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打工的母亲   谢云   下班回来,正忙着做午饭,电话响了。是父亲。隔着五百里地距离,父亲在 老家的公用电话亭里,劈头问我:“你妈给你打电话没有?”听得我一头雾水。 父亲和母亲不都在老家乡下吗,怎么会母亲给我打电话,而父亲不知道的呢?忙 问怎么回事。   父亲说:“你妈打工去了,在市里一家建筑工地上。”   我一下子愣住了。   春节回家时,母亲曾提说起这事。她说过年后,趁地里“活路”不紧时,准 备出去打一段时间工,挣点儿油盐钱。当时我就竭力反对。我说,您这么大把年 纪了,一个人出门在外,谁放心?看看父亲,又说,爸有病在身,您撇下他一个 人在家,守着个不懂事的小外孙女,谁放心?   母亲一向很听从我的意见,见我这样说,便没再作声。当时我还以为母亲不 过随口提提而已,也便没再多说。但离家时,还是忍不住又提出来,特意叮嘱了 一番,直到母亲答应不去才罢。   没想到,母亲终究还是去了。   停了半晌,在电话那端,父亲又嗫嚅着问我有没有办法寄点儿钱回去。他说, 他的病又犯了,母亲不在,家里一时找不出买药的钱。父亲的声音,显得很犹豫、 迟疑,似乎有些难为情。说时,伴随着一阵令人心紧的咳喘。见我没作声,停了 停又说:“娃哩,我知道你们手里也紧,但实在……”   听着父亲瑟缩的话音,心里顿涌一股莫名的凄惶和伤恻。所以,没等父亲说 完,我忙表示立刻寄钱,又叮嘱几句“注意身体”之类,便挂了电话。   父亲的病我知道。是老毛病。支气管炎,久拖未治,导致肺气肿;每年冬春 时节,最难将息。去年冬天,曾一度加重,差点儿就出危险。父母一直硬撑着, 直到实在没办法了,才打电话告诉我。学校工作紧,我也只是寄了点儿钱。后来 听说好多了,才略略宽了心。春节回家临走时,又特意多留了些钱,让父亲坚持 服药。没想到,现在又犯了。   给父亲寄了钱回来,仍想着打工的母亲。想着她那矮小的身影,在高楼大厦 的背景里,在搅拌机和卷扬机的隆隆声中,辛苦奔忙的情形,我的心,在2000年 春天,在这明媚而干旱的季节里,隐隐作痛。   我忍禁不住的一腔酸泪,在心底,默默地涌流。   就像“Cool”(酷)风盛行都市一样,在老家农村,川中丘陵一带,“打工” 一词,近年来颇为时髦。“青壮打工去,种田童媪叟”,这句“剥”自彭老总的 诗句,足可作为今日农村的真实写照。另一种说法则是:现在的农村,驻守着 “386199”部队,其构成为:“娘子军”(38)、“儿童团”(61)和“老年混成旅” (99)。   每次回家,看着那一块块被“撂荒”的土地,看着那空城一般没有生机和活 力的村庄,脑子里,都不禁浮现出那个比喻,那个令人心酸的沉痛比喻,那个曾 用来描摹我的伟大祖国的比喻:“老牛拉破车”——给人感觉,不仅是那一座座 萧索、落寞的村庄,甚至整个中国农业,都像一辆老旧苍迈的破车。它是在前进, 缓缓地前进,艰难地前进;而拉动它的,便是那一头头“不辞羸病卧残阳”的老 牛,和那一群群不事重活的小牛犊。   他们,默默地走着,步履蹒跚,神情悲壮而迷惘。   有许多年了,关于农村,关于农民,充斥于各种新闻媒体,为人们所津津乐 道的,都是些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农民装电话了,农民买轿车了,农民包飞机 旅行了,农民雇大学生当秘书了。一度时期,报纸上还热热闹闹地刊登过城里人 下乡,“第二次插队落户”,给农民打工的事。连篇累牍,图文并茂,欣欣然亦 陶陶然,仿佛农民真的都富裕了,肥得流油了,达到甚至超过“小康”了,农民 的生活水平,也早赛过城里人了。   这样的事,我没亲见,但我愿意相信其真有,只不过是些特例,不具广泛性。 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新闻之所以为新闻,就在于它的个别和独特。因此我们不 必过分渲染,盲目陶醉,更不能天真地以为,整个农村都是这样欣欣向荣,“形 势一片大好”。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确实有“一 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但这“一部分”,究竟能占到农村总人口的几成,我们应 当头脑清醒,心中有数。我们既要瞩目这些风光的成果,更要关注那些更为底层 的民众,关注村庄深处,庄稼和谷物背后,那些最该被关注、却又常常被忽略的 弱势群体。   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海,沉默的群众的大海。   其实,只需看看每年春节前后,那一拨儿接一拨儿、仿佛千里不断线的外出 打工的农民,便可知道实际的情形。在人头攒动,拥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无立锥 之地的车站候车室和广场上,或行驶的车厢里,他们那简陋的行囊,寒伧的衣着, 委琐倦怠的神情,灰头土脑的样子,再怎么看,也绝对不像是能装电话、买轿车、 包飞机、请秘书或雇佣打工仔的那种“有钱的主儿”的样子。   实际上,他们正是因为没有钱,才出门去打工的。   他们,甚至连“发点小财”这样奢侈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他们中的绝大多 数,都不过像我母亲那样,只想出去找点儿油盐钱,或使自己手里稍微松动些。   最先出去的,是那些青壮年男人。或抛妻别子,只身独行,或挈妇将雏,举 家漂泊。或到山西挖煤,或到天津烧砖,或到深圳、广州卖“零丘二”(即干力 气活):蹬三轮、扛货包,搞建修,掏厕所,通下水道……他们干的,都是些粗 活、重活、脏活、苦累活,甚至危险活。一句话,都是些城里人不愿意做的活。 而他们乐巅巅地抢过来做了——勤扒苦做地做,小心翼翼地做,低声下气地做, 忍辱含垢地做。   在那些繁华富庶的现代城市里,他们,以出卖自身力气这种最古老、原始的 方式,换取着一点点微薄的小钱,血汗钱——我以前的一个学生,读初中时曾因 家境困难,辍学打过一段时间工。在作文中回忆那段经历时,他曾深有感触地说: 有钱人的钱不叫钱,那叫“纸”;没钱人的钱也不叫钱,那叫“血汗”。   说得多么心酸,多么催人泪下啊。   工作苦累不说,他们的吃住,也非常人所能想象和忍受。栖街檐,住桥洞, 睡车站,在他们是家常便饭。餐风宿露,他们心甘情愿,吃苦受累,也毫无怨言 ——远天远地跑到城里来,图个啥呢?不就图多挣几个钱吗?能不花的,就不花 吧;能俭省的,就俭省了吧。这样下来,或一年半载,或三年两载,或多或少, 总能“落”(积攒)下个千儿八百,或三五两千的。当他们怀揣着这些钱,满心 疲惫地回到老家,对土地上的其他人来说,自然是一种无形的鼓动。   然后,是那些姑娘和年轻的媳妇。她们中,有正准备着嫁妆的,有才成亲过 门不久的,也有刚刚奶罢孩子的。趁着年轻,趁着有力气,趁着还有人要,还跳 腾得动,也纷纷出去了。广东的电子业,浙江的丝绸厂,那些个乡镇企业,都需 要人手呢。实在不行,就当个小保姆,作个“钟点工”,或帮酒店、饭馆端端盘 子涮涮碗,也比厮守在土地上种庄稼强呢!   他们之中,当然也有兴冲冲出门、灰溜溜回家的:或因水土不服、身体承受 不了,或因人地两疏、找不到活干,甚或有被当作“盲流”驱撵抓捕的,有被城 里人打伤了的,有做工时身体致残了的,有被辗转拐卖作了他人之妻的,有被诱 逼进了娱乐城,作了“野鸡”(妓女)的;甚至,还有干了活,却被老板“黑” 了工钱的,也有本来挣到了一些儿钱、却在回家途中被偷、被骗、被抢的!   他们,最容易碰上这些事。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脱不 了那身倒霉、可怜的“农民相”:憨厚木讷,畏畏缩缩,老实巴脚,愚蠢易骗。 他们脸额上,仿佛就刻写着“软弱可欺”这四个字。   他们回来了,带着伤口和伤心,带着满眼的茫然和黯淡,带着满怀的酸楚和 委屈。他们那种种悲惨而可怜的遭遇,曾让我一次次拔笔四顾,悲愤莫名。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我的父老乡亲们也看到了,我的兄弟姐妹们也听到了, 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却步。   “或许我不至于吧……”抱着侥幸,也抱着希望,他们又走出去了。   他们走出去了,面向着繁华的城市。而在背后,他们留下来的,是幼小的孩 子,年迈的父母,是家乡那一片片“希望的田野”,那一块块日渐荒芜、苍凉的 土地!   母亲的土地啊。   每次在车站或街边,看到那些神色疲惫、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民工”, 我总不免想到他们的亲人,想到他们背弃的村庄,他们曾赖以维生的土地——那 是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养于斯也将葬于斯的土地啊,那是他们满腔热 情地抛洒过汗水和心血的土地啊!   我没能看到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农民,当年为争取土地承包摁下十八个血指的 情形,不知道那该是多么的悲壮、无奈。但我清楚地记得,80年代初,农村刚开 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农民对土地所表现出的巨大热情——经过种种艰 辛和坎坷之后,经过一次次期盼和失望之后,他们终于能够切实地拥有土地,自 由地支配土地了,谁能不激动,谁能不兴奋呢?被压抑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几 千年的对土地的激情,像岩浆冲破地壳一样奔涌出来,像海浪被圆月吸引一样翻 卷起来,短短的时间内,就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创造出了令人惊叹不已、以为 “换了人间”的奇迹。   可是现在,他们却毅然决然地舍弃了土地,抛下了对土地的热情和挚爱,走 上了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道路。   这绝不是他们真心喜欢的生活。他们比谁都知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的俗谚,他们比谁都清楚“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道理。但最终,他们还 是撇下这一切,向着陌生而茫然的远方走去。   如同一拨拨逃亡的难民,他们落寞的身影,晃荡在一座座城市之间,晃荡在 一幢幢豪华冷漠的高楼大厦之间。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亲人和土地告别的。   但我知道,他们也是迫于无奈:他们得去挣钱,挣“现钱”,挣“完”(缴 纳)各种税款的钱,挣缴各种名义的集资、摊派的钱,挣买肥料、种子和农药的 钱,挣“盘”(经佑,养育)儿“盘”女的钱,挣应付生疮害病、养老防老的钱, 甚至,挣丧葬、安埋自己的钱!——老家新近出台了一项殡葬改革政策。“人死 如果不火化,先交一千八百八”这样的标语,已经遍及老家乡村的每个旯旯旮旮。 去年暑假回家时,父亲曾满怀感叹地对我说:“现在当个农民,真是连死都死不 起了。”父亲脸上,满是愁苦和黯然。   古人说:大地厚德载物。所以载物者,土地也。土地生万物,土地当然也生 人养人。只是,土地上可以出产我们赖以维生的粮油、菜蔬,却不能产出足够农 民开销、花费的“票子”(人民币,这“人民的币”啊!)——而今,像母亲这 样的“老年混成旅”,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打工仔”的行列,在“新婚别”的 缠绵、哀婉外,又演出了“垂老别”的沉重和悲壮。   对我来说,这是多么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的一幕!   母亲今年五十有五。像她这样的年龄,在城市里,早该离岗歇息,靠着一笔 固定的退休金或养老金,含饴弄孙,莳花养草,安享天年了。而母亲,因为生在 农村,身为农民,就还得在土地上辛苦刨食,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在“农闲” 时节,还得出门打工,以老迈之身,去挣些苦力钱、血汗钱,想来,就让人禁不 住黯然神伤,禁不住为命运的不同和不公,而满心悲哀。   母亲也算得上是“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嫁给父亲前是,嫁给父亲后,仍是, 或者说更是。母亲18岁嫁给父亲,20岁时生下我,然后每隔两年,就给我添一个 妹妹,直到年满30,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为止。   现在想来,母亲在生养我们兄妹五个(其中,大妹在6岁时因病不治而夭折) 时,肯定也存有“多子多福”的传统心念。没想到,为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她却 得像牛马一样,把自己套在沉重的生活之辕上——以儿女们为磨心,以村庄和土 地为磨道,母亲在川中丘陵深处,那个叫“鸽子湾”的小山村里,在那片贫瘠荒 凉的土地上,卑微而黯淡的过了一辈子。   结婚没几年,父亲就为病魔所困,身体虚弱,气喘气紧,不能重活。母亲便 以她那单薄、孱弱的身子,撑起了我们那摇摇晃晃,仿佛风都吹得倒的家——在 农村,一个家庭要靠女人来“支门立户”,那该是多么艰难啊。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没一天不是辛苦地早出晚归,奔波操劳。那还是大集体 时候。父亲因身体原因,便习了理发、补鞋的手艺,以生产队的名义(单干是不 行的,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被割的对象),走村串户去挣钱。似乎是“承 包”,有定额的。父亲挣了钱后交给队里,再由队里核算工分、口粮、超支、现 金,诸如此类,我闹不清楚。但我知道,父亲那时,常常是挣不够工分的。   母亲只好更忙、更累了。除缝连补浆,灶火炊饭,洗锅涮碗,养鸡喂猪外, 还得风来雨往地,在队里抢挣工分。母亲那时年轻,手脚利索,也颇有力气。上 坡下田,肩挑背扛,耕犁打耙,样样都拿得上手。那时队里男工,一天能挣十分。 女工,不过七、八分;唯独一个九分,就是我那矮小、单薄的母亲。   虽是如此,我家仍是年年“超支”,粮食不够吃。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母亲再能,也显得无计可施了。记得那时,每顿吃饭,母亲总是先给我们盛上满 满一大碗,再舀自己的。饭桌上,母亲也总是坐在靠近灶屋那“挂角”(方桌的 四角)的位置上。捧了碗,望望狼吞虎咽的我们,然后慢腾腾地举箸援筷。似乎 在品尝美味,又似乎难以下咽。那神情里,满是瑟缩,迟疑和讪然。   像绝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母亲将自己一生大半的精力和心血,都花在“盘 儿盘女”上了。小时候,常听母亲跟人念叨“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之类老 话,母亲在我们这些儿女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念想和希望啊。成年后,我曾不止 一次听别人问及母亲,你一辈子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总该存下不少钱了吧。 每当此时,母亲总是朗声说道,钱倒是没存下个啥,但我供养出了四个儿女,还 有一个是大学生,当了作家,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存款!   现在想来,我不知是该为母亲感到骄傲、自豪,还是悲哀、无奈。   犹记得当年读书的情形。我是家中长子,又是独儿,小时候也算聪明,灵性。 父母便一心一意要供我读出书来。那时农村日子紧,钱尤其难找。我每期的书学 费,都是母亲从牙齿缝里、鸡屁眼里抠搂出来的。每次开学,给我点数着那一张 张带着汗气的毛票时,一向慈祥的母亲,神情都显得格外庄重,严肃。   “成龙上天,成蛇钻草。老大呢,你‘硬是’(真的)要认真读书喔。我和 你爸‘二天’(以后)老了,就全指望你了……”母亲说。   读初三那年,我和街上一伙“混混儿”裹得很紧,成天上山下河,飘浮浪荡, 因此荒废了学业,没能考上学校。村里人都说,农村娃儿,读得出来啥子书喔, 劝母亲不要再白费力气和心思了。母亲在失望之后,伤心落泪之后,又筹措好学 费,坚持着要我去复读:“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我就不信,我供 不出个‘吃商品粮’的娃儿来!”   母亲说这话时的神情,刀刻一般烙在心里,让我没齿不忘:悲壮而决绝。   老家有个说法,叫“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这道理我懂。寸草春晖,乌鸦 尚知反哺报恩呢。父母含辛茹苦养我长大成人,又节衣缩食供我读书成才,我怎 么会不知回报父母的恩情?所以,考上大学后,我曾多次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 尽最大努力,作个孝顺儿子。我甚至不乏天真地设想着:等我工作了,有房子了, 一定要让父母把地退了,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安度晚年,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城里 人的“福气”。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远离老家(也不过就五百多里路)的外乡,顺利地参加 了工作。三个妹妹,也各自成家,然后出门打工了。母亲也一年比一年地苍老了。 身子佝偻了许多,行动也迟缓了许多。虽然精气神还很足,脸额间的皱纹却多了, 斑痕也密了。五十岁不到的人,发丛里,已然有了斑斑绺绺驳杂的灰白。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每次回家,都听村人对父母说,现在儿大女成人了,大 娃又吃上了“商品粮”,你们两个老太爷、老太婆,也该享点儿“清福”了—— 可是,除开逢年过节,和父母的生期满日,寄一点儿钱回去外,我并没能让母亲 享受到多少“福份”。甚至有好几回,为节约一点可怜的路费,春节时连老家也 没能回,而让父亲和母亲在万家团聚的日子里,冰锅冷灶地在乡下过年。   前年春节回家时,与父母闲谈,无意间说到我想调动一下工作,可能要花不 少钱,母亲当即起身,翻箱倒柜,找出家中仅有的900元钱递给我,说:“少是 少了点,多少总能做点儿事吧。”   我知道那些钱“攒”得多不容易。那是母亲从牙缝里,一点儿一点儿抠出来 的,是母亲从油盐酱醋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省下来的。母亲一直患有胆囊炎和 胆道蛔虫,每隔几年就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痛得大汗淋漓,在床上撕被子, 摔枕头地直打滚儿。可她一直拖着,忍着,再怎么也不肯去医院治疗。“没得啥 子,不痛就算了。”母亲淡然地说,“再说,去一趟医院,那得花多少钱啊!” ——母亲的钱,我怎么忍心伸手?   见我不肯接,母亲又说:“老大咧,我晓得,你现在也难,毕竟有一家人了。 以后没啥事,就不用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依然推辞着,母亲又说:“我和你爸,能过就行了。再说,我们还能有多 少日子?娃哩,你的路还长,调动工作要紧……”   说时,母亲那双略有些浑浊、老花的眼,一直望着我,望得我眼睛直红,直 痛。母亲一生,含辛茹苦,只寄厚望于我,而我却……每念及此,都忍不住眼涩 鼻酸,喉哽如堵。心怀里,也满是“难报春晖”的凄怆和愀然。   1996年阴历9月27日,是母亲五十大寿。妹妹们来信,让我一定回家。说母 亲一生操劳,很少“祝生”,这回可要好好热闹一下。我也早有此心,无奈囿于 工作,也困于路途和交通,最终,仍只是聊寄薄礼,修书一封,遥致祝福便罢。   那个寒意凛冽的夜晚,我独在寓所天井里徘徊。望着头顶那一弯纤纤瘦瘦的 弦月,回忆着母亲卑微黯淡的一生,想起“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和“子欲 养而亲不在”的痛憾,苍凉落寞的心怀,仿佛被深秋的厉风吹刮着,鼓荡着,惨 恻恻地生痛。夜深人静时,我昏胀的脑子里,渐渐涌出了如下的诗句:   ……母亲,这些年来   我一直怀揣着你的爱,和期冀   努力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   然后工作。谦卑地奉献自己   满心希望,能用自己的汗滴和劳动   给你带来,晚年的温馨和慰藉   可是母亲!我没想到生活如此冷酷,严峻   它将我卑微的梦想,掠夺尽净   又使我陷入极端的疲惫和贫困   在你生日,也不能送件无愧的礼物   给你。甚至不能穿越有限的时空   回到你身边,欢乐你的孤寂和冷清……   此时此刻,这些旧日的诗句,像被风刮落的枯叶,又一次在我脑子里盘旋, 回环,伴和着我眼眶里,那隐忍不住的一阵阵酸泪。   上大学前,我的户口在农村,自然也分(按政策说,应叫“承包”)有土地。 考上大学后,按照规定应该退出去。但那时,粮食还能值些钱,母亲身体也还不 错,因此求情下话,恳请队里干部再让她种上几年。妹妹们出嫁后留下的土地, 母亲也一并种着。一个人种六个人的地,该有多苦、多累?所以,知道此事后, 我曾三番五次劝她把地退了。   一向很听我意见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得格外的坚决,甚至固执。 母亲说:“退啥子哦退?一个人的地是种,六个人的地,也是一样的种。一年下 来,多少总还能‘落’两个。”坚决不退。   我不好过于拂逆母亲的心意,只好退一步说:“那就种着吧。能做多少就做 多少,到实在不行了,再说吧。”   可是,随着父母年事渐高,粮价也一年年跌落,“实在不行了”,母亲想退 地了,找到队里,再怎么磕头作揖,也不成了。放假回家时,我也曾厚着脸皮, 三番两次找队里干部求情下话,请他们给点儿面子,帮忙想点办法。   “老弟咧,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只要你找得到人接手,退也可以。”队里 干部说。   可谁愿意“接手”呢?粮食不值钱了,肥料、种子、农药,却依然那么贵, 农业税、提留款、各种集资摊派,也依然那么多。种地没啥“赚头”了。遇上天 时不好,来点旱涝虫灾什么的,白辛苦一季不说,说不定还会亏掉血本。土地, 便自然没人愿意多种了——直到前年,农村土地实行“二轮承包”,父母才好不 容易将我们兄妹的土地退出去。   “哎,总算松了一口气。”母亲话语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在这世界上,恐怕没哪个国家的农民,能像中国农民那样热爱土地。   作为泥土之子,他们的一切,都依仗于脚下的土地。那是他们的活命之根, 养命之源。看看历史,封建时代2000多年间,大大小小成千上万次农民起义,绝 大多数,都不过是种田人为了争得一垄可种谷打粮的土地。我所在县城的公园里, 有一座“红军碑林”,里面陈列着1935年红军在县内活动时留下的遗物。其中一 块石碑上,赫然刻着这样的口号:   参加红军者先分田,分上等好田地!   对当时的农民来说,这朴拙的标语,肯定要比什么主义、信仰、远大理想、 美好前程之类,要实在、具体得多,也更有诱惑力和感召力得多。   可以说,中国共产党当年之所以能得到贫苦农民的衷心拥护和坚决支持,一 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农民作出了有关土地的承诺。而无地或少地的农民,之 所以积极参加革命,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能得到一块可 耕种收播、安身立命的土地。   前些年,看电视连续剧《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结尾那几个镜头,给我留 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解放了,土改了,分田分地了,那些衣衫褴褛的佃农们, 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土地了。他们兴奋地打着火把,连夜连晚,将木头界桩打进 自己的土地里。那些年老的农人,则纷纷跪倒在地上,手捧泥土,一把把往自己 身上洒着,扬着,脸上流下了浑浊的老泪;他们还用苍凉、哽咽的声音,一遍遍 地喊着:“我有地啦!我有地啦!”   那种激动和自豪,我想,决不亚于毛泽东当年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 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然而,土地对农民,实在太不公平。   他们的劳作,一直是这个国家各行各业中最苦、最累的。西汉政治家晁错在 《论贵粟疏》中,曾这样描叙当时农人的生存状态:“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 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不仅当时,历朝 历代,都是这样。便是今天,时序之轮即将跨进21世纪的今天,我们已在网络上 讨论着“地球村”、“虚拟社区”和“数字化生存”了,他们仍是那样恭俯着腰 脊,低垂着头颅,向土地讨取着生活。扒墒沟,打坷垃,运粪肥,耕犁打耙,锄 薅耖耪;他们像一只只旋转的陀螺,春种秋收,冬种夏收,随着循环的四季而忙 碌不已。   有时我想,千百年来,他们的脚印,应当在那土地上,重叠了厚厚的一层又 一层,他们的汗水,也应当浸润遍了那每一寸土地,每一颗泥粒。   他们默默地耕种着,劳作着。他们,是我们真正的衣食父母!   而他们的生活水平,却一直是这个国家中最低、最贱的。他们祖祖辈辈厮守 着土屋、茅棚与庄稼。他们的一生,不过就是种田,糊口,活命,传宗接代。他 们一生的大事,也不过就是造屋,娶亲,修坟,养育后嗣。   他们并不奢望穿绫罗绸缎,住高楼大厦,吃珍馐美味。他们只要求衣褐能蔽 体,寒屋能栖身。他们只期望能够有地可种,有田可耕,他们只期求能够风调雨 顺,五谷丰登;在交罢各种捐税赋敛后,仍能粗茶淡饭,填饱肚皮——实在填不 饱,能“瓜菜代”也行。   然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事,却屡屡发生。困难年代,或饥馑 时期,首先饿死的,和饿死最多的,往往就是种着粮食、守着粮食的他们!远的 不说,60年代那场大饥荒,数以十万计的人被活活饿死,而其中的绝大多数,居 然就是在土地上种粮食的农民。这是让人怎么也难以置信的怪事。   现在,自然没什么苛捐杂税、徭役赋敛了。但压在他们身上的担子,依然很 重很重。前些年,国家曾提出“减轻农民负担”的口号,明令废止70多种“不合 理摊派”;“今年坚决不给农民打白条”之类郑重其事的承诺,也赫然出现在 《人民日报》和各地党报党刊上。然后,是国家制定政策,增加农业投入,出台 粮食收购保护价,把减负作为“一把手工程”来抓,等等。   对这种种举措,我曾为之感到由衷的欣喜,但同时,也充满深深的忧疑。以 我的经验看,雷声大,往往雨点小。这些来自远方的“福音书”,在传递和落实 的过程中,经过一级级的缓释、降解和折扣,传到田间地头时,绝不可能给那些 真正的受益者,带来多大的福份——果不其然,“切实减轻农民负担”喊了这么 多年,减了这么多年,农民的负担,却依然像“落雨天担棉花,越来越重”。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年来,国家工作人员的工资在不断上涨,城镇居民的 “最低生活保障线”,也在逐渐提高,农副产品的价格,却是一跌再跌,贱到了 “惨不忍闻”的地步。小麦、玉米三四毛钱一斤,大米五六毛钱一斤、菜籽七八 毛钱一斤。一条壮汉子挑两大筐粮食上街,卖得的钱,还不够我们的某些官员们, 在打小麻将时,给别人“点一炮”。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如果真像某些人所说,是由于粮食连年增 产,农民“多收了三五斗”的话,那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像白居易笔下,那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老翁一样,虔诚地恳请上苍降下一 场场灾难,让粮食欠收,让粮价高起来!   更令人费解的是,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便已明确规定上了一定岁数的老 人,可享有一定的政府抚恤。北齐时的“役税法”中,对此更是言之凿凿:“凡 民六十免力役,六十六还田,免租调。”而今天的农民,终其一生地劳作,为社 会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粮食,也为这个国家,默默无闻地完粮纳税,支撑着财政税 收。到他们年老了,油尽灯干了,干不动农活了,却不能享受到社会应当为他们 提供的一丁点儿起码的福利保障:七老八十的人了,不但不能得到“休养”,不 能从社会得到“反哺”、回报,还摆脱不了按人头完粮纳税,均摊劳役杂费的重 负。似乎作了农民,就只能永远像一头不老不歇的牛,只要还有一口气,一丝力, 就得“不辞羸病卧残阳”。   “农民多老才能解除牛马般拉着的套子?”   前不久,一位有良知的作家曾“鼓咙而呼”,在报纸上发出如此沉重的质问。 但是,很遗憾,我至今还没有听到任何正面的回答。也许,听到那质问的,没人 能够回答。而能够回答的人,或许还没有听到。   在得到答复(我实在不敢肯定,我的父老乡亲们究竟能不能有这样的“耳 福”)之前,曾精心侍弄过土地的他们,开始背弃土地,去城里“淘金”了—— 我深切地知道,打工,对于像母亲这样的人来说,决不是什么“全新的现代观 念”,或“崭新的生活方式”,而只是一种原始、古老的挣钱手段。他们的成群 结队外出打工,也决不只是一种什么“劳务输出”。连一向忠厚迟钝、爱土如命 的他们,也感觉到在土地上已无“钱”可挖了。   面对被他们遗弃撂荒的土地,我不想再说什么“田园将芜胡不归”之类昏话。 我只是觉得,如果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民,开始对土地与财富的关系,产生怀疑, 换句话说,他们不再信任土地,不再珍视土地,热爱土地,不再把土地放在心上, 不再以耕种和收割为本、为重——那么,我敢肯定,这个国家的政策,至少是农 业政策,一定出了某种问题。   但愿我不是在桤人忧天,或危言耸听。因为我知道,我的祖国,是举世闻名 的农业大国。她的十二亿多子民中,农民要占到八成以上。而这个国家的财政和 税收,也一向是以农村经济,作为最坚实的基础和支撑的。倘若农村这个“大本 营”,真的出现了问题,那后果,将是多么的可怕,多么的不堪设想!   也但愿,这只是我这“迂夫子”的鄙陋陈腐之见。真的但愿。   接到父亲的电话后,想着母亲,怎么也放心不下。刚好单位要到市里办事, 便假公济私地讨来差使,到了市里。   在父亲说的那个工地上见到母亲时,她正躬着身子,推着一小车水泥浆,在 坎坷不平的建筑工地上,吃力前行。搅拌机轰隆隆地响着,震得我脑子有些发晕。 在高大的楼房背景里,母亲瘦小的身影,显得单薄而颤巍。若不是那位工友准确 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我怎么也不可能认出,那满身泥浆、灰头土脑的人,就是 我的母亲!   几个月不见,母亲似乎又老了一截,又瘦了一圈。那被泥汗濡湿的头发,粘 成一绺一绺的,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抖动着,禁不住寒冷似的。   我含着泪轻轻叫了一声妈,赶忙跑过去帮着推起车子。   母亲一下子怔住了。“老大,你……你怎么来这儿了?”母亲瑟缩的神情, 有些激动,又有些惶乱无措,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妈,你不是答应不出门的吗?”我低头推着车子,闷闷地问道。我不敢抬 头看母亲。我怕她看见我脸上悲哀而无奈的泪水。   “我……”母亲看了我一眼,也低下头去,顿了一顿,才说:“地里活路忙 过了,反正没啥事,闲着也是闲着。”母亲嚅嚅着说,仿佛真是做错了什么事。 “再说,一天下来,除开伙食,好歹还有八九块钱……”   八九块钱!母亲这样整天在工地上忙着,累着,奔波站,而其劳动所值,竟 然只是八九块钱!我几乎要愤怒地叫出声来了!然而,一块断砖卡住了车轮,也 似乎卡住了我的心。好半晌,我才缓过气来。望着母亲那被微微的汗和泥洇湿的 脸,平静地说:“今天做了,我们就回家好吗?爸一人在家,谁都放不下心……”   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装满水泥浆的小车,点了点头。“我也正这么想。” 母亲说,“那几亩地的麦子和油菜,也该浇水施肥了。”   母亲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山野。那里,一小片油菜花模糊地开着。 在灰冷的春日天空下,显得有些暗淡,憔悴,像一块褪色的布。   我知道,母亲最挂念的,其实还是那几亩土地。虽然那土地上的出产,并不 能给她带来多少实际的价值,但毕竟,那是她卑微生命的依托和慰藉。   像我这种从乡村里走出来的第一代大学生,对土地的感情,也许都是很复杂 的。   13年前,接到那张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就渐渐远离了那片 “贫穷到骨头”的土地,远离了那种“早上背星星,夜晚背月亮”的农村生活。 现在,我的户口是城市户口,我的身份,是“打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城里人 (这是许多年前,我乡亲们对国家干部生活的想象和概括)。   现在,我的生活,基本上与土地无关,与耕种、收割无关,与酷暑、严寒无 关,也与丰年、穰年无关;用家乡人的说法,我现在只要每天按时上下班,就能 “旱涝保收”地领取一份工资。便是下岗了,失业了,也还能得到一份或多或少 的失业保险和生活补助——我歆享着“城市户口”给我提供的种种便利和福利, 有意无意间,我也会以城里人自居,以自己是城里人为自豪。   但我依然吃着乡下土地上出产出来的粮食(虽然不再是“商品粮”了)。我 的记忆,仍固执地纠结在乡下那片土地上。我的背景,仍被那些贫穷的村庄纠缠 着,盘绕着。我是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的。我的父老乡亲还在乡下,我的亲 戚朋友还在乡下,我的祖茔和关山,也还在乡下——我知道,自己今天的些微荣 光,是靠着他们付出多多、所获少少的贫寒换来的。   我无法数典忘祖,无法忘记那片土地久远以来的沉重,无法忘记父老乡亲们 经历的种种不幸和不公,无法忘记他们至今仍在承忍着的悲凉、辛酸和无奈。   因为,在骨子里,我仍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农民。   就像被移栽到城市里的一株庄稼,我的根,仍深深地依恋着乡下的土地,我 敏感的叶脉,仍痴痴地回望着乡下的土地。便是我现在的所谓写作,也仍不断地 吸取着那土地里的营养——那贫瘠而沧桑的土地,那粘乎乎、灰扑扑的土地,是 我祖先的土地,是我父亲、母亲的土地,更是我的土地,我祖国的土地啊——在 英语里,“祖国”一词,就是由“母亲”(Mather)和“土地”(Land)拼合而成的。   “Matherland   ”,“母亲的土地”,“祖国”,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拼写啊!   作为穷人的儿子,我是那么地热爱着自己的母亲。作为农民的后裔,我曾那 么地热爱着母亲的土地——我曾为它倾注过热情的汗滴,也曾为它抛洒过真诚的 泪水。我曾为家境贫寒的失学孩子满心悲哀,四处奔走,也曾为辛劳半生,却因 交不起孩子读大学所需巨额费用,而服毒自杀的农妇满怀悲怆,伤感莫名。   尽管我知道,作为普通平民,自己不免人微言卑,但在耕种和收割的季节, 我依然虔诚地向上苍祈祷风调雨顺;尽管我知道,作为一介书生,自己的感受, 也许无足轻重,微不足道,但我依然热切地关注着那片土地上的阴晴雨晦、灾荒 和收成,关注着父老乡亲们的悲欢命运。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爱着这样的 诗,就像我爱着写这诗句的诗人,爱着所有关注那片土地的灵魂。   但是现在,我真的感到庆幸,非常非常的庆幸,为自己终于逃离了那片土地, 逃离了那片土地上的生活——特别是每次回家,看到那些至今仍滞留土地上的同 龄人,我童年的玩伴,上学路上的同行者,看到他们那饱经风霜、过早苍老的脸, 看到他们面对我时脸上那谦卑而羡慕的笑时,这种“庆幸感”,便越发地增加了。   尽管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卑怯无耻,多么的大逆不道。就像一个叛 国者,终于逃脱了让他厌憎、畏惧的地方——但是祖国,亲爱的祖国,请你相信,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是多么真挚地爱你,就像爱我的母亲,爱我母亲的土地,我 的Matherland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