。可这样的问题也 只能是想想,那个男人始终就不曾出现。她想跑去大街上哭。有一次下雨,她还 真这么干了。她在雨里边走边哭。但还是没有人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她甚至听到 有人躲在路边屋檐下悄声说,那女人是不是有病?这么大的雨也不晓得躲一躲? 她的泪水流得更快了,可再多的泪水也会被雨水迅速冲去。天放晴了,她重感冒 了,躲在床上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 她打电话到单位上请假。那边说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等到她病好后再去上班, 发现那几天自己竟然被记了旷工。她愤怒地找到考勤的人。管考勤的人说不记得 她曾经打过电话来请假的事,但仍爽快地把记录改成病假。      是领导发现她能喝酒的。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她正在加班打字,领导 也在加班。忽然来了些东北老客户,领导望了望空荡荡的办公室,便叫上她。领 导并不记得她的名字,只是指了指她。她只乖乖地跟着去了。在单位上,领导的 话就是圣旨,县官不如现管。她当然明白这道理。领导很能喝酒,但那些东北人 更能喝。   “人若不喝酒,白来世上走。”   “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酒量是胆量,酒瓶是水平,酒风是作风,酒德是品德。”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随意舔”……   东北人唱着小曲把那些瓷花碗摆开。好汉架不住人多,领导慌了,可不喝不 行,这些东北人手中拽着大单子。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兄弟,喝了这碗酒,要做 生意,得讲诚意,大碗喝酒就是最有诚意。   领导很快有了醉意,眉毛拧成结,看了看身边的她。看来,他是后悔带她来 了。她最早是说不喝酒的,只要了些饮料。东北人一开始应付了她几声,便没再 多加理会。她坐在一边,觉得屁股底下的椅子长满牙齿,心中渐渐难受起来,不 昨得是那股子邪火,猛地站起身,从领导面前夺过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 最后舔舔嘴,发现酒并不如想像中那般难喝。领导吃了一惊,东北人目光中带有 点不敢置信。她把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有酒必干,每干必回。宴席的下半场 简直成了她的个人表演。最后,只剩下她独自站着,其他的人全溜桌子底下了。 她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有些得意,脚步虽有些踉跄,脑袋里还是清清楚楚,她跑 去为这些东北人开好房间,并叫来小姐。没有谁教过她,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生意再不能做下来,那叫没天理。领导开心极了,一笔生意是小,发现人才 是大,何况是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绝世奇兵。领导很为自己的眼光自豪。她在领导 一力提携下,开始了南征北讨横刀跃马剑气纵横的酒场生涯。倚天一出,谁与争 锋?她端的是意气飞扬。一招鲜,吃遍天。她成为单位上的焦点人物,一举一动, 一个发型变化甚至于她用的是哪个牌子的指甲油无不是大家嘴里最津津有味的谈 资。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这么能喝酒,不紧不懂,不慌不乱,一杯杯白酒倒入口, 一张原本平凡的脸刹那间嫣然生香。酒让她变得风情万种,美丽动人,而这才是 一个女人最大的本钱。很快,她的职位得到迅速提升,工资连翻几个跟斗,最令 人不可思议的是,凭着她在酒桌上的回眸一笑,一个东北小伙心甘情愿拜伏脚下, 说啥也不肯走了。      有人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一个女人成为公众话题,总是会轻而 易举的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哪怕她实际上不过是一滩狗屎,男人也会想把这滩狗 屎压在自己身下。她没有听到这些话,也不想去听,每个人都是在别人视线下活, 别人如何看,那只是别人的事。她似乎一下子就拥有了原来连想都不敢多想的东 西,有好几次在梦里都咯咯笑醒。生活也可以是这般容易。      她去过医院,医生说她身体里有一种特殊的酶,能自动分解酒精。而拥有这 种酶的机率大约是千万分之一,比中六合彩还要困难些。那时,她正与东北小伙 处于男欢女爱时,便问,喝酒是否会对生孩子有影响?医生皱皱眉,说很难讲。 医生说了一连串术语,她听得是稀里糊涂。最后,医生咬牙切齿地说道,最好是 不喝。能不喝吗?就连未来孩子的爸爸都是喝酒喝来的,她很快就忘了医生的劝 诫。没过多久,她结了婚,怀了孕,孩子生下来,是一团没有手没有脚的血肉, 一个胆小的护士当场吓得尿裤子。她与丈夫吵了一架。丈夫说,她若胆敢再喝酒, 他立马回东北。      但问题已经变得麻烦了。她整个的身体就好像一只贪婪的酒桶,每天不需要 吃饭,但一定得喝酒。她咬紧牙坚持了没两天,人就已在迅速枯萎中。她已经弄 不清是她在喝酒,还是酒在喝她。丈夫看她如此难受,心软了。所以他们的第二 胎,脑袋比整个身子大,万幸的是很快就死了,没活上两个时辰。更糟糕的是, 她的单位也垮了。一个单位的兴隆不是由其中哪个人就能说了算的。领导去了别 家单位当了个门房。她理所当然也就没有了公款喝酒的机会。      按说,她可以去其他单位应聘个陪酒员。可她去过后,人家纷纷摇头,原因 无它,她的名声太大了,酒席上一旦出现她的身影,便没有人敢提喝酒这两字。 她能陪你从早上喝到黄昏,从黑夜喝到白天,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一个酒桶,完 全成了一个漏斗,再烈性的酒倒进去,也是无影无踪。喝酒图的什么?图的是能 把别人灌醉,看笑话。与她这种级量的人物喝酒,明知必醉无疑,大家又怎么还 会有丁点趣味?这也难怪某位领导看见她的身影,当即把脸一沉,你们安的什么 心?想灌醉我来?那个东北小伙离开了她。他彻底怕了她。她没了工作,所能喝 上的酒每况愈下,整个人眼见着憔悴下去,再也不复原来的光鲜。他没有办法。 人都要活下去,而他要活下去,惟一的办法似乎只有离开她。      此后关于她的传闻极多。有说她为了喝酒,每天晚上去帮一些餐厅洗盘子, 拣些剩下来的残酒喝;有说她成了小偷,大白天在各个家属楼逛来游去,不偷别 的,只偷酒;有说她成了个妓女,不收钱,只要给她两瓶好酒,就可任人玩;还 有个更为恶毒的说法是,她专门与各式各样的男人睡觉,然后生下许多奇形怪状 的孩子,再把那些可怜的孩子卖给马戏团,用这种法子来赚钱买酒喝……过了一 些日子大家就把她淡忘了。城市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新鲜事。      来年春天,城市酒厂工人下到地窖时发现了她的尸体。地窖锁了三道严严实 实的大铁门,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谁也不明白她是怎么进去的。她整个赤裸的 身体像朵极大的桃花盛开在酒窖里,殷红的,看见过的人都说那是种触目惊心的 美。消息慢慢传开,城市里的人都不敢再喝这个酒厂里的酒。就在酒厂全体职工 对她破口大骂时,远方传来消息,说是该酒厂去年的酒特别醇美,愿意先付款再 提货,有多少货便要多少货。有胆大的工人们将信将疑地尝了口池子里的酒,便 再也说不出话来。但更奇怪的是,这种酒虽然味美香纯回味悠长,可喝着喝着, 人们的眼里就会情不自禁滴下泪水来。      12      你是在一个县城听到这个故事的。你望了一眼窗外,把头埋入水里。鸽子的 唿哨声在窗外的玻璃外打着欢快的旋。从水底往上望,整个世界都是一大片微微 漾动的白。感觉有点儿古怪,好像有个老爷爷把脸贴在水上正意味深长着什么。 你揉揉眼,皱纹就不见了。这似乎是一个深刻的谜语,与孩提时听到的“山东消 息--打一文化名人”差不多。你在水里翻过一个跟斗,手伸触到坚硬的池壁, 心脏突突跳了几下。      澡堂里没有别人了。几分钟前坐在池边讲故事的陌生男人已经起身离去。他 们的身体白白嫩嫩,因为被水泡久了,愈发显得肥胖。偌大的澡堂只剩下你一个 人了。那个戴红袖套看澡堂的老头儿不时地往你这里张望。这让水底世界也变得 乏然无味。眼睛有些涩。你憋足一口气,将身子缓慢地放平,继续朝上看。水面 出现一张废报纸,被水濡湿,能看见正面几块褐色的硬壳,还能看见报头那几个 中规中矩的汉字。它们的形状都与鸽子屎差不多。你没养过鸽子,有个瘦骨嶙峋 的邻居养过。鸽子好看,飞到天上时的翅膀更让人着迷,可若与它们朝夕作伴却 绝不是一件美差。再好的音乐听久了也会反胃,何况是单调连续的“咕咕”声? 鸽笼虽然有人打扫,但天气只要稍热,鸽笼立马被烤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气味顺 着门缝钻入,转过几个圈,猛地一下就扼住睡在床上的你的喉咙。就这样,你攀 住床腿干呕过好几回。若天气冷了,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鸽子不怕人,扑腾 腾地乱飞,且极善于将人的头顶当作落脚点,并不时美美地拉下一泡屎。      那时,你虽然年轻,却不会去街头巷尾买包老鼠药与玉米粒拌在一起来对付 它们,那太愚蠢。你买了只黑猫,一只据说是凶悍无比的猫,并把它送给这位邻 居的邻居,一个比你更小的胖乎乎的小男孩。很快,几乎是一眨眼,鸽子便被消 灭了。瘦邻居逮到胖男孩一顿狂揍,男孩儿嚎啕着一路狂奔唤来了自己的父亲。 两个大人扭成头破血流的一团。他们打架时,你站在阳台上看。天气真好,秋高 气爽。那只黑猫越上屋脊在灰不溜秋的瓦片上迅速行走,在屋檐的勾漏处翻转身, 冲着你点点头就消失了。      水面上还有着许多气泡儿,一串串。你闭起眼,耳朵里满是轰隆隆的声音。 音调拖得很长,慢慢变成一种非常怪异的呜呜的响。这应该是水的压力。小时候 的课本上就有一张万吨水压机的图片,彩色的,据说能把钢铁揉搓成面团,这让 当时的你大为吃惊。老师说,有了它,大家就能在2000年奔向四个“现代化”。 所有的孩子都情不自禁地淌下憧憬的口水。但没过多久,你还是把那张有图片的 扉页撕下来,对角折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包”。“打包”是男孩们爱玩的游戏, 玩法与后来的拍洋画片类似。这个“包”替你赢了不少快乐,尽管让你满身尘土。      人长大了难免会想起过去。虽然“过去”是这样模糊不可确信,毕竟有着好 味的味道。你在水里懒洋洋地翻着身。水似有无数柔软的触角,轻轻地从肌肤上 滑过,腻的,又像女人香喷喷的舌尖。一根光线缓缓从头顶的百合穴注入,嗡地 一声,放大了,五脏六腑顿时纤毫毕现,然后迅速收缩内敛,蓦然间便已来到某 个奇点,马上又化成混沌一片。这里应该是子宫吧。你喃喃自语。你惬意地双手 抱住头,把身子弯曲成某个姿势。你喜欢这种姿势。小时候老与人打架。虽都是 同学少年,打起架来却真狠,拳头板凳专往要害处招呼。单挑的少,群殴的多, 可能因为人多,理就直、气也壮,所以往往七八个学生在放学后一起堵住教室门, 逮住某个倒霉的家伙死扁到底,打翻后当然还要被踏上一万脚。你也就渐渐学会 挨打了。      你回到临时住的旅馆。路上你又看见了一只黑猫,躺在路边一个灰色的垃圾 筒盖上,腿伸得笔直,身子僵硬,应该是死了,眼珠子也被人抠了去,只留下两 个黑乎乎的窟窿漫不经心地看着你。你站在窗前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窗台上 有着厚厚一层灰尘。你住不起更高级的酒店。尽管你从车站出来后的第一眼就瞥 眼了“东方宾馆”这几个大字。你打量着四周。一些人围上来,这是一群骑三轮 车讨生活的人,有男有女,还有花白头发的老人。他们用一种不大好懂的方言问 你要上哪儿去?有一个黑瘦的汉子甚至把手搭在你肩膀上,口气熟络地嚷道,哥 们,上哪?你冲他笑笑,没说话,挤出去,走到车站旁边的一个杂货铺,买了包 “白沙”,撕开,递给老板一根,然后凑过身帮老板点好火,再用一种老练的口 气问老板,哪儿有便宜的旅店?你边说边用手指敲击着柜台玻璃,一副经常出门 在外、胸有成竹的样子。老板疑惑地看了你几眼,闷闷地说,向东走五十米,有 一石桥,石桥下有个青年旅社。你说了声谢谢,又在老板手中买了一根甘蔗,四 个茶叶蛋。      等到你付了钱住下来后,才发现旅社里竟然没有可供洗澡的水。那个一脸衰 容的老板一迭声地说抱歉,说水管裂掉了,已经叫自来水公司的人来修,还送去 了两包“红梅”,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老板一边说着话,一边用俚语骂自来 水公司维修工的娘,眼珠子却直直地瞪着你,灰白的,里面没有一丝生气。你觉 得难受,赶紧从他身边走开,走了几步,竖起耳朵。老板还在骂,竟然没有一句 重复,从他妈的到他妈的身上某部位的毛发,各种动物也一起出场,断了腿的王 八、没屁眼儿的蛤蟆……你没好意思笑,只是觉得这位老板若上春节联欢晚会表 演一场单口相声,十有八九能逗乐全中国的老百姓。      洗完澡,抽过烟,你上了床,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这是你惟一一件值点儿钱 的东西。一个女孩儿送给你的。你还保存有她的相片。你在屏幕上凝视了她几分 钟,你与她在一起的那些记忆一下子就变得似真似幻起来。你们是网友,聊过很 久的天,虽然现在都忘了曾经说过些啥,但有一句话你还是记得清清爽爽。她决 定来见你,你也答应了。她在见到你第一眼时说了一句话。她说,若我们不在一 起,简直对不起上帝。   这话有点儿煽情。你有些感动,就买了许多礼物送她,有白金的手镯,钻石 的戒指,黑色的长裙,毛绒绒的史努比狗,欧莱雅的润肤品。你们一起去看了长 城、游了故宫、爬了香山、逛了动物园、还专门去全聚德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烤鸭。 去前门的路上你就馋得不行,来北京一年多,你还是第一次去吃这种中国名牌。 据说那里的烤鸭皮层酥脆,外焦里嫩,好吃得令人想把舌头也吞掉。你不怕花钱, 钱是人挣的。从小你妈就说你有一双花钱的手,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有一条粗壮 的纹路,钱会从这漏下去,有多少漏多少,你看过相书,相书上确实有这种说法。      你喜欢她。你与她在王府井那间星巴克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着。你们是在网络 上认识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网络。你们讨论了一会儿哲学、人生、宗教、文学、 时事、绘画,又讨论了一会儿摆满在王府井步行街上的大大小小的雕塑,然后你 们便说起那些搞笑的签名档。你说,开始,不过迷上了mm这个尤物;而结果却爱 上了泡妞这门艺术。你说,马啊,四条腿啊 海啊,全是水啊。你说,没有东西 比爱情好。大米粥总比没有东西好。所以,大米粥比爱情好。你说,再过二十年, 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 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 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      你一直说,她一直笑。你认为自己很幽默,浑不觉自己拾的全是别人牙慧。 后来,她走了,不见了。隔了一段时间,你收到快递公司送来的这台电脑。它的 价钱刚好与你送给她的礼物差不多。上面还有一张明信片,几行娟秀的字迹, “送我给最最最最最亲爱的朋友”。那天晚上你流了泪。你以为自己触摸到爱情 的尾巴,事实上,那根尾巴并不长在你屁股上。她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你也没有 去问为什么。毕竟生活对你没有像米兰·昆德拉对待他笔下的主人公卢德维克那 般残忍。你开始用这台笔记本写作,缓慢地写作。      你喜欢昆德拉。不是因为他的政治色彩、他的黑色幽默、他的智慧、他的视 线。你讨厌一切强加上去的意义,而色彩、幽默、智慧、视线无一不是这种意义 的载体。其实说到底,你讨厌的是被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你看来,这是偷窥, 是对你的无聊生活的挑衅。你喜欢他那种缓慢的节奏。这种节奏与诙谐无关、与 优雅无关、与芳香无关、与深遂无关。噢,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容词有什么意 义?更准确点说,你喜欢的他那种唾弃速度的文风。对于许多人来说,速度是为 了遗忘,在奔跑中一切都可置之脑后。他们的心脏因为过于孱弱,已经无力去承 受“缓慢”所暴露出来的真实。速度不仅仅是遗忘,它在向前中的过程中渐然意 识到自己可以去扮演上帝的角色,所以它开始鞭打一切,奴役一切,取代一切。 现在这个社会的速度太快了,且已成为荣誉与价值本身,而这无疑让人盲目,让 人似吸食鸦片般上瘾。所以火车在提速,人在加速,时间在飞速。一些应该是美 好的东西,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已变质,哽在你喉咙里。而你的身体也总是忍 不住窜出心灵,拼命去追随前面那些大叫大嚷奔跑着的人群。      “一头大象迟钝地来到河边喝水,身边蚊蚋飞动。”你在键盘上敲下这句话, 想了想,删了去,你不清楚它们表达什么,更不清楚它们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出 现在这里。大象是什么?迟钝是什么?河边是什么?蚊蚋是什么?你为每一个词 语所迷惑,它们充满岐义,并根据每一个人不同的阅历与经验,其外延接近于无 限,其内涵则是一座座迷宫。你找不到那根红绳子,也没有人在你走进迷宫之前 递给你红绳子。你朝东行去,到处都是悬崖、石块、湍急的水流。你刚以为自己 踩到硬地上,几秒钟后,却诧异地惊觉脚下其实是一滩冒着黑浆的泥沼。于是, 你朝西走去,看见一群咯吱咯吱直笑的披头散发容貌艳丽媚眼如丝的女妖们。你 最初担心这只是幻觉,小心翼翼走过去,发现她们确实有血有肉,你忍不住央求 她们能赐于你一夕之欢,她们顿时把脸翻成一张“黑桃Q”,极其傲慢地从你身 边走开。你伸手去拽她们的衣裙,她们扭回身,嘿嘿一笑,就已化作《盗墓迷城》 里的木乃伊了。      你的心情甚为复杂,你又点燃一根烟。你在想,自己这辈子能达到昆德拉的 水平吗?若达不到,那么自己的写作又有何意义?好一点儿的话,它们只是一堆 纸浆。若情况糟些,它们什么也不是。你想起自己在写作伊始说过的一句话“写 作是一种生存状态”就想笑,人真的能生活在文字中么?      人会死的,文字不会死。肉体源自尘埃,也都将回归尘土。人们在这个世上 生存,若仅仅懂得生存是不够的。还应该弄清自己为什么要生存,又可以哪些方 式生存,并将其形成文字,或许他们就不会真的死去。      你一直试图找出小说中的种种不确定,你想应该会有人明白你所使用的“不 确定”三个字。准确说,“不确定”包括无限,也包括有限,还包括无限与有限 之间衍生出来的各种关系。关于世界,有两种说法,一是不可知的,是无限的; 二是可知的,是有限的。如果说,世界是无限的,那么,在这么一个逐渐膨胀, “实”必然会被抹去它的脸,成为“虚”,成为“不存在”,即:毋论内容,一 切形式上的载体都会如樯橹灰飞烟灰。也就是说,任何意义都是徒劳的。而如果 说,世界是有限的,其排列组合的可能必定是时间可以穷尽的,重复或者称之为 轮回,就不可避免地将摧毁意义本身。      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出发,一个朝东,一个往西,却终殊途同归。这很诱惑 人。为找到观察世界的种种途径,你苦思冥想,而在此之前,小说已扮演了“救 世主”的角色,将你的灵魂从滚滚红尘中拯救出来。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救世主。 尽管万物齐一,但偏差无所不在,个体的阅读及写作都无法涵盖一切。然后,从 一块镜子开始,它或许最初是水平面的,但当你的目光投射到上面时,它因为被 观察,立刻发生变化,有的凸出,有的凹下,并像瘟疫一样,将这种变化放大、 传播到每一个你曾经走过的地方。由过去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你”自然也就开 始扭曲变形,变得令自己无法相信。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只是阳光下忽长忽短的影 子。指尖漏下的沙是否被手心握紧过吗?幻想着暖暖和和的阳光以及沙滩那本缺 了角的书,你摊开四肢在床上躺下来。此刻,大地是一面镜子,天空是一面镜子, 你在镜子与镜子之间。而你身下的这张床是不存在的。      你所说的镜子是什么呢?最早,你是想在里面看见自己的脸,又或者说是想 找到一些与自己差不多的脸。但它似乎是一个独立的智慧体,不停地旋转。从它 里面甩出来的,往往出人意料,一个脸盆,一床破棉絮,当然,也有大漠孤烟。 你的心中蓦然一动,所谓种种观察,其实无非向外、向内。向外,求之于形色, 找出浮光掠影的规律,继而总结,由表及里,由现象而本质;向内,不断深入, 越过五脏六腑,直至找到心的存在,从“心”所携有的各种烙印中直接提取认识。 所谓心,即混沌,先天地而生,寂行而不殆。所谓烙印,不妨说是遗传基因,当 然你更愿意把它们叫做把一堆碳水化合物组合成人的精气神。不过,由外及内, 易为他人了解,获得掌声如雷;直指人心,却也不可言说,只是麻衣褐鞋。      你想,毫无疑问,小说的写作也应该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大师们对 此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范本,可“我”的意义在哪?除了内外,是否还有其他可 能?除了“我粉碎一切障碍”与“一切障碍粉碎我”之外,“我”又能否与诸多 障碍,和谐地存在?和谐,不是妥协,一种妙不可言会意的微笑,佛拈花时的阿 难。苹果核里藏着一个五角星,为找到它,你把苹果切开,果肉铺在地上,反而 出现一个更大的迷宫。你的努力似乎只是在制造垃圾。这确实令人极度沮丧。噫, “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肯发一点儿善心,给你一些确定的答案,好让你有勇气、 挺直脊梁,并知道自己正朝着鲜花走下去?      镜子依旧在孤独地旋转。当它终于转到“现在”这个角度,你又明白一点: 过去,现在,与将来,人们都一直活在小说中。现实是小说的投影。万丈红尘中 的悲欢离合无异于手淫时出现在镜子里的种种表情。不管笑,或者哭,对于表情 而言是肌肉的收缩;对于小说而言则是文字的排列。生活在小说里。请原谅这样 的喃喃自语。原本一拳挥出,想击倒一名勇士,蓦然发现所谓勇士只是一砣狗屎, 而不幸的是,当别人的喝彩声把眼前的镜子擦亮后,才发现自己却是更大一砣狗 屎。你已经口干舌燥了。你在床上辗转反复。关关雎鸡,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请把“脑海”都从“脑袋”里摒弃掉。你已 经深深厌倦。你情愿像一个白痴,嘴角拖出长长的口涎,呆呆地注视着一切,嘴 里只有单调的音节。      13      天空暗了下来,夜在外面,你在屋里。你所能面对还是键盘与墙壁,这有一 点搞笑,这就是你这些年来绝大部分的生活。它让你变得与一个白痴差不多,一 个偏执、远处于热闹与喧哗之外的白痴。写作会让一个人逐渐丧失在社会上生存 的各项基本能力。你必须得承认自己是一个白痴,你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 形容自己了。时空静寂无声,像一粒水珠悄然凝结。水珠上面有你的影子,不过, 它们都已经变了形,或凹或凸或扁或圆。你几乎认不出它们是谁。还好,常识告 诉你,此刻的这个时空里,只有你一人,并没有别人。你判断的依据便也缘此。 这有一点悲哀,常识是一根拐仗,也仅仅只是一根拐仗,它并不能帮助我们攀上 山峰,而且,很多时候,它会忽然横着躺下,像一个无赖小儿,不把人摔一个啃 嘴泥,便绝不罢休。      常识会成为陷阱,这也是一个常识,悖论让你深陷于焦虑中。在无可言明的 焦虑中,只能有两个选择,一是说,不停地说,唇干舌燥,力竭而死;二是沉默, 然后,失语,死去。结果都是死,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如何死法,生活本身不会有 什么质的区别,慈禧女士留在故宫的那张床也同样是三尺宽八尺长。      一切事物的指向最终也只是毫无意义——包括老子口口声声的“无为”,这 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有为”。这世上的智慧或全也是可笑至极的东西,至于知 识、技能等等,那也只是一些工具,它们的功能只在于让人也成为工具。陀螺在 地上高速旋转,晕头转向的不仅是它,还有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社会是可 耻的,人在社会中越来越渐远离了人本身。这个世上已经越来越少“心灵”,越 来越多“心脏”了。科学已经成为了社会的宗教,但人的宗教在哪里呢?      古老的教义被千百年来的尘土玷污,而这些古老的教义本身就是尘土。翻开 一页页发黄的书,你看见那些渴望教赎的人在教堂里面忏悔,在教堂外面杀人。 杀人,为的是能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进入教堂,忏悔。这是一个死结,就 算有一把亚历山大的剑,那剑上也染满了血迹。没有谁肯彻底放弃。不仅放弃生 命,也包括尊严。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彻底放弃得了。那些用尽各种古怪法子自杀 了的人,至死也不肯放弃“绝望”。语言、文字、思想的悖论让我们任意揉搓着 自己。一切存在的也都是合理的了。因为合理本身也是一种存在。这不是一种概 念上的偷换,而是一种须陀纳芥子的现象。万物的生,万物的逝,都如电如梦如 幻似泡影。      人会思想,所以人绝对是一个荒谬。你的写作同样如此。你或许可以成为一 个获得某种资格的作家,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然后怜悯地去施舍,弯下腰,在 老乞丐面里轻轻放下一枚硬币,并滴下几颗真诚的泪水。但你知道,这些都是生 活本身,它们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意义是绳子,是斧头,是蚂蝗,是吸血鬼。 无限大,也无限小。视线投向生与死这两个名词里的不可名状处,你看见一束幽 光。总有一些东西是在生活之外的,它超脱喜悦与苦难,只是孤独地自在。根本 就没有什么八苦、四圣谛、十二因缘。它所关注的只是人本身的存在,这一粒晶 晶亮的水珠。可还没等你走近,它便一闪而逝,恍惚不曾出现过。它并不愿意让 你知晓它的秘密,但为何要让你看见它的影子?      黑色的海在窗外沉默,沉默渐然成为你的习惯。当一个人在文章中说了太多 后,他在生活中则只想闭上嘴。闭嘴,这也是一种生活姿态。不管如何,你都不 得不摆出一个姿态,否则,你的脚下会立刻出现一个万丈深渊。毕竟你现在还活 着,虽然,还没弄明白,但还是得为此刻找出理由。你继续苦笑,手指下意识地 敲击着键盘。共工撞倒了不周山,滔天洪水漫空涌来,诺亚的方舟还能有那么好 的运气在洪水里安然无恙?不会的,它会粉身碎骨,上帝早就死了。      时间与空间在屋子里回荡,一层一层,它们会将一切的痕迹抹去,不留下一 丁点东西,包括虚空中的死寂。万物又将进入另一个时间,并被另一个空间高高 抛起。不过,现在,它们很快便支离破碎。不知道因为什么,一些色彩斑斓的东 西突然出现在你眼皮底下,并发出呜呜的响声。四周墙壁很白,颜色似乎也在扑 簌簌往下掉。这是一种奇妙的幻觉,它让你想起雪。      一个朋友说,他喜欢雪,它们让裹在风里的阳光变得苍白,没有了力量,也 让他得以找到一种纯粹的纯净。他把新华字典上两个近似意义的词汇重叠在一起, 他喜欢这个“纯”字,尽管它的发音与“蠢”字差不多,事实上,它们在现实生 活中也非常接近。“纯”是别无机心的,孱弱的雪花,落在躁热的人群里,迅速 消失不见,但它们仍然爱,只是付出。没有哪一片雪花会因为惧怕被人踩脏又或 被人抱怨其寒冷而做了逃兵。它们漫天飞舞,前赴后继,终于,滤尽了空气中最 后一粒尘埃。白日蔚蓝,黑夜肃穆。苍穹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他热泪盈眶。他说, 在那一刹那,他确实触摸到一种伟大的生命。      你对这个朋友一直不大喜欢。拉开行囊,找出一面镜子,就能在里面找到他 那张矫情、虚伪的脸。他的脸偏圆,后脑勺有一小撮毛高高翘起,这让他显得精 神抖擞,也让他像极了一个标准的逗号。逗号与蝌蚪差不多,蝌蚪会变成一只癞 蛤蟆的,当然,若嫌癞蛤蟆过于丑陋,那么他还可以变成一只青蛙。不过,这让 你时常怀疑他是否会被汽车压成肉饼。你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翻一下大百科,上 面有很多关于青蛙习性的乏味的叙述。当然,你并没有把他称之于青蛙王子,那 太抬举他了,你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你就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绝不渗水 的白痴。      天地或许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也许无边无际,伟大至极,不过,依据几千 年薪火相承的常识可以做出判断——它们的存在与人毫无关系,“伟大”这个煽 情的名词只是人一厢情愿的理解。天地并不会在意自己的伟大。雪花就算是有生 命,也不会按人的思维模式去思想。   是这样吗?      14      他都有些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开始写小说。行囊里有几张报 纸,影响力都不大,有的还已陷入面临停刊的窘境。他收拾包裹时,犹豫了一会 儿,拿不准主意是否要扔掉。他还是把它们塞了进去。他想,万一在火车上没有 座位,又或行到某处需要歇息一下时,这些报纸摊开铺在地上还能派上用处。他 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一个理由。资讯这么发达,在哪会买不到报纸呢?他放下手中 的电脑,下了床,从行囊中翻出一份,上面有一个记者对他的采访,整整半版, 标题是“写作让人宁静,也让人疯狂”,旁边还有一张寸许大的彩色相片。他沉 吟起来。这个有点儿微微发福的男人就是自己么?      人都得通过某种途径把自己找回来。他把手中的报纸扔在桌上,闭上眼,双 手揉着太阳穴,头隐隐生疼,一把生了锈的小刀在里面来回搅动。房间的被子有 股难闻的味道,像是从酸菜缸里捞出后放在阳光下晒干的。他想把被套拽下,拽 到一小半,发现里子更脏,而且还有一块块已经凝固的黑色的血迹。他生了气, 趿着鞋去找厚嘴唇的老板。老板不在,一个抹着很厚脂粉的女人站在服务台里, 正往手指甲上涂着红色的丹蔻,见他出来,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不说话, 朝他上上下下一打量,估计已称出他的斤两,眼皮垂下去,搭拉在睫毛上。他的 火气顿时大了,手中的被子啪一下甩柜台上,你们老板呢?女人仰起脸,神态有 点儿爱谁谁的架势,老板不在,去找修水管的了。厨房里没法做菜。我都快饿死 了。女人撇撇嘴,居然撒起娇,这吓了他一跳,赶紧退后几步,说,这被子怎么 能睡得人?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几度。女人哼了声,翻了个白眼,咋睡不得人? 大家都这么睡,从来都是好好的。你来了,就不好了?你以为自己是县长?皮肉 娇贵。女人说着话,起身,嘟嘟嚷嚷地开了贮藏室的门,开了灯,被子就在里面, 自己挑。在开灯的一刹那,一只壁虎飞快地从墙壁上奔向搁有被褥的木架后。他 皱起眉头,刚想迈进去,又瞥见脚底几只惊惶失措的蟑螂。他说,算了,我不要 被子,能否帮我拿件干净些的毯子?麻烦你了。他的口气愈发轻柔。女人愣了愣, 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轻言细语过,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烦不烦?他笑了笑, 没再说话。      承认现状,总比拧着脖子与现状叫劲儿的为好。承认了,继而就可以心安理 得了,甚至还能从中找出乐趣,所谓苦中作乐,苦不为苦,何况用暴力得不到的, 用鲜花与甜言蜜语往往更能轻易得手。他挥挥手驱散头顶因追逐灯光嗡嗡飞来的 一大团的小虫,老家的方言称之为“木子”,比蚊子要小,似乎不咬人,可身上 却会不知不觉地出现一个个红肿。女人眼神柔和了些,嘴唇抿起,想了想,扭过 腰,蹬蹬地冲向服务台后的小房间,开了柜,抱出一床被子,往他手中一塞,拿 去,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      他奇怪了,咦,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读书人?   女人没理他,坐回去,勾下头,继续去涂她的指甲油。他讨了个没趣,怏怏 地回到房间,把被子扔到床上,刚在椅子上坐下,女人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枕 头床单,也不说话,弯下身,开始整理床铺,手脚麻利得很,没几分钟,就弄好 了。他连忙说,谢谢。女人横了他一眼。他的心突突地跳,这一眼竟然与她差不 多,当然,那是他刚认识她不久。他嗫嚅着嘴唇又说了声谢谢。女人出去了。他 在床上摊开四肢。被子有阳光的味道,一股青涩的芳香。      她很漂亮,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没有去演戏太可惜了。他最初也这么想,后来, 认识了一个导演就不再这么想了。导演关于演艺圈的论述着实令人大开眼界。他 想,幸好她没有去从事那一行当,身子被畜生们糟蹋了还不要紧,就当被疯狗咬 了一口吧,可那些往女人下身吐唾沫的侮辱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      他认识她时还是一个小生意人,在老家开了几间店铺,化妆品店、女人内衣 与饰品店、书店、电子音像店。生意挺不错,走在街上,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人。 他起家时手里只有三千块钱。他问他哥借了一台21英寸的康佳彩电,作价二千元 钱。彩电是他哥预备结婚用的。他哥是一个林场施工员,每天往深山里钻,与山 民喝酒,不时往家里拉回一车车柴薪。他本来想找他哥合伙做生意,可他哥不愿 意,爸妈也不同意,说家里有一个做生意就行。从小到大,家里烧水煮饭用的一 直是“锯屑”,那时还没有人将其当作栽植蘑菇的原材料使用。念书时,每隔一 段日子,他与哥姐都要跟着爸爸拉着板车去各个木材加工厂拉“锯屑”,用手扒, 用蛇皮袋装,遇到结成块的就用铁锹铲。“锯屑”飞得到处都是,从脖子里钻进 去,很痒,再加上汗水,痒得令人无法忍受了,就使劲抓挠,挠得身上条条血痕。 “锯屑”拉回来后堆在墙壁边的木寮里。家里的母鸡特别爱去那里生蛋,而且妈 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这个秘密,便把鸡蛋拿去煮熟,与哥姐一人一个吃 得欢快。“锯屑”并不好烧,火小,烟大,呛人。这也难怪爸妈喜欢哥哥做这个 施工员。      他找到一个从小与自己长大的玩伴,共投资一万块钱,开了老家第一间卡拉 OK厅。装修非常简单,在天花板上钉上木条,这些都可以从家里拿,不必另行 花钱,再去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绢,缠绕在上面,又自己动手做了块牌匾,取 名“老地方”,外面再拉上一串霓虹灯泡,当夜幕降临,灯光亮起,居然煞是好 看。当时买的是松下单放机,一千五百块钱。音箱是二百块。VHS制式的盒带, 每放一首歌都得用“卡子”将它倒回去,若客人点盒带中间的歌,就凭着感觉与 记忆用“卡子”倒到差不多位置,然后按“快进”或“后退”键。生意却是不错, 唱一首歌的单价是两块钱。这样简陋的环境,从雀巢咖啡瓶里舀出一小勺调成的 一小杯咖啡卖五块钱一杯也有人喝。茶水三块钱一杯。还有瓜子、薯干、劣质的 葡萄酒。做了半年,鸟枪换铳,买了台“山川”牌VCD机与好一点儿的音箱。 那时的碟真贵,盗版的一张也要二十块钱。一年下来,竟然赚了不少。别人看着 生意红火,眼馋了。一条街上顿时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七八家。      他就是在卡拉OK厅认识她的。她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穿身黑裙跑来唱歌, 唱的似乎是黎瑞恩那首“一人有一个梦想”,好听极了。她与他玩伴的妹妹来的。 后来大家一起去喝酒。那天还下着雨,他当时穿了件哥哥的军大衣。不知道在席 间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付完账后就跑到外面去淋雨,并假模假样的一脸深沉。 那夜在雨中飘动的灯光分外柔软,街边一长溜帐篷,里面卖的都是夜宵与小吃, 到了凌晨,这些帐篷就会被拆去,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就又会出现在街头。这些他 都记得很清楚,可他与她说了些什么却几乎全忘掉了。      幸福总是零乱的,忽如其来,就像一缕云,它来了,轻轻地,感觉到了,那 它便来了。若感觉不到,它虽来了,很快又飘走了,很快,就没了一丝痕迹。而 痛苦总若一大堆积雨的云,凶狠、残忍、无情地从天边呼啸席卷一切而来。雨点 很大,人都睁不开眼睛了。只能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雨点敲打在身上所携来的那冰 凉,那绝望。在脸上淌着的,已没有人说得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在键盘上又敲下一段话,口渴得紧,肚子似乎饿了,咕咕直叫。刚才那几 个茶叶蛋已经彻底被消化了吧。他起身出门,那个女人已经趴在服务台上睡着了, 一丝亮晶晶的口涎从她嘴角拖出。那些“木子”在她头顶三尺处载歌载舞。      15      她问,你为什么选择网络写作?      他说,如果说,这是命,有人信吗?无数个偶然引导着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 回头看看,每一步都是这样不可思议。过程非常神奇。冥冥中似乎真有一个神祗。 当然,这是要批判的客观唯心主义。这样说吧,在网络上,一个人更好成为他自 己。我辩,执平常心而辩,辩非辩,只也是让自己深刻。网络的自由、平等、资 源其享让文字彻底挣脱纸的束缚,然后若九天神鸟啾然鸣来。这样说甚是肉麻。 但是实话。中国人的白纸黑字的情结一向是太重了。      她问,什么时候上的网?上哪儿的BBS?发什么帖?网友的反应又如何?      他说,我是2001年四月开始上网的。最早上网倒不为写文章,纯粹为下围棋, 玩儿了半个月,腻了。就开始泡聊天室,与人互相吐口水,很快又腻了,无意中 逛上当地的一个BBS。记得当时第一篇文章叫“黑夜赤裸”,一首长诗。我还厚 颜无耻地在标题上注明“几人能懂”的字样。网友反应倒挺热烈的。有人说好, 有人说不好,一个叫“贝沙”的ID说我是个有思想的人。这让我很是受用。少不 经事的时候总以为思想很牛逼。等到现在才发现,所谓思想,只是别人握在手里 用来敲打自己门牙的锤子。自己那时确实挺狂妄的,我们那个聊天室,叫“才 聊”,我就出了一个对子,说“才聊无人人人无聊才”。年少轻狂。不过也只有 那时,才会出那样激情飞扬不可一世的文字。      她问,有意思。你的网龄有二年半了。现在,你在中文网络也算小有名气。 回头想想,当初是什么让你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网络中?是网友热烈的反应吗?还 是单纯地为发泄,找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间?      他说,网友的反应确实热烈。准确说,是促使我开始疯狂投身这种BBS灌 水运动的催化剂。至于发泄,那也是有的。现实种种,十有八九,难如人意。人 人多半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的那种,也都有想说话的欲望。所以在这浩浩网络, 人们都记得带上嘴巴,却又多半忘了带上自己的耳朵。      她问,能否判断出发泄与反馈之间孰轻孰重?      他说,一个是外因,一个是内因。两者拧成了一条麻花鞭子。若硬要剪下一 小截,分析其结构成分,恐怕结论与事实并不会相吻合,毕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 我所叙述的只是为自己所大脑过滤筛选过的,它们不一定是真正的客观事实。当 然,我情愿相信内因大于外因,好歹这也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      她问,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呢?      他说,我可能是那种一小撮死不悔改的理想主义者吧。或者称之为一种不大 雅观的气体,那也无妨。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当我们承认自己是傻逼后,一切 侮辱与损害,不管它来自何处、何人,都将烟消云散。      她问,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后,是什么让你继续在网络上留下来,并开始近乎 于偏执的写作?按你内因的说法,你是在网络中寻找梦吗?      他说,梦如水漾,月泛秋江。遥有清香,却也断肠。“梦”,两根木头站在 夕阳上。把“夕”换成“火”,“梦”就成了“焚”。这虽然是一个文字游戏, 但“梦”确实让人难受。人人都有梦,但有谁真正触摸到自己的梦?我们在梦里 一无所能或是无所不能,但梦醒之后,我们终究是那个捞月的猴子。噫,说自己 当初趴在网络上写东西是为了寻找梦。那太令人沮丧。我情愿说自己是在寻找一 些“不确定”,即,生活的种种可能。生活应该不仅仅是在世俗红尘中的一个平 面,它可能是三维的,也可能是四维的,种种可能让我目眩神迷。要理解这个 “不确定”,可以从有限的肉身以及无限的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中出发。生命因 为透支而浓缩,于是变得真实,伸手便可触及。自己在幻想的空间中听着文字所 发出呼拉拉的声音,每个方块字都是妙不可言胁生双翼的小精灵,它们随着呼吸 之声上下飞旋,轻歌曼舞,忽然间又汇集在一起,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 纷而来下。文字让人快慰,有时就若鸦片令人难以自拔。      她问,怎么写起小说来的?      他说,提笔写小说是偶然,回过头看,却是必然。也许某天我会放下手中的 笔去做一个街头巷尾晃着拨浪鼓的贩夫走卒。必然是藏在偶然中的。我在写“小 说往何处去”及前年那篇比较幼稚的“谈谈小说写作及其他”中曾提到“我为什 么写作”,现在思来,这个“为什么”也许只有上帝才有资格回答。我所曾经自 以为是的声音应该是一种对神极为无礼的僭越。人呐,随着年纪越大,越了越心 知肚明自己的卑微与可笑。我们都是上帝闲极无聊时掷出的一个个骰子。      她问,你有些宿命。      他说,贝多芬真扼住过命运的喉咙?他在黑夜里可一直大喊着‘神哪,救 我’。我写小说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自己的拯救。小说即我们生活的世界,小说的 逻辑与语言的幻美还能把我们洗干净,让心灵从日常的琐碎中凸现,渐而成为神 圣。      她问,你觉得网友们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若有,是心情、创作思路或是文 章构架?      他说,若没有网络也就没有“我”,网友的声音无所不在。我说不出他们具 体影响了我哪里,说像你刚才讲的思路、结构什么的,但毫无疑问,我即他们。 “我”是网人,他们的声音是“我”的细胞,当然,这些声音在进入“我”身体 之前有一个反复煅打淬火的过程。我是在网络上才开始真正的阅读与思考。各种 声音的汇集为我打开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在这里,我对它们并不作出对与 错、善与恶等泾渭分明的判断。对我而言,它们只是把某个深藏在黑暗中的屋子 里可能存在的窗户一一推开的动作。于是,从这扇窗户我见到月光,从那一扇我 则看见太阳。金黄的与洁白的在同一时刻撒下光辉。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可惜 现在随着文字的泛滥以及年岁渐大,这种感觉渐渐远去,我对声音、看法、言论 已经越来越不敏感。      她问,你说起话来好炫。      他说,不是炫,说话的一种方式罢了。中国的语言一向僵硬得紧,我渴望自 己的努力能为它注入一些活力,让任何对话都变得稍为诗意些。我欣赏这句话, 人,是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她问,蛮好的。你从前是个商人?想过当作家吗?      他说,我在二十八岁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有不 少人用“作家”的称号叫我,这让我甚感惶恐。我不是作家,只是一个说话的人。 我做过十年生意。惭愧,生意场上的一些规则,一些适用于文坛的规则却为自己 渐然淡忘,我由敏捷善言渐而木讷愚蠢,这中间的流水声是那么顺理成章,自己 现在也想发笑。      她问,艺术世界的游戏规则与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你为什么写小说?不要 像刚才那样顾左右而言其他。尽量给出一些答案,好吗?      他说,写小说更多是因为服从内心的需要。网友的鼓励在被时间擦洗后也成 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并不小的声音。之所以要写,似乎还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好像能 够驾役文字。这似乎是天生的才能,它能让我跳离万丈红尘,来到一个太虚幻境, 继而冷眼打量芸芸众生。我成为“王”,金盔金甲,手持钢鞭将你打,呼尔哎唷, 现实中的卑微不见了,我如吸毒上瘾之人。      她问,文学对于你来说似乎是一个逃避的世界      他说,不是逃避,是一种活法。我在“小说往何处去”中说,“总有一天, 人们会捡起我的名字,擦去上面的尘土,靠近胸口。不是因我聪明,中国一向不 乏才俊之辈;不是因我勤奋,悬梁锥股之类的成语汗牛充栋。只因我给了人们一 种生活的可能--将整个的自己拎出万丈红尘。”      她问,你觉得BBS的游戏规则是什么?一个BBS有什么要素组成?ID、斑竹、 管理条例、主题……      他说,既然是“游戏规则”不妨就定义在一个狭义的“游戏”概念上。说到 这,想起一些名词,譬如资源共享、自由、平等。总觉得这些概念与实质有很大 不同,就像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与我们本人。但衣服并不是我们。换个角度,一个 BBS的组成很多。个人以为它们就是现实中的“圈子”。      她问,什么圈子?心理学意义上的松散群体?还是勒温所谓的“心理场”?      他说,圈子这东西难以文字道,只可意会。“心理场”肯定是有的,物以类 聚,人以群分。一只鸡来到鹤群里,不用多久,也会扮出翘首远望的大家风范。      她问,一个作家的创作在BBS上以发帖子的形式进行创作,这个创作过程包 括多少互动的要素?ID的号召力影响帖子的点击率?帖子的点击率影响作家的创 作心态?这个循环对吗?      他说,点击率或多或少会影响一个刚开始在网上写作发帖子的写手。一个真 正的作家是不会受其影响的,他知道自己的东西是写给谁看,而“公众”,我以 为,大部分是愚昧盲从的,个体可以是智慧的,但当智慧的个体来到人群中,其 智慧可以忽略不计,他也会跟随着口号拿刀杀人。      她问,真正的作家写给谁看?      他说,写给能与自己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人看。至于ID的号召力,当然会 影响帖子的点击率。事实上,一个坛子,经常发文章,大家经常看的,也就那么 几个ID。      她问,ID在这个BBS上会形成等级,这就是我开始察觉的学术界在为网络民 主欢呼的时候的“伪民主”。其等级形成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博奕。不仅凭借帖子 的质量,混BBS的时间长短、朋友圈子大小等因素都很重要。对了,如果你的小 说没有回应,你会继续写下去吗?你认为自己的纯文学在浮躁的网络上找得到读 者吗?      他说,这是个伪命题。我的文章基本上都有人回应。所以我无法回答出若没 有回应的情况。假设并不成立,说不好点,那叫意淫。用心阅读我的文章并愿意 给出回复的ID,他们就是我最好的读者。回复本身是一个过滤过程。      她问,你认为网络创作与传统创作有何不同?      他说,一言两语怕是难尽。野草多了,兰花就不香了。这要有一个整合的过 程。网络本身无法支撑起文学。这是网络的先天性决定的,它要求资源共享。再 说,网络的收费与支付手段很不配套。但真正的文学大师应该是从网络上走出的。 网络必须走与传统媒体相结合的路子。有个朋友说网络不成文学,这话不对,否 则“那得赶紧把键盘敲了,把蒸汽机炸了,趴在地上用泥巴写,所谓结草为记。” 网络更自由,它在诞生之初不具功利性,为写而写,表达方式的自由赋于文字活 力,言前人所未言,发时人所未思,自有其所在所枝繁叶茂之理。然真正的自由 是建立在规则之上的,这就导致网络文学水平整体低劣,想找好文章如同大海捞 针,大量的水帖无病呻吟的帖子让人的眼睛不堪重负。网络信息的海量与门槛的 低下让写作变得前所未有的容易,用王朔的话来说,这是一场人民战争。文章的 好坏优劣的评判标准也相应呈多元化,而且更困难了。      她问,写作容易?      他说,看起来容易。其实是越来越难。只是许多人以为敲几下键盘说出一个 还算好看的故事就是写作了。这有些滑稽。小说不是故事。但过去人们以为小说 就是“小声说话”,说一个好看有趣的故事。我个人以为,我们其实就是活在小 说中的,现实中的声色犬马无非是一些字词段落。我愿意将这句话强调十遍百遍。      她问,你认为网络和传统媒体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实时性、开放性、互动性。以后或许有三种可能:传统媒体箕踞于顶 端,网络给它提供血液;传统媒体与网络实现同步互动;网络消灭了传统媒体。 个人认为这三种可能是网络与传统媒体未来的发展方向。      她问,对一些网络写手怎么看?比如安妮宝贝、宁财神、痞子蔡等。      他说,他们是网络文学的先行者,我对他们保持足够敬意。不过,我奇怪的 是你为什么不提涂鸦等人?九三年左右海文中文网上涌现出的“网络中文八大家” 的水准可不低。涂鸦,文字“轻”,“快”,且幽默。干净利落,似雨后春笋, 噼叭作响,满目新鲜。得王朔之痞,无王朔之糙。文字另出机杼,尽逞语言机智。 惜乎内力未臻化境,剑法缤纷有余,厚重不足。随笔强于小说,短篇胜过中篇。 若思过崖上刚练了独孤九剑的令大公子,若能习得吸星大法与少林正宗易筋经, 当成大家。      她问,涂鸦已经超脱成神仙。你现在的生存状态如何?      他说,吃饭、睡觉、看稿、码字、读书。没有其他,甚是乏味。有所得,当 有所失。天地阴阳,流转不殆。生存的状态不是由我们自己来选择。每一个人都 注定是孤独的,外物只是水花镜月。      她问,你靠什么生活?活得如何?      他说,目前刚辞职。辞职前是某公司文化编辑,每个月有些薪水。现在靠吃 老本,随意地写些东西。活得如何取决于各人心态。心态如何,生活的质量便当 是如何,当然,此话有一前提,必须得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她问,对其他网络作家怎么看?你以为网络写手和作家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目前网络上能称之为作家的凤毛麟角。多半还属于写手,连故事都讲 不好的煽情的写手。文字太快了,快得没有一点重量。网络浮躁,大家都急于发 出自己的声音。真正能潜下心来写作的人太少。包括自己原来都有这个毛病。坦 率说,自己许多作品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只是一堆垃圾。不过《时代三部曲》应 该能够代表网络文学的某一个方面,比绝大多数作家的文章要好一点。时间会承 认它的。至于写手与作家的区别,我更愿意认为他们一个是孩子,一个是大人, 仅如是而已。用毛主席的话来说——这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但 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七八点钟的太阳的。      她问,如何评价自己的网络生活?      他说,没有网络就没有现在的我。每一个人都有无数个自己。网络挖掘出我 们的另一面,并加予放大。网络的虚拟性能让我们更易走入自己的心灵,去触摸 人性的最深处。网络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梦想的乌托邦。它已经成为越来 越多人的自下而上状态。但令人遗憾的是口水与一个个现实社会反射过来的小圈 子正逐渐涂沫在这个乌托邦上。乌托邦的消逝是必然的。网络将更为凸现其工具 性、功利性的一面。所以人们要学会安静。网络是网络,生活是生活。身是身, 心是心。身要如何,让它如何,守得灵台一点清明,也在红尘笑,也在红尘哭。      她问,你觉得自己文章的风格是属于那一种风格?网络给予你和你付出的成 正比吗?      他说,这是评论家的事。不过,喜欢王小波。毕竟他用死亡为我以及我这样 的人指出了一种可能的方向。至于得到与付出则是一个说不清的话题。我喜欢下 棋,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一个人若太在意得 与失,必然患得患失。而烟花散去,繁华敛尽,当我们老去,在临死前一刹那, 我们或能明白,得到的只是一个个记忆,付出本身就属于得到。“物”是我们的 生存手段,但不应该是我们的生存状态。      她问,觉得那位作家对你的作品影响最深?平时看其他作家的书吗?      他说,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我曾经是一个编辑,大量阅读过许多成名及未 成名作家的手稿。这会是一段很好的学习经历。所以非常感谢给过我这个机会的 某文化公司老板。感恩的心或许会让生命更有一点意义。在我开始写作后,很多 朋友给了我许多帮助。谢谢他们。      她问,网络写作使你成名,有没想过有一天,没有网络的存在了,或者是网 络人人都会写了,你会怎么选择?有影响吗?停止写作你会怎么样?      他说,网络不会消逝,它只是越来越深地溶入人们的生活里。网络本来就是 人人都会写,人人都在写,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写作是我目前选择的一 种生存方式,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我不会停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忽然厌倦 了,那么那时一定出现了我所喜爱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明天的风明天将吹起。今 天的我,只需看着河水悠悠。      16      其实你知道自己与她说的话只是一些书面语,在很长一段时间,你对此都深 感困惑,这些汉字,已经变成铅字的东西是如此陌生,自己好像从来就不曾认识 它们。你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何会这么说,而且叽哩呱啦说了这么一大串。你靠在 电线杆上读手中的报纸。灯光昏暗,撒出一大把长短不一的金针。眼睛微微刺痛。 你读过许多次了,但每一次读,心中总是会没来由地悸动,那个在文字之间孤傲 纤尘不染的灵魂真是自己么?它们是从身体的哪个部位跑出来的?你有些得意, 拧开纯净水瓶盖,喝了一大口。水丝丝甜甜,似轻风袭来,将一些郁积在胸中莫 名的烦躁拂去。你把报纸折叠好,塞回裤袋。      地上有不少垃圾。清洁工人一般是在凌晨四五点钟开始打扫卫生,想来这里 也不例外。你的脚踩在一堆葵花籽壳上,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像踩到一只刚生出 来的小老鼠。你抬起头,不远处有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大竹箩筐后的一把小木凳 上。箩筐里的葵花籽堆得尖尖的,里面还扔着几根白蜡烛,一盒火柴,一叠用报 纸折成三角形的纸袋。女人的头发乱篷篷,一半黑一半白,没有光泽,似乎很久 都未洗过,还沾有几枚葵花籽壳。你在女人面前站住,掏钱称了半斤。本来吃不 了这么多,可半斤才一块钱,你也不好意思只买几角钱的东西。女人指甲甚长, 里面全是黑色的污垢。你弯下腰,递给她一枚硬币,笑了笑。她没理你,接过钱, 揣入口袋,扭过头与蹲在旁边的一个老汉打招呼。你走开了,将葵花籽一个个扔 入嘴里,往牙齿上一嗑,舌尖顶进,往上一挑,再打上一个圈,瓜子壳与瓜肉就 分开了。你呸地一声往地上吐出瓜子壳,心中一漾,这在大地方恐怕马上就有戴 红袖套的老太婆从阴暗的角落里蹦出来。你有一种破了禁忌的欢喜,但你没再这 样吐下去,用手托着,将瓜子壳吐在手心。葵花籽非常香,比遍布大小超市的 “恰恰”葵花籽好吃得多,但也可能是心理感觉。      小时候你不会吃葵花籽,总连壳一起嚼,舌头笨极了。是你姐教会你的,准 确说,是她灵巧的动作逼得你不得不用心去学习。两个人合买一包葵花籽,她老 是迅速地吃掉十分之九。所以,你为自己现在剥食葵花籽的敏捷暗暗高兴。有些 本事确实一旦学会就终生受益。“本事”这种东西很古怪,不是说有本事的人就 一定混得好,有本事的人往往恃才傲物不容于世人前寂寞身后凄凉。当然,你在 这里偷偷置换了“本事”的概念。你微微地笑,想起在曾经遇到的一个女孩儿。 她说,给我一条鱼,我能饱餐一顿;教我学会捕鱼,我则能温饱一生。你没好意 思说这是《读者》上的一些专门欺骗无知少女的混账话,但你坐在她对面,她正 一脸崇拜地看着你。你只好说,给你一条鱼,你饱餐一顿。给你无数条鱼,并建 起一座水库,你能幸福一生。若只教你学会捕鱼,却没法子带你离开草原,你还 会饿死。并不是所有的本事都能混来饭吃。在海边要学会捕鱼。在山上要学会打 猎。万万不可在海边向人夸耀自己打猎的本事。你为自己说的话脸红,这是一些 注了水的猪肉,人吃了后,十有八九得拉肚子。其实你很想告诉这个女孩儿,这 世上的道理都是婊子,说到底,只是价钱问题。但“婊子”这个字眼显然会伤害 她。她太年轻了,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粗俗的字眼。      风渐渐大了。你到了一家影剧院门口。一块布制的广告挂在两株歪歪扭扭的 法国梧桐树之间,被风吹得鼓鼓胀胀,上面的“姜文”先生几乎欲腾空而起。这 是《天地英雄》的剧照。你看过,冲着《鬼子来了》与《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两 部片子,你觉得也要给姜文一点支持,便买了正版碟,但片中那个遣唐使勒马堵 住城洞时的样子更令你着迷。而赤膊的安大人似乎也比姜文扮演的校尉李更性感。 这片子其实挺不错,起码比色彩斑斓的《英雄》好,片头那个古色苍莽的大唐雄 风更是让人热血沸腾,但你看完这部片子后还是骂了娘,而你看《英雄》却没骂。 有什么比让人燃起希望然后又亲手无情地将它打碎更为残酷?你情愿自己胸膛里 一直都是死寂冰凉。      你想,这个导演还不如请你去当。结尾要赶商业片的潮流,歌颂佛法无边, 也不能这样瞎折腾。一片蓝光铺天盖地,死了的小和尚一咕噜翻身站起,一式九 阴白骨偷心爪,这玩的是什么?前面八十分钟的节奏全被打得稀哩哗啦。估计导 演想玩一把行为艺术,故意把一大砣粪便搁在片尾。你想,故事起缘于驼队被沙 暴袭散。结尾还不如让好人全被坏人宰了,让坏人全死于沙尘暴中。一干丫挺的 包括舍利子什么的,全尘归尘、土归土。如是不仅能弘扬正不压邪,所谓道高一 尺,魔高一丈,透出天地间的悲怆,而且还可以培养小朋友们的环保意识--胆 敢与大自然作对的,不管唱红脸还是扮小丑,都注定要死无全尸。      强国梦,何日起?丹青笔,手中提。恨不得提刀直上九重云霄,斩尽一切逍 遥。噫,久有杀戳意,愿闻风声若鬼泣。啾然戈壁,白骨磷磷。寒刃交相击,万 千山河皆涟漪。生何足惜,但愿与英雄相伴语,只为见那天地间不惧无悔之浩然 正气。靠。没料结果却这般滑稽!      地上满是梧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呼啦啦的。你往四周看了看,没找到垃 圾筒,你蹲下身,将手中的葵花籽壳小心地倒在树根下。你注意到买票来看电影 的人并不多,偶尔几个,也是手拉着手。他们对恋爱的兴趣应该远远大于电影本 身。你的手往裤兜揣去,忽然发现报纸不见了,心里一惊,赶紧回头。你找了很 久,没有找到报纸。你一直走回到买葵花籽处。那个女人还在。你希望那张报纸 是遗落在这儿又被这个女人折成纸袋。你想上去问她,可开不了口,站在旁边看 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你想,该丢掉的东西迟早会丢掉。你这么想着,心里有 了些许快活,脚步也轻快起来。      你在一家夜宵摊吃了一碗豆腐脑,几个小笼汤包。味道非常鲜美,你心里也 热气腾腾。小时候妈妈隔三差五就会做豆腐脑挑去卖以贴补一些家用。你馋不过, 常偷吃,姐姐一般会替你打掩护,用身子挡住爸妈的视线,哥哥老是会去打小报 告。你气不过,那时你与哥睡在一张床上,你半夜就死命拽被子,你哥也拽,你 力气没他大。你拽不过,就跳下床去厨房倒了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去。为此,你 挨了你妈一顿痛打,你哥也挨,所以你一声都不哭,而且很高兴。你想,这就是 告密者的下场。豆腐脑好吃得紧,白白嫩嫩。老板的手就像变魔术,往上面飞快 地撒着碧绿的葱花、红色的辣椒末。你又要了一大碗,美美地喝着。      17      你吃过许多地方的豆腐脑。北京的豆腐脑喜欢加一种卤,褐色的,由黄花、 木耳、口蘑、肉丝加团粉熬成,味道偏甜,尽管《故都食物百咏》称:“豆腐新 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分明细嫩真同脑,食罢居然鼓腹旧。”你却不大爱 这个“卤汁肥”,每来到早餐铺子,必定叮嘱老板万万不要加卤,豆腐脑盛入碗 中,往其中倒些辣油再拌入蒜泥,就已足令你食指大动。      四川的豆腐脑确是挺好,融麻、辣、酸、香、烫于一碗,尽得川味之真意。 调料先搁在碗底,生姜末、花椒末、味精、鸡精、红油辣椒、榨菜丁……一脸烟 灰色的老板一边与老熟客大声招呼,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左手抓起一小撮薯粉 扔入一个竹制漏勺里,放入沸水中烫一下,迅速浇到佐料上,右手再用一个平底 勺从木桶里捞极嫩极白的豆腐脑,居然有双手互搏之架式。品种也多,放葱花、 芹菜叶、油酥黄豆、油炸花生米的是素豆腐脑;再加一撮银线般的鸡脯肉丝就是 鸡丝豆腐脑;若加一勺用卤油、辣椒、花椒、胡椒、生姜、豆瓣、八角、茴香、 冰糖、精盐熬制的牛肉汤汁就是牛肉豆腐脑。你很爱吃。你还在一家五星级的宾 馆吃过豆腐脑。那是在广东。你对每天的皮蛋瘦粥、凤爪、虾球倒了味口,吃不 惯,就跑去找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员,问有没有豆腐脑。      后来,你见到一个有趣的说法,说有钱人就是天天在五星级宾馆吃油条豆浆 的那帮子人。你笑了。你之所以能在那个五星级酒店住是托老板的福。那时你在 一家国营制药厂供销科上班,跟着老板去买一种铝塑包装机,尽管你那时刚出校 门,且对机械与制药一窍不通。你在学校学的是林业,虽美名其曰为林业经济管 理,但你心知肚明,在学校那四年,除了让自己身高发生一些变化,你并没有学 到更多东西。      你跟着她去爬香山时,本来好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树种知识,可想了 半天,最后还是不得不凑过脑袋去看树边贴着的小木牌。你在毛主席香山旧居前, 甚至把油松与马尾松都搞错了。马尾松的枝干哪有这么笔直?就算落叶松也没有 油松的睥傲风云与踌躇满志。你记得自己的《林学概论》与《树木学》都考了一 百分,你不无遗憾地想,这一百分怕已经全还给老师,而自己现在仅仅只是一个 鸭蛋。      你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老板为何要带你这么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毛孩儿去做那 么一大单生意。你妈老说你爸,说别人在他眼皮底下分钱,他也不晓得别人在分 什么钱。那是你惟一一次跟老板出差。随着工厂的投产,老板上调到县里的计委 工作,换来一个脸容黝黑的新厂长,姓王,原来在供销科呆的几个人都管他叫王 八羔子,因为他下了一纸通知,要求大家都得去车间包纸盒。你也在其中,但并 不觉得不高兴。车间与办公室是两码事,起码热闹得多,而且还有很多好玩的事。 那些结了婚的妇女嘴真脏。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从她们的话里才渐渐弄明白打小 便一直好奇的“性”究竟是如何一个进行法。      撑排哥哥真可怜,大路有行行港沿。手拿里格篙子排要开。哪里舍得亲老妹。   撑排哥哥吃了亏,撑了这转不撑你。回转里格家中耕田地,早见父母晚见妻。      这是你那里的一首民歌。车间里有个细脸女人做活儿时,经常会不自觉地哼 出声。她丈夫在外面打工,在建筑工地开吊车,每个月往家里寄回好几百块钱, 大家说她好福气。她就抿嘴笑。她从来不参于妇人之间的是非,一个人骑着辆锃 亮的凤凰自行车来上班,一个人骑着辆锃亮的凤凰自行车下班。你曾在路上遇见 她与她的女儿。漂亮的女孩儿坐在车后座,手搂紧妈妈的腰,东张西望,眼珠子 漆黑。你冲她笑,她也冲你笑。那时你还真没弄明白“撑排”是什么意思,只是 觉得这歌声有说不出来的幽怨与缠绵。后来你读沈从文的《边城》,读到吊脚楼、 水手、曲子、妇人这些字眼时,心忽悠悠晃了下。你查了下县志,这才知道老家 还有条江,叫乌江,离县城约三十公里,当年大量木竹就在那被扎成排,沿江而 下,过吉水、樟树、南昌,直至长江下游。那些排工们,精赤上身,日夜踩在江 波之上,风餐露宿。      放排辛苦,得玩命。绵延几里的圆木翠竹在江水中半浮半沉,砰砰乱撞。 “雨打木排起白烟,望不到后,望不到前,前呼后应声声传哪,头往右啊,尾往 左偏,小心顺拐撞着山哪。岸上野兽叫声声惨哪,鬼哭狼嚎心胆寒哪。”这虽是 东北民歌《放排苦》,但天底下的水上生活差不多都这样。你去了那条江边听一 些目光呆滞的老头讲当年祖辈们放排的故事。放排险就险在过滩。石头将水流高 高抛起,水成了一条狂躁的鞭子。漫空珠玉溅起,直似一凶神当头扑来。几个光 溜溜的汉子齐刷刷站在排头,大声呼喝,排头要掌稳,水性风势地理一定都得谙 熟于心,甚至不必思考,身体就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一定得眼明手快胆大心细。 冲来的散木得用排勾立刻挑开,若一不小心“排起垛”,万千根木竹在水流中央 叠成一座黑乎乎的山,那十有八九得死人了,死得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男人总是得去外面“飘”的吧。你黯黯地想,付过钱,起身往回走。你又想 起妈妈做的豆腐脑,真的,不管哪儿的豆腐脑都没有妈妈亲手做的一半好吃。做 豆腐脑可不容易。首先是选豆,小的,瘪的,颜色怪异的皆要一粒粒捡出来,再 担去街头那口井里洗,去掉杂物与土腥气,滤净。将井水挑回家,烧至微温,将 细心捡好的豆子放进去泡四五个小时,待其胀裂捞出去掉豆皮与碎屑。然后,就 是兑水过磨。一个大大的石磨。你与你哥站在磨两边轮流接手。没过几分钟,手 又酸又胀,得数数,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数回去。磨完后到第二个早上,手 就会肿得抬不起。剩下的事基本上是妈妈一个人忙碌了。妈妈很能干,逢年过节 会炒一些葵花籽、瓜子、花生,香喷喷的,得用沙子炒。妈妈最拿手做一种“沙 淇玛”,邻居们都爱叫妈妈去掌握火候,你乐颠颠跟在妈妈身后,也想去,妈妈 立刻沉下脸把你赶走,待到晚饭时,才一脸疲惫地把手中几块“沙琪玛”扔在桌 上,然后上床睡了。你真不懂事,竟然因为谁吃得多谁吃得少与哥哥大声争吵。 妈妈惊醒了,气不过,冲出房间,抄起墙角的竹子劈头盖脸就打。你还觉得委屈, 认为自己没有吃到应得的那一份,便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哥哥,一声不吭地任 妈妈打,一直打到妈妈扔掉竹子,双手捂脸,放声大哭。      很久之前你一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老要去一位远房亲戚家做事。他家隔三差 五就请客,一请就是三五桌。你去找你妈,总是看见你妈一个人蹲在一大堆码得 高高的碗碟中,手上全是油腻的泡沫。你想蹲下来帮妈妈洗,妈妈却立刻骂了起 来。多年以后,你问你妈,为什么不让自己蹲下来洗碗呢?你妈用一种开玩笑的 口吻说,我做那些低贱的事没关系,但我的儿子不可以。你很想哭,但没敢哭, 你发誓要让你妈过上好日子。远房亲戚是局长,在县里说得上话。你妈所做的一 切皆是为了你能够去一个好单位,一个行政事业单位,即使在你分配去了那家工 厂,你妈仍没绝了这个念头。      你的身子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你都快哭了。你想起那个 个晚上。那天晚上好大的雨,斜斜地吹,刮在脸上,痛得厉害。妈妈去某个握有 实权的领导家里送礼,二瓶剑南春、二条红塔山,还有个红包。里面有多少钱你 不知道。你问过你妈,你妈说忘了,应该是一笔不算小的数字,至少是相当于那 时你家的经济条件而言。你没有再问你妈,你情愿自己永远不知晓那个红包里有 多少钱。你远远地跟在妈妈后面,妈妈的身影被一团团白色的雨雾吹得歪歪扭扭。 你想上去对妈妈说不要去,却不敢,你还太小,没有勇气发出声音。妈妈不知道 你跟在身后,直到今天你也没有告诉她。你看见妈妈在领导家门口走来走去,一 直走到那屋里最后一个客人出来后,这才怆惶着,一路小跑过去,没进门,在走 廓口拦在领导面前,急切地说着什么。几分钟后你看见领导与妈妈开始推推搡搡, 最后妈妈忽然膝盖一弯就跪在那个领导面前。你没忍住眼泪,又不敢冲过去。你 朝着黑乎乎的远方奔去,良久,哇地一声哭了。      妈妈回来后,样子欢天喜地。你不敢看妈妈的脸,你高兴不起来。随着日历 一天天翻过去,妈妈愈来愈急躁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喂狗了。你妈时常呆呆地 出了神,嘴里小声叨唠着,眼神空得令人心慌。你就说在工厂也很好,能学本事。 你妈就骂你,说小孩子懂什么懂。说完就叹气。你就讲笑话给你妈听,可讲了半 天,讲得唇干舌燥,你妈也不笑。在车间包纸盒能学到什么本事?后来,你又从 车间回到供销科,日子很闲,就是喝茶看张报纸,每月拿不到三百块钱。你望着 窗户边那轮缓缓升起慢慢落下的太阳,百无聊赖,不清楚自己是谁,又在干些什 么。这个世界似乎是白茫茫一片。      你在厂子里呆了不到一年就去外面去了远方,故乡是贫瘠的,也是乏味的。 你下了决心,爸妈没再说什么,他们或并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他们知道 儿大了总是由不得爹娘。那是个清晨,风很大,让人难睁开眼。你悄悄地离开家, 背起行囊。微微晨曦里,一切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你回头看了眼家,心中涌起些 奇怪的感觉,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灰墙、黑瓦、低矮的房。门已经有些弯曲 变形,上面倒贴着一张已泛白的“福”字。据说把“福”贴倒,福就会到家门口。 可上天哪有这么多的福赐于这人世?爸妈还在睡觉,夜里他们吵得很晚,为什么 吵,你不大清楚。贫贱夫妻百事哀,可以用来吵架的事如河底沙粒难以数清。也 许只因为穷。更小的时候若不小心打碎只碗,一顿近乎于疯狂的打骂就在所难免。 你是在父母棍棒底下长大,现在你大了,他们老了,再也打不动你了。行囊中只 有五百块钱,里面还塞着十来个鸡蛋,妈妈昨夜煮好说是留在路上吃的。      走到拐弯处,你再次回过头,泪水一下子就溢满眼眶,爸妈出现在门口,没 有挥手,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站着,在干燥冰凉肆虐的风中,就似两株沉默 相互搀扶的树。多年以后,你才知道那夜的争吵只缘由于妈妈对爸爸的责怪,说 他没本事,不能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工作,妈妈哭了,儿子要走了,儿子永远是 娘心头一块割舍不下的肉。      谁也不会知道明天迎接自己的是什么。不管你高兴与否,生活本身只是冷漠。 你来到南方,这才惊觉到自己的文凭何等可笑。你念的是小中专,尽管你当年在 初中是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考进去的,并曾让街坊邻居啧啧称赞说你妈生了一个 有出息的儿子,但这张中专文凭在南方人眼里还顶不上一张高中毕业证。几乎每 一份招聘启事上都写着大专文凭以上。你固执地敲响无数家豪华木门,你弯下腰, 陪着笑脸说自己什么都能干,并小心翼翼把简历递上去,一次一次,你命令自己 必须忍受那些嘲笑。人贵有自知之明,生活会让你很快就明白这道理,天有点冷, 但额头身上满是粘乎乎的汗。你端起份二元钱买来的盒饭,把那些食物努力地往 咽喉处塞去,你坐在立交桥下,望了眼人才市场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笑了, 这里不属于你,你要去的地方只应该是劳务市场。      你必须尽快找到活来干,不管做什么。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口袋里那五百 块已去了肆佰,路费二百,吃饭喝水二百,没有去住旅馆,再便宜,那也要钱花 出去。每天傍晚你都拿着几个馒头来到火车站候车大厅,虽然也冷,但毕竟没有 外面那吹入骨头里的风。人群来来往往,你在几个座位上躺下,拿出几本书垫在 脑袋下,脱下外套盖于肚子上,有些满意。这法子还是火车上一位陌生民工教你 的。活终于找到了,为一家化妆品公司当送货员,看上去不赖,不包吃,但包住, 每月薪水三百。也许是因为你是那群焦急等待录用的民工中惟一一个戴眼镜的, 虽然看上去胳膊并不发达。总之他们用了你。      天无绝人之路,你虔诚感谢上苍。公司附近有家百货批发总站,经理告诉你 可以去那吃饭,每天只需要五块钱,然后把你领到仓库里,指指屋角堆着的棉絮 说你可以在那睡觉,说过几天就为你去买张钢丝床,现在天还不太冷。当然这张 床到你最后离开这家公司也没有买成。但在这里,你仍要对这位经理说声谢谢, 是他收留了你,否则你真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两手空空在外面兜个圈就回 家?那绝不可能!既然出来了,那多少得干出点什么,否则这辈子你都不会原谅 自己。      活很重,公司在城市几百家商场都铺了货。几家大商场另有专人管理,你主 要是面对一些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坐公交车也麻烦的小商场小超市。公司给了你 一辆自行车。你每天骑着它送货物,顺便也结小额货款。每天八点上班,中午赶 回来吃趟午饭,一直到下午六点。吃过晚饭,浑身差不多散了架,倒在水泥地上, 用棉絮裹紧自己,然后给家里写信,说自己在这里很好,遇上一个特别大方的老 板,对你好得不得了,说不用挂念,有时写着写着,泪水就滴下,还好没有人看 见。男儿有泪不轻弹。      你想,这真得感谢父母给了你一个还算不错的身体。天气越来越冷,工作越 来越重,在那水泥地上睡了将近半年,你竟然什么病也没有。在外面打工,那可 真是万万病不得,听说有家公司从外地请来的主办会计因为病了,想赶回老家医 治,最后四十多岁的人就那样死在火车上,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你做得很出色, 但经理好像并没有看到。你能理解,干这种活并不需要什么技巧专业知识,劳务 市场肯干肯磨嘴皮又老实的人比蚂蚁还要多。中国人多,供远远大于求,而你确 实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你还能干什么?你的价值就是这每月三百块?睡在仓库的 水泥地板上,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能陪伴你的也只有它了。你得感谢老天 赐予你的记忆力。那大半年,你没翻过一页书,虽然它们就搁在枕头边,但奇怪 的是,不管多么疲倦,从小就读得烂熟的唐诗宋词总会自动在脑海里一页页慢慢 翻开,总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抑扬顿挫。渐渐地,你开始懂得了他们是在说些什么, 不再仅仅只是文字,在文字的背后,生命或喜或悲或拈花不语。今日见阳光,凶 猛不可挡。如雷击天堂,霹雳震空响。长江水太长,疾风扑莽苍。歌者引吭唱, 潸然泪两行。      只要留心,肯去琢磨,不管在哪里,还是能学到许多东西。你开始熟悉营销 的诸多方面,公司的组织结构,整个运作模式,产品性能定位包装,市场区分, 广告宣传促销动作等。原来看过相当多关于营销方面的书,现在你有机会在心里 把它们一一加于印证并充分理解。你向经理提出一份份应该说是卓有创意及可行 性的建议书。令人遗憾的是,这位经理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对你的意见只是点 下头然后塞入抽屉底了事。新年过了,你为公司送完最后趟货,然后辞职。经理 也没挽留你,在他眼里你本来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送货员。你去了另一家公司, 是你送货时认识的一位老板,做唱碟直销。你搬进了一个三屋一厅的房间,有床, 有热水,还有专人做伙食。你好像一下子掉入了天堂,虽然这里每间房都睡了六 个人,有点像学生时代住过的寝室。你们的工作就是按片区划分逐一拜访每家娱 乐城KTV。底薪也是三百,却有很高提成。每天早上八点出发,一直到深夜十二 点。提着几十斤重的唱碟包,你奔波于城市的大街小巷。那时没有VCD,只有LD, 每张碟子又大又厚又重,零售价都在五百块钱左右,每卖出一张碟,能提成五十 块。你曾一天卖出一百张。当然也有几天都没卖出一张,但在做这影碟直销的大 半年内,你赚了五万块,你父母一辈子怕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你感谢这 位老板,虽然那是你的劳动所得,但是他给予你机会。      你认识了一些与你年纪相当的朋友,都是热血沸腾的角儿。儿须成名酒须醉。 李嘉诚先生当年也是个“行街仔”出身,他能做到的,自己为何不能做到?你们 便相约开公司,做保健品,三个人,每人投资五万,取了每个人名字中间的那一 个字做为公司名称。你们在夜宵摊上举起杯。市场是无情的,它并不会因为你是 个刚下海者而稍显仁慈。你回了家乡,找到一家生产保健品的小厂,这应该是一 个有发展潜力的项目,你付下定金,再交待后诸多产品包装,生产工艺诸多方面 后,回了家。给爸爸妈妈买了身名牌衣裳,并送了二千块钱,你对他们说,儿子 一定会混出名堂。爸妈笑了,他们很开心,因为儿子看起来是真有出息了。      但你们万万没有想到,等所有的东西都做好,产品拉到预定市场正准备伸展 拳脚时,你们被告知,产品没有通过当地卫生检疫部门的检测,诸多理化指标均 超过国家标准数十倍,必须就地封存等待销毁。你傻了眼,晴天一声霹雳。这是 你的责任,是你负责产品生产这块。你记得当时自己真要瘫软在地上,双腿直抽 搐,血呼呼就往头上冲。你忘了这是家内地小厂,而且直到今天你才晓得当时有 人故意把一些过期原料掺入进来。人心险恶,只能苦笑。这世上有太多人见不得 你过得比他好。你不应该回到故乡去找生产厂家,虽然当时想这也算是为家乡做 好事,你真没想到事情竟会弄得这样一团糟。你没有经验。官司没法打。该厂向 你们出示他们在当地检疫总门的合格证,你当时就弄不懂,同一个国家标准,为 何就有这么大的差别?皮球在两处踢来踢去,一晃又是半年,原来的流动资金统 统贡献给电信铁路等部门,等到你们盼来两处检疫部门联合来抽样时,所有的保 健品都在阴暗仓库里发了霉,真要扔垃圾堆里了。      你不恨你那两个朋友,换作是你,你也会如他们那样做。但你没钱,你告诉 他们,给你一段时间,他们来到你家看了看,没说什么,答应了。在仔细核算, 大家都承担起一些责任后,你欠他们五万块。又是一个五万。你又开始了打工, 这次你用了整整一年,才把这笔钱还清。他们是四川人,你谢谢他们,虽然你们 再也没有联系过,大家都有着各自的梦,都要重新奋斗。但从此你对那里人莫名 其妙都有了好感。包括你现在上网,看见别人说格老子,也都觉得亲切。      你继续在外飘泊,继续努力,你成了家化妆品公司的片区经理,明天似乎依 然会美好。家乡一个朋友找到你,希望能在你这工作,你答应了,你怎么也没有 想到这成了你离开远方重回故乡的导火线。也许这是你在外面已感到极度疲倦, 潜意识里做出的选择。事情的发生很简单,你的朋友没有经验,犯了个小错,也 能弥补回来,但你的老板或是那天喝多了酒,一迭声开始辱骂,说就是条猪也没 这般愚蠢,你没有做声,他却骂得更兴高采烈,最后越骂越过火,干脆骂起你们 的娘起来,你顿时火冒三丈,也不知哪里冲出一股邪火,抡起酒瓶朝他脑袋上砸 去。血流下来,你与你家乡来的朋友在那呆不下去了。你回了故乡,口袋里有三 千块钱,比出来时多六倍。那是一九九六年,你回到故乡,回到这个县城人口只 有三万余的小县城,开始了创业。      年轻时犯下很多错,有些说不定以后还要犯,但做过的事,不必后悔。人活 着,就是这么回事。你现在也不恨那老板,他只是喝多了酒,也许那时他心里也 苦闷至极,正在思念故乡。他骂你们,或许并不含任何真正的恶意。过去了的事 都让它过去吧。你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心里很淡。人们总是渴望去寻找他乡, 并没有几个人明白故乡是他乡他乡即故乡。      你记得自己是从2001年四月开始写字的。那天晚上的天空非常安静,似乎伸 手就可摘下几粒星辰。天空中下过场流星雨,很美,听人说的,但你没去看,那 太奢侈了。你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口,闭上眼,有些倦。这么多年来,所走过 的路是这样泥泞不堪,它们都不想再让你多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黑夜里一 盏盏灯光,远远望去,就已经是传说中的天堂。恍恍惚惚地看着,想着,心灵的 血一滴滴跌落,很痛。也许是因为这世上还有痛,才会明白自己是活生生地存在, 所以也就有了这些一行行文字。文字能说明什么?你不知道,但你知道它们来自 于你的心灵。心灵深处便是他乡,也是故乡,所有的故事都会在这里留下深深烙 印。      18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太阳由橘红色一小块慢慢涨大成一大团鸡蛋黄,微微的暖和的光线轻揉着已 略有些酸涩的眼睛。阳光慢慢挤开云层,落向山脚下的田野。丘峦起伏,蔚蓝的 天穹中时有白鸟掠过。空气干冷、清新,好像刚被扔入水里洗净。你绕过大雄宝 殿,径直往山后行去。草已枯黄,山容消瘦,露珠儿打湿衣角,不远处冒出一砖 塔,高约三米,通体白色,孤伶伶矗于杂色相陈的山坡上,意态萧瑟。此处应是 死去高僧埋骨之地。你找了块干净的山石坐下。一时间,天籁寂静。      风在吹,翻着跟斗,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拿着根树枝到处敲敲打打,嘴里还吹 着轻轻的口哨。寺庙的灰墙在参差不齐的灌木丛中的缝隙间若隐若现,枝疏摇曳, 甚有出尘之意。早期佛寺,几乎有寺必有塔,且塔居寺中心。“上累金盘,下为 重楼。”塔形结构为印度装修加中国古老的多层楼阁。至唐初,塔的中心位置开 始后移,最后皆远在寺外。据说是因为大家不再拜塔,改而礼拜佛菩萨像。菩萨 有鼻子有眼有耳朵有人样,比塔来得更亲切、实在些,与她对话,当然要比与一 堆砖头对话感觉好一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山陬水涯,伽蓝掩映,高塔凌云, 钟声梵唱。西方的宗教建筑一向强调“表现”信仰者对天国向往的激情和狂热, 光影变幻,格局飞扬,而传自印度的佛教在与中国的儒文化结合后,则更强调 “再现”彼岸世界的宁静,不急不躁,舒缓平和。这些都是书上说的,细想一下 还真是这么回事。阿訇唱经时那高高的唱经塔、教堂女墙上的十字架无一不都有 点俯瞰芸芸众生的态度,惟独寺庙里的种种建筑不管如何雄浑高大,总透出一股 子安详与大气。也许是它足够内敛吧。      你往后山行去。拐过几个弯,那面容清癯的老和尚又出现了,身边一长溜菜 地,正弯着腰用锄头松土,猱身、弓腿、扬锄,一下一下,动作极富节奏感。田 埂上搁着那两只沉默不语的大木桶,已经空了。一只麻雀在桶沿来回纵跃,体态 轻盈,停下,翅翼敛起,歪头打量你,眸子澄然晶莹。你继续往前走。它飞起来, 在空中绕一个圈,停在老和尚背上,颤颤巍巍,站不稳,身子一纵,跃上老和尚 的肩头。这鸟似家养的,是和尚养的么?你没开口说话。不远处有一树,枝桠斜 斜地扭出。树根大部裸露在外,呈萎缩状,整个树身仅凭一条横着插入山坡中的 粗壮树根支撑着。独木难支大厦。这根树根的力量确实大得惊人。山坡上还有几 处树兜,皆被风雨侵蚀得乌黑,挂着灰藓,上面铺有一些细小的沙粒。四处皆泥 土,它们也许是那些坐在这儿憩息的人所遗。不过,这棵模样古怪的树竟然未被 乡人砍去,恐怕多半是因为它连当柴火的资格也没有吧。你这么想着,走到树的 正面,却又居然发现树下的泥土上插着几排香,痕迹还很新鲜。挺有意思的。老 和尚知道这事么?他修庙的钱从哪来的?山坡下一条灰白的山路蜿蜒向西,马路 上有两个孩子正在奔跑追逐,一男一女,一个灰蓝,一个皂黑。      山间村舍多茅草盖顶,泥砖垒成。偶尔几间青砖灰瓦。这与路上的情景又是 不同,也许去打工的人寄回家的钱并没有你想象中多,而事实上,在批宅地时, 握有权力的人总愿意将路两边的宅地批给当地的富裕人家。村干部是这么干的, 乡镇干部是这么干的,县里领导还是这么干的,至于省里的你就不知道了。老家 乡下因为批宅基地的事曾死过人。一家原住在路边靠卖点小杂货度日的寡妇喝了 农药。死了的人终究是死了。她不肯离开的那块地上很快建成一座大屋,也做日 常杂货生意,且生意更好。哪里都有穷人与富人,穷与富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尽管穷者未必善良,富者未必不仁,但富人确实喜欢颐指气使,就算施舍,也多 半喜欢直着腰,将几枚钱币当当地扔下。      一只狗从路边茅草后窜出,冲你汪汪地叫,爪子在地面上愤怒地抓来挠去, 你的到来显然引起它的警惕,浑身黑毛炸起。会叫唤的狗并不常咬人,你蹲下身, 作势欲捡瓦片,它已呜呜地向后退去,目光惊疑不定。据说,狗不怕人手上的棍 子,却极怕人弯腰去捡石头。或许它们知道棍子的长度是有限的。这里好像有一 个相应的民间传说。可惜已记不太清。你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抽了几口。那 两个孩子已停止追逐,站在不远处的柴垛边,约五六岁的样子,小脸脏兮兮,却 不怕人,目光中充满好奇。黑狗就在他们身边呜咽。      记得也这么大时,大人总是说,要离陌生人远一些,他们很可能是从远方来 的“拐子”,专门拿糖果或好玩的东西骗小孩子,若吃了或拿了那些玩具,就会 迷迷糊糊地跟他们走,然后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当有陌生人出现,孩 子们十有八九会从地上捡石块砸过去。砸中了,哄笑一声散开,没砸中,大一点 的孩子便猛地冲过去,用力往陌生人身上推一把。应该说,那时心里根本没有多 少怕被拐卖的恐惧,大人的话只是为无聊的童年提供了一个恶作剧或者说一种残 忍游戏的借口。毕竟看人捂头尖叫又或四脚朝天是有快感的。不过,后来还是闯 祸了。一个外地公社书记的脑袋被砸破了。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被大人一起叫到晒 谷场,尽管大多数孩子都扔了石块,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块石头砸破了那个威风 凛凛的脑袋,但都异口同声地将手指向平时最顽劣的那个孩子。      阳光渐渐热起来,呈颗粒状,落在地上,溅起微尘。额头已有湿湿的汗迹。 身体宛若已被阳光分解,走在阳光中,微眯着眼,整个心灵似已被阳光彻底抖干 净,惬意得很。村庄寂静,斜挑的屋檐、月牙状的门槛、古朴暗黄色的泥砖、满 是枯叶的柴垛、衣衫褴褛的孩子、黑狗……这些东西浑似一首曲子的节拍,让人 忍不住暗暗赞叹。      贫穷是干净的么?      19      你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一个朋友的话。   他说,贫穷是愚昧的,是粗鲁的,很大程度上,等同于犯罪。他是江苏人, 去年被派去贵州那边搞扶贫。去了三个月,回来后就骂,说,那些山民素质太低, 优质杂交水稻种子被吃掉,科技书籍被撕掉擦屁股,连不远千里送去的种猪也全 被宰了。那些人,当面唯唯诺诺,说什么都点头,等人一走,立刻就管不住嘴巴, 只晓得吃。说他们是猪,猪们都会绝食抗议。      这话应该是真的。你见过许多愚昧的人,而且他们还为自己的愚昧沾沾自喜, 并认定那是信仰、真理什么的。但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小时候拿石头砸陌生人 不也蠢若猪豕吗?你的喉结蠕动了下,没有反驳朋友的话。你犹豫了一会儿,小 声说道,孩子不是愚昧的。请相信。穷不是原罪。愚昧也不是。十年树人,百年 树木。如果我是村长,我砸锅卖钱让全村的孩子都读上书。如果我是镇长,我勒 紧裤带让全镇的孩子都读上书。如果我是县长,我就在全县范围内强行推行九年 制义务教育……朋友冷笑一声,打断你的话,你还是国务院总理呢。就凭着你嘴 里念念叨叨的“如果”两字,你这辈子就不可能是县长、镇长乃至一村之长。再 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这标语煽情不?刷得到处都是,简直臭了 大街小巷。事实又咋的?轰轰烈烈的教育产业化,嘿嘿。      你的话确实苍白无力。一个矫情的落魄书生对资助他盘缠参加京师会考的父 老乡亲们说,等高中了状元,一定会肝脑涂地来报答这份恩情。结果,状元是中 了,恩情却是用一把刀子来还了。“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一个好地方,自 从出了一个朱元璋,十家倒有九家荒。”      你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很快,你走出了村庄。前面路边出现一个小亭 子,已被风雨啄食得不成样子,叫“有仁亭”。你看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心善的 富人在建屋时特意把屋檐盖得长长的,以方便穷人避雨,但穷人一边在他家门口 避雨,一边破一大骂,在听到他家失窃后更是拍手称快。富人想不通,就去问先 生。先生叫他把屋檐改回本来的模样,并在不远处盖一间亭子。结果大家又开始 称赞成富人的仁慈。不过,书中并没有提到富人盖的亭子是什么名字。      亭子里很脏,满是泥土、粪便、枯草、瓦砾。一只蚯蚓在一块干裂的泥土上 来回挣扎,身子发白。你往泥土上踢了一脚。泥土滚入水沟。你回过头,往来时 的地方看,已见不到白塔与寺庙,只剩下那棵奇怪的树,树冠如云,墨色的一大 团,天穹深蓝,似有水波在这蓝色中轻轻漾动。你有些恍惚,整个天地间好像只 有着这棵树的存在,就连它脚下的山也被你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这树真大。你 在山上时竟然没有注意这点。也许那时的心神全为它脚下的香火、古怪的样子所 吸引。也许却是因为有些东西一定得站在远方看才能咂出其中滋味。又也许是因 为它足够孤独。      你这么想着。前面路口转出几个人,白衣白帽,穿着草鞋,腰扎麻绳,一身 重孝。“女要俏,一身孝”。你往这几个人脸上瞅去,可惜他们皆低垂着头,不 要说脸蛋,就连性别也看不出来。生,然后,死。你嗤嗤地发出轻笑,忽然伸手 给了脸上一记巴掌,心里没有来由的一阵烦躁。这些日子来,自己真有些儿不知 所谓,一些词语总是莫名其妙地跃出脑海,并且与眼前所见并没有多少直接联系。      记得那年,你在武汉。中午。阳光很辣,呛人。在一所区中心医院门口,你 看见几张哀哀哭泣的脸。他们坐在楼房阴影里,只晓得哭,两眼红肿,头发蓬乱, 声音忽高忽低,浑身散发出恶臭。人们匆匆地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他们,尽管 他们哭声很大,但就好像并不存在。      你默然。他们的眼泪也是清澈的。一个紫红色脸庞女人脸上有很多泪珠。他 们哭了好几个时辰,从你来医院挂号开始,就在使劲儿地哭。人都是要死的,没 钱看病所以得死,这是没法子的事。何况早死或还能少受点这阳世间的苦,没钱 看病便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若每天见 死便救,那用不了多少天就得关门大吉。中国这么大,穷人这么多,时时刻刻分 分秒秒都有看不起病的人。看多了,就习惯了,熟视无睹了,不再觉得什么了。 人都是要死的,      哭吧。再哭上一会儿吧。现在流的眼泪就算是为以后自己连哭都不会时预先 准备的吧。你在旁边听着,心里黯然。他们是你老家附近的,一群打工仔。他们 之中的某位正在医院里死去。他们还得把他烧成灰,放入盒子里,托人带回给他 的父母妻儿。只能这样委屈他。虽然他们那的风俗讲究入土为安,再穷,街坊邻 居们还是会凑出一副薄杉木做的白板棺材。但在这里,他们买不起棺材,况且带 副棺材回家总比带个盒子麻烦得多。      人生下来的时候就不一样,死了睡的地方那当然也不一样。你瞅着摊开四肢 躺在滚烫水泥路面上低低干嚎的女人出了神。她旁边那个黑瘦汉子正急切地分辨 着什么。女人不答话,就是哭,眼角都有血丝了。      你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刚打完针,口袋里只剩五百块钱,那是全部家当。离 发薪日还有十天,每天伙食及必不可少的开销大约要十五元钱。你仔细默算了下, 掏出三百块钱,放入黑瘦汉子手上,扭头朝外面走去。你不想看见诧异的目光, 更不需要那些感谢,也不想被人当作傻瓜或白痴。你在医院门口快步走着。你是 自私的,求的只是份心安,谁叫自己遇上了?至于这三百块钱他们拿去办什么, 那就不关自己什么事。      天底下的穷人是一家。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你无声地笑了。   你是穷人,却并不仇富,尽管你相信每一笔巨大的财富后面皆隐藏着一个巨 大的罪恶,也相信金钱的每一个毛孔都是血腥的,但这相对于兵灾过后的满目疮 荑要好一些,何况因为技术进步,这种罪恶也戴上了温情的面纱。当然,战争不 可缺乏,必须存在其可能性,否则罪恶将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   妥协比反对更困难。建设比破坏更艰苦。珍惜人类胼手砥足辛苦创造的财富, 不轻易将它摔碎,更不因为羡慕别人的花瓶,便叫嚷着革命冲过去,将其占为己 有。以审美的态度面对所有的人、事、物。      你又点燃一根烟。得把这些天真的想法驱赶掉。你咳嗽着,眼眶有些涩。穿 孝服的人消失在路的那头。他们是穷人。所以亲人也死得悄无声息。穷人、富人。 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曾在一个城市亲眼目睹过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人不停地将 手中的钢蹦儿扔向路两边的乞丐。她是富人,很为这种施舍的感觉陶醉。但几分 钟后你又走回此处后就听见几个乞丐正用最恶毒的语言肆意侮辱她,并做出种种 下流的手势。可惜她没听见。若听见了,她还会施舍吗?估计是不会了。记得一 个知名作家说她再也不向街边的乞丐施舍了。据说其中大多数是骗子。所以她要 施舍也只施舍给专门的慈善机构。因为她没有一双火星金睛去分辨。      这话听起来挺对的。如果这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说的,可以理解。但作为 一个阅尽世情洞悉人性的作家嘴里说出来,就令人心里犯堵。中国的慈善事业发 达吗?那些善款又有多少落入真正需要它的人手里?别说善款,就算抗灾救命的 钱,王八蛋们也敢往自己口袋装。而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很多人从来就没听说 过“慈善”这回事,更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一个写法。他们只是凭着本能离乡背 井,在街上跪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跪下,然后颤抖着伸出手。   你曾亲眼见过一个小姑娘将一个乞丐被人踩翻的饭盆里散落出来的钢币一枚 枚捡起,放回原处。她没施舍钱物,乞丐却一直说着谢谢。施舍本无所求,不在 意施舍了什么,不在意施舍给谁,更不在意施舍的方式。人们讽笑“宁可错杀三 千、不可放过一个”,若因为乞丐中的骗子停止施舍,这种行为又与其何异?骗 子得到越多,身上罪孽就越重。头顶三尺自有神明。这不是自我安慰,因为你所 施舍的本来就是一颗悲悯的心。只要你有,你就不妨去给,弯下腰去给;若没有, 大可问心无愧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而不去寻找任何借口。      自己还真是一个现代版的阿Q。你摇摇头,苦笑起来。阳光从天上跌落,石 头一样,尘埃溅起,到处都是耀眼的光芒,白茫茫的。田野上撒满横七竖八枯黄 的稻杆。一些鸟儿便在这上面茫然地此起彼伏。可供填饱肚子的还会有什么?被 洒落于地的稻谷多也是空瘪无物。你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香烟,微眯起眼,皱 皱眉,里面只剩下最后两根烟,皆已略为弯曲,上面竟然还有些许汗渍。它们陪 着你走了不短的一段路。      你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弄直。汗渍在灼热空气中很快就消逝不见。你再把 烟叼入嘴里,又点燃了,青烟缭绕。它们就像天上正飘过的那些快活的云朵。你 深深地吸了一口,惬意的感觉便随着烟雾一起涌入肺部,在里面慢慢兜个圈,一 丝一缕从鼻子眼里冒出,这让你的脸看起来有些恍惚。      浅浅的水流正从脚边沟渠里缓缓流过,亭子旁边一棵苦楝树往你脚下投下一 片影子。你出了亭子,在草坡上躺下,伸长四肢,懒懒洋洋地仰视天空。这些阳 光应该能把心底那些已经发了霉的东西晒干净吧。一些已泛黄的草正努力地从你 耳边脑后探出头。有些痒,你翻过身,从脸上匆匆滚下一只山蚂蚁,个头挺大, 却不知为何要惊慌失措到处乱走,倒是那些小蚂蚁看起来从容许多。当然,这只 是人眼里的从容或惊慌。在蚂蚁眼里,这种从容或许等同于游手好闲,而惊慌却 等同于干劲冲天。      你嘿嘿地笑,猛力吸了口烟,烟头明亮,鲜红的一点,记得某本书上说,烟 头燃烧时温度会有近千摄氏度,也不知是真是假。你把烟头凑近蚂蚁,四周的草 迅速枯萎,叶沿卷起。山蚂蚁浑身一抖,似乎意识到危险,疯狂地跑。跑得掉吗? 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不是逃不脱如来佛的五指山?蚂蚁跑得很快,眼 看就要溜入草丛深处,你伸出手,两指头轻轻一摁,把它拈起。佛拈花,伽叶不 语,笑意盈盈。主角、配角,一个也不能少。这不,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里面就 藏有无数玄机,敢情还流转千古,让大伙全为之晕头转向。你手指稍一用力,听 见啪地一声。这个动作又能说明什么?蚂蚁死了,一些黑色汗液从指缝间渗出, 这是它的血还是它的泪?你拍拍手,蚂蚁本来就是粉尘。你也是粉尘。只是捻死 你的会是谁呢?      烟抽完了。四周还是静得像一整块玻璃。田野里没有什么在蠕动,不管它们 是否在蠕动,因为你看不见,所以它们就是没有动。不是旗动,不是风动,只是 心动。慧能和尚确实了不起,难怪能将衣钵发扬光大。你歪下头,吐出口唾沫。 唾沫星子沉甸甸落在草尖,草尖一颤。你的视线落向远处。一头公牛晃晃悠悠从 山那边走出,哞哞地叫,走下田埂,牛角一摇,尾巴扬起,身子趴入水沟,不再 动弹。你闭上眼,眼帘处一片通红。   这就是命运的诅咒吗?      20      你厌倦身边所有的一切。你嘲笑生活。因为你深深知道,不管你是承受、忍 耐、奋斗抑或是嘲笑,结果都得被生活嘲笑。人都是被打入地狱受惩罚的西绪福 斯。清晨,人们将巨石从平地推向山顶;黄昏,石头沿着山坡滚下去。这个过程 周而复始,一直到死。个人的意志与努力不会带来丝毫改变。惟一的区别仅在于 有些人意识到这点,而更多的人没有意识到罢了。     那天的阳光打在你脸上,让你都睁不开眼。你拉着她的手,她也紧拉着你的 手。你以为幸福就在自己手里。从天艺路出去左行三百米,有一家影楼。影楼老 板是你的朋友,这些年,你发了一点小财,肉嘟嘟的脸快把眼睛挤没了。她说你 像熊猫盼盼。她抿嘴乐着,指甲掐入你的手腕。她喜欢掐你,你也喜欢让她掐。 那时,你并不知道这些月牙状的伤疤,竟是她留给你惟一的东西,如果你知道, 你一定会跪下来求她在你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掐下这种疤痕。      她不喜欢照相,说相片上那个人并不是她自己,她按按自己脑门,说这里的 她才是她。她真是一个孩子,还没有学会自己骗自己,虽然她比你大了五六岁。 她浅笑嫣然。影楼门楣上那串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玻璃橱窗内美女相片的颜色 顿时黯然。整个天空忽然亮堂了。你说老天爷在祝福你们。影楼老板就一个劲地 向你们鞠躬,说你们郎才女貌,实是天造地合,一定会鸳鸯戏水,白头偕老。他 的话俗得让人恶心。可你们都觉得这是世上最动听的话。你笑眯眯地望着她,她 笑眯眯伸手去掏出手袋里的糖准备打赏你了。可她是怎么了?      她的脑袋就像一个打开的香槟酒盖,在颈脖上呆了一会儿,似乎想弄明白究 竟发生了什么,瞳仁蓦然间就大了几圈,水银般汪汪流转的眼珠子一下子就僵硬 灰白,嘴角还滑过一丝似有若无的诡异笑容。她变陌生了,像一个忽然被剥掉画 皮的妖魔鬼怪,牙齿鲜红的。你害怕了,摔开她的手。她的脑袋腾地下往半空中 跳去,嘭地一声巨响。鲜红的酒液从瓶口激射而出。漫天扬起一阵血雾,通红的。 你呆呆地站在一片绚丽的桃花里。她的头颅在地上滚动,滚了好长好长一圈,停 在影楼石阶上看着你,脸容却已安详下来,眼神比天空任何一朵云彩还要轻柔。 她笑了,唇角上挑。你也没哭。亲爱的,在这一刹那,你就识破了她的阴谋诡计。 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惩罚你的。几分钟前,她还给了你整个的幸福,几分钟后又夺 走了它。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残忍?      一片片桃花洒下来。这可真滑稽。脸上、肩上、身上、地上,到处都是碎了 的玻璃碴子。一只血色的鸟儿有着一整块玻璃的模样,它呜呜地飞,从地面上一 跃而起,扑入空中,眨眼就不见了。你使劲挠头,风吹过脖子。你抬起头,拼命 揉眼睛。楼房真高,直入云端,高度足以把大脑吓傻。那只鸟儿呢?天空里为何 连一根鸟毛也没有?噢。亲爱的。你想是你弄错了,这个鸟应该读diao的音,而 不读niao的鸟。可你还是恨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如果不推那一下,她的脑袋一 定还在脖子上。对吗?亲爱的。      陪你做爱、陪你尖叫、陪你上吊。你在键盘上敲出这十二个字,手掌重重往 桌上一击,哈哈大笑。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洋钉。你又想起了这句话。 还有你妈小时候经常说的那句“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死了是鬼,鬼死 了是什么?你打开My Pictures,找出一副鬼的相片。午夜时分,鬼伸出它们冰 凉的手。在深夜里,能温暖自己的除了自己的体温也只有鬼的手了。这些陈词老 调散发着令人欲呕、继而亢奋的光芒。生还是死?你拉开裤链,手伸进去,飞快 地上下套弄。没过多久,喘息起来,白色的精液像愤怒的子弹奔出枪膛。黑色的 牵牛花爬上脸庞。你摊开手,手心一片滑腻。你笑得更开心了,想起网上一个著 名的笑话。这世界是一个抽水马桶。你起身在女鬼脸上亲了一下,女鬼没有脑袋, 脑袋被女鬼捧在手上,女鬼穿着漂亮白色的婚纱,不时地微笑,不时地吐出鲜红 的舌头。舌尖触到屏幕,微麻、也涩,还苦,像是在轻舔着一颗在酒里浸泡过的 苦胆。亲爱的,你现在下面过得还好吗?      失去尾巴的人鱼在哭泣,没有翅膀的天使在低泣。这一切实在让人开心。   闪烁不亮的星。躁动黑色的雨。   她明明是一团空气,可你仍爱她。爱情注定是这种结局。   没有字母和拼音。没有手掌与眼睛。   破碎的夜空破碎的心破碎的希望破碎的句子。   你胡言乱语,说爱她。这爱是垃圾。   说你不爱她。这垃圾扔哪里去?   全世界都知道你在放屁。这可真带劲……      你唱起歌,大声唱小声唱歪着脖子唱趴在桌上唱用手捶着墙壁唱将屁股放在 窗台上唱。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身体在夜色里癫狂。肋骨当当作响。你在房 间里纵来跳出,嘴里发出嚎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你满口脏话。没有多少 人知道你与她的故事。你的亲人、朋友都不知道。你一个人独自舔着伤口,拼命 地装出一副流氓的样子,可你不是,所有的粗口都只能说给自己听。于是,你又 买了一架全金属的军用级双筒望远镜,每天趴在窗帘后往外面看。你紧捏着望远 镜,像一个傻瓜不断地发出呓语。你身后桌上有台电脑,电脑旁边搁着一包香烟。 键盘很脏。除了几个常用键,其他地方皆一层厚厚的灰尘。按常理,你应该把它 擦干净。可你没有,虽然你爱干净,这有一点自相矛盾,可你并不想去把它弄明 白。你放下手中的镜筒,嘟囔一声,转过身,听不清你说了什么,总之,你迅速 地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插入头发里,来回绞动,不多时,嘴里便发出一句短促的 声音。声音在墙壁上一撞,飘散开来,让人忍不住全身颤抖,直打哆嗦。你的牙 齿咯吱咯吱响过一阵,便急不可耐地把烟点燃,然后摊开四肢,腿架在桌上,用 脚掌抵挡着屏幕上刺目的光线,头左摇右摆,一上一下。      你没有法子不皱眉。你讨厌他们,讨厌所有的人。你俯视着芸芸众生,你打 量着万丈红尘,你没法子不冷笑。只要是属于生命身上的羽毛,你就一定能数出 这些羽毛有多少根。你的手指在镜身上滑过,你喜欢它,它是上帝的眼睛。你更 信赖它,它隐藏在窗帘里,箕踞在铝合金三角支架上,周身泛出一层高贵的黑色 光芒,威严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它还带有一种奇妙的夜视功能,能在黑暗中捕捉 到白昼里永远见不到的东西,它为你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那是一个剥下西装 革履的世界,充满丑陋、诅咒、歹毒、阴谋、欲望。你并不想这样,是这个世界 让你变得这样。      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她说很小很小,许多个夜里,她都会独自爬上孤儿院 的某个高处,对着每一个星辰许下愿望。她的愿望一点也不贪心,她只想再看一 眼爸爸妈妈,听他们说一些话。天上的星星很多,但从来没有哪一颗能满足她这 个愿望。她最初还会偷偷地哭,后来不哭了。眼泪没有任何意义,不是被蒸发, 就是被泥土吞噬。一杯水不会让一座森林茁壮成长,一滴眼泪无法让浑浊的河水 重新清澈。      那些年的孤儿特别多。有很多大人会莫名其妙地用绳子勒紧脖子或者让急驶 的汽车辗碎自己的身体。骨头从皮肤里迸出,牙齿像一些石头碴子撒了一地。孤 儿院里有一个嬷嬷从穹形屋顶跳了下去,白色的脑浆与鲜红的血液在地上画出一 朵很美的花。大家都说她想见上帝,想迫不及待成为上帝的新娘。还有一个嬷嬷 服下一包老鼠药,披头散发,七窍流血,活像童话书里无所不能的女巫。那年头 的老鼠药质量可真好,让人嘴馋。后来几个被剃了阴阳头的嬷嬷也吃下了老鼠药。 孤儿院就这么忽然没有人了,一大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像一滴滴眼泪渗入泥土消失 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她孤伶伶在街上走着。街上商店的门多半关得严严实实。她 尝试着去敲商店的门,迎接她的无一例外是唾沫、鞭子与砖头。她走进一户人家, 被赶了出来。她又走入一户人家,里面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个比她还 小的男孩儿,一口生满铁锈的锅。她在这间屋子里呆了下来。她都不晓得自己靠 吃什么活下来的。老妇人没过多久便死去了,她和小男孩高一脚低一脚手牵着手 整日出没在每一个可能扒拉出食物的地方。只是后来,后来……后来又发生什么 了?小男孩又上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了?      头蓦然似炸裂开了。你惊慌地睁开眼。她还说了些什么?自己怎么记不得了? 还有她的脸?为何已这般模糊?你从草地上翻身坐起。你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 认识她的了。夜已深,路两侧田野上各种声音漫无目的地流淌。远方是黑乎乎的, 没有白日里的斑斓,万物皆一般颜色,只轮廓大小略有不同,微微的,恍恍惚惚 的。有月光徐徐吹来。自己仿佛整个都浸在水一般的月光里。一切都在模糊间, 却有阵阵刺骨的寒意。你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口袋,掏出那最后一根香烟。你想 把烟点燃,手脚却不听大脑指挥,甚是僵硬。那些阳光的力量都上哪去了?你皱 起眉头,蹦蹦跳跳,甩着双手双脚,像个装上发条的机械娃娃。有些好笑,但事 情总是这样。火焰终于燃起,青烟袅绕,你深吸一口。你在这荒野中到底是想干 什么或者说是为了什么?      人是活在碎片上的。这些碎片就若夜穹里的寒星。光芒刺入人们的骨髓,让 人疼得说不出话来,偶尔几颗斜斜飞坠,溅起一团蒙蒙青雾,又让人稀里糊涂不 知身居何处。青色的光芒像水一般漫过一层层时间与空间,也漫过那丘陵、山坡、 蝴蝶、铁管、树叶、枪声、街道、花岗岩墙、牛屎干、行人、铁栅栏、电线杆、 废纸杯、玻璃渣、鞋印子……你长长地叹口气。该把脸上的泪痕擦去吧。你朝着 已陷入一团死寂的远方走去。      21      她说,你爱过一个比你大五六岁的女人?   过了很久,他慢慢说道,也许是吧。也许并不是爱。我连她一张相片都没留 下来。而且我已忘掉了她的样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她的存在,她或许只是 我臆想出来用来发泄自身愤怒的一个人物。只有这么想,自己心里才会好过一些。      她说,爱有保质期。爱过,就够了。过程远比结果重要。她比他小,说话却 像一个大姐姐。他把头靠在她怀里,闷闷不乐地说道,你去过孤儿院吗?她摇摇 头。她说,遇上什么事了?      树叶不一定都是绿色的,孩子们也不一定都是可爱的。生了锈的铁栅栏上爬 着灰黑色的藤萝,顽强地伸出触角,在秋意里隐隐泛出一些恶毒。他站在街道上 茫然地望着那些飞快跑开的孩子。他小时候在幼儿园攀栅栏的动作比谁都更为迅 速,但与这些孩子比较起来,显然要差得多。秋风打着旋,细小的尘土落在叶子 上,沙沙地响,好像有条蚕在努力咀嚼着桑叶,让人听着听着,恍然间,也以为 自己成了这只蚕的食物。路边有排树,挺拔不群,树干上布满菱形小口,整整齐 齐,很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这种树在城市里极为常见,遍布于城市的大街小 巷,可他却第一次感觉到触目惊心。这些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干涩枯燥,他 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下,一种奇异的东西从指尖传来,竟然烫人得很。       几分钟前,他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孩子从孤儿院里翻墙爬出。一个小男孩, 眼睛黑亮,活像一个小乞丐,也就七八岁大,走到一家小卖铺前,呆呆地往里面 看。店里有人出来赶,小男孩就继续往下一间商铺走去,仍往里面看,嘴角淌下 口水。又有人出来大声吆喝着挥手驱赶,小男孩赶紧跑,一头撞入他怀里。他扶 起男孩,问,怎么了?小男孩嗫嚅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饿。他的心猛地一 颤,痛,一股酸涩的液体顿时溢满眼眶。他扭过头,发了一会呆,就帮小男孩买 了一大包果子。      他走开了,没走多远,听见后面传来哭声。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正把刚才那个 小男孩按在地上,用拳头使劲地砸,边砸边骂。铁栅栏上还挂着几个孩子,应该 是从里面跑出来的,嘴里也不知在叫嚷些什么,从铁栅栏上蹦下来,就立刻参加 到殴打小男孩的队伍中。真狠,一个尖脸女孩儿正用脚猛力踹着小男孩的下半身。 小男孩干嚎着,试图反抗,可身单力薄的反抗反而更加激起大一点孩子的怒火, 脸上立刻被扇了几记耳光。      他给小男孩买的吃的全被那些孩子抢掉了。路两边的店铺中走出几个大人, 看了看,叹口气,又走回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去制止这些孩子?他这么想着,就 往回走,那些孩子见他来了,唿哨一声,往四处散开。他扶起小男孩,刚想说什 么,背上传来重重一击,一股臭味弥漫开。他脱下外衣,是一包用废纸包着的粪 便。衣服脏了,不能再穿了。跑开的孩子们发出哄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出种 种鬼脸。而他刚扶起的小男孩也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盯着他,猛地挣开他的怀抱, 翻身跑开,嘴里呜啦啦叫着,手上高高举出一个钱包,样子就似一个打了大仗得 胜归来的钱包。他下意识伸手往口袋里摸去。钱包不见了。那是他的钱包。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唱起歌。店铺门口的那几个大人用不无同情与戏谑的目光 看着他。他在路上慢慢坐下,头晕脑胀,自己竟然被这些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孩子们不是明天的希望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树在道路两边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这响声是有颜色的,红橙黄绿蓝靛紫,它们踮着脚尖在跳舞。他的脸色发了白, 身子摇晃了一下,眼皮打颤,似乎不能承受某种重量的压迫,心跳的声音清晰无 比。咚——咚咚——咚咚咚,越跳越快,越跳越响,越跳越慌。一颗颗闪着蓝白 色光芒的星辰从额头划过。他晕了过去。      她说,你有心脏病?   他说,应该没有。老毛病,贫血引起的晕眩。   她说,你可真经受不住打击。   他说,也无所谓打击。肉体有时候做出的决定不是人的意志可以控制得了。 谁也不想得癌,可每年总有几十万的癌症患者死去。   她说,就这样躺地上晕了?   他说,是的。惭愧。躺了一个时辰,自己再慢慢爬起来。   她说,那些孩子没有跑过来朝你脸上吐口水?   他说,那倒没有。   她嘻嘻地笑,你确实是一个倒霉的男人。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会再倒霉 了,因为你遇到我。现在,我要将我这个决定向全世界宣布。      她叉起腰,威风凛凛,若再在腰间别上两把驳克枪,就是双枪老太婆的样子 了。他嘿嘿地笑,没反驳,抱过她,在她唇上一吻。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跳往一 边,横了他一眼,干嘛干嘛,猫儿想吃腥也得瞅瞅外面有没有人吧。他笑,猫儿 吃腥从来就不去征求“腥”的意见。他朝她扑过去。她立刻融化了他。他在她里 面惬意地说道,要是人一直就呆在母亲的子宫里,那会有多么美妙啊!      他认识她最早是在一间学校门口。那天,他去那办事,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在 一起,男的鲜红,她却洁白。年轻真好,他想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忽然听到她 对那个男生讲,拜托,把嘴张开点,行不?男生愣了下,老老实实咧开嘴。她一 撇嘴,唇角上挑,柔软的眼波儿滑过,在他脸上掠过,又迅速收回,鼻尖一耸, 露出一丝狡黠之色,哎哟,您老满口大白牙,确实有“齿”得很呢。男生懵了, 晃晃脑袋,张大嘴,二颗门牙精神抖擞。他没忍住,扑哧声笑了。女孩儿骂人可 真损,不带脏字还拐着弯儿。他瞟了她一眼。她的胸鼓鼓囊囊。她身后有束木棉 花,半红半白,浮在沾满尘土的绿叶上,纸扎的般。女孩儿已似笑非笑地转过身, 瞥见他,脸上蓦然间泛出红晕,头一垂,玉石的脖颈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他把她的模样放入记忆里,以为这只是一张要收藏起来的相片。没过一个星 期,他就在一间小餐厅里又遇上她。她换了一身红裙,艳得像一团火焰,可说话 的声音比大山深处流出的甘泉还要清甜。这个比喻有点俗,可他当时确是这么想 的。她不小心打翻了他面前的调味瓶,油渍洒了一身。他有些心痛,那是一套名 牌西服。他想发脾气,可一眼望见她惶恐的脸,满腔恼怒顿时无影无踪。他想起 那天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没关系。她涨红脸,说对不起,又小 声问,这套西装多少钱?他说,不值多少钱,在地摊上拣来的。他在说这些话的 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这样,他认识了她。事情的开始总是纯属于意外。 但意外所带来的十有八九与惊喜无关。或者它偶尔会以惊喜开头,譬如这一次, 他却总能拧弯它,就像拧开一个水笼头,一些白花花的水珠稀沥沥地滴下来。      他不记得她与自己好了多久。她还是离开了他。尽管他与她一起去看了长城、 游了故宫、爬了香山、逛了动物园。他又想起一事。他们一起去十三陵水库,在 水坝下的那块绿草坪上玩野了心,结果来时坐的那趟公车开走了。这或许是他们 心里一起暗暗渴望的吧。他与她上了水坝,走到石坡下,找了处小林子,两个人 相依相偎了整整一个晚上。她说他的怀抱很温暖。她的发丝飘入他鼻子里,有些 痒,他打了一个喷嚏,很响的声音。她说这就叫爱情。      他在她送给他的电脑上打着字。心里一片寂静。雨细细地下,把天与地扯在 一起。窗口落下一只麻雀,歇在晒衣服的栏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却一动 也不动。他看着窗外,神思恍惚,而天光隐晦,又意味着什么?冥冥中似乎正藏 着一只会隐身的蚕,头搁在东南,尾置于西北。其之大,肉眼所不能见。天地不 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蚕的眼里,日月星辰只是肚子里那一根根银丝。他在心底 默默地念了几句,把电脑放开。这场雨下得真突然。他这一天都没有出去,就在 旅馆里默默地回想过去。行囊里的那几本书都看得有些倦了。这些长短不一的句 子会打架。      外面有女人吵吵嚷嚷,不时传来砌麻将的唏哩哗啦的声音。一些音乐在雨声 中若有若无地飘荡。罗大佑唱的《童年》。这是否算得上一种天籁?人因孤独, 便在自以为是的臆想中,把一些东西称之为能洗得净心灵的天籁之声。这种幻象 让他们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有了用文字随意纂改事实、意淫一切的权力,并傲慢 地定义着无知、卑微、渺小,然后自觉已天人合一,得到大欢喜了。腥臭的恶气 从他们嘴里喷出,也从扔在床上的这台笔记本电脑上弥漫出来。他胡思乱想着, 脖子有点儿酸。他伸手给了自己一记大嘴巴。      22      他在她之后还遇上过几个女子。忘了是在哪遇上的。也忘了是怎么熟稔起来 的。人,都是一块块积木,之所以存在,也就是为了在以后的某个时候搭在一起。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到底,无非是一些排列组合。新闻写作一向强调五个 “W”,而每个人的故事也都可以用这五个“W”解决掉。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数字, 一大堆无比乏味的数字。所谓智慧,也就是玩弄这些数字的技巧,是有钱有闲人 喜欢的玩意儿。他不无懊恼地想着,开了房门准备去吃晚饭。中午吃的是方便面, 早上什么也没吃。他没有早餐的习惯。这是一个好习惯。能省不少钱。      他看见一只蚂蚁,一只断了腿的蚂蚁正在一口浓痰里挣扎。这是一场生死较 量,战况惊心动魄。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被吸引住了。为什么蚂蚁就能不屈服 疼痛?它一直在动。动作剧烈,左摇右晃,并把头不时地伸入下腹,试图用脖子 扛起身体。粘稠的痰液一次又一次粉碎了它的努力。痰是淡青色的,一大滩,里 面混杂有饭粒与火腿肠的碎屑。若将它放大几万万倍,样子与一片沼泽地差不多。 所以也怪不得这只蚂蚁会在里面精疲力竭。只不过是谁把它的腿弄断的呢?      关于蚂蚁,他略知道些。若把这世上所有的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大致与地 球上所有人体的重量相等。它们是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如果蚂蚁掌握了核 武器,它们可能在一个星期内毁灭世界。不过,对于整个世界而言,如果人类消 失,其余生物势必繁荣兴旺,但若蚂蚁都消失了,后果却是灾难性的……这些知 识都是在一本《蚂蚁的故事》上看到的。      书有点厚。他在一个垃圾筒上发现它。可能被扔下来不久,或许几分钟前还 砸破某个男人的脑袋。书右上角有几滴血,颜色鲜红,宛若处子的那个。他仰头 瞅瞅四楼某个仍在噼哩叭啪响着的房间,捡起书,看看标价。这书可不便宜,得 给人家送回去。他正这么想着,一把椅子突地凌空飞落,呼地一声,擦着额头摔 地上了。“嘭”,他吓一跳,赶紧跑,这若再掉下冰箱、彩电、菜刀什么的就不 大好玩了。      他把书带回了家。她生气了,说,买这样的东西干吗?   他说,捡的。   她说,赶明儿去街上捡个大美女来。   他说,那比捡书容易多了。开一辆加长林肯,别说捡,美女会自动往车上撞 呢。   她冷笑一声,你开加长林肯了吗?就算开,怕也是个替人端茶递水跑腿的角 儿吧。      她是他的女人。因为结婚,所以两个人现在都心若死灰互相不再有好脸色。 说起话来,你一言,我一语,话里多半夹着骨头与兵器。兵器一般由她耍,时不 时耍出狼牙棒,而骨头则由他耍,耍来耍去还是天灵盖。他不再吭声,低下头准 备去厨房。   她把手一伸,说,拿来。   他说,拿什么?   她劈手夺过他手上的书,弯下腰将它朝鞋柜底下塞去。鞋柜有点重,书只塞 进一个角。她尖叫声,死人,还不搭个手。他赶紧过去将鞋柜抬起。她放好书, 双手在鞋柜上按了按,眉开眼笑,这书垫脚还正好,鞋柜不再一边高一边低。说 着话,白了他一眼,你个死人头,家里的事从来就不用心。   他说,那是,那是,我的心全用到你身上了。      她继续白了他一眼,踢了踢脚,趿着的鞋在脚趾头上晃悠了一圈。天气还热。 她穿着件小背心,露出白白的颈与好看的曲线。他心痒起来,伸手去抱。她一把 将他的手拍开,眼睛一瞪,还不烧菜去?他咧嘴皱眉,诺诺应着,进厨房了。厨 房很小,两个人都转不过身。空间逼仄得令人生出无名恼火。他洗了一会菜,胸 口愈堵得慌。她已打开音响,在客厅里跳起健美操。一个男人的声音顿时将房间 的每个角度塞得满满的。“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姿势,再来一次;三二三 四,四二三四,专心致志,贵在坚持……”他把菜重重甩入水池,水溅出来,溅 了满身。他搓了几把手,用毛巾擦干脸。墙壁上有面镜子,还是房东留下的,经 过这么多年烟熏火燎已经变得油腻腻的,从上面刮下一层油,估计也能炒盘青菜。 他凑过身,用力挤出鼻尖的一粒粉刺。有点疼。鼻尖红了。他都感觉自己眼泪汪 汪了。      音乐正在房间里跳着迪斯科,她的胳膊与腿扭来晃去,与商店橱窗里那个疯 狂的变形娃娃差不多。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扭回头朝水池里吐出口唾沫。唾沫被 水冲散,一丝一丝,像一张被风撕破了的蜘蛛网。他嘟囔着,真他哥的鸡巴。这 句话是她近年来的口头禅。她说这话时总一脸不屑,像吐出片瓜子壳,上嘴唇皮 一碰到下嘴唇皮便迅速弹开。她似乎忘了自己曾在床上夸过那玩意儿是一根铁棒。 也难怪,哪儿会没有铁棒呢?何况现在物质文明如此发达,就是找一根会跳舞的 还穿着天鹅绒的铁棒那也不是难事。      他的目光落在水池边,上面有一只蚂蚁。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摁死它。但很快 又出现了两只,他仍毫不犹豫地摁死了它们,可没过一会儿,水池边再一次出现 了三只蚂蚁。他叹口气,将脑袋搁在窗台上。窗台是铝合金的,形状规则,不过 外面的防护栏就犬牙交错的,若有谁想从这跳下去,怕只会死无全尸。他沮丧地 望着窗外,随手舀起水将蚂蚁冲入下水道里。      吃饭的时候他与她聊天。她一翻眼珠子,没理他,自个儿进了房间,过了十 几分钟,换了身晚礼裙,娉娉婷婷一步三摇地走出来,晃了晃手指甲,皱起眉头, 这美宝莲咋没光泽了?他这时已洗好碗,正趴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这等打扮, 喉咙里似被塞下个大鸡蛋,翻了个身,把脚架在沙发上,嘀咕声,也不知道说了 些啥,觉得心口闷闷的,赶紧连喘出几口粗气。她仍在研究手指头,目光一转, 探照灯一般,射过来,说,你是不是往指甲油瓶里掺了水?他摊开手,撅起嘴, 我是干这活的那块料吗?她显然不大满意这个答复,嘟囔着,目光在他脸上游移 不定,似乎想在上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猛地想起什么,尖叫起来,木头,还在 发啥傻,快换衣服。      她的嗓音怕有一百分贝,窗户上的尘土哗啦啦一阵响,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地 从沙发上蹦起来,像有人拿针筒在臀部扎了下,脸上泛出一层青白。她已手忙脚 乱地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堆衣服,斜眼睨着他,嘴里念念有词,这件大了,这件小 了,这件领子不挺,这件袖口磨坏了,丫的,你就不会有一两件好一点儿的衣服? 穷里又不是没钱,特意把自己整成这个穷酸样,咋叫我拿得出手?      这话让他感到委屈了,可还来不及分辨,她已把一件圆领针织衫劈头盖脸地 套下来,他眼前一黑,下巴顺势就顶在她胸口,刚抽了下鼻子准备享受下女人乳 房的香味,她已飞快地拽下这件圆领衫,弯腰,翘臀,脚尖一勾,挑起件黑色茄 克,捉着他的左手,往袖套里塞去。衣服斜斜地挂在他肩上,她屈膝在他双腿间 轻轻一撞,死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少爷的命?起来,自己穿。说着话,风风火火 地卷起地上的衣服,一甩手,抛到内屋床上,转过身,见他仍慢条斯理,声音高 了几度,你丫在床上蹦达时倒是猴急得很,现在倒像个钓鱼的姜太公了。      他把右手套入袖套,顺便把被团成一个鸡爪似的左手舒展开,苦笑一声,说, 那是你魅力大。这是要上哪打家劫舍呢?也就这么片刻,她已将口红在嘴唇上涂 过两圈,脚上也套上了鞋子,右手飞快地抓过沙发上的坤包,左手拎起他的胳膊, 一把将他扔到门外,一侧身,脚跟往后一磕,门咣当声关上了,然后拽着他一口 气飞奔到大街上,拦住辆车,跳上去,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师傅,去人民东 街的“万紫千红”。      去干啥?一头雾水的他好不容易喘平气,瞧着她的脸直发愣。一大团夜色从 车窗外掠过,几根电线杆孤独地把手伸入空中。没有麻雀。几盏粉红的灯光却在 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灯下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孩正匆匆忙忙地向着车流抛着媚眼。 他精神起来,挺直身,聚精会神地打量起窗外这些女孩儿的身材容貌,一些光线 笔直地刺入他眼里,人影晃过来,晃过去,晃得人晕头转向。他眯起眼,猛地觉 得胸口那块“闷”在刹那间就已涨大了好几倍,而喉咙里那颗一直没有消化掉的 鸡蛋里忽然爬出一只毛毛虫。      车子曳然而止。他推开车门,哇地一声干呕起来,鼻涕眼泪却似杂货铺里被 打翻的调味品,呛得额头又冒出金星。他小心翼翼地擦去鼻腔里喷出的饭粒,又 连打几声喷嚏,仰起头,冲着旁边的她歉意地笑,不好意思,不知道咋搞的,可 能是流感吧。你等等,我这就去买包餐巾纸擦擦脸。   她的脸色早已铁青,一会儿看看停在路边的车,一会儿看看正弯着腰满通红 的他,不时抬头望向街道的另一头,目光中的焦灼估计能把一锅水煮沸。   他伸手在她手上碰了碰,听见没?我要买餐巾纸,给我一块钱。   她顿时似被蝎子螫了口,别碰我。你咋这么不讲卫生?餐巾纸有个屁用,衣 服上到处都是污秽,擦得干净吗?天哪,我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一个祖宗?!吃饭 的时候叫你别喝凉水,你偏不喝,这下好了,吐了吧,开心了吧,丢人现眼了吧。      他都有些莫名其妙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倒要问你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不是知道要去“万紫千红”就 故意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来?自觉汗颜配不上那儿,所以没脸去?我都没嫌 你丢人,干啥要朝我摆出这副嘴脸?你看看你自己,我对你说话,眼珠子却到处 乱转,惦记着看路边的小姑娘?我告诉你,看也是白搭,你以为看上几眼,人家 就会脱下裤子让你白嫖?也只有我这样傻的,当初才会瞎了眼。   他没顶嘴,讷讷地站在一边。那个司机正探头探脑往这边看,他便喊,师傅, 麻烦你等会儿。   等个屁,她接过嘴,大步流星走到车边,拉开坤包,递过一张十元的,说道, 不必找了,然后扭回头,冲着他就喊,不去了。   他说,干啥不去了?   她说,不去就是不去,你管得着吗?   他说,那你刚才疯疯癫癫拉我出来吹风啊?      她没吭声,往旁边走了几步,再走回来,走到他身后,猛地抬起脚朝着他的 膝盖处踩了下去,说,买衣服去,这衣服不要了。为啥不要?   他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问道。   她说,脏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这衣服上呕吐物,就算是个农民也能闻 得出来。   他说,这是去见谁?这么大的阵仗?   她说,你去了就知道。   他说,我可不可以知道要去见谁,然后再去,行吗?   她说,你以为我要把你往火坑里推?   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你就这个意思。   他说,与你说话真他妈的是熬稀粥。   她说,你丫还骂人?骂谁啊?妈的,好心全当成驴肝肺了。不去拉倒,没人 稀罕。   他说,姑奶奶,饶了我,你总不会要我当街给你下跪吧?   她说,哟,我可没哪么大能耐。最起码也不好意思满街吐得都是。恶心不?   他说,求你了。我知道自己不对。我早已经丧失了与你互相指责的勇气与能 力,放过我,好不好,咱们该干啥仍干啥?   她说,不好。你得向我道歉。   他说,好的,我因为不能控制生理上的冲动,在不该喝凉水的时候喝了,在 不该吐的时候吐了,我向你道歉,郑重道歉。      她没再说话,伸手拦住另一辆的士,钻进去。他跟在后面也钻了进去,两个 人都默不作声,她的眼睛在反光镜里黑得发亮,他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继续投向灯 光下的女孩儿。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但仍有一丝丝的腥味从他心底咕嘟嘟往上 冒,他脱下衣服捂住嘴,小声说道,我可能病了。   没有人开口说话。粘稠的水一点一点地淹没街道。也许天马上要冷下来吧, 一个女孩儿正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往身上套着衣服。开车的师傅是个中年人,他 拿起盒磁带塞入音响里,车内的每个角落里马上撒满蔡琴那黄金般的嗓音。她突 然冷不丁地说道,师傅,去中医院。      这天晚上,他在医院病床上看到了一只蚂蚁。他闭着眼睛,那只蚂蚁就在他 眼睑深处爬呀爬,爬得很快,却老爬不出他的视力范围。没过多久,它就遇上了 他在街上吐出的那堆呕吐物。它可能以为这只是一口小小的痰,便勇敢地闯了进 去。它曾经的经验无疑为它掘下一个致命的陷阱。它开始挣扎,每一次挣扎毫无 疑问都是徒劳无功的,一把钝锉来回折磨着它的神经系统,它的身子佝偻得愈发 厉害了。它逃不出去了,只能放弃,终于一动也不动。在它身边,一条毛毛虫哼 着小曲儿,大摇大摆,似乎有一些得意,但一只高跟鞋忽然从天而降,它还没来 得及叫一声痛,臃肿的身体已向四处迸开,替嗓子嚷出来。肠子露出肚皮,脑髓 挤出头颅,一小块残肢混合着青色的汁液在地上打着滚。紧接着,另一只高跟鞋 出现了,咯地一下把这小块残肢敲为齑粉……       他笑起来。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她叫他去“万紫千红”干什么,但 他不想说。他看着窗外静静的月光,大的树与小的叶都在月光中默默地游动。他 觉得有些冷,就纵身跃入这溶溶光华中,然后渐渐睡着了。你也笑了。你在月光 中看着他。他所知道的,你都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但你并不打算 叫醒他。就这样睡去吧。也挺好的。      23      你耸耸肩。你已吃过晚饭,炒粉,三元钱一碗,很咸,掌勺的师傅或许是以 为盐放得多,味道就足吧。你没有直接回到旅馆。雨丝已收住,空气透着清凉, 还有股子甜腥味。石板路湿漉漉的,漾出一层光泽。你小心地避开一个个或大或 小的水洼。你来到一个石桥上,水流哗哗地响。桥长约三米,仅允四人并肩而行。 桥身斑驳,生满墨绿的苔藓。水面有着漩涡。你看着水面出了神。      应该如何来叙述呢?开始与结束并无线性关系。因果并不一定存在。很多东 西突然冒出水面,又很快沉下去,事先没有半点预兆。水面有些花纹,不太干净, 绿油油的,还长着短短的毛。一顶破毡帽的中央有个不算小的洞。水与空气一起 从洞里穿过、跃起,身手敏捷,哗啦啦地响。帽子下面是她。她睡着了。小脸白 白嫩嫩,不过没有了光泽。      她是你朋友。不是女朋友。你出门时她还在厨房做菜,油在锅里烧得吱吱响。 你对她说,我去街上砍人。她点点头说,早去早回。她在烧条鱼。鱼是你帮她杀 的。她讨厌杀鱼,却又喜欢吃鱼。你便找了个没啥事的下午把她搁案板上的那把 刀磨得飞快。她一般用左脚踢开门,进门不转身,脚跟顺势往后一磕,门就关上 了。她的鞋子尖尖的。你问她为啥不穿运动鞋,这样若遇上见色起意的歹徒时也 好跑路。她说,歹徒有什么可怕?又没有谁真是青面獠牙。所以她完全能用这尖 尖的鞋踢爆他们的睾丸。她挥了下手,你赶紧退开。你相信她说的话。有次,你 喝醉了酒,手搀在她的乳房上。她上身不动,下边却一腿飞来直接把你送医院里 了。害得你好长一段时间,一见到尖尖的东西,心里就别扭,吃不下饭,差点儿 跑去心理诊所了。      她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你与她同住在一个屋子里。住了约半年,住得 “您好”什么的全变成“喂”。这让你有时弄不大明白她是在叫自己,还是在叫 她养的那只狗。对了,那是一只西施犬,是假货,虽然一样会吃骨头会跑步会爬 上人的膝头翻跟斗,但确实属于伪劣商品。这个结论是你一个在技术监督局的朋 友来看你时做出的。为此,她每次见到他时,总要重重哼上一声,顺手拎起“喂” 的耳朵,将它重重地甩出窗外。“喂”很乖,知道主人在与它戏耍,所以飞快地 跑回来,嗷嗷直唤,兴奋得想跳迪斯科。她便又在它屁股上踢上一脚。“喂”便 明白过来,掉转头冲着你那位朋友低沉地吼。      你那朋友接连来了两个星期后,就不再来了,他去泡另一个脖子比较白的女 孩儿了。女孩儿你也认识。人长得不俊,嘴却甜,会叫哥。这很让你受用。可惜 她还有许多大哥以及一些特大型的哥。女孩儿喜欢趿着一双透明鞋带的半跟鞋到 处跑。一会儿跑山上,一会儿跑湖边,一会儿跑到摩天轮上大呼小叫。她长得最 好看的地方是她的脚趾头。一个一个,有点像孩子嘴里吮吸的奶头。      她不认识这个脖子白白的女孩儿,两个人却打过一架,互相揪头发。女人打 架很富有观赏性。鼓鼓囊囊的乳房互相碰撞当然要比泰森与刘易斯的拳头好看。 你敞开门,搬把椅子坐下来,看她们打。你都忘了她们为什么打架。总之,她们 像发了情的母蝎子,又有点儿像母牛。你见过这两种雌性动物。母牛一般不打架, 只叉开腿等两头正在干架的公牛中的胜利者。你之所以说她们像母牛,是因为她 们嘴边喷出的白沫。你记得,一头看起来很健康的母牛在喷出口沫后,就被邻村 杀牛的一锤子敲死了。杀牛的说那牛病了。所以它得死。那时,你就觉得这话不 一定对。现在你知道这叫逻辑错误。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会到处去找一些潮湿、 阴暗、面目可憎的石头,翻开它们,能见到几只惊惶失措的蝎子,这时用树枝钳 起它们,一只只塞入空瓶子里。不用几天,它们会饿死,饿得张牙舞爪的。你便 将它们一只只倒出来,用手拎起它们的钳子给来村里收药的货郎们看。他们就会 给你糖吃,会用黑乎乎的手摸你的头。      她与女孩儿打架的那次,你看见了她的乳罩。粉红色的,在一团团光线中, 迷人得很。你本来希望她能把女孩儿的乳罩扯出来。可她手劲不大,只能拽着女 孩儿的头发不放。女孩儿火了,说烂屄还不松手。她没松手。她当然不能松手。 如果她松了手,就意味着她承认自己是,那么她迟早会变成所有人眼里的烂屄。 这个道理你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而当时她想都没想,就已在坚定不移地捍卫着 它。所以后来你请了她吃雪糕。她吃雪糕时从来都是狼吞虎咽。你说她没女人样。 她轻蔑地瞪了你一眼把嘴张得更大了。她的牙齿白森森的,极为锐利。女孩儿便 是败在她的牙齿下。女孩儿见说烂屄没用就提起膝盖撞她的小腹。她的脸顿时青 了,身子软下去。她抱紧女孩儿的腿,一口叼住女孩儿露在外面的大脚趾头不放。 女孩儿一屁股坐地上了,先用胳膊肘在她背上猛击几下,渐渐地,哭声迸出嗓子, 一点一点,终于双手捂住脸,肩膀急剧颤抖。      “喂”跑过来,越过她,蹿到女孩儿肩上。女孩儿晃晃身子。它掉下来,摔 疼了,生气了,打几个滚,翻身站住,全身毛发耸起,眼睛里射出褐黄色的愤怒 的火焰。它咧开狗嘴,汪汪叫了几声,前肢一扬,后肢发力,跃上了女孩儿的膝 盖,忽然蹲下身,迅速蜷曲成一团,甚至懒得再打量四周一眼。这情形有些好玩。 你笑起来。女孩儿就说,你个烂屌的。女孩儿的方言口音较重。你一时没听懂。 你说,应该没烂掉吧。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女孩儿的哭声大了,伸手抓住 “喂”的尾巴,抡过一个弧,“喂”飞到你的床铺底下去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她说,这不要脸的婊子说你鸡巴烂了。 你还笑。你说,没烂,肯定没烂。要不要我脱下裤子给你们检查?女孩儿咧嘴呜 呜地叫了几声,迅速从地上弹去,像一粒子弹射入茫茫夜色。她说,你真无耻。 你继续笑,说,无耻是我的本性。卑鄙是你的座名铭。她也笑,牙齿在灯光下闪 闪发光。你的喉结往嗓子眼处爬了爬。你咽下一口唾沫,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 拍拍身上灰尘,看看你,看看从床铺底下钻出来的“喂”,又扭过头看了看门外 无边无际的夜色,忽然放声大哭。她说,你烂鸡巴的。她又说,你鸡巴烂了。她 继续说,你是鸡巴。她一头扑入自己房内,同时用左脚后跟灵巧地关上门。      屋外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夜色露出无数个粉红色的伤口。她的乳罩也是粉红 色的。感觉很熟悉。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可你分明没对这些粉红的颜色干过 什么。你挠挠头。你在门口聚精会神地瞧着屋外。在你与夜色中间有十二米长的 客厅。客厅尽头是一个小小阳台。阳台上挂着几条鲜红的内裤。你起身,走到阳 台上,把鼻子埋入其中一条镶有蕾丝花边的内裤里,使劲儿地嗅了嗅。只有肥皂 水的味儿。她与女孩儿刚才的语文水平表现得确实糟糕。除了那几个下半身的词 汇,就没有稍为新鲜好玩一些的东西了。得用肥皂水好好洗洗。      你敲敲她的门。她没理你。你又敲了敲。她还是没理你。你继续敲。你敲了 有一百多下,她咣当下打开门,头发凌乱,双眼红肿。她说,你想干什么?你说, 看看,不干什么。她说,去看你妈。她咣当声又把门关上了。你想了很久,突然 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件事没办,于是,赶紧一个箭步跳起来,顺便将溜到脚边的 “喂”踢上半空。你奔出屋,飞快跑,边跑边蹦。你拦住一辆的士。车子开得很 快,你往车窗外东张西望。可你始终不能找不到女孩儿满是泪水的脸。      女孩儿后来没有再找过你。那个技术监督局的朋友倒因这事来了。他想揍你。 他都埋伏在门口那堆草丛里准备挥起木棒了。不过,他看见了她。她那天穿件吊 带背心,裙子短短的,臀部小小的。他便没有把这棒子挥下去,茫然地从草丛中 站起来。你没问他来找自己干什么。你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目瞪口呆的男人有点儿 眼熟。你扭过头。你跟在她屁股后仔细回想这些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你记得确实 发生过一些事情,可总想不起它们为何要发生。它们应该与自己毫无关系,可又 无法与它们撇清关系。它们是一群蚂蝗。她开门的时候,你愣在门外。她踢门的 时候,你那个朋友从草丛里跃过来。他扔掉木棒,拍了拍你肩膀,说,干嘛呢? 进去啊。你恍然大悟,赶紧进了屋。      他帮你倒了杯水,示意你慢点喝,又往厨房里瞟了几眼。她正在里面剁骨头。 骨头是你买的。三块五一斤。是腔骨。排骨得五块,比瘦肉还贵。你喝完水。他 小声问,她谁啊?你没吭声。他又嘀咕了声,你丫就因为她?你说,我没干啥。 他说,也难怪。你说,难怪什么?他说,难怪女孩儿学校回来就直扑你这,你却 绝情绝义地把她撵走。你说,我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说,真没?你便把手指 头往杯子上重重一敲,说,我没。他咧嘴一乐说,那我上了。你说,关我屁事。 他说,你真没上?孤男寡女一间屋子。你说,六十多亿人都挤在一个小小地球上, 要是大家一见面就互相脱裤子,那会有多好?他说,那我真上了。你把水杯朝他 砸去。他稳稳地接住,放好,双手连搓几把,脸上泛起红光,喉咙里冒出一串古 怪的声响。他说,你丫果然变态。你没理他,把头埋入膝盖中。他起身往厨房里 去了。      过了几分钟,似乎又是几十分钟。他从厨房里出来。脸色半红半白,纸糊的 样,古怪得紧。他瞥了你一眼说,妈的。你说,一起吃饭。他摆摆手说,改天。 他匆匆推门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默不作声地把筷子摆好,把骨头汤 端上桌。你起身帮她盛了饭。开始吃饭。饭有点儿焦味,很难下咽。骨头汤也不 好喝,有股子糊味。她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回房间了。你收拾好碗筷,继续坐 在椅子上发呆。“喂”爬在沙发上一会儿看看你,一会儿看看紧闭的房门。房间 里还有几只蚂蚁。它们在桌子上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走。你想了想,便到厨房的垃 圾袋内捡出一块骨头扔在桌上,并摆在蚂蚁必经的路上。      蚂蚁发现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先是有点儿疑惑,互相碰着触角,并 绕着这块骨头来回转悠。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终于情不自禁地挥舞起 触角。它们奔跑的速度愈发快了。无疑,它们想把这个讯音传递回大本营。它们 在骨头上又连续碰了碰头后,其中一只特别健壮的便飞快地往下爬。它的脚步因 为兴奋都有点踉跄。它在快爬下桌的时候,你伸手摁死了它。骨头上的那几只蚂 蚁似乎等得心焦了。这一次,有二只蚂蚁同时往下爬。一个朝东,一个朝下。它 们在爬出桌的时候,你又摁死了它们。又过一会儿,留在骨头上的蚂蚁似乎意识 到什么,从四面八方纷纷往下爬,有的还在桌上兜着圈子。不过,骨头上还是留 下一只特别细小的。你把往下爬的蚂蚁全部摁死,再全神贯注地看着最后一只小 蚂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蚂蚁也往下爬了。你没摁死它,默默地看着它。它爬 得很快,不慌不乱,似乎已作好承受一切的准备。它穿过桌子的缝隙,越过桌底 的几根木条,沿桌腿一直向下,再爬入沙发底,不见了。“喂”已经睡着,发出 均匀的鼾声。这个世界安静得很。你也睡着了。等你醒来后,你看见骨头上满是 蚂蚁。你试图找到那只小蚂蚁,却分辨不出。你用纸裹起骨头,朝窗外扔去。这 些蚂蚁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第二天,你那个朋友又来了,并不停地与“喂”开着玩笑。她一直没给过他 好脸色,却没拒绝他进她的房间。他们把房间重重关上。你就在房间外与“喂” 做着各种游戏。但一个星期后,他不来了。你去找他,问为什么?他奇怪地瞪着 你说,你真不知道?你说,知道什么?他就嘿嘿地笑,没再理你了。他看你的眼 神很像你摁死那几只蚂蚁时的眼神。这令你有些恼怒,你便冲上去打他,他则一 次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将你打倒。他原来是校足球队的,你原来是啦啦队的。你为 自己的无能感到了绝望。这是一种让人手脚冰凉并不停颤抖的绝望。你抄起板凳、 饮水器、书与鞋子朝他砸去。他一一避开,并再次用一个准确的左勾拳击倒你。 他说,你真贱。      你不明白他为何说自己贱,去图书馆查字典。字典上说,它有四种解释。价 钱便宜;地位低下;卑鄙;自谦。你有些儿明白,很沮丧,回到家,看她在厨房 里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她很像被自己摁死的蚂蚁中的一只。这个念头令你毛骨竦 然。你急忙为自己倒了杯水。喝急了,水呛入鼻子里,酸,涨,且疼。你的眼泪 都掉下来了。你没吃饭。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没有绵羊。但你还是在迷 迷糊糊中数出了一千多只。她似乎在门口瞥了你几眼,不过,没进来。那天半夜, 你忽然醒来,一身冷汗。骨头似散了架,胃里像有一根饥饿的舌头。你爬起来, 倒了杯水喝。她的房间有着灯光。这很奇怪。你晃晃脑袋,不打算去想它。你想 爬回床,可那灯光中绽开的光线却笔直地刺入前额,腿顿时不听话了,软软地屈 下来。你摔倒在地。门开了,她出现了,将你拖到她的床上,用纸巾拭去你额头 的汗珠,并将几粒胶囊喂入你嘴里。她的动作迅速、高效、富有节奏,似乎早已 预料到一切,并已作好万全准备,她开着灯在房间里等待的也就是这一刻。      然后……然后就是她死了,你活着。她在水里,你在岸上。你不知道应该如 何来叙述这个省略号。你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些事情才构成了这六个小圆黑点。它 们彻底地从你脑海里退场了。一片空白。白茫茫的。没有鸟飞过。没有像胳膊一 样伸出的树枝。没有蚂蚁。这些本来都要填充在容器的东西都不见了。你望着四 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在你脚下一直打着圈的“喂”似乎已经 想通了。它半踞起身子,冲你点点头,跳入了水里。它没有游到她身边,很快, 它就被水冲走了。      24      你有过几个女人?   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其智商学识气质风度有多大差别,她们对这一个问题总 有着惊人的好奇心。每一次她们问你时,你总是说,只有你一个。不管她们是往 你嘴里灌辣椒水还是吐绿箭口香糖,你仍是这么回答。你并不觉得自己在欺骗人。 你在那时,她问你话时,的确只有她一个。你不可能分身两用。你在这里钻了文 字的一个小空子。因为你明白她们需要的就是这个回答。她们在接近你时就早已 知道你有过很多女人,之所以问,只是想确定下自己在你心底的地位。      你对每一个女人都很真诚,发自内心地热爱她们。当她们抚摸你胸膛时,你 总在想,若是此刻就能死去,那是多么幸福啊!你愿意为她们做任何事。这是真 的。哪怕去死,又或苟且地活。可一直没有哪个女人对你提出要求。她们就像一 滴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儿,从天而降,打湿草尖与叶瓣,滋润了你后,就悄然而逝, 或随阳光蒸发,或伴路人衣襟远去。你愣愣地看着水流。水面被风揉碎了,波光 鳞鳞,树与石阶的影子在水中出没不定。你没在水面上找到自己的脸。我是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时间的长度与空间的广度足以将任何东西都稀释成虚无。明知一切皆为虚无, 是非成败是空,青山是空,夕阳是空,为何你却堪不破?心头盘绕着的那团幽火 不时吐出信子,得意地舔食着肉体与灵魂。你是挣脱不开口鼻耳舌的诱惑么?又 或者是自己真的很贱,反而迷恋上这种被慢慢舔食的痛楚?抑或这仅仅是习惯的 力量,或称之为本能,就像小时候在河边扔出去的那些瓦片?瓦片本来是没有生 命,没有意义的东西,是你的手给了它在空中飞行的生命,给了它在那时那刻的 意义,所以它必须将手赋予它的那份力量耗尽,才肯落回地面,化作尘土,再被 苍海桑田吞噬掉。心头的幽火或许就源于“这只扔石头的手”。它是虚无的奇点, 一切都在此生,在此逝。如果将世界视作一场游戏,那么它不仅为游戏提供了第 一驱动力,还提供了场所与规则。      人有二种渴望,一曰求生;二曰趋死。求生只是刹那之念,趋死却是时常之 心。刹那菩提,时常煎熬。求生是感性支配下的冲动。为何求?首先是恐惧,害 怕未知,不知道死了后会如何。对于未知,很多人要么屈膝跪下,让种种青面獠 牙又或青烟袅绕的宗教得以诞生,要么敬鬼神而远之,只问世俗。恐惧不处不在。 人不仅恐惧正视自己死后身体得被蚁咬虫啮的事实,还恐惧万一没死成变成残废 的可能。其次是不甘心。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世上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这些“不如意”铸成弹簧,承受压力,同时生出相应的反弹力。反弹力即求生之 念。但不管弹簧的质地多好,弹簧总会变形的。这也就是变态是常态的道理所在。 弹簧还有个临界点。越过临界点,反弹力消失,压力将弹簧彻底毁坏。再次是惯 性。习惯成自然。生是高山,死是山脚。每个人都是一粒石子,生下来后,便被 风吹得噼哩叭啦往下滚,滚动时,若无一个足够大的外力,它很难停下来。至于 其他什么责任、信仰都是这三点的衍生物。它们犹如红、黄、蓝三原色,互相吞 噬、交错、变异。活着的理由便若这个世界,色彩繁复、不知其数。      趋死则是理性选择的结果。死去毋须再悲哀,黄泉应是最可爱。红尘多少早 不在,谁见一人愿回来?理性,简单说,是趋利避害。面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理性会情不自禁提醒人去一了百了。生还是死?它们各居于天平两端。一边是已 知的,一边是未知的。敦轻敦重?纵然已知是铁,未知是棉花,有限的铁会大过 无限的棉花的重量吗?小学三年纪的孩子也能算出结果。大家心知肚明,所谓的 活着即是一个不断向他人妥协,最后向死妥协的过程。谁能说清死后如何?死是 一汪不知深浅拥有无限可能的水。日月之行,若出其里;星汉灿烂,若出其中。 它足以让纠纷之神厄里斯扔下的那个金苹果黯然失色。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转。 死亡这粒血钻在一团虚无中迸射出无数瑰丽迷人的光线。死亡不仅对个体的人意 义重大,对世界来说,它还是一管清洁剂,一块黑板擦。不管这个世界曾经多么 肮脏无耻卑鄙龌龊,书写在黑板上的公式又有多么正确漂亮公正合理,这些痕迹 都得擦去。得腾出地方给孩子们。一个人若连想死的念头都不曾有过,那他或她 的心智一直只是个孩子,这一辈子算白活了。人之所以没死,是感性一直在与理 性做斗争,而人说到底,毕竟还是一只情绪动物,理性只是人学会思考后才获得 的能力,所以在求生趋死这场德比大战中,求生占了上风。世界故而缤纷多姿, 没有陷入死寂。      这些一个女子对你说的话。你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真名,你也看不出她的实 际年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她。微胖。肤白。瓜子 脸。短发。妆淡。手极软。举手投足间漫出一股淡淡书卷气。身高约一米七。腿 极长。人有七分姿色,但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你就明白她有十分“中用”。李渔 先生曾在《肉蒲团》里把天下女人分为中看、中用两种。而你已经不再是一个需 要“好看”来装饰梦的少年了。她是真正的“绝色”。可能是知识分子。至少受 过高等教育。她一直没说话。笑容淡淡。不喝酒,只喝水,小口小口地喝。水很 清澈。她端起水杯的时候,你便在水杯里。你知道这种“清澈”的滋味。她喝完 水,用手轻轻擦了擦唇,准确说是手轻轻碰了下嘴唇。你笑起来,你已在她心里。 你看着她。她与是你一样的人。她是的。      你拿起她的手,吻她。吻她的耳垂、脖子、下颌、眼睛。她犹豫了一会儿, 笑了,嫣然一笑。她吻你。唇冰凉,且柔软,与想像中一般。你知道她需要什么。 她也知道你需要什么。不是性,不是放纵,不是发泄,不是把对方看作物。不是 爱,不是软弱,不是孤独,不是渴望互相温暖。只是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你 们这种人在这个世间上并不多。你们做爱,在床上呆了整整三天三夜。饿了就吃 方便面,渴了就喝点纯净水。没有下床,一直做爱,一直到眼泪流出。她所带给 你的,不是文字表达能表达的。你所带给她的,也不是言语所能述及的。此时此 处。你们在房间里,世界在房间外。但时间还有彼时,空间也有彼处,天迟早是 要亮的。你们在哽咽声中紧紧拥抱,亲吻掉对方脸上的泪痕。然后起床,穿衣, 分手。背转身,将彼此的门轻轻掩上。      25      她说,从小,我就一直有个梦想。拿起枝枪,枪身幽蓝,枪口冰凉。然后对 准太阳穴,轻轻扳动扳机。“啪”,这个世界粉碎了。整个过程与猎人射杀一只 鸟差不多。只不过,自己不仅是鸟,也还是那个冷血的猎人。猎人是渴望食物的。 死亡便是我的食物。      你问我为何现在还活着,没去死?说不定等会儿,我便从这窗户下跃出去。 这是玩笑话。也可能不是玩笑话。每句话都是一记拳头。一拳击出,击中了什么? 击空了么?胳膊不是疼痛就是脱臼,但应该比什么都不干长出厚厚一堆肥膘的好。 疼痛也罢,脱臼也罢,毕竟能刺激一下神经系统。从高中时我就一直处于神经衰 弱中。整晚睡不着觉,不管自己从天花板上数出多少只绵羊。生还是死?这个念 头把尘世中的一切都过滤掉,花是红的,也是绿的,还是黑的。人是长的,也是 方的,还是扁的。我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梦里。灵魂被许许多多来自于不同方向的 力量撕扯着。身体却没有了。有时坐在教室里,头顶百合穴处会轰然一声响,自 己飘起来,飘到天花板上,看见自己坐在教室里,一脸苍白,两眼呆滞。      那段时间,我还经常大段大段抄着各种各样的名人名言,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但他们的话彼此矛盾,并互相唾弃。我不知道他们中的谁究竟是对的。那时的我 并没有这个独立思考与判断的能力。我快疯了,身体与神经都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这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拯救了我。      他对我说,人其实每天都在死,也都在生。每一天都是崭新的。这话听起来 有点儿普通。但若细细品味,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理由。活着,就是为了期待新 鲜,拥抱新鲜。譬如今天我遇上你,你又是如此赏心悦目,这是我昨天没有想到 的。这是惊喜。这就是活着的意义。那时,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并没有现在这样深 刻,但这句话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舒缓了我的紧张。我也问过他,为什么每天都是 新的?事实上,它们应该大同小异。而且不是还有天气预报吗?明天所要发生的 应该是今天可以复印的啊。      他告诉我,之所以新,是因为我们有眼睛,还有一颗能够感受与思考的心灵。 眼睛去观察。心灵去审美。一张桌子,你平时留意到它吗?又留意到它什么?质 地、款式、价格?若能真正地学会观察与审美,你便会注意到这张桌子被黄昏剪 下来的影子,上面或浅或深的刻痕,它的味道……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的角度, 不同的时间分别去观察它,你对它的认识与所得出的理解也会不同。这些“不同” 会有生命,也趋于无限。它们有机地渗透,生出四肢,生出耳鼻口舌手。人们可 以通过一些规律来预计、控制与制造。但误差一定存在,不可消除。这种误差的 集合便是大千世界,而不是规律。      他说的话我当时不是很明白。反正我立刻爱上了他。我是一个早熟的女孩儿。 念初二,我便来了那个,并在此之前还偷偷摸摸地看了些医学书,明白那叫月经, 也叫初潮,还叫天癸什么的。所以流血时我一点儿都不慌,没向老师请假,课间 操时,独自到商店买了内裤,很镇定地从售货阿姨手中接过卫生巾,再找了间厕 所换下那条带血的内裤,并按使用说明将卫生巾粘好,然后回来继续上课。回家 后,我也没对我妈说起。我妈从来只关心我考试得多少分。但这没什么好抱怨, 中国的家长大抵如此。天地君亲师。在统治了中国几千年的儒家伦理体系里,父 母与孩子,一个是居高临下发号司令,一个在下面诚惶诚恐,根本就没有平等对 话的基础,更甭提成为朋友。      我对性最初的认识源自医学书。那是一本纸页泛黄的赤脚医生手册,64开 本,第235页有张女性生殖器的外视图。其实女阴正面的样子与一团火焰差不 多。记得当时第一个念头却是难看死了,有段时间,我为自己身上有这么难看的 器官感到羞愧,整日惶惶不安。甚至觉得自己犯了罪,偷窥了不应该看的事。这 种罪恶感一直到遇上他之后才渐渐被驱散。身体并不罪恶,相反,它是大自然最 伟大的作品。大阴唇、小阴唇、阴蒂、阴道……一切妙不可言,恰到好处。它们 让女人湿润、粉红、像花蕾开放缓缓吐出清香。我以为难看的,只是因为羞涩以 及别人的声音在作怪。      女人的身体不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它是整个人类触摸神奇的奥秘之门。它代 表着生。一切生机皆于此孕育。男人意味着死,这不是讲他们这几千年来的征战 杀戳冷漠喋血,是讲他们在为“生”提供种子时,总有无数个精子死去。生命是 以死亡作代价的,是以许许多多个可能的“生”的死亡开始的。而性则是一把钥 匙。它负责打开生死之门,让人能同时沐浴幽暗与光明,在无限中伸展、缩小。 人是神照着自己的形像而造。人人身上皆有神性。性让人在生死之间平衡,从而 接近于神。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他跪在我身边,用鼻子拱着,舌 头舔着,心灵大声赞叹着。他告诉我,这么久来,所谓男人对女人的赞美无一不 有意无意掺杂着各种谎言与偏见。女性美,一直与女人的肉体联系在一起。女人 是“性”的,是“性感的”,是一种肉体散发出来的光晕。女性的美在古往今来 众多文艺作品中也仅仅扮演着取悦男人,为男人的精神、意志服务的存在。包括 被崇拜,也是因为男人渴望去崇拜。没有真正的男女平等。但男女确实平等,这 源于生命诞生之初。一个生,一个死。生与死犬牙交错,如山间石缝,水则从其 间潺潺流出。      我爱他。可惜他很快就死了。死于一场车祸。爱丧失了具体的指向与实物, 变得轻飘飘不再有份量。我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就不可以这样?爱到 底是如何一回事?我不断地怀疑,尝试着各种信仰以及各式各样的生活方式,却 在一段时间后走向了虚无。爱是什么?《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 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这些都不错,很好听。可《圣经》也说,我降瘟疫在 你们中间,像在埃及一样。用刀杀戮你们的少年人,使你们的马匹被掳掠,营中 尸首的臭气扑鼻。可怜的摩西,只因为一桩无意中犯下的小错,便被上帝认定犯 有不服从的大忌,结果死去。稍有差错,便遭处死。仅《旧约全书》上的记载, 被上帝这样弄死了的人就不少于二十万。      这样的爱能信吗?什么才是爱?爱只是些无法确定,并不太真实可信的,能 在刹那间让自己柔肠百转的一些莫明其妙的感觉。很难用文字加以准确描绘。它 不仅仅是一个字,不要轻易说出来。但人们都喜欢轻易把它说出口,因为这样, 不仅能让别人晕头转向,也能让自己晕头转向,最后一起蹦入云里雾里。爱,做 爱,做爱做的事。或许它只是一把盐,不能当饭吃,少了它,生活又乏味枯燥得 紧。当然,或许它也不过是一盘糖拌西红柿外加一壶伦敦产的老醋。听到这里你 会不会晕头转向?这些不过是一些文字游戏而已,玩的是文字本身的张力,而非 真正的思想。      譬如爱情,可以说它类似于一张银行折子。还可以说成是你向我嘴里吐口水, 我向你嘴里吐口水所引起的一连串化学反应。又可以说成是男女之间达到无法分 离时的一种状态,通常以金钱为计量单位。这是一种临时性的精神病,可用婚姻 治愈,使患者远离病源也有同样疗效。这种疾病和龋齿等病一样,只传染于生活 在人工条件下的文明人之中,那些呼吸纯净空气、吃简单食品的野蛮人从来不受 它的侵扰。这种疾病有时是致命的,不过它对医生的损害比对患者更大。      再譬如爱人,也就是当两个人互相厌倦了对方,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继续 呆在同一个屋顶下时,在公众场合对彼此的一种社交性的称呼。其本质与爱情无 关,却具有罗曼蒂克的光芒,这很是让一些少年想入非非。很多时候,“爱人” 只是《聊斋》里谈到的那件画皮。但每一桩婚姻因为“爱人”这个称呼都变得名 正言顺,不管这场婚姻有多么不幸。      又譬如爱慕,那只是一种轻狂的举动。等同于往自己脖子上套绳索。拽着绳 子那头的人偶尔轻轻拉着走,多数时候则是随手往房梁上一搭。至于爱心则是一 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看看经常在CCTV里蹦达的几位大腕演员的嘴脸也就知道了。      对于与爱有关的名词我可以给出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解释。它们只是解释, 是如同手淫般的自我安慰与嘲谑。它们并不能让人获得宁静,获得喜悦。它们顶 多会让人在某个时刻恍然若悟。“悟”后却仍然是稀里糊涂。“悟”非“悟”, 只也是云卷云舒。我很烦恼,但还是考上了大学。那是一间风气较开化或者说管 理甚为混乱的学校。校园西边有个园子叫情人角,从早到晚都有卿卿我我的男男 女女。说来惭愧,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有捡垃圾的少年翻墙进来。他们把满地 的避孕套一一捡去,洗净,撕掉下面的塑胶,再将皮圈拿去卖钱。据说,这门生 意大有利图。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为此发生争执而动起手来。      环境确实影响人。我开始了放纵,并以为这就是“性革命”。每个人都有对 “性革命”不同的理解。有人把它视作女权主义的号角,有人把它视作获得身分、 名利的革命手段。许多极端的行性为还赋予了某种程度的政治意味。你有狼牙棒, 我有天灵盖什么的。“性”成了我目所能及人人趋之如鹜的战场。所有旧有的道 德皆被弃如蔽履。处女是要被嘲笑的,一个女生若没有男生追求似乎成了最大的 耻辱。舞会每晚都开。晚上十二点,不管是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大家都在 “性”致勃勃地讨论。一些从乡下来的女生也迅速学会了描眉梳妆。有卖淫的, 有傍大款的,交换性伴侣的……每个人都在肆无忌惮地挥霍着。      “要做爱,不要爱”。这似乎是个很让人激动的口号。但这个口号只是破坏, 不是建设。破坏易,找准某个点一棒挥下,也就土崩瓦解。建设难,得有蓝图, 成千上万人同时胼手胝足。年轻的学生总易为一些口号激动,然后被控制。他们 以自己的身体做代价,撞击着一些篱笆。这很悲哀。也只能这样。他们因为单纯, 因为热血,而富有力量,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要建设一个新世界,总得打破旧 世界,总得有人牺牲,有人流血,有人化为灰烬。这些牺牲、流血、化为灰烬的 角色不是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既得利益者会去做的,也不是那些已经麻木习惯弓 起背任皮鞭抽打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人会去做的,也是他们所做不了的。      当然,这对现在的我而言,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间。我并不后悔,这也是 一段自叩心灵的时间。要去远方,没有人能够瞬息而至,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纵 然艰难苦恨,满脸尘土,跌倒爬起,路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以今天我对那些还 没有长大的孩子们的混乱,虽心有悲戚,却能理解,甚至激赏。纸上得来终觉浅。 许多问题的答案,虽然别人说了,而且是对的,但只有自身经历了才能真正明白, 明白藏在文字后面的那些东西,明白它为什么对。      那时,我将性视作逃避“疑问”的手段。我努力追求性高潮,认为身体是惟 一确实可以触摸因而可以相信的存在。至于“爱”什么的,都是一些概念。这些 概念之所以会出现,一是因为个体的人需要。人们用它来麻痹自身又或是给出生 命的意义;二是社会的阴谋。社会模型不管千变万化,总有一样东西凌驾于上, 社会各阶层是存在的,且必定属于“金字塔”形,这些概念能充当最好的润滑剂, 能减低社会各阶层之间的摩擦;三是概念本身的衍生,正如“人”这个字的出现, 人们需要这些概念对一些听起来挺不错的事情进行归纳,以确认自己有资格生养 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   我还太年轻了。我想挣脱疑惑的泥沼,结果所采取的激烈手段反而将自己推 向更加绝望的深渊。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信赖,包括身体。到处漆黑一团。风和雨 裹在鞭子里劈头盖脸抽下来。一切原本以为可以握在手里的,只是镜花水月。没 有狂喜,更毋论愉悦。性,变成一种很乏味,不得不去绞尽脑汁琢磨花样的体操 运动,但各种花样很快就因为熟练再一次乏味。至于其间的爱,只是一次又一次 试图把性唤醒的徒劳无功的努力。我终究还是无处可逃。各种疼痛不期而至,像 一把把锋利或不锋利的锉,或猛烈或缓慢地锉着我的知觉。我去做流产手术,当 冰凉的器械伸入子宫捣动时,我简直要疯狂了。而那个把我肚子弄大的小男孩却 手足无措,一脸苍白地对我说,他会负责到底。他爱我。      他爱我什么?周星驰无厘头式的台词已经被滥用得太多。如果爱不能给出一 个真正的理由,不能有一个具体而微的实在,那么,毫无疑问,它很虚伪,不是 欺骗就是自欺。当然,他也可以说爱我娴熟能令男人欲仙欲死的性技巧,或者是 我的容貌、学位等,可这样的爱不能打动我。我需要一个真正的理由,一个在洞 察生死阅尽世态后做出的理由。这个理由是怎么样的,我说不上来,但能感觉到。 只要它来了,我就一定知道。它要么是带来大欢喜,要么是带来大悲哀。除此两 者外,皆为诳言。我没再理会这个陷入呓语中的男孩。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 些什么。他所谓的爱,我看得很清楚,而我所渴望的,他完全不知道是如何一回 事,只能满嘴苦涩。      男人对于生命的理解比女人迟钝百倍、千倍。他们轻易地被生命之外的一些 东西勾走了魂,于是追名逐利渔色。这个世界也似乎就是这些东西,生命本身反 而无足轻重。也难怪。生命虽然无处不在,但多半被熟视无睹,因为人们只能形 容出它的样子,而未能知晓它为何这样。人们对生命的神奇还仅是当作神话来听 的。神话是什么?它本来应该是人创造出来的文化形态,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第 一个标志。但现在它却成为了荒谬的另称。      为什么会这样?科学占据了主要地位,它宣称生命不过是一种物理化学现象。 尽管它不能解释为什么这种物理化学现象会产生一个有思想的生命。但它令人类 在短短几百年便拥有了庞大的物质文明,于是,它成了新时代的宗教。很少有人 注意到科学的局限,它的研究态度所带来的非人性及毁灭性等。科学其实是经验 的归纳、总结与推理。它对生命的观察,只基于地球上已知的生命形态。而已知 总是有限,未知却是无限。人们用有限的东西来否定无限的未知,是否很可笑? 神话远远要比科学伟大。因为它是在创造,科学只是改变。它并不能创造,它只 是将一些物质转化成另一种物质。      当然,这种想像的无限会让很多事情听起来甚为虚妄。譬如外星人到底有没 有之类的一大串问题。这些不是我要讲的。我要讲的是科学对性的贡献及危害。 必须承认,现代科学告诉了人们性是怎么一回事,却并没有回答出为什么会是这 么一回事。结果造成许多人以为性仅仅是身体的属性,饥则食,冷则衣。人人皆 误以为性完全可以从爱中分离出来,并能从“性”中获得最大的快乐。      一个男人甚至与我戏言,了解一个女人的阴蒂远比了解她的灵魂更重要。因 为绝大多数女人都可以通过刺激阴蒂这个“神奇的按妞”达到性高潮,而灵魂是 胖还是瘦,是高或是矮则只有天晓得。没有人在意灵魂了,更没有人在意生与死 不可言说的奥秘。大家都越来越实在,也越来越急功近利。看见一束花,大家多 半只想到它漂亮,可以用来装饰房间,却没有人却想它为什么会漂亮。      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飞出这迷宫之外?“男人征服世 界。女人没什么可干的了,只好去征服男人。结果她们反而得了整个世界。而性 就是上天赐予她们最犀利的武器。”这是我毕业不久后一个大款对我说的话。他 想包我,说一年给我五十万,若能再替他生个孩子,则另加五十万。他说我很聪 明,值这个价。他说这话时姿态优雅。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把一些温暖的桔 黄色的小花撒在他身上。他很好看,嘴角还有细细的绒毛。他并不老,很有气质。 他懂得音乐,知道宫商角羽的区别。他对女人温柔而体贴。他还有很多钱。这是 一个大部分女人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我对他的回答是把酒浇了他全身。我已经 深深地厌倦了被打上了物质烙印的性。      说得不好听些。我宁愿被人拦在黑巷里强奸,也不愿意他这样的男人碰我一 根手指头。这不是自虐心态。这只是一种权衡下的比较。性,不是用来交易的商 品。被强奸是我所无法控制的,虽谈不上闭上眼睛去享受它,至少我能原谅自己, 就当被毒蛇咬了一口。但我无法忍受自己有意识地沦为商品的羞辱。人不是商品。 生命不是商品。性平衡了生死,创造了世界,它不应该如此庸俗不堪。      我还真的有差点儿被强奸的经历。有一次,我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在穿过巷 子时,被一个公牛样呼呼端着气的男人堵住。我一直没发现他。他忽然从角落里 跳出来,猛地按住我的嘴,然后手忙急乱地撕我的衣裳。那天晚上月亮好大,光 芒四射。他很年轻,或许刚看了黄色录像,眼睛里面只有凶狠的兽欲。这不是一 双人的眼睛。若我拒绝,他极可能会把我的脑袋往墙壁上撞。我可不想死。我又 不想被强奸。高中时,有一个女同学在被强奸后人就疯了。我几乎马上做出决定, 一只手朝他下半身摸去,一只手飞快地解开乳罩。他愣了下。我朝他眨眨眼示意 有话要说。他松开了手。我便用很平静的口气告诉他,他很强壮,我也喜欢,但 这里太脏了,能否找一个干净一点的地儿,而且我口袋里还有几百块钱,完全可 以去开个房间。      他有些狐疑。我就马上告诉他,自己是哪间大学的学生,叫什么名字,住在 什么地方,这些都是瞎编的,我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我就继续赞美他的身体有多么棒。这个年轻的男孩应该是一个新手,或许耳朵里 从来就没有被这样的甜言蜜语灌过。他犹豫了一会儿,摸出把刀,抵在我腰上, 说若我敢叫救命,就一刀捅了我。这样的伎俩又怎么能难倒我?一路上,我与他 不停地说着话。等到出了巷子,前面出现人群,我假装去系鞋带,顺势朝前一滚, 然后喊救命。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后来在派出所做口供时,他竟然一直破口大骂 我是一个骗子。      我不想当骗子。可没法子。我又不是那个肉身布施的锁骨菩萨。为消除他对 我的恨意,以后不会认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骗子,我托人将他从看守所弄出来, 给了他几百块钱,告诉他哪些地方有真正的小姐,告诉他不必通过暴力,用钱也 能买到性,以后努力赚钱就是了。得承认,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我遇上了一只菜鸟。而这世上混账的男人确实太多。许多女人连开口说话的机会 都没有便被击晕不得不蒙受羞辱。而且许多男人还认为,如果女人不愿意,强奸 则根本无法进行。她最后一定是同意了,她才会打开身体。女人潜意识里就是渴 望被强奸。衣着暴露,自取其辱。还有一些男人干脆说,强奸是对女人最大的恭 维。所以女人要格外珍惜这种荣耀。      对于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我只想说声“王八蛋”。不管女人因为什么遭遇 到强奸,也不管是怎么样的问题女孩,她身上有无伤痕,表情是否悲痛,只要她 被强奸了,在生理与心理上,她都会受到巨大的损害。这种创伤只能寄希望时间 能够治疗。强奸是一种羞辱,是男人完全不把女人当人看的极其恶劣的自私行为。 请这些男人在兽欲发作时,多想一想自己女儿、姐妹、母亲吧。对于女人,我想 说的是,别轻信,不去偏僻处,学会保护自己。现在经常有些少女被网友强暴的 新闻出现。生活对她们太残酷了。女孩的胸脯是黄金白银,别不把性不当一回事。 你越珍贵的,别人也会珍贵,你越轻贱的,别人就会愈加轻贱。      大学毕业后,我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清教徒似的生活着。当然,也用口红, 也买漂亮的衣服,期间也谈男朋友。这些只是掩饰,是想让人们觉得我不那么特 立独行。我不想成为视线的焦点,渴望有一个空间能让自己好好思索,那么我就 应该尽可能尊重周围人群的习惯与思维方式。那个男朋友一天二头地催我结婚。 可结婚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义务,不再是妥协,不再是力比多的分泌,而是对 爱的庄严的祭奠。因为人是会爱的动物。当然,前提为人是从动物进代而来的这 个假说成立。我对进化论一直心存狐疑。英国人珍妮在非洲密林里与黑猩猩生活 了十年,发现黑猩猩在两性关系上彼此没有什么妒忌的感情,而人好像天生就固 有这些感情。人与动物似乎是完全两回事,尤其是因为人自古以来对精神近乎于 疯狂的执着的追求。但我却举不出更翔实有力的证据来反驳它,只好姑且用它的 一些概念来阐述一些东西。      性是人的动物属性。当人脱去一些衣裳,忘掉自己扮演的社会角色,让自己 纯粹地为性激素所激动,像头真正的野兽恣意而为时,确实能找到刺激,获得快 乐。人是动物,性是每一个动物生而皆有的权利。不分贫富贵贱,不分愚鲁聪明, 大家在这点上一律平等。阴茎或许仍有大小之分,所带给人自身的满足,只要懂 得一定的性技巧,就不会因为生理上的区别而有多大差异。性技巧可以学习,并 不难。它不是耍杂技,只要肯去学,肯去实践,就没有不会的。于是,这给了人 们一个幻觉。当人在现实中遇到种种不平等、不公平时,人们便有意无意地跑到 “性”里面渴望能消除这些不平等、不公平。      一个环佩叮当的宫装女子可能一辈子都不曾欲仙欲死过。街头那个蓬头污脸 的黑矮女人却可能夜夜享受着巨大的性高潮。谁更幸福?宫装女人通过美貌获得 权力、众星捧月及其他,而这些是不是性扭曲后的另一种形式?古希腊一位哲学 家说,性的关系实为一切不可见行为的中心点,它到处出现,虽然它戴上各种各 样的面具。它是战争的原因,也是和平的目的;是严肃正经事的基础,也是戏谑 开玩笑的目标;是智慧无尽的泉源,一切幻想的关键,也是所以神秘暗示的旨意。 我们时时刻刻看见它坐在世袭的宝座上,作为这世界真正的世袭君王,并且,这 王位却非得自祖传,而是完全出自它自身的力量;当有人想要束缚它,拘禁它, 或至少能够限制它,在可能的情形下隐藏它,甚而至于主宰它,使它看来仅仅是 生命中附属而次要的东西,在这时候,它却以轻蔑的眼光,从那高高的宝座上嘲 笑着他们。他的话有些偏颇。但翻开历史,不管上面的字迹是大还是小,人们都 不难从中嗅到下半身的味道。      性所带来的快感,性高潮的有无、大小似乎是这世上惟一不受金钱、名利、 地位、容貌等支配的东西。人人都渴望平等。而从社会角度来看,人是生而不平 等的。美女、帅哥,天才、白痴,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性在这里对一切肯学 习的人一视同仁,它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上帝的角色。这也难怪许多人沉溺于性 中。皇帝老儿虽有三宫六院,在性上所获得的快感并不一定就比一个贩夫走卒多。 虽然对很多男人来说,性的数量要大于性的质量,但这只是性匮乏时的饥不择食。 它也是性禁忌刚被打破,性变得琳琅满目时,一种暴发户的心态。人没得吃时, 总想多吃。能吃饱时,自然会去想如何吃好。暴发户也终有一天不会再在十根手 指头都套上戒指。这些日常生活经验无疑昭示一点:当人们真正长大成熟后,性 的质量要远远大于性的数量。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兽性的快乐。它也是人想回归自然的一种潜意识。 人毕竟是一种动物,为性张牙舞爪,这没有什么不好。但人并不仅仅是动物。张 牙舞爪一旦变成青面獠牙,那也不好。没有水,人活不了;水大了,人也受不了。 性得有个度,不能泛滥成灾,更不能凌驾于爱情与婚姻之上。人是会爱的动物, 婚姻是对爱的最庄严的祭奠,性则是祭奠时最珍贵的祭品。这才是三者的真实关 系,而不是其他。      一直希望人会好好去享受生命,并努力去感受它,赞美它。性是生命的载体。 每个人都渴望性,但许多人都指责性。“性感”二字过去是被看作贬义词的,其 实它是一个褒义词。还有什么词汇能令生命这样朝气蓬勃吗?所谓真名士自风流, 其实也是性感。性感不在于自己穿多少钱的衣服,用什么牌子的香水,而是生命 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喜悦。短裙并不是罪过,那些善于联想由短裙想到生殖器并 生出亵玩之心的人才是可耻。      莫害怕人言。自然地面对性。坦坦荡荡。不要因与它与生殖器官靠得近而不 愿意正视它,不要因为它还是一些人眼里的禁忌而不敢接触它。几乎每个大人都 对漂亮女孩儿说过,若她能永远这么纯洁那会有多好。但女孩儿若真的一直这样 下去纯洁,怕不用十年,他们又开始大骂人家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姑婆了。每朵花 都有花蕊,花瓣很美,也都会渴望结果,这是本能。性是人的本能,与处女就是 纯洁无关。性也是纯洁的,它很美。肌肉、汗水、爱液、精液……都是美的,它 们一点儿也不脏。一个把性视为肮脏却时时幻想的老处女并不比一个风姿绰约有 着丰富性经验的女人纯洁。我们真的应该对许多词语重新定义,七嘴八舌的声音 让太多词汇失去了原来的本意,而成为任人捏造臆测的橡皮泥。      但性一定不是放纵。大量重复单调的性行为只会扼杀性,会让自己对这个世 界上所有美好的感觉都会消失殆尽。这可真是得不偿失。美妙的性是没有任何私 心杂念地献出自己身体,然后真诚感谢对方。性不是失落时的游戏,是两个人在 床上完美的艺术创造。它与爱一个是血,一个是肉,不可分割。生殖是沉重的, 郁闷的;交媾是烦躁,乏味的;真正的性是轻快的,愉悦的。不妨用“做爱”来 称呼性。虽然这个词已经越来越丧失了其本义。但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词了。有 人说,做爱后是片废墟,高潮过后必是低谷。若懂得在肢体纠缠时仍会倾诉爱意, 那时时刻刻都是高潮,又何来低谷?说这话的人自私,他只在意自己的感受。      请记住,做爱的时候是没有自己这个“我”的存在,把“我”忘掉,才能得 到。人的一切行为皆是性的洋溢,性本身的热情。性是本能,这个社会一直厌恶 本能。它喜欢西装革履,还喜欢衣冠禽兽。莫泊桑曾打趣,交媾是造物主与人类 开的一个玩笑。所以他分裂,他无法祛除社会强求于个人的羞耻感与罪恶感,一 方面与音乐文字做爱,一方面翘起屁股为自己是个猴子洋洋得意。柏拉图干脆说 自己只与音乐做爱,根本就不需要性。现在不少人,当然,我曾经也是这样:视 性为游戏,交媾为惟一。这些人都忘了,因为性,人可以接近神。因为爱,人可 以成为神。      人是爱的动物。为什么在人的定义中要把爱放在动物的前面?不妨把爱视作 一团火焰。也只有经过火焰高温灸烧过的石墨才会成为一粒璨灿夺目的钻石。人 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物灵长,就因为爱这一个字。如果某天,人类丧失了爱的能力, 尘归尘,土归土,人类将会被大自然视作一次错误。错误要被纠正,人这种动物 会被自然彻底地轻轻抹去。生命既然可以开始,它也还可以选择重新开始。      我不是危言耸听,也没兴趣去做什么预言。我只是观察。人在很大程度上已 经不再是人,而仅仅是追求文明的工具,是物的俘虏,想想却也悲哀。说来可笑, 自然创造了人类,人类却一直在疯狂地掠夺自然。人类的物质文明其实就建立在 掠夺上。科学就目前而言,就是教人如何从自然中掠夺更多。一些教科书对生产 力下的定义是: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这很滑稽。这种滑稽的态度所 造成的结果却是灾难性的。人人皆以征服为荣耀。征服什么?斜阳草树,雨打风 吹;王霸雄图,尘湮土没。阳光征服了水,水变成水蒸汽。严寒征服了水蒸汽, 水蒸气变成了冰雪。征服不能为这世上多添一物,也不会减少一分。      我不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但应该没有人否认,若没有了人类,恐怕万物会更 加繁荣昌盛。如果人类还想存在,就应该把生产力的定义改为:与自然和谐相处 的能力。只能希望以后科学以展到某种程度会多一些人性吧,就如同电脑目前能 称之为人工智能,未来某天或许也能拥有智慧。和谐不仅在人与自然,也在人与 人之间。人类创造了社会,又被社会的各种规则所奴役。这有点儿因果报应。人 必须认识到只有和谐才能让社会成为人类诗意栖居之处,而不至于让社会成为个 体的人的上帝。      你问我和谐是什么?让彼此愉悦的是和谐;肯把属于自己的与别人一起分享 是和谐;欣赏自然是和谐;看到美好的东西没有据为已有或干毁掉它让别人也得 不到的念头是和谐……惭愧,我目前还下不出一个准确的定义,只能尽可能用些 感性的话语描述它的样子。又譬如现在,我们在床上也是和谐的。与你上床,是 你的味道拨动了我心中的弦。这是我近两年来的第一次性。因为我知道你明了我 的需要,我也深知你的需要。我们都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发泄。我们追求美好,却 不放纵。我们都明白真正的自由从来就不会是任意妄为。水是自由的,却受河道 山形所束;鱼是自由的,离开水却也活不了。自由在我们心灵深处。我们渴望感 动,所以都愿意将自己真实地完完全全地先交给对方。我们坦诚相待,互相信赖。 我们都不是那种想获得什么而与人上床的人。我们更不会因为付出了埋怨对方没 有付出或付出太少。我们相互感激。如果有必要,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为对方牺 牲自己。      爱是一种和谐。充溢其中的便是善意。因为善意,所以微笑,所以冷静,所 以智慧,所以不在鼻梁上架着“恶”的眼镜,所以纵他人行恶于我,我也不恼不 辩。他横任他横,他强任他强,我自清风,我自明月。人生不过百年,除生死之 外,一切皆为皮毛幻相。我们执善意于此世间行走,寻找着自己的同类,或聚或 散或离或合。我们尽量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这声音再微不足道,没有听众,我 们努力地做,不问结果,只求心安。我们一样会烦恼、沮丧,某时会被肉体的疼 痛击倒,却绝不抱怨,掸掉身上的泥土,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继续上路。我们 把尘世视作修行。我们把自己视作微尘。刹那的菩提花开便是对自己最大的奖赏。 我们为灵魂活着。      性是一种能力。人于生命之始得到它,也将于生命即亡时丧失它。男人会不 举,女人会绝经。而爱是一种天性。不管何时,它都在我们心里。它穿越了生死 两头,让我们的身体变干净,让灵魂变透明,让一切原本为我们所熟视无睹的, 生机盎然、性感迷人。我已经不害怕生,也不恐惧死了,更不怕什么流言蜚语。 只因为爱,而做爱。譬如此刻,我便爱着你。我们在房间里,我们在这个爱的世 界里。我知道你也爱着我。你的眼睛、声音、汗水、呼吸、光滑的脊梁无一不在 叙述着这一点。我的手指能摸到你的灵魂。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就算等会儿我 出门被车撞飞,也不会有一丝遗憾与诅咒。我已经尽力了。我想我是美好的。      男人需要女人,女人也需要男人。通过性,这种最真实的接触,因为爱,这 种最和谐的存在,男人会是男人,女人会是女人。我现在是独身,却不拒绝婚姻。 如果我遇上了,我会欣喜地接受它。或者用句古人的话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所谓命,是察透世情后的安静。婚姻是对爱的祭奠,虽庄严,却也从从容容。三 千弱水,仅取一瓢饮;无边树木,只捡一株靠。手里有风,风里有阳光。一切简 简单单。      26      你喜欢她,但你还是离开了她。   你们的路不一样。      有风吹来。不知从何时起,石桥边忽然多出几位老人在依依呀呀唱着。旁边 有五六张圆桌,十来把条凳,围了一圈人,都也是白发苍苍,或蹲或踞或摇头晃 脑。一把掉了色的二胡正在个干瘦老头手上呜呜哑哑。老人唱的是一种地方戏, 你听不明白,只好瞎蒙去猜戏文意思,老人嘴里发出来的音节实在是过于浑浊, 听了一会,你也就放弃了这个努力,不再琢磨,只是欣赏。这也难怪,他们多落 了牙齿瘪了嘴。老人唱得很带劲,听戏的老人也听得很带劲。你的目光落在其中 一个驼背正端着碗水酒迈着方步的老头身上。他很有意思,唱一句,喝一口,手 再比划一下,想来年轻时也是位风头人物吧。老头一身褴褛,是从部队里淘汰下 的军装,已洗得发白,脚下自然也是那种崩了口的黄胶鞋,看得见他的脚趾头。 老头是拉板车的,此刻他得意洋洋在那板车上坐下,翘起腿,继续唱。      你有些羡慕,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你的目光落在石桥边的一家小店上,门 面不大,但很整洁。你进去要了份辣椒炒肉与碗白饭。客人很少。你坐了一会儿 觉得脚底生起寒意,就又要发瓶二两半装的“堆花”。你的心情并不是好,辣椒 吃到嘴里象是嚼白菜,而肉却嫌肥腻了些。你有些心浮气躁,胡乱地把酒灌入喉 咙里,付过账准备回旅馆去。一路上都见不到多少个人。风很凉,迎面一吹,酒 意微微上涌,你连打了几个嗝,抬起头,头顶几粒星星似乎在耍着醉拳,光芒微 弱。云,东一堆,西一处。天穹到处都是呕吐过的痕迹。去参加王母娘娘蟠桃会 的各路神仙们是否一个个都已酩酊大醉?      从小店出后时,那些老人们都已不在了。从远方飘来的夜色散发出奇怪的光 芒,一些暗色的光芒拉起一道道帷布,仿佛要努力隔绝着光亮。那来自不可名状 处的光亮恼怒起来,无声地呐喊着,挥舞拳头就往前冲。帷布渐然凸起,鼓起一 个个小包,越涨越大,突然崩塌了,银色的光芒从里面激溅而出,泻了一地。你 在月光中打了个寒颤。你的影子在满是水洼的地面上变得残缺不全。      你走在路上。月光密密地包裹着你。你好像飘浮在空中,脚不沾地,四周似 乎水泄不通。“湿漉漉的阳光在黝黑的山坳间奔跑。挣扎着,呻吟着,浑身上下 长满青色的树与草。你的心情现在是否还好?白色的鸟正在脑后,在道路两侧飞 跑。”你想起来时路上的阳光,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微微的喘息声。你跑起来。 你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自己为何要跑,但你能肯定,只有跑,才能让自己,让 现在的自己变得舒服一些。你跑得很快,一口气就跑回了旅馆。老板仍然不在, 不过,自来水管却是好了,你在水房里用冷水洗了把脸,水珠抹在脸上,丝丝地 凉。你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个牙齿焦黄的女人仍在服务台后面抹着指甲油,脸 上的脂粉依然很厚,这让你甚为心安。      女人面前摆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你凑过头,是金星牌,正在播放一 出港台肥皂戏剧。女人没发现你来,全神贯注地看着,嘴微张着,眼眶似乎还有 些红肿,看来剧中人物的悲喜已打动了她。你心中一动,想起小时候自己看过的 那台也是十四英寸大的“凯歌”电视机。因为买它,爸爸与妈妈还打了一架,但 最后还是买了,是用卖猪的钱买的,价钱似乎是四百五十块,你记不大清了。你 记得清楚的是,电视机买回家后,妈妈就立刻坐在缝纫机边踩了一个多时辰做好 一块电视机罩。电视机最早是放在客厅里。你一放学就趴在那儿看。妈妈就生气 了,把电视机搬进房间里了,每天只允许你看个把小时。那时候在放《霍元甲》,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你在梦里都会哼出声。      那时的门不似现在铁板一块的门,门楣上有扇摇窗,嵌着玻璃,若未将插销 锁死,身子小的人可以从上面钻进去。这个秘密让你快活了很长一段日子。但有 一天你看入了迷,忘了妈妈回来的时间,结果被堵个正着,一顿暴打,竹鞭子都 抽断了,你虽然没哭,却老实交待了自己为何能钻进来的缘故。妈妈当时气得半 死,说养了个贼,这么小就能爬墙走壁。你觉得冤枉,但只能哭丧着嘴脸任妈妈 打。插销锁死了,你更没有不把爸妈放在眼里破门而入的勇气,尽管你当时想看 《霍元甲》想得要命。妈妈给你下了规定,说每天晚上顶多能看半个小时的电视。 半个小时后你便会被赶出房门。不过,这难不倒你,你爬上院子的围墙,趴在那 不足一尺处,透过玻璃往妈妈房间里看。角度虽不甚好,毕竟好过没有。那时的 视力也真好,你就这么津津有味地看着,居然把《霍元甲》一集不拉地全看完了。      你还看过许多极滥的片子,比如《江湖恩仇录》,男主角叫李小刚,样貌丑 陋,偏生就有许多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哭着喊着粘着他。真让人气愤。那里面最厉 害的一种功夫好像叫什么金顶神功,马步一蹲,双掌一伸,两束火苗就呼呼地往 外冒。又比如《乙末豪客传奇》,一个女人死在男主角怀里死去二十几分钟也没 有死干净,你都看见那个男主角悄悄地用手捶自己后腰了。   “谁说也不信他,谁说也不信他,心中认定不掉泪,走遍天涯去寻他……” 你当时看不清屏幕下的字幕,调子却记牢了,时常胡乱哼着。还有一首主题曲, 忘了是哪部电视的,不知道为何,开头两句歌词总被孩子们唱成“老婆啊老婆, 请你做我老婆。”有时三四个人肩并肩排成一行,翻来覆去就唱这一句,若路上 遇上女生,就更是雄纠纠、气昂昂。      你轻轻地笑出声。女人仰起脸,脸露愠色,白了你一眼。你赶紧回了房,开 了电视机,斜靠在床上。一台是几个面无表情的播音员。二台是一个系围裙的男 人在做鱼。三台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歌声。四台是英文节目。五台是几个肌肉发达 踢球的女人。六台是一个傻不啦叽的外国小伙子在走来走去。七台是一个满脸皱 纹的老人在感谢政府……你一连转过几个台,心中渐渐郁闷,你扔下手中的摇控 器。这是地方台,正在播放“全县三级干部工作会议”的录像。      黑压压一片人群。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正坐在主席台上念发言稿,声音抑扬 顿挫。不是每个人能把1234567念得声情并茂、激情澎湃。你听了一会儿,心中 暗自佩服。你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主席台下屏幕右角的那个位置。一个男人的头慢 慢往下垂去,越垂越低,眼看就要埋入膝盖,忽然意识到什么,肩膀一抖,脑袋 立刻弹起来,过了几分钟,头又慢慢地往下垂去,又猛地再一次扬起。      镜头移开了。过了一会儿移回来。这一次你看见这个男人正用两只手捏着自 己的腮帮子。一只苍蝇嗡嗡地降落在他前额处。男人皱眉。苍蝇惊起,绕了一圈, 重新落回原处。男人眨眨眼,似觉得痒,用手去挠,苍蝇飞起来,落到他的眼皮 上,爬来爬去,眼看就要爬入他的鼻孔里。男人脸上的肌肉怪模怪样地扭曲着, 悄悄举起手中的笔记本,没打着,苍蝇腾空跃起,嗡嗡地落在旁边一个人身上, 走了几步,可能觉得还是那男人的脸光滑,又飞回来,准确地停地那男人的鼻梁 上。你都可以听见那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男人又举起了本子,还是没有打着。 这只苍蝇甚至没有飞起,只是灵巧地往旁边急走几步,也许它已经根据本子落下 的速度计算出其危险程度。那男人几乎要晕过去了,脸色灰白。你乐了,乐不可 支。可惜你没看到他再一次举起笔记本,镜头又转回到主席台。      拍这段录像的人是一个高手哪,能在极乏味中寻找到生活的乐趣。你在屏幕 前守了几十分钟,镜头始终未再转回来,似乎已被固定在某个位置,你都可以数 得出在主席台上做报告的男人头上有几根头发。你不由地愤懑了。那个拍录像的 家伙一定是将摄像机放在支架上,自己一个人去欣赏那个有趣的男人。你跳下床, 关上电视,吐出一口唾沫,在床上和衣躺下,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天花板上有 一大团污渍。你看着它,它看着你。坐看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当年的李白可与 自己此刻的心情相仿?      27      你不晓得自己在期待什么。你聆听着内心的声音。   你看见黑色的河流向着远方轰隆隆驶去。你看见一朵朵花被人摘下踩在脚底 下并撒出水晶般的汁液。你看见一只盘旋于九天之上的鸟被罡风吹散连羽毛都没 剩下。你看见莫名而又巨大的孤独正从每一个角落渗出扇着翅膀绝望地响。寂寞 总是都会有,孤单一人一杯酒。一人为大。二人为夫,三人成众。“夫”是一个 人脸上挨了二记巴掌。“众”是一个人骑在另两个人头上。人,这种奇怪的生物, 注定是无法与他人进行真正的沟通,有的顶多是刹那时的契合。当烟云散去,天 空仍是冷漠,大地仍然坚硬。没有谁能够一直呆在子宫里不出来。否则,那不叫 人,得叫妖怪。      那团幽火又在你心头燃起,冒出蓝色的火焰,让你觉得痛,却又不让你觉得 温暖。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你继续问自己。它没理你,轻轻浮着,没有份量, 没有明确指向,它好像故意就是为了折磨你而存在。你的骨节都发出啪啪的响声。 你在床上翻滚,无声地抽泣起来。如何才能感受到心灵的温暖?也许只有我才是 你,也许只有你才是我,也许只有我们互相信任,彼此毫不设防敞开内心那柔软 的最深处。但哪里才有信任?它又是由什么材料打造而成?黄金?爱情?或者干 脆就是一杯白兰地?      这是个冷冰冰的数字世界,万物遵循各种等式运行,并有始有终。打破等式 平衡让万物回到奇点的那一个力量或许是人的情感,但情感是虚幻的,且并不比 一块牛肉都美味多汁。爱不能抵抗得了刺刀上的寒光,纵然有人无怨无悔,爱毕 竟是阴阳两隔。没了刀身,刀锋无法存在。那么,是自由么?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可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的意志是不确定 的。它不喜欢地狱的残酷,也拒绝天堂的完美,它就是它,若用一句话解释,就 是不妥协的态度,所以不管将自由付诸于何种程度的精确计算,都有误差产生, 而其的累积势必会在某一日如洪水溃堤。这听起来很美妙,只是,自由又是个什 么玩意儿?譬如此刻,自己的心灵自由吗?它还是无法摆脱肉身。身体的疼痛可 以让心灵屈服的。就算有少部分不愿意投降,也能视身体若粪土,但当自由为正 义、亲情等诸多词汇所拘束,陷入一个又一个名词解释中时,它还会是自由的吗? 也许只有太上忘情了。但这样,人还是人吗?或许问题有关键就在于给出选择与 理解?      不论人类是否存在,直角三角形其直角两边的自乘之和永远等于斜边之自乘。 客观是彻底的客观,主观是彻底的主观。当把客观与主观搅拌在一起后,所有的 一切皆成虚妄。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但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它,而尝试去把此一事 实告诉那些仍困在洞穴里的人的先知们都成了人们眼中的疯子。先知们沉默了, 或者说,妥协了。先知也是人,也会疼的,何况等到他们再一次走出洞外时,事 实又发生了改变,原本灿烂的晴空已是乌云密布。他们也无法确信自己。      你所说的并不是你所能全部理解的。“全部”这个概念很危险,它常让人误 以为自己是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事实上,你所说的,几乎都是自己所不能 理解的,它们悄悄地溜出嗓子眼,在空中来回翻腾,获得新鲜的生命,并茁壮成 长,自行其是。这种自行其是的深度与广度让人瞠目结舌,而且运行得非常快, 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残余在视网膜上的影像,这世界已经是苍海有泪蓝田玉暖。 它们的外延与内涵有着风驰电挚的速度,一组组数据出现了,绿色的,呼啸狂奔, 如率然之蛇。      你在梦里进入另一个梦里。你看见你的爱人从高楼上跌下,胸口出现一枚子 弹。你的敌人仍在扣动扳机,一条一条抛物线将死亡携来,将你的爱人重重砸在 金属上。死亡无法避免。程序不是被取代就是被删除。人,只是小小的一段程序。 不管人有多少眼泪。      梦,是一种观察未来的能力。尽管支离破碎,不成文章,但这些碎片的边缘 锋利无比,能轻而易举地切入到事情的真相。这种能力并不帮助你控制梦,相反, 它控制你,它甚至可以摁下开关将意识切断关闭。所以人们对此感到害怕。在梦 里所看见的,注定要发生。结果并不是由你所选择。慧星从夜穹划过,它并非心 甘情愿留下尾巴,它只是不得不留下这条壮丽无比的尾巴。选择的权力并不在于 你。包括你现在所说的这一段话。它们本身便一直存在。你所能做的便是理解它, 试图理解它,并在通俗意义上解释它。这就是哲学。“试图”决定你所理解的, 与事情真相往往有天壤之别的偏差。偏差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这很重要,事实 上,这种偏差已营造起绚丽的大千世界。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偶然的偏差。你则是这些偏差的总和,所以你成为预言中 的“救世主”。预言由先知做出,她宣告了“救世主”的存在。总得有人是耶稣, 也总得有人是宣告耶稣来临的施洗者约翰。从“锡安”来的他便是这位施洗者, 他看见事情的部分真相——人,其实已沦落为系统能源的提供者,系统为获得这 种能源,把所有的人都浸泡在营养液中,然后接通电线,输入电流,模拟出一切。 生活是为系统所控制的一个巨大的幻觉,所以必须反抗。所以他带领反抗者对系 统发起一次次进攻。不真实,毋宁死。因为人活着,应该有一个人样。虽然谁也 说不清,到底怎么样才叫有一个人样。反抗,把真实找出来,这就是他存在的意 义。至于这真实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并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这很悲哀。人,应 该如何生存?当绝大部分的人习惯并离不开这些幻觉时,幻觉便成了真实。试图 把人唤醒,这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这种施舍会给被施舍者带来更大的痛苦, 所以许多人厌恶、唾弃、追杀。而那些被反抗者吵醒的人发现每天早上的猪排已 烟消云散,那枚蓝色药片不仅不是伟哥,反而令他们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 萎缩,已经做不动爱时,他们必然会反思“清醒”有无必要。当他们又因为被厌 恶、唾弃、追杀,不断陷入绝境,自己反抗幻觉其实只是自取其辱时,他们理所 当然会因为想回到幻觉中,选择放弃与背叛,而这也是他一次次失败的根本原因 所在。      “救世主”能否改变这一切?当你意识到虚拟与真实后,意识到规则只对需 要规则的人有约束力,在虚拟中,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通过公理、常识等确立下 来的不可能,都是别有居心的谎言或者说是自欺欺人。任何可能皆能被虚拟。两 个人辩论,一个说世界是实在的,另一个说世界是虚幻的。两个人激烈辩论,不 巧那个说世界是虚幻的人,手舞足蹈之际,其脚碰到一块尖石头,马上发出尖叫。 这时,对方马上说,你输了。很多人也认为如此,如果世界是虚幻的,那么你又 何必尖叫!但写《果壳中的宇宙》的霍金说,也许你是外星人的电脑游戏里面的 角色,设计的时候,那个虚拟的人,碰到虚拟的石头,就让你叫一声,这有什么 好奇怪?      你从虚拟中汲取了力量,迅速成长,你要对付虚拟世界。你奔跑、跳跃,以 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闪避子弹,这时,你还不是“救世主“,救世主必须要有牺 牲自己拯救你人的决心和勇气,还必须经过死而复活,才能有拯救世界的能力。 而人类要想获得拯救,必须要坚定地信仰救世主。所以你为了救出他,会冒着生 命危险,进入虚拟世界,与无法消灭的电脑人展开了力量悬殊的搏斗。而他冒着 被警察追捕的危险不顾一切地寻找你,在警察追捕时,为掩护你脱险,不惜自己 落入敌手,而为等待你的安全返回,他甘愿牺牲所有人的生命和基地安全。你因 为背叛而死去。然后,因为爱人的吻,你复活了,子弹停在半空,果壳被敲碎, 隐藏在果壳下的“救世主”终于出现了。你成了“救世主”,但序幕才刚刚拉开, 这是一场人与人,人与系统,系统与系统之间展开的不断进化的伟大的斗争。这 种斗争与达尔文的物竟天择优胜劣汰并无两异。人是什么?系统是什么?人是不 是一种使用了“人”这种称呼的系统?系统是不是人的大脑?      没有人告诉你,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人知道。你不得不去探寻自己使命背后的 真相,你要为自己的行动寻找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为什么?问题的关键在于你 是谁,你是谁?然后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来到这里?然后便是选择。 然后是理解。每一个问题都是关键,缺一不可。这就是意义。意义是绳子,是斧 头,是蚂蝗,是吸血鬼。无限大,当然也无限小。      你的敌人也获得了自由意志,他的意义就在于杀死你,杀死这个曾杀死他的 救世主。自由意志赋予你的敌人种种能力,被删除掉的程序回到原处并拥有原来 所不敢想像的能力,可以轻易地从一个系统跨入另一系统,并将其他程序复制为 自己。你的敌人开始追杀你。你却心知肚明,他与你其实是同一个人。他所要的 也就是你所要的。他是你心里的阴影,是你的焦虑,是你的沮丧。他是作为你的 反面而存在的。他是病毒。你也是。他承认这点,而你不承认,所以你打不过他, 而且你逃不掉,你必须打,纵然你此刻只是想歇上几秒钟,想坐下来喝杯茶,吹 吹风,或干脆消失将自己清零成无意义,梦也会把你找出来,让你继续打下去。      门在眼前出现,每一扇门后都是一个世界,一种结果。但要找到某一扇门, 并推开它,则需要开门之人的引领。东方的佛佗,西方的基督。赤着脚的少年沐 浴着阳光大声赞美。钥匙在开门人手中,开门人将你所承受过的苦难与所拥有过 的知识化为拳头,只有经得住他拳头击打的人才有资格跟随他迈入门中。门是后 门,是捷径,是鸽子洁白的翅翼。世界都有后门,不着言语,直指人心,如标月 之指。关键是,这些后门常隐藏在青灰色的墙壁里,并为日常生活所忽略。换句 话说,每一个程序都有着新陈代谢,有生有死,但呈现在你面前的只是微乎其微 的一小部分程序,更多的,则藏匿在日出月落银汉灿烂间。      鸽子咕咕地叫着。你来到先知面前。先知递给你一块糖。你接过糖。是未来 牵引现在?还是现在哺育出未来?先知的意义是在于给自己这颗糖还是知道自己 会接过这颗糖?你喜欢吃糖,是因为自己吃过。这是经验,但第一颗糖来自哪里? 又是谁把它放到你的手心?你的敌人又出现了,越来越多。你开始与你的敌人打 架,拳打脚踢,动作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但不管你有多么准确、迅速、好看, 你都不能把所有的你的敌人一下全部击倒。越来越多的你的敌人涌出街头巷尾。 你不得不离开。你进入了“锡安”。      “锡安”不仅是耶路撒拉山峰的名字,是基督的象征,它还是一个由大系统 编写的小系统,但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点,而事实上,“锡安”里面的人与系统 内的人并无质的区别,同样是生活在幻觉中。只不过,系统内的人是被当作电池 使用,而他们则是系统为学习人的自主意识从而加强对人的控制使系统本身臻于 完美所保留下来的一小撮人,他们的存在同样取决于系统的意志。      你知道——自己不知道。只能是尝试着去理解。理解是人类获得力量的惟一 源泉。科学与宗教皆是理解的工具。理解的目的不在于揭示荒诞,或寻找分子的 排列次序,尽管荒诞确实存在、次序建构一切,但这些仅仅只是现象以及现象承 载的意义,它们顶多是一群泡沫,如蜉蝣,朝生暮死。理解的目的只在于帮助你 靠近真相,做出选择。      你去寻找制钥者。制钥者的意义就是等待你的到来,并将你所知道的告知你。 一切都被注定,虽然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冥冥中是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你?路, 到现在,都不是由你自己选择,尽管每个决定都是由你自己做出,但决定做出前, 总有一样东西出现,让你的决定必须如此。你按照事情发生的次序往前走,直觉 里虽不无惶恐、无奈、怀疑,但还是就那样走下去,一直走进门里,走到设计师 面前。      问题会有真正的答案吗?“救世主”的作用并非拯救人类,而是系统用来处 理误差积累避免系统崩溃并帮助系统升级换代的一种存在。“救世主”已经出现 过许多次。这个世界的历史要比你想像中老得多。但这一次,“救世主”有了爱, 尽管这爱是系统想研究人的情感而赋予你的。爱的经历将导致什么样的变化?你 是否会与前任“救世主”一般返回源极,散播所携带的编码,重新植入源程序, 拯救“锡安”?两扇门。往左是可以救为你已在系统中身陷绝境的你的爱人。她 就要死去。理智与情感谁是赢家?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否做好准备?      情感无法控制,尽管可以观察它,在一定程序上小心翼翼使用它。它不具备 逻辑性,开始与结束很忽然,从电闪雷鸣到晴空万里,中间可能连个简单的过渡 程序也没有。但它饱含着爱。爱或许是一种人类最典型的错觉,是人类最大的弱 点,却也是人类从理解中获得的最强大的力量。你回到系统,为了你所爱的人。 这很煽情,有些搞笑。这是对“救世主”这种职业的嘲笑吗?从来就没有“救世 主”。你在“锡安”里获得了与虚拟世界一样的超能力。你感觉到一些东西,也 许真正意义上的人将在你身上“破体而出”,你将完全苏醒。所以你现在倒下去, 陷入晕迷。你的脑海已经是人的自由意志与系统写下的程序展开着激烈斗争的最 后战场。你将回到真正的人类世界,而不是“锡安”。战争将以一种妥协的方式 暂时结束,但事实上,是系统吞噬掉一切。人类不可能,也永远没有办法能反抗 得了虚拟。当然,这些或许并不会在银幕上展现出来。一切都是早已设计好的阴 谋。      未来的黑客帝国会是怎样?   你自言自语,蓦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汗流狭背。你在一间小小的房子 里。屋外有黑色的风在低声窃笑。你往窗外望去,玻璃窗上映着一对绿荧荧的眼 睛。一丝冰凉的寒意如闪电般殛穿你的心脏,你打了个冷颤,一屁股坐回床上, 你还没有想明白,而冥冥中却似乎有一团更黑的影子从窗外急速掠过。绿荧荧的 眼睛不见了。你听见仿佛极远处有猫的叫声,瘮人极了。你再也睡不着,愣愣地 坐在床上,一直到天色大亮。      28      你离开了这座小城。你匆忙逃离。这是不属于你的地方,不管你如何卖力, 它总是离你远远的,冷眼觑视你,并不时扔来几块破布与石子。你又坐上摇摇晃 晃的巴士。车上有几个拿着公文包的人正在兴奋地讨论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 个年轻的女子被人砍死在桥头,好多好多的血,颜色都发黑了,一只黑猫就蹲在 女人身边。大家都说它是来带女人的魂上路的。大家都说那女人狂叫了一路的救 命,可没有一个人敢开门,似乎是“斧头帮”在闹事,都是一些十七八岁的小孩 子,手底下狠着呢,老大叫独眼,曾用老虎钳把一个少年的十根手指甲一根根拔 了出来。那女人是独眼的马子,却不肯安份,媚眼儿乱抛,结果就招来这么一场 大祸。你默默地听着。阳光打在每一个人脸上,暖暖和和。现在又不是春天,老 天爷还是这样喜怒无常。      几个警察正朝车子走过来,神情严肃。其中一个胖得连下巴也没有,眼袋都 快拖到颧骨上,上了车,闷闷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眼,似乎想从上面找出一些蛛 丝马迹,然后伸手招呼着售票员,小声说了点什么。售票员一个劲儿地点头。你 正想慨叹他们的办事效率,却听见原来那个警察是委托售票员帮忙带一种叫“霉 鱼”的特产。你为自己的自作多情不由哑然失笑。      两个女孩在你身边坐下了。一个圆脸的说,姐,知道为什么自古便有“刁 民”,而无“刁官”一说吗?“官”顶多前面加一个“贪”字。“贪”念起来是 平声,语调平和。“官”不“贪”如何为官?大家都理解,就算不理解,也没关 系,造字的蔡伦等先人们早就把“贪”这字的发音准备好了,由不得你不心平气 和。至于这个“刁”字,音调上扬,怎么念,就怎么感觉有一种咬牙切齿刻骨仇 恨的味道。姐,你信不信?不信,你就念念?      你在肚子里小声地念了几次,忍不住笑了。这女孩儿还真是狡黠,应该是念 中文的吧,模样俏生生的。那个做姐姐的女孩儿横了妹妹一眼,小声说道,少说 一句不会死人。这世上就你聪明。妹妹向姐姐吐出舌头。真可爱。脸颊上那层淡 淡的茸毛在阳光中接近透明,真像一个剥了壳的鸡蛋。   车上又上来两个年轻人,衣服是黑色的,泛着油腻,手里各拎着一只重重的 蛇皮袋,虽然是早上,汗已布满了额头,看样子是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找了位子 坐下,便直喘粗气。圆脸的女孩子把嘴凑到姐姐耳边,声音更细了,姐,这些乡 巴佬身上真臭。姐姐愠露了,扬起手,但妹妹已把头缩入她怀里咯咯轻笑。      你皱起眉头。好像是初中毕业那年,你与哥也曾出过一次远门。那是你第一 次离开老家,而且还背着父母。哥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十几块铁木菜板,说若能拿 去省城卖,能赚上不少钱。好多人都这么干。木竹检查站不卡客车。那可真是一 段不大好的记忆。你与哥在妈面前扯了谎,说去乡下的某个亲戚处玩,然后就出 发了。车票十元一张,哥借了五十块钱,怕万一没卖掉菜板还能有吃饭与回家的 钱。两个人兴冲冲跑到车站,说要挂行李,得补十元钱。一个满脸麻子的小姑娘 拿手比划着,说,这么两大袋东西得哥占多少位置啊。      你们又跑去别的车上问。好不容易问到一家,说不要挂票。兄弟俩便似多拣 到十块钱,一边骂那个贪心的小姑娘,一边乐滋滋地坐上车。车开了,几十分钟 后,卖票的胖大婶过来收钱。哥掏出二十块钱递过去。她顿时就似被蝎子咬了一 口,滚圆的脸一下子就鼓胀起来,不够,得四十块钱。你与哥都纳闷了。上车时 不是说好了一个人十元钱吗?      胖大婶张大嘴,芝麻小眼睛射出凶光,一个袋子也十块。   哥说,开始不是说不要挂行李的么?   胖大婶冷笑一声,我说了么?谁作证?带这么两大袋东西,居然好意思想不 挂行李?你以为你是我儿子?又或是县长的公子?我告诉你,今天不买票,就甭 想下这个车。班车曳然一声停下,司机叼起一根烟,跷起腿架在方向盘上,他甚 至懒得回头。车轮扬起的灰尘立刻从残缺的车窗处扑入。你瞪着这个无赖的女人, 眼睛都红了,真想一拳打爆她的鼻梁、嘴巴。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你牙齿咬 得咯吱响。哥按住了你,说,问过别的车,每袋明明最多挂五元钱的行李。   胖大婶说,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他们的车能比得上我这车吗?肉是肉价,豆 腐是豆腐价。要不就下车。   你说,那还钱。   胖大婶说,你们坐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就不用付钱?   哥说,付多少?   胖大婶说,二十。   你说,王八蛋也太欺负人了。   胖大婶说,你骂谁是王八蛋?妈的,你妈怎么这么没教养,生出你这么一个 没屁眼的畜牲来?   你再也忍不住,顺手抄起发动机罩上的一个水壶砸了过去。胖大婶疯了一样 冲过来又撕又咬。哥扯开她。司机也蹿过来,抬手就往哥脸上扇了一记耳光。就 这样,你上了人生给你的第一堂课。而从始至终,满车的乘客没有一个说话。沉 默的永远是大多数。最后,你与哥被赶下了车,手里只剩下三十块钱。菜板也少 了几块,不知是谁浑手摸鱼拿去了。哥说,回家吧。你说,不回,坐别的车去。      你气晕了头。拦住几辆车,一问行李费得多少钱,价钱更邪乎了,长势之快 淋着春雨的竹笋还更凶猛。这个说二十,那个眨眨眼皮说三十。你傻了眼。幸好 天无绝人之路,你又遇上那个满脸麻子的小姑娘的车。小姑娘一脸嘲笑,倒没为 难你们,按原价收过钱后,冲你们连翻白眼。你与哥相视苦笑,还真觉得这个嗓 音难听、模样难看的小姑娘,差不多是大慈大悲观世音的化身。      口袋里没有了一分钱,但糟糕的事还在后头。你与哥到了省城,没钱坐公交 车,就这么扛着,不停地问路,一直扛到自由市场,走了足有十里路,累得你连 自己是谁都忘掉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肩头上这个沉重的袋子。      菜板十五元一块,卖得挺快。菜板质地好,你与哥还特意从建筑工地弄来细 沙一个个擦得光可照人。很快,菜板全卖掉,你有了一百五十块钱,很高兴,觉 得虽然来时磕磕碰碰了些,事情大体上还算是顺利,但一个撸着袖子、袖子上戴 着个红套子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在你面前,用脚尖踢你,说是得交管理费,得交十 块钱。你哥交了钱,与你兴冲冲地去吃早点。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你喝了一大碗 豆浆,好吃极了,还有油条,你从来就没有一口气吃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你都撑 坏了,打着饱嗝,坐在椅子上起不来。你伸了个懒腰,那椅子突然就裂了,你一 屁股坐在地上。      那么一张破椅子老板竟然要你赔二百块钱,也太欺负人了。你与老板争辩, 声音越来越大,就动起手,是老板先动的手,你与你哥被打得头破血流,几个不 晓得从哪里奔出来的彪形大汉将你们摁在地上,左一个巴掌,右一个巴掌。你躺 在地上,很快就失去动弹的能力。你看着天花板,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枪杆子里 出政权,拳头才是硬道理。口袋里的钱自然是一洗而空。你与你哥像两条死狗被 他们抬出去,扔在后面的小巷子里。一只卷毛狮子狗乐颠颠跑来,用鼻子蹭你的 脸。你那时杀人的心都有,但你只能想想而已。过了约半个时辰,你哥先爬起身, 将你扶起。你说,我要杀了那个畜生。你哥说,回家吧。你们俩没有回家的路费。 你们来到车站。你哥陪着笑脸去找售票员说好话,说钱被人偷了,车票钱回家一 定给。别人不信,你哥就赌咒发誓。你站在旁边落了眼泪。你对这个挤满人群的 城市充满愤怒。这里的人,如果也算是人的话,那只是一群吃人的人。      少年时的想法却也天真。哪里的人不吃人?只是吃的法子不同罢了。有的煎, 有的炸,有的红烧,有的清蒸,有的喜欢流着眼泪吃,有的爱把人弄出眼泪来吃。 中国一向不乏吃人与被吃的事,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甚至还有心甘情 愿把自己当作一块肉搁在菜板上让人吃的,如《阅微草堂》中提及的那个不愿嫁 二夫的妇人。其中最让人可惜的应该是那个被一干愚民啖尽其肉的袁崇焕吧。你 眯起双眼。车身摇摇晃晃。天空晴朗,阳光万里,田舍村庄扑面而来,又迅速远 去。鸟在空中旋转,声音啾然。你想起一篇小说,《流枫川志》,作者名字有些 儿古怪,叫骑桶人。里面的几个人物讲的话确实有意思。      孟老夫子曰,人肉的味道,本是好的,只需以清水蒸之至熟,便是美味。   荀二曰,所谓人肉,腐朽之物。味酸、气臊、筋韧、血腥。山中的老虎,若 非饿急了绝不食人。故先得以葱、姜、蒜、辣掩其腥臊,与油、盐、酒、醋调和 其味,方能做出真正味美的人肉。   程家两兄弟曰,人肉之味,有天地之性,亦有气质之性。天地之性乃人尚未 生时便有的,最是味美,那气质之性,乃后天所具,亦有味美之处,亦有味恶之 处。是以便挑了个小孩,因其天地之性尚多,而气质之性尚少的缘故。   朱熹曰,目之欲色,耳之欲声,口之欲味,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所以 害乎其味者岂可胜言也哉!故要剜其目,塞其耳,去其舌,割其鼻,截其肢,然 后可以食矣。   孔老夫子曰,食人之道,要在制天命而用之,而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 应之以乱则凶。譬如西戎,其肉燥,便应蒸之煮之,其肉方美;譬如东夷,其肉 腥,那姜葱就不可少了;譬如北狄,其肉膻,何不先浸之于山泉,以去其膻味; 譬如南蛮,其肉臭,便可以芫荽花椒掩之……      你慢慢想着,这些字在脑海里轰然响着。你淡淡地笑。那些阳光终于若柳絮 落下。你把头埋入手里,觉得微微的冷。      29      车子一直在慢慢摇晃,像小时候的摇篮。   他又在路上了。这个“又”字,自然令人伤感,他想起很多,想着,想着, 又忍不住把手指头塞入嘴里咬起来。从小,他就喜欢啃手指头,为此没少挨揍。 爸爸打,妈妈掐。爸是钣金厂工人,干了几十年体力活,不爱说话,只好喝酒, 瞧着他某处不顺眼又或听说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只不由分说一个大巴掌甩过来, 然后咧嘴露出焦黄的门板牙,慢慢摸去厨房,从橱子里掏出个大海碗,手指在碗 沿边抹过几个圈,勾下腰,在橱角边黑色大瓮里舀出一碗酒,再走出来,靠墙壁 根蹲下,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大半碗,咳嗽几声,又抹下嘴,愣愣地盯着墙壁 上黑一块灰一块的污渍,眼睛渐渐通红,神情愈发痴呆了。      他不怕爸这时的样子。爸喝多了酒,就不再打人,顶多把巴掌攥成拳头往自 己胸脯上擂,擂得山响。偶尔也拿脑袋往墙壁上砰砰地撞,但不管“擂”或“撞” 得多响,爸的胸脯与脑袋从没有一丁点凹瘪,更别说血了。这很让人奇怪,长大 后的他一直想不明白这点,也拿脑袋往墙上撞,只撞了一下,就疼得嗓子眼里透 不过气。也许爸是那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吧。他安慰自己,没过几秒钟,安慰便 转化成狐疑,因为据说所有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胸口都藏有一个红本本,这个本本 比茅山道士的鬼画符还更有威力,拥有它的人不仅能刀枪不入穿墙过屋,还可以 随心所欲地把人变成鬼又或把鬼打扮成仙。爸显然没有这些传说中的本领,只晓 得上班时拼命砸铁、喝酒时用力撞墙、睡觉时冷不丁干嚎几声,一切行为皆乏善 可陈。      路边有户人家,窗户玻璃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用不了几天时间,它就会泛白, 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到时还得用刷子费大力气将它清洗掉。人哪,就喜欢做一些 无用功。他抬头去看太阳,一片白茫茫的光线如一柄巨锤重重敲落,敲得他的耳 膜也嗡嗡作响。路面上的沥青似乎融化了,黑乎乎,一眼望去,就像被老鼠啃过 的奶油蛋糕。他眯起眼,把食指抽出来,把中指伸入嘴里,继续啃。      他也在窗户上贴过喜字。喜字是住街尾的阿婆剪的,是妈妈去买的,一张要 一角多,比商店里卖的要贵出一倍多,图案与做工还更粗糙些。他有点儿纳闷, 但这个纳闷却一直藏在心底,没有机会问人,直到遇到她。他便问她。她撇撇嘴 说,这叫民间艺术,懂不懂?他不吭声了,瞅着她的嘴唇,瞅着嘴唇上的那一抹 红色,突然心痒痒,起身扑过去想咬一口。她推了一下,没推开,跳起来,双腿 飞快地勾住他的腰,一挺身,骑上去,舌尖吐入他嘴里,眼波一下子比流水还要 轻柔。她很轻,重量比他的前妻约轻三十余斤。他闭起眼,双手托起她的臀部, 想去亲她嘴唇上的红色,可她不肯,舌尖像一条自顾自在水里游得正欢的鱼,他 便只好任它游曳了。过了几分钟,她跳下来用力推开他瞪着眼说,没劲,嘴比中 国足球还臭。他就笑。      她是球迷,他原来也是,不过,他很快就不是了。她最迷“万人迷”,那个 鸡冠头贝克汉姆。有个晚上她与他在床上滚着滚着,忽然一伸腿下床光着身子在 房间里走来走去苦着脸说没劲。他难受得紧,问她要怎么才有劲?她转动黑眼球, 咧嘴笑了,问他是否答应她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当然不是搞SM,那也玩腻了。他 猜不出她的新花样,便点点头。她先是将他捆好绑好,然后从抽屉里翻出贝克汉 姆的一张大幅海报,把它盖在他脸上,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骑上去,一边大力亲 吻着贝克汉姆的额头一边上下套动,就像一条发情的雌鹿,呦呦地喊,脊背上一 下子布满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有些惊惶失措,可想动动不了,想叫叫不出,只好任她上下折腾。一开始 他觉得她这是当面给他戴绿帽子,很生气,可后来,身体越来越舒服,这气便慢 慢地消了。绿帽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前些年红遍大江南北的《三国演义》里 的关老爷不也整日顶着一个绿帽子?所以当她嘴里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喊时,他也 一泄如注,嘴边甚至还浮起微笑。过了几天,他把电脑游戏里那些魔兽原本狰狞 的脸全部替换成贝克汉姆的脸,并把她叫来,两个人一起闯关杀怪物,杀得她香 汗淋漓直呼过瘾。他喜欢她,但大家都说男人是泥巴女人是水,所以他老担心自 己把她弄脏。他已经弄脏过一些女人,不想再犯错误。但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恶狠狠地说,这是放狗屁,然后说,这是狗放屁,然后又说,这是放屁狗,然后 眉开眼笑地搂着他亲,一直亲到他嘴巴发肿。当然,这些行为,虽然亲呢,并不 能代表她想嫁给他。她说,这叫扎姘头呢。说完就嘻嘻地笑。他第一次见到她时, 她也这样嘻嘻地笑,笑得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那天他们呆在一间KTV包房里喝酒,忘了是谁请客,一大帮人东倒西歪地往 嗓子眼里灌着酒,沙发上躺着几个,电视机橱上坐着一个,墙壁根上也靠着几个,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尖叫,有人围绕着玻璃茶几来回小跑。不过,喝着喝着, 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俩。   他说,妈的,真闹不明白,现在的人真变态。   她便说,变态是常态,不变才是变态。她说完伸了一个懒腰。她喝了一些酒, 但没醉,别人疯玩时,她在把玩着高脚玻璃杯。从电视屏幕上折射出来的光在她 手中的玻璃杯上一撞,化作一条条或大或小忽明忽暗颜色五彩缤纷的热带鱼,转 身游入他的眼睛里。他看傻了眼,喃喃说道,真美。她呸了一声,慵懒地欠起身, 说想泡我?癞蛤蟆也晓得撒尿当镜子照自己哦。   他说,那是那是。天鹅同志就从不撒尿。她扑哧笑了横了他一眼说,说什么 啊?吱吱歪歪,风牛马不相及。   他说,谁说风牛马不相及?风吹着牛,牛拉着车,车上码着一堆白花花的马 骨,这个画面藏掖着多少悲哀?再加上黄沙、胡杨、落日、孤烟。这幅画面美不 美,深不深刻?人类失去了联想,世界会变得怎样?   她说,你丫真变态。真闹不明白,看你的长相,说是白马那太抬举你了,抬 上九霄云端再摔下来可真对不起你爹你妈。你顶多也就一只青蛙吧。不过,青蛙 多少是一只益虫,还懂得爬上菜篮子里为人民做贡献,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咋就不 晓得如何取悦美女呢?   他说,美女?   她说,难道我不是?   他说,做美女有什么好?   她说,好就是好呗。有点审美意识好不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妙,社会 主义就是哌哌叫。你丫说实话,是不是嫉妒我是美女了?   他说,真难得,小时候的口号还记得这么清清爽爽。小时候,然后长大了, 竟然没有忘掉了。再过二十年,世界大改变。女孩剃光头,男孩留小辫。你一杯, 我一杯,都是滴滴畏,稀哩哗啦死了一大堆,一大堆。   她说,你妈的真变态。真闹不明白。   他说,这世上闹不明白的事海去了。凡事都想弄明白,以为自己能够弄明白, 那岂不是上帝了?上帝早死了。这话不是我说的。   她又呸了一口,这么老掉牙的口号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当心以后走路人家 从泥巴里伸手扯你脚后跟。   他说,这也是。      他与她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聊,聊到后来,都放松了,互相把脚架得比彼 此的脑袋还要高,互相冷嘲热讽,哪壶不开拎哪壶,都想拿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对 方的痛苦上。他问她,为什么爸爸的胸脯与脑袋就老撞不瘪?她翻着白眼说,第 一,爸爸不是人;第二,总有撞瘪的时候,而且那时总会瘪得特别厉害。他想发 火,但想想爸爸现在已过世多年的确已不再是人,那一把骨灰连“瘪”这个轻飘 飘的字眼恐怕都没资格用,她确实没有说错。他叹口气,挠挠头,头皮很痒,痒 比疼痛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告诉她,每当爸爸蹲在墙边喝酒拿头撞壁时,过不了多久,妈妈便会赶来。 妈妈急急走着,腰肢一扭一扭,样子很好看,可人没进房,嗓音已冲入屋内,震 得屋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你想干什么?爸爸便默不作声一仰脖子把碗里 的酒喝个底朝天,起身开始劈柴、烧火。妈妈进屋瞥见仍趴在地上或仰面躺在地 上一动也不动的他,便似被人踩着尾巴的猫,尖叫起来,一把拽起他,手在他胳 膊上重重一扭。妈妈那时是附近一家工厂女工,嗓门大,手上力气更大。他挨爸 爸打时,很少哭,不管爸爸的力气有多大。他的眼泪多半是妈妈掐出来的,妈妈 一边用力掐他一边呜呜地哭,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爸爸的名字,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能这样?爸爸的脸色更加灰暗。      他那时并不明白妈妈指的“这样”到底是什么,也许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之 所以可以对一个孩子呼喝打骂,是因为他们能够通过“这样”或“那样”诸如此 类的词汇来交流、沟通,在心照不宣的时候获得支配的权力。他开始觉得委屈, 认为他们藏起了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随着时间随着屋外老去的树皮一段一段 剥落后,他渐渐习惯了这种委屈,且不再觉得委屈。谁不会有秘密呢?自己已经 不会当着任何人的面咬手指头,但自己是越来越喜欢咬手指头了,并常常把手指 头咬得鲜血淋漓,它们确实很好吃,总能咂出各种各样的味道。      她听了他的话咭咭地笑,嘟起嘴,让嘴巴像花瓣一样翘起,然后把食指缓缓 伸进去,抽出来,再伸进去,再慢慢抽出来,嘴里咂咂有声,是不是这样?她露 出一脸不怀好意的媚笑。她的手势让他坐不住了。妈的,他在心中嘀咕道。裤裆 处渐渐顶起一处帐篷。他缩回脚,佝偻着身子,用手指头轻弹着酒瓶口。      爸爸死的那天也是这样轻弹着碗沿。爸爸那天没有揍他,摸着他的脑袋说, 几岁了?他说,十四岁。爸爸哦了一声就不再言语,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的云。 云在天边一朵一束,有的像花朵,有的像岩石,不过,很快便被阳光一一搓薄, 还淌出一大滩鲜血的汁液,把大半个天幕染得通红。他觉得这红有点儿狰狞,就 闭上眼睛。等到他再睁开眼时,爸爸已经不见了。他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比以 往任何一次都要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放声大哭,手中揣着爸爸放 在他手里的大海碗。他的家在铁路边上。铁路很长。他小时候喜欢做的游戏有不 少,多半与铁路有关。他喜欢踩着黑色的枕木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得前面传来 汽笛声,脚下的大地都陷入一阵阵不可抑止的颤粟中时,这才不慌不忙地跳在旁 边,任那白色的水蒸气将自己紧紧包裹。他还喜欢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钱放在铁 轨上,等列车驶过,如果运气足够好,铜钱的边缘会变得无比锋利。他的手里经 常攥着这么一枚铜钱,铜钱有时会把掌心割出血,但他一声也不哼。这枚铜钱带 给他的荣誉远远要大于所带给他的疼痛,何况忍受疼痛往往会在孩子圈里带来更 大的荣誉。他没事时就拿这枚铜钱朝各种各样的木板上扔,啵地一声,很像是一 个甜蜜的吻,铜钱便牢牢嵌入木板肌纹里。可惜后来,铜钱忽然不见了。      他不无懊恼地想着。对了,就是那天,那天火车轰隆隆从爸爸的身体上辗过, 发出尖锐的嚎叫,爸爸没有像铜钱一样变锋利,反而一下子就支离破碎。他松开 手,碗摔在地上,铜钱也从裤兜里滚出,慢慢滚到爸爸那堆血肉里,夹在几根白 骨里,不再动了。后来,妈妈就来了,跑得真快,比风还要快,远远的,从腥红 色的地平红上跃出,一开始只是一个小白点,白点越来越大,像生出了翅膀,妈 妈眨眼间就已到了。他以为妈妈又会掐他的胳膊,悄悄缩了下脖子,可妈妈却看 都没看他一眼。她惊疑不定地收住脚,目光掠过四周闹哄哄的人群。人群顿时肃 静下来,有人抬头,有人低头。妈妈的脸上有几滩淤痕。他愣愣地看着妈妈向爸 爸走去。妈妈的眼角眉梢急速扭曲着,嘴边泌出血迹,脸成了一张纸,纸上的文 字与图案一下子惨白一下子鲜红一下子青紫。妈妈就像书上说的会变脸的妖魔鬼 怪。过了一会儿,妈妈嗷一声叫,一头往铁轨上撞去。妈妈肯定不是特殊材料制 成的人,脑袋立刻就破了,露出一个大洞咕嘟咕嘟往外冒着血。他记得爸爸喝酒 时也是这样咕嘟咕嘟的,便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可人群迅速骚动了,并将他结结 实实地拦在外面,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希望。      他说到这里时又把手指头伸入了嘴里。他说,他有时只是想咀嚼点东西,但 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入嘴里。手指头显然是属于自己的,而且显然不会把牙 齿崩坏。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目光有些茫然。他说,或 许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一样吧?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也许归根到底,它还是 你说的那样。比如母爱什么的,因为它也许不是插入,仅仅只是吮吸。她点点头, 脚在沙发上踢了踢。沙发上留下一个月牙状的鞋印。这屋内月牙状的东西还有几 个,墙壁上的两盏灯,茶几上那片被人啃过一口的西瓜以及两个人忽明忽暗的脸 庞。她忽然生气了,说,你烦不烦?他说,烦就不说了。她沉默了一会,说,不 吭声,更烦人。他说,那想怎么样?她说,见你就烦。他说,那我走了。她说, 不准走。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说,她也一直想不明白。等到她想问个究竟时,她的小姨已经不见了。她 赶紧把嘴里半生不熟的豆子吐在手心,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手帕小心包好。这些豆 子嚼起来很费劲,腮帮子常会因此变得又酸又涨,但她非常爱吃。她跑到井台边, 扒着井沿,往里看,水面上有一个被涟漪揉碎的影子。她喊了几声小姨。小姨没 有回答她。声音很快便被青砖砌成的井壁吸得没有一点剩余。她忽然看见井沿边 的青砖上有一丛褐黄色的小花。她揉揉眼睛,那确实是一束花,花瓣椭圆,近叶 柄处微尖,形状与一个孩子扮鬼脸时吐出的舌尖差不多。花瓣很精致地排列着, 像一只绿色的手上轻轻拿着的一面面明黄色的芭蕉扇,样子很好看,她一下子好 奇起来,勾下腰,摘下花,凑到鼻尖,嗅了嗅,花一点也不香。她嗅到被井水浸 透的空气正若有若无地泛出一股酸涩说不大清楚的气息。她颦起眉尖,花瓣从指 尖漏下,翻了几个跟斗,落在水面上,不再动弹。她想起小姨,又小声喊了几下, 然后便瞅着水面直发愣。不知为什么,撒在水面上的花瓣一下子便泌出微香,也 许因为井底光线比较幽暗,又或是有了水的滋润。她眨眨眼,井底水面上的那个 影子却似乎对她招起了手。她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抠紧井沿处几个窟窿,心慌 得厉害,怦怦直响。她以为自己要掉井里了,眼前蓦然跃出一团嗡嗡作响的金色 的星星。      他想了想,说,人在高处总有往下跳的欲望,特别是当人趴在井沿边。因为 井就像是女人的阴道,我们从那里来,当然也想回到那里去。子宫是最温暖的地 方。这是生命的烙印。所以,你当时有那种感觉,一点也不奇怪……   她冷不丁笑起来,随手点燃一根烟,看着他,眸子里的光线先是明暗不定, 然后渐渐迸裂,忽然,凝结住,无形却有质。这让他有些心虚。他绞动一下双手, 骨节处暴出一阵脆响。他不是心理医生,对自己说的话并无多少底气。他咳嗽一 声,没再说下去,手指伸出,在茶褐色的玻璃上轻轻叩击,似乎若有所思,样子 显得特深思熟虑,不过却心知肚明,自己的心神已全为她转述她小姨死前对她说 的那句话吸引住了。   她说,她的小姨跳井前,从她身边走过,她闻到小姨身上的香气,没看见小 姨脚下的影子,而事实上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大,大得整个院子没有一丁点声响。 小姨好像摸了一下她的头,又好像没有。小姨说,她以后嫁的男人会比她的头发 还多。她说着话,把烟灰弹在玻璃上一叠翻开的沾满酒渍的塔罗牌上,嘟起嘴, 轻轻吹口气。这些烟灰便无影无踪了,像长了飞毛腿。她叹口气,小姨为什么要 这么说她呢?她说完眼泪便不见了,咯吱咯吱地笑。她问他,她是不是很漂亮。 他说是。      她的确是一个天生尤物,她的存在让男人想犯罪。譬如现在,他就很想亲亲 她的嘴。只要不是瞎子,那一定可以看出她的唇上并没有涂抹任何口红,但她的 唇不仅艳,软,而且香,轮廓分明,不要说男人,大罗神仙怕也会心猿意马。可 惜他有贼心没贼胆。他没有吻她的权力,她没有被吻的义务,虽然他是男人,她 是女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同时出现在某个空间里,按常识来说,两者应该发 生一点故事。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这个故事仍只在他肚子里发酵,并不能倒 进酒杯倾入嘴里,品咂其中美味。或许他们都会很乐意享受吻与被吻的滋味。但 想尝美女的吻似乎也得先拿出等量的硬通货来换。这个道理很多书上都说过,有 的书上还特别用了大号的黑体字,所以他还是记得比较清楚。说句良心话,像她 这样的美女若只属于一个男人,确实有点暴殓天物。她的小姨还真有先见之明。 不过,她那时应该才几岁大吧,一个大人对一个孩子说那样的话,两个人之间还 多少有点血缘关系,这个诅咒未免太有点恶毒了?如果说只是恶毒,那为何不把 还是孩子的她掐死扔井里去?那样不仅恶毒、还省事、还干净利落。这里面到底 藏了些什么?他也笑,脑袋里已是稀里糊涂。他伸出舌头,耐心地舔着手指头上 的手指甲,手指甲其实也有很多种味道,当人万事如意时,味道甜得很,当人屋 漏偏逢阴雨时,味道就苦得很。当然,这些知识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纵然 将它们公之于众,别人也多半没法从中尝出人生五味。大家各有各的活法。      那天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她坚持要他搬到她哪里去住。那是一个藏在城市角 落里一个很老的四合院。大宅门上黑色的漆几乎剥落光了,门前的石狮子,丢了 一只,另外一只却被砸成两半。到处落满灰尘,门是旧的,砖是旧的,不过,她 与他倒是衣着光鲜的。门响了一阵,退往两旁,他跟在她身后跨过月牙状的门槛。 进门照壁处的那株玉兰树上挂着一面巨大的蜘蛛网,直径居然有一米见方。他从 玉兰树下走后时听见她叹息了一声。她说,这蜘蛛网上原来有一只大蜘蛛,力气 很大,甚至能抓住刚开始学飞的小鸟,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就不见了,或许是被 大鸟啄去了吧。他心里想着,没吭声,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口井,井台很阔, 井口却小,不会比她的臀围大上多少。他走到近处随意往里面瞥了一眼,顿时头 晕目眩。井极深,且呈倒葫芦状,里面最大处的直径约有两米。他倒吸了一口凉 气,这若有人不小心掉下去,那可是糟糕之大极。这口井应该有很多年的历史。 掀开在井口旁边的铁盖锈迹斑斑,井檐也沾染着锈水。一些半枯半黄的落叶不时 从空中飘来,在井台上打着旋。他站在长满苔藓的小青砖上发起了呆。他想,最 早建这口井的人恐怕并不是为了打水喝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扭过头去看天边。她说,这里不久要被夷为平地,要 建好高好高的楼,原来在院子里住的人都搬走了,可她却不晓得自己能搬到哪里 去。她说,有一天,她的妈妈忽然扔下她与爸爸还有小姨,与一个长得很丑很丑 的男人走了,那个男人是小姨请来的医生。爸爸生气了,奸污了小姨,小姨夫杀 了爸爸。警察来找小姨夫,怎么都找不着。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警官朝她蹲下身, 说她也不知道小姨夫藏在哪里。她就指了一下阁楼。阁楼还没一尺高,很难想象 一个大活人能够藏在里面。她说,小姨夫就在哪里趴着呢,我怎么会不知道?警 察从阁楼里找出了暗道,小姨夫被枪毙后,小姨跳了井,死之前,她对她说了那 句话。那天,小姨洗了头发,非常漂亮。她当时八岁,她被送进了孤儿院,十年 后,她离开孤儿院,又回到了这所房子。她笑了。她对他说,你怕吗?她指指井 口说,每当她走到这里时总能听见小姨说的那句话。她边笑边用手指头刮着鼻子。 阳光让她的鼻子变得透明。她的样子真好看。      他也笑了。他说不怕,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又怎么会怕这些事呢?他告诉 她,他结过婚,离过婚。结婚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离婚是因为这个女人只爱 他的钱,并为此帮他买了巨额人身保险,然后雇人在他那辆桑塔纳的刹车片上动 手脚。她太贪了,不应该买保险,而且事先竟然不对自己打半声招呼,否则他还 真会以为是刹车片失灵。他从悬崖上翻了下去,不过命大福大没有死成,当保险 公司来调查,并出具相关证据时,他这才弄明白,并为自己当初竟然会看上这么 一个女子而羞愧。杀人,那也是一个技巧活,怎可以为贪欲蒙蔽住眼睛?活做得 这么不地道,就是杀成功了,那也无趣得紧。譬如把人分筋错骨大动手术,双手 拧成麻花别在脑后,双腿一条向前一条朝后,然后把人放出去,让他在山道上走, 他自然会四仰八叉掉到山涧里去。这样的杀人法子显然有趣多了。他说,他虽然 恨她,最后却没有报案,而是给了一大笔钱请她离开,并因此变成了一个穷光蛋, 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以后若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他,绝对不会是贪图他的钱 财了。他又说,他还请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喝过几回酒,讲明一切责任皆在自己, 刹车片上的切痕也是自己不小心割出来的,所以他不仅不要人身赔偿,而且也不 要车险赔偿。他说,当时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说大恩大德只待来世结草衔环来报, 可他前些日子看见她时,她眼里的凶光可真让人毫毛倒竖。      她就笑,说,编故事吧?他说,爱信不信。她说,她也会编。她指了指身边 的井说,如果她说这里面不仅有她的小姨,还有她妈、还有那个好丑好丑的男人, 会有人相信吗?他说,不知道。她不作声,皱起鼻子,说,她跟过的男人,已经 比小姨的头发还多。他点点头,打量着四周,阳光像雨点刷刷地落下,庭院里升 腾起一阵热气。他瞥见假山石处有几片影子在晃来悠去。他眨眨眼,影子不见了, 几根藤萝洇出一股阴森森的绿意。他打了个寒颤,扭过头对她笑道,把井填了, 然后忘掉它。咱们一起来做这个游戏,好不好?她嘴角往上一挑,脸上浮出若有 若无的笑意,咱们?他说,是啊,咱们。委屈大美女了。她就笑。      她与他填了这口井。她非常能干,甜甜地叫着大哥喝水,愣让运送沙石的司 机主动把价钱打到五折。她仍不满意,继续浅笑倩兮地侃价,价钱最后就变成了 三折。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快活极了,每一次司机开着翻斗车轰隆隆把沙石倾 入井中时,她都在一边呼拉拉拍起手掌,唱起歌,像个孩子欢快地跳着舞。他也 很高兴。他对这个井里的秘密并不感兴趣。不过,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她的身影与他前妻的影子不停地重叠。他都有点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前妻的确说过“大恩大德只待来世结草衔环来报”这句话,一边流泪一边咽 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眼睛里还冒着绿幽幽的光。他记得当时自己用力握 紧了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就迅速冰凉,冰冰凉,眼睛里连一粒火星也没有剩 下。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他开始确实是在与她说故事。事情的真相是他弄断了他 前妻驾驶的汽车的刹车片。不过,他在他前妻弥留之际俯在她耳边轻声地告诉了 她,当然,他没有去买保险,那太愚蠢了,也一点都不幽默。他告诉前妻,还记 得那个整天轰隆隆响冒着浓烟到处污水横流的纺织厂吗?他的前妻是那家纺织厂 厂长的独生女儿。她听到那家纺织厂的名字后,眼睛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他 笑了,咧嘴笑了,心满意足地笑了。      纺织厂离铁路约有五里远。拐上山坡,顺一条脏得发臭的小河流慢慢往前走, 就能看见一些疲倦的死寂的脸庞。他低下头。他不想看他们,只喜欢看路两边那 些东倒西歪的水稻。稻田里泛着点点油光,太阳在油光上面懒洋洋地打着滚,没 有小虫飞过,没有鸡鸣狗吠,偶尔会有风,风把褐黄色的稻杆折断,稻田里便掠 过一片惊慌的涟漪。他走到纺织厂的土墙边,望了一眼四周无人,扒开茅草,弯 下腰,飞快地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废弃涵管里钻进去,喘过一会粗气,屏住声 息,蹑步移到厂长办公室的后墙。墙壁上有两个窟窿。他就趴在哪里往里看。热 辣辣的太阳把脊背烤得噼哩叭啦响,灼热的墙壁也烙得他胸口发疼。他舔着嘴唇, 额头冒出汗珠。妈妈就与那个胸口有汗毛的秃头厂长在里面。妈妈,没穿衣服, 光着屁股,妈妈的乳房像一堆面团松松软软地垂下来。他津津有味地看着。有时, 妈妈会哭,有时,秃头厂长会抹眼泪。他觉得他们真是有趣极了。他想,要是爸 爸看见他们光着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样子一定会乐不可支地笑出声。      可惜爸爸死了。他怔怔地看着病床上逐渐死去的纺织厂厂长的女儿。没过多 久,她便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哭了好一会,两个眼睛都肿 成桃子,这才在医生护士的劝说下缓缓收住眼泪。说实话,他的前妻长得一点也 不比她差,只是更为丰满。他很想念她肉体的芳香。他把手指头伸入嘴里啃了又 啃。他都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何处遇上她,她又为何肯嫁给他的了。      如果说生命只是一场玩笑,婚姻则无异于一场谋杀。他叹口气,古怪地笑起 来。这个世界真荒唐。他在检点前妻遗物时,发现一封信。信纸已经发脆了,信 的落款是那位秃头厂长的名字,信是秃头厂长写给女儿的,信的大部分内容是对 往事美好的沉缅,小部分内容是财产分割。厂长说,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她这位哥哥忽然不见了。厂长对他的女儿说,以后若有缘能 遇上,务必把财产分给哥哥一半。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愈发古怪。他来到床边,她仍躺在床上。他在她 身边躺下。十四岁的那年,爸爸死的那天,他扒上一辆货车后,就是这样静静躺 在煤堆上。只不过,那时是星空灿烂,而此刻头顶只有一块洁白的天花板。他侧 过身,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真好看,脸上的轮廓非常柔和,笔意却清晰得紧, 似极了一张工笔画。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现在,她不会再把舌头吐到他嘴里来了。他用心地品 尝着她嘴唇上那抹红色,说来也怪,几个时辰过去了,她的身体还是这么暖和, 嘴唇还是这样柔软,难怪张阿婆说她有福气。他歪着头打量着她脖颈处那根青色 的血管,上面有一点淤痕,不过,没关系,隔壁邻居也知道他与她有多么恩爱, 他与她昨夜玩得是多么疯狂,他身上的淤痕也不少,她只是运气不佳罢了,这用 医学术语便可以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这才叫技术活。他想了想,拨通电话。不 对,不是110,是120,对了,不是110。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迟缓地移动。他轻轻 吁出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咽下一口唾沫,把话筒拎到耳边,咳嗽一下,声调猛 地急促起来,几乎是疯狂地大喊出声,这声音在他嗓子眼里憋了太久,冲出牙齿, 在房间里撞击、回旋、碎裂,化作湍急的气流,他泪如雨下——来人,救救我老 婆、救救我老婆……良久,他摔下话筒,闭上眼,欠下身子。离自己家最近医院 怕是有十分钟的路程,还能歇上一会。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耳边又传来轰隆隆 列车行驶的声音。他抽抽鼻子,想起她带他去过的四合院,那间四合院过不了多 久,就可以署上自己的名字了,心里涌起淡淡的悲哀,生活就是这样,谁也怨不 得谁,是么?他在心底默默说着。      以下发生的事就有点像一台镜头始终在摇晃的摄影机。他把她送入医院、送 入太平间,送入一个小方盒子。大家都是孤儿,葬礼理应从简。他朝她的木牌鞠 完躬,然后出门又去了另一个房间,朝纺织厂厂长女儿的木牌鞠躬。他戴着墨镜 与房产商谈了许久,这才敲定她名下那座四合院的价钱。他对这个价钱并不满意, 若是她谈,价钱恐怕会高出不少。他不无遗憾,咬了十几分钟手指头,把钱分成 两半,一半以匿名的形式寄回老家捐给希望工程。另一半,则装入皮箱。他搭上 飞机,去了另外一座城市。那里应该也会有许多有趣、有钱并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鲜艳的女子。他坐在飞机上慢慢喝着饮料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艾滋病感 染者。是她传染给他的。他与她打了个平手。      30      他花了五天时间来写这篇小说。有些满意。这是一篇吃人,也被人吃的小说。 只是小说取什么名字好呢?她正在他身后忙忙碌碌,系着围裙,趿着鞋,脸蛋上 有一抹嫣红。他把小说扔给她,说,“婚姻生活”或“谋杀”,哪个名字更好? 她接过他的稿子,花了十分钟看完,皱起眉头,你这写的是什么跟什么?   他说,我写的都是人性。我们都是被害人,也都是凶手。   她说,你在混淆概念。   他说,我没有。   她说,里面的他是个畜生、王八蛋。   他说,里面的她也同样如此。   她说,他杀了她。   他说,她也杀了他。   她把他的稿子啪地一下扔地上了,眉毛竖起,小说不是这样写的。   他说,那应该怎么写?   她说,我又不靠写小说吃饭,干嘛要知道?   他说,你既然不知道,为何又晓得小说不是这样的一个写法?   她说,我吃到一个臭鸡蛋,为了证明这是一个臭鸡蛋,我就得趴草窝里去生 一个新鲜鸡蛋出来?   他说,小说与鸡蛋是两回事。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并列在一起打比方。   她说,放屁。   他说,只要是人都会放屁。你昨晚还放了一个特别响的。   她说,你胡搅蛮缠。   他说,我没有。我只是在寻找小说的写法。我们都是活在小说里。现实生活 中的声色犬马无非是文章中的一些字词段落。   她说,那你爸真的是被火车撞死了?而且那个还并不是你亲爸?你是个杂种? 是你妈与一个秃头厂长的杂交产物?   他说,小说毕竟是小说,它是对生活的淬取,是再创造。它的真实是艺术的 真实。徐悲鸿画在纸上的马再富有感染力,也不能把它们从纸上赶下来骑上去。 你不觉得自己说话是否过份了些?   她说,你这样写才是真正的过份。你爸你妈都活得好好的,这不是咒他们吗? 小说的意义在于给人愉悦,不是通篇灰暗,让人透不过气来。不管你强行要给他 们赋予什么样的意义,说他们只是一个个要承载某种意义的符号,狗屁,意义都 是他妈的人工制造。你真有些变态了。   他说,愉悦是幻觉。“灰”才是笼罩整个人生的颜色。   她说,与你这样的人呆在一起真是乏味透了。   她的确有资格批评他。虽然他爱她,她曾经也爱过他。更何况经济基础决定 上层建筑。虽然他没有花过她一分钱,但她赚的钱比他多几倍,仅此一条,就足 以保证她嗓子的嘹亮度。她又是女人,年轻貌美。这就是非常牛的话语权了,她 们的身体无疑是大自然里最美好的资源。美女就是生产力,生产力是人类征服自 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所以若与一个美女较起真,上帝他老人家也得非灰头土脸。 他私下里对上帝不无怨言。亚当有一个夏娃,而上帝没有。为什么会没有?他老 人家无所不能,所以深深知道那根“胁骨”意味着什么,故选择独身,也能够独 身。那根“胁骨”到底会有多么麻烦?男人年轻时,想干那么加,“胁骨”不想, 男人的性欲便是一种苦不堪言的折磨,也是“胁骨”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为解 决日常生理需要,男人不得不向“胁骨”卑躬屈膝,祈求那枝含羞带露的玫瑰在 把自己扎得血泪斑斑的同时,偶尔能发一点慈悲施舍几滴清露。好不容易男人由 “日立”逐渐“微软”继而“松下”最后“联想”时,“胁骨”正是三十如狼四 十似虎。男人不想,“胁骨”却想了。男人若不举,便是“胁骨”羞辱男人的最 好理由。所以做一个男人真是惨啊。所以面前这根“胁骨”……他咽了一口唾沫, 闭紧嘴,把稿子从地上一张张捡起,扔入抽屉。      “想”与“能够”都很令人羡慕。很多事,他已经连“想”都不敢再“想” 了,譬如偷偷瞅一眼街上美女白花花的大腿。他有经验,他曾那样干过,结果她 马上膨胀了,像一个被打足气的皮球,在街上滚来滚去,而且双手发颤,口角流 涎,嘴角歪斜,喉咙里咯咯有声,又似得了羊癫风。这很危险。奔流不息的车流 可不会与人闹着玩。他只好赶紧抱住她,过了几秒钟,她脱下高跟鞋,开始用力 敲打他的脑袋,就像尼姑敲木鱼,边敲边念念有词。说句老实话,他有过把她甩 到马路中央的念头。但这个罪恶的念头立刻被他掐灭了。她若有一个三长二短, 他也不想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爱她。      他的爱终究是无济于事。   她走了,连一滴猫哭耗子时的眼泪都没有奉送。进了屋,风风火火四周一转, 顺便该出手时就出手,裤衩乳罩丝袜那是不要的,说是留些纪念品,万一他想干 那回事,还可睹物思情。存折首饰大衣是要带走的,当然,这些东西原本放在哪 里,他并不知道。他想起书上记载的某个故事,便说,亲爱的,把我也装入皮箱 里带走吧。她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他眨眨眼,她已经坐到楼下一辆黑色宝马里 美发飘兮,或许还明眸盼兮。可见书上的故事只配哄人开心,所谓的幽默感在现 实生活中并没有多大份量。他暗自叹气,起身站在窗台边。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爱被风用脚踩?那辆宝马轿车在风中像蟋蟀般发出轻轻的鸣叫。他哼了一 会歌,突然愤怒起来,很想纵身一跃,就像传说中从天而降恐怖的王,将那只黑 色的蟋蟀踩住,然后飞快地抽出其肚肠,往它脖子上猛地一勒,噢,它一定在吐 舌头翻眼睛了。真爽。      按说,一个男人不应该这般小肚鸡肠。但失恋的滋味真不好受。他抹去额头、 手心泌出的汗水,暗呼一声好险,自己还真的差点从窗口边摔下去。这若真掉下 去可是要羞煞人了。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过,从那时起,他下定决心, 一定要写出狂销一百万册的书来。用句流行的话说——等咱有钱了,上酒店去叫 鸡,妈的想要本地鸡叫本地鸡,想要外国鸡叫外国鸡,嫖一个,退一个!一本书 要畅销,其中当有方便之门。若得其法,事半功倍;不得其法,事倍功半。他站 在窗前想了许久,想了几天几夜,脑门渐渐锃亮,大有将房里那个七十瓦灯泡等 闲视之的趋势。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冷风嗖嗖吹的黑夜里,他 终于明白了,悟了,通体彻明了,欢喜得一个筋斗从床上摔到床下。      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八个小时用来工作与学习,它是理性的,是为了追求 利益最大化,有力量,但不能让人柔软,而另外十六个小时中的绝大部分,其实 都被人们用来琢磨如何把对方弄上床。人,说到底,是一个非理性的情绪动物, 感性之美能溶化掉任何一种理性思维。天下至善莫过于水。何况,十六大于八, 只要好好为这十六个小时写作,把握其中精髓——床下的准备活动,床上的人体 运动,他相信自己必定能创造佳绩。      他想出很多香艳的书名。譬如“做鸡的日子”,又或“一个鸭子的故事”等 等。这些名字有些粗俗,不似“肉蒲团”般香艳、含而不露,可他毕竟不是李渔 先生,人家那叫风流才子,七老八十了,还能把小姑娘弄得死去活来,他好说歹 说也算一个青壮年,却连费九牛二虎之力泡上手的一个女朋友也搞不掂,两者根 本就不是同一级别,没法比。何况,根据他对社会有限的经验,广大人民群众最 需要的其实就是一些能以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刺激下半身的口号。这不是他看不 起广大人民群众,作为个体,他们很有智慧,作为群体,他们绝对是一群猪。遗 憾的是,他最后还是把这些香艳的书名逐一枪毙掉了。倒不是说他不会睁眼说瞎 话胡编乱造,只是人家的下半身早写出杨梅大疮,更甭提有了快感赶紧喊。他想 搏出位,应该,也必须玩出一些新鲜花样。      “新鲜”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噱头。但新鲜何其难,上哪里去寻找那些像处女 一样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素材?他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先是夜夜捏着空瘪的钱 包徘徊在歌舞厅前,但所有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都有一双慧眼。纵然他把西装革履 穿得再人模狗样,骨子里的穷酸味在她们显微镜一般的眼睛下依然无所遁形。这 有点悲哀。几天下来,他已人比黄花瘦,黯然独消魂了,吃啥啥不香,一天用蓝 天六必治早中晚各刷三次牙仍无济于事。      31      他买了烧鸡去找一个朋友。朋友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却不知祸害过多少位 妇女同志。这着实让人想不明白,论鼻子,论眼睛、论肌肉,甚至不妨假模假样 论一下肚子里的草,他与他的差距比他与李渔还要大。难道真的是男人不歪女人 不睬,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很伤感。他甚至恨不得朝朋友那两片肥嘟嘟的小嘴 唇扇过去一个大嘴巴。他妈的,不要说女人,若有几只雌性动物肯为他嗷嗷叫几 声,他会马上撸出几大把鼻涕,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说,哥们,救我。   朋友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靠,妞走了,慌成这样?没出息。炮竹声声辞旧岁, 一代新人换旧人。   他陪上笑脸,那是你魅力大,当然有资格说这话。要不,门口那条母狗为何 只追着你咬?   朋友嘿嘿干笑几声,那是,那是。   他说,哥们一场,忍心见死不救?   朋友说,见死不救是仁慈,少受点苦,早登极乐天堂。   他说,你现在怎么不去死?   朋友说,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说,你丫真无耻。   朋友说,无耻是人的天性,谁不会老?老了不会掉牙齿?   他说,妈呀。   朋友吹了一下口哨,叫妈也没用。不就一个妞?这好办。明个儿,“发”个 妞让你爽爽。   他说,没钱,怎么爽?   朋友说,妞有钱啊。你还真是死脑筋。伏尔泰、卢梭什么的听过说没?伟大 的作家们都靠女人的钱滋润生命。   他说,我也想,可国情不同。我爸我妈就把我生在这片土地上。就算我能买 来一瓶硫酸洗脱身上一层皮,还是属于假冒伪劣产品。   朋友说,你扯卵蛋。   他说,你先扯的。哥们,说正经的,想泡妞,确实得拿出东西来泡,像我过 去写的那些酸不拉叽的文字只会把妞泡得又酸又涩难以下口。没有钱就没有靓妞, 没有刀背就没有刀锋。我下狠心了,目光长远点,宁可再当几个月苦行僧,也要 写成一本发大财的书,然后再泡妞。这个次序万万错不得。对了,哥们,你现在 帮我想出个书名来吧。叫啥好?      朋友开始舔手指头了,目光不无赞赏,若把这眼神翻译一下,大抵是孺子可 教的意思。他咧咧嘴,浑身都痒,骨节处咯吧几声脆响。朋友笑了,说,还记得 有一部准色情电影叫《11天11夜》吗?女主角是一个畅销书作者,正在写一本 《莎拉和她的一百个男人》,而男主角非常幸运又非常不幸地是她的第一百个男 人。电影拍得非常精彩,构思、创意、画面、张力等技术上的玩意不谈,这里强 烈推荐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应该以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向莎拉同志好好学习。不 会勾引男人的女人,还配叫女人吗?不会勾引女人的男人,也配叫男人吗?勾引 无处不在,你就写一本 “我和我的一百个女人”吧。这个数量足够你写尽勾引 的起源与变异以及其五花八门的形式,保证会让天底下的妞全瞠目结舌,以后光 听到你的名字,就一个个冲动得不行。      他嘿嘿乐了,哥们,这不是拿我开涮吗?一百个妞,先期投入得多少?不说 珠宝钻戒,光请她们排着队吃炸酱面,那也得让人腿发软。   朋友说,妞不是你那样泡的。得让妞泡你。上网去吧。生活中再衿持的女人 到了那里也会变得迫不及待。夜深人静,月色似水,屏幕里便会爬出一条条透明 的蚕,它们爬啊爬,爬入妞心里,像吃桑叶般大口咀嚼着妞的心灵,然后,妞发 情了。此刻,纵然你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青蛙,她们也会在后面加上“王子”两个 字。   他说,上网?   朋友说,是的,上网。这就是技术的伟大,它让丑的变成帅的,让老的变成 年轻的,让肮脏的变成美丽的,让一切不可能变得可能,然后,你就可以飞,飞 啊,自由自在飞,万花丛中过,片红不沾身。在这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空间, 你的欲望是惟一的通行证。   他说,技术?   朋友说,是的,泡妞若没有钞票,还有头脑,;没有头脑,还有体魄;没有 体魄,还有技术;若没有技术,你就啃自己吃吧。你还配有人的欲望吗?   他说,妈的,等于没说。   朋友说,路给你指出来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他笑了,说,别蒙我。想扮演大师角色,你还欠火候。我不是没上过网。我 虽然穷,电脑还是有一台,虽然是二手货,硬盘里还早就堆满各种稀奇古怪的故 事。A,奇情类。母女俩同抢一个男人。母亲失败,女儿胜利。母亲不堪失败之 耻,一哭二闹三上吊。女儿良心发现,把男人让给母亲,自己远走他乡,夜夜垂 泪,跑到互联网上到处问人,自己那样做,到底对不对?B,矫情类。男人虽然 与老女人好了,心里一直惦着女孩子,有一天,咬咬牙,离开老女人,满世界寻 找女孩。两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贫贱夫妻百事哀。 女孩为生存做了小姐。男人先是痛不欲生,继而一边心安理得享受着女孩的皮肉 钱,一边对女孩拳打脚踢。女孩跑到网上发帖——爱情死掉了——然后离开男人。 C,纯情类。男人在城市里流浪,不分白日黑夜,到处呼喊着女孩的名字,这时, 他遭遇到自己的初恋情人,接着莫明其妙地发现女孩并不是老女人的亲生女儿, 竟然是他与初恋情人的结晶。男人不堪心理重负,自杀了。母亲成了养母。女孩 得知消息,又到男人尸体边,哭得死去活来。D,无情类。女孩决定报复养母, 回到老女人身边,伪造出一系列证据,告诉老女人,男人是养母小时候失散的亲 兄弟。养母疯了。女孩把养母当作商品送给某医学院院长享受,然后把养母送入 精神病院,自己进入医学院读书上学。E,绝情类。男人的初恋情人忽然又出现 了。她告诉女孩,女孩并不是她女儿,这只是她与男人开的一个玩笑,因为他抛 弃过她。她请求女孩的原谅。于是女孩的养母又成为了母亲。女孩来到疯人院里, 看着已经不会流泪的母亲,想起母亲对自己的疼爱,终于明白爱不仅是一种疾病, 还是一种罪孽,所谓男人只是一个可笑又可怕的幻影。   朋友冷不丁笑了,冷冷地笑了。   他慌了,你笑什么?   朋友说,不笑什么。听起来很煽情嘛。   他说,是很煽情,故事不仅一波三折,而且字里行间满满都是女孩的爱,不 管这爱是正常抑或畸形,是反讽还是呼唤,是尖锐痛楚还是温柔似水,这些都是 爱的各种形式。我都看得差点掉眼泪了。   朋友说,得,你甭掉,你掉了,我准得去买皮炎平。光扮演一个读者的角色 怎能泡到妞?妞不是让你去阅读的,你读得再仔细认真,她们也只会把视线投给 让她们激动起来的人身上。激动,然后是情欲,然后是《我和我的一百个女人》, 然后你就火了,妞排着队投怀送抱了。这就是次序,是围棋国手,开窍了吗?   他说,激动?   朋友说,是啊,天地崩、山陵绝、冬雷震震夏雨雪。你上网尽情地去吐伤心 的口水吧,不管这口水是你自己的还是你从别人嘴里接过来的,顶多把它们改头 换面一下,然后只问煽情,不管逻辑。你一定能把一百个妞弄上床,我保证。色 狼是网络上最受欢迎的一种动物。不管妞脸上的神情有多么轻蔑与不屑,但上帝 知道,她们是多么渴望色狼的闯入。去BBS吧,去QQ吧,去聊天室吧,去登录各 种各样的成人交友与同城相约吧,你所渴望的也就是女人所渴望的,你所需要做 的仅仅是把它宣之于口,到时,你的小说自然水到渠成。没有生活,就没有煽情 的细节。只有网络,才能给你提供一个数目接近于无限的女人。她们会让你变得 丰富起来,而这一切,并不需要你花多少钱,仅仅是每小时两元钱网费。      他说,就这样?   朋友说,就是这样。   他说,可我怎么就觉得不对味?小说就只能这样写出来?   朋友说,为写而写,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技术活。别忘了,你想写小说的目 的是什么?还不是卖钱,然后泡妞?列宁同志说过,目的是惟一的,而且是最正 确的,永远正确的,至于手段嘛,当然不能用任何道德标准来评价它。   他说,这倒也是。不过,这样是不是有些对不起妞们?万一遇上个把子纯情 玉女动不动喊生喊死的怎么办?   朋友说,妞也是人,她们对此心知肚明。你获得了故事,她们获得情感慰藉, 这很公平,你提供下半身给她们,她们为你提供上半身的养分。没有人是傻瓜。 这只是一桩心照不宣的交易。上网的男男女女谁不时刻准备着勾引别人或是被别 人勾引?至于纯情玉女,你就别恶心我了。   他说,真的?   朋友说,假不了。   他说,你是我的形而上的玩物,我是你形而下的玩物。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 好,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只是我若不想泡妞,只想找一个女朋友,怎么办?   朋友说,怎么办?去死哪。被女朋友甩了,怎么还好意思摆出一副纯情的嘴 脸?自个也不觉得恶心。   他说,那倒也是。   朋友说,女人在没有成为你的女朋友之前,那是甜蜜的甘蔗,咬一口,丝丝 的甜像绒布在心里擦,等到她成为你的女朋友后,她就成了一台永不知疲倦的榨 汁机,时时刻刻都在轰隆隆旋转。你说是不是?   他说,嘿嘿,有点像,否则我也不会想去写本非常畅销书,只是,心里为何 仍隐隐觉得不妥?   朋友说,不妥是因为我把鸡大腿全一个人吃了,没有给你分半点。   他说,所以我现在不想写什么《我和我的一百个女人》了,不过,若把你与 我说的话记录下来,似乎也是一篇小说。你说好不好?   朋友说,好个屁。天哪,你丫的若真这样,别说你泡妞,妞泡你,天底下所 有的妞见了你,就像苍蝇见到了苍蝇拍,嗡嗡地闪电般飞走了。妞是需要情感的, 情感是靠故事支撑的,而不是其他。   他说,泡妞?这个“泡”字总让我不安,泡菜,人成了一道菜了。我只是想 找一个女朋友,好好地爱,也被爱。   朋友说,他妈的,现在谁不是别人筷子下的一道菜?就别内疚了。你吃别人, 那叫你有本事;你被别人吃,那叫别人看得起你。你若不愿吃别人,又不想被别 人吃,那你还活在这世上干吗?早死早超生,阿弥陀佛。   他说,哦。   朋友说,哦个屁,白白浪费我这么多口水。看我的嘴型,就一个字——滚。      他回了家。他在桌前坐下。房间里仍然是她离开前的模样,空气中当然仍飘 浮着她的体香。他抽抽鼻子,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觉得百无聊 赖,想了想,抓起桌子上的酒,嘴对嘴,灌下去,咕嘟咕嘟,感觉就像鱼在水里 吐泡泡。酒很甜,入嘴生津。这是一瓶香格里拉·藏秘,据说,源自6740米雪域, 清透、滑润、干纯、幽净。朋友在他临出门时扔给他,说喝一点酒,脑袋里浆糊 会少一点。他把酒咽入肚里,可还是觉得浆糊没有一丁点减少。他叹了一口气, 开始回忆朋友说的话,并逐字逐句把它们敲到屏幕上。他对自己要敲击的内容非 常清楚,所以他现在的样子显得非常愚蠢,活像一头巨大的癞蛤蟆,四肢张开, 嘴角流涎。      32      那都是哪一年的事?你都想不起来了。虽然决心下得那么大,可直到今天, 你也没有写出一本狂销一百万册的书来。这真让你惭愧。难怪她会义无反顾地离 开你。     你走在路上,琢磨着小说到底应该怎么写?你在写完时代三部曲后,先投稿 至几个出版社。初审、复审多半能过,终审却总被毙掉。据说小说不好看,有阅 读障碍,读者不会有兴趣,出版风险太大。你犹不死心,又把书稿寄给书商。几 天后,再打电话过去,得到的回复是,小说不具备商品属性,里面没有故事。      你说,里面有啊,只不过它们被揉碎了。   他笑了,揉碎了,什么也不是了。你这不纯粹是为难读者吗?好端端一个花 瓶,干吗要打碎它,为体现自己智力上的优越感?   你惶恐了说,这个世界有无限的可能,小说应该也不例外。你只是想为小说 写作贡献出属于自己的那一种。再说,这世上确实有碎了的花瓶。不管它们是因 为什么原因打碎的,又或碎成什么样子了。你也明白,大家多半喜欢在客厅里摆 着一个好花瓶,但不能说因为绝大部分人喜欢好花瓶,而认定——只有没打碎的 花瓶才是花瓶,碎了的花瓶就不是花瓶。   他笑了,打碎了的花瓶最后到哪里去了?扫到垃圾堆里去。在中国自己掏钱 买小说的人是哪些人?文艺评论家——书自然有人送,不必买。一小撮文学青年 ——他们只看自己写的,偶尔才不耐烦地翻几次经典名著。何况现在什么书网上 没有电子版?人家为何要掏钱买你的时代三部曲?   你说,你的时代三部曲是写给十八岁以上能够独立思考的人们。      他说,这恐怕是你一厢情愿了吧。这部分人有多少?现在谁的工作、生活压 力不大?大家对有趣、休闲、情感等方面的需求恐怕要远远大于对思想的需求。 而对思想有需求的人又有多少个会对你的小说感兴趣?首先杂文比小说更能准确、 鲜明,富有逻辑性地表达思想;其次比你更有思想的人海了去,光解读大师的作 品都够他们呛;再次你也不是名人,凭什么让人有兴趣拿起你的小说又仔细读下 去?当然,也不是说不可以包装你。只是风险太大。你的小说比较边缘、写法也 另类、新鲜。我承认,从文学观念上来说,它确实是一种好东西,从某种意义上 来说,它与王小波的东西可以做一番比较,但这样的小说很难获得主流媒体的承 认。王小波生前谁愿意出版他的书?《黄金时代》现在满大街都是,加上盗版, 数不清到底有几个版本。可94年华夏出版社推这本书最早的一个版本卖了多少? 亏得一塌糊涂。香港那边干脆把《黄金时代》改了名字叫《王二风流史》,拿它 当一本准情色读本来操作。这说明什么?默杀、封杀,因为无法置评,超过了主 流媒体的经验范畴与认知习惯;因为它是一种威胁,一根令一些人不大舒服的刺。 所以说,这样的市场风险与政策风险,我承担不起。何况你的性别与年龄亦毫无 优势可言。要知道,想真正推出一个新人,投入起码在三十万。我是一个商人。 任何一部文稿,不管作者再怎么呕心沥血,对它付出过多大的感情,在你这里, 它们只是冷冰冰的产品,有的产品能够转化成商品,完成那惊险的一跳,有的不 能,或者说很难,不值得付出那样的代价。      你说,你明白。你也曾经是一个小商人。你心知肚明故事的重要性。但只是 不愿意打着“写实”或者“新写实”等旗帜去写,譬如电影在细节、悬念、场面 方面的表现力完全不是小说能够相提并论。如果小说仅仅是对现实生活的还原与 临摹,那它只有死路一条。汪曾祺在四十年代就说电影能替代过去许多小说中的 大部分内容,且是最要紧的部分,并有声有形,证诸耳目,直接得多。      他说,那为什么现在还有一些人爱读小说?   你说,第一,一本书大小有限。方便携带,方便阅读,有纸质感;第二,文 字的和谐与美感,这是汉语的最伟大处;第三,小说中的一些东西毕竟是电影表 达不了的,或者说无法表现得那般充分。但你对此也常觉疑惑,因为小说所渴望 表达的,坦率说,在未来的网络里完全能够实现。网络极可能创造出一个与现实 世界并行的虚拟世界。每个人在那或许也会领到一张身份证。你甚至还时常怀疑 现在这个现实世界其实也是一个由其它智慧生物所设定好的一个虚拟世界,而这 个智慧生物我们根据祖先留下的记忆碎片将其称之为上帝。      他说,第一,所谓纸质感,更多是人们对传统阅读的留恋,所以作品必须得 符合人们传统的阅读习惯。中国人的传统阅读习惯是什么?是人物,是故事,是 情节,而不是意识流,大段的心理描写与对真实的追问。人物要有外表,张飞豹 头环眼,关羽面如重枣,刘备动不动如丧考妣放声大哭。这些人物能形成一个极 易识别的脸谱,忠奸智愚一目了然。他们要有过去,不能平空消失或出现,行为 皆由因果牵动,如长江之水由西向东,从高至低,决不会中途掉过头来流。他们 不能平空出现或消失,得合理,符合日常生活的逻辑。线性因果推动性格形成与 情节前进,一切果皆由因,一切因必种果。他们最后完全独立于作者之外,作者 不能忽然跑出来指手划脚唾沫四溅。至于故事,它当然得有趣、好看,煽情,足 够消闲,不能通篇灰暗压抑,没有一丝光亮——你小说中的愤怒、绝望、阉割、 荒诞、疯癫、虚无,那是万万要不得多,顶多像芥末撒上一丁点——被孔老夫子 熏陶了几千年的中国人一向缺乏悲剧意识,所以不能把瓶子彻底打碎。第二,关 于文字的和谐与美感,我承认。不过,你还没有认识到文字的历史沉淀。拉丁文、 希腊文、英文、法文等等,这些文字无不贯注了一个个民族几千年的精、气、神。 这种底蕴决定纸质书永远不会被一些电子光束所彻底淘汰。当然,我也并不否认 它们或有一天会进入博物馆的可能。第三,客观的真实是一个无限的问题。只能 回答,为我所见的,便是真实。这是客观的唯心主义。唯心与唯物,谁对谁错, 我也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干脆不去问,不去想,一个人若只看到眼前,叫短 视;看到明天又或一个星期,叫精明;看到一个月乃至一年,叫智慧;看到一生, 那叫悲哀。关于人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参差百态一点好。我不反对你的看 法,也不赞成。你要记住我目前的角色,我现在是一个出版商。      你说,那你认为什么样的书在现在好卖?   他说,其实开始已经讲了一个符合传统阅读胃口的书,但时代在前进,更好 卖的书是与时代同步振动的。内容新鲜、形式时尚等。这里面说起来就话长了, 你有没有兴趣听?   你点点头。   他说,有一个犹太法则,世上百分之八十的财富皆为百分之二十的人所创造, 并为其所享用,此法则同样适合于做书的选题策划。首先我们得弄清楚买书的人 究竟是哪些人?父母买给孩子看。譬如,名著、励志书、学习书、教辅书等。不 过,自己掏钱为自己买书的青少年占了绝大多数。他们对什么书感兴趣?按顺序 可作如下排列——教他一技之长或给其职业添砖加瓦的书,譬如计算机、考研辅 导等;搞笑、幽默、有趣的书,客厅读物,休闲读物,可以在枕上读,厕所读, 路上读。   你说,是的,网络上这种资源海了去。一个好编辑,得是足够年轻足够酷的 编辑来选稿,再加上一个老练的文字编辑来校订。无厘头大有作为。这个系列里, 一年整出十来本没问题,简单一句话,找概念,再找相应文章,再来把别人已经 出的笑话幽默什么的玩意拿过来作参考。   他点点头,说,一些小故事大智慧之类的励志书。它与幽默书一样都可以与 读图时代溶合在一起。找出切入点来。这将是一个非常新鲜的操作;通俗易懂谈 赚钱又或是为人们打开一扇财富之窗充满金钱与梦想的书。谈赚钱的书永远也不 没市场,梦总是迷人的。这也是看一个如何写,如何面对特定的人群进行再细分 的过程;好看、刺激、能充分满足感官需求的书,这里面就包括从游戏派生出来 的奇幻小说。这里的市场大得惊人,成功的关键在于把书与软件游戏结合起来。 还有诡异恐怖吓死人不赔命的小说;时尚话题。它包含两方面,一是概念,譬如 小资、波波等够酷、够眩目的一些崭新的生活方式及理念。   你说,小资过了是布波(BOBO),布波过了是什么?   他笑起来,是狗屁。就纯文学书而言,出名人的书当然最好,但僧多粥少, 书稿难求。可找那些有潜力,后劲足,目前还未冒出头的年轻人,跳出一个做书 的狭窄概念,做人,做的不仅是他本人,更重要的是做这个人背后的底色,他所 代表的思想,生活方式等。三流编辑做书本身,二流编辑做作者,一流编辑做概 念。目前做纯文学的还多半是把一些各种风格不同作者的书放在一个系列推出。 换一个思路。不从书这方面入手,从“人”这里入手,同时推出同一个人的几本 书。当然,这些书具有好小说的几大特征——深刻、新鲜、悲悯、有趣——技术 层面上的立意、结构、语言、情节、人物皆有可圈可点处,以及烙印在这些特征 上的“智慧”。这是内容上的“新”。版式花样、开本大小,封面设计等也都强 调一个“新”,譬如在小说里加入世界名画来阐述细节,把那些揉碎了的黑芝麻 串起来,让它们具备连环画一般的动感,就能弥补故事性的不足。说句老实话, 我很想做你的小说,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说,那什么是畅销书呢?   他说,畅销书其实是一个很极富弹性、相对的概念。它的弹性不仅表现在绝 对销量上,还表现在我开头所言的这种种选题都有可能成为畅销书的可能。   你笑起来,畅销书的实质?特征?其生成机制,内在动因?似乎都没有讲清 楚哦。   他笑了,那你不妨讲讲看?   你说,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对“畅销书”下过一个定义——一个时期内, 在同类书的销售量中居领先地位的书,作为表明公众的文学趣味和评价的一种标 志。它的深层含义是什么?就是迎合“公众”,或者简称为媚俗。媚俗不是贬义 词,它意味着出版商对公众此时此刻心理需求的准确把握。你渴了,我这里有水; 你饿了,我端来香喷喷的大米饭,你不想吃饭喝水,只想喝可乐、肯德基,我也 懒得告诉你快餐吃多了会发胖,我的职责只在于尽快把水与米饭收起来,在尽可 能短的时间内,为你送上可乐与快餐。   他笑起来,一切皆由公众的欲望说了算。他们是上帝。畅销书所体现的种种 是社会政消费治、经济等诸多规律在文化产业上的投射。它纯粹是一种商业运作, 一种贴着煽情、励志等时髦性感标签的产品。一个好出版商在判断一本书是否畅 销时,必须摒除文学意义、思想价值等因素,除非它的文学意义、思想价值强大 得能够成为一个足够眩目,让人眼花缭乱的口号。   你说,是的,它得通俗,富有亲和力,从内容到形式上都不能摆着一副权威 的面孔高高在上,哪怕再专业的书籍,在畅销书运作的范畴内,也得放下身段, 借助于漫画、卡通、寓言、小故事、等表现手须来让它变得慈眉善目,从而将其 阅读障碍尽可能减少到零。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一部满篇之乎者 也的书注定不能成为畅销书。一部在包装、设计上没有推陈出新,价格定位不准 确的书,哪怕内容再好,再符合公众需求,也很难成为畅销书,因为公众根本就 没有兴趣将它拿起来。   他点点头说,是的,个人是智慧的,但把个人放在公众这个群体中,一定会 丧失他原有的智慧,公众非常愚蠢。所以做畅销书的朋友都好好去读一下公众心 理学,不要光读课本上的,注意观察生活中的一些现象,其研究最好的切入点是 “谣言”。   你说,畅销书很强调时效性。所谓时效,首先体现在策划、选题上的超前。 比别人先想到,甚至早就做好相应准备,譬如张国荣、陈宝莲之死完全有其必然 性,这些艺人、名人的压力大得很,他们的明天是可以预见得了,以后肯定还有 李国荣、许宝莲死,做为出版商,在商言商,应该按一个大致套路将这种操作流 水线化,规范化,平日里就做好相应资料收集,包括小说,一待事情发生,便以 迅雷不及掩耳改个名字、换个花样推出。时效性还体现在实施的迅速、准确。这 就要求出版商平日能很好地协调好出版各环节,有信心,有勇气,有实力。任何 类型的书都有可能成为畅销书。真正意义上的一本畅销书应该是在还没有书稿时 便开始着手策划。先是细分读者,研究人群。他们是谁?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口袋里又有多少钞票去买他们想要的、喜欢的?然后再根据细分下的这一块群体 的喜好与消费能力去找选题,选题要找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切入点,譬如《哈佛女 孩刘亦婷》这本书最早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若没改名字,这本书恐怕不 能畅销,《花儿为什么这么红》根本就是云里雾里,没有抓住实质东西。对大多 数中国人来说,哈佛是一个梦,女孩的亲和力又比男孩更好,而所有的中国人都 有望子成龙与望女成凤的情结。选题找好了,然后是作者。作者自然名头越大越 好,当然这里有一个成本核算,但不管怎么样的权威,其文稿必须通俗,文章中 的专门术语尽量不要有,而这一点恰恰是大多数权威们所缺乏。可以找人像翻译 外文一样,将他们的理性思维故事化,简单化、时尚化。这三个“化”是畅销书 的基本特征。   他也笑了,不过,你所说的似乎仍是概念上的一些东西,能不能举一个实例?   你说,可以。对于一个出版商来讲,不可能什么书都做得了,得找准其中几 项,一个猛子扎进去,发展了,才能谈得上其他。这是一个量力而为、审时度势 的事。我对书一向有一个认识,那就是得把它们像卖彩电冰箱洗发水一样卖。现 在许多他等等都还有一个错觉,那就是认为只有文字才叫书。读图时代喊了几年, 但真正能沉浸下去搞其中策划的没有几个。非得让几个外国家伙所做的几本滥东 西来中国大行其道。如《今天你心情好吗》,它的定位只是情感,版式设计粗糙, 图片与句子也非有效结合,并不大适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这些年大家并没有把 读图时代当成一个庞大的市场再在里面细分运作。我可以编这么一套书。用一系 列极为搞笑的图片来谈一谈一些管理上的名言、经验、或者一段小故事、一篇好 散文等等,这图片与文字互相诠译,互相重新赋予新鲜的灵魂。这里面的概念无 穷无尽,先行找到那些最有卖点的来,卖点——性、金钱、暴力等——公众最关 注的。又譬如漫画。先以校园笑话为脚本,设计出几个卡通人物群,如猪头哥、 乌鸦嘴等,串起这么一长串笑话,做成蜡笔小新、老夫子之类;再譬如以魔鬼辞 典为脚本;以短信为脚本等。      他说,有点意思。那么,我问你,假如你是我,如何来做时代三代曲?   你说,异型开本。特种纸。二十五开。譬如《女贞汤》。封面设计简单。黑 白色基调。以示庄重,但品质非凡。同时如你所言在每本书里添加国外印象画派、 野兽画派、毕加索等名画之图,图与文可以相得益彰。版式活泼,甚至不妨对那 些名画加以一定修改,在图上直接添加书中较为精彩的句子。宣传方面可从如下 方面着手:在一些大众报刊加以连载;送至国内一流文学刊物上发表,获取评论 家的视线;几大网站的首页推荐连载。尽可能形成专题报道;广告。分为传统媒 体与网络两块。又分硬性与软性两大块。像家电厂商们学习,把它当成一个产品 来营销;促销工作。北京、上海、广州,签名售书,同时在相应媒体上给予支撑。 打造起定位中一个概念。或专门挑几家店,派出促销小姐亮亮相,以制造新闻热 点。又或走出去,去一些知名的学校签名售书,直接点领制高点;宣传品的制作。 海报、手提袋,藏书票以及现在很少在书店里出现的POP牌等;找人捧,也找人 开骂。骂得越凶越好。组织好书评。到时由点及线,至面,有针对性地投放;邮 件群发广告。用QQ在线搜索QQ用户发消息,在各大论坛注册给网友发消息等,方 法不一而足,皆视详细计划而定。至于印务、发行等就不多说了。      他说,说的不错,可还是自相矛盾了。根据你在前面说的畅销书三大特征, 你的时代三部曲好像并不是畅销书,那么还有这个必要如斯操作?   你说,风险无处不在。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这样的事怕不大 现实。坦率说,你现在很沮丧。各种利弊权衡在脑子里嗡嗡地响。你也不知道如 何是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心里存一份善意吧。   他说,我劝你还是沉淀一下,不必急于出版。你的时代三部曲毕竟不是畅销 书,那么它应该不怕时间的过滤。不谈出版,来谈谈小说写作本身吧。可以这么 说,一个写字的人在写作之前,必须要清楚自己的东西是写给谁看的,这样才不 会怨天由人。一个想在文学上有所创造的人必须耐得住寂寞,这是句老话,老生 常谈的东西往往为人所有意无意忽视。扪心自问,你想成为一个畅销书作者,还 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过人是要先吃饭的。我个人的意见是你先把畅销书 写好,才来谈其他。何况,畅销书的写作本身也是一种非常好的写作训练。你说 是不是?      你点点头,放下电话,窗外夜色已深,发出一种类似于秋虫鸣叫的好听的声 音,一些暗的漩涡在夜色中涌动。一些灯光像节日焰火不时从漩涡中高高跃起。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噼哩啪啦地响。微微的,眼前冒出一团团光线,它们无限伸展, 又迅速地缩回。动,然后是静,明灭不定。你在心里为这位书商祝福了一声,走 出屋子,来到阳台上。这里是城市。就这样简单。但你心知肚明,这种简单里蕴 藏着一种难以言喻,没有谁能控制得了的狂躁。      33      城市在夜色中浮起,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泡泡,一直在膨胀,似乎在下 一刻就要化作漫空的肥皂泡沫。你站在马路上,黑的颜色四周漫不经心冷冷地流 淌,脊梁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下。你回过头,一片叶子正从染满灯红酒 绿的光中慢慢飘下。起风了。街上真凉。你哆嗦了下,用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些。 来来往往的人全缩着头,活像是群不愿伸出脑袋的乌龟。      你有些饿,饿的感觉,蚂蚁般咀嚼着那空空荡荡的胃。你都不记得自己多久 没吃东西了。从床上爬起的那刹那,却真是晕天黑地。两只脚仿佛踩入棉花堆, 汗珠子从额头上不争气地一粒粒蹦出。还好,掉在地上却也成了润滑剂。你喘着 气把脚拔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潮湿的腥味已渐渗入房间的每个角落。 几个赤裸裸的女人正在墙壁上媚笑着挺胸送胯。一台蒙满灰尘的挂钟则在房间的 另一侧聚精会神,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这些。屋子里惟一还在发出响声的就是自 己胸膛里那颗已经是疲惫不堪的心脏。似乎有个两眼糊满屎状物的老头在那里有 一下没一下敲击着。几条鲜红的胸围与三角内裤懒懒洋洋地躺在地上。      你想了会,决定走出家门。城市里没有小时候那种高高的门槛。你在迈出家 门时并没有摔跤,脊梁骨也算是坚挺着。你把门合上。嘭”地一声。一只蚂蚁从 门楣上滚落下来,翻了个跟斗,站稳身,摇摇头上那二根触须,认真思考了会, 继续往门里爬去。你并没有注意。用脚踩死了它。      冰凉的风在街道上像个巨大的拖把来回扫动。那些落在地上的灯光像尘土四 处飞扬。自己的影子在奇怪地扭来弯去,像在跳舞。你伸出脚想去踩它的脑袋, 可总也是够不着。良久,你终于放弃了努力,开始望着影子嘿嘿傻笑。不知道影 子是否会饿,钱正在上衣口袋里躺着,不是很多,也不少。但你并不想去买什么 东西来把这种饿的感受驱逐掉。那从胃部逐渐弥漫全身的抽搐感就像针一般让你 觉得自己还算是个真实的存在。      饿是什么?巴莆洛夫摇起铃,狗的嘴角就流下涎水。这种最本能的反应让你 赞叹不已,喉咙里宛若刚饮下一杯“深水炸弹”。那些饿的火焰会让心变得温暖 起来,而同时,欲望则会在火焰中慢慢凸现。这都是很真实的感觉。      你闭上眼,站着,仔细地享受着这些。风声沙沙地响。寒意正肆无忌惮。既 然睁开眼是个冰凉的世界,那么又何必去睁开眼?而眼帘深得的这个黑色的世界 却也可以随心所欲。你在兴高采烈的冥思中渐然陶醉,像一根街头常见的电线杆。 但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扰了你。这声音让你猝不及防,以至于你差点就跳了起来。 一个人影正提着一篮黑乎乎的东西站在你面前。      先生,买花吗?   买花,花可以吃吗?你有些恼怒,又想起自己真的是应该去吃点东西了。人 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转身就想离开。黑影伸出了手,拉往你的衣 角,先生,就买一枝吧。二元钱,行不?这是玫瑰呀。      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就是玫瑰花?你觉得可笑至极,摸出拾元钱,递过去,拿 五枝吧。黑影走远了。一个小女孩子,看不清颜容,有一双黑闪闪的眸子,像二 粒黑宝石。你拿起花儿,走到亮处。都是些残花。这很正常,所有的花儿在被剪 下来的一刹那就是残花了。你把花瓣一朵朵撕下,用脚把它们踩成再也看不出颜 色的泥巴,心满意足地笑了。这些花儿总算完成了自己来到世上的使命,尘归尘, 土归圭,它们下辈子投胎还会选择做花吗?      前面有间酒吧。霓虹正在那得意地晃着脑袋。你推开门。音乐的声音像根五 彩缤纷的鞭子猛抽过来。你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咽下口唾沫,定了定神,迈进 门内。到处都是抖动着的身体与癫狂的欲望。一种湿漉漉的东西在刹那间也就渗 入肌肤里,让你的皮肤在瞬间就已五彩斑斓。      你朝吧台走去。感觉自己就像是猫,脚步轻盈无比。是不是在某个时候,人 都是可以飞?饿的感觉让整个身体恍惚都在飘浮,似乎再朝前迈一步,就能迈入 梦里。五颜六色的光芒飞速旋转,一些破碎的羽毛被人震耳欲聋地从头顶撒落。 身体很软,饿却在燃烧。这很好。你在快倒下去的时候,准确地把自己扔入个高 高的转椅上,就像小时候在河边抛石子。你轻轻吹了声口哨,头低下,手伸出去。 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入你手里。你用力捏了捏,冰凉的总是结实的。不用多说,这 种酒吧只提供一种叫jump的饮料。中文名字就是“跳”。跳,喝完了就跳吧。不 管跳成青蛙火鸡或魔鬼上帝什么的,这个跳的动作本身也就意味无穷。      把脑袋从肩头拿下去,让每块肌肉踮起脚尖开始哆嗦。河里的沙子在筛子上 摇来晃去,那些不停翻滚的沙粒就叫哆嗦。冷、饿、害怕等,许许多多的感觉都 有可能成为这张迷人的筛子。你跳起来。不管这酒里放了什么,它的确有着让人 想跳的冲动。或许真正让人想跳的也只是这音乐灯光空间人声。但你确也是在喝 过这杯酒后从椅子一跃而下。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梦。在梦中也就是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或一无所能的时候。 你的身体在不可思议地折叠飞旋弯曲倒立。是这样肆无忌惮却又如鱼儿般灵巧无 比。在拥挤的人群中,竟没有撞上任何一具已近癫狂的身体。一切都是本能。不 用经过大脑。身体就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又恍若疱丁解牛,游刃有余,酣畅至 极。灵魂浮起,在一片不可言喻的透明中,渐然清晰。没有爱没有恨,只也是自 在地舞蹈。舞,风为曲,云击缶。你并没注意到周围人群的脚步声已渐渐停下。 大家似乎都有点吃惊。你身上那些高难度的动作充满不可思议的魅力。人群不自 觉地空出个圈。也许圆就是最接近完美的一种形式。这世界本也就是由无数个正 在膨胀或坍陷的圆所组成。当你单手轮流着地把自己弄成一个陀螺时,终于有人 开始抱以掌声。你一惊,像有样东西一巴掌平空扇来,所有的肌肉一下子就僵硬 了,仿佛从九重天又跌落凡间。你站起身,头重脚轻,趔趄着,恍若一个醉酒之 人。你咬紧牙关,没让自己摔倒,踉踉跄跄,也不知撞上了几人的肩膀,终于回 到先前的椅子上。      人群又转了起来。刚才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发生。细小的汗珠从额头一粒粒疯 狂地跳出。莫非它也饮了这酒?你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手还在不停颤动, 努力了好几次才从其中抽出根已经有点变形的烟,叼在嘴上。为何手会不听话? 为何刚才却可以随心所欲?莫非先前那人不是自己?你的心不由自主地又哆嗦起 来,然后听见“叮”地一声清脆的响。桔黄色是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颜色。你凑 头,点燃烟,深深吸上一口,再慢慢地吐出。是一个女人。      你好,可以认识你吗?我叫bule。   bule是什么?你没有回过神来,含糊地嘟咙了声。你没听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已如蛇缠上来,腰似乎已被这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掐在手 里。女人嘻嘻地笑。笑声却也好听,像个风铃儿,叮叮当当。你眯起眼。真饿。 所有的面庞都是浮起的花瓣,就像开始买的那些花儿样,全是黑乎乎的,而当那 些五颜六色的光芒撒落时,它们又成了涂满油彩的京戏脸谱。      你叹了口气,胃隐隐约约地痛。你听见自己在对这个女人说,走吧。   你有点奇怪,这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吗?喉咙里似有火在烧,坚硬的街道在 一点点柔软。浮躁的人声、光影一大朵一大朵地拍打着你的脸。女人的头靠在你 肩上,真重,可不管怎样,你得扛着。你挺起脊梁。虽说不分男女,骨头同样都 是206块,但它们的心理结构应该是大不一样。所谓雄纠纠,气昂昂。   你有些自豪,脸上露出微笑。你说,去哪?   你说去哪就去哪。   女人就是一大堆废话。你皱了下眉。你有地方吗?枕在你肩上的那个脑袋跳 动了二下。一股肉香夹杂在女人的发丝里悄悄溜入鼻子里,你打了个喷嚏,声音 很响。女人抬起头,你没有地方吗?   你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家,那间租来的房,它不是家。家里不会有灰尘,更不 会有随地乱扔的那些鲜红的东西。你并不想把这个女人带到那儿去。不管如何说, 那儿暂时还算得上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角落,它不应该变成一辆公共汽车。何况 你也不敢确信自己是否还有力气爬上那六楼。虽说人本来就是在不停地上着各种 台阶,但你现在只想把快要软下来的自己早一点放入女人身体里。      你舔了舔嘴唇。迎面的风很是干燥。曾被jump滋润过的地方很快又露出龟裂 状的细纹。也许只有那似水柔情才能让它恢复生机。但柔情真会是水吗?就算它 是水,还可能清澈吗?围绕着城市的河流早就成了条臭水沟。翻着白眼的死鱼恐 怕也难找着一只,在河面上飘浮着的只有各种垃圾与狗屎。真饿。像有把小刀在 胃里不停地割来划去。你往四周看了看。有些犹豫,慢慢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女人有点诧异。   一起去吃点东西吧。你笑了笑。因饿带来的快感到最后一定会变成一把小刀。 所谓心灵的享受总要向身之欲望低头。恒心毅力志气等多就是可笑荒唐无知的代 名词。谁有本事十天不吃不喝不睡不撒尿去干某样事吗?因为不能,所以就是没 本事。这就是逻辑。      女人情绪有了点兴奋,去annil。那儿的东西有品味。我去过很多次了。女 人说着话,扬手拦下辆的士,还没等你想明白来,女人就已把你与她一起塞入车 内。她的劲真大。车身微微一颤。你有些纳闷,自己的骨头不是特别的硬么?你 都不敢确信在走出酒吧的那段路,究竟是谁靠在谁身上了。      灯光从车窗外匆匆掠过,女人脸上有着一层金属般的光泽,嘴唇很厚,大片 青灰色的眼影。你的手指尖像触上了钢铁,冰凉。你忍不住又把手伸向女人的乳 房,它目前还是柔软的,像刚出炉的面包。面包不咽入肚里去,迟早会比石头还 坚硬。乳房又会因为什么变坚硬?当乳房从面包变成石头,是否有谁的牙齿因此 而崩坏几颗?你忽然觉得有趣极了。      给我枝烟。女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递过烟,手轻轻滑入女人的衣衫里,鱼儿般游了起来。不管是哪个女人, 她们的身体却也一般模样。你开始专心致志地享受起从指尖传来的那些麻酥酥的 感觉。黑色的花朵是不会在意自己最后飘向何处。海的潮,在涨起落下一万次后, 从第一万零一次算起也就毫无意义。但涨还是要涨的。潮水不涨起来,这世上也 就没有潮水这个单词。   你把头埋入女人的怀里,没有乳汗,有隐约的腥味。但吮吸本身也就让人沉 溺。你闭上眼,眼皮很重。女人没有动,似乎在想着什么。几缕烟雾从嘴角漫不 经心地飘起又渐渐散开。车子平稳地驶着,你发出微微的鼾声。巨大的河流在城 市上空默默流淌,沉甸甸的空气随着风声茫然地敲击着每一扇玻璃窗。你在梦里 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在喊停车,而车身也悠悠一颤。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你情不 自禁地露出笑容。      你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蜷缩在一堆树丛下面。天已蒙蒙亮。几个早起煅炼 的人喊着号子跑过。没有人正眼看你。你摸了摸口袋,钱还在,似乎变薄了点, 但这有什么关系?自己确也是不大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你笑起来,用力捋了捋 头发,在家小吃店里坐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咀嚼。就这么样,你一直努力吞咽着 各种食物。一个时辰后,你像个孕妇腆着肚子艰难地走到垃圾筒旁,不可抑止大 声呕吐。也只有这个时候,眼泪与鼻涕才是这样真实。      34      清风,阳光,玻璃幕墙。空气洁净得像情人的手指。你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他 们。一男一女,并排躺在一条长凳椅上。男人在内,女人在外。男人脑袋枕在女 人胳膊上。男人还在睡,打着憨态可掬微微的鼾,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女人 已经醒了,眯起眼,撅着嘴,聚精会神地盯着怀里的男人,眼睛也不眨一下,仿 佛生怕一眨眼的功夫,这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就会跑不见了。      有风吹来。一片银杏叶子在空中翻着跟斗,一下晃过来,一下晃过去,让人 的眼珠子滚得不亦乐乎。忽然,这叶子落下了,落在男人眼睛上,轻盈地踮起脚 尖。叶子边缘有一抹不规则的金黄,男人的脸一下子生动极了,原本黝黑的脸膛 泛出一层幸福的光泽,男人在梦里好像也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幸福,嘟囔一声,更 用力地向女人怀里挤去。女人微微欠起身,小心翼翼拈起银杏叶子,动作非常轻 柔,似是怕打扰了男人的梦。女人把银杏叶凑到鼻尖嗅了嗅,歪着头想了一会, 又把脸凑向男人那,用力嗅着,仿佛要在这两者之间得出一个比较结果来。      女人并不漂亮,头发蓬乱,指甲里全是污垢。脸上有不少山风吹出来的皱裂, 红扑扑的,很像一只被霜冻过的苹果。女人感觉要比男人稍大一点。他们之间是 什么关系?姐弟还是恋人?长凳椅下放着两个脏不拉叽的黄布大帆包。从衣着打 扮上不难看出他们的身份。令人好奇的是,他们似乎就这样在这把躺椅上过了一 夜?一直是男人躺在女人怀里?抑或女人也曾睡在男人怀里过?夜里的北京不知 是否有露?秋天来了,露会伤人的。不过,男人和女人脸上都没有露水的痕迹。 他们紧紧依偎,脸上虽然没有笑容,神态却弥漫出一种安静与纯粹,让人见了, 不知不觉,整个人都被洗得干干净净了。      你笑起来。你隔了他们约五米。在他们沉默而又顺从地面对苦难时,你作为 一个旁观者,好像从中获得了一种美学上的愉悦。这可真有意思。从别人那,想 当然地去获得自己心里一直想获得的。许多的人习惯于这么做,所以他们从来就 不会去指责谁对谁错。这个世上还会有肯陪着流放者去西伯利亚的俄罗斯少女吗? 你在公交车站等着巴士。你的影子被阳光高高抛起于那片耀眼夺目的玻璃幕墙上。 你用手指按紧大脑,听见里面发出来的尖啸。      逝去的雨点在马路上泛着血腥,它们脏了,再也不会有人肯为此弯下腰了。 你在许多喷香的肉体里放逐自己。你与许多女人做爱做的事。你在街头走来走去,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上,但风还是从四面八方急吼吼地吹来,一丝丝 的凉意穿过身体,携走热量。渐渐地,身体仿佛快要被风吹没了,只剩下一个心 脏在个难以言明的空间里有气无力地蹦跳。你没有来时的方向,也不晓得要去何 方。这个世界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你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深入骨髓的空空荡荡。你睁开眼睛,看着雨点在天 空中悄没声息地纵横交错。城市里的雨来得好快。你叹了口气。湿漉漉的,这个 城市,让人厌恶,像一块被许多舌头舔来舔去的口香糖。你张开双臂,想像自己 是一只鸟,能飞到云层上面。但你心知肚明,如果你真以为自己是一只鸟,纵然 你不想在别人头上拉屎,不用多久,你也会被枪声击落。      一只空的铝制啤酒罐从长街那头滚来,当当地响。它打扰了你,这令你很生 气。你踩住它,用力踹它。它晃了晃,径直闯入路边一间咖啡馆。你吓一跳,想 跑,又觉得不妥当,讪讪地走进去。你想捡回啤酒罐。这点公德心你还是有的, 你不能说自己讨厌那块口香糖,就非得朝上面也吐上一口唾沫。你弯下腰,结果 头却在咖啡馆的铝合金门框上重重一撞,眼前飞出星星。它们笑得像一群小妖怪。 你倒吸一口凉气,想骂一声他妈的,侍应生出现了,笑容可掬,“欢迎光临”。 你只好卷起舌头把这句国骂硬生生憋回肚子里。你进了咖啡馆。      你不喜欢喝咖啡,黑乎乎的水与洗过身体的水差不多,其中更有古怪的滋味。 尝一口,舌头发麻。什么滴滴香浓意犹未尽,在你看来纯属扯淡。不过,淡总得 有人扯,有身份与学识的人多半还是要靠“扯淡”来撑一点场面。再说咖啡是泊 来品,据说喝了它深夜里便会睡不着觉,可以满大街去找地方跳舞,这当然比睡 不着瞪着眼睛看天花板数绵羊更有意思些,毕竟舞蹈与姑娘们迷人的大腿是分不 开的。你就这么想着,像一条狗,目光专往人们的下半身扫去。啤酒罐似乎已经 人间蒸发。它不见了。会上哪儿去呢?它应该是一个没有生命不会乱跑的东西。      你胡思乱想,忽然发觉人的下半身的语言可要比上半身丰富多了。譬如靠墙 坐的那个少妇同志,往桌子上看,服饰打扮说话神态无不一本正经;再往桌子下 看,她那双长腿正结结实实缠在她对面手捧着本书的小伙子的大腿上,并不停地 扭来扭去,像两根会跳舞的油条。你乐出声,赶紧捂住嘴,继续一脸深沉地寻找。 然后你看见他,他也在笑,向你挥手,并随手从身边拿起啤酒罐,您在找它吗? 你说,是,怎么把它捡起来了?它可不是什么宝贝。   他笑了,飞到我身上的东西不是宝贝,还有什么东西是宝贝呢?   他笑起来时,眼睛却眯成一条线,让你顿生亲近之心。你坐下来,并在那一 刹那瞥见小伙子手上那本书的书名,《伤心咖啡店之歌》。这本书你没看过。你 看过一本《伤心咖啡馆之歌》,里面说的是爱人者对爱人的狂热以及被爱者对被 爱的轻蔑。而这与这年头“找个自己爱的当情人,找个爱自己的当老公”似乎隐 隐有异曲同工之处。虽然结果一样是伤心到底。你的脑袋有一些混乱。你不知道 “店”与“馆”的区别在哪里。你喝了几口咖啡,脑袋里就更混乱了。就这样, 你与他有一句没一句都聊起来。      35      他说,性是商品。其他一切诅咒或赞美皆是一些别有居心的人加以其上的不 实之词。学术界对性的视野目前多半仍在生物、心理、文化与历史这三个点上打 转。他们显然忘了以经济的眼光打量性。现在这个社会是一个发达的商品社会。 必须正视性是商品。也只有正视这点,并深深理解这点的人,才不会为性所惑, 为性所困,内心保持宁静,手上才会多出一根用来保持身体平衡的杠杆,从容行 走。世界是一根钢丝。性的狂风把它吹得摇摆不定。一个现代人必须冷静地观察 到性的商品属性。它是一种用来交换的商品。在漫长的不发达的小农社会里,性 一直扮演权力的附属品,扮演着这个通房丫头的角色。而在混乱的工业革命所引 起的性革命中,它又扮演着一种人类自己创造的一种宗教角色。这是人对神的僭 妄了。应该还其本来面目。      你轻轻地笑,把咖啡往嘴里灌。你没有说话,你静静地看着他。他大约有四 十岁。脸长,面白无须,说话慢斯条理。额头宽广,容许四只大甲壳虫并排爬动。 眉浓,连成“一”字,偶尔皱眉,“一”字便硬生生断成三截。眼睛略呈棕褐色, 人微驼,身子略前倾,左肩上挑。右下颌处有一粒黑痣。据说,这叫富贵痣,痣 上还有毛。毛长,黑,而且弯曲,让人忍不住想起身体某部位的毛发。它的存在 令这颗痣黯然失色。      他说,商品有价值与使用价值双重属性。性的价值与空气一样,无限大。没 有空气,人将窒息而死;没有性,也就没有人类。所谓的无性繁殖,不是没有性, 仅仅是省略了性的插入,人为地将“性”割裂开,说到底,它最终也需要一个精 子与一个卵子的结合。只有结合才会有宇宙。精子就是时间,卵子就是空间。将 时间贯注于空间内,一切“可能”才会生根发芽。但性的价值也无限小,谁会将 空气当回事?全世界六十几亿人,人人身上无不自带有这种设备。何况性已泛滥 成灾。让一个女人脱下裤子远比与她交谈十分钟更容易些。      你摇摇头,嘟囔道,好像不太容易吧。   他说,我说的不是女孩儿,可所有的女孩儿都会成为女人的。当她成为女人 后,只要付得起价钱,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包括肯尼迪的遗孀她也会在你面前 脱钢管舞。总有一些女孩儿难免会被一些玫瑰色的梦呓欺骗,她们还没有机会认 请这个世界冷酷到底的风格。幸好,有越来越多的女孩儿虽年轻,却已或多或少 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点,于是或纯情或妖冶,偶尔一个箭步跳到大街上,希望那 些开着豪华轿车的男性能开着车呼啸地朝自己撞来。在一个物质社会里,理性会 趋于完美。而现在的女人又无非两种。被说成是淑女的,自己心有不甘,这等于 剥夺了她们鱼跃龙门的机会。被说成是婊子的,又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还不好意 思将蒙在胯下的最后一块纱布拿开。也难怪,半抱琵琶半遮脸应该能卖上一个好 点儿的价钱,而且八大胡同的妓女若遇上街头流莺是要朝地上吐口水的,也是有 尊严的。当然,这是玩笑话。理性趋于完美的结果便是感性的失语。爱情神话只 剩下两种面貌,一是两个被子女遗忘不得不相互取暖的孤寒老人;一是报刊杂志 上那些矫情的文字。女人越来越晓得趋利避害。不仅学会了婚后盘算丈夫的价值, 也晓得要在婚前仔细计算。   他说得不无道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是写在昔时贤文里的吧。你 侧过头去打量着旁边那个丰满的少妇。她的腿真白。   他扭了扭脖子,说,一个女人的五官、身高、衣饰、学识、谈吐、出身等, 这些都是性的具体而微,同时也还是商品,是可以按一定规则计算并支出某种形 式的成本加以购买。很多女人已清醒地认识到这点,并学会待价而沽。大家都清 清楚楚明白所谓平等只是一个虚妄的话题,男女不可能平等,这世上只存在一个 价钱问题,若女人有钱,她同样可以去购买男人,在商品买卖中,这很公平。但 不是每个肯将自己出售的女人都贵有自知之明,她们往往高估了自己,这让人恶 心。前天我遇上个女人,出于礼貌,请她喝茶,她却卖弄风情叉腰噘嘴说要吃西 餐。她太把自己当根葱,不记得自己是谁。商品规则是不能破坏的。我并没有买 的欲望,她却要硬性推销。仍然出于礼貌,我请她一个人去了西餐厅。这样的女 人我不想再见到第二次。女人无法判断自己在具体某个男人面前到底是值一顿西 餐还是值一杯茶时,最好是记得商品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它们顶多是用外包装沉 默地诉说。不要把双方弄尴尬。性是商品,性是男女之事。女人是商品,男人同 样也是。男人想出售自己给女人时也得注意这些。买主永远是衣食父母。你可以 冲他们撒娇,可以耍些小把戏吊他们胃口,可以考一百分赢得表扬,但绝对不可 以真正惹恼他们。他们与你没有血浓于水的关系。狂怒的他们会往死里下手揍扁 你。这是商业法则第一条。很多男女在成功出售自己却忽视了这点,以为自己在 对方心中比上帝还大,结果被人扔出窗外摔得四分五裂。商品永远是在一个交换 的过程中。交换是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规律之一。不管是谁,想得到某件东西就 得付出另外一样东西。你想得到这个啤酒罐就必须迈入这间咖啡馆。人类要成为 万物之主就必须把自己视作病毒疯狂地掠夺、吞噬。一个男人要得到一个女人就 必须将自己的地位、钱财、才华等展示给她看。她若满意,买卖成交,若不满意, 买卖告吹。婚姻与爱情皆是买卖关系。人的情绪只一个个模型的反应,可以预测, 可以分析,可以根据种种曲线计算出其结果。譬如疼痛,有人打你,你会感到疼 痛。譬如喜悦,有人给你钱,你会感到喜悦。只不过这些曲线系数过多,过于庞 大复杂,人们对此常心有余而力不足,才说情绪不可捉摸。      你说,爱呢?毕竟新华字典里有这个单词吧?   他冷笑一声,我曾经爱过人,曾结过婚。少年时候的心真是温柔。尽管自己 仅仅渴望性,也会找出许多漂亮的名词将性梳洗打扮,并不停地美其名曰,譬如 动不动就挂在嘴边的爱。爱是什么?首先是力比多分泌旺盛,性欲折磨得身体难 受。自己需要一个女人,需要去爱一个女人。这是前提。然后便是寻找。按图索 骥地寻找。图是根据自己的阅读、生活经历及掺入一些想像勾勒出来的。环境将 决定我会找到什么样的女人。她与这张图的相似性可能只有50%,而我找不到更 相似的,那只能选择她。这是此刻。等到彼时,我可能遇上一个与这张图相似性 有51%的女人。毫无疑问,我会觉得自己爱上了她。爱,其实就是一个不停地选 择的过程。其间种种苦闷痛楚都是自己选择权衡利弊时的犹豫、傍徨。而构成这 张图的几大基本元素又是在不停地变化。经历不断增加,今天的你已经不再是昨 天的你。想像总是此山望见那山,所以,爱只会是一个至死方休的选择过程。至 于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只是体力、财力等不足以支撑起这个选择过程,或自己意 识到若再行选择的成本要远大于维持现状的成本之下的无可奈何的妥协。而人们 总是将后者视为爱情。焉不知妥协对精神的折磨无异于一把钝刀子割肉。当然, 有些人会老得神经麻木不再觉得疼。      你说,爱,到了某个时候,便是一种妥协。   他乐了,这话对了。当我们没有条件或者不够资格再行选择时,“选择”失 语,“妥协”出席。妥协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所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些冷冰冰的成语会成为中国文化中“爱”的代言词。我们都需要有一些温情的 面纱来掩饰。一些做父母的出于人性本身的弱点渴望控制住自己的儿女,却往往 会托词于亲情等美妙动听的词汇。道理都是一样的。一切不能摊开在桌面,否则, 重量将压垮桌面。得把某些东西藏于桌底下,用双腿夹紧,用内裤掖好。邻桌女 士。她很漂亮,有令人想与她上床的气质。这些是摊在桌面上的。是发给所有人 的信号。男人可以据此信号端起一杯酒去勾引她,她不会生气,所有的人也都不 会生气。她结了婚,那个看书的小伙子应该是她的学生。这些是藏在桌底下的。 尽管我们看见了,但不能当众说出来的,顶多像我们现在面对面小声嘀咕,而且 我们更不能因为自己看见这些藏起来的东西便粗暴地走过去,将桌子掀起。那样, 不仅是对这位女士的羞辱,也是对整间咖啡馆的羞辱。我们会被众人的口水淹死, 会被绑上十字架上烧死,因为所有的人都将感到危险,他们会意识到自己的内裤 同样有可能会被我们这样的人撕开,所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惩罚。      你说,这个世界就这么粗鲁?多少应该有一点儿美吧。   他说,美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美不是一种客观存在。这就给了那些居于 金字塔之上握有话语权力的人机会。他们所口口声声的“审美”只是一些自欺欺 人的谎言。一方面,他们需要一些畸形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畸形的心态,另一方面, 他们需要用这些畸形的来控制社会,谋求利益,稳固权力。他们运用各种传媒向 每一个人整天喋喋不休这些畸形的才是最美的。他们的努力是富有成效的。谎言 重复了千遍也会成为真理,何况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他们的声音甚至传递到每 一个刚出生的人的耳边。于是人们在潜移默化中服从了,并习惯了,并认为他们 说的才是美的。所以现在的人们多以猎奇为美,以病为美。初中学过的《病梅馆 记》还记得么?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 无态……这有些悲哀。但没法子。美毕竟是一种认识,不是事实。谁的声音大, 谁以为的便是美的,这条亘古不变的道理,不管你一个人在家里摔掉多少个盆子 也不能改变。      你说,性是不是美的?   他说,一些进进出出的活塞动作,何美之有?若硬要谈意义,它就是美的。 不过,我个人是否认“意义”的,但为便于沟通与交谈,我还是会使用这个词汇, 毕竟它也描述了一种观念上的存在。“意义”,包括“意义”衍生出来的各种信 念,从来只是一管迷幻剂,人们靠它来迈入彼此不同的天堂。一个整日奢谈意义 的人多半是一个整天手淫着的家伙,他们没看清楚世界的本质,害怕物的世界, 害怕冰凉,害怕数字,便用种种臆想出来的意义将自己与世界隔缘。这当然无济 于事,所以他们一定会手淫,然后自言自语,痛,并快乐着。      你说,意义?   他笑起来,牙齿闪着光。他说,惭愧,扯远了。性不是美的。除去繁衍的功 能,它就是为了满足一已之私的欲望。欲望要得到满足,必然要从他处掠夺。物 不会凭空生出来的,它有个来处,也有个去处。所以男人之形,如狼似虎,不足 则阳痿。女人之状,似死如亡,不足则阴冷。掠夺是天性。掠夺什么倒是次要。 关键是得把这掠夺的天性通过交媾时的激烈动作发泄出去。掠夺必然得付出代价,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男人掠夺时射出精液,女人掠夺时淌出爱液。当掠夺的天 性得到满足,他们瘫软在床上时,又会意识到还得为自己的掠夺找到一个实实在 在的物。具体的物能证明他的掠夺确有其事。于是,精液与爱液便成了他们用来 炫耀的战利品。至于什么两个人把爱做出来了之说,只是他们在掠夺时又彼此满 足了对方的掠夺罢了。有人喜欢喋喋不休的性本身即为美,是性行为与性心理的 高度和谐。几千年前,希腊人就说过同样的话。但请注意,用尼采的口吻来说, 这里的美只是男人为满足自己创造出来的美,也是女人为满足男人而将自己视为 材料塑造出来的美。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三寸金莲现在还会有多少个人觉 得美?若有,大家会一起喊变态吧。      你说,美,很大程度上仅仅是一种观念。   他点点头,作为受了几千年男人奴役的女人更要意识到这点。不过,恐怕意 识到这点的女人都没有好果子吃。现在还是一个男权社会。性革命中愿意扮作堂 吉诃德的女人不少,最后多也脱下那套骑士的道具洗手为姑嫂作羹汤了。性的动 作千变万化,究其根源,只是两种,一是插入,二是被插入。换句话说,性的特 征只有两点,一是施虐,二是受虐。你抓、我挠、你啃我肩膀,我扯你乳房。整 个性行为从抚摸开始,先是目光的审视、占用。说句不好听点,与屠夫打量案板 上的一块白肉差不多。接着再用手指与嘴或轻或重掐、揉、吮、嚼,刺激对方, 然后插入,重重撞击,并不断换着体形,什么龙宛转、鱼比目、燕同心、翡翠交、 背飞凫、偃盖松……名字确实好听,但万变不离其宗,不是阴茎“侵入”阴道, 就是阴道“吞噬”阴茎。每个成年男女或多或少都感受过“侵入”与“吞噬”的 滋味吧。女人最初被侵入,可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学会了吞噬。男人最初是侵入, 二十“日立”、三十“微软”、四十“松下”,于是被吞噬。大自然很公平。但 不管是侵入还是吞噬,这些雄纠纠、气昂昂的姿势与滚在泥地上打架的小孩儿有 什么区别呢?从普遍意义上说,男人是施虐者,女人是受虐者。情况有时会倒过 来。有的女人天性主动。有的女人深谙情感敲诈。事实上,每个男人心灵里都藏 有一个女人,每个女人心灵里也藏有一个男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男人是女人, 女人也是男人。大家都知道,性染色体结合方式为XY的为男人,结合方式为X X的为女人,但结合方式为XXY或者XYY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少。我所说 的男人与女人,一个是作为掠夺的符号存在,一个是作为忍受的符号存在。当人 能够去掠夺时,他便去疯狂掠夺。当人无法掠夺时,他便开始忍受,而其中却没 有第三条道路。人的一生都深陷在施虐与受虐的狂躁中。所以说,他人即地狱。 每一个人都是孤立无援的无望的存在着。      他的话可真如滔滔黄河水啊。你都有些糊涂了。知识确实是一种可以凌驾于 他人头上的权力。你皱起眉头说,性是美的。我曾经开着一家店。店门口的马路 并不宽,遇上下雨天,一些女孩儿便会在店门口挤成一团。头发湿漉漉的,隐隐 纺约地看见里面粉红的内衣,这很容易让人心摇神旌。那时,我还没有结婚,身 边也没有女人。于是,非常渴望。却说不清具体是渴望谁,似乎只要是一个女人, 声音轻柔,能伸手轻轻触摸我,我也能很随意不用担心什么苛责去用心触摸她, 也就足够了。惭愧,所谓的“触摸”,只是性的另一种表达方法。只不过,看上 去不那么露骨,好听些,易让女人含羞一笑、心领神会而已。记得那时对自己说, 愿老天爷保佑我能遇上一个会懂得用身体或语言来告诉我,她也很想的女人。不 再有其他什么,这就是埋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最为原始也最为纯粹的欲望。这是 性,也是这世上最为真实的东西。性是生命之源,是生命最为张扬淋漓的形式, 也是男女之间惟一能够真正结合在一起的方式。热爱生命其实就是热爱性。      他笑了,说,这段话的逻辑是何等混乱。对一些东西的理解根本是浮光掠影。 简直与牧师布道差不多。也能理解,少年人嘛,难免唯美、感性些。对了,你似 乎不大喜欢喝咖啡?品咖啡不但要用调动味觉,享受芳醇,除此之外,更需留意 四周氛围。最重要一点是趁热喝。咖啡冷了,不管其品质多好,冲泡技巧如何高 明,都会让人索然无味。用心品尝,找出咖啡后面的东西,不仅仅是文化与历史, 那些报纸上说过的。找出你自己对咖啡的理解,尽管你不喜欢。但你已经在尝试, 你就应该试图给出自己的理解,对吗?性就是一杯咖啡。过了热度,便乏善可陈。 我曾经试图给性下出一个比较清晰的定义。认为它不是交媾,不是雌性与雄性之 间的上上下下,虽然它包含这些,但那些只是性技巧,不是性的实质。但我却始 终给不出一个哪怕是漏洞百出像学术书上的定义。很遗憾。性有时就像隐藏在星 星后面的夜穹,而我们则往往是根据这点点星光来推测夜穹。      你说,记得那时很喜欢一篇文章,劳伦斯写的吧,“与音乐做爱”。这名字 真是魅惑人心。打开音响,放松身体,忘了自己,只剩下心。琴声悠悠扬扬,随 着万物涌动卷起的潮水一层层泛起。空山细雨、小桥人家,几只画眉啾然鸣来。 男的倜傥,女的俊俏,手牵手,脚踩着云,然后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噫,云卷 云舒,花开花谢。这似乎便是真正的性,发于内心深处,不借诸于外物,充满善 意,只缘对生命真挚的爱。相视一笑,抱紧,搂住,相吻,全身心,不仅仅是嘴 与舌之间的纠缠。心灵在彼此的绿草地上呼啦啦跑。手指开始颤抖,皮肤忍不住 哆嗦起来。云从海中生,风大搓如绳。月明叮当声,清脆响不沉。一扇扇门迅速 打开。然后肩上生出翅膀,万千流光将两个人轻轻携入天堂。      他说,我也曾读过他的文章,确实好,可惜这只是文章。用汉字码出来的文 章。是用来哄那些对文字有着情结的不更事的女孩们的。更可惜的是,等到我明 白了这点,我已经把一个女孩儿变成了女人,而她继续向我索取的却远远超过我 所能付出的。她想结婚。于是,我便与她结了婚。等到结婚后,原本隐藏在这些 文章后面的肮脏、琐屑、丑陋自然一览无遗了。没有谁的肩上会长出翅膀。就算 有,那也是畸形,得赶紧送医院做手术。幻觉剥落,真实登场。我不想说什么锅 碗瓢盆交响曲,那很正常。那是生活。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她竟然不允许我在房 间里放屁,不得这个,不准那个,一切都得按照她的意志生活着。   你说,婚姻是什么呢?   他说,婚姻,说到底也就是两只刺猬在滚在一张床上的问题。两只刺猬为何 要爬上一张床?原因很简单。从经济这个角度讲,第一,买一张床当然要比买两 张床划算,这个小算盘人人都能拨,当物质匮乏时,大部分的婚姻都是互相把铺 盖搬在一起,以减低生存成本,降低风险。第二,人人对性都有欲望。男人目前 还可以通过市场躲躲闪闪地去购买性,女人连市场上哪儿能出售性都找不着门。 而婚姻所能提供的性是极其便宜的,它是不必于即时即刻再行支出显性成本的, 甚至不妨说,你在享受婚姻提供的性时不必再行花钱。你已经为婚姻支出了各种 各样的成本,金钱、时间、隐私空间被侵犯、以及不得再行染指其他异性这种所 谓的责任等,所以性在婚姻中的价格必将趋于零。婚姻双方按法定程序对彼此都 拥有性的权力,履行性的义务。若有哪方胆敢不履行义务或蔑视对方的这种权力, 另一方可以理直气壮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现要求解除婚姻关系,并会赢得公众的理 解与支持。年轻人常因为对性的渴望,肆意动用上述种种成本去购买婚姻,结果 后悔不迭。覆水难收啊。婚姻中的性是最便宜的,但也是最贵的。性在婚姻中, 只是婚姻的附属品,属于买一赠一。你所耗费的成本只是一种隐性成本,在公众 的认知范畴里只会体现在婚姻之上,而不会以你获得的性服务质量与数量来衡量。 所以纵使你对婚姻中的性有着百般不满,也不得不受婚姻的各种约束,忍着,痛 着,苦闷着。是这样么?      你想起自己的前妻,你没作声。你把手指头放入嘴里啃。   他想了想,说,有时想,若有谁积个公德心,不妨建立起一条曲线来把任何 一种婚姻中的性的价钱详细计算出来。影响曲线波动的元素有收入水平、性能力 等。这样,若有一方因为种种缘由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则必须允许对方按此价钱 去婚姻外寻找性。没有什么不可以被计算。数字是这个世界之母。它构建一切。 所谓哲学,也仅仅是数字以概念的形式在一个理论世界上的运行。所以万物皆可 通过计算机研究并加以分析。      你皱起眉头,说,现在哪个女人买不起一张床,性似乎随处可得?有必要弄 得这么麻烦吗?   他拍了下大腿,对极了,这也是现在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人抱单身主义的根 子所在。但请注意,床仅是一个比方。事实上不管物质有多么丰富,人们永远还 会有自己想要却买不起的东西。不可能人人都开法拉利吧?不可能人人都不工作 整天泡妞吧?又譬如政治权力、社会地位等这些看不见摸不着但的确存在的东西, 它们也是一张“床”。婚姻的床便将两个人捆绑在一起,以谋求更大利益。最典 型的例子莫过前二年美国的克林顿与希拉里了。两只刺猬之所以要爬上一张床绝 不会仅仅只是经济上的考虑。生理上,他们要高潮,他们要抚摸与被抚摸。社会 上,众口烁金,什么鳏寡孤独,什么老处女变态男。生殖上,血脉的薪火相传。 文化上,修身治家平天下。心理上,情感满足。人都是渴望爱与被爱的嘛……可 惜人易受情感欺骗。他或者她,太渴望驱除掉人与生偕来的孤独感。这是一件不 可能的任务。不管做爱时阴茎插得有多深,拔出来,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在你 身上划一刀,这种疼痛只会属于你。哪怕她晕厥,在想像中夸大或缩小这种疼痛, 她也不能完全感受到这种疼痛。纵然她在自己身上也划上一刀,伤口的深度、位 置、身体条件、各自对疼痛的理解等,感受也不一样。人们不愿意正视这点。人 不仅是一种疯狂的病毒,还是一种极为愚蠢的疯狂的病毒。      你说,婚姻的实质真是这样冷漠吗?   他说,婚姻的起源即是对财产的保护。它是父系社会的产物,是把女人视作 物,一种可供交换的财产。至于母系社会里的一些所谓的“走婚”等,并不是婚 姻,只是人类繁衍的本能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情况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的选择。 那时,多生下一个孩子,当然就多一份人类活下去的可能。女人因为生育而成为 神祗,有权与想性交的任意一个男性发生关系,包括乱伦。“活下去”这三个字 在很大程度上还决定了母系社会刚迈入父系社会时的性行为。相当长一段时间, 人们是按照供养关系,而不是血缘关系来决定是否发生性行为。但随着生产力的 逐渐提高,人类学会狩猎与农耕,私有财产出现,保护财产成了首务之急,于是, 婚姻出现,妻子成了丈夫的财产。一开始规矩还不严,婚姻还未能完全统治性, 女人在婚前还可以有性行为,所以当时普遍有“杀首子”之风俗,以求保证血缘 的纯净。到后来,婚姻完全统治了性,人类彻底迈入农业社会,任何一个女人的 婚姻都已不能再由她自己说了算。女人已经完全沦为财产,她不仅是父母待价而 沽的商品,也是某个男人即将购买的财产。若发现某个女人有婚前性行为,这意 识着财产的被损坏,男人有权向女方家庭索回聘礼或是要求赔偿又或干脆把女人 休回家,而女人则来遭到来自于父母兄弟姐妹们的羞辱,认为坏了门风,其下场 多半得投河自尽拉倒。为保护女人贞节这种财产不被损坏,人的想像力与创造力 不断攀上新的高峰。贞操带、守宫砂,最恶劣的无过于用线将女性的外生殖器缝 起来。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 母之言亦可畏也。这是《诗经》里的歌。讲述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在他翻 墙爬树来找她时,惧怕别人发现、父母责骂时的心情。她为什么怕?因为她是财 产。她虽然爱,但她无权作主婚姻,所以只能“怀”。不妨说个玩笑话吧。若把 “婚”字拆开来,也就是一个女人昏了头。为什么会昏头呢。最早男人是用棍棒 敲晕的,现在多半是拿甜言蜜语灌昏的。      你笑起来,你说,现在,甚至在我们所能看得见的明天,婚姻仍然是男女双 方通过一种合法程序把对方视作自己的财产或者说玩具的关系。私有财产神圣不 可侵犯。所以男人对夺妻之恨一向是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时代进步的特征则 是女人也会对有了外遇的男人做河东狮吼了。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是不 是这样?      他也笑,说,人的两大天性是施虐与受虐。这在婚姻生活中尤其体现明显。 什么是施虐与受虐?不是说谁在交媾中体位居上,是指故意让对方难受。这两种 行为犬牙交错地纠缠在一起。她喜欢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你不喜欢。你发脾气, 对她大吵大闹。你是在施虐,但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让你难受了,你也是在受虐。 而她踩在地板上已经是对你的施虐,若她此刻听了你的话,穿上鞋子,她又是在 受虐。若她不理你,继续踩在地板上,你们两个人中间必定得有一个妥协。妥协 的这个毫无疑问是婚姻生活中经常受虐的那个。受虐与施虐甚至能够以一种很浪 漫的情调出现。比如你亲吻她,她湿了很想要,你仍然继续吻她,不急着给她。 你是在施虐,当然她是在享受受虐了。不妨拾一下先人的牙慧吧。若用马克思的 口气来说,施虐与受虐是辩证的,是矛盾的,是不可分割的。不是人人都喜欢施 虐。人有膝盖,自然便会渴望向某种东西跪下。这便是受虐。写《梦溪笔谈》的 那个沈括挺有意思。宋代有个姓朱的写了本《萍洲可谈》,上面提到这位老先生 经常被她的妻子鞭打揪胡子弄得满脸是血狼狈不堪。老婆死了,按说翻身了,结 果老先生反而郁郁寡欢,甚至想投水自尽。所以说,施虐受虐也是所谓的爱的一 种形式。只是,当其中一人施虐的度超过另一个人受虐的度,又或者其中一个人 改了胃口对受虐的欲望要大于施虐的欲望,对方又未及时发现做出相应调整时, 婚姻便面临着解体。这个度,每个人的标准不同。理解也不尽同。有些人能够忍 受妻子的拳打脚踢,却不能忍受妻子不吃自己煮的早餐。婚姻是有成本的。当双 方或其中一方确信,维系婚姻的成本要远大解除婚姻的成本后,夫妻关系便会立 刻完蛋。      你闭紧嘴,眼睛往那个妖娆少妇的下半身瞄去。   他说,不过,我情愿把婚姻比作一锅慢慢煮沸的水。很多事物上,人们毕竟 不能达成一致看法。譬如我以为她压迫了我,她却认定是我压迫了她。这也正常, 人皆有个性,个性不能互相妥协,对彼此当然都是伤害。所以,在婚姻这锅渐沸 的水里,我与她这两只青蛙终于慢慢皮开肉绽了,还好,没熟透,还有力气从锅 里蹦出来。这让我很高兴。有太多只青蛙因为醒悟得晚,被这锅水煮得连骨头渣 子也有剩下。打着爱情招牌的性多半还有点儿新鲜感。婚姻中的性则是一块被嚼 得生了腻的口香糖。场所渐渐固定,时间渐渐固定,甚至于连做爱前的话、调情 的动作也无不变成了照本宣科。没有激情。人虽然是一团无用的激情,偶尔还是 需要被激情激动一下。人们无法在婚姻中的性找到一丝火星。一切都是死气沉沉, 不管有多少花样,其实质还是死气沉沉。因为躺在身体下的这个人不能再让自己 激动。已经是人的问题了。人都是会被彼此厌倦的,天底下最糟糕的事恐怕无过 于一天十二个时辰皆盯着一张脸。但外遇无济于事。当她向我坦白渴望想通过外 遇唤醒激情时,我只好告诉她,自己早已试过,却没有丝毫益处,反而会因为负 疚之心而惴惴不安。应该说,外遇是对婚姻生活的一种有益补充。“出轨”无论 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就目前而言,虽限于目前的伦理道德规范不能大力 提倡,至少不必指责与禁止。      你随口应道,真的?   他说,应该是这样的。几个世纪前的意大利贵族还把妻子有权拥有其他丈夫 作为条款写在婚约中。大家都是成年人,承认肉欲,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有勇 气承担后果。这样其实很好。因为要保持婚姻这种形式,又要解决婚姻中的种种 不和谐,包括性冷淡,那么外遇是最科学的,是最经济的。离婚的成本很大,不 说名人那种需付几千万元赡养费的离婚,就是普通人,也得伤筋动骨。我之所以 说没有益处是因为我个人已经觉得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回事。从来就没有七仙女。 关了灯,老母猪也一样。我尝试过一夜情,同时和几个女人睡过觉,最后得出一 个结论,性只是一种幻觉。睁开眼,天亮了,手中依然两手空空。阳光把风倒空。 我在屋子里魂不守舍。性已不能再激发起我对生命的想像。所以我现在对性的态 度是当身体渴了的时候,就去找杯水来喝。喝完了,便把水杯扔掉。当人们从少 年迈入中年后,从性中只能获得发泄的满足,不能再获得愉悦。尽管仍有高潮, 那只是身体的高潮,与心灵无关。愉悦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想像力。中年人多半已 经丧失了这种想像力。很惭愧,我现在只有看着银行折子里的那几个不停向上翻 跟斗的阿拉伯数字才能获得愉悦。毕竟数字向上的空间是无限的。而性太单调与 乏味了。它的花样是用文字写得完的。      你忍不住,说,性并不意味着插入,高潮有时通过一个眼神就能得到。赤子 之心的那份敏感会给人们带来最为惬意甚至是让你热泪盈眶无法言语的大欢喜。 我承认。我说过,那得有一颗少年的心。性不是动作,动作本身无可厚非,并不 具有真正让人愉悦的力量,若只单纯为动作而动作或将其变形夸张扭曲,那就成 了淫秽。活塞运动做久了,也无趣得紧。要爱对方,爱与自己上床的这位,至少 是在那时爱,全身心地去爱,没有羞耻,没有征服,相互间完全的奉献与给予。 只有给了,才能得到。只有得到了,才能再给。自慰手淫虽能够解决暂时冲动, 而随之而来的空空荡荡、无所适从反而会让人生起罪恶感。      他说,我很明白这些。问题是为了性而爱,然后告诉自己要尽力地给,这里 虽有善意,但是不是很可笑?目的是惟一?为达到目的甚至不吝于在“手段”上 贴上爱的标签?这是不是有点儿无耻了?如果所谓的“爱”真沦落至此,恐怕一 干少年朋友会提着菜刀与你拼命的。      你说,性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它是艺术,是花瓣一片片开放。充 分的前戏,毋须焦虑。花朵会潮湿,山峰会挺直。不抱怨,给出内心的爱,最真 切的感受。阳痿、阴冷多是心理上的阴影。要驱赶它们,只有爱,爱对方身体的 每一处。先天性的器官损坏并不影响自己找来替代品,并把这个替代品视为对方 身体,一样去爱它,还会有什么不能解决?性是做爱,不是交配。一坛酒埋于地 底慢慢发酵,打开一看十里都香,不管大口喝还是小口品,酒的滋味只有用心才 能感受得到。做爱时,不去想其他,简单说,努力让彼此取悦。大家都坦然,喜 欢什么、希望什么,不必掩藏,这是人的本性,不必压抑。心事重重的人是无法 欣赏到满天云霞的灿烂与瑰丽。做爱还包括最后的抚摸、温情与紧紧拥抱。要感 谢对方给了自己这样美的享受。只有抱一种感恩的心态,才能做得更好,才能真 正把对方打动。这最后一个休止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是做爱还是交配。      他说,你说得真好听。可我不赞同你说的话。你是用文学语言试图掩盖性的 实质,并在不断地转移话题。做爱只是交配的美其名曰。你还感恩呢。真了不起。 你想说什么。爱能占胜乏味?哪怕身体不行?你真会开玩笑。      你说,高潮是让人梦寐以求的,高潮本身不过是肌肉的几次收缩。给我们愉 悦的只会有心灵。所以我们不要在做爱中念念不忘高潮。患得患失,会成为压于 心头的重石头。放松自己,然后呼吸,我是一只臭袜子,而在床上的她则是另外 一只。若真能这样,善募大焉。      他说,但这些似乎是性技巧吧,与爱有关吗?或者说你以为的爱就是一些性 技巧?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性呢?获得愉悦的途径多去了。譬如银行折子里的数字。 性有何必要存在?      你说,性是通过对方来验证自己作为男人或女人的存在。你说人作为生命这 个概念存在是完美的,但单独的男人或女人因为人的认知是缺陷的,性让人们在 刹那间接触到完美,然后深深感动。这个记忆烙印于每个人脑海深处,永不会抹 去。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能有此功效,钱财名禄,总是得到了还想得到更多, 人本性的贪婪与不满足只有在性上才能得到释放。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做爱最后留 下的只会是心满意足。我在草地上行走,无论春夏秋冬,我都能感受到大地的盎 然生机。什么鸟从天空飞过,鱼在水底游动,草在山上生长,风在原野里闲逛…… 这些都是人性,随季节轮回衰荣。然后扯高嗓门问四方,大地之下是什么?是生 命之源,是性。我微微笑,在苍穹与大地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切都 是来自于此处,也终将归于此处。      他说,这样的话由一个少年人说出来,我很高兴,可我这么一个中年人若真 也是这么认为则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这是把性的繁衍功能无限放大,并加以美化。 很多年前,我也是与你一般想。理智必定会落后于身体。人们在干了许多事后, 并不会清楚自己干了些什么。那时,我也认为性是生命赐于人类宝贵的财富,爱 惜它,使用它,思考它,人们或能因此接触到生命的本身,让自己接近于神。我 还认为性应该是创造性的富有思想富有力量富有奉献精神的一系列行为,机械的 乏味只是它的丑陋的外衣。性就是《巴称黎圣母院》那个守钟人卡西莫多。所要 要性唤醒,要进行性的心灵。而在上床之前真心真意送一冰箱的花给对方。也是 性的唤醒。惭愧,这些真有趣,可对于我这把年纪来说,它们确实是睁眼说瞎话。 我也不与你辩。你的头脑一片混乱。你并不很明白你所说出来的话的意思。你不 了解它们。你只是急于辩论,甚至不愿意去推敲你话里面的逻辑关系。当然,道 理歪理,人各取之。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道理,每个人不同的时候也会有着不同 的道理。人总是自以为是,包括我。不说性了,这个字太刺眼。我们换个别的话 题吧。不争论,只是述说。譬如谈谈音乐?      你说,音乐中的摇滚是对性的反动,在那没有美感可言,只是发泄,声竭力 嘶地呼喊。它嘲笑的是人本身。性在其中作为一个符号得以放大。于是,摇滚多 沉溺于性的细枝末节,然后颓废,感觉荒唐。这作为揭示人之生存荒谬的形式倒 蛮有趣,可因之却让许多人认为性本身也是荒谬的,这就不好玩了。人既然存在, 那么性就应该是美好地存在。不要唾弃性,除非自己唾弃人。      他乐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你真能扯。把音乐与性又扯到一起。我服你了。 是的。我就是唾弃人。因为理性。性本来就是荒谬的。摇滚更能抵触到音乐的实 质,那种人生而无望的悲凉。我不喜欢听。所以我现在坐在咖啡馆里听着萨克斯 风。摇滚太尖锐了,让我疼痛。这让我很不舒服,我情愿不去面对它们。好了, 既然你还想谈性,那么你说说,色情与情色之间有何区别?我猜你一定会说,性 不是色情,性是通过身体的结合来触及生命本身获得愉悦,而色情只是把性里面 的枝叶加以夸张的描绘,性是互相间的尊重,色情必然带有侮辱性之类的话。对 不对?我告诉你,这只是所谓的五十步笑百步,是一帮意淫分子穿上那件“皇帝 的新装”在大街上赤着上身行走。他们虽没有光屁股,但人们在打量他们时,都 看见了他们下面的那玩意儿。      你说,你太复杂了,性本来很简单。社会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性则是 让两个单独的人溶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大写的人,所以就算性器官与排泄器官靠得 再近,也不必羞耻,那是毫无必要的。男人女人,一阴一阳,阴极阳生,阳极阴 生,此为太极。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万物生生不息?你说,一切的物, 本原都是一样而且简单,不要为着迷于那些本原是如何排列,那会让人眼花缭乱 晕头转向,性真的很简单。简单的才是最美的?      他起身,伸手将咖啡杯端起,一饮而尽,说,你不必这么大声,不必伸胳膊 蹬腿,不必这么仇恨地看着我。我不是聋子。你看,你说得多带劲,唾沫溅得多 远,多么潇洒不凡。瞧瞧,对面这位邻桌女士的大腿已朝你这露出雪白的一片。 别扭过头不好意思看。你真是一个唯美的灵魂至上论者吗?虚伪的家伙。算了, 到此为止。说真的,刚才有几次我还真想把咖啡泼到你脸上去。还从来没见过你 这样愚蠢颟顽的傻瓜。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这世界上总得要有点装模作样的傻 瓜种子。送你三句话。一是不要太坚信自己所相信的,你现在所捍卫的十有八九 最后要把你当一只猴子耍。二是把一个杯子倒空来远远比急着去接纳一个新事物 重要得多,你现在过于感性。三是灵魂从来只会是肉体的一根盲肠。      36      男人走了。他继续发呆。男人的话把他的脑袋搅抖成一锅稀粥。他闭上眼, 想把男人的话消化掉。草是褐色的,屋子是绿色的。在草与屋中间跳来跳去的青 蛙是白色的。这是一种色彩斑斓的诱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轻轻地滑过,却 发出种种嘈杂的声音。他露出笑容,想伸手拽住某只青蛙的大腿。冰凉的,且有 着滑腻的腥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他鼓着眼, 赤脚站在地上,惊疑不定。      一切已在从阳光中暴露无遗,包括他双腿中间那玩意儿以及手上这滩粘乎乎 的液体。桌子、椅子、还有床。他用脚踢了踢墙壁。墙壁上方那幅画上的女人是 几何形状的,正举起一个破瓦罐往自己身上倒水。水甚是清亮,颜色很白,里面 没有黑色的虫子。他吁出口气,往窗户外望去。风正把玻璃窗拍得当当响。他望 了一眼天空,又望了一眼天空下。草是绿色的,屋子是褐色的。在草与屋中间有 个圆桶样的年轻女人走过。没有青蛙。女人的身后还有一个白发苍苍提着菜篮子 的老大妈。他扯过枕巾,将双腿中间那玩意儿擦了下,又将沾满液体的手擦了下, 然后用手轻轻地弹了那玩意儿下,咧嘴乐了。他在将枕巾扔回原处的同时,用脚 勾起扔在地上的衣裤,匆匆套好。衣服有点儿小,还有些脏,不过这总比什么都 不穿光着屁股跑大街上好。      人呐,也就是一群穿了衣服的畜生。他对着洗手池上面的那块碎了半个角的 镜子龇牙咧嘴了几十秒钟,意识到什么,双手食指抠入嘴内,将脸部表情用力向 上拉,拉了几秒钟,停下来研究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几十秒钟,终于满意了。他出 了门。有些饿。他张开嘴一连咽下几口空气。空气确确实实能充当食物,这是他 的经验。或许每一个挨过饿的人对此多少都不无心得,虽然几秒钟后,大家就不 得不把它从双臀之间放出来,可有几秒钟的充实感毕竟是好过一点也没有。他在 马路上停下。商店橱窗玻璃很亮。里面有个头上扎着小羊辫的小女孩儿儿正津津 有味地啃着手中的烤羊肉串。小女孩儿儿的脸是圆圆的,比苹果大多了。他舔了 舔嘴唇,在女孩儿抬起头望过来时,转过脸,紧走几步,再用手往自己腮帮子上 拍了一下。妈的,这样一个青天白日的下午,竟然有蚊子。他小声嘀咕道。不过, 马路上并没有其他行人,他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连一丝涟漪都没剩下。 他的目光在马路上茫然地扫来扫去。打地的阿姨把这条马路扫得可真他妈的干净。 他嘿嘿地干笑出声。笑过几声,肚内便叽哩咕噜地直响,愈发饿了。      有风吹来。风裹在阳光里,拍打在皮肤上,像一些粗糙的沙粒,更让人烦躁, 却又避无可避。他晃晃脑袋,横着晃,再竖着晃,晃了几分钟,想起自己不是一 个酒瓶子,便又力往自己脸上甩了一记嘴巴。他昨晚喝多了。一个人在屋里喝, 没有下酒菜,嘴对着壶嘴吹。酒是在街角杂货铺买的。二元钱一斤。卖酒的瘪嘴 老头哆哆嗦嗦说,这酒自家酿的,劲倍儿足。他不信。老头儿恼了,手抖抖索索 舀了碗请他尝。酒发浑,颜色泛黄,看上去与尿差不多,泛出一些白花花的泡沫, 不过闻着却香。他瞅了眼老头上浸在酒中的那根乌黑的大拇指头,抽抽鼻子,想 不喝,嗓子眼里的那几只酒虫却抓挠开了,真他妈的痒啊。他一闭眼,端起碗, 不客气地喝下一大口,顿时就感觉脑后勺像挨了一棍,嗡嗡作响。嗓门大了,手 指头也不听话了,他从裤兜里掏出准备买盒饭的五块钱,用力拍在桌上。      酒仍没有醒,一些残渣猛地泛出泡沫涌上来。他的身子晃起来,在马路上走 一步,退两步。走了几步,人又回到那家有个小女孩儿儿啃羊肉串的商店。小女 孩儿儿已经不见了。商店里的电视机里有三个姑娘正在尖声叫道——苹果熟了。 他想了想,掉转身,继续走,仍然是走一步退两步。那老头儿的酒怕是掺了工业 酒精,否则哪有这么冲?自己睡了有多少个小时了?他撸了把头发,想起老头儿 颤巍巍的收钱的手,冷不丁地笑起来。老头儿的手在触到那张五元钞票的一刹那, 忽然迅速弹开,似乎被毒虫螫了口,脸青里透着白,眼睛却血红。老头儿人极瘦, 颧骨高耸。牙齿缝里有凉气在不停地钻出钻入。枯柴似的手上就好像吊着一块大 石头。他想,人活到这份上,也算是彻底了。      他来到这个城市已有好几年了。最早在南边的平房里住,现在北边的平房住。 南边的,十五平方米,月租要三百五。北边的,只需一百五。但北边要更吵一些。 天蒙蒙亮,收破烂的、赶早市卖菜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像一把盐撒入油锅里, 毕毕剥剥地响着。他被惊醒了,用被子蒙住头,油烟味却无孔不入。有几次,他 恨不得冲出去,抡起锄头,将这口油锅砸得粉碎。可哪里会有这么大的一把锄头 呢?猪八戒自从当上了净坛使者后,那根五齿钉钯也在人间踪迹全无。他蜷曲着 身子在床上咬牙切齿。他冲外面吼了几声。外面闹得更欢了。他没忍住,蹦起来, 推开窗户,目光搜寻着,掠过路边一张张黝黑结实的脸庞,锁定在一个正在高声 叫卖青菜的小孩儿身上。他高声喊道,丫的再叫,老子一刀灭了你。黑黑瘦瘦的 小孩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扯动脖子,像公鸡打啼,吆喝得愈发带 劲。他火了,窜下床,光着脚冲出门。但没等他嚷出声,小孩儿手中已多出把明 晃晃的尖刀,刷刷刷,将一块烂菜帮子抛向空中,干脆利落地剁成几块。他只好 忍气吞声地走到他面前,多少钱一把?小孩儿咧着嘴,手指穿入刀把后的圆环, 刀尖甩动。小孩儿说,三毛。他往后退开几步,说,这么贵?小孩儿说,刚才还 卖四毛,就剩下这点所以便宜卖,不信,你上别处问问。他走到前边问了问,果 然是四毛,便折回来,在小孩儿手中买了一把。      再后来,他渐渐习惯了这些喧哗的声音。艺术来源于生活。再怎么说,他还 是自视为一个艺术工作家。虽然过去住南边的平房,现在住北边的平房,但这并 不意味着他的生命轨迹仅仅是在圆规划出来的一个圈上。事实上,其中有一年, 他居然住进离市中心仅隔二条街的公寓大楼,并认识了开电梯的老女人的侄女。 那周梅可真野。头发红中泛着绿,绿里飘着黄,除了黑色,其他颜色全齐了。大 冷的天,仍穿着条吊带背心裙,露出一大堆肉,让人不得不咽口水。而且还特会 花钱。他也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与她勾搭上了。反正两个人有段时间天天就是下 馆子、看电影、吃冰淇淋、满大街乱逛买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饰品。      她叫周梅。开电梯的老女人告诉他的。可他叫她周梅时,她从不搭理,还愤 怒地朝他吐口水。她说她叫kitty,并拽起他的耳朵,把这几个英文字母用唾沫 搅拌了下,再用力地吐进去。他的耳朵被她拽得很长,所以kitty吐完口水后, 他便把耳朵当成手帕擦去脸上的唾沫。他那时觉得很幸福。可惜外国货毕竟是外 国货,不是一个小瘪三能够用得起的。当他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时,kitty也就 不见了。他问开电梯的老女人她侄女上哪儿了?   老女人则一脸警惕地瞧着他,问道,“你想干什么?”   他说,“我想找kitty。”   老女人说,“开的?不认识。”   他急了眼说,“我找周梅。”   老女人说,“找周梅干吗?”   他说,“我有二本书放在周梅那里想拿回来。”   老女人仰起身,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他,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人。   他心里发毛了,继续说,“我还欠周梅一点儿钱,想还给周梅。”   老女人这才哦了声,“那你给我,我转交周梅。”   他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道,“我想亲手交给周梅。”   老女人说,“那可不行。我也不知道周梅在哪里。”   他说,“你刚刚不是说你想转交给周梅吗?”   老女人说,“我是说转交给周梅的父母。”   老女人的手五指箕开仍然坚定地摊开在他面前,上面的青筋纠结成一团一团, 还不时跳两下。他差点儿抓狂了,牙齿直打颤,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过了好 长一会儿,咬紧嘴唇,从口袋里摸出叠钞票,又从中捡出一毛钱放在老女人手上。      后来,他一直没能再看到kitty了。她好像从来不曾在他身边出现过。这让 他怀疑kitty根本就是自己的一个幻觉,否则身边为何会没有她一星半点儿的痕 迹呢?只是那段时间钱飞得可真快。他做过统计,短短两个月内,他已花去了六 千多块钱。这很让他懊丧。因为没多久,他所在的那家公司忽然宣告倒闭。公司 老板在办公桌上留下一封眼泪汪汪的致全体职工信后便人间蒸发。为争夺老板留 下来的那几张大班椅,几个同事甚至大打出手。一个女的抓破了男的脸。另一个 女的说要干老板的娘。还有一个男的则提醒她老板的娘怕是只剩下一堆骨头渣。 他站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儿他们脏兮兮的面孔,回了家,不声不响地收拾好行李, 对公寓门口的保安说了一声出差,就来到城市的北边租下一间平房。      这几年他认识的女人还真不少。有自称是天使的,有自称是天使可下凡时不 小心脸先触地的;有说李清照若见到她准会活活羞死的,也有会眨着眼睛听他吟 诗然后说一声牙齿好白的;有在菜市场为一毛钱讨价还价大眼瞪小眼认识的,有 在文学青年笔友会上觉得彼此都有寂寞需要排泄而认识的。当然若按古龙先生提 出的标准分,那只有两种,上过床的,没上过床的。他不大记得她们都长什么样 了。她们像太阳底下飞过的一串雨珠儿,被一面玻璃拦住后,便紧贴着玻璃窗往 下滑。速度有快有慢,个头大小不一,痕迹或粗或细,很快,全不见了。      37      那天晚上,他在酒巴遇上她。他走进红磨坊酒巴应该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这可能是好莱坞制造的同名歌舞大片惹的祸,但也说不准。“红”是一种张牙舞 爪的激情,在古老的中国一直象征着光明、性能力、快乐等,它与女人的身体密 不可分,在中国各种流传下来的房中术中也一直有男白女赤一说。“磨”有很多 种解释,做名词解时,它与女人的生殖器官相似,做动作解时,就更令人大汗淋 漓了,虽然这个动作有点单调乏味,但他不止在一本色情小说读到它。而“坊” 是场地,多半充满音乐歌舞,并挂有帐帷。这三个字合在一起应该暗示着某种暖 味的可能。当然,这种可能或许就是他心底隐秘处一直渴望的。      他在椅子上坐下,要了一杯酒,然后她走过来,问他是否可以请她喝一杯酒, 他就又要了一杯酒。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他们聊得很愉快,基本上是 她说他听,他再偶尔问一些长久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      她一直在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每吐出一个烟圈,嘴里便一声叹息。 这叹息并不伤感,反而透出一种心满意足的味道。一个又一个烟圈飘起来,一个 套一个,像是一群有生命并彻悟了生命意义的东西,或浮或沉,前后有序,缓缓 地生,缓缓地逝。这种节奏随着烟头明灭缓慢地漾开,让人恍然若梦。她整个人 都模糊不清,身体的曲线与酒巴里晕暗的光线一起轻轻抖动,音乐像从瓶子里倾 出来的红酒,洒在她身上,她穿着一件露肩吊带裙上,露出大半个雪白的乳房, 这让人唇干舌燥。更糟糕的是,每说上几句话,她便会轻踢他一脚,一开始他以 为她是故意的,后来他发现这只是她的习惯,于是他也渐渐习惯不再心猿意马。 她好像一个影子。可以说她为黑暗吞噬,也可以说她就是黑暗本身。      她有二十八岁。之所以能够这么肯定,是因为她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却没人 祝她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生日怎 么过。他们一起唱起这首歌。不知为何,他忽然泪流满脸,他没告诉她,这天也 是他二十八岁生日。她咯咯笑了。她说这是郑智化唱的歌。他说郑智化是一个残 疾人,好像刚从牢里放出来吧。她一字一字地说,我们都是残疾人。而且永远不 可能有从牢里放出来的那天。      她说了很多,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女人是神,所以受苦,所以创造,所 以爱。而性始终贯彻这三者始终。她说话的语气可真有点偏执,近乎疯狂,到最 后竟然大喊大叫出来。这让他有些不安,但酒巴里的其他人皆不以为意。他们说, 她是疯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过床上功夫确实好,所以还是有一些客人。但 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已经没有多少个男人能够忍受她了。男人花钱是来找乐的, 不是来讲胡说八道的。他们笑嘻嘻地说着话。她却好像没有听见,直愣愣地瞅着 他。后来她趴在桌上睡着了,脸上有几滴泪珠。他想了想,把她抱起来,叫了一 辆计程车,帮她在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她的身子可真轻,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 说实话,她真漂亮。他把身上的钱偷偷地塞入她的手袋里,再帮她盖好被子,便 起身走了。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越来越慌,他几乎像做了贼一般飞跑起来。他 离开了那间酒店,而且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他知道她是小姐。他并不是菜鸟初哥。虽然他没有与小姐上过床,也说不准, 或许有过,仅仅是人家没有收钱罢了。他所听过的关于小姐的故事,无一不与昼 伏夜出有关,字里行间皆熏染着男人的不怀好意。他厌恶这样的居心叵测与意淫。 小姐也是人。当她们在阳光下婷婷玉立花枝招展时,她们只是水一样的女人。她 们没有在那时工作,她们在那个时候,就不是小姐。小姐仅仅只是对某种职业的 称呼。      37      她说,婊子并不是贬义词,是男人把它们弄脏了。黄帝姓什么?姓姬。成汤 姓什么?姓姒。人们现在每天使用的姓名这个“姓”字拆开来便是一个女字加一 个生命的生。没有女人,一切无从谈起,女人是大地的子宫,所以远古时分,任 何一个与女字旁有关的字眼都受人尊敬。又譬如“日”,它本来指的是女人身体, 是男人把它偷走,并厚颜无耻地挂在自己头顶,并另行创造出一些女字旁的字, 赋予它们侮辱性的含义,譬如奴、妖、妄、妨、奸、婪、妒等等。你知道吗?婊 子或者说妓女,她们最早都是女神的化身。但长久以来,男人们为了维护父权社 会的虚荣,给它抹上了太多贬意、不屑与白眼。      事实上,妓女这个人们心目中最肮脏的职业却起源于神圣的祭坛边。历史上 最初的妓女,只是一种拜神工具,其性质是宗教的,不是经济的。古代许多国家, 女子去寺庙和来访的客人无条件地性交,作为为神服务的一种手段。在汉谟拉比 王当政时,神殿里除了男祭司、佣仆、工匠外,还有不少很受人尊敬的女祭司, 她们通常来自优裕的家庭。她们为神心甘情愿付出所有,并以此为荣,也理所当 然地接受世人的膜拜。那时,人们相信,性这种能让他们繁衍生生不息的本能是 他们奉献给神的最为神圣的供品。所以美丽的少女在神殿里,在神的目光下,微 笑着裎露身体,和那些参加祭祀的男子们如醉如痴地亲热缠绵。任何一个躬逢其 盛的男子都有权拥有这具美丽的身体,最原始的激情此刻成了最庄严的仪式。      人们相信,神会欣赏这种仪式甚于最庄严的舞蹈。于是,男人匍伏在妓女脚 下,亲吻着她们的脚趾甲,因为她们的无私奉献。她们的奉献对于男人来说,带 有一种慈悲怜悯的意味。她们身上有着难言的博大温柔的美。但随着太阳升起落 下。人类走向了所谓的文明。现代文明的实质其实就是竞争与较量。理所当然, 力量取代奉献,男人主宰了世界。天空中的星开始变得冷漠与自私,那些从神殿 中走出的神女转眼间却被神无情抛弃。上帝死了。疯了的尼采到处寻找鞭子。妓 女之所以逐渐沦为可耻的代名词,是因为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了奉献,只有买卖。      神话是人类对于自身起源残存的记忆。它与理性思辩无关,像一团奇异的火 焰凝聚着光亮,这光亮温暖并且照明着人实际生存的窘境。这火焰时刻变化,在 黑夜里跳着动人的舞蹈,把平凡的生命通过燃烧转化成令飞蛾舍身也要飞入的美 丽。女人,这种美丽的生物本来就是一种神话的存在,她让人信仰,让一切飞蛾 无怨无悔,而古老的神话与房中书也诚实地记录着这一切。不说女娲造人补天裂, 那会让你们男人没法抬头。一些男人口口声声自己是黄帝的子孙,黄帝是如何打 赢蚩尤的八十一个兄弟?若没有九天玄女这个老师,他能冲出迷雾吗?只怕早被 人剁成肉酱。      女人是这个宇宙的根本,并不是男人用来盛装精液的容器。如果说女人是大 地,男人顶多是地上长出的一束植物。没有大地,植物必然枯萎,它们无法在虚 空中生存;没有了植物,大地仍是大地,哪怕要经过亿万年的洪荒等待,它一定 还会培育出其他的或许不能为我们目前所想象的生命形式,因为整个宇宙便是为 了生命诞生而存在。王小波是怎么说的?一切帝王将相皆从此门出。没有玄门与 幽谷,道,无法道;名,无法名。老庄的徒孙们永世也不得投抬转生。我这样说 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我只是想指出事物的实质,因为男人正在为自 己凭着狡计、阴谋与块头在这几千年来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沾沾自喜,并对女人 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仇恨。这就比如一个暴发户总是羞于提起他的出身,朱元璋 看到奏折里出现某些字眼立刻诛了上折之人全家。      男人相对女人来说,是劣等动物。你别生气。我这并不是说你。小帅哥,你 长得蛮俊嘛,若蓄上长发,穿好裙子,再在胸口放两个白面馒头,就是活生生一 个俏佳人。当然,我这是开玩笑,你应该没有断袖之癖,否则也没有耐心听我瞎 侃。对不?其实,每个人,毋论男女,他或她身体里面同时还另存有一个她或他, 所以一个男人会喜欢上另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喜欢上另一个女人,这很正常,同 性恋身体构造虽为一样,心理上却截然不同。换句话说,一些女人骨子里也是 “男人”,我说的劣等动物同样包含这些女人在里面,他们只惦记着征服与控制, 粗鲁地用力量锲入女人身体内,哪怕女人很疼正在流血,他们一样视而不见,并 不肯花上几分钟时间做些前戏来滋润女人的心灵,他们只想快点插入,然后射精, 然后呼呼大睡或者拎起裤子赶去赚钱帮老板当龟孙子。      男人天生比女人更自私。生殖器暴露在身体外,在肮脏的空气中裸露,随时 都在晃晃悠悠,活像一只笨鸟,下一刻就有被老鹰当作点心的危险,这令他们不 安,渴望将它插入到一个温暖之处,以求获得慰藉与安全感,冰雪天里在路上走 动的人,谁不想快点回家呆着?所以男女恋爱,多半男人先开口提那事。这本来 无可厚非,女人也能理解男人生理构造所造成的自私,为了感情,又有什么不可 以付出?于是羞红脸半推半就为男人分开双腿,自己则颦起眉头承受着初次被插 入被撞击时的痛楚。但男人这东西却给面不要脸,最后无一不滥用了这个插入的 权力。他们忘了自己那玩意本来不过是一只鸟,却把它当成一把永远打不完子弹 的枪,他们以为自己有了这把枪,便有了猎手的资格,可以满世界乱走,到处打 鸟,不管这鸟是麻雀还是凤凰。      他们误解了神的本意。神赐予他们阴茎是为了让他们懂得付出的真谛,从而 与女人溶为一体,而不是把精液视作鼻涕粗暴地撸在女人下半身。他们不知道或 者说根本不在意他们撸出来的东西并不是鼻涕,而是生命的种子,这些种子随时 都可能在女人子宫中生根发芽。事实上,没有多少女人能在初次性交时便获得高 潮,被撕裂的痛楚哪个男人不信大可以用小刀划破自己手指头试试。女人的性能 力之所以远比男人强大,是她们一直在不断付出,付出比得到更有意义,可男人 这种动物就是不明白。他们着迷于各种规则,忘了任何规则都基建于男女这两种 生物存在这个事实的基础上,他们舍本求末,为幻觉所驱使,追逐名利,侵略征 服,并写下各种各样的书籍,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文化的,惟独没有写下 如何去爱一个女人的,让她欢笑,让她大叫,让她眼睛发亮。他们喋喋不休要对 工作负责。他们从来就没有把讨女人喜欢当成一种工作来做,只是当作一道点心, 一道闲瑕时用来愉悦自己心情的芝麻小甜饼。      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很孤单,一个凹,一个凸,所以要拼在一起,然后再 用爱擦去中间的裂痕,这样,大家便可一起来到神的居所,倾听伊甸园里花开花 落的声音。可男人这头猪一昧信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并为此 苦心经营,什么女德女功女容女言,什么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后来干脆把女 人的脚缠起来,并弄出一个莲花上跳舞好听的故事以混淆视听好让女人乖乖呆在 家里任男人喊杀打杀。儒教的观点居然是丈夫把妻子当作人而感兴趣只能限于床 上,床上夫妻,床下君子,这样一门邪理歪说怎么好意思谈修身治家平天下?真 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起割掉子宫,看他们怎么平天下!      神没有性别,它因为三件事而存在,一是受苦,二是创造,三是爱。爱是这 个世界的实质,每一个女人心中对爱的渴望就像岩浆在地壳下汹涌,只要她们感 觉到了爱,感觉到了被爱,她们肯付出一切,这是神在创造女人这种生命时写下 的基因密码。一些无耻的男人便捏着女人这个胁处进行感情敲诈,他们眼泪汪汪 像条小狗趴在你脚下说,亲爱的,我的工作遇到了一点麻烦,需要你…… 于是 女人便为他脱光衣服上阵了。女人真傻,傻得愿意为感情付出任何代价,而男人 多半视感情为天平上一个砝码,为了权力与金钱,他们能毫不犹豫地牺牲它,并 还美其名曰为了民族与正义等等。我讨厌这些名词,它们或许存在,但它们总是 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作打击别人,掠夺金钱与权力的武器。这个世界不是因为 金钱与权力存在的,是为了爱。爱让万物生长,让天空纯净,让人与自然和谐。 但男人却说要征服自然,要改造自然,要视万物为刍狗,所以他们会在这几千年 把女人视之为金钱与权力的象征,所以他们说美女就是生产力,美女就是财富。 他们早就不习惯把女人当人看了,只当成物,用来炫耀自己的身份与地位,用来 满足自己的凌辱欲。用一个姐妹说的话来说,从头到尾,这些男人就没把这些女 人当成有权处理自己肉体和欲望的“人”。这些女人的肉体、欲望需要他这样一 个全能全知男人的保护和占有,不论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妹妹、还是已经成年 的女儿。      男人渴望扮演神的角色,但他们并不是,他们所受的苦,女人一样在受;他 们所创造的,女人同样在创造,而他们心中根本没有爱。他们的僭越与狂妄迟早 会遭到天遣与报应。珠穆琅玛峰虽高,总还有一个高度,而金钱与权力永无尽头, 诸神将像处罚西西弗一样,让他们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爬这座山,推那块注定 要滚落下来的巨石。他们将没有希望,哪怕再疲倦,也不敢稍有松懈,那块石头 随时都可能毫不留情轰隆隆滚落,将他们辗得稀巴烂,像辗死一只臭蟑螂。他们 不会死去,仍将复活,却得不到涅磐,还得一步一步走回山脚去推那块石头。他 们无处可逃。加缪虽然在他们额头贴了一个荒谬的英雄的标签,但他们心知肚明 自己不是英雄,只是一群没有意义的荒谬的集合。他们的脸孔会比岩石还坚硬、 麻木。      小帅哥,你别噘嘴。你噘起嘴来真好看。我不是诅咒男人,只是陈述事实。 事实往往衣衫褴褛,没有钱与权的装饰、点缀与打扮,像一个乞丐,白天到处游 荡,晚上酣睡在厕所、垃圾、污泥旁,令人生厌。忽然一日被某个精神病人按倒, 扒光衣裳,强奸了,大肚子了,然后一个穿白衣服的医生走过来瞥一眼,一本正 经地说道,先生,恭喜,你有喜了!然后所有的男人一起哄堂大笑。他们以为这 很滑稽,很有趣。他们肆无忌惮地歪曲事实、强奸世界,并打出种种漂亮的幌子, 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没有强奸,更没有说谎,正如男人不可能怀孕,而女人连 最后辩解与陈述事实的权力也被他们动用种种手段逐一剥夺,只能脱下高跟鞋朝 男人的嘴巴砸去。      男人确实是一群被名利之心熏得扭曲变形的动物。简单说,他们都患有人格 分裂症,只是程度深浅不一。人通过四种本能获得自我认知,感觉、知觉、直觉 和思考。譬如我手里的这杯酒,知觉帮助我们看见它的颜色,嗅到它的味道;感 觉帮助我们因为这杯酒想起某些事,情绪有了波动,或者很甜或者很苦;思考帮 助我们分析为什么情绪会波动,自己是否要喝下这杯酒;这时我们忽然觉得某件 事可能会随时出现,这是直觉。男人多半丧失了知觉、感觉、与直觉,他们不愿 意去感受,像台傻不拉叽的电脑不断地将书本与社会灌输给他们的信息归纳整理 推导演绎。他们并不愿意去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因为书本与社会喋喋不休地告 诫他们——那将有碍前程。于是他们服从了,习惯了,并也要求女人服从他们的 习惯。如果有哪个女人提出异议,告诉他,地球是圆的,不是方的,那么她将要 被他们扔到火上烧死。他们没有一颗柔软的心,并没有真正的自我,每天念念叼 叼的“我”其实只是社会要求他们做的。他们忘了,我们现在所坚持的、所捍卫 的到后头无一不会把我们嘲笑。      女人比男人伟大是因为她们首先是一个个体人,然后才是社会人。而男人首 先是一个社会人,其次才是个体人。他们弄错了次序,这很悲哀,不过,这个错 误会得到改正。当男人自以为是的力量将爱扼杀,洪水会在大地上泛滥,主宰这 个世界将是神的意志,它会教导新生的人类如何去学会亲吻、拥抱、抚摸。      神正在为我们受苦,它在十字架上流血。那些不信仰它的人把它的鲜血当成 美酒,大声喧哗。女人也一直在流血,一直在默默分享着神的痛苦。她们创造了 男人,创造了世界,但这个世界与男人对她们却从无感激之情,还时常恶语相向 拳脚相加。他们诬蔑她们不洁,诬陷她们不贞,要把她们从一切神圣之处赶出去, 像一群发了疯的畜生举着鞭子到处乱挥。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汝本中山狼,得意 便猖狂。神说,要让一个人灭亡,必会让他先疯狂。一切暴力与凌辱只是为了掩 盖他们内心的虚弱与恐慌。他们明白,流血的伤口注定会成为亮晶晶的眼睛。头 顶的星辰会随着城市的湮没而日趋明亮。当冷漠的机械文明消失,人类会回归到 女人的子宫,在那里等待重生。      我并不害怕别人朝我脸上吐唾沫。我这么一个女人并不在意世人如何来分享 或糟踏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并不为我所有,那是神对我的恩赐,我只是将神的血 肉布施众生,让他们学会知道冷与热,知道爱与恨,找回真正的自己,不再被虚 幻的声音遮住眼睛,不再为他人存在。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们,随便他们怎么 糟踏。他们所糟踏的是他们的妻子女儿,他们所吐出的唾沫最后必然会落回到他 们自己脸上。有人在一本《白痴庄枪》书里说:巡抚骂道台,道台骂县官,县官 骂衙役,衙役骂女贼,女贼没谁可骂,干脆把自己喷香的肉体送上祭台。乳房高 耸,臀部微翘,像一道可口美味的菜肴,诱惑着每一个食客。群箸乱下,汁液四 溅,女贼白晰的身体注定要成为食客们肚里的粪便。消解的意义或许会远远大于 声竭力嘶的呐喊,就如同众多食客老饕在享受那位美貌可人女贼身体时,忽然发 现女贼在最后时刻在他们的盘子里拉出了一泡屎。他说得很对,但我并不想成为 一个女贼,那样自己先把自己看轻贱了。我只是随便他们。      女人一直在受苦,女人一直在创造,一直在爱。流血、怀孕、生育之苦全为 女人所承受,于是女人得以创造生命,并在创造过程中明白了什么爱。性贯彻这 三者始终,所以性是神话。这个神话由女人讲述。女人将向男人讲述着性的神奇 与伟大。黄帝与素女,一个是无知顽童,一个是无私的传授者,最后顽童在传授 者悉心教导下才得以白日飞升成仙。      神话已经被世人所遗忘。人们活在现实中朝生暮死。性已沦落为手段,而不 是神迹。我还没想明白这点时,我的丈夫就已经把我当作礼物送给他的上司与客 户,理由有几点:一是我与别的男人上床和与别的男人握手并没有本质不同,都 是拿身体的某一部分与人沟通,既然上床能获得更多的实实在在的好处,那有什 么理由不这么干?二是在他眼里,我根本就是一样东西,当初为获得我付出了不 少东西,现在自然也可以拿去交换其他一些东西。即让商品处于不断流通过程中, 会带来财富。三是他并不怕戴绿帽子,人们都在这么干,那又有什么好羞耻?这 不叫有伤风化,这叫与时俱进。你帮我戴,我帮你戴,大家和气一团共同发财, 何况不时换着戴一下帽子,也更有新鲜感。人嘛,天性就是喜新厌旧。四是性与 爱无关。二者关系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完全可以加以量化,然后区分开,所谓嫉 妒等情绪都是人的劣根性,要克服。性就是拿身体互相愉悦,爱就是……他没有 再说下去,所以我也不晓得他认为什么才是爱。总之,他没有用道理说服我,也 没有用拳头说服我,但他用阴谋达到了目的,他在水杯里放了安眠药。这种手法 很老套,但极有效,没有谁不要喝水。他以为自己明白了人性的弱点,目的是惟 一的道德标准,于是便这样干了。他说历史、法律等等能为后人所看见的,从来, 将来也只会由他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撰写、解释。      他错了,我已经不再是孩子。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已经不 再害怕。当年,他强奸了我并娶了我,而我之所以肯嫁给他,也仅仅是害怕去承 担一个被强奸的女子在这个社会中的命运。那时,我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孩 子又怎么可能会不犯错误?今天,他用同样的伎俩来威胁我,说我若不听从他的 控制,便将我的裸照广为散发。他太幼稚了,虽然他滔滔不绝各种道理与案例, 而我势必要身败名裂,但他显然不知道一个真正成熟的女人并不惧怕这些,神已 经在她心里苏醒。      一切赞美与诅咒终将归于虚无,在虚无中,酒神将放声歌唱,这声音将让正 饕餐人们血肉的诸神寝食难安。我离开他,没有告他。告,所祈望的仍只是诸神 的良心发现,乞求男人的怜悯与施舍,这是一桩小概率事情,诸神的目光不会落 在我这么一个小女子身上,他们要忙着吃,忙着喝,而事实上,我的出现只会为 他们的酒席添加一道更美味的点心。何况,我并不恨他。他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不择手段,这在如今这样一个社会里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大家都这么干, 这是规则,不这么干或者说还没有认清这个规则的人多半要被丛林吞噬。对生存 的恐惧让人们心灵上蒙上太多灰尘,人们因为害怕虚无便匍伏在诸神脚下,酒神 的声音还没有传入他们耳朵。他们与我当年一样,只是一群没有长大的孩子。      生命永远存在,超出于一切理性与感性的认识。人的生死,宇宙的膨胀塌陷, 都只是它盎然的一呼一吸。它是个有机体,构成它的有两个元素,一是时间,二 是空间。时间与空间都是扭曲着的。所谓的不扭曲,只也是扭曲中的某一瞬间某 一层次上的静态呈现。人性亦是如此,只是常为道德伦理等等所掩饰。人多多少 少都有点变态。不变态只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妥协的结果,是一种契约。生命的本 原是混沌,先天地而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并无善恶好坏之分,但无中方能生有。虚无 是生命的本原。纵然有一天,人类不在,生命仍会以人类所不能理解的方式记录 着自身的存在。      我轻轻说着话,但没有听我说话,也没有人开口说话,我默默走过沼泽地。 这里到处是草与骷髅,并有着凶猛的东西在迅速奔跑,我不知他们是人还是兽。 我很倦,也很累,我想躺下来,我的影子早就不堪重负,早已是七零八落。我忽 然又看见了那些孩子,那些孩子们,正站在沼泽中央象几块腐烂了的木头,满眼 都是恶毒。那只飞来的鸟,忽然一声尖叫,头晕目眩,鲜红的翅膀纷飞四溅。孩 子们的眼睛漆黑,深不见底。那些光线猛地踮起脚尖快速飞舞。我的眼睛又酸又 涩又涨,很痛。泪水流下来,不可抑止。彻底的虚无之后是彻底的怜悯与悲伤。      我关上屋门,把自己与世界隔离起来,很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一个纯粹的空间, 在那,所有可以放在天平上测量的物都将被拒之门外。我闭上眼睛,无数扇门忽 然出现,此起彼伏,它们意味着无数可能的选择。选择有着无数,但我只能走进 其中一扇门。性为什么会成为流通的商品?为什么男人对性趋之如骛?女人身体 里难道真的藏有什么惊天之秘?我默默想着,来到一扇门边,不再想什么,轻轻 把门推开。门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大小。或许这门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 个障碍。我的手按在虚空上。我走进去,影子留在外面。就这样,我选择了性。      我开始对男人贪得无厌,我想弄明白。我把身体渗出的蜜汁抹在不同男人身 上,观察着他们的勃起与萎谢,我不厌其烦地做着,甚至把“性”拆开,一边是 生命的“生”字,一边是一个感叹号,它们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渐渐明白了。性 不仅是我个人叙述与倾听内心声音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它是神话,是对女人至 高无上的赞美。这几千年来,男人一直在试图掩盖此一事实。他们不愿意正视自 己只是女人创造出来的一种生物,而且是一种忘恩负义的生物。他们滥用女人赐 给他们的力量,篡改生命的痕迹,不惜编造出种种谎言,企图把力量奉为世界的 本原,从而凌驾至女人之上。      性没有开始与结束。它与生命一起贯穿于受苦、创造、爱此三者始终。我因 为阐述了女人这个性神话成了男人嘴里的婊子,这很可笑。我并不以婊子为荣耀, 亦不以为可耻,只是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并将身体赚来的每一分钱在满足自己 基本的吃穿住行后全部匿名捐给那些边远老少的孩子们。他们还没有被城市玷污, 在山野里奔波欢呼,把花儿插在头上,把柳叶含在嘴里呜呜吹响。清风明月山川 河流。干干净净的他们,干干净净的我。这是一种温柔又遥远的注视,如神注视 着初生的人类。孩子们迟早有一天会拥有神的目光。他们将认识到知识是一种障 碍,科学是一种愚昧。文明是对生命的尊重,并终将回归母性。      我没哭。真的。我开心呢,今天遇上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帅哥。你帮我在 头上插朵花好不好?小帅哥,我真喜欢你,不是因为性,而是爱。你笑起来的样 子特迷人,竟然还有两个小酒涡。真难得。叫我一声姐姐吧。算了,还是别叫, 我会不好意思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真的爱过一个男人。名字就不告诉你了。 那时,他对我可好了,我二十岁生日那天,他为我放了一晚上的烟花,那些烟花 全是我的名字。小帅哥,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八了,哎,你帮我 过生日好不过?再过二年,我就是没有人要的烂茶渣了。亲我一下,好不好?亲 一下额头。真香。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前些天与他上床了,他喝醉酒,躺在 酒巴里,像一条死狗,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搬回家,好不容易把他洗得干净, 我开心死了,也难过死了,我活在这世上惟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在二十岁那 年把身子给他。这世上的事不是由我们说了算的。当我们还是孩子时,只会稀里 糊涂掉进大人们按各种规则早已设计好的陷阱里。事实上,我现仍在陷阱里。这 个陷阱是我自己为自己挖的。      我是一个女人,不是神,可却干着神职责内的事,我又何尝不想过着被一个 男人轻怜蜜意的生活?我没有法子。不是我想扮演神的角色,而是生命让我没有 别的选择。我已经很疲倦了。在这个男权社会里,我在潜移默化中也经常用男性 的眼光来自我审视。这很悲哀,有时我也一样会忘掉那个真我在哪里。是谁说的? 放荡时刻体会到绝望。纵然我心中再明白,可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声音是如此微 不足道,神在这个社会一样被人羞辱。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孤行城 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大历中,忽有胡僧自 西来,见墓遂趺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纵女子,人尽 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邪?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 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 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如锁状,果如僧言。小帅哥,你说,什 么时候那个番僧会到我身边来?      没有哪个女人天生淫荡。或者说,她们之所以淫荡要么是为了取悦男人,所 谓女为悦已者容,这是男人的阴谋所造成的;要么是想通过淫荡来获得与男人一 样的支配的权力,因为她们长期以来一直被社会摒弃于政治体制与经济生活之外, 她们手里只剩下性,所以前宋时的山阴公主老老实实对皇帝说道,妾与陛下都是 同一个爹娘生养,凭什么陛下有那么多女人,而我只有驸马一个,这好像有点不 大公平吧?再譬如武则天,这个中国历史上据说是最淫荡的女人,她真的淫荡吗? 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摩。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漾绿波。武媚娘 凭借性、计谋、运气先后侍奉了两个有着父子关系的男人,后宫是一个没有刀光 剑影你死我活的战场,人人都被权力这根魔杖魇住,媚娘若不淫荡,有足够的性 技巧来取悦这两个臭男人,唐太宗早杀了她,唐高宗又怎会将她从一大群尼姑里 弄出来?淫荡是媚娘得以生存的武器,这武器也让她得以一步步接近权力宝座。 她终于坐在龙椅上了,她已经老了,而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女人天生渴望爱,这 么多年过去了,爱在哪里?她并不爱那两个臭男人,若是爱,姓李的也不会被她 杀得几乎灭绝。她一样渴望鸳鸯成双,所以她找来青春貌美的男人,为的是能多 少找回一点爱的感觉,哪怕它只是幻觉,那也好过一点也没有。      我喜欢性。非常喜欢。我不是因为自己现在正从事这门职业,便打肿脸来充 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没那么没品味。我确实因为喜欢它,热爱它,才选择从 事这门职业,它让我快活,让我肆无忌惮,并在每个晚上纵声尖叫,尽情咀嚼他 们。任何男人都是我身体上长出的花朵,并随季节轮回一枯一荣。他们想从我这 里得到,其实他们一直在付出;他们以为自己得到的,只是自己骗自己。他们的 确付了钱,但这钱并不能买到我,我只是出租一点时间并为他们提供一个满足幻 觉的场所罢了,他们真正能得到的东西完全取决于我的个人意志。我能让他们身 心都飞上天堂,也可以让他们仅仅只是射精完事。这两者听起来似乎没有差别, 但是两回事。一种是工匠,做的是行活,一种是大师,做出来的是艺术品。      性与淫荡是两回事。我热爱性,因为我热爱生命,但我并不淫荡,我按照自 己的直觉选择男人,感觉不对,我会立刻拒绝他们,他们才是被选择的,真正出 卖自己灵魂的。我点燃自己的生命,不是挥霍它,而是渴望用它来照亮神的影子。 小帅哥,我是不是很变态?如果觉得是,请不要说出来,好吗?给我一个谎言, 我毕竟还活在尘世里,也像那些臭男人一样需要谎言来麻醉自己。真想有一天忽 然悄无声息地死去。真想啊。我爱的那个男人要我舔他的脚趾头,我舔了,可他 为什么要翻脸无情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下来,说我贱?我打碎了他的幻觉,所以我 贱。他走了,每天泡在酒精里醉生梦生。他比我更可怜,更脆弱,我的身体里毕 竟还有神的声音,而他却一无所有。他与别的男人以靴兄靴弟相称,说穿上靴子 固然不怕蚂璜叮咬,但少了泥浆在脚指丫间滑动也甚是乏味,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笑得是那样天真无邪。他们真的在笑吗?为何他们心底有着泪光?      没有了神,人们把性视作现代社会的神,但又不了解性,所以任意诋毁神。 性不是放纵,不是随便脱下裤子与人上床,我都讲得有点唇干舌燥。小帅哥,你 能明白我吗?譬如你刚才在我额头轻轻一吻便也是性,性是表达爱意的方式,它 是生命的洋溢。为什么男人就不明白?他们是真不明白么?小帅哥,其实答案我 们都心知肚明。我之所以会现在仍问个不休是因为他们太让我失望了。      不妨按照男人的逻辑与话语习惯为分析一下妓女是不是真的可耻。妓女低贱? 因为她们为获得金钱与男人发生性关系?可这世上从古至今有多少婚姻是因为金 钱、政治、权力?不说我自己,翻开二十四史,所有被男人觉得有必要记载下来 的婚姻有哪一桩不是这样?婚姻在男人眼里从来也都是一个谋利工具。譬如为王 昭君,四大美人里的落雁,被汉皇送给松赞干布不说,他死了后,还得忍辱负重 为所谓的和亲大计嫁他的儿子。小帅哥,我们都知道,这俗世婚姻的结合十有八 九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经济、政治等等利益,所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德 与色似乎都与爱无关吧。那么,婚姻所提供的性与妓女所提供的性两者之间有何 差别?都是性,都是出售,只不过一个人少一点,一个人多一点罢了,这与五十 步笑百步有何区别?当然,人们可以说量变质变,五十步的人是干净的,百步的 人是龌龊的,但干净与龌龊这些心灵上的词汇从来不会成为,也不应该成为法庭 上的呈堂证供。法律只关心人的行为是否对他人有害,从不试图探索人的心灵。 男人又从哪里获得指责妓女低贱的权力?于是乎,这时道德浮出了水面,说妓女 破坏家庭,传播性病、是社会毒瘤、让性不堪入目。对于这些狗屁声音我连反驳 的兴趣都没有了,这些指责若说只有猪脑袋才想得出来,那是对猪的侮辱,是男 人自己与自己过意不去。一个男人遇上一个性冷淡女人婚内性生活不协调,男人 应该怎么办?三种选择,一是做太监,二是找情人,三是找妓女。做太监估计没 几个男人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那么是情人会缠着男人离婚还是妓女会缠着 男人离婚?不客气地说,妓女是对家庭性生活的一种补充,所以日本一些女人会 鼓励自己的丈夫去红灯区,因为她们知道偶尔让丈夫吃吃野食会让他们对自己更 有性趣。      小帅哥,很惭愧,用男人的腔调站在男人立场帮男人讲述妓女存在对他们的 好处,这样说话真显得我贱。可在这个男性社会里,在这个天底下所有男人以及 大部分的女人都习惯于用男性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并寻找答案的现在,我说—— 女人本身就是神话——我的声音有几个人听见?听见我的声音的人又有几个能真 正平心静气地好好想一想?      我活在现在,不是过去,不是将来。我现在与男人的关系是买与卖,这世上 现在大部分女人与男人的关系也同样如此。我不过是走到一个极端罢了。一切事 物因极端而狰狞,而凸现其本质,所以我必须深刻地了解买与卖的实质,并从中 找到尊严。当然,并不是每个妓女都与我有着相同的想法。许多女人走上这条路 完全是迫不得已,她们的出身很悲惨,因为现代社会在给了她们一个女人的身体 的同时往往借助于各种形式巧妙地剥夺了她们参与社会的权力。男人一方面把持 着社会的方方面面,一方面对她们说,你为什么这样下贱,不能自食自力地找个 工作?看看他们可能帮她们提供的工作机会吧——保姆、酒店招待、公车售票 员……这样的例子举起来就太乏味了。而事实上,许多女人最后成为一个妓女多 半是因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或者是她的父亲,或者是她的兄弟、情人、男孩儿。 这不是讲故事。你可以去调查,小帅哥,女人总是在为男人牺牲,替男人受苦。 女人血液里流淌着太多神的禀性。      女人是俗世的神。天底下没有比女人更伟大的生物。不要再为讨好男人整天 诚惶诚恐。男人已用谎言与拳头欺负了我们太久。醒来吧,男人给我们的项链是 绳索,男人给我们的戒指是手铐。把这些叮当响的玩意全扔掉。我们不需要,他 们现在还没有学会爱,这些小饰品上有太多的居心不良。清清爽爽做个真正的女 人。神迟早会醒来,未来的神话必定是由女人书写。小帅哥,你说一定会是这样 的,好吗?我没有哭。真的。你别帮我擦。      38      你睡不着。你很烦,那天是中秋,月儿很圆,亮晶晶地挂在天上。你去小卖 部买了一瓶二锅头。不能买啤酒,啤酒胀得肚子溜圆,脑袋却倍儿清醒,清醒得 都想拎起脑袋往墙上砸。得五十八度的二锅头,才能灌得自己迷迷糊糊、神游方 外、佛佗涅磐、菩萨跳脚,然后抄起酒瓶,一瓶子下去。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是李白,不是你。 就算你找得来明月、酒杯、花间、影子,也不能施展乾坤大腾挪把他老人家的情 感复制到自己身上。歌,你也想歌;舞,你亦想舞,但附近的邻居打起投诉电话, 那也大大不妥。何况李白先生蹦蹦跳跳时,手里多半还挥着一柄铁剑。可这年头, 所有铁铸的剑都上博物馆展览了,哪里还有得找?      烦恼是毛毛虫,被酒一浇,忽啦啦一下子全长大了。它们爬出来,爬呀爬, 爬得人六神无主、毛骨辣然。你低下头看自己的影子,乍然一惊,身上炸起一片 鸡皮疙瘩。毛毛虫要吃东西,能填饱它肚子的,也只有人的心了。房间里塞满毛 毛虫大口咀嚼时发出的沙沙声。手心泌出冷汗。这种滋味可着实不大好受。      你出门在小卖部遇上一个保安。他对你点点头,你对他也点点头。你们有一 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回家过节了。他说,他得值班,得赚钱, 他媳妇的肚子大了。他嘿嘿笑着,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它可真像他老婆的肚子, 但愿它不会生下他这样一个没出息的杂种来。他哭了。他老婆怀胎已近八个月, 还没钱去医院做一次检查。他显然没读过多少书,一些话颠三倒四不断重复。他 絮絮叨叼地告诉你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令人心里发酸、发苦。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他没有必要骗你这样一个小瘪三。      你不知道如何来安慰他。你傻傻地瞅着墙壁。墙上有一张中秋晚会的广告, 画上有一个腰肢掐得出水、眼波摔得死人的美女。长腿美女令你晕头转向。你想 说,不要想难过的事吧,这世上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这样,我们就可以自己骗 自己了。但你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脑海里一片茫然。你开始咬自己的手指甲。那 么多的月光都在街上飘荡,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他。他想起什么,急急说道,人 一走,茶就凉。我总算他妈的看透了。你没吭声,抬头看月亮。月亮走了,这世 界也就更凉了。      你把整个一瓶酒都灌入肚子里,你还是睡不着。她叫你别去擦她眼角的泪时, 你掉了眼泪。后来,她一直央求你给她讲一个爱情故事。你想了很久,然后说:      她爱他。千百世滚滚轮回散去,她还是深深地爱着他。今生她又遇上他,汹 涌人流中,她一眼就望见他,他的味道,他的气息,他眼里不羁的笑意。她嫁给 了他,从此无怨无悔,不管他去了哪儿,她都要把一腔柔情默默地系在他身上。 渴望被爱的人是凡人,愿全心全意去爱人的人是天使。人们都说她脸上有一层圣 洁的光辉,她听了便有种近于晕眩的幸福,而他为自己能够拥有天使也感到高兴。 他病了,忽如其来,高烧不退,陷入持续晕迷中。嘴唇干裂,眼窝深凹,还不时 说着各种胡话。她吓坏了,守在他床边,几日几夜没合夜。她的头发一根根往下 掉,脸色开始腊黄,眼睛里满是盈盈泪水。她把头轻枕在他胸膛上对他不停地说 话,她不能没有他。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还是没有醒来。那一夜,风很大, 月亮也很大,挂在静寂的夜穹里象一大滴冰凉的眼泪。她跑到医院楼顶跪下,祈 祷,上苍啊,请你发发慈悲,用我的未来去换取他的生命吧。上苍啊,千百年前 那个许下天地崩,山棱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的女子便是我……明月 里渗出一缕缕青烟,她的身影渐渐消融。月光下,一只蝴蝶轻盈无比。蝶的翅翼 微微颤粟,它在渴望什么?第二天,他醒了。他发了疯一般找她。但到处都没有 她。他没注意到不管他是在哪里,都有一只蝴蝶在他身后蹁蹁起舞。人在旅途, 相思望断云生处。花间起舞,影比孤月枯。酒仅一壶,落寞天涯路。泪很苦,灯 下剪烛,不忍见它哭……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来了,到处都是雪。许多的记忆 都已沉入河底。河面上是一层冷冷的冰。他又结婚了。新娘很美。黑色的汽车缓 缓开动,人们的祝福五彩缤纷。它飞来了,它很想飞入车内对他说一声祝福的话, 但它越来越飞不动了,它累了。那个冬天风和日丽,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它在 空气中慢慢下坠,翅翼展开,就象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这是冬天里最后一只蝴 蝶。      她终于笑了,很是开心。   你没有笑。这个故事只是你临时编出来的。虽然美丽,却也虚假,你望着她 娇好的面庞有些惶恐,也有些困惑,但你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你想起不久前遇到的一个男人。那是一个老男人,年龄约有四十岁,满脸络 腮胡子,头大,嘴大,手大,眼珠子像两块灰色的石头。手臂上戴着个粗大的藏 银手饰。说起话来,喷沫四溅,不大富有逻辑性,而且唾沫星子非常臭,害得你 老在自己脸上不停地擦来擦去。他的职业应该与演艺圈有关,也说不准,譬如杂 志封面摄影师什么的。你在酒巴喝酒。他坐到你身边,腿架在桌上,喝酒极凶, 仰起脖子便是一大杯。后来他喝醉了,你就在杯子里撒了一泡尿端给他,他仍然 是一饮而尽。再后来,他想用酒瓶敲你的头,你便跑了,虽然他追在后面疯狂地 大声地喊着你——爸爸。      他的话与她的话有着惊人的重叠。你回了家,打开电脑,将他们的话搁在一 起苦思冥想。屏幕在夜色中闪出幽光。桌子边上还有一本书,是博尔赫斯的。他 是一个性无能,却也是一个智慧大师。是性无能造成了他的智慧,还是智慧导致 他性无能?鸡与蛋到底谁在前谁在后?你把目光转向镜子。有人说,镜子是污秽 的。人与他人性交,无异于与一面镜子性交。在暗的光线下,肉体成为一种倾诉 或征服或渴望被蹂躏的手段。在屋子里,一切隐秘被尽可能地坦露在床上,镜子 把光线投在我们在白日里用各种三角短裤紧紧包裹起来的部位,所谓的爱其实一 直处于失语之境。整个性交过程也就是在另一具白花花的肉体上观察自己,试图 找回自己的过程。事实真是如此?      你闭上眼。你听着钟敲响的声音。是她买来的钟。她不在了,钟还在。墙壁 在震动。你仿佛看见这个世界所有的光线正随着钟声从屋子里慢慢往外爬,像一 只巨大的甲壳虫,开始速度并不快,好像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在爬桌子 时可能被摔疼了,动作一下子敏捷起来,迅速越过被橱、桌子、电脑、手背,来 到窗台,忽然停下来,肩膀抖动大约几秒钟,猛地凭空向前一跃,便已消失不见。 一对塑料小人撅着屁股在钟龛里翻着跟斗。一个穿白裙子,一个穿黑裤子,晃过 来,晃过去,忽上忽下,花样多得令人目不暇接。可惜不管它们如何卖力,穿裤 子的没法把穿裙子的搂入怀里,穿裙子的也没法纵身投入穿裤子的怀里。这或许 就是命,不管它们有多么相爱或者说有多么渴望爱与被爱,它们注定与爱绝缘。 制造它们的人类早在蓝图上设计出它们翻跟斗时的各种姿势,为的是解闷逗自己 发笑。这就是人生。      残云卷动,黑暗像潺潺流水浅吟低唱。杨柳岸边,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浸满泪 水,他们深深知道自己的确是一个捞月的猴子,而且就连手上那些湿漉漉的痕迹, 用不了多久便也会被夜色吞噬干净。月光栖不住飞鸟,歌声溢出林梢。一望无垠, 如黑色的海洋。一些高楼所投下的阴影在水泥地面上缓缓蠕动,露出一口白森森 的牙齿。你把烟点燃。你在黑夜里抽着烟。      39      他说,性,说到底,是一种权力。爱情,不过是包裹在权力之外的糖衣。我 不相信爱情,这倒不是因为爱情有保质期过一个星期就会不再新鲜之类的伪科学。 科学本来就是放狗屁。一群白痴整天坐苹果树下,大眼瞪小眼,喋喋不休问着十 万个为什么,见谁不顺眼,见谁想灭谁,总之一句话,抬杠到底,把怀疑进行到 底。怀疑这,怀疑那,甚至怀疑为什么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结果 弄出一个遗传定律,害得我妈打小就泪眼汪汪长吁短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 生来只配去打洞,我爸没脾气了,抹不开面子了,就喝毒药了,结果没死成,躺 在手术台上灌肠洗胃上吐下泻,愣让科学救活了,重回人世,还得继续忍辱含羞 活着,连上趟厕所都有人专门盯着,一直盯到他老老实实下定决心再给我们这些 做儿女的做牛做马二十年这才罢休,这可真是辛苦他老人家了。这也都是科学造 的罪。科学的最大特征是逻辑,是理性。理性的最大特征就是谋求利益最大化, 不择手段为自己谋求利益最大化,所以,李世民砍自己两个亲兄弟,所以武媚娘 扼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想想都带劲。这都没有了一丝人味,但毫无疑问,没有人 味的都是英雄,人们眼里的英雄,流芳百世的英雄。宣传的口号真是害死人不赔 命。至于什么控制妥协看起来挺慈眉善目的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为实现利益最 大化这一个伟大目标所服务的手段,这里面往往需要更多的计算与权衡。      博奕论听过没?当年我的论文比纳什什么的写出得更早,可惜它生不逢时, 所谓仓颉造字鬼哭神惊,我写完后,立刻天地变色,愁云乱卷,风雨大作,寒意 碜碜。我肚子忽然疼啊,疼得抽痉,疼得像娘们生娃娃,我一看不妙,这叫泄露 天机了,所以赶紧把那论文草稿撕碎来一张张揩了屁股,嗓子里还迸出一声吼, 愣就把脑袋里的这些智慧给当一个屁放出来了。结果马上云消风淡,日照当头。 老天爷不再生气了。你说这叫啥回事?老天爷偏心眼,要不,诺贝尔奖早归咱中 国人挣了。所以说人家纳什挣这奖也不容易,写完论文刚泄露出一点天机人就疯 了,这么多年还得靠一部《美丽心灵》给自己挣脸。什么?我写那论文时多大? 人家写出博奕论的时候我还没出世?我说你这是存心不给咱中国人挣脸,愿意长 洋鬼子威风。你额头是不是写了汉奸两字,否则哪有这样提问的?傻瓜都晓得我 在这里喊口号,给咱中国人打气,手段不要紧,目的是惟一,我这叫逗你玩呢。 怪不得你的长相令人不敢恭维。      你这端来的这叫啥酒?“一夜春风”上面起码也得插一朵向日葵,才会生出 像梵高那股子割下耳朵向妓女同志致敬的激情嘛。现在谁还有那样发自内心汹涌 澎湃的激情?都给钢筋水泥吃掉了。偏执的一定是疯狂的,疯狂的一定会自取其 辱死得快的。头顶的太阳,什么时候才会扑头盖脸抽打在我们身上,让我们感觉 到那丝丝温暖的疼痛?头顶的灯光,什么时候才会收起带血的刀子,不再把这夜 色剔得鲜血淋漓?我吟的诗好不好听?哥们,知道不,我原来是诗人。知道什么 是诗人吗?就是现在想骂谁变态时使用。最早的诗人是让汉语活色生香有着洁净 光泽的那帮子人。当然,这帮子人早在唐诗宋词时就死绝了。后来那批写一只蝴 蝶飞上天二只蝴蝶要做爱的那不叫诗人的确叫狗屎。这也就怨不得别人叫我诗人 了。我原来还真写过三只蝴蝶要轮奸的诗,还发表在国家某一流期刊上。喂,你 别用这样大的绿眼睛瞅我行不?我看你丫天生就贱想找抽。贱。真贱。你以为你 能从我嘴里听到什么?你是记者?专门抠人屁股眼好向世人宣告你已经占领了道 德制高点?我对你说,做人得讲良心呐。自己的身体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让别人 来爬山涉水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可别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体上去。这叫犯罪。      你别看我话脏,理却不糙,心眼也厚实着,没少吃亏。不过,吃亏是福。这 不,遇上哥们你了。酒逢知音那个千杯少。呼儿将出换美酒。五花马,千金裘。 你说李白那牛啊。人要是能够活得像他那样捞月而死也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丫就是牛,访名山,逛古寺,嫖美妓,还坐望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山啊,水啊, 现在城市里可真是越来越少了。也不是说没有,一小洼水就叫海,几块子石头就 叫山,真叫人堵得心慌。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所谓智者仁者恐怕现在都死逑完 了。我还真羡慕那个白衣飘飘的时代。虽然科学不发达,但有人文气息。知道什 么叫人文气息?就是嫖女人不要花钱,女人被这气息一熏,像中了邪,立马翻过 后花园的墙壁摆出姿势让你随便干,干到肚子大,也绝不轻启樱唇告诉她爸是谁 干了她。我这是骂我自己呢。我说话是不是有点颠三倒四?哥们,酒醉心明,常 在酒场走,经验便会有。我的舌头虽然有点不大听话,心里明镜悬着呢。这世上 装酒疯撒酒泼的人海去了。为什么哥们我不往你脸上抽巴掌,不是我不敢,也不 是给你面子,是我不装不撒,我真诚。      这世上各种社会结构模型的基本形状是一个三角形,初中几何你总学过吧? 三角形最是稳定。圆形本来最完美。但能拿来做圆桌的橡木已被人砍得越来越少。 这个三角形还有一点沙漏的功能,会翻跟斗,跟斗随着三角形里面各种力的较量 一下快一下慢,这种节奏当然会令原来的东西头晕脑胀,动乱死人在所难免。但 无论这个三角形怎么翻跟斗,也不管在某一个点上,它成了一个倒三角形,多数 人站在少数人之上时,它终究还是再翻回去,毕竟,多数人站在少数人头上只是 一个幻觉。这就与性一般,性也是幻觉。你在交媾时,你以为自己得到了,但其 实得到的只是自己心理上的自我暗示,自我满足。      性是一个放大镜,通过它,能看清这个模型里面的许多肉眼见不到隐藏起来 的东西,你若还有足够的兴趣,还可以通过这面放大镜将阳光聚集在某一点,扑 哧一声,白烟冒起,真令人觉得生命实在是多姿多彩。所谓生,所谓死,所谓生 得伟大,所谓死得光荣,都是这么一缕清脆的白烟。这些白烟在模型里面缭绕, 有些人因此仙风道骨,有些人因此青面獠牙,但你知道的,这些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角色,是模型需要的角色,角色已经安排好,不服从导演的全部要“卡” 死。      导演,不说副的,这年头凡前面带了一个副字的导演顶到天也就是一个狗腿 子。当正导演那叫来劲了。我有一哥们刚接下活,有一靓妞就不知从何处冒出, 嬉皮笑脸,钻到他车上。车一颠簸,她就把乳房凑过去,我那哥们不客气啊,送 上嘴的菜岂有不吃之理,就下死力气捏,捏得那姑娘那两只白花花的奶子直吐口 水,没过两分钟,像两只半红半紫的番茄,那姑娘还不敢哭,不敢叫疼,眼泪在 眼眶里直打转,脸上装出一副很享受欲死欲仙的样子,嘴里还宛转娇啼,我那哥 们肚子又冒坏水了,脱下姑娘的裤子,伸手乱抠,抠得姑娘哎哎乱叫以为自己只 要承受了这次痛苦便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时,他忽然缩回手,往人家大姑娘肚脐眼 里吐一口唾沫,牙齿里溅出一个字——贱。      真爽。我听到我哥们讲到这里时,裤裆里的那东西顿时就硬了,比铁还硬。 侮辱这么一个青春澎湃的肉体比真刀实枪干这个青春澎湃的肉体还令人有快感。 知道不?现在的有钱人,有权人,就爱玩这个。你这次来,也是想向我打听这些 东西的吧。我告诉你,要真正知道这些东西,你得不再把自己当人看,就像那姑 娘不再把自己的身体看作是一个人的身体。懂不?人嘛,活在世上,要么是支配 别人,要么是被别人支配。这世上一切名利说到底,只是幻觉,我们之所以心甘 情愿活在幻觉中,便是为了支配,为了施虐,或是为了受虐。你读过萨德吗?那 个用鹅毛笔沾自己血在墙上写色情小说的大师。他算是活彻底了,我就服这样的 人,什么时候我也要把自己的那玩意切下来喂狗,这可不是什么狗屁的行为艺术, 所谓行为艺术,那叫卖弄噱头,真正的行为艺术不求观众,只求慰籍内心。人其 实也是生活在自己的心灵之中了。只不过,现在没有多少人还能找得到心灵。他 们渐已迷失了方向。他们只知道心脏了。      我说你这小子的脾气还真好,我喷这么多口水到你脸上也不擦一下,真乖, 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那会有多好啊。我这真不是骂你,是喜欢你。我是你爸爸 这话本来最是恭维人,这道理洋鬼子懂,中国人就愣没多少个明白了,总认为这 是对自己父母不孝敬,这都是深受几千年儒家文化毒害。还好,现在太平洋吹过 来的风力够威够猛,一小部分年轻才俊们已充分认识到叫人做爸爸的好处,到处 磕头认干爹干妈了。这天底下只见做父母的肯为儿女们想,没见几个做儿女的在 为父母想。你说是不?我也有过你这样大的时候。年轻真好。我那时可真他妈的 纯情。一个妞抛了我一个媚眼,而且还不是很漂亮的妞,仅仅是妞,仅仅她有一 个凹进去的身体,便死心踏地为她卖身了。      有天她过生日,广撒英雄帖,我理所当然为她负起请客摆酒逗她开心之重任。 我还真把裤子当了,接着向几个哥们借钱,借得他们一个个鼻青眼肿这才凑够份 子。仍不够,还得送生日礼物,送鲜花与蛋糕那叫俗,没新意,不能让她眼睛发 亮,不能让她在女同胞里趾高气扬。我在街道上溜达一整天,琢磨着如何办,琢 磨得唇干舌燥,恨不得立马从哪里找只雌性动物来灭一灭腹中的邪火。我那时可 真是把她当女神一样敬着,供着,虽然脑袋里龌龊得比公共厕所还要脏。我那时 真没认识到我是人,虽然是男人,但的确还是人,而她虽然是女人,也仍然是人, 我脑袋里脏,那么她脑袋里的东西就应该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你猜我最后怎么 送的生日礼物?不怕小老弟你见笑。我先是去卖血,一个星期转悠了三家医院卖 了三次血,卖得头晕眼花,走起路来像练了凌波微步,东摇西摆,见人就打喷嚏。      钱仍不够,怎么办?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我从垃圾堆上捡来一件破烂 衣衫套身上,往脸上涂了一些墨汁,再用一根绷带把一只胳膊绑起来,然后上天 桥一跪,面前再铺一张“残疾青年回乡办学遭遇暴打”之类的玩意,反正怎么可 怜怎么来,结果还真别说,乞丐还真是一门前途远大的职业,几个晚上下来,收 入着实不少。然后我找到一个做鞭炮烟花的人,鼻涕眼泪一大把,在那个陌生人 面前倾诉自己对她的爱。那人感动了,给我做烟花了,连成本都没有收足。那烟 花真叫棒,当天晚上十二点,一朵朵焰火在夜穹中威风凛凛地升去,久久不散。 每一朵焰火的形状便是一个字,连在一起,漫空都是我们俩的名字。它们像花瓣, 一瓣一瓣,光华流转不定,颜色疑真似幻,它们飘浮在冥冥夜色中,像来自亘古 的神祗,漫出难以言喻甜蜜而又忧伤的气息。我心潮澎湃。我热泪盈眶。我真恨 不得将自己按在某挺正在激烈发射的机枪上,觉得自己要被那些子弹打成一张筛 子,才能抵挡得住胸膛里这些满满的要溢出来的幸福。      有时还真觉得自己是天才。这么棒的创意,这么崭新的求爱理念足以让天底 下所有的女人晕眩,瞳孔放大十倍。可惜那时我以为这就是爱,这便是一切。本 来那晚我便可以理直气壮上她,把她折腾得嗷嗷叫,而事实上她也一定乐意享受 这个,只要我才多坚持一小会儿时间。可惜我们虽也不好意思抹下脸来谈这个, 当一干喧哗都远去,当夜色中只有两个人怦然跃动的心跳,当我用手把她揉得像 个面团,当她把嘴唇从我额头移开,她说,我们是不是相爱?我点头。她说,结 婚时,再把身子给你。好吗?我摇头。她说,爱是需要一个仪式的,譬如婚姻。 结了婚的人才可以做那个。她的声音很细,像蚊蚋在叫,月光把她的头颈洗得比 一只煮熟了的虾还要红,这可真奇怪。      我真蠢。我当时就没明白——身体便是爱的最好仪式——我们大眼瞪小眼眼 睛里水汪汪了好一阵子便各自回去睡觉。我真愚蠢。付出了,那么便应该得到。 那时我们都付出了,便应该在那时得到,也只有那时那种青涩的得到,才配得起 那时的绵绵情意。否则纵然以后才尝到这只果子,虽然名字仍一样,但它已经是 一只熟烂掉的水蜜桃。这话真绕口。但你应该听得明白的。很多东西我们只需要 稍微用一点儿心便可弄清楚。我以为我的付出便是我的得到,我以为好人虽然不 长命但好人这个概念本身便是上帝最为慷慨地赐予。我真愚蠢。我都成了祥林嫂 了。可见此事后来的变化对我的刺激有多大。      她是一个好姑娘,我那时也应该是一个好男人,可两个好人并不是说就一定 会在一起,舌头与牙齿还会打架呢,更何况好人往往会屈从于恶,因为这种好多 半只是一种道德约束,并未成为一种坚定的信仰,这种道德约束在张牙舞爪的恶 的面前往往无异于自缚双手放下武器,譬如因为好,你不好意思去解别人的裤腰 带,但恶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叭一下,扯断你的裤腰带,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露 出肛门。只要是人,就不会没有肛门,虽然大家都有一个肛门,但在众目睽睽之 下,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露出了它,这同样是对大家的羞辱,所以你没法子再 抬头做人了。这就样,我与她的爱情忽然曳然而止。所谓心灵根本就不是身体的 对手。一个王八蛋把她灌醉了,然后干了她,然后再把眼泪给她,再把房子给她, 再把一大钞票给她。她嫁给了他。人性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能抱怨什么。你再看 电视里现在这个嗲声哆气的主持人,长得清纯无比,似乎不沾人间烟火。你给她 一块钱,说要与她上床,她会给你一耳光,她又不是肉身布施的锁骨菩萨。可若 给她一百万,一千万呢?《不道德的交易》看过没?如果那个富翁不仅有钱有权 还有杀人的手段,把那个可怜兮兮的男人弄个车祸什么的捏死来,再在那个姑娘 面前猫哭耗子掉上几滴眼泪,那个姑娘是否会跟着他?这种概率不能说没有吧? 任何可能都有其力量,有其必然性。哪怕这个概率是亿分之一,它也足以推翻建 立在亿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万这些事实上的某个定律。当然,我这里说的钱,只 是一种手段的象征,还可用权、隐私等来代替。      你别问我现在爱不爱她。爱对我这种上了年级的人来说是一个令自己羞愧的 字眼。爱是心灵的,性是肉体的。心灵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当然,我并不否认它 可能的确存在,但肉体确确实实可以触及,当然,这种触及在很多时候就是我开 始说过的幻觉,譬如现在屋外的房子,我们看见它的,它在那里,等到夜色来了 或者说我们闭上眼睛了,它就不在那里了。唯心并不是可耻的,若没有其合理性, 它又怎么与唯物对抗?尽信书不如不信书。噢,你看我都说到哪里去了。来喝酒。 葡萄美酒夜色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沙场 不仅是名利场,也是性爱较量场。性与爱,哪一个力气更大?我想过一个笨法子, 就是让人吃春药。吃完春药后,再去面对一个美女赤身裸体的勾引,同时告诉他 与这个美女干事没有任何危险而且一定不会为别人所知,他仍能不发情,仍能在 那时想起自己心中的爱人,仍然因为爱,而不是负罪感什么的,拒绝掉这件天上 掉下来的美事。这将说明爱真的有超过性的力量。      我相信身体的疼痛能让一个普通人屈膝投降。我相信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 性的力量要远大于爱。我相信理智要远远落后于身体。我相信能活在这世上吃香 喝辣的大都是普通人,大奸大恶大圣大贤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根本不屑于吃香喝辣 所以他们比这世上最稀少的珍稀动物还要稀少。我偶尔也相信爱情,但我更相信 自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获得爱情可比中五百万大奖还要难。你摸一摸自己还没 掉头发的小脑袋想一想,为什么自古至今的人们会下这么大力气来讴歌爱情赞美 爱情诅咒爱情?汗牛充栋的书什么的就不说了,走在大街上,到处都飘来与爱这 个字有关的歌声,什么我的爱赤裸裸,你的爱在哪里……若爱情像空气一样无处 不在随处可得时,他们还会这么干吗?他们只会熟视无睹,虽然一旦没有了空气, 他们的性命便要宣告完蛋。但你见过几篇讴歌空气的诗章?这就是人性。      小兄弟,你知道什么是性吗?性是一座桥梁。有的人在上面走得不缓不急, 所以他到了彼岸,那里是天堂。有的人太急了,他不想走,想跑。他跑起来,跑 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跑得如此之快,以为自己肩上都生出翅膀。桥忽然断了, 他掉下去,下面是地狱。我就是后面这种人。与她分手后不久,我毕了业,托一 个哥们他爸的福,到了现在这个圈子里。一开始我还真吓坏了。到处都是性,一 大把一大把,月季玫瑰百合玉兰……想怎么采就怎么采,且还不必负上任何责任。 这也难怪,若姑娘不付出身体,那她凭什么进这个圈子?漂亮的女孩子实在太多。 每年光从相关院校毕业的姑娘就足以令人喘不过气来。乱花渐欲迷人眼。我靠, 逮一个是一个吧。我开始与许多女孩子性交。一开始还小心翼翼与姑娘们调情玩 一些前戏,后来,时间不够用,大把大把的姑娘在后面急不可耐地排着队。而对 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来说,姑娘们数量的重要性要远远大于其质量。所以那时 挂在我嘴边最经常的一句口头禅便是——给你一分钟时间,把衣服脱掉。      一般来说,想进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姑娘早已做好了这种准备,有许多连胸围 内裤也没有穿。她们脱衣服通常速度很快,有时还不要一分钟,便把自己弄得像 一头小白猪。我热爱她们,她们会想尽一切法子来取悦我,因为我握有权力,纵 然我的动作很粗鲁,把她们弄得很疼,她们也不会抱怨出声。当然,有时也会碰 上几个不大开窍的,这时就视心情而定了。心情不好,抽一巴掌过去,叫丫滚蛋, 别碍老子开工;心情好,给她端杯放了安眠药的水,告诉她别紧张,等她喝下去, 睡着了,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甚至不妨再拍一些镜头等她醒来一起欣赏。小兄弟,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成了一个恶棍?坦率说,不是我想当恶棍,而是我如果不这么 干,我就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站不住脚,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强奸?犯法?举报?我靠,你大脑是不是生锈了?哪个姑娘生来不是让人弄 的,否则下面不是白长了那个玩意?圣女贞德还不是让一群黑衣狱卒轮着上?这 是一个简单事实。譬如当你掌握了话语权,掌握了制订司法程序的权利,你强奸 别人,你一样可以将这种行为命名为正义的惩罚。当然,我这里说远了。总之, 在这个圈子里,与姑娘发生性关系最终的解释权还是在我们这些人手里。就算这 个姑娘不服气,想告,她能告得过一个圈子的力量吗?我也确实听说过有这样死 心眼的妞。有一个哥们上了一个妞。她还真得呼天抢地了一番。那哥们两话不说, 先踹过去一脚,把她揍晕,然后再拿着她的裸体相片,面带微笑和风细雨地与她 谈条件。想出镜?立刻安排角色,虽然是跑龙套的,人家周星驰最早不也是从跑 龙套混起来吗?担心不是处女以后卖不到好价钱?送医院立刻做一个处女膜缝补 手术。强奸你,那叫看得起你,浪费美丽资源那才真的叫犯罪。你若真要敬酒不 吃吃罚酒,那你就去告吧。告得你倾家荡产,告得你人尽可夫,我再去法院告你 诽谤罪。      怎么样?开眼界了吧。身体是这个圈子里的通行证。所以二十岁刚出头嫩得 能掐出水的小姑娘,样子虽然那个清纯貌美,嘴唇红艳艳,性经验却丰富惨了, 在床上简直就像在玩花样滑冰,高难度动作摆得令人血脉贲张,而且与她们说话, 不要超过三句,必定扯到下半身,让人恨不得立刻就把她给办了。这些都是我们 的功劳啊。没有我们的辛勤开垦与谆谆不倦的教诲,又怎么有她们的茁壮成长? 当然,现在是小姑娘们拿身体给我们享用,等到小姑娘熬出头,自己有了那一亩 三分地,她也就成了“我们”,也会理直气壮地去享受那些长着雄性生殖器的 “小姑娘”的身体,譬如嫪毐、薛怀玉什么的。      区别“我们”与“小姑娘”的标准不是生殖器的形状,而是谁手上握有权力。 权力是一剂最猛烈的春药,这话是谁说的?真他妈的带劲。当然它还不够经典。 权力岂止是春药?任何事物归根到底都是权力。社会要存在,必然要求拥有一定 的规则,否则如何搭建模型?而这些规则的建立、解释、运转就是权力。当然, 权力有大有小,有明有暗,有万丈波涛,有水底激流。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不是 说光会脱衣服就成,先向谁脱,后向谁脱,脱一半还是一下脱得干净等等,里面 的学问大得很。一部电视虽然说是制片人与导演说了算,可若没讨好灯光师,他 们只需要在技术细节上稍微动点手脚,你就等着哭鼻子吧。      技术细节是灯光师的一亩三分地。制片与导演在这个细节的领域上必然会向 灯光师妥协。他们深深知道,就算换过一个新的,同样不会好到哪里去。权力是 在心照不宣的状态下按潜规则分配的,虽然它是动态的,但所谓革命并不能真正 动摇这种分配体制,只能决定谁有资格来参加分配。所以每当圈子里来了新鲜刚 出炉的小姑娘,我们总会互相打赌,看谁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她搞上床。我们打完 赌后所采取的种种措施,其实也就是革命的各种形式。革命成功的标志有两个, 一是小姑娘的叫床声,二是从小姑娘身上扒下的内裤。所以革命成功后,屋外总 会传来一阵哄笑。因为这两样东西用列宁同志说的话来讲充满血与肮脏,所以它 令人没法不精神抖擞。      小兄弟,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这与道德无关。事实上,一切道德都是 形而上的呐喊,都是强者给弱者制订出来的规则,也都是对人性的束缚。没有哪 个地方不脏,每一个圈子,不管它的名字叫什么,其实都一样龌龊不堪,这就像 人,不管他或她看起来多英俊挺拔,漂亮可爱,他或她的肚子里同样盛满粪便与 尿液。这是一个常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可没有谁愿意提起。很多事都是这样 做的说不得。人太虚伪了,人这种动物把这个世界弄成一个垃圾场,然后说在这 个垃圾场里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放纵欲望,可若没有了人,这个世界会成为垃圾场 吗?垃圾这个名词的出现是人对自身的诅咒,血也洗不清这种原罪。谁能把泥巴 洗得像雪花一样洁白?      我承认人在某些时候眼里会蕴满真诚的泪水。但真诚与利益相较无异于鸡蛋 想与石头比谁更结实,而利益无处不在,所以真诚只会比大熊猫还渐趋稀少。人 是自私的,尤其当人成为社会人后,这种自私的天性得到空前高涨。物质社会越 发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疏离,因为物质社会的基石是科学,而科学的内在驱 动力是怀疑。当人们习惯怀疑后,纵然真有一个乞丐来到他们面前,他们的第一 个念头也是这人恐怕是骗子吧。      现代社会的高节奏让人类的生存方式从天涯若比邻迅速转变成为比邻若天涯。 过去人们还活在一个二维的有机社会里,今天人们全都在一个三维的无机社会里。 有机社会里多少还有一点亲情什么的,而无机社会里一切只以冷冰冰的利益为权 衡。《黑客帝国》看过没?电影里所描述的那个矩阵母体就是人们未来的生存空 间。身边的女人、孩子、老头都可能在下一个瞬间成为戴墨镜的史密斯先生。不 管是谁,都不可以信赖。这个常识正在公众间广泛传播,它将如利剑斩断人性中 最后一丝温情,包括中国几千年来赖以稳定的血缘关系。所以一个叫什么拉斯奇 的说,当前的时尚是为眼前而生活,只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了前辈或后代。现代 社会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因而它对除目前需要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一概不感兴 趣。      家这个概念正在迅速崩溃。过去日出而作的人们还有赖于它提供休息或者性 行为,而现在这个正处于极度扩张的社会通过技术、市场等将家庭所具有的种种 功能迅速剥离,并以更专业的形式有偿提供给大众。家不再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单 元,个人成为原子。家庭里面所包含的情感、责任、伦理成为可有可无的点心, 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的眼前利益,所以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夫妻大打出手。所 以今天我会坐在这里对你大放厥词。越陌生的,就越安全,而不是越危险,丛林 法则因为人类而被重新改写。      现代社会操纵一切,而不是个人意志。它的触角伸及到每一寸土地上。过去 人们还可以小隐于野,今天若是谁想在山边搭一间草屋恐怕也为获得相应批文跑 断双腿。大量的人群像贴了号码的蚂蚁被社会塞入一间间钢筋水泥房里。他们把 房门关上,并从猫眼里打量着外面的世界,但实际上他们是处于透明状态。随便 走进哪一间屋子,一样的电器,一样的装修,一样的男人与女人,一样的长吁短 叹。他们按照社会的要求决定着自己的长宽高,减肥、跑步、学习、工作,所有 这些都是社会以各种方式向他们发号司令要求他们必须做到的。这些命令通过电 视、广播、报刊、杂志渗入到他们的每一根血管。所以我毫不怀疑这点,当传媒 下达了吃屎喝尿有助于他们身体健康时,他们必然会对吃屎喝尿趋之如骛。      现代社会的发展趋势是离地面越来越远。这个离心力所甩出的抛物线势必会 让物欲和享乐主义则成为人们惟一自觉可以把握的选择。每一个人都是孤立无援, 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毋论其飞舞时的样子有多么好看,他们都不能够为彼此带 来真正的温暖,因为那样意味着毁灭,尽管不用太久,他们就会在阳光下在大地 上融化,但活着,就算仅仅多活一分钟也总是好的,好死不如赖活。中国人一向 就欠缺悲剧意识,所以庄子在泥巴里打着滚,渴望做一只千年老乌龟。      我讨厌做乌龟。可有时仍不得不做。这不由我说了算,是我身边的女人说了 算。大量的家用电器把她们的身体从家务中解放出来,女权主义等思潮让她们迫 不及待地想去了解自己身体的秘密,她们从古老的建立在家庭之上的意识形态中 奔跑出来,穿着超短裙,套着丝袜,手中挥舞着黑边绣花镂空三角裤衩,冲到大 街上对着每一个来往的人大喊大叫。她们的嗓门可真粗,这也难怪,她们在扮演 现代社会的螺丝钉时已经学会了如何大声说话。有几个女人赚的钱竟然比我还多, 这简直太可怕了。当然,正因为她们的肆无忌惮,我们才有可能与这些数量接近 无限的女人们逐一性交,而不是像传统社会里只与自己的妻妾性交。      只有放纵或者禁欲才有可能实现自我拯救。循规蹈矩将日子不断复制的生存 会让生命变得没有质感与份量。不过,禁欲应该是圣人干的事,而放纵则是普通 人干的事,毕竟重力向下,堕落总比飞翔来得轻易点。我为这些女人吹呼,虽然 她们在被插入时的动作比我插入时的动作还更粗鲁,但毕竟孤独可以暂时缺席。 何况这种运动的确能让自己大汗淋漓,是一种锻炼身体的好法子。女人害怕孤独, 这是一句废话,因为每个男人同样也害怕孤独。但孤独无所不在,所以我们无法 不热爱床上运动。      上帝死了,性应运而生,成了现代社会的上帝。被诸神遗弃的人僭越了神的 位置。他们说——我就是我,晶晶亮,透心凉。我对本能顶礼膜拜,我相信肉体 在任何时候都拥有不可置疑的的权力。但真正的权力并不在他们的肉体上。这是 幻觉。因为掌握着真正权力的现代社会意志的隐蔽性。这种隐蔽性所制造出来的 幻觉拥有强大魔力,它驱使人们,让他们心甘情愿挥动鞭子抽打自己,并为自己 所谓自由的意志与行为津津乐道。      现代社会意志通过常识、科学、舆论,并采取不断重复的方式,将人压制为 平面。谎言重复千遍都可以成为真理,何况这些看似面目可亲的东西。于是,人 这张平面看似五彩斑斓,但确实是一片空白。很多人随时都能从嘴里冒出一大串 哲学术语与大师的名字,但他们并不真正理解这些声音,仅仅是为了学问,为了 生计,为了炫耀,为了一些形而下的东西才去读这些东西。抽象的形而上早已沦 为可耻与无能的代名词。到处都是“我”,但这些“我”其实是雷同的,它们虽 然形状各异,妍丑有别,而且像雪花般从天空落到地面都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并以为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触及到生命的本质,给出生活的意义,但它们的的 确确只是雪花,它们所具有的感受都是上天赋予雪花的,其思想并超脱不出雪花 这个概念,它们不可能了解火焰,那是它们无法想象,也不愿意相信其存在的。 尽管它们口口声声“我”,但这个“我”只是社会烙印在其脑海里的碎片,并不 是它们独立在社会之外对自己本身清醒的认识。      人因为信仰而宁静。现代社会让科学代替了宗教。性便成为牺牲品,尽管它 原本在汉语里有着种种美妙的表态方式,譬如鱼水之欢,但现在已经彻底为性交 这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词汇取代,或者是为“做爱做的事”这种撇着嘴爱谁谁 的黑色幽默取代。性已经并不需要深刻,只需要技术,然后按一定的规格灌装, 注入生活与婚姻。就这样简单。简单的令我们在很多时候不想性交,只想手淫。      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胡说八道啥。小兄弟,你别皱眉毛。哲学虽然与这个世界 一样乱七八糟,但它好歹也算是一种对思想的手淫。自慰所携来快感的颜色恐怕 比男女性交更为五彩缤纷,手虽然不像女人的身体那样湿润,但它是属于你自己 的,你能随时通过它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并控制其强度,随时随地,哪怕你 此刻呆在人声汹涌的火车上,你也大可以夹紧双腿,把手伸下去,顶多为照顾别 人的神经系统,在上面盖上一张旧报纸。手淫让我们不必再像一条哈巴狗似的跟 在女人屁股后打转。射精已经与女人的身体无关,我们的双手所构建的臆想世界 是一个纯净的天堂,它能把我们打扮成神。这就是手淫的真谛。      我已厌倦了与女人性交,不管这女人举着什么样的招牌譬如爱什么的跑来。 我承认她必定会带来一点什么,可她也必定会带走一点什么。我不晓得她将为我 带来什么,也不晓得她将带走什么。这不是我所能控制,所以还不如干脆拒绝。 我前些天见着了她。她老了,女人老起来可真快,这会乳房还是鼓鼓囊囊,没过 几秒钟就得靠硅胶来支撑门面。这样说真有点恶毒,但恶毒毕竟没有与她性交那 样令自己倒胃口。我算想明白了,每一个女神迟早会被生活折磨成一个婊子,不 再有羞涩的笑容,只有蓬勃的像野草一般茂盛的情欲。      这便是酒神的歌舞。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 要有光,就有了光。于是,我们得见世间万物。在日神阿波罗的光辉下,万物显 示出美的外观,让我们赞叹并吟颂神的伟大,并觉得有活下去的必要与勇气。但 黑暗隐藏在万物的内心,并不会因为光芒而消失,反而愈渐深陷于悲伤的躁动与 莫名的恐惧中。这种躁动与恐惧像绳索勒在人们的脖子上,并时刻都在被用力拉 紧,让人窒息,趋于癫狂。于是酒神诞生,并有望成为未来的上帝,因为它获得 了最接近人本性的黑暗力量。光明其实是一个弥天大谎。神的光芒迟早有一天从 会太阳身上消失殆尽。那时,人类还能往哪里去?神之所以要有光,或许只是为 了寻找食物,正如人们在阳光下狞猎动物。酒神远离开诸神的盛宴,因为摆在诸 神宴席上的酒食都是人的血与肉。酒神在人生存的最丑陋与最悲惨处游荡,日夜 与色鬼、酒徒为伍。生存的荒诞也许只有用身体的狂欢才能消解,毕竟没有了身 体也就无所谓生存,毕竟肉体的欢愉同样可以让人拥有拒绝神喻的权力。      自从她爬到另一个男人肚皮上后,我已经对爱情不抱希望;自从前些日子与 她上过床后,我已彻底不相信爱情了。爱情是一种比性还具危害性的幻觉,如果 说性是鸦片,那么爱情便是海洛英。不管是谁,在被自以为是的爱情缠上身后, 他注定要亲手把自己送入地狱。这没有半点折扣可打。      就是这样悲哀。一片死寂。这死寂还散发出一股粘稠的腥味。这腥味令人想 掩起鼻子,但人却四肢麻痹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这腥味一 点一点无声无息地侵蚀。身体就这样在时间中慢慢融化,像一块变了质的巧克力 糖,看起来有点恶心,可人们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一块块咽下肚,发出极为 美味的咀嚼声,而且尽量不剩余一片碎屑,并用舌头舔着嘴巴,似乎它真的是香 浓可口滴滴意犹未尽。只能苦笑。不过,不咀嚼这个,还能咀嚼什么?坏掉了的 巧克力多少还有一点热量,而空气可填不饱肚子。      我越来越喜欢黑夜。虽然人们常说白天追赶着黑夜,黑夜又被另一群白天所 追赶。但这两者根本就不是同一级别的对手。任何光线在无穷无尽无始无终茫茫 黑色的虚空中连一只萤火虫都不可能是。我喜欢在酒巴呆。听各种各样的人说话。 自己也大声说话。在互联网面前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在酒巴里同样如此。这 里有酒精、音乐、欲望等。它们的存在让我平静下来,虽然其强度足以称得上震 耳欲聋。但大家都是这么活着。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活着,也就够了,虽然我 们都渴望,但我们必须学会妥协,学会向身体妥协,向他人妥协,向社会妥协, 最后向死妥协。在这个漫长的像钝刀子割肉的妥协过程中,也许我们真的能够忘 掉疼痛,忘掉一些不应该奢望的东西。      41      她说,你说的都是真的?这未免也太恐怖了些吧?   你说,你相信它们是真实的吗?   她说,我情愿这是你编出来骗稿费的。   你说,我确实在生活中遇上过他们。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大致的意思却差 不多。何况这种文章写出来要骗稿费恐怕有点难度。尽管大家皆心知肚明,但没 有人愿意去相信。还记得皇帝的新装吗?小时候学过的课文。说真话的总是不谙 世事的孩子。   她说,如果我在那儿,我就说。我不怕。   你说,无知者无畏。我能理解。我相信你在没看到后果之前有说真话的勇气。   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现在敢不敢把手伸入插座里去?   她说,你疯了?   你说,这就对了。除了孩子,也只有疯了的人才敢说真话。还有些话不是疯 了就可以说出来,比如人人肚子里皆是粪便,这是个常识,但要认识到它,你需 要向自己从小到大的习惯与审美情趣挑战。   她说,为什么要把脏的露在外面?   你说,因为人是脏的。人被这个物质社会弄脏了。因为脏了,所以人们就喜 欢将自己裹紧,以为裹紧了就不脏了,这只是掩耳盗铃。裹得越紧就越脏,那些 霉变了的细菌会把他们的灵魂吃得一点也不剩。必须找出把手术刀剖开他们,把 五脏六腑晾在阳光下暴晒。如斯,人才能获得拯救。   她说,你对人这么悲观?   你说,不是悲观。只是正视事实。   她说,我感觉你这些文章像是为一百年前那个主张“性欲论”的老疯子做例 证。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在强大的力比多牵引下的可怜生物,只是面无表情在这个 由欲望构成的鬼魅世界里茫茫然做布朗运动,生活的主题无非是男人想女人,怕 女人,恨女人,然而离不开女人,女人需要男人,利用男人,玩弄男人,然后玩 火自焚……你只停留在“一个人”的过于表面生活化的生活体验,没有融合自己 更深刻的思考而上升到"人"的类体验。你只在个体狭小空间里徘徊,如果说在个 体空间里也可以换的最大的生命提升的话,比如,卡夫卡就只在世界上打了一个 洞,结果穿透了地球,你的洞也只能算是个小坑。另一方面,文学经过现代主义 的洗礼,表现手法从《百年孤独》到《似水流年》从《喧哗与骚动》到《迷宫》, 早已经非昨日黄花,直到现在,经过了现代主义的喧嚣,后现代已经以一个螺旋 式上升的形式在表面上回到“望尽天涯”后的“蓦然回首”,传统的现实主义叙 事手法已经是两个世纪前的可以当出土文物卖的老古董,艺术的活力之源就是创 新,人家已经踏进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还在十九世纪闭门造车?我总是看着无数老 的已经啃不动的传统文本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叹息着悲观着,连艺术手法也被 人家甩的远远的,还有什么可以与人家比?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勇于尝试各种各 样的手法,经过若干年后,才能找到一种融合生命体验的真正属于自己的艺术手 法的表达。   你说,你似乎在转移话题。你说的都是一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它们都对, 但似乎与我无关。   她说,你该多看看现代主义大师的作品。比如意识流,黑色幽默等等,百年 孤独追忆似水流年城堡变形记尤利西斯……它们能将你的文字技巧千锤百炼,化 成绕指柔。技巧是让人家肯静下心来看你。人是喜欢新鲜的。若表现手法一味因 循守旧,哪怕里面的东西再好,别人亦有可能不加一眼。不妨先沉在水底呆上一 段时间,再浮上来,这样往往更能事半功倍。   你说,还是教科书上的大道理。写作的技巧无外乎两种,一是借鉴大师的文 本;二是没有技巧,我就是我,大巧无工,大象无形。当然这得建立在能娴熟地 使用种种技巧的基础上。大师的存在意味山峰,山峰的高度让人仰为观止,但高 度也意味难以逾越。就算老天开恩,我们辛辛苦苦终于爬上山峰,那只也是对大 师的再一次重复,有多大意义?大师之所以要存在,是因为他等着被超越,真正 的大师绝对不会喜欢人们老站在他的阴影下。文章只是表达态度与情绪的东西, 现代主义写实主义魔幻主义等众多名词根本就是故弄玄虚。文章的实质就是说话,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腻了的时候,自然会去换一种方式。整天强调技巧,强 调如何把废话说得更好听些,那毫无必要。   她说,以前我也相信技巧是不重要的,但是希尔伯特告诉我们形式就是内容 本身,内容再好也好不过形式的好。何况技巧本身也会成为小说。   你说,我不关心希尔拍特是谁,我只知道自己不是别人的嘴巴。花拳绣腿富 有观赏性,但一力降十会。形式的重要性,不容置疑。很多时候,形式往往大于 内容,尤其是在公平这个概念上。但无论怎么样的形式,都不可能让人潸然泪下。 眼泪如何流下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要流眼泪。让我们心碎的不是是 那些文字本身,而是文字背后隐藏着什么。第二,我以为我在小说中的写作是自 出机杼。我不接受你批评我乏了技巧没有新意的指责。窃以为,你是对我的文章 感到无话可说,所以胡乱找些话来搪塞。   她说,是的,我承认。你的东西我无法评论。它超出我的经验与阅读范围。 你的小说无疑是一个开放性的文本,一个圈套接一个圈套,你我他走马灯似的晃 来晃去,我都快晕掉了。你这篇小说比高先生那本《灵山》还要过份,他毕竟是 在不急不缓地讲着故事与风景,而且还有极为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以为支撑,但 你不,你似乎是在急不可耐地把几根粗大的钉子用锤子敲入木板中。尽管你的语 言漂亮得吓人,但它确实太另类了。小说也可以这么写吗?   你说,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写?在写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技巧两字。我觉 得这篇小说天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她说,你到底想阐述什么?或者说是寻找什么?你文章中的政治色彩并不强 烈。就算有那么一丁点也是极为隐晦的。   你说,如果说这篇小说阐述的是一个“社会人”逐渐转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 的“个体人”的过程,即,“网人”。你是否能够理解?当然,我并不是说所有 的“网人”都是“个体人”。   她说,你是在说生命的一种可能。一种推向极致的生存方式,它把虚无与现 实揉合在一起,两者水乳不分。我的理解到位吗?   你说,是其中的一部分。与聪明的人说话真有意思。   她说,你在“红磨坊”遇上的那个小姐是否就是那个导演以前的女朋友?   你说,可能是,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无法去证实这一点。她真的很美, 他也真的让人厌恶。   她说,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奖另外一个女人这可不是绅士风度。女人,不管是 怎么样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嫉妒心。不过,那女人真像上帝他老人家深恶痛 绝的邪神。她说的话听着都有道理,可感觉就是不对味。尽管我也是个女人。她 说话也真有水平,特像中文系毕业的。你咋老遇上这么厉害的人?这个导演也是, 虽然脏话满口,骨子里却是冰凉。还有你最早提到的那个与你有过一夜情的略胖 的女子,就更了不起,对爱的理解算是臻了化境。我只讨厌那个生意人。他太会 算计了,纵然他讲得头头是道,可他不能让人感动。   你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冥冥中或许真有一样东西把我们牵扯在一起。 你也挺不错的。要不,我们怎么会坐在一起说话?   她说,你脸皮真厚。怪不得胡子都长不出来。一点都不像个男人。你在小说 中提到的这些女人都曾与你那个了吗?   你说,女人就是关心这个。   她说,我明白你为何要从城市回去老家了。你想把自己洗干净来。可你不是 回老家了吗?怎么又离开了老家,走在路上?你在老家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没发生什么事。只是老家与我离开时仍然一模一样,自己觉得窒息, 所以出去溜达。   她说,真的?   你说,真的。      “蒸的”当然假不了。中国的拼音就是伟大,所以当一个男人说“真的”时, 哪怕他讲的确实是“真的”,女人也万万不可轻信。你微微笑。手感觉到痛,手 心有十几枚刚从路边灌木上剥下来的苍耳。它们已经老了,挤做一团,竖起硬的 黄褐色的刺,宛若一只小小之刺猬。风,一朵一朵,吹来,白云苍狗总也让天空 喜笑颜开。太阳宛若一位殷情的女子将一件衣裳给你披上。你站在阳光中,感受 着天地之间的热量。      42       老家没有多大改变。爸爸妈妈却衰老得厉害,一些话老车辘轱着推来念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一天问上好几次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打算什么时 候走,还有你也该再娶个老婆了。他们每问一次,你就赶紧应上一声,心里颤颤 的。爸爸手上的皮肤与一块干裂的树皮没有多大区别,手指肚上那些黑乎乎的污 垢似乎怎么也洗不掉。你把爸爸的手浸在温水里,拿了块香皂,使劲儿地搓。爸 爸有些窘迫,嘿嘿地笑,说,干嘛干嘛。      那天晚上你把爸爸妈妈的手都握在手里。妈妈的手比起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 干冷、粗糙、生硬,整根食指都是青紫色的,这是长期在冷水中洗衣、刷洗各种 事物所造成的后遗症,到了阴雨天,青紫色就会变成乌黑色,而且肿大,骨节就 疼,什么事都干不了,还好现在爸爸已经退休,也懂得体恤妈妈做一些家务活。 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爸爸妈妈年轻时的感情并不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 吵,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就算是逢年过节,他们也会因为多买几斤肉而争吵 起来。小时候真馋,越没吃,越想吃。每个月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青菜, 那也得小口吃,不能放平筷子去挟,否则爸爸会重重地把碗往桌沿上敲。有一年 中秋吃包子,妈妈提前做好几笼。你半夜去偷吃,吃撑了,还想吃,就把包子撕 开,只吃里面的肉馅。第二天爸爸发现了,气得发抖,抄起厨房里的锅铲就抽你 嘴巴。你牙齿都被打掉了几颗。妈妈也拿鞭子抽你,然后就掉了眼泪。这包子还 要敬祖宗的,你这样吃法,不仅家里其他人没得吃,而且是对祖宗的大不孝,你 太自私了,确实该打。      自己现在变得如此嗜好红烧肉应该是与小时候的这些记忆有关吧。你用力握 着爸爸妈妈的手。如果说你比城市里长大的同龄人吃的苦多十倍,那么,爸爸妈 妈所吃过的苦恐怕要比你多千倍、万倍。那些心酸的事情还是不提也罢。毕竟日 子总算熬到现在,家里的经济条件也算得上小康了。但你还是感到愧疚,为自己 这几年未能陪伴在爸妈身边而深感不安。这几年辛苦大哥了。他开了几家店,从 早到晚操劳着,就像一台永不知疲倦的发动机,每天晚上不到十二点钟没法睡觉, 而第二天早上五点就又得起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你送给爸爸一套鄂尔多斯牌羊毛衫,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抵挡不住秋寒冬冻。 你帮妈妈买了个金手镯。给了哥哥一套金盾西服,为已嫁到与老家不远的一个小 城的姐姐买了一套欧柏莱化妆品。你肆意地欢笑着,神情举止宛若一个暴发户。 你并不想让家人你在外面混的实际情况。你只是希望他们高兴。你欠他们的确实 太多。妈妈做了你最最爱吃的红烧肉。你在厨房帮着烧火。妈妈的腰伛偻得厉害, 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老人家明年是六十大寿吧,可样子比城市里那些懂得保养的 六十岁老人起码要老十岁。      儿须成名酒须醉。火焰在炉坑里跳动。你用镰刀将木柴一根根劈开,添入其 中。木柴炖出来的红烧肉特别香。妈妈向你解释为何不用液化气灶的原因。你愣 愣地听着,想起离开家门时自己给自己许下的诺言。这个世界不是你想如何就能 如何。你只是一个四处漂泊的落魄文人。你对妈笑,说老板对你特别好,说北京 的长城有多长,说动物园的老虎与狮子,说上海东方明珠塔以及塔旁边的水族馆。 记得小时候,你曾经发过誓,说长大后,一定要带爸妈吃遍天下好吃的,逛尽天 下好玩的,现在想想也是羞愧。      你没有说起你身边的女人,妈妈还是不断地问起。你说,等儿子成了名,自 然就有大把大把的美女投怀送抱,到时候一定要帮妈妈挑一个天底下最孝顺、最 乖巧的媳妇儿。你在骗妈妈,你也在骗自己。你嘿嘿地笑,麻利地帮妈妈切菜淘 米洗碗抹桌子。你没有告诉妈妈你的苦涩与狼狈。      妈妈说起你小时候的故事。你真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妈妈的叙述虽然颠三倒 四,你还是红了眼圈,别过身,假装撸鼻涕,偷偷抹掉那些不听话的眼泪。你有 些难为情,说,妈,别说了,行不?妈妈应了声,过了几分钟又说起来,脸上溢 出幸福的光采。也许妈妈为你感到骄傲,你出了几本书,也赚到在街坊邻居眼里 看起来不少的一笔钱,而且一不偷二不抢,算得上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你没再忍 心打断妈妈,你开心地笑。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老家呆多久。你心知肚明自己 所取得的一些成绩只是些肥皂泡沫,日子一长就会碎掉。你情愿把希望留下。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是在酒桌上渡过。你没敢碰酒杯。你怕自己控制不住,醉 了,就容易胡言乱语,若讲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麻烦就大了。你为家人斟满酒, 说早戒了酒,看他们喝,心里就挺开心,非常开心。酒是好酒,茅台。爸妈从来 就舍不得喝十元钱以上的酒。你执意从商店买来,并拧开盖子。爸爸有些愠色, 说,钱没赚到几个就开始大手大脚。你没分辩,只是笑。妈妈就在旁边打圆场, 说,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爸爸仍不肯,说,你们喝,我不喝。你朝妈使了个眼 色,然后说,这就把酒拿到商店里退。你去了商店,又买了一杯几块钱的酒,把 里面的酒倒掉,把茅台灌入其中,再拿回家。这一次,爸爸高兴了。      这世上最疼我的人就是爸爸妈妈吧。   夜里,你睡不着,披起衣服站在阳台上。“我是妈妈的儿子。”这是一句废 话。可你情愿把这句废话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或许这句废话里面所蕴 蓄的情感比“我爱妈妈”这样的话更为强烈。      你在黑夜中静默,四周暗哑无声。黑夜中的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冥冥黑色 有着可怖惊人的重量。寂静的黑夜深处,似有只凶猛巨大的兽。指尖的感觉沉甸 甸的,像沾有露珠。所有在黑夜中里的人都已低下了他们曾自以为是高贵的头, 渐然卷曲成球,悄无声息地左右滚动。你长长地吁出胸中的一口闷气,这些年支 撑你走过来的力量或许就是这个想报亲恩的念头吧。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孩子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啊,闪闪的泪 光,鲁冰花。你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是没日没夜在地上滚,树上爬。衣服很快就脏 了,你就撅着屁股飞快地跑到妈妈那,把衣服一脱,两手一举,等待妈妈给你穿 上新衣裳。那时,妈妈整天都在洗衣服。水盆里的衣服总是堆得满满的,有爸爸 的,有妈妈的,有你的,还有更多的是周围街坊邻居叔叔阿姨的。妈妈会唱很多 的歌。有时你在外面玩累了,就坐在妈妈身边缠着她唱歌。“花喜鹊,尾巴长, 讨了老婆不认娘,娘是路边草,还是老婆好……”。妈妈的歌声特别好听,那时 候妈妈的手特别白,特别香。你最喜欢妈妈用沾满肥皂沫的手掌轻轻擦拭你额头。 你又想起妈妈那根已经乌青发紫的食指,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43      你想歇一歇。但还是逃不开。   几个月前,你负责编辑的一套小说出了些麻烦。事情的经过大抵是:你对甲、 乙的作品在市场前景做出不大好的估计,并呈报给公司。老板将此信转发给丙。 丙是个女人。她将此信又转给甲、乙。甲、乙生气了。你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你没辩解。工作性质要求你保持沉默。你也必须承担起责任。可你还是难过,因 为丙。最早,你虽有些反感她私自把信转给甲、乙两人,却仍视她为朋友。毕竟 老板并未嘱咐她不得转发,而她又与甲、乙交好。但随着事态不断扩大,她在整 个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却渐渐凸现。她不应该一边向你道歉,一边换个“马甲” 为甲、乙摇旗呐喊,火上浇油。她完全不必这样做,公司也就是拖欠了她几个月 的稿费。只能苦笑。因为此事,也因为其他一些缘故,你辞去了职,可他们仍不 依不饶满世界拿你开涮。前二天,你一个朋友将他们的一些言论转给你,其措辞 之恶毒让你无话可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已近而立之年了,自十四岁起,就离 开父母独自在社会上飘荡。你曾经是个小生意人,可现在却变得越来越不善言词 了。你从北京回来的那天去一家批发市场买箱包,看中一个,却不知如何还价, 犹豫了一会儿,干脆就跟在另一个顾客屁股后买了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你想起自 己前些年帮一位女性朋友在自由市场侃价买箱包的事,你侃价的本领让她瞠目结 舌。是什么让自己变成这样?不要说做生意,就连在社会上生存的一些基本能力, 似乎也从你身体内迅速溜掉。你心知肚明这是为什么。你渴望真诚,渴望木讷, 渴望信任。你在许多文章里都说,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些简单的词汇。它们朴素, 且,干净。它们没有功利,只是爱,只是相信。你想,你在生意场中找不到的东 西,或许能在文字里找到一些。毕竟,它们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承载着贤人大哲 的思想,书写着人类的历史。苍颉造字,鬼哭神惊。你对文字说到底,是有一种 发自内心的崇敬。说真的,你在写很多文章时,都有一种被文字洗得干干净净的 感觉。这是一种极为美好的愉悦。      其实你的黯然大可不必。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的,各自的经验、阅历、 知识结构、天赋等决定人们看待同一件事物的角度必然不同。这是老生常谈的道 理,你并不能因为自己抱“莫以一时私利而怨憎”的信条,要求别人也与你作如 是观。你也没有这个权利。而,人说到底,是一种自私的、趋利避害的动物,就 像熵,这个物理学上的名词。熵是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反熵这种现象虽存在, 毕竟要少一点。      中国人一向聪明,中国文人一向是太聪明。你想你会对这个文人圈子敬而远 之。你不是文人,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不是。你只是一个靠写字混点饭吃的人,你 的本质是一个农民加小商人。你必须承认。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无惧于任何文人 的智慧。你与他们根本就是两种人。      人度方式,各有其适。参差百态,方是幸福所在。这句话适合于社会这个模 型。对个人来说,幸福便是纯粹。纯粹地爱,纯粹地生活。天下之大,可酒肉者 多,可交心者少。这也是一个常态。毕竟,不是谁都能在任何一个时刻清醒地认 识到自己是谁。用一句很俗的话说——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 么。宽容与宽恕。这两个单词应该是爱的基石。      你只后悔一件事,你不应该在收到朋友转来的言论后立刻火冒三丈,开了电 脑,上了网,试图去辩解什么。辩解是徒劳的,在很多时候,反而会起到一种火 上浇油的效果。因为人在情绪中,是听不见了。他们只会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对某 些词语作出阐述。就这譬如,你上午对一个朋友说,你的文章比较时髦。时髦在 很多时候是作贬义理解的,但在你那刻用来,你是把它当作褒义来用的,因为这 意味着对一些东西敏锐的把握。而“敏锐”你一直认为是写作最重要的因素。一 个作家若没有这份感觉,一切无从谈起。技巧再好,也只是工匠,而不会成为真 正的艺术。因为他没有了自己的“心”。你的辩解还有一种负面效果。因为它把 人与人的距离拉大了。沉默地拉开。这里不存在好人与坏人的问题,只是因为个 性的冲突,无法避免,而这应该是可以避免的。一个人他生活习惯很糟糕,又何 必非得强调这点出来?他的长处,能与你默契处,便值得你好好学习,好好珍惜。 当他的个性刺痛了你的时候,沉默比指责应该更好一点。纵然他现在不明白,但, 你知道的,我心自安啊。人活着,还不是求一个我心自安?      时间像嚼得没有半点儿味道的口香糖,被某种生命一块块吐出嘴。夜色生出 香味,似有耳鼻口舌,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连湿漉漉的 痕迹也没有。邻居家养的那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也熟睡了吧。      44      你在老家呆了一个多星期。后来还是出事了,其实事情本来与你没有一点关 系,但你却仍然受不了。      白日里的阳光很好,但夜晚依旧很冷。尘埃在空中飘浮了十多个时辰后,终 于厌倦。它们落下,落在坚硬马路上,沉默着,都不再想说话。很多男男女女在 街道上走来走去,有的牵着手,但更多的是两手空空。      你家住在街道后面,出门左拐走上十余米,就可看见两口棺材。几根火烛把 夜色撕开,火焰暗红,让人觉得暖和,你想棺木里的死者也可以安息,毕竟他们 马上要入土为安。死去的人,是你不认为的陌生人,两个三轮车夫,搬货时被砸 死了。血流了许多,路上还有乌黑的血迹,但四周没有苍蝇落下。也许是天气的 缘故,也许是那些绿头苍蝇知道这些穷人的血液并不富含蛋白质吧。他们是被几 箱玻璃砸死的。把这几箱货物搬下车,能赚五元钱,这是行情,但那天的行情却 是他们的命。其实人都要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再说他们的死也算物有所值, 他们整天骑着三轮车在街上逛来兜去,一辈子也赚不到亲人在他们死后向货老板 索要的那几万块钱。他们的孩子或许能因此而念上学堂。      货老板是你一个邻居,很矮,瘦,轻飘飘的,还是个孩子。划了几年玻璃, 手上贴满创口贴,他并没有赚到多少钱,在这条不长的街道上,玻璃店就有七八 家,更何况他才刚立门户不久。他赔不起死者家属所要的那几万块钱,被关入号 子里。听说他爸妈正在卖房子,可一间乡下房子能值几何?所以死家家属把棺材 放在他店门口,并搭上灵棚,哀哀哭泣。一条人命到底值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 这里有一系列的麻烦。哭声在夜色中游荡,像一些没有家的孩子。街道上一些孩 子远远地站着,观望着这两盏在夜色里眼前通红的火烛。      你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笑呵呵地朝棺材扔石头。他很得意,因为刚才 有一伙淘气的孩子用石头砸他,所以他也要把石头砸给别处。一个头上戴白布的 男人走来,挥起手中的木棒朝他劈下。他躺下去,仍然笑呵呵,直到男人一脚踢 翻他的饭碗,他才着了急,扑过去,撅起屁股,抱着碗再也不放手。血从他头上 淌下,男人扔下木棒,咒骂几声,转身离去。他又开始乐呵呵地笑,并拈起地上 的饭渣一粒粒送入嘴中。他冲你笑,他蜷缩在马路边对着你笑。你认得他,应该 说是她,在你未离开老家的某天深夜,在县城高架灯下,你看见过她。这么多年 过去了,她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也许一个疯子的生命力是常人的十倍吧。你 这么想着,心里却黯然了。你记得那时她正躺在男人身下,嘴里发出种奇怪的声 音。因为好奇,你走了过去。你看见一个衣着整洁的男人正兴高采烈地趴在她身 上,男人光着屁股。那天极冷,你就想不通,他就不怕冷?男人或是听见脚步声, 回头一看,仍冲你笑,然后继续动作。忘了自己说过些什么,你飞快从地上拣起 块石头砸过去,那男人跳起来,迅速跑远了。你记住了她的模样,灯光下她的睫 毛很长,忽闪忽闪。她是个疯子,你知道,别人曾经指给你看过,前几年,有个 女孩因为高考差了一分没有考上便疯了,后来病情越来越重,最后脱光衣服在大 街上跑,这自然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你回了家,关上门,一个人坐着。你静静地看着窗外。树长大了,从乱七八 糟的一篷枝桠长大成为一个圆锥状,它正走在“成才”的道路上,但它或许错了, 它只是一棵路边树,它不应该长得这么笔直。街灯一盏盏亮起。眼前的情景熟悉 至极,似乎自己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只是身后已经没有了她,没有一个女人在你 看着窗外时从后面轻轻地揽住你的腰。你喝了口水,水冰凉,从喉咙处慢慢滑下, 让你能够清醒着把烟点燃。你记得离婚那天也是一个人坐在窗前抽着烟看着这个 世界。还是这个窗台,这张椅子,这些灰尘。这些味道好像一直未曾离开过。      生命到底是什么东西?自己从何处来?又能往何处去?   活着的过程就是不断妥协。而生命呢?死亡的血让这个世界永远,像一些瑰 丽的饰品,让人跌入万丈深渊。你微微笑,你想起那天晚上。   一条傻傻的鱼始终在屏幕上晃来荡去,你很想伸手去把它捏死,可老够不着。 头痛得厉害,你拼命抽烟,用力咳嗽,声音空空荡荡。你睁大眼仔细地看眼前冒 出的那些五彩缤纷的小星星,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脊梁处抽去,浑身难受得很, 却又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想去喝酒,可找不着人陪你去,大家都在忙。你近乎隐 居似的写了大半年字,过去那些狐朋友狗友呼拉拉仿佛眨眼间就已经从地球上消 失。你不敢独自去喝酒,怕喝醉了,你是男人,不喜欢醉。天很冷,你也很冷, 没有可以让自己稍觉得暖和之处。一些女孩子出现在大街上蹦蹦跳跳大声嚷嚷, 很快活。你望着她们笑,虽然她们看不见你的笑容。她们走远了,你又不知道该 做什么才好。你在网上呆了一会,看见几个朋友。你说你离婚了,他们说离婚好 啊,他们以为你在说笑或是真以为离婚很好,你就不说了,又开始抽烟。你下了 线,拨通一个朋友的电话,想听听她的声音。电话打通了,她很忙,正在工作。 你不忍心再打扰她,便把电话挂断,还是不知道做什么好。你很想骂人,但骂不 出口,在键盘是敲出几个“TMD,TMD……”之后,感觉实在无聊。街道上又出现 了一辆卡车,正气势汹汹地驶过,自己是否能够飞到那黑色车轮底下?你反复地 想,头又痛起来,是哪个王八蛋这么缺德把针放在你脑袋里扎?你看了看桌子, 一大摞书下面,有一瓶速效感冒片。你扭开瓶盖,倒出一把,淡黄色药片很可爱。 你把它们全塞入嘴里,蠕动喉部肌肉,努力咽下。第二把就难吃多了,嘴里又苦 又涩,你让那些药片在舌头底下躺了一会,感觉它们在一丝丝溶化,然后咧开嘴, 让它们自个掉进去。这药应该是吃不死人,虽说入药三分毒。你很冷。你站起身, 走到衣橱边,翻了个底朝天,却总也找不到衣服穿,不是太厚,就是太薄,要不 就是有她的味道。你终于找出件皱巴巴的西装,披上,回到电脑前继续发呆。手 在无意识间敲打起来,你看见一行行文字,它们都在咧嘴笑,它们快活吗?她说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你,当初嫁给你时也只是以为你有钱;她说她已经等了大半年, 可你依然看不出一点成名发财的迹象,她说她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她说的话, 你都明白,也能理解。你只是怀疑,怀疑她为何能在你身边忍耐四年之久?到底 是生活欺骗了你?还是你欺骗了生活?这可真让人想把脑袋放在墙壁上砸啊。      你笑起来。你还是想不明白。所有的问题都盘根错节,所有的过去也都在未 来的时空中投下黑乎乎的影子。你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把它们一刀两断。你不是 亚历山大。      45      你离开了老家。你想自己或许真的已无法离开那种飘在路上的感觉。你是匆 匆逃离的,甚至不敢多看爸妈几眼。你坐上开往远方的班车。车身摇摇晃晃。你 想,人似乎真是活在过去的碎片上,此刻在脑袋里晃悠的全是小时候的记忆。童 年那些好玩的,好笑的,好气的,好恼的,好看的,好吃的,好听的……粮票布 票油票豆腐票推铁圈小豆冰棍泥巴的炮楼用废笤帚做的火把烤土豆地瓜拍四角集 烟纸缠炮线用铁丝皮筋做纸弹枪拿报纸做风筝玩对拐粮店打山救火跳皮筋抓羊拐 《酒干倘卖无》《迟到》《那一年我十七岁》《冬天里的一把火》《我是一匹来 自北方的狼》港台录像电子游戏霹雳舞对越自卫反击战英模报告翁美玲山口百惠 霍元甲许文强杨子荣嘎子李向阳没头脑不高兴小路纯子大岛茂加里森……一些暖 和的阳光在车窗前温柔地洒下,光线并不刺目,一大团,样子与一块桔黄色的天 鹅绒差不多。你的心情在暖暖和和的冬日里一点点温暖起来。      你想起了她。你没有法子不想起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话被时间擦得非常柔软,有着好闻的香味儿,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你心房里点 燃一枝熏香。灵魂变得通透。你怎么不会想着她、惦着她?      她小时侯非常淘气。她说,幼儿园里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被幼儿园的王老师 打了一巴掌。后来那个老师出车祸死掉了。大人们都在哭,因为不懂得死亡,她 就躲在角落里和几个男孩子一起装哭。      她念小学时有一个非常文静有钱美丽的好朋友,叫燕燕,是高干的孙女,经 常和她一起吃2毛五分钱的馄饨。她觉得相当奢侈。小学毕业之前,她经常到离 家200米的一个小路口去看天上的云。天上有一条大船,船上天兵天将忙忙碌碌, 还看到过二郎神杨戬。这种情况大概从二三年纪开始,一直到小学六年级毕业, 后来不知为什么就看不到了。她第一次看《射雕》就疯狂地迷恋上了饰演黄蓉的 翁美玲,觉得她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她看《血疑》时也很感动,不久后,发现住 家附近有一个女孩长得有点儿像幸子,只是嘴唇发紫。不知什么原因,和别人一 起冷落她,也许是因为她年龄比我们大。      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位老师是音乐老师,很文静,长得不是特美,但很有味 道,当然,最重要的是老师很喜欢听她唱歌,老夸她,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她。 有一次她生病了,别人都没去看她,她很想去,却没勇气一个人去,又不知她住 在哪里,就急哭了。可惜后来这位老师就调走了。      她第一次看琼瑶的小说是在三年级,《一帘幽梦》,是在同学姐姐的,在同 学家看了一个下午,觉得很感动,似乎能体会到那种男女之间纯真的爱情。她看 的第一本武侠小说是《射雕英雄传》,问个男生借的,一直死扣着不还,因为太 喜欢,最后男生转学了,那书归她了。      她很爱吃蛙鱼,经常吃。一次叔叔给了她5毛钱,她在上课前十分钟飞奔出 去,一口气狂吃了7根三分钱一根的冰棍,吃得肚子疼。      她第一次穿高跟鞋是在小学六年级,那是一种红色布鞋,前面是椭圆型,和 现在的皮鞋形状差不多,后面的鞋跟很高,与鞋面连为一体,没有现在的鞋跟和 鞋底之间的空间。穿了感觉很好,也很累。       她扁桃体发炎,做切除手术,住院一个多月,没上课。不过后来功课很快 就赶上了,只记得做完手术,吃了很多冰棍。住院时,一直吃流质或面条。好像 还做作业,不做作业时,就拿着纸盒盖打苍蝇,屋里有很多苍蝇,用纸盒一罩就 罩进盖里,然后往地下一抹,苍蝇掉进一盆水里,淹死了。       她小学最讨厌做的一项功课就是解释词义。因为解释词义需要查字典,而 她怕麻烦,就瞎编,最后被老师发现了,被惩罚把一个单词抄20遍,抄到胳膊酸 死掉了。      她念初二时,教室中间位置坐着一个很帅成绩很差的男孩,她走出教室门的 时候,无意识地一回头,看见他正在看她。此后两人彼此看了一年,很少说话, 也没什么交往。大概两个人的眼睛都不难看,不然很难这样看下去。班上四个女 生和六个男生非常要好,经常在一起玩,被老师说是小团体。女生成绩都好,男 生成绩都很差,但是长得不错。一起去看恐怖电影,到同学家去烧饭吃,男生开 始学抽烟,女生也装模做样地抽上一两根。      她上政治课和一个男生传小纸条,纸条上写“韦小宝娶了7个老婆”,结果 被老师发现了,被狠狠地训了一顿,幸好老师没有告诉家长。      她去了乡下的一所省重点中学念高中。那里简直是实行军事管制,学校就是 一个 大监狱,除了学习,谁也不能随便出去。每天早上跑步,差点被把她累死。 刚上学时,特想家。一次上课哭了起来。每星期回家一次,爸爸妈妈总是特别高 兴。那时候,她的穿着打扮甚至说话因受同学们的影响,都非常老土。高一到高 二期间,特别容易生病,经常是一个月发次高烧,两个星期感冒一次。有时发烧 发到四十多度,好难受。      她是她们班惟一一个考上一本的女生。是妈妈带她去学校报到的,带了好多 大行李,根本拿不动,后来幸亏学校有人接,才把东西搬回去。她住在靠窗的上 铺,床板上好脏,都是灰,妈妈就拿湿的抹布去擦。她下铺住了个小美女,眼睛 大嘴巴小,很纯情的样子。      她的大学英语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因为近视眼,所以眼睛老是像青 蛙一样惊讶地鼓着,有一次下大雨,他穿着件蓝色的雨衣跑进教室,眼镜上都是 水,眼睛还是那么惊讶地鼓鼓的,雨衣上竟然还夹着一只木夹子,更像一只水里 的青蛙拉。      她喜欢胡乱写点东西。班上一个文章写的比较好的家伙叫旭,若不是脸上长 了青春豆,还算是一个及格戏上的帅哥,喜欢穿件牛仔服,身高大约一米七四, 瘦瘦的,后来被班一个土土的女孩追到手了。小美人本来以为旭会追她,谁知道 旭根本就是一个很内向的人,打死他也不会主动去追求一个人的,所以没戏。      她记得那年最流行的歌曲是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张学友的《一 千个伤心的理由》张宇的《一言难尽》。那年,她还出了一次糗,在全校召开的 体育运动会上,她在主席台上念稿子,“法学院书记张书记拍拍某运动员的肩膀” 被她念成“法学院书记张书记拍拍某运动员的翅膀”,台下200多人哄笑哗然。 她吓得赶紧溜下台混入群众中间。      她们班里最早结婚的一对是雁子和小文。当年全班去看影片《泰坦尼克》, 雁子泪流满面,鼻涕一把泪一把。小文倒好,不仅没被感动,还觉得雁子是个怪 物,鼻子上面跟开了俩水龙头似的,哭个没完。这下就惹了马蜂窝,雁子立马感 到自己找错对象,整个找了一个冷血动物,不能理解她细腻的心理、丰富的感情 和纯洁的少女情怀。电影还没散场,雁子就撒丫子疯了似的往外跑,小文也不好 意思不追,出了门在后面猫着腰盯着雁子在前方左右摇晃非常疯狂的身姿。那个 好笑呀……      46      你坐在车上,把烟点燃。嘴角掠过情不自禁的笑容。落日余晖,山川如画。 整个大地皆沐浴在阳光中,像一块块金光闪闪的锦缎。树叶反射出纯金的光芒, 一些淡黄、绛红、青灰点缀其中,你闭上眼。      四岁之前的一些事,你已经记不大清。这让你时常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性。 譬如,你记得你独自爬上一棵很大的树,并坐在树桠间吃了一整天的梨。而那年 头结在树上的梨,几乎每一只都有人记载在案,以你那时的智慧而言,躲过把守 门园的老大爷鹰隼般视线的机率可以等同于零。那么,在这中间出现了什么?你 想过很久,一直想不通。后来,在一些书中看见,在此关键时刻,一定会有一个 可爱的小丫头冒出来。小丫头也一定是老大爷的孙女或外孙女什么的,对老大爷 的生活作息习惯了如指掌,她将带领你屏住气息,并把她嫩嫩的手放入你小小的 手心里。你们俩成功地突破封锁线。你开始爬树,她在树下捏拳头瞪眼睛为你无 声地呐喊加油。你在树上把梨子扔下来,她从地上一只只拣起。妾发初覆额,折 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可糟糕的是你却竟然把她忘了,不消说她 的模样、名字,好像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而你则是自己一闭眼就来到了树上, 一个人吃得痛快淋漓。她上哪去了?你想,你最早的初恋或许就这样被自己遗忘 了。这真让人痛心疾首。      记不清楚的事情不说也罢。四岁那年,你入了幼儿园。你能爬树,当然更能 爬学校围墙。说到这里,一个鲜明的场景浮上了脑海。你在墙头跌跌撞撞行走, 太阳在前面,路也在前面,你走得兴致勃勃,因为你比所有的人都高。你摇摇摆 摆,你张开手臂呜啦呜啦地喊。墙的两侧是兴奋的孩子们,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 惊喜,梦想远比事实重要,想象的力量更要大于生活的常识,你的行为为他们推 开一扇平常不敢于触及的窗。你赢得了孩子们的尊重与热爱,当然捎带也赢得了 孩子们中其中一个大眼睛小姑娘的青眯。当发了狂的阿姨脸色青白地把你从墙头 抱下时,你能听见大眼睛激烈的心跳声——扑、扑扑、扑扑扑……上帝,你没撒 谎,她朝往你怀里扑来了,这叫你如何抵挡是好?      那真是一段甜蜜的日子。她家里有钱,你家里穷。她从家里弄来非常多的漂 亮玩具让你砸。天哪,她也亲自动手了,她拿起坦克砸向火车,又拿起火车砸向 城堡。亲爱的,创造的过程,其实也就是一个毁坏的过程,不破不立,不把钢锭 的形状改变,又怎么能铸成飞机轮船?亲爱的,你的小脸兴奋得直哆嗦,你的心 灵在你手里跳着舞。大眼睛深深地爱上了你。如果有哪一天,她的父母不肯让她 来幼儿园,并不把玩具准备好,她一定要躺地上滚上几圈,号上几声,并在心底 大叫着你的名字。她告诉你,你的名字就像一块面包,只要念上几声,她浑身有 劲,充满无穷的力量,可以与天争,与地争,与世上所有人争。      不过,你还是很怀疑。一个四岁左右大的小女孩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这 有二种可能。她是妖怪,或者是你在想当然。你又想了一想,还是情愿她是妖怪。 这么多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你,女妖怪不仅美得冒水,还具有无上神通,可以轻而 易举地找到她的恋人,最了不起的是,女妖怪还能盗仙草,水淹金山寺,不爱到 天崩地裂海断流,就绝不善罢甘休。你或也能因此找回一点初恋时的感觉。小时 候的梦想,从来就不曾遗忘,找个世上最美的新娘,陪你到地久天长,爱你到地 老天荒……      你念书念得早。五岁上了小学一年级。倒非天资聪颖,而是实在顽劣。你爸 找到在小学当校长的老同学,说,放在学校里总比放在其他地方要好一些。校长 面露难色,说,这么小的孩子不大合适吧,其他家长会有意见的。毕竟学校不是 托儿所。要不,考一考,看看孩子是否够得上入学条件,别人也没有闲话说。于 是,你就当着几个老师的面把一数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回去,然后再把春眠不觉 晓处处闻啼鸟背了一遍。校长纳闷了,又问你,树上有四只鸟,有人开枪打死一 只,树上还剩几只鸟?你说,一只也没有了,全吓跑了。校长拍案称奇。就这样, 你头顶“神童”的帽子进学校了。      你确实不是一个神童。如果你是,你应该先问校长,那人用的是无声手枪还 是会轰地一声响的猎枪。其次,你应该问校长,那鸟是什么鸟?据说有一种鸟是 恩爱夫妻,若打死其中一只,另一只也是不会逃走的。再次,你还应该问问校长, 这树上的枝丫是否多,鸟被打死了,若没掉地上来,它还是在树上的。可惜等你 明白了这些道理后,你已经不做神童很多年了。惭愧,王安石笔下的那个方仲永 是江西人,你也是,而且在长大后,越来越高兴自己是。      你进学校的第一天挨了一顿狂揍。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孩子有孩子的法则。 尤其当一个所谓的神童来到一群个头更高的孩子们中,他的到来无疑是一种不可 原谅的冒犯。下课铃响了。一伙孩子将你逼在墙角,其中一个孩子要比别人的个 子都高,他用手来回拨弄着你的头,问你是谁?你老老实实地把名字告诉他。他 就笑,捏捏你鼻子,说,没有三个鼻孔嘛。你说本来就没有。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说要看看你是不是有几根小鸡鸡,要你把裤子脱掉。你不肯。你们就打了起来。 你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裤子很快便被扒掉了。围在旁边的孩子们哄笑起来。高 个孩子拽着你的小鸡鸡研究了一会儿,往上面吐了一口唾沫说,神童也没有两根 小鸡鸡,有什么神气的?      你觉得受了莫大的耻辱,疯狂地用脏话问候他们的直系亲属,像头受了伤的 小兽,嘴喷白沫。他们就揍你,很有经验,不打脸,拳头专往小肚子招呼。你在 地上打着滚,鼻涕、眼泪与尘土糊了满脸,疼得说不出话。他们终于玩够了,你 从地上爬起来,抄起板凳就想砸人。你的行动当然再一次遭到严厉镇压。他们呼 地一下又围上来,这个摁住你的手,那个踩住你的腿,另外一个跑到教室的走廊 上喊老师,说你拿板凳砸人。等到老师跑过来,他们立刻同时放开手。失去理智 的你还以为自己忽然力大无比,骂着脏话,板凳高高举起,还没瞄准朝哪个人砸 下去,脸上便挨了老师一记重重的耳光。那年头没有不准体罚学生一说。天地君 亲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放声大哭,心里无限委屈,犹不甘心,手继续往 板凳处摸去。老师拽住你的衣领,拎起你,甩手又是一记巴掌,说,叫你的家长 来。他的力气真大,你差点儿就噎气了。他们这时已溜回课桌边,互相挤眉弄眼, 不时掩嘴窃笑。      那可能是你第一次感受到绝望。胸口似柄重锤猛击了下。眼前冒出五颜六色 的小星星。你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样子与皮影戏里的某个人形道具差不多。你以 为自己要死了。但你还是听见一个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她说,老师,是他们先打 人的。你被放了下来。老师的目光转过去。那些孩子把头埋入桌底。那个女孩儿 穿着件红衣裳。时间与空间仿佛凝结成一团液态的玻璃。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很 慢很慢。那蔟红色一下子将你整个击溃。你以为那是天使的声音,以至于都没有 勇气去仔细看一看这个女孩儿的脸。你惊惶地低下头,手足无措。你匆忙把哭声 咽入嗓子里,眼泪开始无声无息,并为自己的泪水感到羞愧。      女孩儿短发,瓜子脸,皮肤白净。你与她同了三年学,却不知道如何来表达 对她的感激之情。后来,她随父母回了上海,而你那时并不懂得要把谢谢说出来。 她走的时候送给你一把直尺。你用了很多年,很小心地用着。它的表面越来越粗 糙,最后终于断了。可只要你一闭上眼,譬如现在,它又会在眼前浮起,晶莹透 剔。它一直就在你心里面。      47      亲爱的,我想你。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是完了。写不出别的文字了。在 电脑前傻坐着,呆呆地看着屏幕,满脑袋都是你的声音嗡嗡作响。我不是个少年, 可为何会如此烦恼?一种奇妙的东西在身体内生长,它们把每个细胞都填得严严 实实,我却好像要裂开。我想大声地叫,又叫不出来,心里很乱,堵得慌。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我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得见一块蔚蓝的天。天空纯净无比。我是真的 想你。这种“想”如蚕,它在一点点咀嚼着我的心灵。有点痛,人有点恍惚。也 许爱真的是种不可救药的疾病。我有过女人,但没有真正恋爱过。心里很酸,我 不知自己说的话,你是否相信。可我真是不会骗人。不是我不会说谎,是因为我 倦了睁眼说瞎话。想找到一个地方,它或许有种种不如意,但安静,并有你的脸, 并不一定要非常清晰,只要能感觉得到。      亲爱的,我想你。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说他与女朋友分手了。我问他,为什 么爱的如此容易,分手如此迅速?他说,激情没了。我说,激情只是爱情的火花, 激情过后一定会是平静,是宽容,再怎么汹涌沸腾的岩流,也会在某一时刻凝结。 爱,不仅意味着爱那些灼热,还爱那些冰凉。爱包含绚丽,更时常隐藏在包装绚 丽的那些不起眼的纸盒里。他说,你写字不是经常需要火花的吗?这男女分手之 事为何如此大惊小怪?我说,我只是悲哀。我不明白为什么世人都喜欢看那些夜 幕里的烟花,喜欢看流星,而没有多少人能够感受到大地对生命万物的那种爱。 他说,大无而当的想法来。我不知道说啥好了,想起一个问题,便问他,为什么 要打电话给我?他楞了下说,只是想对个人说。想起你。我说,是谁提出分手的? 他沉默了下,然后说,是她。我问他,你觉得自信心受打击了?   他没有再言语。好半天,才说,我只是觉得难受。两个曾那么相亲相爱的人, 就这样被个句号隔开了。哪一天我病了死了或者是她病了她死了,彼此都不能再 知道。我说,这就是悲哀。所以我不渴望火花,我只渴望一辈子的拥有。就是她 老了丑了,我还会爱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我只想找个爱我及我爱的女人。我不 愿把爱看作是一种游戏。爱的发生或许很忽然,莫名其妙,但我感觉到了,我就 去尽量争取。或许我在她眼里显得急躁,不成熟,但苍天可以作证。他说,你发 神经,好端端说起这个来了?我说,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我祝他好,愿他多 多保重。我把电话放下。不知为何,我很伤心,不是我不够坚强,那么多风雨也 不能把我怎么的。我曾说过,只有爱才是这世上最为弥足可贵的东西。为何在我 刚刚能感受到它时,它就要飞快地溜走?我念着你的名字,我是呆子,是白痴, 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蠢子。我想了很久,一直在想,使劲地想。昨天晚上电话铃声 好像响了,等到我起身去拿时,又不响了。我坐在床上,直到天色发亮,后来又 迷迷糊糊睡着了。      亲爱的,我想你。中午去吃饭。脑袋里蹦出一个成语,欲速则不达。我想我 可能是吓着你了。真对不起。你说过,当人置身于一荒漠等等恶劣环境面临灾难 时,很易产生爱情。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杰克与罗丝。为什么会这样?我想道理 可能不仅是在于那时的人更需要他人的安慰与温暖,还在于灾难本身剥去了名利 等身外附属之物的重量。也就是说,人在灾难来临时更纯粹了些。   我想我之所以会如此轻易动情,可能也是因为这个道理。我这么久来一直呆 在一个较为纯粹的精神空间里,一直用心灵说话,也听人说话。我真的从来没有 这样。我想向保证我再也不吓你了,好吗?吃过中饭,我就睡了,稀里糊涂一直 到了现在,脑袋里比一团浆糊还要更糟糕。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种体验,整个 心脏像都已碎裂,浑身都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是个码字的人,我并不能肯定我 能否有这个本事把我所感受的东西全部转化成为文字,转化为这种可供人理解的 客观实在物。我很担心在表述过程中,会发生一些岐义,那可不好。假如我说错 了什么,你不要生气,好吗?      亲爱的,我想你。刚起床,肚子里很饱,不想吃饭,涨得难受。你说我像顾 城,其实我不是的。我喜欢顾城前期的诗,不喜欢他后期的杀妻。纵然他妻子有 千般不是,他也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生命是这个世上最为宝贵的东西,它蕴藏 于一草一木一虫一鱼。天道流转,它无处不在。人活着要有一个感恩的心态。说 实在的,纵然你不再理我,我也感谢你。这是真话,不管怎么样,老天爷还是肯 让我多多少少感受到这种近乎于煎熬思念的味道。我不是顾城。顾城只看到了生 命的虚无,但他没看见虚无的背后是什么。是爱。人只有在奉献中,才会感受到 爱的实质。爱不是博爱,博爱面对的是生命。爱面对的是生命的实质。毕竟我们 都是以有限的肉身存在。      亲爱的,我想你。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坐立不安,手都不知如何放好。但我 不会再吓着你。我会冷静,会清醒。在你我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这也没什么, 这世上会有桥梁,总有一种东西可以搭在这鸿沟两头。我不清楚你现在的心理感 受,能模模糊糊感受到,但我不能把握得住。我有点怕,火焰总是有着很锋利的 牙齿。能让火焰不灭的会是什么?我想只有信心与宽容。对你的信心,对生命在 个体身上所呈现出的不完美的宽容。水流自然。它们从雪山奔下,或柔肠百转或 汹涌澎湃……但它们只是流淌。哪怕阳光再烈,悬崖再高,它们仍会以雨、云等 等方式继续流淌。生命中最可贵的应该是真诚。你说是吗?红尘很大,哪里才会 是给予我们温暖的家?也只有真诚的爱。我不是说道理,道理人人会说。我只想 告诉你我的心情,我的颤抖。      亲爱的,我想你。昨夜下了一场微雨,早上起来一看,地面有点儿潮湿。昨 夜梦到你,与你在一起,吻你,吻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从头发到脚趾,从左手 到右手,你好看极了,湿漉漉的。爱一个人,应该意味着尊重一个人,并不能因 为自己的点有欲而影响他。爱不仅是占有,也是奉献。占有这个概念可根据个人 的心态加以调整,它应该要在定位在某一点上的满足。人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拥有 另一个人的一切。人的存在是两个方面的,一个是身体;另一个是精神。      亲爱的,我想你。汽车从街道驶过,轻轻地鸣叫,很像是你蜷缩在被窝里发 出的微微呼吸。你隐藏在呼吸背后,整个的你是这么干净,干干净净,没有一丝 杂质。干净还不足以道出你的气质。应该是雅致。房间里有着花,花香在空气里 淡淡地游。不俗不艳不媚,这是一种水洗过一般的香,它可以泌了心肺。你说你 要爱,不要婚姻。我知道,你害怕。没事的,婚姻的确是一张纸,我是个过来人, 对此也算是有点以经验。但我渴望家,婚姻不是家。婚姻是义务、妥协。家应该 是暖暖的爱。它包含信心,宽容与奉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好了。人在世 上无时无刻不在选择之中。或许我目前的确不够优秀,还未有让你动心的力量。 但我会好好地学习。我确信自己一定会成名。可我不相信成名以后,别人对我说 的爱。我只想在我真正成名之前找到一个我所真爱,她又爱我的女人。我说的是 真话。不说假话。我没有必要骗你,因为那毫无必要。生活充满苦涩,现实诸多 疲乏。睡在被子里,恍恍惚惚闻到你的香,这种感觉真好。         亲爱的,我想你。天晴了。阳光从窗台上跳进来。昨夜雾很大,忽然想起自 己原来写过的一句诗,“寒露夜侵衣”。你说在这里,是“侵”字好,还是“浸” 字好?今天是星期六,街道上的人多了些。但并没有多少过年的气氛。人们的脸 上多还是百无聊赖之神情,很多人的确是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为什么活着。这 么多年来,我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人应该有梦,只有梦才 会让一些平乏的生动起来。我在屋里坐着,心情谈不上好,因为想你。   可正因为这种“想”,这种梦,屋里原来极为普通的一切无不生动,它们在 沉默中说着话。我用心倾听。它们说的话我都能听懂。我不是个孩子,在社会上 也算滚打摔爬过。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仍是山。见山无所谓它是不是山。 山通过形状与高度来凸现力量。这种力量是有限的。我通过生命感觉浩瀚。感受 是无限的。在我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平静视之。得亦如此,失亦如此,但要 命的是,我想要你。这真是个悖论。每时,我身体里都有许多个自己在打架。它 们大打出手,毫不留情,一点也不卖你面子。我都被它们快气死了。我说过,遇 上你,是生命对我的恩赐,它见怜我这么多年来苦苦的挣扎。同样,你遇上我, 也是生命对你的恩赐。或许你现在还不大明了这句话,但有那么一天,你会完完 全全清楚的。当岁月逝去,年华不再,梧桐树叶从树枝上盈盈坠下后,你会明白 的。人忽生忽死,几十年只是刹那。能在刹那间溢满心灵只有真诚。我想你。      亲爱的,我想你。这些天,你一直没给我写信,我虽然渴望,但我知道渴望 其实也就是奢望。有些东西放在心里静静地想,那也很好。爱不应该是负累。不 要因为什么而特意去干什么,那只会让事情本身变得毫无趣味。发自于心,随心 而去。感觉你好像特怕我受到伤害。没那回事。我又不是泥娃娃,瓷娃娃。我是 男人,挺天立地。大男人,小女人,这一大一小,是有道理的。我会做饭,不会 洗衣。我会炒辣椒炒肉,会烧很鲜的汤,不过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么久来, 还真没做过。你来了,或我们能有机会在一起,我天天做给你吃,好吗?当然, 我也想吃你做给我的。我常在一家快餐店里吃饭,每餐都有十多个菜。三元一份, 一荤三素。若是五块钱,就是三荤三素。味道不错,可总有点工业制造的味道, 吃起来没感觉。不过这比以前打工的时候要强许多。那时经常就是随意买一筒面, 倒入水,烧好。足足有二大盆,可以吃三天。凉了就浇上点开水,一些榨菜,再 放入几个蛋。很香的。我一直不喜欢吃方便面。      亲爱的,我想你。早上好。我是被鞭炮声惊醒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一锅沸水 中。今天有着蒙蒙细雨。昨晚又不可救药地梦见你。老看不清你的面容,你老是 嘻嘻地笑,向我走来,又迅速跑开。天哪,我满脑袋都是你。若你满脑袋都没有 我一点点痕迹,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有点烦,很闷。本来不应该说这些话。可 心里面空荡荡的着实难受。不知你是否能感受到我此刻的思念?醒来后,只是一 人,呆呆地看了会对面墙壁上的挂钟,它在分分秒秒响着。今天是小年。我又大 了一岁,这是好,还是不好?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可我更 加想你。这是为何?时间会冲淡许多,距离也会让许多变得模糊。也许我在你以 后的回忆里,只是个可笑的人儿。      亲爱的,我想你。你能听见吗?好想在你手上脸上唇上亲一亲。心里老有着 按捺不住的欲望。每天睡觉前是想着你,醒来后也是想着你,便拼命喝水。水透 心凉。我会好好努力。昨天写了三千字。我得放慢速度。文章不在于写得快。不 过过年前我一定会把那篇文章弄好,献给你做新年礼物,好不好?很想你接受。 可我又不敢鲁莽。活着是随心之事,不强求。不是说非得去看书,那也是负担。 对吗?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就为什么不在抽屉里放点吃的?不要饿坏了,一定要 记得吃东西。。      亲爱的,我想你。今天几点钟起来的?我睡到十点。早上阳光特别好。我很 得意昨晚说的那两句话:一是:抱着笑容去睡觉。二是,声音这么大想把蚂蚁吵 醒来?抱着笑容,想不开心都难。而蚂蚁爬满生活的每个角落,只是我们常没有 留意。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想了许久。还是没想出个之所以然。可见我真笨。 不过听说笨人有笨福,是吗?      亲爱的,我想你。我喜欢这样叫你。我愿意一辈子都这么叫你。你又要说我 犯傻了。我说你有常识。这是夸奖。有常识的人并不多。但常识老会拘了人们的 心灵。我们的认识往往就是我们的陷井。人要有常识,但更要学会站在常识之外 看问题。你又要说我皮厚了。不过皮厚也好,鳄鱼皮厚,所以它能卖个好价钱。 鳄鱼的眼泪是不可以相信的。它只是在咀嚼生物时的一种本能反应。还好,我讨 厌鳄鱼,我脸皮虽厚,但也不会被人剥了去做皮鞋。你可不要生气,这可是你教 我的要随意大胆地说。所以我要厚着脸皮说,愿老天爷保佑你也会天天想我,也 受点这样的折磨。人对自己都是在自负与自卑边缘行走。你也不例外。人都有一 颗纯净的心,你当然也不例外……我很高兴,每天都是你的名字伴我入睡,也陪 我清醒。      亲爱的,我想你。昨天一个字也没有写。写不下去,不是不能写,是不想写。 某原创奖评选结果出来了,我榜上无名。我写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能得到大家的 承认?我现在太需要一个奖来肯定自己的写作。不好意思,大过年的与你说这个。 可我很闷。昨晚一个人在街道上逛得很晚,吃了一份馄饨,被烫着了,肚子里火 烧火燎地难受。想骂人,但能骂谁?老天爷总是黑着一张脸。夜里的风很冷。总 感觉身边有许多妖魔鬼怪。半夜醒了,竟没来由地有点怕。楞楞地想了很久,才 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你昨天到哪里去玩了呢?年底的事很多且烦。你是农历二十 八去你妈那边过年吧?还有几天了。有个朋友说,天才也需要阶段性的刺激才不 至于崩溃。这话说的我心中一凛。我如何才能写出真正的文字?我如何才能让我 写出的那些真正的文字获得大众承认?      亲爱的,我想你。不好意思,昨天心情实为不好,吓着你了。看了你的信, 有些开心,但也感受到你我之间的距离。人与人都有着永远无法消除了距离。纵 然交欢时的那一刹那也不能湮没内心深处不可言喻的孤独。孤独深藏于每个人的 心底,每时每刻都在毫不留情地咀嚼着我们的灵魂与想爱的冲动。所以古人说, 醉时同交欢,醒时各分散。人都怕受伤,所以喜欢隐藏。我已经不怕受伤了。再 多伤口也不过是让身上多一个疤痕罢了。想爱就去爱,在生与死与浩瀚与渺小间, 我愿意真诚地生活。写作让人柔软与让人宁静。文字的歌声从键盘上浮起。我倾 耳谛听。我明白,我能被它们洗得干干净净。      亲爱的,我想你。过年了。多开心一些。别整天窝在家里,到处走走。你昨 天与我说大道理。我想听你说小故事。故事更让人温暖。道理都是似是而非。这 是个不需要哲人的时代。理想国这个概念只会属于文字本身。人的本性本是混沌, 无所谓好与坏。人性的脆弱与坚硬奇怪在揉成一团,成一个死结。能剖开的只有 心,但很痛。有多少人能够忍受得住。我在红尘生活,身体随波逐流。我的心在 我的身体之上,远远观望,远远地笑。      亲爱的,我想你。想抱着你,吻你,说爱你。不管你如何想,我只是想说出 心里话。这世上越来越冷。我又何必矫情?爱就是爱,想爱就是想爱。一切坦坦 然。说些你那边的风土人情给我听听。好吗?我不再担心你会对我的冷漠了。随 意之事,只是落花流水。但天空终还是天空,大地仍也是大地,它们都不会因为 你我而有丝毫改变。你也不需担心伤了我。说你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做你自己想 做的事,人在世上几十年,不过如此而已。你只是你,不要因为我委屈了自己。 到处都是人流,到处都是花朵,到处都是声音。湿漉漉的。雨又下了。它们很冷, 但它们也能浇灭心头之火。真希望有一天,能见见你,抚摸你,爱你身上的每一 处,爱你那晶莹透彻的灵魂。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若说错了什么,你不 要生气。我只是让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不管它背后有什么样的意义,它 都是我心里的话。      亲爱的,我想你。我不去想我为何会爱上你了。爱或许是可以嘲笑的。但我 已无所谓嘲笑。在很小的时候,我曾被一个同学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打了九个巴掌, 因为他的女朋友老喜欢与我说话,那年我才十三岁。我一直发誓要赏还他这九个 巴掌,可后来,我有能力了,却没有了兴趣。把手摊开,掌纹无数。这世上总有 些飞蛾喜欢投入火焰中。我或许也是其中一只。人与人真的是奇妙无比。你说是 吗?能感觉到你对我的冷淡,你好像能够溶入我的血液。不多说些什么。不管未 来会是如何,但一切既然尚未注定,也就意味着还有可能。无数可能在时空中荡 漾,也许下一刻就是你和我两个人的世界。      亲爱的,我想你。昨天在E书时空找着几本书。看了下。它们把一扇扇门打 开。不知道你是否听过奥修?那个印度老头与我惊人相似,只是表达方式略有不 同。对于我们来说,破碎的,反而是更为完整的,任何形而上的系统往往失去了 真正的力量。哲学的世界里有很多声音。所有的声音来来往往,到最后都会被自 然抹了去。自然是不以人的意志存在。个体的人是自然的,但人与人的叠加是不 自然的。人不自然的原因是过于自我。忘不了我。一切认识皆来自于自我,但因 此自我迅速膨胀,终到湮没了本原上的我。早上起来,仍是满天阳光。阳光下的 风有些凉。它们轻抚着我脸颊。一朵朵花在空气中开放,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我们总是对它们熟视无睹。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自然意义上的人了。蚂蚁知道 雨什么时候下,地震之前鸟儿会惊慌地飞。生命最可贵的直觉与本能被人群淹没。 我们总不知道自己是谁。把心静下,把自己放开。溶入自然中。一只鱼在水里, 一棵树在山上,生长的力量不是因为它要生长,而是它天性是如此生长。“要” 让我们迷失,成为心灵上的重荷。跳出欲望的存在,看着欲望本身。无所谓它, 当饿则食,当冷则衣。爱是种本能。想爱便去爱。无所谓结果。爱是自然,是自 然里的每种颜色与声音。      亲爱的,我想你。刚接到一封来信,看了下,不禁苦笑。信的全文如下: “例行公事地打开邮箱,又一次地禁不住失望,还是没有你的邮件。我一如平常 地关了邮箱,告诉自己:明天一定有的。却盖不住另一个声音:别傻了,别等了。 你知道吗,你从来没有主动给我发过一封信。”这倒好像是我写给你的。   今天是大年三十,你在那边还好吗?又是一个晴朗朗的天。坐在电脑前给你 写信,心中充满一种奇怪的感觉。很想我。从昨天一直把现在把你的名字也不知 道念过多少遍。说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早上竟然是叫着你的名字醒的,吓了自己 一跳。阳光懒懒洋洋,鞭炮声在阳光中不停地响。记得原来过年一直很冷,今年 可真是意料不到。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愿老天保佑我,也保佑我。希望的钟声 敲响,所以我们祈祷。双手合什,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证明这个或在你眼里看来是 轻浮的诺言。不为什么,人活着或许就是为了证明。我爱你。这是我头一次对个 女孩这么说。我并不是一个轻浮之人,以后你会明白的。老是不见你,也不想去 打扰你。打扰多了,也就腻了。昨天看了首叶芝的诗。是给他一个终生无望心爱 的女子的。诗的大意是说,别人爱她的容貌等,只有他爱她那忧伤的灵魂。当年 华逝去,当她头发花白,她会明白他的爱情,他也只是祝福她。诗译得不怎么样。 可惜我不懂英语,不能体会到原文味道。但也能感受到叶芝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很累。真希望有个爱我及我爱的女人陪着我。可总是没有。      亲爱的,我想你。昨天去我妈家。也去了小时候常去的河边。没有多大改变, 还是水声哗哗。只是沿岸多了不少人家,因此也多了一些垃圾。我去的时候,天 色已是昏黄。四野寂静。只有我一个人在河边。我想起许多从前。河里的水不深, 小时候,我经常会到河里抓鱼。现在想起来,真是恍然如梦。我很想你。不管我 走在哪里。毋论我是否在努力平静。这种感觉很糟糕,过些天来写“心灵的力 量”,能拯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每个人都是悉足自给的宝库。并不需要假于 外手。你看过巴尔扎克的“假面具下的爱情”吗?一个女人戴着假面具参加舞会。 一个男人在看见她第一眼,当然并没有看见她的容颜,却立刻爱上了她。女人因 为过去的打击可又想生个孩子,就给出众多稀奇古怪的条件。男人答应了。戴着 假面具的女人与男人度过一宵,留下一封信,消失不见。男人开始漫长的等待。 也只能是等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会对一个见不到面容的女子魂不守舍。女 人生了孩子,按当初的约定托人给他送来戒指。他是孩子的父亲,可他却不知道 孩子在哪里。他爱她。他心甘情愿地等她。他是个士兵……希望我会有书中那男 人的好运气。      亲爱的,我想你。小时候,有一位老师给我们讲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我们听不懂,他急了,仰身拧腰,左手前撑,右手后拉,姿势夸张滑稽。我们哈 哈笑了,教室里那一团空气也快活得紧。老师没笑,板着脸,嘴里嘘嘘地叫,右 手向前挥动,眼看要撞到一个小脸蛋上,老师手往下一沉,咋呼起脸,说,箭掉 下来了。大家更开心了。爱情也是这样的么?若目标距离足够远,那么它掉落时 不会比一根羽毛更有份量。      亲爱的,我想你。你问我,为何这般迷恋你?你说,我给你的情书,可以对 任何一个女人通用。你说,我是把情书当文章来写的,我在潜移默化中已习惯了 一种游戏。你说,在我的情书中,找不到你的特征,我只是渴望一个女性角色的 慰藉。你冷冷说着,全也罔顾我心头感受。我听见你在电话那头抽动鼻子。在你 眼里,我并没有真正在意你。我很惭愧。我的文章或许写得漂亮,但我不能把情 话讲得更漂亮一些。我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把在意你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很多个夜里,我都要念着你的名字才能迷迷糊糊睡去。我不敢打扰你。红尘令人 疲惫,所谓的成功都需要名利两字来衡量,所谓的生活也都少不了它们。贫贱夫 妻百事哀。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若不能人模狗样地站在你面前,又有什么资格 来对你倾诉我的爱?我迷恋你。不为什么,我也找不出理由。这是一个很庸俗的 回答。我也不想庸俗,我绞尽脑汁使劲地想,可还是想不出一个之所以然来。真 的很抱歉。      亲爱的,我想你。我是一个极感性的人,常听到头顶天空所发出的巨大的声 音。我也能听到你的声音。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语言,忽如其来,排山倒海,有 时把五脏六腑揪得隐隐生疼,有时又让人潸然泪下,也有的时候如蓝空白云,灿 烂无比。我真找不出迷恋你的理由来。我应该怎么办?我写的情书在某个意义上 的确可以对任何女人通用。但你可知道,我写的时候,心里只呢喃着你的名字? 情书发于心,出于肝肺,也就应该是普遍的,否则它极可能虚伪矫情。每个人都 渴望爱情。爱情并不高深莫测。它并不奢侈,只是人们常常意识不到,才觉得它 奢侈。我并不比其他人高明,我心里所有的,别人心里一样有,只不过我说出来 了,他们没有说出来罢了。你说是这样的么?你为什么还不肯来啊?      48      屋子里有着明月彩云的芳香。风晃悠悠地打着旋。窗外飘起一曲萨克斯。一 个个水泡不停地生、不停地逝。那些过去了的故事渐渐清晰,渐渐凸起,成了一 面镜子,让我得以在其中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容颜。      她在我身边躺着,肤如凝脂,身体的曲线若歌声一样抑扬顿挫。她翻过一个 身,看着天花板。睫毛闪动。   她说,你现在找到了吗?   我说,假如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看到这些文字后,会动心吗?   她说,若讲不动心那是骗人的话,否则我此刻哪有这么多闲情陪在你身边听 你胡言乱语。但动心,仅仅是动心,并不意味着我腔子里的这颗心脏会跳进你心 里去。仅仅是稍稍往外蹦了蹦。   我说,我明白。每个女孩子心里都蹲着一只流氓兔。所以眼波流转,明眸善 睐,最是爱勾引男人呐。   她说,去你的。情书写给谁的?   我说,写给我心中的女神。   她说,一个具体的人抑或是掌管天下才气的谬斯姑娘?   我说,你说呢?   她说,我不知道。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我说,或许。   她说,写作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我说,一种偏执的疯狂。一种寂寞的自我审视与对话。将自己摆放在祭奠先 人大哲牌位前,听着亘古洪荒中传来的各种声音,明白人的微不足道,让身体化 作清风明月,也悲也喜,大悲大喜,然后无悲无喜。   她说,禅味很重。不是所有的人能听得懂你的话。   我说,无所谓。文字不可能取悦每一个人。它只在某个地方散发着光。你没 看见并不等于它不存在。天空有着星星。当人学会使用天文望远镜时,看到平时 肉眼所见不到的那些瑰丽,他们会欣喜若狂。   她说,你这样说话未免太狂了?   我说,我只是陈述事实。我还不是星星。只有死去了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天上 的星。   她说,你这说话的口吻与你说话的内容似乎有冲突。你不是无悲无喜了么? 为何还记惦着成为天上的星星?   我说,星星也会与草木同朽。   她说,这不是废话吗?   我说,不一样的。因为入微。这些文字,是有热量的,能让我觉得温暖,不 再孤单,不必在寒夜里独自用左手握紧右手来取暖。它们像火焰跳动,帮助我确 信自己曾经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在这个世上存在过,并且从我认识到这一点伊始, 重新获得爱与被爱的能力。   她说,人如其文吗?   我说,不一定。写作是一个过滤的过程。人品差的人也可能在写作时进入一 种“神”的状态。   她说,根据我的观察,你似乎非常渴望成名。你为名利写作?   我说,我渴望成名,但并不为名利写作。“渴望成名”是一根鞭子,它会抽 在背上,让我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名与利皆是无限的,“一举成名天下知”仅是 一个诳语,大山深处的普通老百姓有几人知道诺贝尔奖?何况,天下不仅是空间 上的概念,也是一个时间概念。   她说,我见到不少人评论你。说你有郭靖那种“战士的责任重”的做派,又 有杨过的孤傲,还有楚留香的做秀和李寻欢的孤独。这些品质使你一切行为的本 质都只有一个,即,沽名钓誉。   我说,或许是这样。但我并不大关心名利具体能带来什么。物质如水银泻地, 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名利,成为存在本身,人,这个神迹,反而沦落为被这种 符号驱使的一连串大写或小写的字母,这让我时常感到羞耻。所以,对我个人而 言,钞票只要能满足日常生活所需就可以了,我的生活又一向简单。钱多了,便 是毒品,睛变会引起质变。虽然财富是一种荣耀,但对一个写字的人而言,过多 的财富会吞噬掉他们那颗赤子之心。只有苦行僧式的长途跋涉才能抵达灵山。   她说,灵山?它在哪?   我说,是的,不在西方,不在东方,就在人们脚下。   她说,你找到了?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我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你的话真让人费解。我都不晓得现在是白 天还是黑夜了。   我说,白天是男人,黑夜是女人。相爱了便吻,吻,也就有了黎明与黄昏。 而所谓灵山,便也是这一个吻。明白了吗?      我弯下身,舌尖挑开她抿得紧紧的红唇。      (全文完)                后记         小说往何处去?      请原谅我的无知,至少它给了我说话的勇气。      (一)      小说已死,或者说躯壳犹在,灵魂已逝,尸臭味令人掩鼻。   我无意具体对哪本小说作出分析与评论。那无异于一场强奸,我的个人意志 将扮演那个蒙面黑衣大汉。这里有个悖论。我凭什么说小说死了?      任何一种分析与评论都得基建于某个可以量化的标准上,六十分及格,六十 分以下不及格。六十分的标准由谁给出?我曾经说过,只有当任何一种意识形态 都无法占据绝对的支配地位时,在各意识形态相互犬牙交错,互相妥协的空间里, 文学才有可能回归本原,形成一种较为客观、公允的标准,从而作出评价。但这 还远远不够。评价时的理性逻辑往往会被非理性的力量所扼杀。每一句话都是对 的,所有的这些话变成一篇文章后,结果却是荒谬的。整个过程类似把某篇小说 扔在手术台上,再拿把刀子剖开它,从中掏出五脏六腑,然后说肝是好的,胃是 坏的。这固然科学,的确能就某些器官分出好坏,但小说还是小说吗?小说是有 生命的东西,它与人一样都有着精气神,它可能已经在现实世界出现过,但更多 的只是在内心发生着,它有着喜怒哀乐,躁动、苦闷、绝望……而这些是日益占 据统治地位,支配社会前进方向的科学目前所无能为力的。      还好,我们有参照物。有死去的卡夫卡、博尔赫斯、杜拉斯,也有活着的昆 德拉、马尔克斯……他们的意义不仅在于提供了好小说的范本,更在于他们为我 们这些呆在黑屋子里一向夜郎自大的人推开一扇扇窗户,并指出了屋子外的无限 可能。路在草丛中蜿蜒,在棘蒺中葡匐,在风雨中曲折。他们站在路口微笑,手 指着轮廓隐隐约约的青山。他们说,山那边或许会有海,他们还没有去,精力与 时间也不足以让他们再进行这样的长征,希望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有勇气走过去。 路是人走出来的。停留在路上的人迟早要被时间巨轮辗作尘土。人会老、珠会黄, 只有不停向远方走去的人才能给世人留下他的背影。      小说的意义与人活着的意义一样。若把现实世界里的形色光影视之为句与句、 段与段,人其实就是活在一本小说里,起转承合,高峰浪谷,无一不默默契合。 现实是妥协的结果,人创造了社会,又为社会的各种规则所羁绊,而小说唾弃规 则,无拘无束,似天马行空,凤嗥九天。没有不可能。只要能想到,一切可能就 可以生根发芽,长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草是绿的,静静地浮在云朵上面,一丛一 丛。花开在手上,被风折叠着,像一只纸鹤。      (二)      前几天看了几本国内著名的文学期刊,又在书店翻了些名家新作。只能苦笑。 说它们是小说,还不如称之为谋生工具更名副其实。这不是文人相轻,我也耻为 文人。文人,顾名思义,有文化的人。对一个民族来说,各种政权形式与意识形 态皆会不断产生、消失,如水面的泡沫。而文化却是水流本身。如果说有一天, 某个民族的文化如玛雅文化般,忽然不见了,只留下一些痕迹供斜阳残照,游人 凭吊,这个民族大抵也从这个世界上除名了。所谓文人本当是这水流中的一分子, 不是其上面的泡沫,更不是泡沫上粘着的皮毛。他们的责任,一是把文化薪火相 传,二是我以我血荐轩辕,将鲜血洒入长江大河,使那流经几千年时空的水流, 能吐故纳新,容百川而浩荡。可惜现在的文人整日口口声声文化,多半却为权力 与市场所奴役,不是一条对着根骨头狂吠的狗,就是一只围绕着主人膝盖撒娇的 猫,再要么是一头发了情的猪。我无意为这些文人画素描像,也没有资格对他们 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亦有难言苦衷。或许等到某天,我也会成为其 中一员,学会沉默与装疯卖傻,学会厚黑与三十六计。      还好,我仍在现在。一个转瞬已成为过去的“现在”。   小说所要捕捉的就是这些“现在”里面的无数个很偶然的点,并加以放大或 缩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此刻的功能便是一台显微镜,将人们肉眼所忽略 的,所看不见的一一显示出来。它为人们展现了一个细节的世界。风是这么吹的, 叶子是这般飘落的,人是这么荒诞的。这种细节可以一直深入到原子里面,看见 质子、中子,看见孤独的电子在一个虚无的空间中以怎么样的方式运转。      以我个人看来,天底下的小说可以分为三大类。      一是复制世界。还原真实,像一台照相机。它不给出意义,不管它是有意还 是乏了此能力。笔调或冷或热,只是叙述着这个现实世界。有人名,有职业,有 背景。故事有头有尾,情节有起有伏。“路易朗贝尔于1797年出生于旺代省的一 个小镇蒙特瓦尔,他的父亲在那里经营着一所不起眼的制革厂”。巴尔扎克在一 篇小说里就是这样开头,一切应有尽有,非常真实,没有任何问题。国内大部分 小说多属此种,譬如池莉。我不太喜欢这种小说,写得再好,能超过巴尔扎克吗? 当然,这种小说若能写至“入微”之境,确实值得喝声采。可惜现在这些作品给 巴老当鞋垫都不配,况且人家是活在几世纪?   这种小说多半还好看,因为与现实生活几乎雷同,有着较强的亲和力。人物 鲜明,有阅读快感,易让读者上瘾。但坦率说,读这样的小说没有多少好处,反 而会不断损害人的阅读能力,让人分辨不出好与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正在 干什么。因为人的感受力被小说滥用了。我不是危言耸听。这样的小说看几本经 典名作也就够了。市面上层出不穷的这种新书所不同的仅是人名罢了,且远远没 有生活本身来得精彩。不妨这么说,只要掌握一定的叙事能力,而这种能力通过 行之有效的训练是可以学会的,再把报纸上的一些奇闻花边怪谈大案等,用几个 人物组织起来,拼贴几次,就能加工出一本看上去很不错的小说,不仅有稿费拿, 若关系搞得好,评论家还会给冠上“写出真实生活的残酷”等高帽子。   于是,居然也作家了。      二是试图解释世界。稍用点心,便能从小说中得出若干个哲学观点。或许作 者本人并不持这些观点,每个读者阅读同一篇小说所得出的观点也都不一样,但 这样的小说无疑告诉了人们另一种可能,一种超出日常生活经验的可能。它在很 大程度上是一种方法。经验的传递、分享反而居其次。这种小说能开启智慧的门。 它并不很渴望去阐述什么,而是不断提问。提问方式多种多样,大致可归纳为, 故事、意识流、文本三者。三者相互渗透,并无固定形式。当然,为便于人们的 理解,它也是在某些已经具有固定涵义的概念下展开的。它不制订法则,不扮演 全知全能的角色。如果说前一种复制世界的小说是客观的写法,人与人的关系是 第一位的;这一种解释世界的小说则是主观的写法,人的内心是第一位的。   先要去怀疑,而不是信仰。这种小说提问的语气也变幻多端,此刻巧笑嫣然, 彼刻雷霆万均。没有现成的公式。法国五六十年代的新小说运动以及中国八十年 代末的一批先锋小说家们也属于这种写作。余华的《活着》、马原的《拉萨的小 男人》,王朔的《动物凶猛》等。不过当王朔成了一个公众符号后,他的提问方 式就彻底丧失了个性,人人都会吼上几声我是你爸爸。      三是创造新世界。从小说的终极使命来说,小说家等于上帝。他不仅是文字 中的“王”,更重要的是他带领人们来到他所创造的世界里。一切障碍可能无限 大,同时又无限小,一根光线绽放出无数光线,每一根光线上都有一个天使在唱 歌,歌声清澈,不仅得见水底的鱼,更可见天上的日月星辰。马尔克斯的《百年 孤独》是最接近这种写作的。这本小说就像书中提到的那床被单,能把人裹起来, 飞到天上去。这种小说并不急于为人类的灵魂搭建一个诗意的栖居处,也不整日 惶惶地寻找一个精神的避难所,它只是创造,如同上帝创造了世界。起初神创造 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 光。人之所以自许为万物灵长,是因为人身上有神性。神因创造而存在,因安息 日而沉睡,人同样如此。没有比创造一个新世界更令人激动,当一片叶子比一座 山更重的时候,人们才会因为这样的大欢喜而真正热泪盈眶。   只可惜自从大话西游后,后现代把粪便摆上艺术的殿堂后,人们已经习惯并 喜欢把自己不当人看。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人们恣意挥霍着自己 身体里的动物属性,抛弃了神性。毕竟肉体是沉重的,向下总比向上来得容易些。 于是,神的光在人的身上渐渐黯然。这种伟大的小说也越来越稀少了。      (三)      小说已死。谁是凶手?   有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东西。譬如前苏联。很久以来,小说一直是一些政 治性的口号,作为权力的附属品而存在,其质地与光泽可想而知。最可笑的是他 们这个国家居然有“作协”,或谑称之为“做鞋”。端人饭碗服人管。国家养他 们自然不是让他们吃饱了撑得难受来唱反调。奴才就得有一个奴才的样。被砍了 头,那也得先乖乖说一声皇恩浩荡,再自个把脖子洗干净来。极权政治对小说的 扭曲可以说得上是空前绝后,在斯大林的指挥下,一大批令人恶心的诌媚作品被 摆上每一张餐桌。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同样是因为政治的迫害,前苏联出了索 尔仁尼琴。“恶”开放出花朵。泱泱中华出了谁?      有谁把自己的鲜血淋在这几千个汉字上?   一百年来佳作不乏,哪几部作品能够与中国这一百年所承受的苦难相吻合? 百无一用是书生。中国文人一向深谙老庄之道的皮毛,狡滑厚颜,刻薄琐屑,乏 了那赴汤蹈火的勇绝。而一帮血性人,只能说他们本身是一部好小说,就文字本 身观来,多失之于粗糙,未等百炼成钢,就已刀折人毁。      任何一个极权组织要想稳稳当当地高踞金字塔之上,必须娴熟掌握并灵活运 用好两件法宝,枪杆子、笔杆子,或换而言之,即:暴力与谎言。暴力难长久, 穷驽之末,难穿鲁缟,这是力量的属性。于是谎言粉墨登场,对暴力来说,它是 氧气;对被暴力压迫着的来说,它是烟幕弹。当然,作协里也不乏一些拿起筷子 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之辈,但他们的说话声总显得底气不足,透出一股虚伪劲,穷 酸劲。不过,有一点儿声音总比哑着嗓子的要好。不能要求更多了。笼子里的画 眉不是一天二天就能变成鹰隼。大家都不容易。      幸亏我们又有了网络。我可以断言,未来的文学大师必出自于网络,或者说, 他一定从网络中汲取了营养。虽然网络文学还太幼稚。网络写作的随意性虽然让 文章的才气像羽毛般飞散,却失之于浮躁与浅薄。思考未凝结成型,还未经过清 晨阳光细细锤打,便已付阙文字。对事物的观察不仅流于表面,还不清楚海的方 向,便急着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已到了海的中央。网络写手写作的内在驱动力目前 也不足以让他们投入一个旷日持久,对身心都是巨大挑战的严肃写作中去。而大 量面目相仿的网文则导致劣币逐良币的现象发生。人们不知道上哪里找真正好的 网文。从某种意义上说,网络毕竟是现实的投影,现实社会中的小圈子等恶习不 可避免地传染过来了。网络现在最缺乏的是一个对好文章的筛选机制……还有一 些原因就令人哭笑不得,譬如《第一次亲密的接触》。这些比较具有知名度的作 品根本不能代表网络文学的真正水平,也就二三流,却因为种种机遇,反成为网 络文学的代表作。公众提起网络文学,想起的便是它们。羽毛浮在水面,石头沉 入水底。只能继续苦笑。      必须承认网络写手们还太年轻,不具备在一面镜子上刻下属于自己深深痕迹 的力量。他们还缺乏韧性、缺乏信仰、缺乏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反而淡淡一笑掀开 棺材盖躺进去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的血性与智慧,但请相信,他们才是文学的明天。 过去是毛笔文化,继而是硬笔文化,现在应该是键盘文化。文化要向前大步走, 不走,那就是等死,水会发臭。还得承认,人们目前还不大习惯在电脑屏幕上阅 读,但迟早会习惯的,并不要等太久。或许过上几年,人们便会泡上一杯香茗, 缩入躺椅上的毛巾里,沐浴着暖和的冬日的阳光,打量着面前那台十七英寸液晶 显示器上的文字。只要人还是人,没被自己或别人完全糟蹋成畜生,文学就不可 能被影视、游戏等彻底取代得了。总有一些东西是隐藏在文字后面的,那是根源 所在。当人们在五颜六色中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后,会有人回过头来在文学中寻 找真正的美。何况人不仅是一个渴望欲望的动物,还是一个渴望深刻的由神所创 造的奇迹。      (四)      阳光把一些尘土聚成束投影到墙壁上的某一处,于是人们得以欣赏到时间如 何慢慢凸起又再凹下去,并且聆听到在这个缓慢的奇异过程中所产生的种种五颜 六色的声音。阳光、尘土、墙壁,时间、声音、人……这些元素犬牙交错,撕扯、 拥抱,忽然在某一个点上停下来,陷入一种奇怪的平衡,露出神话中的那面镜子: 人们所看到的并非自己,而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它令一切原本熟视无睹的鲜 活起来,风在奏乐,草在跳舞,可身体却动弹不了,似乎正一点点被这“永恒” 融化掉。自己不在了,只是云蒸雾蔚,万千光线。似乎来到宇宙的诞生处,又同 时得以目睹宇宙死去的那一刹那。无数星河高速旋转,没有边,但有界,在目力 所及处,是无数幻象。爱人来了,走了。孩子哭了,笑了。一辆火车轰隆隆驶过。 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手。手伸入镜子里。然后这面镜子就在指尖上一点点没 有了。心渐渐地痛起来,越来越痛。浑身蓦然一惊,毛孔炸开。   自己又回到屋子里。脸上只有两行泪痕。      逝者如斯乎?大千世界,万象缤纷,参差不齐,苦乐不一,浑若烟霞起伏, 明灭不定。我在屋里,屋子在风里,风在旷野里,旷野在芥子里。我能把屋子里 的一切都扔出窗外,包括我自己。我意识到这点,便说,我粉碎一切障碍。但当 我来到屋外,发现自己无法把外面的一切全扔回屋子里,我忽然明白原来一切障 碍都在粉碎我。这个世界充满形、色、光、影。这些光影的背后是让人们承受, 或者说是在承受中学会享受,毋论人们是选择柔软或坚强。这是人们的态度,也 是人们惟一所能做的。形、色、光、影的本质与人们的距离只是无限接近,也无 限远离。      人类已知的诸多学科皆以哲学为基石,但哲学并不能揭示世界的本质,它一 直在解释,也只能是试图解释——解释已为人们耳鼻口舌手所触摸、感觉到的某 一部分,并据此来推测未知。未知不可确定,在极深的黑暗中任何一种可能,不 管其听起来有多么荒唐,都可能存在,并以人类所不能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君 临大地。文学在这个意义上讲,与哲学一般,也不能为人们提供这个世界的真相, 但它首先是一种方法,这种方法能让人们学会观察,继而形成态度,获得审美意 义上的愉悦。愉悦让人渴望。      科学家们探索的事实往往因其存在、因其已知而常常失之于偏狭、窄小。思 想家们追寻的概念却又因为语言与文字的悖论而往往纠缠成一个死结,最后,各 说各话,自说自话。至于政治家,他们则是科学家与思想家在现实生活中的代言 人、执行人。但不管是谁,他们说话的腔调都很相似,因为他们知道绝大部分普 通人还不知道的。这是一种权力,所以他们有足够的力气发出权威的让普通人心 悦诚服的声音。不过,他们经常滥用了这种权力,就像一些乏了职业操守的神甫 听到人们在忏悔时所暴露出来的隐私后,开始用这些隐私到处敲诈勒索。更糟糕 的是,这种敲诈勒索因为洞悉了人性中的黑暗、软弱、自私,让人无力反抗,并 且慢慢习惯,渐渐的,人们成了他们意志的复制品,人们存在的似乎仅仅是为他 们提供可用作食物与饮水的血肉。      世界因为某些科学与思想充满恐惧、偏见与谎言。任何强权、任何强盗行径、 任何一种阴谋诡计,都可以从某一类科学、或某一种思想中找到力量源泉,并同 时获得合理,继而合法的辩护。譬如纳粹。人类社会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是一个少 数人的社会。少数人主宰一切,决定一切,决定人们生,或死,并依据自己的兴 趣决定人们盲目跟随与试图反抗的程度,就像程序设计师在《黑客帝国之重装上 阵》里干的那样。得承认,文学在他们做出种种决定时一直处于半失语的状态。 它很无力,甚至不能拒绝他们加诸于身上的种种折磨。它的嗓子被他们扼住,然 后窒息,死去,但它终究是会活过来的,因为文学提供了愉悦。愉悦让人超脱于 事实与概念之上,不为权威所垄断,不为暴力击垮。这种妙不可言的情绪在某种 程度上实现了人与人真正平等,一切皆取决于自己,只要掌握了这种审美的态度, 便能从某书某山某水里所获得的愉悦,而这将不是那些权威与暴力所能想象。这 或也就是文学存在的根本原因。      科学与思想诉之于理性,分析、研究、得出结果,一切有条不紊,按班就部。 它遇见外部世界时的第一个动作是拿起工具,若手上没有适用的工具,就赶紧制 造出一个来。文学不然,诉之于感性,它把心脏称之为心灵,在看到五彩缤纷的 外部世界后,它第一个动作是赶紧沉入自己内心,去找一根能与外部世界发出相 似声音的琴弦,拨动它,让它发出声。这声音谈不上有多么响亮,也易被人遗忘, 但它是真诚的,它始终关注的是人性——人为适应社会而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最原 始的天性;人经社会改造后呈现出的个性。政治、思想、科学等只是浮在人性上 的浪花。      对于思想家,感觉他们过于急于著书立说。而他们所要说的常常是确定的, 为自己所深信不疑,并不惜大打出手的。我怀疑这种确定。这也是我选择小说写 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小说充满悖论,理性的逻辑仅仅是小说中的某一部分,但绝 不会是全部。小说一直是在游动,向各个方面伸展开。      关于科学家,这个世纪以来,世界的未来似乎就在科学家手里捏着,而不是 政治家,更不是文学家。会捏成什么样似乎只由科学家们的脑容量所决定。但科 学家们似乎也一直陶醉在科学本身里,并不是很在意自己发现的铀是用来制造原 子弹还是用来建一座发电厂。他们就像一群玩着没拔去毒牙的腹蛇的孩子。请原 谅我在这里用了三个“似乎”。我对科学是不懂的,之所以说上面这些话,纯粹 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感觉。我只是想说,应该有这些可能吧,或者说,科学应该意 识到自己可能给社会带来的危险。      文学表达个性,呼唤天性。   社会把人加工成“理性人”,“理性人”是相似的,除了身高容貌略有不同, 几乎可称得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其最大的特征是追寻个人或个人所代表的小 集团利益最大化。利益会冲突,流血在所难免,而当流血的成本大到他们难以负 荷的程度时,法律粉墨登场了,它开始呼风唤雨,似乎无所不能,而法律说到底 是“理性人”为了自己能够更好生存而彼此互相妥协的一个结果。法律与情理无 关,只与条文、符号有关。“理性人”势必因此沦为条文本身,符号本身。而人 的天性却不允许这样,它放眼于整个人类在这个世界荒谬而又可笑的种种存在方 式,露出种种生动的表情,或悲悯或惊奇或哀伤或绝望。它试图让人相信,人之 所以存在并不是为了一纸条文或一连串电子货币,而是其他的它也说不清楚的一 些东西。那应该更有意思。用个不恰当的比方说,这就好像钞票与钞票所能购买 到的快乐两者的关系。      人的天性将“理性人”拉直,或者拉圆拉扁。每个晚上,它都浮出水面,像 一个蹑手轻脚的生意人,与人们的大脑做着买卖。于是,梦出现了,于是庄生弄 不清楚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他。可惜,当白昼来临,天性便基本上 为理性所驱逐,因为天性很危险,并且不可控制,它会让人下不了台。但天性并 没有真正退场,只是暂时藏匿起身子,当某个时刻忽然到来,某件事情猛地扑面 冲来,理性崩溃,天性便呼地一声跳将出来,于是有人纵身跃向滚滚车轮,或者 自己求死,或者去救那个站在铁轨上吓傻了的孩子。      天性一直在与理性做斗争,斗争出来的结果便是个性。理性是后天的,天性 是先天的,个性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后天的。后天的,因为经过训练显得条理分 明富有成效特别有礼貌,先天的,有些混乱拳头常击了一个空但要更持久一些, 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候还是它话事。所以说,人说到底,还是一只非理性的 情绪动物。当然,天性与理性并不是永远你死我活。有些时候,甚至还很合拍。 这种情况虽然少,但毕竟是有。这个时候的人便特别好看。      (五)      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皆互为相通,诗在画中,画在诗里。阅读一篇好文章, 其框架会带来雕塑的质感,其层次会带来音乐的节奏,其语言会带来绘画的绚丽 感。这些是表面的,根子里是因为它们都诉之于感性,而非理性。它们最初诞生 时并无功利色彩。月亮升上来,篝火被点燃,天空散发出湛蓝的光彩。狩猎满载 而归的原始人嘴里发出嗬嗬的呼啸,手拉手跳起了舞。其中一个原始人觉得这样 仍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欣喜,便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块,想寻找到某种途径来记录下 此刻,这时他看见了一堵岩石壁,便飞跑过去,那些已溢出胸膛的快乐便顺着手 臂直接流淌到刻画在岩石壁上的那一根根线条上。      艺术的起源是下意识的,那些线条因为深浅不一,逐渐形成雕塑、绘画、音 乐与文学,它们日复一日地丰富,并生出更多的色彩。这些色彩随着不断冒出的 枝桠四处曼延开来。繁花挂满枝头,层层叠叠,煞是好看,炫人耳目。但若把这 些花朵一一摘去,认真打量一下那些粗糙的枝干,便不难发现,这些枝杆之所以 能渐然茁壮,承负起花朵重量的根本原因是在于人的情感为其生长提供着充足的 养分。      艺术是人的艺术,它通过感觉来打动人——打动,这也似乎成了艺术的目的, 虽然这个目的并不是导致艺术诞生的缘由。艺术本来是没有目的,人们现在所说 的种种目的都是它不经意中结出的果实,就譬如交媾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生孩子。 交媾是为了愉悦。孩子的出现及社会因此得以繁衍维系等种种结果,只是交媾的 一个副产品。最早的原始人对此最有发言权。他们从树下跳下来直立行走时,并 没有相应的经验与知识可供分享,他们更不是神,不能预言未来如何,于是他们 服从内心,受最本能的天性驱动,寻找食物,然后心满意足地性交,就这样,他 们成了人们供奉在祠堂内一切祖宗的祖宗。      社会发展到今天,导致人们常常把结果当作原因。毕竟回头看看,人类走过 了的几千万年几乎一条大致的直线。人类很幸运,他们走了过来,不管曾出现多 少大江大河悬崖峻岭。不幸也因此诞生——越来越多的人把因果线性关系视作惟 一,把最后的结果视作惟一,并依此进行判断与证明。没有惟一,每一个时刻都 有无限的可能。只不过,当人们踏出一步,其他种种可能便被忽略,但这些可能 并不意味着永远不会发生。要明白无限并不困难,不妨在车水马龙的大街闭上眼 睛,暂时回到黑暗中,谁能清楚下一时刻会发生什么?人,在这个世界里,其实 就是一个瞎子,当然,他手里有一根自以为是的拐杖,但脚下却没有已铺设好的 盲道,于是,拐杖的功能便剩下二点,一是用来对别人指指点点,并互相用力戳 痛对方,然后力气大的把力气小的打趴下又或者说力气小的乖乖退往一旁选择回 避;二是把自己绊倒,跌一个狗吃屎。      这是一些题外话,却有助于人们了解自己生存的窘境,有助于人们清楚艺术 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上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或许可以这么说,若没有了艺术, 人类恐怕坚持不到今天。从这一点看,文学作为艺术的一个分支,不仅不是无用 的,而且还是大大有用的。这样,不管人这种东西有多么荒谬,又是否真的是一 团无用的激情,人们至少还能自己鼓励自己、安慰自己。时间很无情,白发红颜。 每个人肩膀上都有一个枷锁,并因为各自的缘由一直在疲于奔命。文学让人们在 疲倦时看到美,看到夕阳、山岗,在山岗上淋浴阳光舒展着肢体的小草,也看到 正躺在小草上的孩子脸上那些沾满金色阳光的微笑。      美是虚的,生活是实的。二者的关系可用琴与让琴流出好听的声音的心灵相 譬喻。在这里,文学承担起拨动琴弦的手指的角色,它让实的轻盈,让虚的沉淀, 它把虚与实相互交错,互相搅拌,最后虚实溶为一体,或明或暗,动,然后静, 然后便是汀淙泉水,潺潺音乐。      (六)      曾在某些文章里谈到小说的一些基本规律。为便于人们理解我现在之所以会 得出后面的结论,我在这里给出我的主页的地址:http://lean。7i24。com。上 面有一些文章,都是我在写完某部小说后当时的总结与反思,有的不乏幼稚,也 有不少矛盾处,它们如潮水一层层涌来,推着我跌跌撞撞向前走,或是向后滚吧。      小说往何处去?   当一个人自命为小说家时,他首先得具备如下素质:基本的叙事能力。这是 功底,如同绘画中的素描;对汉字良好的语感。能把握到汉字独有的美感与节奏; 一颗敏感的心。能感受到极微小的,能在平常中发现不平常;与生俱来的悲剧精 神,悲天悯人;对孤独的承受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五者,等同于小说家的 营业执照。又或者是小说家口袋里足以维持日常生计的钞票。它能保证小说家们 站在一个高度上。若没有它们,缺乏对它们的深刻理解,也就是一个终日为糊口 奔波的平庸码字者,谈小说往何处去显然为时过早。      对已经有了这五项基本素质的人,我愿意与他提一提小说可能的四扇窗户。 当然,还有更多的窗户是目前的我还没有发现的。很惭愧。希望有人能帮助我意 识到更多。      一是智慧。   与此相接近的词汇,还有“思考”、“深刻”,但这些都过于强调观念本身, 似乎要令人对小说中要说的深信不疑。这太妥当。智慧更注重于给出思考的方法。 它是渔网,不是把鱼直接捞起来。人有五种需要,生理上的衣食往行;安全上的 免于恐惧;社交上的和谐与爱;名誉、地位,即自我尊重与他人的承认;自我实 现。五种需要犬牙交错,呈由下及上之势,但在逢遇挫折时,亦会后退,其中一 些需要,譬如爱、信仰等,更可横贯其中。小说是对此五种需要的折射与反光。 目前小说流派林林总总,多限于对前四种需要的描述,而事实上,当人们达到一 定境界后,对名声、金钱、爱情的渴望并不会非常强烈。如电如梦如泡似幻影。 人们孜孜不倦地继续努力,纯粹是为了获得自我实现时所感受到的愉悦。这是一 种深刻的审美体验,销魂蚀骨,令人如醉如痴,欣喜若狂。它只会由智慧带来, 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阿基米德爬出水缸,裸身跑向大街,边跑边喊——我发现 了!这首天簌之音,充溢全身,令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鼓涨起来,然后,我们 便真的开始了飞。一切游戏若没有了智慧,便乏然无味。最美妙的娱乐便是智慧 的沉思。当谜底被揭开,人面狮身的神哄然倒塌,因为它已没有了智慧。小说的 极处,也是智慧的栖居之所。无数小径在草丛中潜匿,葡匐。每个问题后面都隐 藏着一个莫大的惊喜。      二是梦。   不妨说,任何一个人脑袋里的梦,若能一一记录下来,里面定然不乏绝妙好 文。梦不仅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补偿,似乎更是人的灵魂所在,每个夜晚,不停 地为人这具肉体注入生命。卡夫卡是这方面的大师。他把梦与真实混杂起来,剔 除了梦的一些非理性,也剔除了真实的一些理性,在某个妙不可言的接合处,让 小说具有了自身的逻辑语言。进入梦里,忘了现实中的“我”的存在,走入“本 我”中,从无数繁花中迅速采摘到其中一朵。“我”是清醒的意识,“本我”是 无意识。然后把眼睛闭上,不去想,深呼吸,行走着,一扇扇门将訇然中开。每 个方块字都是妙不可言胁生双翼的小精灵,它们上下飞旋,轻歌曼舞,忽然间又 汇集在一起,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三是时空的谜宫。   所要做的不仅是从文本上建构成它们,从语言上彻底粉碎它们,更重要的是 要学会如何把空间置于时间中,如何将时间搁入空间里。譬如将不同的历史朝代 放在同一个时间点上进行观察,又或将自己忘掉,直接走入远古与想像中的未来, 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份子,以他们的眼光来观察现在。      四是荒谬,进而游戏的态度。   二者无高下之分,皆为选择的结果。西西弗是荒谬的,他是也在游戏着的。 这是人的生存实质。不妨触摸到,感受它冰冷的虚无,然后按下键盘。有可能只 有荒谬或游戏其中一种状态出现,也有可能两者同时出现。荒谬呈之于外是悲剧 写作,游戏呈之于外是喜剧写作。两者皆源于一处。世界是无序的,所谓有序只 是无序在某一刹那某一位置的静止状态。规律只是人狭隘的经验总结,在浩如烟 海的未知中,一切模糊不可确定,并瞬息万变,如白云苍狗,耳得之为声,目遇 之成色。声色犬马,繁华散尽,心灵处才是真实的惟一。守得心在,悠然自得, 也在红尘中滚,也在红尘外笑,以出世的精神来入世,这就是游戏的真谛。在游 戏中辩论,在游戏中思考,在游戏中生存。这样就很好。      或许有朋友会说,累不累啊?对这样的声音,我无话可说。如同吸烟,明明 知道它有害健康,可我也还是吸。写了一个晚上,天已经微亮了。心里很凉。前 些天与朋友聊天随手在键盘上敲下一段话,就把它们送给有志于小说创作的朋友 们吧。      活着的人的影子总是要被踩在脚下   只有死了的人的影子才会越拖越长   最后越过高山与平原      所以,总有一天,人们会捡起我的名字   擦去上面的尘土   靠近胸口      不是因我聪明   中国一向不乏才俊之辈   不是因我勤奋   悬梁锥股之类的成语汗牛充栋      只因我给了人们一种生活的可能——   将整个的自己拎出万丈红尘      说老实话。把这段话再在键盘上敲出后,自己倒笑了。寄希望于明天,与不 可测的未来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最后多半是自取其辱。时间的轮子会把石头辗 得粉碎。那驾车的汉子弯腰从牛粪堆上摘下鲜花,微笑着递给身边的美人儿。还 好,那时,我已经看不见这一幕,用不着吐血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