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生死事小   作者:一人      序      天空敛起色彩。红橙黄绿蓝靛紫渐渐消失。一些黑色的石子开始在地上滚动。 把它们一颗颗捡起,然后,一个人慢慢逛回住的地方。一个骑三轮车的人靠在商 店门口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他的顾客。他是辛苦的,他也想回家,但他想赚钱的欲 望大于回家的欲望。毋须置疑,他是穷困的。穷人在这个年代已被人忽视,包括 他们自己。习惯的力量会让人变得麻木冷漠。他们已不再关心别人甚至于自己。 默默的愤怒在他们心底滋长,一旦某个盖子被掀开,这种愤怒将排山倒海。人与 人永远是不会公平的。就算是在柏拉图的理想国内,也有着统治与被统治。除了 在时空一定位置上的占有,人是生而不平等的。抱怨诅咒不会改变现实本身。现 实是个陷井。不管是谁坐上“王”的位置后,他将变成“王”,也同样会奴役与 他原来一般之人。角色是心灵最大的敌人。角色能带来喜怒哀乐。但也只是角色 的喜怒哀乐,而不是你自己的。你必须在某些时候忘掉自己所扮演的种种角色, 与天对视,在大地上行走,你才有可能感受到生命的大悲喜。那里是我们能来且 要回去的地方。      穷者未必可耻。富者未必可敬;穷者未必善良,富者未必不仁。反之亦然。 财富只是个符号,它能让我们的身体更舒适,但绝对不会让我们的心灵更加温暖。 财富不具有延续性。中国有句古话,富不过三代。这些朴素的观念隐含生命至道。 宇宙有无数,你我皆有无数。财富在无数这个概念中何其可笑。      一朵朵花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我们总是对它们熟视无睹。因为我们已经 不再是自然意义上的人了。蚂蚁能知道雨什么时候要下,地震之前,鸟儿会惊慌 地飞。生命最可贵的直觉与本能被人群淹没。我们总不知道自己是谁。把心静下, 把自己放开。溶入自然中。一只鱼在水里,一棵树在山上,生长的力量不是因为 它要生长,而是它天性是如此生长。“要”让我们迷失,成为心灵上的重荷。跳 出欲望的存在,看着欲望本身。无所谓它,当饿则食,当冷则衣。在现实中,我 们要学会拭去自己心灵上的灰尘。哲学的世界里有着太多声音。别人的声音终究 是别人的,要记住你只是你,你是这个世上的惟一,你是这个宇宙中不可取代的 神灵。用你自己的手抚摸你自己的心。满是老茧的手掌或许会让它隐隐生痛,但 这是值得的。你或许会在某一时刻,因为这样,而热泪盈眶。完美在这个世上并 不存在。圆因为它的形态而更凸现出圆外的不完美。实际存在着的东西是没有完 美的。完美只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无所不能的神是完美的,所以它们只存在于 我们想像的空间。人的身体确实美妙,但不能称之为完美。为什么说五根指头就 是美?六根指头就是畸形?美遵守约定俗成的规则。美是为社会所告知的,是类 似于自己的。一个小猩猩生出来,一个女人与一只母猩猩在他面前,他会选择母 猩猩,而不会选择女人。在他眼里,女人因为不近似于自己而不美。美是一个社 会概念。我们常说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里的美是被社会所教育出来的。审 美与审丑其实是一回事。只是社会的教育让我们无法接受那些,所以给丑定义为 不美。再打个比方:一个人若长得像只猩猩,我们便说他丑;若一只猩猩长得仍 然是一只猩猩,我们便会说它美。美在这里是个角度问题。各种观念上的美让我 们稀里糊涂。其实,真正的美便似混沌来自于心灵。它是爱的洋溢。      人的本质是人本身,是生命,是洋溢于生命中的各种知觉。知觉如潺潺流水, 或跌宕激扬或呜咽流淌,形态各异,呈现于词语,为喜怒哀乐等等。所有的水流 在历经千山后流归大海,阳光下,它们蒸发飘起在我们的头顶,那就是生命的汪 洋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风吹着,水珠滴下,成为个体,或一花一草或一石 一木。人也就是这么粒水滴。黑夜白昼,水滴折射出五彩光芒,幻化成大千世界。 这汪洋是爱。      人的本质就是爱。而不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是人与人存在的方式,是通过 他人明白自己存在的方式。人之所以要采取这种方式来明白自己,是因为人并不 了解自己,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自己的心灵所在。一个孩子的出生在某一点上 来说,他是纯粹的,爸妈等角色只是社会的赋于,是让他来到这个世上途径。亲 情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是在潜移默化中渗入了他的无意识中。初生婴儿其实就是 我们的心灵。他没有任何知识逻辑理念,他只是感觉。他只是因为自己的感觉存 在,外物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尝试的触摸的,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的眼睛 亮晶晶。他哭他笑他悲他啼,无不发于内心,没有半点掩饰。但毋论悲喜,他总 是很快地又恢复到最初那近乎于透明的神情,那些情绪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他本身。   人的意识来源于自我。但自我总是迅速膨胀,最后湮没了心灵。自我成了主 宰,“我”反而是无足轻重。本末倒置,又如何不会觉得生命的沉甸?个体宇宙 的无限因为肉身有限而变得狭隘。人因为认识的缺乏而让社会奴役。社会的存在 是人与人妥协的结果。无数个人的累加意味着某种规则的出现。规则让人性泯灭。 社会按造它自己的意识塑造人的样子。我们按照社会灌输于我们的意识斥责孩子。 心灵逐渐窒息,它会被我们扼杀。实际上我们总是在按照社会要求生产一种叫 “人”的生物。个体的惟一意味它的弥足珍贵。但无数个体的叠加意味这种珍贵 将被忽略,将被抹去。社会这个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人的心灵。社会的实质 其实就是人与人妥协的结果,它通过各种规则出现,最后凌驾于人本身,成为一 个有机体。规则要求的是物体,是物体的摆放有序。而人本身是不存在有序与无 序。单独的个体只是自由自在。它只按自己天性存在。有序无序只是社会的特征, 而不应该属于心灵。物体是个可怕的词汇,是对个体的彻底否定。个体是知觉的 存在,而物体只是顺从,严格意义上说,它并没有真正的知觉。它的喜怒哀乐都 是社会的赋予。就如同过去的木偶戏,它的一切行为都由躲在帷布后的社会所操 纵。物体对社会而言,有着巨大的使用价值。社会不需要个体,只需要物体。物 体的长宽高都可以明确,社会在搭积木时,一个充满变数的个体是极大的危险。 人成为物体,人被物化。人被社会奴役,被人所缔造出来的社会嘲笑。      我们常歌颂自由,追求自由。但没有几人能明白自由为何物。多少罪恶假自 由之名而为。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一书中说,自由是种状态,是指一些人 对另一些人所实施的强制行为在社会中被减少到尽可能小的限度。自由的确是种 状态,但哈耶克的定义只适应社会人,它是有条件的,是社会对人本身所作出一 定程度上的让步。而这种让步更意味着社会对人这种资源的积极配置。简单说, 就是如何用人这种东西搭出更符合它胃口的积木之城来。这不是真正自由。这里 自由的实质还是规则。社会是按规则构建的。规则本身的存在就是不自由的。若 要在一个社会里强调真正的自由,只会意味着社会的崩溃。社会人不会拥有真正 的自由。他们只是社会的附属。是社会这座大厦里的一砖一石。      人先天便有肉身局限。谁也无法让自己忽圆忽扁。就是神通广大会七十二变 的孙猴子也不能让自己在下一刻真正成为玉皇大帝。人是不会满足的,因为有无 穷个未来摆在人们面前。虽然恐惧,但也不无好奇。这些都是人之本性。人欲望 的无限填充在有限肉身里,如无法释放,那只有砰然炸响。真正的自由就是如何 在有限的肉身里释放出无限的欲望,如何获得彻底的满足。      心底有天籁。屋外有星光。不觉微笑。   前些日子,回了一趟老家,月余不曾看一书,写一字,只是沉默。终日闲游, 漫步于山林溪河、悬崖峭壁边,晨曦润冠,暮霭沐衣,时有黑鸟破空掠肩划过。 冷风几束,于脑后吹过,翕翕然,甘美不能多言。若倦,坐,也卧,随意伸展, 不拘四肢。已是冬季,天地肃杀,沉静安忍,亦更见纯净。树枯、草黄、山瘦、 水清,其形其状,层层叠叠,其音其声,叠叠层层。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一念及此,不禁莞然。李杜文章在,光焰万古长?      我喜欢问号。句号决绝僵硬,逗号俏皮少思,省略号卖弄狡猾,破折号故作 高深。独问号不然,一段半圆弧,一竖,再加轻轻一点。得阴阳之意,偏要问天 问地。天地奥秘,人或能知其然,难知其所以然。人,是一个悖论的存在,也仅 问号可解。      脚边有石,因沉默而粗糙,而突兀、嶙峋,间或从山腰裂出,有狰狞之态。 何谓狰狞?非四大天王,十八罗汉。泥雕木塑只配高居庙堂之上,啮牙咧嘴,品 咂香火。横眉怒目的姿态,只能唬弄愚夫蠢妇。既不能挽狂澜于欲倒,亦不能发 清音于九天,徒让时间嘲笑。待得泥塌木朽,虫蚁啮身,顽劣少年,欢声一笑, 解裤溺尿其上。何谓狰狞?非匹夫之勇。操白刃击于长殿,刃断人死,便也休矣。 刺秦?只怕是为秦所刺。所以,张艺谋拍的那部《英雄》里的无名会心甘情愿被 秦王射成一只刺猬。噫,刺猬的造型也真酷。何谓狰狞?非是那一个好大王朝。 万箭齐发,逞的非是狰狞,而是残暴。君不见秦二世而亡,自有彼可取而代之人。 狰狞之物出于血性,行于天地,摩踵旋顶,万死不辞,悲怆之意,实难多言。   张承志写《西省暗杀考》——血泊里泡着的师傅狰狞,砍了脑袋的竹笔老满 拉狰狞,被剁成肉酱的喊叫马夫狰狞,一棵杨下的伊斯尔少年时狰狞,成胡子阿 爷了更是狰狞,就连那些妇人们也是无一不狰狞可惧。狰狞所求者,即文中妇人 所言: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所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有溪名鳌,石下流过,七曲八折,恍然一风流少年,拳打处生出一片青草, 脚踢处卷起一小片沙滩。汀淙水声,清冽水色。二、三个妇人水边疾疾行来,削 肩、细腰、丰臀,手白,腿长,各提一木桶,窃笑私语、谑趣打笑、浑不知桶中 衣物之重。细眼观去,脸色黝黑,然其体态婀娜,令人惊艳,不觉其面目之平庸。 世事当是如此,遂掬清水于手。水极冷,似钢刀刺入,心便随这寒意一丝丝抽出 体外,于一圈圈涟漪中自在呼吸。石上已有绿藓,滑不溜手,触之生腻。又看妇 人岸边洗衣,白水红衣,份外妖娆。心越发静了。静如水珠,盈盈欲坠。此刻, 阳光漫天涌来,让人不敢逼视。却为空气平添了无数香味。鸟语、白云、青草, 呜哑有声,啾然鸣来,这水珠悠然坠落,一瞬间,只见着天际那一段半弧,我已 了无痕迹。      头顶再一次出现久违的星空,繁星点点,像雨,像石,像一声声呼喊,心为 之眩然,目为之神迷。大地凹凸不平。掌指之间满是汗迹。心已潮湿,我因此得 窥粗糙的力量。      这篇小说与《竖起中指》、《白痴庄枪的做秀时代》共为时代三部曲。   是为序。          一         我不敢确定以下的叙述是不是一篇小说。      常识告诉我,小说是假的,是用来赚别人眼泪的;生活是真的,是让自己掉 眼泪的。可它们现在被搅拌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   也许是上帝,冥冥中自有决定一切的神灵;也许是我自己,性格决定命运; 也许只是眼泪本身,毕竟一滴眼泪加一滴眼泪只等于一大滴眼泪,更何况人的眼 泪与鳄鱼的眼泪一样,都是一些碳水化合物。      总之,我已经丧失了明辨真假的能力。   这样说,真令自己羞愧,尤其当我听见孩子们大声嚷嚷一加一等于二时,我 总是茫然失措,继而神情惶恐、肌肉哆嗦、嘴角抽搐、手脚冰凉、脊梁发麻。   我想跑,然后,也真的跑了。   我飞快地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我知道,如果回了头,我将尝到一种揪心的疼痛。      这种疼痛是一种不见于书籍记载的酷刑,但它的确存在。   许多个夜里,一些牛头马面,从不可名状处跃出,挤满我那个仅有十余平方 米大的小屋。它们全身乌黑,狰狞可怖,用一种缓慢而可怕的姿势,前后左右来 回移动,嘴里嗬嗬有声,而这声音还会猛然蹿高,像一粒被开过膛的子弹呼啸着 向我扑来,蓦然间砰一声响,化作粉碎。时空奇怪而又迅速地崩塌,眼前出现一 个黑乎乎的窟窿,一阵阵瘆人的阴风从里面卷出。   我想闭上眼,可闭不上,我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在死者亡灵前的舞蹈。   它们嘻笑着剖开我胸腹。   它们嘻笑着将我寸寸磔割。   它们嘻笑着掏出我的五脏六腑。   我并不惧怕这些,死如果只是几秒钟的事,那当然能够忍受,并且,我想我 还可以去享受这种忍受的过程。可令人绝望的是,没过几秒钟,我的身体又迅速 还原如初,我又不得不再一次忍受它们的剖腹掏心。这种周始复始的疼痛不断加 剧,没有尽头,似乎有无限大,就像这个宇宙只是在不停膨胀。      关于宇宙,我们知道的,它是无限的。   这个无限还应该体现在各方面,包括它的个数。   宇宙不是惟一的,在我们身边还有着无数多个平行的宇宙,它们云蒸雾蔚, 如海面上的泡沫,此刻生成,下刻消散。   无常便是常,无相便是相。      你说是么?   我说这话的时候正跪伏在一座大山里。   一个面容清瘦的僧人正用一根树枝揩拭着肛门。   在一蓬绿叶的后面有他刚拉下的一堆屎,但我没有闻到臭味。   关于这个僧人有很多传说。   其中之一据说他是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舍利佛转世。   舍利佛号称智慧第一、持戒多闻、敏捷善言。   这个传说是我在一个双手指甲里满是污秽黑泥的老者嘴里听到的。   那是一个有趣的老者,眉毛长得快把眼睛全遮了,按说这是一幅得道人的打 扮,可这位老者还是等我恭恭敬敬喊了他三声老大爷,并把布囊中的一瓶矿泉水 和几个面包都递过去后,他才为我指明了方向。      我是一个在城市与山水间飘泊的旅人。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一般来说,起这么早的人有二种,一是大部分为生活所迫面容黝黑手脚皱裂 的,二是一小撮不得不从女人怀抱里仓皇逃窜出来的。      这一小撮人渴望诗意。   而诗意显然只能在放逐与自我放逐中实现,所以他们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后, 也只能形若枯槁,心如死灰。   只是苦了那个能把诗写得极好的鱼玄机,在没有爱情的滋润后,做了一个卖 笑的道姑,最后卷入一件普通刑事案件,先是被杖击,后是被勒死。   关于鱼玄机是怎么死的,王小波在一本《寻找无双》的书里说了一点,但说 得不是很清楚,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寻找无双上了。   这里有必要申明的是,当初我也是台下的一个看客,我清清楚楚看见王小波 一边挠头,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人群。   那具丰腴美丽的躯体在他身后晃过来晃过去,阳光把她吹薄,渐渐,透明起 来,就像一片好看的树叶。   我注意到鱼玄机的指甲很长,有几次已经接触到王小波的脖子,可他还是懒 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点都不怕。   我有一些佩服他的勇气。   但我知道,我们毕竟都是从一个时代逃离出来的,都很疲倦,我并不想去打 扰他,当然,我也不希望他来打扰我。   过了一会儿,他不见了,我又看了几眼死去的鱼玄机,便也走了。      说到这里,或许大家会明白我的旅行是以如何一个方式进行了。   说真的,我也很想骑驴出剑门,但我没钱。   买一头驴子最少也得十两纹银,这还是通货紧缩下的保守估计。   按说十两纹银也拿得出来,但查阅了一些资料,我得知若一头驴子在旅游区 大小便是要经过有关部门若批准的。   未获批准便随地大小便一次,罚款为十两纹银,这还得是初犯,驴子的认罪 态度也好。   若驴子经过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育后,仍不能抵抗自由拉屎这一诱惑,那么它 会被立即送至山东阿胶县,并在那里被加工制造成一种药准字号产品。   药是用来救命的。   驴子的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死得光荣伟大。   不过,接下来,落在驴主人头上的命运可就不大好了。   如果驴主人是个雄性,那么他将被剥光衣服送去筛沙子;如果驴主人是个雌 性,那么她也同样将被剥光衣服送去……。   很抱歉,我所查阅的资料的这一行出现了一行水渍,硬朗刚健的宋体五号字 迹在一片唾沫中洇散开了,像是没有了骨头。   我能理解这种情况的发生,因为,我刚刚也咽下了一口唾沫。      我离开鱼玄机的时候,心情有一点高兴。   毕竟这种死法与行为艺术有着很多的契同点,而且,我知道我所目睹的是第 一手的素材。   如果我回到我生活的年代,在报刊上设立一个专栏,每天用几千字描写鱼玄 机死时的具体情形及各种分析,我会发大财的。譬如,鱼玄机的皮肤在死前一秒 钟有多少个鸡皮疙瘩,死后一秒钟又冒出多少个鸡皮疙瘩。      人都会有鸡皮疙瘩。   尤其当一个人被一根粗大的绞索光溜溜地拎起时,这些鸡皮疙瘩就更分明了, 它能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不用多久,连人们的嘴上也都长满了鸡皮疙瘩。   鱼玄机死后几分钟,衙役们便又在城门外贴了一张布告。      布告的大意如下:   斩首是一种将痛苦简约为在一瞬间完成的行为。对公众的威慑力较低,长此 下去,甚至极可能导致以被斩首为荣耀的后果,故不将鱼玄机斩首。凌迟是让一 个人上千次死去的行为。它虽然具有极其强烈震撼人心的审美意义。广大民众也 一致呼吁采用此刑,菜市口许多商铺酒肆为振兴经济冲出市场低迷的怪圈还写来 了签名信,但考虑到鱼玄机只打死一个使女,没有打死一千个使女,本着法律公 正一命抵一命的原则,故不将鱼玄机凌迟。绞刑是让一个美丽女人最为体面死去 的行为。她在半空中收腹、挺胸、翘臀,像一根麻花随意扭曲。这些撩人的姿态 可以治愈男人们的阳痿,故将鱼玄机绞死。被绞死者的手指头、牙齿、肉和技绳 分别会有不同的效用:能治好某些疼痛和疾病,减轻产妇的痛苦,让人产生爱情, 甚至在彩票中带来运气。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幅名画描绘的就是一个妇女从 一具悬挂在绞刑架的尸体上拔牙的场景。当然,我们是不允许这样干的。死刑应 该是引人注目的,应该让所有的人把它看成一场盛大的凯旋仪式。我们不能让民 众的需要破坏了这场仪式。请赞美我们的深思熟虑。我们因为使用的暴力而拥有 了荣耀。罪人受刑时的呻吟哀嚎无疑是正义得到伸张的最好体现。因此,我们打 算将鱼玄机的尸体悬于路旁直至腐烂,司法正义必须对犯人的身体紧追不舍。当 然,我们也允许母亲们带着有病的孩子来到绞刑架边.让孩子的手触摸犯人的身 体,因为这样做据说能治好孩子的病。      这份布告写得不大好。   有一点不伦不类,很像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蹩脚文抄公的手笔,而且,他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最后把福柯关于司法正义的一些论述也抄进来。   虽然他换了一个表达方式,但没有谁是傻瓜,我看得出来,那么所有的人都 看得出来。   只是大家畏惧他所代表的司法正义不敢说出来罢了。      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所谓正义只是用来惩罚这沉默的大多数中偶尔冒出来的一丁点不和谐的声音。   还有什么比和谐更为重要?先人说,天人合一,这“一”便也是和谐。   我必须对此要有足够清醒的认识,才有可能继续我的旅行。      二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比我大四岁,姐姐 比我大两岁。我妈说,我本来没有资格来到这世上。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掉了眼 泪,她又想起她另两个夭折的孩子。我妈老了,脸上皱纹叠着皱纹,每当她想起 往事的时候,嘴瘪得厉害。      其实我妈马马虎虎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地主家庭出身的人。   在我长大成人,并通过一系列事件向她证明了我是一个成人后,她渐渐放心 下来,开始对我絮絮叼叼她的过去。   她说,她一直以为那些过去要一辈子埋在肚子里。   现在能够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她喜欢坐在一把藤椅上。藤椅式样很老,手工编制,椅子靠背有两只鸳鸯。 它们在一起相依相伴了几十年,仍然结结实实、精神抖擞。这让我羡慕不已。我 记得小时候我曾尝试着用指甲把它们的翅翼一根根抽出来,结果被我妈撞见,她 甩手给我一记巴掌。我应声倒地。      我妈心疼坏了,但不是心疼我,她立刻抱起藤椅去找篾工师傅。我躺在地上 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万分委屈,放声大哭。我哭得声嘶力竭,一直哭到我妈回来。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哭了,爬起来,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藤椅被重新编织 好了。那两只鸳鸯又在一起了。      我很佩服这位篾工师傅的手艺,他竟然能把被一个孩子弄得一团糟的东西还 原至本来面目,当然这也得感谢这种藤丝的坚韧,它们并不因为时间流逝而发脆 易折。从那以后,我没再做这样的坏事了。      我妈说我是一个好孩子,记打。可我知道我不是。我在别的事上并不记打, 我只是忽然发现那两只鸳鸯真的很漂亮。我看着它们出神,它们相亲相爱。我常 呆呆地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我妈说这张藤椅是我姥姥留下的。   这也是她从我姥姥处得来的惟一一件事物。   我姥姥是一个大脚女人,她的丈夫还有一妻三妾,不过她们生下的孩子总是 奇怪地夭折了。   我姥爷为此跑遍附近大小寺庙,磕下无数个响头,还是无济于事。   村里人说是报应。   我姥爷一发狠,放出话去,说要再娶一个老婆,并愿以百亩良田为聘礼。   我姥姥长得并不漂亮,但三姑六婆们都说她能生养,会旺子嗣。   那时,我姥姥已经与山里面一个砍柴的小伙子好上了。   可那个小伙子实在太穷,我姥姥的父亲抵御不了这百亩良田的诱惑,毫不犹 豫把我姥姥嫁给这位已有四个女人的中年男人。   他因此一跃而成为村子里的富农。   当然,那时还没有富农这种称呼,可没过多少年,他便不得不接受下这顶帽 子,并将它糊得三尺高,戴在头上,像一个耍猴戏的,每天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 个村庄,手里用力敲着一面铜锣。   铜锣咣咣地响,声音在晨曦中飘起,在暮霭中消散。   但这样显然没法赎清他的罪孽,没过多久,他便被人用锄头镇压了。      我妈说,那时,她也就五、六岁吧。   她并不知道这个每日里敲着铜锣的老者就是她爷爷。   我姥姥也没有告诉她。   我妈乘着我姥姥没注意与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看她爷爷被镇压的过程。   村庄东边,有条小溪。   溪水很清,绕过几个弯,在一群石岩旁边,冲出一片好看的沙滩。   这一段溪水很深,水面上常会跳出几只尺把长的鱼,可谁都不敢下手去捉这 些鱼,因为一些想不开的叔伯娌婶喜欢在半夜深更往里面跳。   村里人都说这鱼怕是吃了某些东西才这么肥,否则为何别处的鱼没有这般肥? 一条河里的水按说养不出两种鱼来啊。      我妈却不怕。   我妈小时候胆子大得吓人。   她经常与她的小伙伴去那里捉鱼,并用树枝串起来烤了吃。   鱼很香,鲜嫩极了。   我妈说着,叹一口气。   我知道我妈为什么叹气。      没过多少年,溪水里的鱼便被人们捕捉殆尽,在那个饥饿的年景,不管什么 东西,人们都敢往嘴里填。   老鼠、蚱蜢、青蛙……一些用肩膀拉着犁具的人们在泥土中发现泥鳅、黄鳝, 便像现在的人拣到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眼睛都发光了,立刻钳起它们往嘴里送。   犁田通常得两个人,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扶,前面的多半是年轻人, 后面的多半是老人孩子,这种发现泥鳅、黄鳝的机会多半只会属于后者。   我妈说,曾有一个年轻人回头瞅见他父亲把泥鳅往嘴里送,馋得不行,纵身 扑来,两父子扭作一团。   而他父亲已经把泥鳅咽下肚了。   年轻人顿时火冒三丈,抄起犁具把他父亲的脑袋劈得两半。   旁边犁田的人全都吓傻了,年轻人傻眼了,就往山边跑,跑到石壁边,猛地 一撞,也死干净了。      我问我妈,牛呢?为什么不用牛在前面犁田呢?牛上哪里去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也就不再吭声了。      我妈妈的爷爷被镇压的那天,我妈妈与她的小伙伴们埋伏沙滩对面的芦苇丛 中。   那应该是一个春天,雪白的芦花在空气中飘飘洒洒,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   我妈妈的爷爷五花大绑在沙滩上跪着,溪水从他面前流过,发出叮叮淙淙的 响声。   一些膊子上戴红袖章的叔伯们拎着锄头围着半圈,他们交谈了一会,声音很 大,很急促,但我妈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我妈用手蒙着眼,在指缝里偷偷看。   所有的孩子都情不自禁用手蒙起眼,在指缝里偷偷看。   他们平常只看过杀鸡宰鱼什么的。   眼前的这些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而事实上,这些孩子们也发了一个誓约——若有谁不去,那么他或者她就是 菩萨打的。      这是一句恶毒的誓言。   不过,得用我们那里的乡音说出来,才能真正表达出它的全部涵义。   总之,这些孩子没一个敢违背这个誓言,他们屏声静息等待着。   他们没等很久,仅仅一会儿,叔伯们手中的锄头便抡起来。   人很多,不知道谁第一个抡起锄头,不过,落下去却同时有好几把,有的砸 腰,有的砸腹,有的砸脑袋……他们之间的配合显然不够默契,还有些慌乱,锄 头与锄头发生碰撞,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我姥姥的父亲眨眼间就成了一团肉泥,然后被几把锄头勾起,扔入溪水中, 溪水很快就红了,像是晚霞落在上面。      我没问我妈那些抡锄头的人具体是谁。   我妈只是用一个“叔伯们”便把他们的面容轻轻掩盖起来了。   我想这些“叔伯们”也不会是平空掉下来的,他们与我妈一定有千丝万缕的 关系。   我回去过那个村庄,问过一些老人,这些老人眼睛里全是眼屎。   其中一个老人见我进屋,颤危危地爬起来,用一种含糊不清的语调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我妈的儿子。   他激动了,开始掀床板。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静静站着。   屋里很暗,阳光都在外面,过了好长一会儿,我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左边 墙壁边有一张床,屋子正中间有一口铁锅,铁锅下面有几块胡乱垒砌着的砖头, 右侧墙壁边还有几个干瘪的蛇皮袋。   就这些东西了。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   老人已拿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往上面不停吹气,用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然 后往那口铁锅里扔。   我问他,这是什么?他嘟嚷了好久,我才听明白那是一块肉。   我问他把肉放锅里干什么?他说给我吃,说我是我妈的儿子,说我现在是了 不得的人物。   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身子渐渐软下去。   我愣了一会儿,便把他扶回床上。   他很臭,衣服滑腻得像一滩鼻涕,脸全埋在蓬乱的须发里。   他是一个孤老头。   我在他床边放下一百元就出去了。   我把门轻轻掩上,我希望他会忘了我的到来。   这仍然是一个被贫困折磨的村庄,这样的老人很多,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根 本就不可能让他们的命运因为我而得到什么改变。   何况,我也没办法完全控制得了自己心中对他们的厌恶。      这样说真惭愧,虽然穷者未必善良,富者未必不仁。   我为自己此行的目的感到后悔。   我不应该想去弄清楚那些“叔伯们”究竟是谁,我妈不说给我听,自有她的 道理。   我回到家,继续在我妈身边坐下。   我妈坐在那把精致的藤椅上默默地看着头顶的天空。   天空中有蝴蝶飞来飞去。   蝴蝶粉白,天空蔚蓝,蝴蝶翩翩起舞,天空似乎也翩翩起舞了。   我问我妈,我姥爷呢?良久,我妈才说道,他死得早,死得好。   我又问我妈,我姥爷的一妻三妾呢?我妈说,死得死,走得走。   我妈的咳嗽剧烈起来。      我妈说,我姥爷是被他的一妻三妾活活气死的。   那时,他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她们几个翻箱倒柜,大打出手。   我姥姥早就被她们赶出大屋,领着我妈妈栖身于一间原本是牛棚的土砖屋里。   不过,最后帮我姥爷擦洗身子的是我姥姥。   我姥爷那时身上长满蛆,他呆的那间屋子臭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几个女人把我姥爷从大床上抬下,把那张大床翻了一个底朝天,这才心满 意足地把我姥姥叫来。   她们退出屋外,我姥姥独自陪着这个她不爱的男人。   我姥爷嘴里冒着泡沫,眼珠子翻起,下巴朝向屋外,喉咙里嘎嘎直响。   我姥姥哭了,说那些东西她全不要。   我姥姥愈发激动,挣扎着伸出手,他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没有抓住,手很 快垂下来,脚挺了挺,人就迅速硬了。      我姥姥在擦洗完我姥爷的身子后又被赶回那间牛棚。   我姥姥甚至不被允许参加我姥爷的丧葬。   我姥爷屋子里忽然多出一些膀阔腰圆的人,据说是我姥爷的同族兄弟。   他们与我姥爷的一妻三妾发生争执,并动起手。   一个女人被打死。   另外三个跑掉了。   他们对闻讯赶来我姥姥的父亲横眉立眼,认为他想趁火打劫,也认定他没有 资格来分这一杯羹。   虽然我姥姥是他的女儿,我妈是我姥爷的女儿,但她们都是女子,上不了家 谱,进不了祠堂。   他们黑压压地站在大屋门口,像一群誓死守卫阵地的战士。   我姥姥的父亲乖乖地闭上嘴。   不过,他们在听到我妈稚嫩的哭声时,还是发了一点慈悲心肠,给了我姥姥 那间牛棚,对了,还有这把藤椅。   这把藤椅在他们与那几个女人打架时被很偶然地扔到我姥姥屋前,而且,没 有一点损坏。      我妈说到这里时,神情陷入恍惚。   我笑起来,站起身,走到我妈身后。   我妈的头发已经发白了。   这是必然。   而这把藤椅的存在与完好无损却是偶然。   必然存在于偶然之内。      我妈坐在藤椅上忧伤地望着前方。   我把我妈搂入怀里,听见我妈脸上泪水在淙淙地流。   那天,阳光真好,暖暖和和。      三         我飞了起来。   但我并没有翅膀。   关于翅膀,许多人都认定它是飞翔的一个必要条件。   当然,它还不是充分条件,就像鸡飞不上三千英尺的高空。   我很喜欢这些人,他们只用各种常识来衡量一切,而且,他们显然忘掉了常 识中的这个“常”只是“无常”中的某一瞬间、某一片断。   不过,也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我才可以自由地遨游于他们的头顶。      我去了长安。   那里有我的情人。   长安最早不叫长安,叫镐京。   我到长安的那天,长安还没垒起高高的城墙,所谓的城门也只是一些粗大的 树干,树皮还未剥去,很多树上挂满青色的藤萝,有的还长满一朵一朵黄色的小 花。   我在城门口站住,打量着眼前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阳光像雨点般洒下,整个城市浮起在一片温暖的虚无中,就像一个迎着光的 巨大的鸡蛋壳。   城门处悬挂着两颗头颅。   当然,还有更多更小的头颅都隐藏在这两颗头颅的影子里。   不过,我没有闻到血腥味,因为,据《封神榜》上记载,这些头颅都是被各 种奇怪的法术弄下来的。   地球人都知道,法术的威力有多么巨大,穿墙过壁、五鬼搬运等等需要一些 鬼事符之道具的茅山法术那都是下儿科,稍高级一点是哼哈两将番天印什么的, 再往上便是一句顶一万句、顶十万句的咒语了。   想想看——只需要动一动嘴皮,就有千万颗人头落地,亿万颗卫星上天—— 这多爽啊!   有段时间,我对法术入了迷,为此还特意把“唵、嘛、呢、叭、哞、吽”这 六字真语背得滚瓜烂熟,我在冰天雪地里背,在炎炎烈日下背,背得浑身哆嗦又 或汗如雨下。      终于,有一天,我确信已深得六字真言的真髓,便跑到一个倾慕已久的女孩 面前小声嘀咕这六个字。   女孩翻起白眼,我以为她幸福得要晕,念得更大声了;女孩皱起眉头,我又 以为她激动得无以言表,更起劲了。   女孩说话了。   噢,上帝保佑,请收回她这句话吧,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厚颜无耻的纳粹 将官,可她为何与那个英勇的盟军司令一般只说了一个字?   她说,呸。      一开始,我怀疑自己上了小贩的当,从他手里买来的VCD是伪劣产品,我从 VCD里学来的口型很可能不对,神听不懂我说的六字真言。   神或许并不懂得这世上全部的语言,尤其是某人一时兴起的叽哩咕噜。   当然,神是万能的,他也许能听懂,但这就像一个乡下人跑到城里来到处磕 头喊救命,虽然城里人能从他的动作中明白他的意思,却都喜欢装作听不懂,然 后心安理得从他们身边走过。   我这种想法显然属于对神的大不敬,这要放在某个时代,要被砍头的。   还好,现在是新时代,大家都不信神了,我也不必怕什么了。   我去找那个小贩算账,可总没找到。   为此,我深感沮丧,我发誓,那时,虽然我被女孩呸了一口,但对此六字真 言的敬畏并没有丝毫减少,相反,正因为自己下了这么多苦功却仍未掌握到它的 要领,我深感惭愧,对它反而更为景仰。   神的伟大也许就在于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学也都学不会吧。   后来,我去了一家寺院,发现里面的老和尚们都与我一样念。   后来,我又去了许多家寺院,发现这些得道高僧们念此六字真言的口型居然 都与我一样。   也就是说,小贩并没有因我年轻而欺骗我,我花了四十块钱买的VCD确属正 宗正货。      问题出在哪里?有几种可能:一,我不应该拿这六字真言来向一个女孩求爱, 六字真言的威力仅限于让自己形如木槁、心如死灰;二,这六字真言本是藏传佛 教名词,把它从藏语翻译成汉语必然会损失一点东西,而这一点东西恰恰是精髓 所在,我念得再好,就算念遍六道轮回,那也是形似而神不似,除非我某一天能 够投胎做一个有慧根的藏人去;三,这六字真语在藏语里的字面意思是指——如 意宝啊,莲花呦。它也许有什么佛部心、宝部心、莲花部心、金刚部心等等,但 也许它只是诸如——啊!愿我功德圆满,与佛融合,阿门!之类的一声祷告,又 或干脆是——好哇!莲花湖的珍宝!之类的一句赞叹。它里面并没有蕴藏有太多 威力。所谓的威力,也只是我们臆想出来的一些东西,这就像先人们听到雷声便 说龙王爷生气了,看见下雨便说龙王爷打喷嚏一般。      我学法术的经历就这样告以段落,心底对法术的崇拜却更呈无限拉长的趋势。   天空因为无限而变得蔚蓝,这些没有血腥味的头颅在蔚蓝的天穹下晃晃悠悠, 像一个个古老的图腾,泛出种种神秘富有质感的光芒。   我激动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痉缩,我确信自己能把它们制成一种无以伦比的 标本,它们将比鱼在水里游的姿势更为好看。   如果把它们带入教室,给每一个孩子讲它们的故事,每一个孩子应该都会幸 福成一朵花,就像现在这些诗意地栖居在树上的小花,它们沐浴着阳光,弥漫出 一股甜甜的香,让人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我喜欢咽口水,也喜欢听我妈说话。   她能轻而易举地把我带到一个有趣的空间。   关于这个空间的书籍,数量之多用得上汗牛充栋这个成语,毫无疑问,它们 都是人类的智慧。   遗憾的是,这些塞满名词与术语的书籍反而让我茫茫然无所适从。   它们吵闹得实在厉害,尽管我还不晓得在它们面前如何摆放手脚,最后还是 不得不掩上耳朵。   我的样子像白痴,不过,仅仅承认自己是白痴就能让这些像苍蝇一般嗡嗡叫 的声音滚远一点,那可真是幸福。   郁闷的是,有些声音不仅有嘴,而且,竟然还有手有脚。   它们用力撬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我的耳朵一下子就被它们拉得比驴耳 朵还要长,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必上街买毛巾,早上爬起来,揉揉耳朵,就 可以用它们当洗脸巾了。      惭愧,我也曾彻耳倾听过这些声音,也曾尝试着去寻找一些看起来更为真实 一点的声音,为了能听得更清楚一些,我按照它们的要求一会左走,一会右行, 比市场上卖的一些会跳摇摆舞的机器人还更卖力。   没过多久,我的汗下来了,身体扭曲成S形。   一些人以为我是一个街头卖艺耍把戏混饭吃的,他们匆匆抛下几个硬币,目 光怜悯而又不无嘲讽,因为施舍,他们过了一回扮演上帝的瘾,不过,这并不重 要,这些硬币可是实实在在的,我拣起它们,有些自豪,毕竟我靠手艺混上一口 饭吃,换句话说,我也属于一个有一技之长,对社会有用的人了。   问题来了,当一些孩子蜂拥在我旁边指指点点啧啧称奇时,一种没来由的沮 丧像子弹击中了我的身体。   这种感觉像冬日里的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不仅有冷到骨髓的刺痛感,更糟糕 的是,我忽然意识到纵然我能南腔北调,旁征博引,写上洋洋万言来向这些孩子 们论证——我不是小丑、不是白痴、不是乞丐,可我心知肚明,我是的。      我可以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可我能不在意这些孩子们吗?谁能够保证这些看 了我的表演的孩子们不会像我学习?事实上,一些孩子已经模仿我在街头又蹦又 跳大声喊叫,当他们以小丑为荣,以白痴为荣,以乞丐为荣时,我是否还能问心 无愧?我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会与他们一起长大成人的。   如果他仅仅是对我的复制,那么血脉是否还有流传的必要?人的存在岂不是 荒唐透顶?这样说,可真有一点矫情。   人是为自己活的,人本来就是一种自私的动物,我的孩子与我并不多大关系, 他更可能是我在追求自身某种感官快乐下的一件副产品,并且,他还能满足我父 性的需要,成为一个玩具,譬如唱歌的杰克逊就把自己四岁大的孩子挂在阳台栏 杆外晃来晃去。   我甚至还可以任意指责他,惩罚他,把在街头卖艺时所受到的一些窝囊气转 嫁给他。   府台骂县官,县官骂衙役,衙役骂孩子。   孩子骂老鼠,老鼠钻入府台家偷东西出这口鼠气。   这样,天道循环,大家都有事干了,也都兴致勃勃了。      只是为何我还说不服自己?难道现在的这个声音不够响亮?又或者说这个声 音只是别人从我嗓子里发出来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我在哪里?   关于声音,我们知道,它形之于外便是旗帜。   关于旗帜,人们都知道它的威力,譬如权威、号召力、凝聚力等等。   有一个家伙叫房龙,挺牛的,能把乏味的常识炒成一盘美味佳肴,对拿破轮 不无嘲讽,可在《人类的故事》也老老实实承认——当他看见这个小矮子的旗帜, 多半会扔下一切,跟随他到他引导的任何地方去。   我很喜欢这个房龙,他挺坦率的。   用一句类似于汪国真式的表白来说——在一面旗帜的呼唤下,人们的血液会 燃烧。   人们需要旗帜,我毫不怀疑这点。   旗帜就像上帝的存在,或许它要大于上帝的存在,它不仅给予人们心灵的慰 籍,还给予了人们肉体生存的可能。   每一面旗帜迎风招展,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不仅令人想五体投地,而且,其 本身就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与声调大小无关。   每一面旗帜内心无不渴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更清脆嘹亮,只不过,其中一些旗 帜意识到一笑倾人、再笑倾城的魅力,便抹上脂粉、涂起口红,仔细梳洗打扮一 番。   它们的腰肢掐得出水,样子的确迷人,至少在没有变成老妖怪之前,端得是 美目盼兮、明眸望兮。   一些人情不自禁哼起“牡丹花下死,做鬼与风流”,声音抑扬顿挫。   说句老实话,我听不出他们的歌声与“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 故,两者皆可抛“之类的调子有多少差别。      四         我妈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声音像一粒粒水珠从长满青苔的岩壁上轻轻滑下。   水珠晶莹透剔,落在水面,漾出圈圈涟漪,发出嘈杂而又细微的响声。   这是一种难以言清的感觉,我的耳朵、脸、手指却渐渐烫起来。   一些在水面上游荡着的影子便似有了灵魂,一个个鲜活起来,姿态各异,有 的微笑,有的哭泣,但更多的还是默然无语。      我妈小时候呆过的那个村庄叫“姚坊”,气候温和,日照充足,雨量丰沛。   按说,中国第一个农耕文明也不是没有可能在那里出现。   只是大自然对那里的人着实太过于慷慨。   水里有鱼,山上有林,林子里有各种的野兽,草丛中不时惊飞起鸟儿,翅翼 像一片黑压压的云,遮蔽了整个苍穹。   人们不需种植,便能获得足够的食物,自然,也就没有人肯去辛苦耕作。   不过,那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的确是一个有着黄金色泽的时代,但有着黄金色泽的东西还有很多,譬如 人屎。   渐渐的,山上的树越来越少,这些光秃秃的山,样子难看得活像一群受了伤 啮牙咧嘴的野狗。   它们冷冷地打量着山脚下的几百户人家,浑身散发出不怀好意的气息。      姚坊没有姓姚的人。   这似乎有一点奇怪,我查了查县志,县志上对此并无记载。   我还问过我妈,为何会这样?我妈说,不知道。   我妈姓李,她并不关心姓姚的人到哪里去了,虽然,她一生中曾经在无数表 格籍贯栏上填下“姚坊”两个字。      “姚”是一个古老的姓氏。   神话时代结束后,中国历史上出现一个伟大的人物,人们尊称他为“舜”。   关于他有很多奇妙的传说,这些传说无不让人精神恍惚。   只要能想象得出来的美德,他身上都有,尽管他的父母兄弟全比蛇蝎还要恶 毒,而且愚蠢,朝夕相处竟然会找不出一个法子来弄死他。   书上说,“舜”对此是有了足够的提防之心。   不过,一边提防,一边尽孝,总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古怪得紧。   也许这就是舜的“伟大”不同于凡人之处。   这里还有一个可能,就像莲花之所以能够娉娉婷婷全赖淤泥为它提供充足的 养分,恶毒与美德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我私下揣测,一代大儒周敦颐老先生在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时,或许也 是受此启发。      舜叫姚重华。   那年头,姓氏中有一个“女”之旁,可了不得。   这意味着他与黄帝姬轩辕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   所以大禹叫姒文命,周文王会叫姬昌。   人人皆以黄帝的子孙而自傲。   只是到了今天,大家记住了黄帝,没记住姬轩辕。   原因可能如下:黄帝二个字念起来琅琅上口,姬轩辕这三个字念起来实在麻 烦,而众所周知,人都怕麻烦;黄帝是一个图腾,只要高兴,什么东西都能往里 面装。姬轩辕毕竟是一个人,那些想与他拉上点关系姓氏中又没有“女”之旁的 人只好不得不委屈他老人家了;叫黄帝就像喊小名,带有点亲切,叫姬轩辕显得 格外生份……当然,这都是胡说八道,我不是学者,也没有兴趣去为《百家姓》 的排行去争个高下,尽管“赵”姓排老大,“姬”姓排第二百九十七位,我们又 全口口声声是自称为姬轩辕的子孙。   何况,这世上真正与姬轩辕有着血缘关系的人还有没有,那真是天晓得。      姚坊为何现在没有姓“姚”的人?这个问题令人发笑。   悠长的时空里,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一场瘟疫、一场大屠杀、一次不得不进行的迁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当年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   有一个没被风吹雨打了去的名字留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又或许,当初把这片土地称之为“姚坊”的人根本不姓姚,它可能是“药房” 的谐音,家乡话里,“姚坊”、“药房”发音一样,都得卷起舌头。   但我还是疑惑,乡人只把卖西药处称之为“药房”,卖中药处另有一种古怪 的称呼。   “药房”应该是一个新鲜事物,它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年头不会有太久,而 “姚坊”显然要陈旧得多。      我还是好奇这个令人发笑的的问题。   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幻想起第一个把那片土地称之为“姚坊”的人的模样。      他在路上行走。路上。一个人。这世上本来是没有路的,但他走过了,也就 有了路。这是鲁迅爷爷说过的话,自然没有人有办法反驳得了。总之,他高高兴 兴走着,又或匆匆忙忙走着。他或许刚看完《桃花源记》,又或许背后有一些拿 着刀枪的人在拼命追赶。他步伐很快,步幅也宽。他不是一个大写的人,也不是 一个小写的人,很普通。      事实上,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大写,小写,只是一个形容词罢了。   形容词惟一的好处就是让孩子们在大便困难时,能特激动地嚷上那么一嗓子。      这个人在路上走着。   他不是孤立的存在。   否则他也就不能称之为人。   很快,他身边出现了更多的人。   有的高,有的矮,有的与他一般高。   关于这种身高上的问题,可以找上帝投诉。   万能的上帝完全能按一个模子把人制造出来,就像流水生产线上的产品,至 少把误差控制在可以预期的范畴内。   不妨恶毒地猜测一下,上帝之所以没这么做,原因大抵有这几条:A,上帝 不是万能的,他没这个能耐让人的长宽高一样大;B,上帝喜欢有胖有瘦,这样, 胖人会羡慕瘦人苗条,瘦人会嫉妒胖人丰满,打起来特别好看,毫无疑问,这种 打架的力学美极富娱乐价值,值得上帝欣赏,也能让上帝对加工更胖或更瘦的人 这项工作更为乐此不疲;C,上帝加工出几个人后,发现他们与自己的想象有很 大差距,气死了,又或干脆撒手不管,神游宇宙了。   总之,上帝在有人出现的伊始,没有赋予每个人绝对的公平。   那么纷争也自然在所然免。      这个人继续在路上飞快行走。   速度接近了飞翔。   看起来很像一只硕大的鸟,他没有白衣胜雪,样子一点也不轻盈、优雅。   毕竟那年头还没流行开小资、波波什么的。   何况“白衣胜雪”这个词汇是属于生产力极度发达下的东西,得有人栽桑树, 有人养蚕,有人缫丝,有人裁衣。   昨日入城去,归来泪满襟。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当然,这是唐诗,与这个人出现的年代无关。   这只是一个光着屁股赤条条的人,身上连一片用来遮羞的树叶也没有,他并 不懂得羞耻为何物,对此也不感兴趣,毕竟他还没有吃下后人不怀好意给他嘴里 塞进去的那只苹果,郁闷的是,这只苹果明明是他后人塞给他的,可这些后人却 非要杜撰出一只聪明的蛇来;而且更郁闷的是,这么一个天真的谎言,居然,这 些后人的后人全都信了,并认为蛇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一种动物。   这可真冤枉了这些蛇,它们是上帝用造人剩余的一些边角废料随便甩甩而变 成的,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本事引诱得了自许为万物之灵长的人?愿主召这些 把诬蔑之词加诸于蛇身上的人上天堂吧。   愿他们得到永生与安息。   尽管,他们已经没有了智慧,但他们还有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当然会认为自 己死了后是要上天堂的,他们有这个坚定的信念,从来都坚信只有他们坚信的才 是对的,才是最好的。   他们微笑地站在天堂门口,问每个人——你快乐吗?这个问题实在令人头疼。   反正我是不敢对他们说——我是否有不快乐的权利?或者退一小步,我是否 有不回答这个问题的权利?或者退两小步,我是否有当自己从来没听见过这个问 题的权利?      扯远了,还是绕回来,否则这个光屁股的人要生气了。   他还没有找到灵感嚷出“姚坊”这两字。   刚才说到这个人身边出现了很多人,而且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 不同的那种。   这里有以下三种可能出现。   A,比他矮的人看到他的屁股。他们最留意的是他屁股上的屎有无揩尽。每 一个人都是要拉屎的,领袖会有私生子,会害梅毒大疮,曾略带羞涩收受下一些 贿赂……很抱歉,领袖的名字是不能带名讳说出来的。   何况这里的叙述语气也并无因这些领袖私德有亏而不把他们不当人看。   他们是人,他们是要拉屎的,这句话,若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 方就有恩怨一般,每天念上五百次,然后,就可以见证明性堪破生死之谜修成菩 提大道了。   B,与他一般高的人看到他的胸脯。   众所周知,胸脯是一个暖昧的词语,若用一个较学术话的词语来称呼它, “原罪”还是比较合适。   如果这个人是一个女性,那么看到他的人毫无疑问会产生与他〈她〉交媾的 欲望,在这里,女人作为一个符号,它也就意味着通奸、强奸,性骚扰,反通奸、 反强奸、反性骚扰等词语的名正言顺了。   如果这个人是一个男性,那么,他胸脯上两块鼓鼓囊囊的腱子肉,也就等同 于一个挑战的信号,这个信号是写入生命密码里的,它意味着权力等等。   C,比他高的人看到他的头颅。   噢,上帝,这些比他高的人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存在,竟然,就这么着,大脚 踏过,就像我们踩扁一只蚂蚁一般。   这里,我们不能指责这些巨人们,就像蚂蚁不会指责我们一般。   指责是可耻的,它等同于懦弱,没有力量,等等……      五      我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含糊不清,可里面似乎还混合着一些石头般坚 硬的东西。   我不得不睁开眼睛。   我看见我妈,她的影子与那个仍残留在我脑海里的人的影子奇怪地重叠在一 起,像是两条臃肿的胖头鱼。      我妈是一个女性,那个人也是女性吗?天地是一个硕大的子宫,万物在这里 面生长,时母在湿婆身上舞蹈。   但也说不准,按太极生阴阳的理论,那个人似乎更有理由是一个男性。   我注意到我妈的视线有一点茫然,她歪歪斜靠在藤椅上,很像这把藤椅上凸 起的一个肿瘤。   我妈小心翼翼地呜咽,鼻尖还冒出一粒粒汗珠。   她似乎不愿打扰我,或许,她在哭泣时已经彻底忘掉了我。   她用力把鼻涕撸在藤椅上,喉咙里吱吱嘎嘎地响。   我妈的这种姿态,我见过很多次了。   悲哀同样有规律可循。   鸟从天空飞过,我们的视线,便是它留下的痕迹所在。   我妈应该是想起了她那两个死去的孩子。   我也为此感到难过。   我、我哥、我姐都是我妈的孩子,也都还活着,可她另两个早夭的孩子却不 能活到今天,来享受这种活着的幸福了。      阳光下有两只蝴蝶在飞,一只斑斓,一只粉白,一上一下,忽左忽右,像是 兄弟,又像是爱人。   它们飞过院墙。   墙壁很高,也厚,但它们还是轻轻易易地飞过去了,忽然回转身,顺着阳光 飘落,就像两片树叶静静地歇息在院墙上。   我笑起来。   当年,一个叫姬发的男人兴高采烈地一个叫“商纣”的男人的头颅和一个叫 “妲已”的女人的头颅一并悬挂于城墙上,然后,他抛弃了“帝”的称呼,并把 他的子民分为贵族、平民、奴隶。   我喜欢这种划分。   若用现代色彩强点的词汇翻译一下,它们等同于奥威尔先生在《1984》讲述 的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      上等人想保持地位。   中等人想同上等人交换地位。   下等人始终劳苦,无暇旁顾,偶尔想想“取消一切差别,人人平等”。   这当然是空想,形式上的绝对平等只会导致更大的不平等。   “取消一切差别”与“人人平等”两者根本不是手段与目的的关系,它们是 一个悖论。   其实,说到底,只要社会这个模型存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种种关系,平等 这个词汇就是一句口号,一个漂亮的幌子,一个别有用心的工具。   而人与人之间无法不发生关系,譬如父母与孩子。   除非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也不打算生殖。   只是到了那时,谁又来肯定他是一个“人”的存在呢?“平等”可能存在的 地方只有两处,一是这三个阶层各自内部本身相对、动态的平等;二是,这三个 阶层个体的人位置改变的方式。   毕竟谁也没法在绝对意义上每天拥有二十五个小时。   不过,这三个阶层本身是不会有丝毫变化。   茨威格说:在很长时期里,上等人的权力似乎颇为巩固,但迟早总有这样一 个时候,他们对自已丧失了信心,或者对他们进行有效统治的能力丧失了信心, 或者对两者都丧失了信心。   他们就被中等人所推翻,因为中等人标榜自己为自由和正义而奋斗,把下等 人争取到自己一边来。   中等人一旦达到目的就把下等人重又推回到原来的被奴役地位,自己变成了 上等人。   不久,其他两等人中有一等人,或者两等人都分裂出一批新的中等人来,这 场斗争就周而复始。   三等人中只有下等人从来没有实现过自己的目标,哪怕是暂时实现自己的目 标。      我喜欢他这段论述。   这是一些老实话,一些真话。   不过,所有的人都不爱听真话、老实话的。   上等人是这样,中等人是这样,下等人仍是这样。   我自己当然也还是这样。      很多花都可以放入嘴里尝。   有的香,有的臭,还有的会让人们的嘴巴变成一朵花,它们骄傲地开放,一 点也不在意我的提心吊胆。   我迈入城门,肩膀上落满那些头颅的影子,它们像花瓣一样纷纷扬扬,份外 地香。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瘪下去。   然后,我看见一个浑身血淋淋的男人,他像一条受伤的鱼从一片灰暗中蹦出 来,我的到来显然打扰了他的潜匿。   他瞪了我一眼,眼神凶恶无比,紧接着,身子剧烈颤抖,猛然一声长嗥,嘴 里冒出一些意义含糊不清的音节。   他好像是说“姚坊”,又好像不是,声音短促有力,整个人就像一根钉满钢 针的狼牙棒横空扫来。   城楼摇晃了一下,但没倒,虽然这是木门,但这木门上的每一根木头都有法 术附身。   它们在男人强有力的撞击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灼热眩目,吐出一个个滴 溜溜转的彩球,那些原本在阴影里蹑手轻足行走的灵魂蓦然发出尖锐的惨叫。   尘土呼拉一下四处飞扬,发出轰隆隆巨响,悬挂在城楼上的头颅扑簌簌落下。   男人望了一眼天空,冷不丁笑起来。   一直攀伏在男人肩膀上用长发遮住面目的女子似从梦里惊醒,不停咳嗽,忽 然回过头,急急地向我挥手,似乎想说什么,可她嘴角忽然出现了一条血色蚯蚓。   我吓了一跳,张口结舌,还没想好怎么做,一群士兵便从天而降,眉发须张, 张口怒喝,将他们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刀刃齐下,只一会儿,他们便不见了, 地上多出了二堆肉泥,又过了一会儿,这二堆肉泥也不见了,城门处依旧是熙熙 攘攘的人群。      我想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关于幻觉,我曾经把它与思想、历史作出一些比较,发现了它们之间的一些 关系。   譬如思想就是可以他人讲起的幻觉,其作用在于“篡改”历史,当然这个 “篡改”是相对于确一种确实的客观历史存在,当然这种历史并不存在,所以 “篡改”这两字拟还是改为“制订”妥当;它们是孪生姐妹,只是衣着打扮不同, 这三姐妹中最会抛媚眼的思想,最喜欢板起脸吓人的是历史,最能愉悦身心的自 然是幻觉……   这都是一些乏味、面目可憎只属于我的常识。   它并不适合大众,我之所以敢厚着脸皮说这些是常识,是因为我总是根据它 们作出判断,说句老实话,若它们也不在了,我还真不知道上哪里去把自己找回 来。   我得承认,这种自以为是极无礼貌,它意味着对某些权威的侮辱,就好像有 人向我脸上吐口水。   请原谅我的无礼,毕竟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不是每一个从乡下来的孩 子都愿意去学习十里洋场上的上流礼仪,也并不每一个乡下人的孩子都喜欢唾面 自干这个成语。   他们多半基于经验作出判断。   虽然,他们也会像一些可歌可泣的人为捍卫某种东西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但 他们绝不会留下一个个煽情的词汇,譬如正义、良知、气节什么的。   我不大喜欢他们。   因为我并不喜欢自己。   我是一个男人,我喜欢女人,我还不是一个同性恋又或是能够爱上自己影子 的美少年。   我喜欢那些言行相悖,但能高呼口号能让我激动得飘入云眼里的人。   我会因此想起一个关于云眼里的黄色笑话。      六         这个黄色笑话是我情人讲给我听的。   那天屋子外的玻璃一直当当作响。   夜色里的妖魔鬼怪全伸长了舌头。   她也吐出舌头,对我露出羞涩的笑容,然后把我的双手铐在床头,把我的双 腿铐在床尾。   铐子是塑料做的,比铁还结实,我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反而感觉到痛。   我便用牙齿去咬,可塑料铐上居然连个痕迹也没有。   我为现代科技的威力赞叹不已,但有一点没有弄明白——为何塑料铐上还留 有这么多的毛刺?它们像一群毒蚂蚁咀嚼着我的皮肤,我的神经,我的细胞。   真痛。   这里有三种可能。   A,科技对此无能为力。它并不能解决这些能给人带来疼痛的的问题;   B,它对此不屑一顾,人的疼痛与它并没有血肉关系;   C,它故意如此,以便人们承认它是上帝。   因为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除了圣人这种几乎可以忽略的存在,人,绝大部分 的人都会在身体的疼痛面前低下头颅,并且变得像羔羊一般顺从。      我的情人撅起嘴,喊我的名字。   她说,小黑羊。   我点点头说,小白羊。   她皱起眉说,你是小黑羊。   我说,你前些日子不是要我记住自己是一只小白羊吗?她生气了,手上忽然 冒出一条鞭子,鞭子立刻抽到我胸脯上。   她说,我今天说你是小黑羊,你就是一只讨厌的小黑羊。   我恍然大悟,赶紧说,我是小黑羊。   我咩咩叫唤起来,并且吐出舌头。   我感到高兴,虽然鞭子在她手里,而我却赤身裸体躺在她的鞭子下不得动弹, 但我能与她一样吐出舌头。   从这点来说,我们很平等。      不过,我没有高兴太久,我的舌头吐出来的样子显然吓了她一跳,她愣了下, 忽然弯下腰,在我额头亲了一口,很香。   叭唧一声。   我闭上眼,把舌头吐得更长了,悄悄地舔着她光滑的下颌,这种柔嫩的触觉 让我的身体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   我想抱紧她,下意识伸手,我的手在塑料铐中咣当一响,就像有一根树枝被 折断。   我哎呀一声,舌头还来不及缩回,她的牙齿已准确地咬在我舌头上。   我立刻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我想推开她,但无能为力,她像一只饿晕了头的八爪章鱼,缠紧我,用力吮 吸,似乎要把我的舌头全吞肚子里去。   她的乳房在急速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努力摇晃着脑袋,我差点就成功了,可她立刻毫不客 气地拽住我的头发,然后,心满意足,吮吸得愈发津津有味。      我以为自己要窒息死去了。   脑袋嗡地一下大了,一条滚烫的热流从头顶百合穴内缓缓注入,数以千万计 的光线闪耀出一种明亮但又绝不刺入目的光芒,时而低呤,时而高歌,时而像小 桥流水,时而像大漠狂沙。   这是一群有生命的东西,非常清晰,表情丰富,我看见它们嘴边的一颗黑痣。   这粒黑痣一下出现在一个女子嘴边,一下又出现在一个男人嘴边。   一种甘美的恍惚感笼罩了我,一种令人平静的倦意不断涌现,天空像绿翡翠 盈盈诱人,那些肩膀上有着翅膀的孩子手拉手结成一个像花环一般的圆圈,他们 大声唱着赞美诗,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   我的眼前忽然跳出一片巨大、透明的虚无。   我渐渐浮起,穿过我情人的身体。   我来到天花板上。   我可以在上面跳舞。      我往下望去。   我看见我全身痉挛。   手像是在划水,脚像是在走路,那两副塑料手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忽然发现我双腿中间的那个玩意已经高高勃起。   我笑了,它还没有射精,这意味着生命或许还在那具躯体里存在。   我还注意到我情人光滑的脊梁背上满是晶莹的水珠。   它们不停地生,不停地逝,弥漫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心中一动,轻轻飘落,脸贴在她脊梁上,她身体里有着潮水一般的颤栗。   我忽然听见她说,小黑羊,你到了云眼里吗?   一个人能不能舒服到云眼里去?我挠起头。   我不知道舒服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做到云眼里去。   毕竟,这世上没有人到过云眼里,虽然人可以坐着飞机飞入云眼里。   但众所周知,戴着避孕套做爱与不戴避孕套做爱那完全是两回事。   人不是鸟,纵然我说自己是一个鸟人,可我知道此鸟非彼鸟,两者发音一个 是“niao”另一个是“diao”,意义也根本不同。   我不能因为它们字形一样,便能厚颜无耻地说它们哪里都一样。      我的情人扑哧一下笑了,咧咧嘴,仰起身子,乳房小巧,仅堪一握。   我也笑了,这两个迷人的乳房并没有臌胀得飞机轮胎般大。   我抽抽鼻子,吸入空气,先是一小点一小点的吸,随即,便连嘴巴好派上了, 我一大口一大口贪婪呼吸,猛然惊觉这些空气竟然比我尝过的所有的美味佳肴加 起来还要可口。   我的情人甩了甩头发,眸子里的春意滴到我胸口,温软温软的。   她说,从前有一个人想去嫖妓,可他穷得没裤子穿,便用纸糊了一条裤子, 高高兴兴出门了。   她向我抛了一个媚眼说,哎,你们男人就是这个德性。也真亏那个女人肯收 留他,让他嫖,这女人一定是菩萨化身,你说是不是?   我连忙点头。   她说,这男人也真奇怪,受了菩萨肉身的布施,为何还蠢得这么厉害?   这时,我已略微恢复了一点力气,我说,他怎么蠢了?   她说,这个男人爽完回家,路上一股大风把他的纸裤子刮入云眼里了。   他便去追,追来追去,追回到女人屋边,追不见了。   这时,屋里刚好传来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说舒服得到了云眼里。   他一听就急了,冲进屋内大喊——那你有没有看见我的裤子?   我的情人笑了,笑得浑身颤抖。   我没笑,我没笑是因为担心她随时有可能笑岔气,虽然我也很想笑。   我的情人的脸色却立刻变了,一声轻咤,不笑?低级趣味,无聊?   我刚想分辩,她手中的鞭子已呼啸着落下。   鞭子是三角形的,我胸口处的伤痕也是三角形的。   她的手里拎着一条毒蛇,我的胸口也爬着同样一条的毒蛇。   对了,我的情人姓鱼,名玄机。      当然,她父母并不知道这个叫鱼玄机的女人便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只记得自己的女儿名幼薇,字慧兰,五岁能背诵数百首著名诗章,七岁 能作诗,十一、二岁时,诗作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      七         我忘了我来长安要干什么。   街上的人走来走去,嘴唇红得像刚啃完一个死婴儿。   我仍然飘浮在天花板上,凝视着人群,凝视着那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垃圾。   湿漉漉的花瓣时沉时浮,有着令人惊心奇异的味道,说不出好,也说不上坏, 它们存在着,就像一个巨大的会旋转的阴阳图案。   速度越来越快,发出轻轻的低啸声。   我的手指已经变得通红。   一些青筋像蚯蚓般在上面迅速爬动。   一根长长的胡萝卜从头顶掉了下来,颜色鲜红,饱含愤怒与不懑。   污水高高溅起,漾起黑色涟漪。   涟漪像风扇一样疯狂转动,一片片金属页发出嘈杂的声音,缓慢地、不可拒 绝地把一些东西从身上剥落。   手指粗糙,咧着小口,口里还吐着一丝丝的血。   它们想对我说些什么?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漫不经心打量着四周红艳艳的人群。   眼珠黑得比在坟墓上游荡的夜色还要深。   她手上的这个孩子很像是坟墓上的一根草,随着四周人群的目光吱吱呀呀摇 来晃去。   我忽然觉得他很像自己,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额头。      我说:“我可以到哪里去?”   孩子笑了。   妇人却吓了一跳,她瞪我一笑,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像刚那两只蝴蝶在迅速扇 动翅膀。   我听不见她说什么,便把头凑得稍近一些。   我这个举动就像黄蜂尾上的针令她尖叫起来。   她往旁边跳开,但她与我都没有注意到她怀里的孩子正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 吮吸得津津有味。   她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也拉开了孩子的身体。   阳光在孩子破碎的身体上游动,像一条鱼,津津有味舔食着孩子的血液。   一串残缺不全的音符适时响起,然后便被抛入街道旁边一口长满青苔与灰藓 的古井深处。   有人还在提水,但已是白发苍苍。   没有年轻人。   他们都上哪里去了?我看了看脚下的孩子,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井边传来木头辘轳吱呀、吱呀的响声,我还听见死了的那两个年轻人正在井 里吐出沉重的呼吸声。   老头把头埋入水桶。   现在是夏天,井水正是透心凉。      妇人悲哀地望着死去的孩子。   这一次,我听见她的声音了。   她说:“这就是你要的么?”   她猛然走近一步,大声说道:“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   她的眼里有仇恨的光。   她死死盯着我,目光穿透了我,最后停留在一柄闪着寒光的长戈上。   握紧长戈的人是一名战士,满脸络腮胡须。      看得出来,他正从战场上归来,杀气浓烈。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我可真佩服你居然还有脸面想活下去。你得死。你必 须死。你去死吧。”他笑了,暴喝一声,长戈从我腰间挥过。   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那妇人就像一块柴禾被一劈两半。   没有血,也没有木头里常见的白蚁。   只有络腮男人疯狂的笑声。   奇怪的是,四周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好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到的仍是幻觉,但更加奇怪的是,人群中竟然有一 个空地,其半径刚好就是络腮男人手上长戈的长度。   他们虽然挤过来,挤过去,但没有一个人挤入了这个圆圈之内。      我想起一部电影。   梅尔吉逊主演的《征兆》。   麦田中央会猛然多出几个圆圈。   它们仿佛从天而降,极具几何意义上的美,但确实是一种很荒谬的存在。   我很想弄清楚它们产生的原因,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   因为,我没有看完那部电影。   这很遗憾。   络腮男人扛着长戈走了。   刚到城门处,旁边跳出几名铁甲武士,不由分说,乱刃劈下。   络腮男人还没来得及吱唔一声,立刻砍成一滩肉泥。   一开始还能看得出来人的形状,有手、有脚、有脑袋,甚至还有嘴巴。   它们在地面上慢慢蠕动,扭来扭去,血汪汪一片。   在这血泊中依稀能见到“姚坊”两字。   过了一会,它们终于不再动弹,这两个字也就一点也看不见了。      我说:“小慧,你看见了什么?”   她说:“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 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我笑了。   我与她都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不可自拔不可救药的的人。      天色慢慢暗下,光线从屋子里一点点抽离出去,然后,径自转身走开。   没有了阳光的屋子一下子就散发出一股阴冷潮湿的味道,令人不安。   不过,这种情绪是可以被控制的,只需要不再看屋里就可以了。   我往屋外望去。   屋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一棵结的枣大,而且甜,吃到嘴里还会沙沙作响。   另一棵却开花不结果。   不过,也正因如此,结枣的树每到秋天总会被孩子们折断枝桠,弄得伤痕累 累,不结枣的树却枝茂叶盛,欣欣向荣。   这很有意思。   现在,它们一起飘浮在冥暗里,没有生,没有死,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 散发出一圈圈淡蓝色的光晕,很像一片片歌声,旋律奇妙又安静。   树桠虬曲,树叶鲜嫩。   树桠与树叶层层叠叠。   每一根树丫都是一根手指,每一片树叶也都在这根手指上愉快地旋转,像手 帕,让音乐的旋律抑扬顿挫。      月亮升起来了。   到处洒满月亮的清辉。   院子外的山与树都在月光下渐然凸现出食肉动物的轮廓,它们忽然就忘记了 自己本来的颜色。   我很佩服它们。   它们坚决服从命运,不折不扣执行命运下达的每个命令。   没有风,草在墙头慢悠悠跳着探戈,动作夸张,极为搞笑。   我闭上眼睛。   草的下面是石。   每一块石头,我都能叫得出它们各自的名字。   其中有一块能够开口说话,它叫木鱼石。      我烦了或者倦了,便去找它。   一开始它不愿意搭理我,后来发现我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时,它放心了。   它问我是否会觉得奇怪。   我说:我为什么要觉得奇怪。   它说:我会说话。   我说:这不奇怪,我也会说话。   它笑了。   我也笑了。   我又说:你看见了什么?   它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当然,我也看不见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我用手在它上面敲了敲。   听见一串悦耳的声音。      我说:你存在的。这就是你存在的方式。   它说:这不是我。只是声音。而且,很快,它们就会消散。你看,我们的影 子就像一串灰白色的火苗突突直晃,似乎极为不甘心,想以这么一种方式来对抗 沉默。终归是无可奈何。整个世界陷入虚无中,一片恍恍惚惚,一缕风就能把这 些东西吹得干干净净。   我说:万幸,还有一个上帝超脱出这片虚无,虽然这片虚无的重量大得吓死 人,但地球人都知道,他老人家毕竟不是人。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它的脸上泛出一层褐绿色。   我的脸上泛出一层铁锈色。   红橙黄绿蓝靛紫,这些东西真美丽。      八      我走了。   小慧没有留我。   她向我挥手,身体却像树叶簌簌发抖。   我说,我要走了。   你多保重。   她没吭声,整张脸被遥遥的月光一衬,更显白暂。   忽然,一颗泪水倏地滑过她的脸颊。   欢喜、愤怒、凄凉、幽怨、哀怜诸多神情瞬间变换,脸色苍白,又转嫣红, 古怪至极。   我愣了,不过,等我想向她挥手时,她已消失在黑暗之中,恍惚从来就不曾 出现过。   门发出咯吱一声。   门帘上的那些坠子微微摆动。   门槛上露出两个月牙一般的缺口。   是被天狗吞吃了吗?月光落下,穿过婆娑树影,化成一块块浅灰色的痕迹。   这些痕迹在窗户边游来游去,像一群拿不定主意的鱼。   声音有一点嘈杂,可时空因此更为澄明。   极远极近,传来阵阵歌声。   我闻到一股麝香的味道。      我妈姓李,但我不姓李。   我姓陈。   我不知道我为自己要姓陈。   我妈没有给我理由。   我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姚坊里的孩子们都管我叫杂种。   一开始,我不高兴。   后来,听人说,有一个叫袁隆平的先生发明了一种杂交水稻,让田里的农作 物的产量翻了几番,救活了好多好多人。   我对杂种这个词就不大感冒了。   杂交水稻也是杂种。   这个想法很让心里温暖。   我便常常坐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片金黄的稻田发呆。   它们很香,真的,这些香气像一块块丝帕能把心里面所有的烦躁、郁闷全抹 去。   尤其是当夕阳西下,炊烟升起的时候,这些香气简直就像一大群肩膀上有翅 膀的天使。      我问过我妈——我爸是谁?我妈就拿起灶前烧火的木柴狠狠打我,打了一阵, 忽然抱紧我,嘤嘤地哭。   我不哭。   从小,我就不爱哭,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从来就不哭,我只是在一些特殊的时 候才哭。   至于那些特殊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我也就说不清了,它们总是忽如其来,令 人猝不及防。   我的痛觉神经发育得非常迟缓。   当我妈打完我的几个时辰后,我才会略微感觉到痛。   我痛了,便去屋后的竹林里摘下一片竹叶,然后慢慢走去田边,呜呜地吹。   我姐便会悄不作声地跟着我。   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   有时,她的影子会被月光扔在我脚边。   我便小心绕开,继续往前走。   路上偶尔会出现一些五彩斑斓的蛇,在路中央盘踞,像一大捆草绳。   我有点害怕。   我姐不怕。   她紧走几步,伸过冰凉的手握住我,说,回去吧。   我点点头,把手中的竹叶轻轻扔掉,默不作声跟着姐姐回家。      我喜欢我姐。   她不姓李,不姓陈,也不姓姚,她姓唐,叫唐婉。   不过,大家都叫她“糖碗”。   对了,我还有一个哥哥,他叫唐刚,大家都叫他“糖缸”。   至于我死去的哥哥姐姐,我就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了。   我妈提到他们时,总叫他们讨债鬼。   我妈先生讨债鬼哥哥,再生讨债鬼姐姐,然后生唐刚,生唐婉,最后生下我 ——陈韪。   生唐刚时,讨债鬼哥哥死了三年;快要生我时,讨债鬼姐姐死了已近三年。      我妈说的话含糊不清。   但我还是听明白了。   讨债鬼哥哥是用一床破床单裹着扔进泥巴里的,讨债鬼姐姐要好一些,躺在 一个用几块松木板胡乱钉成的小盒子里被埋入土里,没有坟,更别说刻墓牌什么 的。   我妈说,前些年,她偷偷去了一趟那里,那里的草长得比人还要高了。      讨债鬼哥哥的死不怨我妈,也不怨讨债鬼哥哥的爸爸。   毕竟,他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罪魁祸首是“观音土”。   这种东西名字很好听,大慈大悲,与菜叶、树皮、草根放在一起煮,可以用 来能充饥,而且也不易消化,只是吃了拉不出屎,肚子涨得溜圆,用手指伸入肛 门抠,最多能抠出一滩脓血。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与讨债鬼哥哥的死没多大关系。   重要的是,吃“观音土”会放屁,不停地放,放得惊天动地,放得屋里屋外 的人心惊肉跳。      那天,讨债鬼哥哥的爸爸潜进大队仓库,准备偷一点东西。   仓库是村里原来的祠堂,青砖条石,非常结实。   窗户很高,还装有铁栅栏。   只有一道门。   门上有二把锁。   钥匙归村长与村支部书记共同掌管。   门口由村委会几名干部带人,带梭标、砍刀二十四小时轮流把守。   有几个外村过来想抢粮食的人就被打死在大门口。   按说,仓库就算是苍蝇也飞不进来,可讨债鬼哥哥的爸爸却进来了。   村里人一直说他是狐仙附体。   我妈后来告诉我,他是沿着祠堂下水道溜进去的,爬了足足二百多米。   这就与魔术一般,谜底往往简单得要命。   但到今天,村里人也都还不知道。   我妈说到这里,不无自豪地笑了。   我妈说,他真了不起。   他的确了不起,虽然那一次,他并没有成功地把粮食偷回家。      他被抓住了。   他放的屁实在太响。   他不应该吃那么多的“观音土”。   外面的人被惊动了,从门缝里发现了他,便偷偷叫来了村长与支部书记。   红了眼的村人立刻把他扭送大队。   他被打得鼻青眼肿。   这不能怨村人,仓库里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虽然,他们与他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或是叔、或是伯,或是侄。   他们叫他老实交代他是怎么进的仓库。   他不说,一个劲地用舌头舔嘴巴,他的嘴角还有一些黄豆碎屑。   这令他们更是愤怒,于是,很快,他就奄奄一息。   他仍然不说。   他们就把他的老婆抓来,也吊起来,一顿暴打。   他还是不说。   等到他们终于丧失了兴趣与耐心,把他与我妈放出黑屋子后,讨债鬼哥哥已 经死了。   不过,不是饿死的。   他跑到厨房水缸边玩,结果一头就扎进里面。      那年,村子里饿死了一些人。   有的人上午还会与你打招呼,下午就不会动了。   我妈没死得感谢讨债鬼哥哥的爸爸。   他已经被打断了腿,但他告诉了我妈进出仓库的方法。   我妈去了,小心翼翼地弄回了一点东西。   就是那点东西再混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帮助他们渡过了灾年。      我妈说,那条下水道真黑。   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但令人高兴的是,我妈在下面遇上了一只老鼠, 吱吱地叫,而且咬人。   我妈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她说,若没有那只老鼠,她还真不晓得自己是否有力气爬过去,并挪开出口 处那块非常重的青石板。   我妈说,其实老鼠肉挺好吃的,咬起来特别有劲。   我也笑,说,猫逮老鼠。你比猫还行啊。   我妈说,那老鼠也是饿得不行了。可惜它块头没我大。只好我吃它了。   我妈说到这里念了一声菩萨保佑。   我妈一直确信那只老鼠是菩萨送给她吃的。   不管怎么说,那是一块肉,有营养。   而我妈那时肚子里已经有了讨债鬼姐姐。   我忽然有了一个疑问,便问,那些人生前为何不一起把那仓库砸开?好歹比 活活饿死强啊。   我妈叹了一口气,谁出头呢?何况仓库里又有多少东西?若是砸开,恐怕饿 死的人会更多吧。   为什么?我妈没有回答我,目光又投向蓝天白云处。   我想了一会,恍恍惚惚明白了一些东西。      理由可能如下:   A,仓库里的粮食是一个希望,或许它里面根本就没有多少东西,但总比什么 希望也没有的好。村干部采取高压手段维持着这个希望,比彻底放弃任由肥皂泡 破裂似乎更能激起人们求生的信心;   B,粮食欠缺时,由村干部组织平均分配,将仅够一天吃的粮食分成三十天吃, 虽然都吃不饱,但全村人活命下来的数量应该要比村人砸开仓库自行分配的为多。 砸开仓库,获利最大者为年轻力壮者,妇幼老弱、鳏寡孤独毫无疑问会被抛弃;   C,仓库的存在意味着权力机构的存在。若它被砸开,求生欲望将毫不留情 踏过原有秩序的尸体,混乱,暴力,旧有道德体系的崩溃。村里虽然饿死了人, 毕竟没有像邻近村庄发生人吃人的惨剧。   D,其他。譬如与村干部个人有关。      我皱起眉继续问道,村干部有没有饿死的?   我妈好像没有听见,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   村长与村书记最后都饿死了。      我没有再问下去,想起另一个问题。   若我妈不去偷那点粮食,饿死了,别人活下来了,我还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吗?我妈是小偷,她可能偷走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机会。   她有罪吗?我是生而有罪吗?   这样的问题确实无聊。   我拣起脚边的一块细石。   石头没有棱角,有些风化,一些沙粒在我手心滚动。   很烫。   它一直在太阳底下吸取热量。   我眯起眼打量太阳。      也是这么一个暖和的下午,讨债鬼姐姐出生了。   她没足月。   早产。   不会比一只小猫重。   幸好,年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但讨债鬼姐姐的爸爸还是死去了。   我妈一个人带着讨债鬼姐姐生活在阳光下。      九      据我妈说,唐婉加唐缸再加我,都没有讨债鬼姐姐十分之一聪明。   这个不等式我不知道我妈是如何计算出来的。   前些日子,我做过一整套智力测试题,得分为40。   这说明我很愚蠢。   不过,就算唐婉、唐缸与我一样,加起来120,再乘以十,也是1200,而智 力测试题的满分不过200。   讨债鬼姐姐岂不比上帝还厉害?我暗自揣测,也许,我妈想表达的只是一种 惋惜之情。      我没见过讨债鬼姐姐。   她也没有留下张相片让我得以瞻仰她的伶俐。   我只能从我妈絮絮叼叼的碎片中把她一点点拼起来,着色,然后像一个笨拙 的手工艺人,面对着手下已没有人味的瓷像傻傻发呆。   这世上真的出现讨债鬼姐姐这么一个人吗?她的故事都可以写入《搜神记》 了。      讨债鬼姐姐八个月会叫妈妈,十个月会走路。   一岁多一点,就会扶着墙壁在村子里到处走。   三岁那年,我妈病了,下不了床。   她晓得搬把椅子站上面,往锅里添水,加红苕,烧火,再顺手去邻居家的鸡 窝摸二个蛋来。   等饭做好,用碗小心盛妥,放在我妈床边。   而这一切都是在我妈熟睡的时候做的。   我妈醒了,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有谁来过。   她摇摇头。   我妈问她,饭是谁做的?她指指自己。   我妈不信,咳嗽起来。   她搬了把椅子去灶台边,站上去,用碗从锅里舀出水,又用丝瓜瓤裹好端来, 往碗里吹了一会气,然后说,妈妈喝水,水不烫。   我妈喝了两口水,放下碗,突然抱紧她放声大哭。   她不哭,用手去拍我妈的背,嘴里哼着曲。   曲调是我妈经常哼的。   “小花猫,快睡觉,睡着了,日子好……”   我妈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我也有一点伤感。   我妈并没有叙述她是如何把讨债鬼姐姐养到三岁的。   我妈有意无意忽略了那三年。      后来,我问小慧,你爸死了后,你妈是如何带着你活下来的?   小慧说,靠着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   我说,真的么?   小慧撇撇嘴,当然真的。   我说,会不会近朱者赤,也拜花神娘娘啊?   小慧白了我一眼,你真无耻。脑袋里就不会有点别的东西?   我说,那吟诗吧。      吟诗是小慧第二拿手的功夫。   我听小慧吟过很多很多的诗。   我认识她的第二天,她便专门写了一首送我。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灼灼桃兼李,无妨 国士寻;苍苍松与桂,仍羡士人钦。月色庭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 扫待知音。”   诗写得不错,意思我心领神会,国士虽担当不起,这么说也着实开心,但我 只喜欢那首《赠邻女》,而且仅仅是其中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情之一字,来去无踪。   造化弄人,岂由心意?   我曾告诉小慧,有一个叫元好问的人可为你的入幕之宾。   小慧啐了我一口。   我眨眨眼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小慧的眼睛亮了说,人在哪里?   我说,等我死了,化成灰了,再过一些年,他就出现了。   小慧生气了,拿拳头揍我,拿梳子掷我,甚至抄起挂在床头的避邪剑劈我。   我一一让开,对着她笑。   小慧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   可我知道,我没有。   我给小慧讲杜十娘的故事。   讲花蕊夫人、王朝云、李师师、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宛、赛金 花……   小慧说,女人命苦。   我说,是的。      我一直没问我妈是用什么法子把讨债鬼姐姐养到三岁大的。   后来,有一天,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逛了许久,觉得甚是无聊,便跑去电 影院。   里面稀稀落落坐着一对对男女,他们的手一直在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我看了一会睡着了。   等我醒来,我看到屏幕上有一个正在脱裤子的年轻女人。   我以为这是在放A片,可很快,便发现自己错得厉害。   没有几个女人会在下雪天跑去拍A片。   天气很冷,女人的皮肤泛出青紫色,非常瘦,可以数得出身上有几块骨头。   这可真难为这位并不太漂亮的女演员。   她哈着白气,身子抖得像患了严重痢疾,用力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嚷道, “日”吧,“日”我吧,“日”完给我个馒头吃吧。   这个女演员有足够的敬业精神,妆也化得好,可惜却无足够演技。   请求别人来“日”好换馒头吃的她,话说得可怜,眼珠子怎么可能精光四射 还滴溜溜乱转?这可不是拿身体换钞票。   我先是笑了,笑了一会,却不知怎么的,竟然笑出了眼泪。   接着,我忽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      那时候,没有青楼娼家。   我妈不可能靠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养活讨债鬼姐姐。   我妈也没有田。   田是村里集体共有。   虽然有点口粮,而口粮是按工分计算的,不是按人头。   我妈一个人的劳动力在那个年代不可能养活她们母女两人。   按我妈的脾性更不会去做那个女演员做的事。   那么,惟一的解释是,我妈从仓库里偷走的东西并不是一小袋,也不是仅偷 了那一次,而是偷了三年。   只不过,偷得比较谨慎、巧妙,所以自己现在也忘掉了,所以她会夸讨债鬼 姐姐的爸爸了不起。   是这样的么?当然,这些都是假设。      十      记忆会被水洇黄。   青色的头发也会发白、变脆,手指轻轻一捻,化为粉碎。   一切的一切就是这样弱不禁风,让人无话可说。   夜色生出翅膀,从天边飞来。   空中发出呜呜的响声。   没有鸽子,没有云,没有黑色的沉静,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我脱了鞋,踏着水边的碎石慢慢走。   石头上有一股股氤氲的潮气。   它们像是一群会跳舞的妖精,赤裸的手臂结成一个个会飞的蝴蝶。   我闭着眼,身体摇摇晃晃。   我在蝴蝶的翅翼上,也是一只转眼即死的蝴蝶。   蝴蝶飞来飞去,涟漪一圈圈散开,又一点点回来。   这个世上很冷。   很多时候,我们甚至不能以左手来温暖右手。   没有了温暖,还能干什么?水草般颜色的天空像一个永远也破不开的茧。   我微微笑。   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么吹箫,而事实上,我也不需要别人嘴里的“应该”。   手指在箫管上打着节拍。   箫是洞箫,粗短,吹口有凹槽与凹痕,吹口无节,仅一大洞。   音色沉厚、阴郁。   我吹起箫,箫声爬出心灵,滑过皮肤,渐渐溢满每一寸空间与时间,飘飘荡 荡、悠悠扬扬。   没有苦涩,没有眼泪。   呜哑的箫声是死寂中的一点火星。      小慧曾经问过我,为何不吹笛子?   我说,笛声响亮,过于清脆明快,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   小慧笑我,箫是老头了?那你怎么还有劲爬我身上来?   我本来想说老头技巧好,接着又想说自己的确老了,可想想它们都不是理由。   自己只是喜欢吹箫罢了。   喜欢需要理由吗?周星驰在《大话西游》里已经给出经典的解释,我应该不 必再说废话。   小慧又说,箫的吹孔很小,依管壁厚度向内倾斜,所以音量较小,音色柔和、 甘美、幽雅哦。   小慧把这个“哦”的音拖得特别长,而且,边说,边嗤嗤发笑,眼睛还飞快 地瞟向我下半身。   我也笑了,想想又不是味道,脸迅速发烫。   我明白小慧的意思。   这是拐着弯骂我。   可我无法骂回去。   我抓不到她的把柄。   我嘟咙了一声,箫声低沉委婉、宁静悠远、可以清心洗髓,回味无穷。你要 不要试试?      我知道我很无耻。   我与小慧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很无耻。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诅咒抑或是感谢上天让我认识了她。   有时,我很讨厌这种无耻的感觉,但更多时候,这种无耻让我彻底享受到做 “人”的趣味。   我记得有一次,小慧躺在我身下问我,人是什么啊?   我说,人只是一撇一捺两个简单的笔画,活下去的勇气让它站立起来行走, 成了“人”。   小慧说,说对一点点。   我有点生气。   毕竟,那时,我刚来长安不久,脑袋里还有许多的知识,许多别人灌进来的 知识。   自己虽然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认识到知识也是一种暴力,意味着可以不负 责任滔滔不绝满口厥词,但还是模模糊糊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我开始背诵。   背诵人的种种定义。   人是什么?是两足没有羽毛的动物?是机器,理性的自以为是的存在?是器 官、细胞、蛋白质、DNA的组合?是“万物之灵”?我从人或许是各种符号的集 合等等一直讲到人的本我、自我、超我,甚至还偶尔又发挥到“无我”这个层次。   小慧咯咯地笑,每笑一下,身体就动一下。   我有点吃不消,赶紧闭上嘴。   小慧懒洋洋地说道,我翘着腿,所以是一“撇”;你那玩意硬梆梆地往下面 捅,所以是一“捺”,“人”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粘在一起做那事,也只有 这样,才能把“人”做出来。懂不?你呀,真是白痴得紧。      我愣了,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到长安了。   我只是恐惧,恐惧一些东西,甚至不愿意对这种东西多加回忆。   我应该只是想好好地做一回“人”,胸膛里不仅有一颗鲜红的“心脏”,更 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一颗清澈的“心灵”。   是这么样的吗?我闭起眼,脑海里蓦然跃出一副鲜明的画面。   我吃了一惊,但这画面已迅速在眼帘处铺开,一些有着腥味的水花纷飞四溅。      那时,我大约也就七、八岁吧。   一个很年轻的女老师在教室里悬梁自尽了。   教室很破,若是晴天,便有一些明晃晃的阳光落下来,若是雨天,孩子们便 哄笑着搬桌挪椅以躲避头顶的雨水。   那年头的木料可真好,教室虽已有了些年头,房梁上也长了不少青苔,但还 是能干净利落地把那个鲜活的女老师勒死了。   记得那天,我们都不准进教室,像圆规一般瘦小的校长铁青着脸,一把锁上 教室的大门,朝我们大声嘘喝。   我们便惶惶然跑到教室后面另一排教室边,你看我,我看你,往日挨着墙壁 拱来挤去的劲头也全没了。   虽然,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死”是如何一回事,但从大人们的言谈中,还 是知道那是一种比妖魔鬼怪还更可怕的事物。   过了一会,一些胆大的孩子便走近那间死了人的教室,踮起脚尖,在原地一 蹦一跳,觑眼往里看。   说真的,校长越不想让我们看,我们就越想看。   教室的窗户没有玻璃,几块木板胡乱钉在上面。   那天应该是一个阴天,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窗户边蹦跳了一会后,便有些不耐烦,干脆纵身翻上窗台,撬开木板。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   教室里只有一些乱七八糟横七竖八叠放着的桌椅。   女老师的身体并不在里面。   地上有一滩纸灰烬。   也就这些东西了。   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不知为何,当我想从窗台上爬下来的时候,那堆灰烬忽然滴溜溜在地上打 了一个滚。   一些像蝴蝶一样的东西,便在离地面几寸高处翩翩起舞。   它们像是要说些什么,我吓坏了。   身子瘫在窗台上一动也不敢动。   到后来,还是另几个平时欺负我惯了的小家伙把我给拽下来。   对了,那次,我在撬木板时,还划破了自己的手。      第二天,我妈还带我到医院打了一种叫“破伤风”疫苗的针。   说来也怪,我过去一直很怕打针的,可忽然就不怕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打针的医生表扬了我好久,倒是我妈为那几元钱(那是一个昂贵的数字), 在回家路上又扇了我一个大嘴巴。   再后来,就听说,女老师是因为与同事有了一些龃龉,寻的短见,并且,还 留下一封几个字的遗书——做人难,难比上青天。   那时,我们也并不知道中国还有一个李白在千余年前就哼过一首蜀道难,只 是觉得这女老师未免也太笨了,笨得没药可救。   第一,大人们说过,只要我们好好读书,便能坐飞机上青天去。   第二,我们这些小孩哪天没打架?而且,几乎都是上午打下午好明天继续打 后天仍然好,她为何还没有我们想得更明白?第三,这个女老师对我们很凶,长 得也不好看。   人死如灯灭。   也就渐渐没有人再提及这个令人讨厌的女老师了。   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还是会不断想起那堆灰烬。   这一点也不好玩,有时夜里,忽然觉得背上凉嗖嗖的。   忍不住回头看一看,什么也没有,身上的毛孔却一点点扩张开来。   只能是默然。      我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小慧不耐烦了,哎,你干吗不动了?我没有动,眼前又出现了第二副画面, 一根舌头,一根淌着脓水的舌头,舌头是灰色的,但隐隐泛着暗红,拖得极长, 上面长满蛆虫、蟑螂、臭虫,对了,还有破橡胶、碎钢板、脏不拉叽的电脑。它 们怎么会在上面?但它们确实在一点点慢慢蠕动,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眨眼间, 就生满明晃晃的倒钩,倒钩上漫出一股怪诞的味道。舌头的主人是一个披头散发 的脑袋,脑袋上有一张嘴,不过,有一大半被正趴在上面的一只拳头大的老鼠撕 咬掉了。没有鼻子。也许已经被老鼠啃掉了吧。脑袋下面的脖子咕嘟咕嘟冒着绿 色的水泡,再往下,则是一对女人彻底腐烂的乳房,应该说是两个黑乎乎的窟窿。 没有腰,也没有腿,女人的下半身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去,断口处犬牙交错。      我干呕起来。   我不想看。   我睁开眼。   但我还是看得见。   这个女人因为在某个时候说了一些她自己认为正确的真话,被她的丈夫检举 揭发,结果被判了死刑。   不是枪决,是勒死的,据说是为了节约弹药。   在勒死前,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一大堆穿白大褂的人兴高采烈地把那些 东西带走了。   她被弃尸荒原。   没有人来安葬她。   一个因出身不好一直娶不到老婆的五十多岁的神经病患者发现了她,兴奋地 割下她的乳房与阴阜,然后也兴高采烈地走了。   接着,老鼠来了,野狗来了,豺狼来了……   我所记得的,所看见的都是真实的吗?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 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 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 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缔,揭缔,波罗揭缔,波罗僧揭缔,菩提萨 婆呵。      我从小慧身上滚下来,喃喃自语。   主啊,请你宽恕我。      十一      虚幻的花瓣在月光下一朵一朵。   肆无忌惮的水流淹没过头顶。   我把书本打开,一页页。   我的手指因为泛黄的纸页变得干涩枯燥,手心却泌出冷汗。   我曾经从这里面走出来,可现在又能到哪里去?天空笼罩着每一寸土地,默 不作声;水草在河水里匍伏下身躯,茫然失措。   手掌上的斑驳纹路并不能给我方向。   只能是苦笑。   走了这么多的路,甚至已走过了地平线,但仍然走不出天的尽头。      书放在膝头,沉甸甸,重得令人吃惊。   过去了这么多年,书本上这些铅字还是一个个漩涡,就像我来时一样。   漩涡的意义是吞噬,像病毒一样大口吞噬,吞噬一切它能接触的东西,包括 承载它自身的语言及文字。   有多少个词汇到现在还保持着原本纯洁的力量?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根部早 已朽空。   鬼没有哭,收起眼泪,在月光下快乐舞蹈,脸色惨白,忽明忽暗。   它长长的指甲撕开了大地干瘪的胸膛。   群山不再苍莽,只剩下一些白森森的骨架,只是,骨架上还正渗出些许黝黑 腥臭的血液。      裸体的少女就这样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掷入一堆堆祭祀的火焰。   皮肉被烧焦了,骨头被烧裂了,空气中漫出巧克力的味道。   有人拼命舔嘴,有人愁眉不语,有人呆若木鸡……忽然之间,这些人影莫明 其妙开始晃动,迅速,变成一张张纸钱,漫空飞舞。   每一张纸钱上清晰可见“货物收讫”四个凸体字。      生命不是被浪费就是被谋杀。   不是去谋杀别人,就是等着别人来谋杀。   支离破碎的世界如蜉蝣朝生暮死又此起彼伏。      生,然后,死。   这就是我们所能知道的过程。   没有谁能获悉生与死的真相。   纵然我们发明了语言与文字,我们自己心知肚明它们的愚蠢与拙劣。   天空蔚蓝,被月色一洗,更显其无限与神秘。   人是什么?毫无意义。   或者说,有着人自以为是的意义。   人的荒谬,人与人之间的杀戮,在浩瀚的宇宙庞大的阴影下是如此微不足道。   时空没有尽头,宇宙也不会崩塌。   一切都将彻底消失于黑与白的光线中,化成虚无。   没有奇点,没有那一刻。   淡淡的月光顺着脸颊滑下,我能做的,还会有什么?   钟摆在模糊与清晰之间摇晃不定。   我吹着箫,满脸是泪。      这个世上有人在呼吸。   “呼”,把生命吐出去;“吸”,把生命吸进来。   也许小慧说得对。   生死之间只是一场玩笑,就像一个气泡,想怎么吹就怎么吹,心血来潮时, 亦不妨一鼓作气将它吹胀吹破吹得四分五裂吹得乱红无数吹得头发根根竖起面无 人色。      我叫陈韪。   小慧有时叫我神经,有时叫我傻逼、欠操的。   所以她叫我神经时,我叫她傻逼;她叫我傻逼时,我叫她欠操的;她叫我欠 操的,我就凶神恶煞喊操欠操的。   我们经常打架,而且打得有章有法。   譬如两个人面对面端坐,谁也不准抬头、低头、脖子扭、屁股动,更不准笑、 不准哭、不准啮牙咧嘴。   视线必须平视对方,必须面无表情,必须一本正经。   谁先违反规则,必须挨对方一记巴掌。   主意是小慧出的。   她先是愣愣瞅了我几分钟,嗤地一下笑出声,我给了她一记耳光,不过,很 轻。   接着,继续互相看,然后,我笑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估计可能是有点受不了小慧辛辛苦苦憋着的样子, 她立刻甩来一记巴掌,很疼,火辣辣。   我没吭声。   就这样,你来我往,手上的劲越用越大,最后我把小慧打成了猪头,小慧也 把我打成了猪头,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折磨总是会带来快感。   无论是折磨别人还是折磨自己。   小慧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她像一头精力旺盛性欲亢进的母兽,几乎每过一秒钟就要发明一种新鲜的稀 奇古怪只有天才加白痴才能想出来的玩法。   有一天,我在树下看蚂蚁,她跑过来,吻我。   她的腰肢很软,像一大团刚打出来的棉花,在阳光下,更是香气四溢。   我很开心,搂紧她,把舌头吐入她嘴里。   接吻是一种技巧活,步骤要标准,动作要温柔,不能光往人家嘴里吐口水, 也不能光惦记着咽人家的口水,当然更不能把舌头吐得像一条非洲蜥蜴。   若不怕难听,就是要好好向那两条在小水洼里快要渴死反而相濡以沫的鱼学 习。   小慧的嘴很香,里面还含着酒。   我把酒咽下去,然后,晕头转向直接趴地上了。   等到小慧用冷水把我浇醒,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小慧剥光衣裤赤身裸体绑在 大树下,就像一头做实验用的小白鼠。   比小白鼠幸运的是,我会讲一点人话。   我有些惊恐,问小慧要干什么。   小慧咯咯乐着,问我爽不爽?我说爽。   能不爽吗?青天白云、阳光万里,一个美女不时用脚踩我那根垂头丧气的小 弟弟。      脑袋嗡嗡直响。   我说,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小慧没有回答,先是把我的臭袜子塞入我嘴里, 接着转身一屁股就坐在我胸膛上。   她哼起歌,抚摸我,手指温凉。   我很不争气,那里很快就硬了。   她用指头弹弹,往上面吹了一口气,站起来,朝我眨眨眼,进屋,再出来, 手里多了一罐蜂蜜。   她蹲下来小心翼翼把蜂蜜抹在我那里,左右打量了一眼,干脆把蜂蜜沿着我 的大腿一路滴下,一直滴到蚂蚁窝前,然后笑嘻嘻地说道,大功告成。   她大功告成了,我差点就背过气了。   以后的滋味实在是难以形容于笔墨。   坐老虎凳算什么?灌辣椒水算什么?钝刀子割肉又算得了什么?我在床上躺 了足足三天,那里肿得与牛鞭差不多大,而且,还一直撒不出尿。   好不容易憋足气颤颤危危撒尿了,这才发现尿液里竟然还浮着几只大腭蚂蚁 的尸体。      “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小慧若不是一个女儿身,又再生早几年,恐怕天下第一酷吏的称号就轮不着索元 礼当了。      十二      我妈说,女人狠起来比什么都狠。   这话我信。   心狠手辣并不仅仅是男人的专利,只不过因为某些生理差距,人们常常会忽 视掉她们身体里面所蕴藏的巨大能量。   一只母螳螂会一口咬掉刚与自己交配完仍沉浸在高潮余味中公螳螂的脑袋。   一种叫黑寡妇的蜘蛛肚子饿的时候会毫不客气吃掉自己产下的小蜘蛛。   这些雌性生物虽然不是人,但身上同样有着生命邪恶的基因。   女人不会例外。   我妈说,当年有一群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活活把一个教师折磨死了。那些女 孩都很好看,脸蛋红里透着白,一身绿衣服,胳膊上匝着一个红袖套,英姿飒飒。   我妈叹了一口气,作孽啊。      我妈的眼泪越来越浑浊了,她的叙述颠三倒四漏洞百出。   我问我妈,你亲眼看见了吗?我妈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问我,你说人死 了,会不会变成鬼?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妈又说,如果真有鬼,他早就应该来 看看我。      被女学生折磨死的那位教师是我妈的第二个男人。   一个略通点文化的老男人。   他是过去的秀才,教过一些年的私塾,后来,成了一个民办教师,成了一个 隐藏在人民内部时刻妄想翻天的敌人,所以他罪不可赦。   男人姓唐。   我听一些人描绘过他的样子。   形容极为猥琐,嘴边翘着两撇老鼠胡须,牙齿黄,眼睛眯着,眼角糊着一滩 褐黄色的眼屎。   身上的衣服油光发亮,脏得连苍蝇也不好意思落脚。   我有些奇怪我妈为何至今对他还念念不望。   他们之间应该是没有爱情。   也许,我妈是感谢他吧。   毕竟他曾经给了她与讨债鬼姐姐一个栖身之所,让我妈逃离了那个噩梦一般 的村庄。   但我妈为何不把他身上弄得清爽一些呢?   我妈说,他经常挨打,每次挨完打后回了家后就对她笑。   我问我妈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妈脸上泛起一抹隐隐约约的红晕。   我妈说,他可有学问呐。   我说,知识越多越反动。   我妈说,这倒也是。不过,他对我倒是极好。      我妈嫁给他时,讨债鬼姐姐已经三岁了。   当她按照我妈的吩咐怯生生叫了一声“爸”时,他一下子就涕泪纵横,抱起 讨债鬼姐姐死命地亲。   他年轻时一直没有娶过媳妇,没有人肯嫁给他。   娶我妈时,已经四十出头了,据说,头发都已白了一半。   这很让我佩服他的骁勇善战,居然在短短几年内,便与我妈一起制造出唐缸 与唐婉。      我问我妈,学校老师这么多,为何那些女生偏偏挑中他?我把已经冲到嘴唇 皮边的“莫不是他平时手脚不干净,对她们动手动脚?”这句话咽回肚子。   我妈说,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因果?只是那天,他不应该从那里走过。      一个偶然的瞬间就决定了一个必然的结果。   我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   这个闯过多年风浪的老男人想偷偷溜出校门。   家里有我妈,还有三个孩子。   我妈生下唐婉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他得像往常一样想法从溪水河边弄一点小鱼小虾来给我妈补补身子。   我妈那时在做临时工,帮人和泥做砖。   活很累,虽然不用直接挖土,但每天八、九个小时得一直弯着腰把砖从一块 块木模中脱出摆好,就算一个壮年男人也很难承受。   我妈就是这样咬着牙过来的,回了家,还得帮三个孩子洗洗涮涮。   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七点回家。   我妈说,那时她瘦得只有五、六十来斤。   人在路上走着,就感觉自己像一张纸在飘,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   人们都说我妈不要命了。      我妈说,人到了那时,又哪里还顾得上想自己的命是否金贵?三个孩子是要 吃东西的。   老男人心疼他年轻的妻子,但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是早点回家。   校门有两个,一个大,一个小,大门在东边,小门在西边。   老男人往东边看去,看见一群男学生正挥舞着皮带、木棍,快活地吹着口哨; 老男人再往西边往去,看见一群女学生正在叽叽喳喳,其中一个高举着手臂。 (这个姿势有点像那幅著名的法国油画,又或者说是自由女神像。当然,这些都 是他与她们所不知道的。)总之,老男人在犹豫了一会,往西边走去了。   很快,他的学生拦住他,大声喝道,在教室里呆着!他赶紧赔笑,是的,是 的,我接完老婆就回来。   老男人这时已经被他的学生剃了一个阴阳头,他的回答又不伦不类,无疑, 这是对革命小将的恶毒攻击。   学生挥了一下皮带,皮带像毒蛇在他身上咬了一口。   他没逃,身子连晃也没晃,他对此已经甚有经验。   他笑得更殷情,正准备回到教室好好呆着,一个女生高呼一声“革命有理, 造反无罪”,当一下,木棍就敲在他脑袋上。   接着,又是一棒。   他纳闷了,白花花的阳光一下子糊满他的眼睛。   他想看看是谁。   他努力地扭过头,第三棒便准确地敲在他鼻梁上。   血溅出来,这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他的学生楞了下,有人在舔嘴唇,有人在互相观望,但又有一个学生马上高 呼起口号“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扫除一切害人虫!”他的后脑勺立刻又挨了一棒。   他又转过身,他真的很想看看是谁。   这时,皮带与棍棒已经如雨点般落下。   他就像一根木头茫然地看着这些疯狂了的雨点。   没有人抡锄头,但他还是很快就死了。   他比我姥姥的父亲幸运之处在于他没有被砸成肉泥,而且也没有被抛入江水 里。      那天的阳光真热。   我妈说。   等到我妈赶过去的时候,他身上已经铺满了苍蝇,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像 是在欢呼一个盛大的节日。   地上横七竖八扔着各种木棍,对了,还有铁管,铁管沾满脑浆,与鲜血掺在 一起,已经干了,颜色古怪得紧,像一条已经修成正果的蚯蚓。   四周围着的都是老男人幸免以难的同事们,他们像一群哑巴盯着脚下的尸体, 仿佛要从那上面找出自己的命运。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脑袋都是一片空白。   炽热的火焰吻过每一个人的额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学生们都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包括原本聚拥在东边处的男学生。   他们是害怕了吗?或许他们是觉得这根本就是无足挂齿的一件事,他们还有 更重要的事情办。      我妈很快就哭哑了嗓子。   那些绿头、黑头苍蝇围绕着她翩翩起舞。   我妈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发黑的血泊里。   她的身边是她的男人。   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凶手。   真的。   没有人杀死了他们的老师。   这个老男人用木棍敲自己的头,畏罪自杀了。      天地寂静无声。   尘土让失去生命的躯体丑陋不堪。   人群渐渐散去。   我妈孤独地坐在阳光下。   桃花开了吗?柳叶青了吗?牛在水田里翻着滚,一片片金黄的麦浪载歌载舞。   我妈以为她要疯了。   我妈之所以没有疯,是因为有一双冰凉的小手抚摸在她脸上。   讨债鬼姐姐那年七岁。   她说,妈妈,弟弟和妹妹还在等你回家。      我妈背起她的男人。   她在前面走着,讨债鬼姐姐在后面跟着。   老男人的脚不停地晃来晃去,沙砾很快就把皮肉磨破了,血又开始流了,像 一粒粒石子从奶白色的皮肉中滚出。   讨债鬼姐姐弯下腰拎起那两只脚。   她们的力气可真大。   我妈回了家,把老男人放在那把藤椅上,帮他擦干净脸,擦干净身子,换上 一身虽然破旧但洗得清清爽爽的外衣。   老男人活着的时候从来就不让我妈洗他那件外衣,他说,这件脏衣服才符合 他的身份,否则,恐怕要挨更多的打。   虽然他里面的衣服都被我妈洗得干干净净。      那天,唐婉像往常一样在摇篮大声啼哭。   裤裆里全是已经结成硬壳的屎。   后脚丫血糊糊一片。   没有办法,她翻不了身,一根红带子将她拦腰捆住,她只能愤怒地用自己的 肉体去砸她所居住的摇篮。   唐缸则蹲在屋子的一角,聚精会神吮吸着手指。   头上有一些肿包。   他又挨了邻居家小孩的打了。   他不仅是坏分子的孩子,而且,还是一个破鞋的孩子。      讨债鬼姐姐是在半夜里哭出声来了。   那时候,我妈已经把一根松枝点燃。   我妈与老男人住的房间并不大,只有十来个平方,四周都是干裂的木板。   一点就着。      十三      黑沉沉的月光在大地上蠕动。   讨债鬼姐姐看见了我妈狰狞的脸,吓着了, 哭声被一把利刃拦腰劈断。   她看着我妈,我妈愣愣地看着她。   松枝上的油脂在火焰中毕毕剥剥地响。   屋子里飘满一股好闻的香气。   唐婉唐缸睡熟了。   他们还小,虽然也哭过,但泪水总是会干的。   他们的睫毛忽闪忽闪,脏兮兮的小脸在火光下像二朵好看的花。      讨债鬼姐姐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疯了一般飞快地爬起来。   下颌先是撞到摇篮上,摇篮咯吱响了声,整个人扑通一声摔落床下。   泥巴很硬,牙齿被折断了,血涌出来,她滚到我妈脚下,放声大哭,“妈妈, 你不要死!妈妈,你不要死!”她用力晃着我妈的身子。   大颗大颗的眼泪一下子就把我妈脚下的那片土地打湿。   她剧烈地咳嗽着,哭声嘶哑难听,从嘴里涌出来的鲜血并不因为她是一个孩 子而变得温情一点。   我妈没有理她,僵直着身子,任她摇晃。   讨债鬼姐姐的哭声也就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啊。   很快,嗓子哑了,说不出话了,干嘶着,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她忽然松开抱紧我妈双腿的手,跪着,往后退了几步,“嘭、嘭、嘭”给我 妈磕起头。   “妈妈,你不要死!”   我妈说到这里时,整个人仿佛都被雷殛了。   我妈转过脸,呆呆地看着已经生出绿苔的墙壁,喃喃自语,她才是一个七岁 的孩子啊。   我妈的眼泪滴在我手上,滴在衣服的前襟上,也滴满这个阳光美好的下午。   我妈不停地摇着头。   我妈说,当时,她举着火把时,就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把眼前这三个孩 子先掐死。      唐婉与唐缸不失时机地哭了。   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就这样僵持着,一直到天色蒙蒙发亮。   松枝早熄灭了。   我妈缓缓地坐下,坐在地上,脸色白得像河里的水。   讨债鬼姐姐已经嚎哭了一个晚上,早已经筋疲力尽。   这个时候,她做出了一项与她年龄完全不符合的事。   她爬起来,先是从床上抱起唐缸塞入我妈怀里,再解开紧缚在唐婉腰间的红 丝带抱起她,也塞入我妈怀里。   然后,跑出去,一直跑,飞快地跑。   跑到离家最近的一户人家,推开门,找着早已醒了的大人,跪下来,边磕头, 嘴里边说,叔叔阿姨,行行好,救救我妈;又去第二家,跪下来继续磕头,说, 大伯大婶,行行好,救救我妈;再去第三家,说,阿公阿婆,行行好,救救我 妈……   这些话都是这些大人在以后的闲谈中提起并落入我妈耳朵里的。   他们都说,我妈生的这个女孩将来恐怕不得了。   这些人在那个夜晚绝大多数都知道我妈的男人死了。   但他们毫无例外地选择了沉默。   他们害怕。   据说,有的人整夜就一直在听讨债鬼姐姐她们的哭声。   那个夜晚真黑啊,黑得我妈曾点燃的那根火把也像是一朵坟莹上的鬼火。   满脸血迹的讨债鬼姐姐终于让一些人鼓起勇气推开屋门,三三二二,互相观 望,终于有人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那个夜晚,老男人一直安详地睡在藤椅里,睡得又香又甜。      多年以后,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一个并不有趣的试验。   一群猴子被关在笼子里。   笼子中央有一支香蕉。   不管哪只猴子接触到这只香蕉,所有的猴子都要挨打。   后来,就没有哪只猴子敢接触香蕉了。   后来,管理人员又往笼子里放入了一对原本是恩恩爱爱的猴子。   公猴先看见香蕉,伸手去摘,也许它想摘下来给自己的妻子一个惊喜。   笼子里原来的猴子愤怒了,一起冲上去,拳打脚踢。   过了一会,那只母猴也冲了上去,拳打脚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这个试验。   准确说,它与那个夜晚并无多大的可比性。   虽然,达尔文说,人都是猴子进化来的。   显然,老男人不是公猴,我妈也不是母猴,笼子里更没有像讨债鬼姐姐一样 的小猴子。   但我还是悲哀。      生命就是一个玩笑。   浪费与谋杀是它的旋律。   猴子们从树上跃下来,学会了直立行走,却始终学不会相亲相爱。         十四      我第一次来到长安时,小慧正在洗头,阳光让她半边脸庞变得玉石般透明。   她的头顶有两个漩涡。   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灰色的云在阳光底下一点点透明,然后,变成蓝色,那种女孩子身上穿的蓝, 让人看了,特赏心悦目。   过了一会儿,这蓝色愈发纯粹了,盈盈欲滴,嫣然生香。   小慧咯咯地笑,头发像瀑布一样洒落。   地上出现了一些水渍,但很快就没有了。   远远近近,有钟磬之音。   声音忽然响了。   一缕缕香烟渗出青灰色的瓦面,或浓或淡,随着小慧的笑声飘入空中。   不远处,有几棵松树,歪着脖子,瞧着四周的墙壁。   墙壁被太阳烤暖了,冒着热气,两只黑色的鸟在檐边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咕 咕的叫声。      这里很安静。   那时,我并不认识这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不知道她叫小慧,更不晓得自己与 她之间将要发生什么的故事。   我在山坡上停下来,身边是一片葱绿的竹林,或粗或细,但每一根都干干净 净。   我折下一根竹子,削好。   据说,箫是当年黄帝令一名叫伶伦的乐官伐昆仑之竹而制,为的是洗尽沙场 上的杀伐之意。   胜利是胜利者的遮羞布,失败是失败者的墓志铭。   蚩尤当年真的是铜头铁额食沙吐火性残力暴吃人不吐骨头?恐怕也不见得。   何况,吃人不吐骨头也没有什么不好。   说到底,这只是一种所谓文明人眼里野蛮的吃法罢了。   我笑起来,开始吹箫。   这世上并没有正义,虽然它模样迷人,但它的确是商店老板用来招揽生意的 吆喝声。   我的箫声只为洗净自己的心灵。      人度过生命的方式有无穷种,每个人只有属于他自己的一种。   没有好与坏,只是简单的存在。   贫家少年就着雪光萤囊看书,富家子弟千金掷得美人欢颜,白骨红粉,将军 瓦罐。   一片片箫声飞过竹林,每一串音符按照它们自己的性情遨游于生命的汪洋中。   宫、商、角、徵、羽,或低沉、或高亢、或绮丽、或朴璞。   箫是有生命的东西。   它有春风、有细雨、有乡间小调,有农人蓑衣;有夏日、有水塘、有雷霆阵 雨、有麦田金黄;有秋蝉、有落叶、有相思红豆、有浊酒几杯;有冬雪,有蜡象, 有千里冰封,有饥寒交迫。      没有谁敢确信自己能够看得到明天的太阳。   麦子熟了,那些挥舞着皮鞭的皂吏们也要来了,佝偻的身躯并不能换得一句 温暖的语言,皮鞭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抽打。   山很高,挑夫望着羊肠小道,小心翼翼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他们随时都可能 粉身碎骨,但他们写不来“惟留清白在人间”,这是命。   海还在掀着波涛,圆月伸出手指着海中央死去的人。   驼铃响起,被黄沙湮没的商旅已经没有力气从沙子里爬起。   ……   欢愉寂寞希冀麻木愤怒蒙昧卑劣傲慢自尊文明野蛮怜悯友善智慧贪婪勇敢坚 韧嫉妒悲哀忧郁忏悔烦恼惶恐孤独快乐犹豫喜悦高尚自信刚强愚蠢——这些词语 的背后都是一些什么?   一曲箫声吹过,哭也罢,喜也罢,听者自听,奏者自奏。   水又漾起黑色之涟漪,并像蝴蝶般张开翅膀。   我在竹林里吹箫,在冥冥中静默。   山间,水间,林间,石间,风间,何处是菩提大道?何谓菩提?或曰:寸许 得失心。   得,何所喜?失,何之忧?无妄、无常、无住、无相。   无莲花开,无生死灭,无揭谛多,无婆罗蜜。   一张一驰,一饮一啄;一山一月,一人一心。   觑眼见得万丈人群,只愿寂然湮没。   怜爱憎,悲离合。      十五      手背上有一滴滚烫的水珠,滴溜溜转动,光华流转,烟霞万千。   这就是世界。   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子往水珠上吹了一口气。   水珠掉下,在草尖上连翻几个跟斗,落入泥土里,转眼就不见了痕迹。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实质。      彻底的虚无之后,还能够往哪里去?黑色的花朵发出湿漉漉的呻吟。   在生与死之间的不可名状处,所能把握的,或者说所能感觉到也许只剩下彼 此之间苦涩的笑容。   我牵起女人的手,在上面吻了吻。   她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正站在我的面前,仰着梨花带露的脸。   我把竹箫折成两截,递过去,说,送给你。   她说,你给了我,你手里还有什么?空气?智慧?一刹那的明悟?   我说,哪来这么多的“你”和“我”?你是我,我也是你。   世人痴迷于名利得失,故有“你”“我”之分。   惟有忘了“你”,忘了“我”,人才有可能听见心底真正寂静的声音。   我随手捡起身边的一小块黑石继续说道,譬如这块石头,始终沉默,无名无 姓,无爱无恨,不拘形体之束,任它丑妍毁誉,任它寒暑难当。   天地有清风,日月散明光,随意、平常。   她忽然咯咯笑了,你传教啊?看长样挺帅的,真是可惜这一把模样。   我也笑,教非教,非以言语、文字可教。   她哼了声,绕了一大圈,还是没说清手里剩下什么。   高人,果然是高人,能把人拎进云里雾里的都是高人。   我才懒得听呢。   哎,不过,你能不能教我吹箫?   我说,“本我”、“自我”、“超我”与“忘我”,当你跨入“忘我”之后, 你自己便就是天籁之声,又何必学?   她皱起眉头,手里的两节箫管轻轻一敲,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说,“本我”是指建立在吃喝拉撒等生理需要基础上的“我”,这个时候 的“我”等同于一个孩子,饥了要吃,困了要眠,一切要求发乎于内心,但易受 尘土之污,一次偶然路进的病毒就有可能导致它系统崩溃。      她侧过脸,把半节箫管凑近嘴边,呜呜地吹了一会,脸庞的线条在阳光下愈 见柔和。   我抛下手中的石子。   石子迅速没入山坡下的草丛中。   我是它命运的主宰者吗?不管是不是,它对我随手将它拿起又抛下有何感想? 抑或干脆没有任何想法,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人有人心,花有花心,石也 有石心。   我忽然想起来时路上那块会说话的石头。      它在离长安三千公里处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高十二丈、宽二十四丈,其形也雄壮、也秀逸、也剔透玲珑,也浑厚拙朴; 其质也细腻、也粗犷、也坚硬、也柔软;其色此刻繁复变幻如四季时辰,时而丹 沙逊赤、时而碧水羞色、时而粟胎输黄、时而茄花歉紫……忽然间诸般颜色尽皆 敛尽,只余白茫茫一片。      我问它是不是那块曾经开口请一僧一道帮过忙的石头?   它笑,僧如何?道怎样?   我说,僧癞头跣脚,道则跛足蓬头。一个爱说云山雾海神仙玄幻,另一个喜 说红尘人世荣华富贵。   它说,“僧”是曾经为人,现已不成人样;“道”是一路回首,早就痛彻肝 肠。世上哪有什么“僧”与“道”?僧与道,只存于一念,如你刚才见我。      我说,难得,难得。且问“我”字何解?莫对我提如来。如来不在尘世间。   它嘻嘻笑,说,“本我”、“自我”、“超我”可曾听过?   我说,听过。“本我”是物,浑噩之物;“自我”是意识到自己是物,并根 据本性行事做人,张牙舞爪,好逸恶劳,从来不问外面是否洪水滔天,宁肯我负 天下人,断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超我”是一部分人意识到“自我”的毁灭性, 为了找出一个让人类能够有理由在地球上继续生存下去,所进行的一种超越自已 私心杂念的控制。这种控制是一种智猪博弈的过程。它起源于人内心的焦虑,并 由社会规范,形成不成文的道德与成文的法律。社会简单说,是人与人的叠加。 这种叠加又必然会导致人的“物化”……哦,上帝,这其间的关系真不是三言两 语可尽,我得为此专门写一篇博士论文。   它笑得更大声了,难得,难得,真是难得,从如来讲到上帝,真是学冠中西, 智载五车,还博士论文呢。唉,不讽刺挖苦你了,否则你一头钻地下去,这世上 又少了一头有意思的东西。对了,你有没有听过“忘我”?   我说,也听过。忘我工作,报纸上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   它说,不是忘我工作,也不是忘我学习,就是“忘我”两字,就这么简单。   我说,还是听过。就是把自己忘掉。   它朝我眨眨眼,说,什么时候真正忘掉过自己?工作是自己的工作,学习是 自己的学习。就算没抱一个做好做坏的念头,只想以此为寄托,那也是有意无意 想把自己藏进去。“我”还是在的。   我沉吟起来。   它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听音乐吗?   我说,我不听,但偶尔会吹吹箫。箫,一种很奇妙的竹子。不随风声,只和 人语。   它说,你吹给我听听?   我点点头,拿出藏于身上的紫竹箫,一时间潸然泪下。      歌声凝玉露,   问君意何如?   天凉红尘好大雾,   此刻都不哭。   佳人幽静处,   衣白夜色浮。   从来都是伤情苦,   日子已恍惚……      十六      紫竹箫是一个女人送给我的。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那是一个断了腿的女子,长发及肩,发鬓间夹了枚 小小的断齿木梳,几缕秀发从梳齿间漏出,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脸素,唇白,眉目如画,嘴角却从左至右却斜斜劈过一条狰狞的血色刀疤。   女子的腿齐膝而断,末端胡乱缠着几圈泛了黄的绷带,血从里面渗出,让人 心怖。   她面无表情端坐在街头,面前搁着一张白布,布上扔着几张破旧的零钞毛票。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没有雪,但有比雪更冷的凛冽寒风。      行人寥寥。   我从街道那头慢慢走来。   我已走过了一片黑色,在玻璃脆弱的晨曦中茫然。   我手里还掂着一根木棍,上面沾有一些血迹。   几个时辰前,我用它敲破了一个男人的脑袋。   地上有冰,很滑,我摔倒过几次,但并不觉得疼痛。   街角拐弯处的一些孩子正在疯狂地笑。   他们占据着墙角、台阶、屋顶,像一群英雄的游击战士,朝每一个摔倒的人 扔冰渣与小石子。   摔倒的人是可耻的,这证明他们已经丧失或者说快要丧失在这个世上行走的 能力。   一个梳着羊角辫子的小女孩飞快地跑来,跑到我身边,弯下腰,在我脖子里 塞入一块冰凌后,迅速跑开,跑回孩子们中间,然后,一起拍手、顿足,高呼 “下一个”。   她的小手冻得通红,呵出来的白气有一股奶油的甜香。   我爬起来,咂咂嘴,对他们露出笑容,继续往前走。   我没有取出脖子里的冰决,它已经在后背燃烧。      被我打破脑袋的男人是我大哥唐缸。   那时,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刚分配到单位上的小年轻人,整日东游西逛,动 不动热血上头,为着一些小事与人大打出手。   唐缸只比我大五岁,却已经是一个前途似锦的有为青年。   他娶了一个好老婆,年纪轻轻,便混上了一顶九品芝麻官的帽子,也有了一 些钱。   这些都是好事,应该恭喜他,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对他的亲妹妹见死 不救。      这事说起来话长。   现在想想,唐缸其实也没有错——“爹亲娘亲不如钱亲,何况只是一个已经 没有什么用处的妹妹?”   人穷志短,一个“穷”字便似泰山压顶足以把大部分人的脊梁骨压垮,唐缸 虽说从小被别人叫着“糖缸”长大,但确实是穷怕了。   而这种记忆是如此刻骨铭心,难以消除。      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夏天,我家前面一户人家关起门在吃西瓜,他们家六个孩 子,爸爸是货车司机,而那年头的司机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车轱辘一 转,便能经常往家里捎回各种好吃的东西。   我经常趴在后山坡上的草丛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大块朵硕。   自己没有东西吃,能够看看别人吃,过过眼福,那也是一种享受。   不过,令人眼馋的是他们吃东西总是很浪费,一块西瓜还有小半边红,便被 扔掉,最后一起倒入外边的泔水桶。   泔水桶里的东西被用来喂猪。   那些年,大家都养猪,而他们家猪特别肥,这也难怪,他们家猪吃的伙食比 人吃的还要好。   那天,我直勾勾望着水桶里的西瓜皮。   它们半红半白,半浮半沉,简直像极了一群迷死人不赔命的小妖精。   我拼命咽着口水,嗓子眼里痒得难受,很想跑过去,却终究是不敢。   我嘟咙着用草扎地上的蚂蚱,每扎到一只,便用力捻它的肚子。   啪一声,蚂蚱碎了,肚肠漏出来,酱黑色,涂在手指头上,若用舌头舔一舔, 味道很好,也有肉腥味。   唐婉来了,猫着腰,小心翼翼趴在我身边。   我向她示意那木桶里的西瓜。   她的眼睛顿时圆了,喉咙里叽哩咕噜响。   我抹去嘴边的口涎,小声叫道,姐。   唐婉点点头。   我又说,姐,那里有西瓜。   唐婉说,我看见了。咱们扔砖头去吧。      扔砖头本来是我儿时最喜欢玩的一种游戏。   它很像现在的保龄球运动,两者惟一的区别在于,砖头随处可取,且不必付 一分钱,玩起来更令人开心。   游戏可由两人或多人进行。   将一排砖头隔开放置在同一条直线上,然后在离砖头约3米处划一直线。游 戏者便站在这条线外,用自备的一块砖头去撞击这排砖头中的任一块。撞击成功, 可接着撞击下一块。直至全部撞击完。若中途未能成功,由下一位游戏者重新进 行。   不过,那时, 我的心神全聚集在那堆西瓜皮上了。      我说,姐,那西瓜好大。   唐婉白了我一眼,大也不是你的,而且还是别人吃剩的,有什么好看?   我说,姐,那上面还有好多的“红”啊。   唐婉咽了一口口水,皱起眉头,小声嘀咕道,人家那是拿来喂猪的。   我说,猪吃得,我们干吗吃不得?   唐婉没做声,低下头,也学我的样去掐蚂蚱。   我说,姐,用水冲一冲,就可以吃。   真的,可好吃了。   唐婉说,回家让妈妈买吧。   我嘿嘿地笑,说,我可不敢说。有本事,你去说。上次我被你哄去妈妈的单 位上,当着那么多人吵着说要吃冰棒,妈妈当时花了一毛钱买了两根,你一根, 我一根。回家拿指头粗的钢筋却只揍我一个人,疼得我要死。你倒好,东西吃了, 站在旁边哭几声就什么事也没有。   唐婉的头垂得更低,小声说道,又不是我叫你去的。   我说,姐,你看,里面那么多西瓜,我们只拿三块,你一块,我一块,大哥 一块,他们发现不了。   唐婉抬起头,四周看了看,犹犹豫豫地说道,谁去啊?   我说,咱们一起去!要不,你去,我帮你把风。   唐婉呸了一声,我才不去呢。      我瞪了她一眼,喉咙里的馋虫已爬到舌头尖,心扑腾扑腾忽然一阵乱跳。   我一咬牙,脱下褂子,拎手上,俯身,勾腰,一溜小跑,到了泔水桶边,心 已差点从胸腔中迸出来,赶紧手忙脚乱伸手探入桶内,捡出西瓜皮,也没数几块, 用褂子包好,然后撒丫子往回跑,到了草丛中,扑通声一屁股坐下,四肢一摊, 像一条死鱼大口喘着粗气。   唐婉靠过来,也用手拍胸脯,说,吓死我了。   两人互视一眼,再瞅瞅地上的西瓜皮,忍不住哈哈大笑,开心无比。   唐婉先反应过来,急忙伸手捂我的嘴,嘘,小声点,让人听见不好。   我与唐婉一口气跑到河边,把西瓜皮扔入清亮晶莹的水里,洗净,然后埋头 大嚼,“红”的吃完了,还有“白”的,“白”的脆生生也好吃得紧,汁液从嘴 角淌下,唐婉眯着眼,小口吃,大声笑。   她是我姐姐,真好看。   我们一直把西瓜皮啃到像纸一般薄,这才意犹未竞地抹着嘴巴,心里非常幸 福,便又开始比赛谁吃的西瓜皮更薄一点,很快,那一堆西瓜皮只剩下最后一块。   唐婉想起什么,拉拉我袖子,阿韪,哥还没吃呢。   我如梦惊醒,便揉着滚圆的肚皮一个劲地傻笑。   我们兴高采烈回了家,把最后一块西瓜皮递给唐缸。   唐缸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哪里来的?我没理他,打着饱嗝。   唐婉有点怕这个比她大三岁的哥哥,瞥了一眼我,怯生生说道,阿韪在路上 捡的。   捡的?唐缸生气了,别人吃过的你们还好意思捡?还要不要脸?说着话,顺 手抓起西瓜皮往屋外扔去。      这一下,祸事来了。   货车司机的六个孩子已发现泔水桶里的猪食不翼而飞,正纳闷着四处寻找小 偷,见了从天而降的西瓜皮,如获重宝,齐刷刷破门而入,排成一行,年龄最大 的那个指着唐缸的鼻子就骂,他妈的不要脸,偷东西。   唐缸马上回了一句嘴,偷你妈。   偷东西还骂人?年龄最大的那个伸手就往唐缸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唐缸立刻老实了,捂着脸,唇青眼白,恶狠狠瞅着他们家最小的那个孩子。   柿子要挑软的捏,就算挑不着,也要吓它一个半死。      唐缸那时十岁,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却有十五、六岁,比他足足高了一头。   见唐缸这等不老实,又见我与唐婉昂首挺胸一副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形象, 顿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妈是贱货,嫁的男人比头发还要多;你他妈的三个 小杂种竟然还有胆偷我家猪食,给我吐出来。   一拳击出,唐缸哎呀一声,四脚朝天。   那年,我五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蛮劲,嗷一声叫,扑过去,咬住那个 孩子的手再也不松开……   说来惭愧,说是打架,其实是人家六个孩子拿我们三个当沙袋踢。   反正,我很快就晕了。      后面的事是听别人说的,说我们三个差点被那六个孩子活活打死,三个人被 他们从屋里打到屋外,还好,我妈被人叫回来了,远远看着我与唐婉像两只小鸡 被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倒提着脚脖子,当时就吓得瘫地上了。   唐缸则像一只被摔在泥巴上的虾米,弓着身子,满头是血。   围观的人一大群,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拦。   这也难怪,这六个孩子一向就是霸王,父亲手上有方向盘,母亲则是一个四 方传诵威风八面的女泼皮。   最后,这项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不过,我妈弄清事情原委后,没有打我,也没有打唐婉唐缸,过了一些天, 从街上买回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边切,边嘤嘤地哭。   她的手抖得实在厉害,把自己的手指都割破了,血流出来,妈妈好像没有看 见,继续切,很快,手指上又划了一刀。   妈妈忽然双手掩脸,放声大哭,一拧身进了里间的屋,关上门,一直哭,哭 了大半宵,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挤在门外,谁也没有吃那个沾了妈妈鲜血的西瓜。   西瓜最后喂了猪。   猪吃得很欢。   但我再也不吃西瓜了,唐婉唐缸也不吃。   后来,唐缸说,他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堆满整个房间。   唐婉说,她一定要让妈妈笑,不让妈妈哭。   我说,我以后一定要杀了那六个王八蛋。   遗憾的是,只有唐缸最后差不多实现了他的愿望,当然,不是用一百元的钞 票来堆。   一分钱,也是钱;一毛钱,还是钱。   唐缸在成为一个有为青年后对此已是大有心得。   一般说来,原来的穷人一旦手上稍有些钱,多半会分化成另外两种人,一是 任意挥霍,拼命享受钱的滋味;二是,恨不得把每一个铜板都藏起来,一个子儿 也不花,每天晚上数一数,就眉开眼花,比服了西洋大补参还神清气爽。   唐缸毫无疑问是第二种人。      十七      风突然开始呜呜地吼,灰蒙蒙的空中窜出几团像野马一般的白色气流,侵肌 裂肤,刺眼砭骨,眨眼间,街道上飘浮着的笑声、人的影子便被一扫而空。   落光叶子的树、生了锈的铁栅栏、破旧颓败了的墙壁……一起响起来,越来 越响,没过几秒钟,发出比即将被宰的猪还要尖锐的嚎叫。   天似乎要落下来,地似乎要翻上去,断腿女人本能地往后缩去,像一只受了 惊吓的小动物。   被风卷起的尘埃与冰渣,劈头盖脸猛抽回来,地上冒出一束束白烟,一股呛 人的气息弥漫开。   压在白布上的几块小石头晃了晃,迅速往右滚动,那些一直在寒风中哆嗦的 钞票瞬间就飞上了半空,几枚分币像一群发现老鹰的野兔四处逃散。   女人惊叫一声,身子趔趄着,伸手去抓,失去了重心,猛然摔倒,眉宇间掠 过几丝痛苦之色,原来那张清秀的脸顿时被扭曲。   钞票越飞越高,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我下意识地扔下木棍,弯腰,伸手,按住几个差点滚入下水道的分币,然后 把它们一一捡起。   女人此刻已侧卧于地,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天,双目紧闭,慢慢蠕动,脸上 那条刀疤一跳一跳。   看得出来,她想爬起来,可肆虐的风却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倒。   她的衣襟被风粗暴地掀开,露出小腹。   她应该生过孩子,小腹上满是一圈圈白色的妊娠纹。   她的孩子哪去了?她的丈夫、家人呢?我忽然发现她腰间系着的红绳上竟然 插着一枝紫色的洞箫。   风从那里经过,抖动着肩上的皮毛,发出几下干裂的声音,我愣了下,紫为 贵,黄为尊,这箫值一点钱。      女人的头在地上重重一撞,陷入晕迷,血从额头汩汩流出。   我没再想什么,蹲下身,揽起女人,把她的头放在腿上,飞快地解下脖子上 的领带,绕一圈,中间再垫上几张餐巾纸,用力勒紧。   我的手法很熟练,这都是逼出来的,港台盗版黑帮片里有一句话说得很精彩 ——要想砍人,首先得学会被人砍。   有一次,我被几个浑小子追了大半条街,胳膊连中二刀,最后自己坐在垃圾 堆上居然用牙齿咬着也把自己给包扎好了。   我佩服自己,更佩服脖子上的领带。   它不仅能把自己打扮成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让人防不胜防,关键时候,还 可救命。      风越来越大,如海之狂澜,一浪一浪,此起彼伏,嗬嗬有声。   我抱起女人,往避风处走去。   女人很轻,像一块轻飘飘的木头。   身上也有好闻的香味,这很奇怪,她是一个残疾人,而且应该是一个乞丐, 为何身上、脸上都这么干干净净?这有点不大符合乞丐的形象。   难道她是……我想起自己读过的一段文字,出自于清人的《兰舫笔记》—— “震泽城中市桥一女子,貌美无足,长跪乞钱”。   这些女子原来都是一些四肢健全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几岁时,便被一些江湖 匪徒拐走。   匪徒用刀砍掉小女孩的腿,再敷上药,等女孩长大了,白天操纵她去乞讨, 夜里便把她当作发泄兽欲的性工具。   不过,这种女子在乞钱时,四周一定还有匪徒看着,怕她跑了。   而现在街道上连一个鬼影也都没了。   我把女人小心放下,她已醒了,脸上泛起潮红,有些不安,拧来拧去。   我把白布、她的行囊,一个底下装有滑轮的木板都捡过来,对了,还有那几 个硬币,又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一起放下,然后转身就走。      她叫住我,“大哥,谢谢你。”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也许是冷着了吧,但仍然很好听。   我回过头,向她点点头,本来想笑一笑,可偏生笑不出来。   她继续说,“大哥,求你一件事,行吗?”   我的眉毛跳了跳。   “大哥,我是卖艺的。你能听完我唱一支歌吗?如果不打扰你的话。”女人 缓缓说道,眼睛里竟然慢慢溢出了泪水。   原本空空洞洞的眼神多出几丝渴求。   我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在寒风听一个乞丐唱歌?这可真有一点滑稽。   忽然想起她腰间的那枝箫,随口说道,你会吹箫?   女人点点头,拔出箫,凑至唇边。   先是轻抛了几个哨音,音节单纯、反复回旋,似有千万句话梗在喉间。   残漏渐滴,银瓶渐胀,乍然间,一丝清泉涌出,珠玉飞溅,先是叮淙有声, 转眼间已是如泣如诉。       今日为君忆,君心不堪提。    满空花瓣雨,飘零成尘泥。    茫然走东西,亲疏皆远离。    可怜小儿女,苦寒正哀啼。    揭瓮看陈米,瓦缸已见底。    脱却嫁时衣,试问能值几。    当铺人嘲讥,此物太褴褛。    徒呼奈何兮,四肢浑无力。    哀哀良家子,涟涟泪水泣。    豪门传消息,自愿荐枕席。    若恐大娘忌,亦可做奴婢。    但求裹腹食,毋让儿女饥。    言罢叩首急,血染青砖地。    观者若丧妣,潸然颜容戚。      这女人应该受过专业训练,这曲箫声讲述的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哀哀良家子,涟涟泪水泣。   良家子最后被大娘吩咐人砍断手足抛入荒山。   女人的箫声还没吹完,但已哽咽不成音,忽然俯身弯腰向我一拜,“大哥, 我吹不下去了,请你原谅。   老天爷会保佑你的,你是一个好人。”   好人?这个词离我的距离似乎有十万八千里吧。   我苦笑起来。   那根染血的棍子已被风吹到街道的中央,像一条冻僵了的蛇。   我说,天这么冷,还是回家去吧。   女人没言语,只是低低地哭,过了一会,小声说道,大哥,谢谢你,你走吧。   我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个女人还应该受过比较好的教育,言谈举止根本就不是一个江湖匪徒能够 教出来的。   我有些好奇,有些纳闷。   既然她说我是一个好人,那就好人做到底,反正活着也是闲着。      女人坐在离这不远的一个石桥下面的桥洞里。   路并不难走,女人坐在那块滑轮板上往前移动,速度并不慢,很快就到了。   只是上下台阶时有一点麻烦,得先把身子从滑轮板上挪开,然后用手撑着前 爬,爬上或爬下一级台阶后,再把滑轮板搬过来。   我赶紧把她的东西全拎在手中。   她看了我一眼,咬了咬自己嘴唇。   桥洞两边各挂了一床竹蔑,里面并不很冷,而且,还很干净,有一些生活日 用品。   女人摸索着想给我倒杯开水。   我朝她摆摆手。   她似乎有点羞愧,我说,我不渴。   她点点头,抿起唇喝了几口热水,原本青白的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我说,你这里蛮舒服的嘛。   她说,大哥,你真会拿我开玩笑。   我说,你是不是学过吹箫?我懂一点。   她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悠悠说道,会又怎么样?   我说,又何必怎么样?会了也就是会了,虽然不值得夸耀,毕竟可以自娱自 乐。   她说,大哥,你是读书人吧?   我说,我不是。我是小流氓。整天与人打架斗殴。对了,你不要叫我大哥, 我受不了,我应该比你小一点吧。   她说,天底下若全是你这样的小流氓那就好了。      就这样,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就是这样奇妙,我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我 姓甚名谁。   她已改口叫我小弟,我叫她大姐。   我曾经问过她,为何当初要叫我大哥呢,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她说,男人都喜欢当大哥。   后来,我们更熟悉了,有时,我烦了闷了,便会钻到她这个桥洞里来,说说 话,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一起听着桥下的流水。   她的事情我也渐渐清楚了一点。      她是外地人,口音好像是苏渐一带。   她的腿是被她丈夫砍去的,包括她脸上那一刀。   那是一个疯狂的男人,或许应该属于一个精神病患者。   他认定她外面有了野男人。   当然,事实上,她也的确有那么一个男人,她的大学同学、初恋情人。   她本来想嫁给他,但他太穷了,她的父母坚决反对。   世上不如意之事就是这样十有八九。   她听了父母的话,暗地里却仍与那个男人往来。   她的丈夫在一次酩酊大醉后,把她捆来起来,堵住嘴,当着她的面把刚生来 才一岁多一点活活摔死,说是要摔死野杂种,然后用菜刀把她两条腿活生生剁掉 了,说是看她有本事再跑外面去,仍不满意,又用菜刀在她脸上砍了一下,说是 这张狐媚脸不要也罢。   她丈夫最后被枪毙了。   她活了下来,却成了一个丑八怪。   所有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而那个最应该负起责任的男人却杳如黄鹤。      她一咬牙离开了父母的长吁短叹,一路乞讨,流浪到了这里。   她也寻过几次死,可总觉得心有不甘。   她说,她只想出现在那个负心的男人面前,让他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纵然什 么都不说,也就死也瞑目了。   我没有问她那个被摔死的孩子到底是哪个男人的孩子。   从她叙述的口气感觉那个孩子也许不是她丈夫的。   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谁对谁错,每一个人都情有可由,只可惜那孩子 虽然无辜,却投胎错了人家。      再后来,她走了,给我留下这枝紫竹箫,和一封信,说是要继续去找那个男 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死了,死在火车站里的一个小厢房里,浑身赤裸。   案子很快就破了,她是被一群小流氓强暴致死的。   她没有能力再去找那个男人了。   她就像火车头上的那几缕清烟很快就消失在苍白的天空里。   我来到火车站,坐在那个小厢房边,吹她没有吹完的那支箫曲。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十八      石头说话了,果然有意思。箫声虽俗,也见了一番真性情。这二滴露珠倒还 晶莹,灼灼有光,只是怕仍不够洗经伐髓。噫,佛法念得巨响,可知何为恩爱、 无常、忧怖?也罢,送你一个小礼物吧。   我说,什么东西?可别满口什么“好了”歌。我没慧根的,不是那甄士隐, 解不得。嘿,楼起了,楼塌了,这一个“起”一个“塌”便生出无穷趣味。      它哈哈大笑,石中生出一团云雾,像一只手,夺过我手中的紫竹箫,一拗两 断,随口漫声吟道,梦如水漾,月泛秋江。遥有清香,却也断肠。人生无常,朝 花夕黄。烟满淮上,谁共心伤?我就与你多言几句吧,说一说“无我”的意义。 先坐下来,随意,放松,不妨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臭袜子,不拘于泥,更不必在意 自己屁股底下是否有把椅子。这是途径。然后静心,不思不虑,只是简单呼吸, 直至与大地彻底溶为一体。你是天,你是地,你可能是每一种存在,入静之前一 定要相信这点。这样,你便能感受到充溢在天地之间的喜怒哀乐——陋室空堂, 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 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 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目瞪口呆,一字一字吼起来,我不是甄士隐,你他妈的也不是。赔我箫来。   我确实生气了。   这鬼石头竟然把陪了我这么多年的紫竹箫弄断,还扮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样来 教训我。   操,它刚才自己嘀咕着啥?——“僧”是曾经为人,现已不成人样;“道” 是一路回首,早就痛彻肝肠。   全他妈的是放屁。   放的石头屁。   我捡起紫竹箫,咬牙切齿,心里面隐隐约约一丝疼痛。   这若不是看到它是一块会说话,而且似乎不能还手的石头份上,我早漫山遍 野找锤子废了它。   妈的,它里面不会蹦出一块手拿金箍棒的猴子出来吧?      它朝我扮了一个鬼脸,继续说道,安静。安静自如,从容自得。如,即真如; 得,即欣喜。生命洋溢于身边的每一寸,每片瓦石。每种客观物的存在,皆为其 盎然之生机。要想臻于天人合一之境,当能随时把心往闲处放,把身往无处想。 静能生慧、生明、生出无限欢喜。入静之途可为瑜珈、冥想、跌莲花座……但这 些途径还属于法外之法,未是正道。正道无他,“无我”二字。世人意识太深, 以“我”见事,此便若鼻梁上架起一副有色眼镜,所见所识,无不具有“我”之 颜色。当知,我有我心,他有他心,人有人心,花有花心。我觉得花儿百般俊俏, 花或觉得我万分丑陋。同样,猫眼里的风流潇洒或也是鼠眼里的歹毒凶狠。世界 终归是感性的,一切感性的词语极难以精确计量,许多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 察知世界之真实,需把鼠眼、猫眼、我心,花心一并放下。无鼠无猫,无我无花。 只是安静地坐,安静地想,安静地感受着天地之间的奥妙,不仅用心,还得学会 用身体皮肤的每一寸,并由感受之门迈出,终与天地一起呼吸。玄之又玄,众妙 之门。感受之门,即此扇众妙之门。明白了吗?   我恨恨说道,不明白。   不过,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   一些东西似乎正在脑海里云蒸雾蔚,但又说不出一个之所以然。   它微微一笑,不再说啥,那团云雾般的手又出现在我身前。   手伸过来的速度并不快,但我偏偏就无法拒绝,它似乎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 相信的力量。   很快,我就来到了一个地方。      这里有水,甚是清澈,恍然如镜。   先是日月星辰,若出其中;后见四季轮回,若出其里。   须臾,便见一婴儿爬出娘肚开始啼哭,也欢笑,也哭泣,所高兴与苦恼的只 是片时的得到与得不到;转眼,婴儿成了少年,眉目清秀,端坐在窗户边的书桌 前,妈妈正在屋里念叼他,而他的心神全被屋外那两只蹦来跳去的小鸟吸引住了, 他有一点孤独,对一些东西也感到了一丝厌烦;很快,他毕业了,爱上一个女人 了,并为这个女人与自己最好的朋友大打出手,可女人还是嫌他钱少,把他踹了。   于是他发奋图强,变成白领,开始泡酒吧,追美女,给人家小费。   并在某一天,在街上碰见甩他的前女友,很奇怪自己当初怎么会看上她,她 是那么的没品味。   他结婚了,但并不是最爱他的那个,却也不是他最爱的那个。   他开始学会去找个情妇,偶尔去找个小姐,终于发现金钱、权力与感情完全 成正比;又过了一会,他的头发白了,儿女们开始重复著他的故事,不过,不同 的是操办儿女的工作与婚事后,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他越来越老了,走不动了,嘴瘪下去,头发日渐稀少,裤裆里整日扛着的那 根玩意除了小便就再也派不上别的用场了。   他死了,化身灰,躺进一个二十公分见方的小木盒里了。      一切就是这样清晰。   我竦然一惊,还没想明白一个之所以然。   水面上的人物又换了,出现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手拎尖刀,一步三摇,慢 慢走来。   他面前有一群羊,羊知道自己要被杀,不断逃跑。   屠夫皱皱眉,打着饱嗝对那群羊说,你是皇帝,你是侠客,你是美人,你是 将相……   我笑起来,若有所悟,若有所失。      石头那独特的声音又一次在这个虚幻的空间里响起,心态是决定一个人幸福 与否的关键。人原本就可以诗意地栖居。也在红尘中笑,也在红尘中跑。身是身, 心是心,身可逐波而去,它要如何便让它如何;心则自在光明,从容自若无我无 物。身与心可分可合。身是修心之路,心需身来彰显。身有七情六欲,心惟一点 清辉。执善念于世间行走。何为善?不怒不嗔不怨,已所不受,勿施于人。善念 有着花朵,但莫要在意它是否会结果。果实是重的,它会压弯枝头。只是微笑。 然后,便见着大欢喜。      蝴蝶落下,落在肩膀上。   什么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做人的戾气?身边的石头很黑,头顶的太阳很热。   我把脚放入水中。   对于水中这个世界来说,前一刹那,我是不速之客,打扰了它的宁静,所以 几尾虾飞快地潜入水草丛,一些鱼惊慌地从水花响处逃去。   我微微笑,静下来,数着自己的心跳。   太阳照在身上,暖暖和和……奇妙的事情终于发生,水中的世界原来这般盎 然有趣。   那些虾又开始慢慢地爬来爬去,那些鱼儿也来到我脚趾边嘻闹,一些水草随 水流舞蹈,一些泥沙在飘飘荡荡。   我成了水中世界的一分子,我不再是我,不再是那个呤哦什么天生我材必有 用的我,在虾与鱼的眼里,我只是块安静的石头,只不过颜色有点白。   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得与失应该皆是自己的想法做怪。   美人很好,若真到了身边令自己整天心浮气燥晕头转向那也不好;钱财很好, 可因之招来杀身之祸或为之昼夜不安无法安眠那也不好;功名很好,若为之夙夜 思虑吐血三升还是不好。   忘我,只是忘了。   无所谓春花秋月,无所谓悲欣交集,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天与地。   忘我,只是一个“随”字,一种水流自然。   是这样的吗?我喃南自语。   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块小石,通体晶莹,转眼间就已变幻过无穷的色彩。      石头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再一次悠悠响起,“物”皆虚幻。本相无相,何需示 相;诸常无常,毋须守常。惟有折去自己心爱的东西,或会才知这“色”与“空。 忧如何?怖如何?也不必惧。若欲离于爱,一昧强求,反而不知心之所寄,身之 所托。佛法本无法,只是悟。自然,天籁,这些点点滴滴会帮你启开灵智之门。 莫急,勿燥。你刚才说得很对,随意自然。白云出轴惊鸟飞,晨曦微香饮一杯。 空山细雨如画眉,啾然鸣来人已寐。好了,我要去了。你手上这块木鱼石就算是 我弄坏你的紫竹箫,给你的一点小小补偿或说是我们有缘相识的纪念吧。记得哦, 心里要有善意,不然,它随时有可能溜之大吉。祝你好运。      头颅中央轰然一声响。   那本来正畅游于无边无际中的思感以一种令人难以言语的速度飞速倾塌,瞬 间已化成一点,这就是那块会说话的石头原型么?一念刚触此,这一点已爆炸开 来,黑色虚空中充满无数焰火般的光点,而每一点刚一生成,就又开始了新的爆 发,这种爆发过程将无穷无尽,永不停歇。   因为这就是宇宙,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宇宙。   没有“我”。   因为极大与极小。   极大,大得无法看见“我”的形状;极小,小得无法看清“我”的身影。   还有动与静、明与暗……我缓缓眼开眼睛,一脸泪痕。   阳光在我身上。   天地寂静无声。   小慧正一脸郁闷地看着我,良久,才小声说道,你怎么了?      十九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一切色相,皆为虚妄。   但要观破色相,非是硬逼自己把美女往骷髅处想。   欲“忘我”,先得知“我”,知耳鼻眼舌,知奇经八脉,如是,有身方能无 身,太极便是无极。   是这样吗?      我喃喃自语,手伸出,握住眼前这位女子的手。   目光在她身上游曳。   她容颜甚美,虽是灰衣素袍,却更添其三分艳光。   手软,白,十指若葱,皓腕上系着一个碧绿手镯,盈盈诱人。   我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然后满意地看着这个湿漉漉的痕迹,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脸微有些红,似乎有点慌张,眸子里的光漾了几漾,但很快镇定下来。   我叫小慧。高人。      她似乎忽然想通了什么,嘻嘻地笑,把手从我手掌中轻轻抽出,指向山坡上 两只翩翩飞舞的粉蝶儿,说道,高人,你说蝶美不美?   你说呢?我随口应道,她并没有因我轻浮的举止而气愠。   这很好,不矫揉,不做作。   我的目光落在她腰间、胸口。   她很性感,胸部饱满,腰肢仅堪一握,眉弯,眼圆,鼻挺,耳润,齿白,唇 厚,声音也若清泉悦人。   心底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抓了下,一些莫明其妙的东西渐渐涌出。   她说,我喜欢蝶。   因为生命的短促。   每一秒钟都意味着一种惊喜。   日落风吹,雾湿露重等等为我们所熟视无睹的种种景色对它而言,都是那么 新鲜动人,没有一刻的重复。      我站起身,笑道,蝶在飞,但飞不入青天之上。   潺潺溪水间,更见枯叶几张。   生命不会拘泥于某一形体。   无所美,也无所不美,只要真诚善意、赤子热肠。   对了,小慧姑娘,若你知道蝶本来不过是一只青虫,又作何感想?   我伸手从她头上摘下一只青虫,抛下。   皱起眉,竹林里哪来的虫子?一只鸟忽然从竹枝上斜斜飞下,闪电般从地面 一掠而过,虫子不见了,想必已被它重新吞入口中。   这是一只有着七彩羽毛的鸟,翅翼一敛,歇在旁边竹枝上另一只鸟儿身边, 一摇一晃,过了几秒钟,那只颜色朴素一点的鸟便从它嘴里叼过青虫咽下肚。   七彩的鸟儿便开始放声歌唱,声音婉转啾然。      我哈哈大笑,朝已被那只青虫吓得跌入我怀里的女子促狭地眨了几眨,小慧, 七彩的鸟儿美不美?它可是杀生蝴蝶前生的凶手哦。对了,你知道它现在想干吗?   小慧嘤咛一声,美你个死人头啊。   说着话,脸上已是一片潮红。   不过,这确实怨不得她。   我在说话时,手也未免太不老实了一点。   佛有欢喜,道有双修。   我喜欢她,她似乎也喜欢我,那我便自当好好爱一回她。   我微笑着进入她的身体。   身体也是通往心灵的桥梁之一——譬如,把一夜夫妻百日恩这句话翻译下, 就变成一句挺时髦的话了——爱也是可以做出来的。   当然,这也是一句玩笑话。   我轻咬着她的耳垂,手指打圈像一根羽毛滑过她光滑的身体。   轻风拂过脸庞。   整个竹林隐入一片蒙蒙的光彩中,接近透明,让人感动。      她像一只猫咪来回扭动着身躯。   头发被风撩乱,也撩拔着我的欲望。   生命因为水而存在,一切开始变得粘稠湿润,充满爱液的生命之门虽不为我 拥有,但已彻底为我开放,而事实上,“拥有”这个概念只是一个暂时的过程, 关键就在于经验、感受、明悟。   我用舌头检查着她的潮湿程度,吸吮、吞咽,一会快,一会慢,一会粗野, 一会温柔。   她呻吟起来,几乎情不自禁地嚷出声。   声音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小慧,你喜欢这样吗?   我揉搓着她的乳房在心底轻轻问道。   一片片月光像轻纱一般飞下,有虫儿呜起,声音忽高忽低,很好听,而且, 天地间似乎还有一丝丝尚未凝结成露的水气正在竹叶间滑动。   时间到了哪里?空间到了哪里?为何我还不能至于澄明的境界?心中生起些 许疑虑。      我往四周望去。   那块会说话的石头跑哪里鬼混去了?小慧还在低低地喘息。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在说什么。   她在表扬我,夸我那根玩意会在她身体里跳舞,一会像一枝深情脉脉的玫瑰 偷偷钻进来,一会像一根擦过油的铁棒恶狠狠冲进来。   她说得很煽情,样子也很迷人,绣口半张,媚眼如丝。   只是,为何我不能觉得愉悦?   莫非是因自己有意无意把小慧视作“炉鼎”?所“炉鼎”者,黄帝补虚之物。   据说,为仙人广成子所传。   黄帝他老人家因此得白日飞升。   这些“炉鼎”虽是一群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女人,但在黄帝观来,她们并不 是人,只是一种修道之器罢了。   难道,所谓的“道”只是灭绝人性,视人若“物”?我停下来,犹豫了一会 儿,轻声说道,小慧,你快活吗?   那是我与小慧的第一次交媾。   很惭愧,我并没有在交媾中把自己彻底忘掉。   我还在意太多。   天地一太极,人身一太极,太极为一,又何出天地人三才?你说你话,我说 我话,各思各虑,又何言无你我?   一时间,诸念杂起,诸相生出。   桃花开了,柳枝绿了,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掩面向隅而泣。   我的手臂上出现一个黑臂章。   我又回到我妈身边。      二十      “姚坊”气候温和,按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栖居在上面的人们性格也 不应该恶劣到哪里去。   也许有过那么一个老人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击壤而歌,但他并没有 留下自己真正的子孙。   许多人来了,更多的人去了。   来的人带来掳掠、贪婪、虚伪;走的人带走善良、正直、勤奋。   墨汁般的时间漫过“姚坊”每一寸土地,愚昧、无知、欺善怕恶等等沉淀下 来,然后,就这样一代一代,千年的老树成妖精,万年的王八到处爬。   “姚坊”中再也没有人能够说清自己为什么不姓“姚”,偏要姓什么赵钱孙 李。      我得承认,这些都属于我个人的臆想,只是一种推测,依据有两条——A, 有人住的地方,必定会产生垃圾,如果没有人及时去清理垃圾,那么垃圾便会越 来越多,最后把人淹没;B,把两只性情温和的老鼠放入一个二十公公见方的笼 子里,它们相亲相爱。若把三只老鼠放入这么大的地方,它们偶尔会争风吃醋, 但仍相安无事。若把十只老鼠全塞入这么一个笼子里,它们一定会大打出手,拼 一个你死我活,不管它们的性情曾经是多么温和。      “姚坊”就是这个小笼子,虽然它面积并不小,包含许多乡村、几个县城, 还有一些地方现在已盖起了几十层高的大楼,而站在大楼顶上,让四面八方的风 吹着,也的确神清气爽。   但并没有多少个人有资格站在那些大楼的顶上,包括我。   “姚坊”最高的楼叫国贸大厦。   有一年,我第一次从小县城来到它脚下,为之目眩神迷。   我仰着头一层一层数起来,数得眼花肩酸脖子疼,也没数出一个结果。   这时,大楼里走出一个穿制服的人(我最早以为他是警察先生,现在知道那 叫保安,两者的区别在于,警察先生是先挥舞着棒子打完再问话,而保安要稍微 有礼貌一点,问过话后,视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打)。   他气势汹汹朝我吼道,干吗?   我吓一跳,老实回答,我在数楼,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楼。   他的眼瞪大了,挥舞起手上冒着蓝光的棒子,数楼?那是你数的吗?交钱, 交钱。数了多少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层一块钱。   我汗都吓没了。   我不认识他,但认识他手中的那根棒子,那玩意是一种硬通货,能在“姚坊” 所有的县城与乡村使用,不仅可以买烟喝酒,兴趣来了,还可随便闯入哪户人家, 让女主人或小媳妇乖乖脱光衣服来。   我战战兢兢地说,数了十层。   他把手向我一摊,十块钱。   我把钱给了他。   他推了我一把,乡下佬,滚远一点,你他妈的这个乌龟样子污染环境,有损 这里的形象,懂不懂?说着话,骂骂咧咧回了楼。   他走远了,我咯吱下笑出声。   别人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刚刚至少数到十八层楼,却只付了数十层楼的钱,占大便宜了。   所有的人哄堂大笑。   我也笑。   我知道自己的愚蠢,因为我是一个农民,我就必须这般愚蠢。   我深深明白,如果我不能成为他们的笑料,那么,那根冒着蓝火的棒子会成 为我的附骨之蛆,会让我皮开肉绽永不得安生。      这个道理是用很多鲜血与泪水才换来的。   从我记事起,所有“姚坊”的孩子不仅叫我杂种,而且还弄出许多极富天才 构想的发明来折磨我这个杂种。   譬如,上课铃声还未响起时,一个孩子阴阳怪气叫着我妈的名字,另外一群 孩子则异口同声用嘹亮整齐的声音一起喊道,爽,真爽,真他妈爽。   一开始我为之勃然大怒,冲过去,还没来得及动手揍人,底下一绊,跌了一 个狗吃屎。   等我爬起来,眼前出现的是老师愤怒的脸庞,一个小女生尖着嗓子喊道,报 告老师,陈韪想打人,捣乱课堂秩序。   十有八九,老师会示意我立刻滚出教室去。   等到下了课,这群孩子会将我团团围住,你过来拍一下脸,他过来摸摸头, 嘴里不干不净说着一些难听的话。   若我妄想反抗,或者朝他们脸上吐唾沫,便马上会被他们齐心协力拎起四肢, 抬起来,喊着号子,晃过来晃过去,忽然猛一撒手。   我像一条死狗样滚落在地上。   再后来,我逮着一次机会,潜伏在那个尖嗓子女生回家路上,趁她一个人, 抓住她,一顿狂扁。   可还没等回到家,她就已领着她父亲冲杀过来,她父亲阴着脸,仿佛地狱里 逃出来的恶魔,挥着那根会冒蓝火的木棒,劈头盖脸猛抽,仿佛我是一个穷凶极 恶的罪犯。      那时,我就十来岁,被她父亲打翻在地时,脑袋里转的一个念头竟然是—— 长大以后,一定要“操”这个尖嗓子的女生,“操”得她整日哭爹喊娘,以泪洗 脸。虽然自己并不明白“操”是如何一回事。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操”对一个女 人最大的侮辱。   这个尖嗓子的女生好像叫什么小丫。   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了,职业还挺光鲜。   我也确实“操”过她几次,可她不仅在我“操”的过程中大呼小叫,让我 “操”得更用力一些,还会在“操”完后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再去 “操”。   只能苦笑。   我曾经问过她,是否还记得小时候我狂扁过她。   她说,哇,你那时就对我有意思,动坏心思!还能说些什么?多年以后,我 有幸读到一篇文章,《影子跳舞 ——重读米兰·昆德拉〈玩笑〉》,不禁哑然 失笑。      “一只狠狠挥出的拳头,击中的却是可笑的棉花糖,手上,还粘上了轻易舔 不掉的滑腻的糖渣。昔日的仇恨,已无处着力。向谁报复?一个被毁了的人,该 找谁要回原本的自己?……人,单薄如一个轻如鸿毛的影子。而历史,却随意地 把影子拎过来扔过去,老鹰抓小鸡似的戏弄。”      一个玩笑罢了。   可我为何仍忘不掉这些玩笑加于我身上的耻辱?   那些孩子的才能是无限的。   一条发情的母狗被拉到学校,几个膀阔腰圆的孩子牵来几条公狗,当着我的 面,喊我妈的名字。   我的抽屉里,随时能看到两只被胶水粘在一起正在交尾的动物,有时是蜻蜒, 有时是甲壳虫。   它们无一例外都贴着写有我妈名字的纸条。   他们在这种游戏中获取了最大的快乐。      恶毒能让人升华,从而拥有魔鬼的力量,人便以为自己真的能够杀死上帝。   是这样子的吗?唐缸与唐婉在学校里的日子并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们都 有一个共同的妈妈。   命运就这样在我们三个人心底投下浓重不可磨灭的阴影。      多年以后,我为唐婉的事找到唐缸请求帮助时,他冷冷说道,我帮不了。   他的老婆在一边嗤嗤冷笑。   我说,看到妈妈的份上。她喂养了你,也喂养了姐姐。你与姐姐可是真正的 亲兄妹。   他的脸色瞬间铁青,狂吼起来,我没有那样一个妈妈,我更没有什么妹妹, 还有你,请给我滚出去。   我砸破了他的头,并在他老婆拿起电话准备拨打110时,抽过去一个大嘴巴。   唐缸自从考上大学后,与家里的关系日渐疏远。   我能理解,也不愿去打扰他什么。   可现在,姐姐唐婉出事了,摆平这件事情只需要一点钱,妈妈没钱,我也没 有,唐缸有。   他不应该这般绝情,虽然妈妈、姐姐与我都或多或少给他带来了耻辱。   我只是一个小混混,也不是他真正的亲兄弟,他可以不认。   但妈妈,姐姐却又是因为什么才给他带来耻辱?      屋子里很静,没有灰尘,有大屏幕纯平彩电,有手提电脑,对面墙壁上还有 一张墨意淋漓的横幅,上书四字,难得糊涂。   这是郑板桥的笔迹。   当然,这是赝品。   我迈进唐缸家门,说清来意。   唐缸拒绝了我。   我说,只要三万块钱,算你借我的,赶明儿还你。   唐缸的老婆从屋子里走出来,说道,赶明儿?拿什么赶明儿?你以为是赶鸡 赶鸭啊?唐缸的老婆把这个“鸡”字说得特别重,而且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没看我,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放,我们家的唐缸就是太老实,整天就惦 记着对人好,这不,老鼠爬到称杆上,竟然找上门来要钱。   你以为我们家是开金铺的啊?她转过脸,哼了一声,就是开金铺的,那也没 有,别“打惯”了。否则以后小猫小狗进屋也得要打发了。哎,我说你有完没完?   我陪着笑脸小声说,嫂子。   唐缸的老婆俊脸更白了,嫂子?怎么我与唐缸摆喜酒时没见着你这个小叔子? 听说挺酷的啊,浪迹名山,要寻师拜艺。现在更是不得了,能被人拿刀追着满街 跑。我可不敢认你这个有本事的小叔子。哪天,混黑社会的摸上门,先杀后奸, 先奸后杀,自己怎么死的都怕不知道。算了,算了。唐缸,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 拿了钱快走,也真是倒霉,唐缸怎么就有你这样的亲戚。瞧着都恶心。   我没言语,唐缸起身拿了一叠钱扔给我。   大约千把块钱。   我没起身。   唐缸说,钱给你了,你还想怎么的?   我说,不够。   唐缸的老婆哎哟了一声,敢情人家嫌少。牙齿间还冒冷气哩。   我盯着唐缸。   唐缸捋捋头发,面无表情,侧过身,去看那张横幅。   我说,唐缸,你就不会觉得不安,内心有愧?难道你天生就这样天性凉薄? 可为何你是那么疼我,疼唐婉,并为我们一次一次与村里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有一年,你牵着我,牵着唐婉,漫山遍野去摘映山红。映山红的花瓣是可以吃的, 淡淡的,有股清香。我们吃得开开心心,玩得兴高采烈。后来,唐婉的脚忽然被 毒蛇咬了一口,你立刻撕破衣服,包扎好,弯下身子就大口吮吸,没有半点迟疑。 大家都说是你救了唐婉,可你的嘴巴却整整肿了几个月,还害得你的同学给你乱 取了不少绰号。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就一点也不记得吗?   唐缸的老婆打断了我的话,忆苦思甜怎么的?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我们 家唐缸为你们家做过那么大的牺牲,哎,我说你,怎么好意思再厚脸皮进来?   我愣了下,他妈的,这个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牙尖嘴利。   我咬咬牙,继续往下说,大哥,就算我求你了,你是不是要做弟弟的给你下 跪?   唐缸的老婆尖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敢情你膝下全是狗屎。怎么动不动 就嚷什么跪不跪?你以为自己是农民,就能吓得了谁?现在早就不是农民造反的 时代,稳定压倒一切。我告诉你吧,呸。休想。就这一千块,要就要,不要拉倒。 别给脸不要脸。早看你们那家人不顺眼,都是一窝贱货。   唐缸的脸抽搐起来,但没哼声。   我血往上冲,强自忍下,说,大哥,今天算我最后喊你一声大哥了。就问你 一句话,借,还是不借。   唐缸的老婆从沙发上跳起来,怎么的?不借!你想动手打人?   我没理她。   看唐缸。   唐缸淡淡说道,我没有钱。借不了。   我抄起沙发间的茶几砸了下去。   唐缸,你他妈的没人性。      二十一      坦率说,我并没有资格揍唐缸。   被耻辱扭曲变形的又何止是他一个人?只不过,他选择了逃避,远远躲开, 而我选择的是近乎于自暴自弃。   但我不恨妈妈。   命运不在我们手中,路更多的是由别人而不是自己来决定。   丛林法则是适者生存,不是强者生存。   所谓的“强”只是须臾,如风轮转动。   贝多芬同样掐不住命运的喉咙,再优美的旋律也挽救不了他逝去的爱情。   除了自欺欺人,剩下的只是一刹那的明悟与体验,或者悲欣交集,或者从容 淡定。   没有人能够跨越得了生与死的尽头,来到天地初辟混沌虚无处。   “生”是一把筛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来回抖动,人在上面打着滚,注定要 遍体鳞伤。   “死”则是一把镰刀,对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一视同仁,冷漠地,一一收割。      妈妈不是我们所能选择得了,正如我们自己身上的肤色。   爱妈妈,这应该是一种本能,而不应该是理性思考得出来的结果。   理性是一种方法,是抽出感性的片爪只鳞对其归纳、总结、演绎、推理。   它所研究的是现象。   它本身并不是现象的本质,它试图给出结果,但这个结果必须不断修正。   它很精明,不过,并不富有远见。   它能制造出各种武器,却没有法子销毁掉这些武器。   人类因为理性而随时处于覆灭的边缘。      小慧说,你这是在放狗屁。你给我讲故事,跑题跑到哪里去了?理性?感性? 好臭,好臭。我听不懂,拜托能不能来一点刺激的?对了,你大哥的老婆好生刻 薄,倒是考虑可以弄到我这观里来,专门对付你这种无耻之徒。   小慧蜷缩在我怀里,懒懒洋洋打着哈欠,像一只小猫,指甲上涂着鲜艳的丹 蔻,衣襟敞开,露出小半个雪白的乳房。   她用手戳了下我的脸,哎,陈韪,你口口声声这个那个,可别以为我听不出 来,你心里同样对你妈不无怨恨,只不过,没办法,便换着花样哄自己不难过。 做女人真可怜,好不容易把你们这群小兔羔子养大了,还要受你们的嘀嘀咕咕。      我已告诉小慧我叫陈韪,还告诉她,我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时代。   前半句话,她姑且信了。   说句老实话,她也得再找出一个符号来称呼我,没有哪一个女人在与某个男 人上完床后,还愿意把这个男人称之为高人。   这里有一个常识,当男女之间的距离为零时,女人看男人的视线必定是居高 临下。   我说的后半句却逗得她差点笑掉下巴,直揉腮帮子,说牙疼。   只能苦笑。   因为我拿不出证据。   李白、杜甫的诗,她吟得比我还抑扬顿挫。   而谈起苏轼、陆游等等,她却认定我是在讲故事。   我若有菩萨的无上神通,立刻变出一支蓝天六必治牙膏,来帮她治疗牙疼, 似乎还有一点说服力。   可惜我没有那个本事。   我还曾尝试过其他一些方法,但都被她轻而易举地否决掉。   譬如,我指着天上的鸟,对她说,以后,有一种铁制的鸟,叫飞机,人们可 搭乘它在天上飞。   她咯咯乐着,顺手就把床前的烛盏递给我,叫我飞给她看。   我当然无能为力。   说到后来,我投降了,不再浪费口水。   人,只会相信在他们经验与阅历之内的东西。   所有与此相悖的,毫无疑问是谬论,得扔火堆里烧死。   我有一点遗憾。   为什么自己当年不好好看看历史书?虽说不一定能找到这位小慧姑娘的记录, 历史毕竟是伟人们的传记,老百姓顶多是其中的一些标点符号,但从伟人们的日 常起居中,应该能找出一些能令小慧信服的蛛丝马迹。   可惜那时,我并不知道小慧就是鼎鼎大名的鱼玄机,等我知道时,一切也晚 了。      我说,我不恨我妈妈。我只想弄清楚一些东西的来龙去脉,从而尽可能求证 出意义。   小慧说,意义?什么是意义?天亮了,亮得人睁不开眼;然后天黑了,黑得 人不管把眼睛睁多大,还是看不清楚。这就是意义。   小慧的话像一串绕口令把我弄糊涂了。   我只好嘿嘿地笑,轻轻揉着她的乳房。   我此刻所能把握的,也就是这对迷人的乳房,它是如此真实,有血有肉有香 味,上面还摆着两粒鲜嫩的红樱桃。   也许,我并不是来自未来,只是一个叫陈韪的落魄乐师,因为一曲箫声,打 动小慧,因此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小慧脸若桃花,吱唔了许久,忽然说,对了,你还没说你姐唐婉怎么了?   我说,这重要吗?只是你认定的一个故事罢了。   小慧说,故事好听有趣,能打发时间,能让人愉悦,这就足够了。噢,请原 谅我说得这般直接。真的,你都可以去当说书人了。   我哈哈大笑说,有人讲,语言文字都是枝叶,可通过流水线生产,但故事却 惟一,不可替代,弥足珍贵。没想到,你还是他的知音啊。   小慧说,难道不对吗?   我说,故事就是鸦片。会让人上瘾,不可自拔。故事本来只是一个载体,它 记录的是生活的真实。你这么爱听故事,不怕有一天,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中抑 或是在故事里?   小慧起身在我脸上叭唧亲了一口,听说庄子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蝴 蝶,醒来后,就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子了。哎,你说我听多了你讲的故 事,真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会不会成为一个“慧子”啊?      “慧”你个头啊,干脆叫“贞子”拉倒。我推了小慧一把,喃喃自语,庄生 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自己得去外面看看了。   小慧一把拽紧我,外面有什么看的?还不是一些鼠头獐目。   我回过头,也在她脸上叭唧亲了一口,笑起来,不去一下外面,又怎么知道 自己正在里面?阳光三月,草长莺飞,轻风徐来,蛰虫鸣奏。憋在屋子里会闷坏 人的。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人袅袅,歌声飘,春天为你笑弯腰。红颜嫣然说 声妙,君正青春年少。春意闹,春意来得早,与春携手去登高。青山开怀笑,风 物真妖娆。道声春日好,春天永不老。哎,小慧,我唱的歌好不好听。   小慧已从床上坐起,白了我一眼,乌鸦叫。      在等待小慧梳妆打扮的一个时辰里,我在纸上写下一段话。   心里很静,恍恍惚惚触又再一次摸到天地间的奥秘。      “我相信这个世界是非理性的。   我相信爱是不可以加减乘除的。   我相信我的存在、我的善念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好的改变。      神来到梦里。   我在此间而非彼处获得启示。   众多神灵汇成简单的一。   我看见花朵在虚空之中飞扬,一瓣一瓣,黑色的花朵,黑色的虚空,无数层 黑色重重叠叠。      黑色是有重量的,犹如灵魂蛰伏在我们心底。   我听见音乐流淌的声音,这些声音波光鳞鳞。   黑色是生命的虚无,先天地而生,得混沌之意,寂行而不殆。   我在黑色中触摸到虚无的实质,那是善意。   满天花开花谢,满眼潮来潮往,原本都是善意的体恤。      神在我们心底,不在别处。   我们所祈祷的,所渴望的,所追寻的都在我们的梦里。   梦逶迤而去,如山脉行于大地,如星汉遍撒苍穹。   生命的意义在梦里。   乍晴还雨,乍寒还暖。      一张张画面在刹那时云蒸雾蔚,又于刹那时云消雾散。   留下的只是喜悦,只是满心欢喜。   我给你我所有的。   只要你愿意,你都可以拿去。   我的朋友,请相信我,付出比得到更有意义,它得带你进入涅磐,进入不生 不灭的空间,你将在那里纯净,通体透明,获得比永生更为美妙的滋味。      世界因奉献而丰满。   把手给我,把你给我,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红尘是一道门坎。   你可以跨得过去,不再为外物所拘。   鸟飞并不一定需要翅膀,它想飞,它便能飞,在梦里,我们本就是无所不能。      不要害怕,不要恐怕一些支离破碎,一无所能的只会是欲望本身。   上帝不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它只是我们心中的一根手指,指引着善意的方 向。没有人能够明确地告诉你门背后是什么,在那个涅磐的空间里,一切物的存 在都将消失殆尽,只有无可言状的愉悦填满你的意识。   这个世界的本原是虚无。   不要畏惧,不要怀疑,不要用尘世中的知识来推理分析,把心放开,把自己 忘掉,与花儿共呼吸,与清风同轻叹,与明月相徘徊,你能走得进来,在迈入门 坎的那一瞬间,你会明白我所说的,你或会因此而潸然泪下。      生命存在的形式有许许多多。   你我只是其中一种。   当你想起某天看见的一朵花,一束阳光,心中一动时,请你相信自己在那时 的感觉。真的,没有比感觉更重要的东西。      我相信你。   我相信善意。   我相信天地之间全都是为了你。   你是惟一。   我热泪盈眶。   我喜极而涕。   我彻悟了生命的欢喜。   我愿把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全分享给你。      亲爱的,当年华逝去,红颜成了白发;当苍海桑田,明珠有了眼泪;当你的 眼神渐然清澈;当你轻轻握紧我的手,你会明白的。   先要去信仰,而不是怀疑。   怀疑或许能在破而后立中建构起一些东西,但它并不能给出最后的答案。      请相信我,未知的只是欲望,而不是心灵。   宇宙有着无限,生命当抛弃肉身后亦有着无限。   两个无限如阴阳之鱼,泼喇喇游,泼喇喇响。   我们所在的今生今世便是我们的顿悟之处。”      我微微笑。   等待女人,也是这么奇妙。   因为,美。   小慧已梳洗一新,比竹林初见时,更令人惊艳。   我把这张写满字的纸,随手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今生今世,我与小慧,是这样的吗?         二十二      我在长安的大街小巷行走,影子从每一个人心底飘过。   没有人看见我,我静悄悄地触摸着他们的心灵。   他们为各种情绪所左右,所操控,就像一个个身不由已的木偶人,或悲或喜, 或怒或怨,或拳打脚踢,或含沙射影,但有趣的是,他们之中并没有一个人意识 到这点,反而群起而攻之,把街头一个正高举手臂,高呼着“我们是木偶”的白 胡子老头打得肚皮朝天。      毫无疑问,这个白胡子老头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攻击力几乎为零,不危 险的精神病人。   很快,白胡子老头便被人群踩入泥浆,泥浆中冒出几个硕大的泡泡,味道很 臭,不过,颜色倒是可爱得紧,五彩缤纷,而且,还会咕嘟咕嘟响。   一个铁甲武士乐呵呵地用刀尖挑破了这些泥泡。   泥泡里冒出一些古怪有着质感的花纹,像八爪鱼的触手上下翻滚,非常好看。   街边一些艳丽的女子顿时蜂拥过来。   铁甲武士乐呵呵笑着,用刀拍击着女人们肥硕的乳房与臀部。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种古老的调情动作,这些女子在被他拍打时,无不向他 频送秋波。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些艳丽的女子竟然一个一个地被铁甲武士拍入气泡里了。   那些触手勒住她们的脖子,来回拖动。   她们翻着白眼,手掐住自己喉咙,蹬着腿,乳房与臀部似乎都有一点不甘心, 来回晃动,像是要划水。   没过多久,整个的身体便被触手上分泌出来的一种粘液彻底溶化,吞噬掉她 们的触手便迅速地变粗、坚硬、发红,样子倒有点像男人勃起的阴茎。      令人诧异的是,这些女子似乎看不见正在眼前发生的事情,一个个笑靥如花, 一边向铁甲武士送着飞吻,一边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摘触手上的那些花纹,然后消 失。   没有人注意到同伴已经不见,同样也没有人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少, 而且,当粘液已淹至她们修长的脖颈边时,浮在她们脸上的仍是笑容。   她们不会疼吗?纳粹把犹太人送入毒气室时,也会微笑地告知这些犹太人— —只是让他们去公共浴池洗一个澡。   可这个铁甲武士只是漫不经心拿着钢刀随手拍来拍去,就好像她们不过是一 群没有生命、不会思维,只会傻笑的气泡。      这些艳丽的女子究竟是怎么了?我往四周看去,地上没有血迹。   人群依然熙熙攘攘。   铁甲武士的长官与队友或是蹲在墙根处用一面放大镜研究一口唾沫,或是双 腿叉开坐在墙头用尖刀刮着自己的大腿根处。   有两个则背靠背互相磨着嘴皮子,一个说,妲已的乳房是金子做的,另一个 说是馒头做的。   一个说他在砍下妲已脑袋前偷偷摸了一把,另一个说他偷偷摸过两把。   一个路过的年轻人随口应道,妲已只有一个脑袋,哪能让两个人来砍?两个 士兵都生气了,也没说你管得着吗?提起刀扑通两声,就把年轻人砍成四截,然 后,将滴血的刀尖往鞋底上擦了擦,继续着他们的高谈阔论。      他们脚下的土地甚是奇怪,比吸血鬼还厉害。   那么多的血液,哧溜一下就没影了。   对了,还有年轻人的尸首,一眨眼的功夫也就无影无踪了。      妲已可能真的不只两个脑袋。   据说,她还是狐狸,也还是女娲大神为解决情欲煎熬而弄出来的化身。   当然,这些都是据说,并当不得真。   毕竟,我又没有与妲已上过床。   我也没有兴趣与这些士兵争论出一个是与非。   我只是为刚才那些女子身上发生的事感到惊讶。   那简直像一场伟大的行为艺术。   或者说是一场心甘情愿的S与M之间的游戏。   我记得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书名是什么倒是忘掉了。   就是谈杀人,谈理性的杀人,譬如战争双方绞尽脑汁想出的种种奇谋妙略— —无非就是多杀一些人。   书里面还谈到一种奇怪的现象,就是受害者与害人者的理性合作。      “理性”这个词源于古希腊。   现代博奕要求人们使用自己的理性把损失减到最小,那么一群相对弱小的受 害者在面对他们无以反抗、强大的害人者时,他们多半会彼此互相憎恨(而不是 去憎恨害人者)。他们希望同伴的血能够延缓自己被害的时间,哪怕是多几秒钟, 那也是好的。即便屠刀挥到头上,逃无可逃,也了让屠刀能够一刀砍掉脑袋,而 不至于将自己千刀万剐,他们也会努力摆正姿势,甚至不忘最后对害人者露出一 个媚笑——这也就是那些被皇帝砍了脑袋,但没有车裂炮烙满门抄斩的臣子们之 所以要高呼皇恩浩荡的道理所在吧。      这似乎能够说明一点问题。不过,好像还是两回事。   我想了想,钻入铁甲武士的心里,轻声问道,为什么?   铁甲武士显然吃了一惊,愣了一会,这才喃喃说道,她们不是人啊。只是一 群奴隶。老实得很。何况,我现在的确闲得发慌,总得找点事玩吧。   我问,不会砍到手软?   铁甲武士说,是刀砍,不是手砍。中间距离大得很。   我说,为什么她们被杀前对你笑,被杀后还笑?她们有病吗?   铁甲武士说,被杀前对我笑,是希望我能帮她们赎身脱籍;被杀后对我笑, 是因为她们的日子实在苦不堪言,整日做牛做马,活着不如死了好。   我问,这么说,她们是在感谢你?你这是积德修善,超渡她们?   铁甲武士说,本来就是。我的队友们才懒得干这活呢。这并不属于工作。      我沉默下来。      二十三      王小波说,沉默的是大多数。   事实上,沉默着的,也一定得是大多数。   广场必须存在,一个广场只能容纳少数的声音。   声音多了,那不叫广场,得叫菜市场。      我在长安街头继续行走,耳边闹哄哄一片,听不清楚人们在说些什么,一张 张嘴巴,或长或宽或圆或扁,它们箕踞在不同的脸庞上,样子很像是一挺挺机关 枪。   有的则正在兴奋地射击,一边射击,一边手舞足蹈;有的枪管已经发烫了, 嘴角涌出白色泡沫,这让抠动板机的人看起来状若疯狂。   茨威格说,根据手的形状、颜色,以及在等待、攫取和踌躇时所洋溢出来的 情感,就可以判断出手的主人的性格。   看嘴巴也能够。   百般性格同样可以在人们说话时表露无遗。   譬如,嘴角抿起的,性格偏于封闭;嘴角向上撇一直不变的,虚伪矫情;说 话速度比较慢的,心思缜密;不时舔嘴唇的,内心紧张,多半爱慕虚荣……   当然,这些性格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不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   虽然,我很想看看他们是如何生活,但我毕竟不能真正进入那个时代。   我的存在可有可无,就算我指着某个人的鼻子对四周的人大声嚷道——这是 一个阴谋家,也没有人理会我,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   我也没有兴趣向茨威格先生学习来写小说。   我不是作家,作家是一种高贵的称呼,他们在虚幻里构建真实,不管他们自 己是否承认,他们的作品必定会影响着人们的心灵。   而我仅仅是一个喜欢吹箫的男人,箫声也只供自娱自乐。      我叫陈韪,我跑来到这里干什么?   这里又是哪里?   我来到人们的头顶,往前方看去。   黑压压的人头漫无边际。   这的确是“大多数”,不过,只是一长串零,他们是下等人,所以,注定要 被其他几个阿拉伯数字驱使。   他们从来就没有机会充当分母,本身更无法进行加减乘除。   当然,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是零,意味到“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们有能 力将一些东西归零。   但这种能力,也必须要有一些不甘心臣伏的阿拉伯数字才能开启。      草在屋顶舞蹈。   阳光像一堆破棉絮被风拉扯得七零八碎。   那个叫“姬发”的男人正在屋顶下接受百官的朝贺。   这是一个面目宽大的男人,一把一米长的尺子是无法量出这张脸庞具体的长 与宽。   因为宽大,所以威严,所以连眉角眼梢、每一次的“呼”与“吸”,都无不 透出浓浓杀气。   百官屏息,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封神榜》里提到的那个白胡子的老头, 只有一堆奇形怪状的人,或鸟喙人身,或人首蛇身,或胁生双翼。      这就是统治着“大多数”的“少数”?我好奇了,忽然又看见每一个官员的 屁股下都坐着一把人骨椅子,颜色迥异,大小不一,椅子的大小与颜色似乎还决 定着他们与姬发之间的距离,越靠近姬发的,椅子越大越鲜艳。   当然,所有的椅子都没有姬发屁股底下的那把来得大,来得金碧辉煌。   人骨头也会金碧辉煌?这可真是纳闷。      这时,姬发说话了,声音谈不上好听,声调忽高忽低,扯得人心里难受得紧。   他说,各位请先把鸟嘴巴蛇屁股什么的都收起来吧。虽然,我们并不是 “人”,是“神”,但要统治“人”,多少得有点人样,这样才有亲和力嘛。   姬发的声音刚落,百官的形状一样子就改了,或憨厚忠直、或英俊挺拔…… 还真别说,若没有亲眼见着他们变身,还真不敢相信他们原本只是一头头说不清 是畜生还是人的东西。   他们屁股下的人骨椅子也被藏入宽大的衣襟下。   屋子里一下子就变得赏心悦目,不过,那股淡淡的凶秽腥气还是挥之不去。   一个离姬发最近的中年男子显然注意到这点,眉头一皱,袖子里变戏子似的 滚出几个宛转娇啼的绝色美女,双手一拧,美女还来不及多呻吟几句,吱地一声 响,顿时化作一缕缕青烟。   屋子里的味道开始好闻了。   姬发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中年男子头一低,禀告大王,宫里逃出的一男一女已为铁甲武士所击杀。为 防危言耸听,臣建议,须找画师等等将大王形象、事迹流播天下。大王乃“天神” 下凡,天下命运皆系于大王一身。我等是辅佐大王之“小神”。如是,庶民心定, 必当日日跪拜于大王神像前,以谢大王之恩。   一尖嗓男子立时应道,大王的话微言大义,一句顶一万句。大王的思想如亘 古明灯,指引我们前进的方面。然,崇拜需形于仪式,一干庶民方能时刻铭记于 心。臣建议,令文章之人记录下大王的一言一行,制成红皮书,毋论何人,必须 持此书在大王神像前,早请示,晚汇报。另,不妨派出伎师,教庶民日夜苦学 “忠字舞”,如是,庶民之心必当对大王固如金汤……   我差点就笑出声。   这些话虽然不伦不类,却好像熟悉得紧,似乎在哪里听过,可一时半刻偏生 记不起来。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声音不大,很媚,我的骨头一下子就酥掉了大半。   我往姬发的身后看去,在一堵墙壁后面,我看见一个女子,她的嘴里正像鱼 一样吐出各种泡泡。   心中一动,我往身下看去。   然后,便真的看见了一条鱼。   它从水桶里跳出,显然,不甘心被挑选屠宰的命运。   它滚落在尘土中,使劲蹦达。   一开始,它生气勃勃地蹦到一个高度。   这个高度有它自身几倍长,这很令它骄傲,这种骄傲从它有力摆动的尾鳍便 可以看得出来。   遗憾的是,这个高度只有人的下半身高。   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并不会时刻紧盯着彼此的下半身,他们打着招呼,脸上 盛开着笑容或者诅咒,互相恭手祝贺或戟指大骂。   他们很忙,这条鱼又没有能力跳到他们的头顶上。   所以它眼看就要被人踩成一团肉浆。   奇迹出现了,一片血泊忽然出现在这片能将鲜血在几秒钟内吞噬得干干净净 的土地上,人群哄然一声,鸡飞狗跳,惊声尖叫,往四周散开。   鱼落回血泊里,眨间,就已生机勃勃。   这是一条母鱼,恢复元气清醒过来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疯狂地追逐、撕咬血 泊里的种种微生物。   它的形体一下子鼓涨起来。      百官已经退去。   女子走出后屋,走到姬发面前,盈盈一拜,大王,这些人安得是什么心?明 着说为大王造像,怎的互相之间还为谁来派出那些画师、伎师什么的大打出手?   姬发眉头一皱,他们想把我拿到火炉上烤。借着钟馗打李鬼。这些人,居功 自傲,自以为江山是他们把脑袋别在裤袋上打下来的。明着恭敬,暗地里各拨着 算盘。我取纣王而代之,他们说不定就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来取我而代之。这不, 那什么的来着,竟然敢不听我的吩咐便把美女化作檀香,眼里还有我吗?说到这 里,姬发声色俱厉。   女子却浑然不怕,大王,消消气,奴婢虽一介女子,但定能把他们一一收拾 干净。   姬发哦了一声,你不是一只狐狸吗?有这么大本事?   女子浅笑嫣然,也不说话,就地一转,顿时就成了一只眼珠血红的斗犬,吠 吠狂叫,就欲往外冲。   姬发一把拽住狗的皮毛,脸上表情由忧转喜,哈哈大笑,好,果然不错。放 心,明天,我帮你在前厅设一个位置。你来抓这些事。让他们嘴咬嘴,一嘴毛。      我也笑。   这些都跟看戏法一样。   我喜欢看戏法。   从小,我就爱与唐婉偷偷溜去看戏法。   有的戏法不需要花钱买票。   譬如,看爆米花。   院子里偶尔会出现一个满脸烟灰色的老头,用独轮车推着一大堆东西,咯吱 咯吱走着,忽然,拖长声调——爆——米花——哟。   这个“哟”字像一把钓子,在空气中先是轻轻一颤,然后飞快上抛,动作干 净利索,余音缭绕。   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孩子的心差点就被它钓出了嗓子眼。   他们便像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盛大节日,来不及穿鞋光着屁股,从屋子里钻出 来;一溜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山坡上跑回来;或者从树上“噌、噌、噌”飞快 地爬下来。   老头走到哪,孩子们便跟着到哪,一片黑压压人头,并且常常为谁能占据紧 跟老头的那个位置你推我搡。   孩子们虽然多,老头的生意却不是很好。   他只受孩子们的追捧,并不受大人的欢迎。   米是用来当饭吃,不是用来爆成米花当零食吃的。   院子里的孩子几乎都因为偷偷把家里的米拿来爆米花或者对父母说想吃爆米 花,挨过打。      爆米花确实非常好吃,又酥又脆,就算自己没得吃,在旁边蹲着闻闻味道那 也是好的。   我与唐婉经常几个小时蹲着不动,目不转睛盯着老头的一举一动,只觉得他 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变戏法的,心里还使劲咽口水——要是我妈也会爆米花,那会 有多好啊。   说来惭愧,有一次,我偷偷钻入老头用来爆米花的长麻布袋,结果,人差点 就在里面窒息过去。   包裹着铁皮的麻布袋可真沉、真长,里面也真热、真黑。   老头逮住我,生气了,用脚踢我,骂骂咧咧。   我便拼命跑。   唐婉跟着我跑。   唐婉知道,这时,我口袋里一定会装有一小把从麻布袋里捡来的爆米花。      我露出笑容,想起唐婉。   但屋子里的动静很快又吸引了我的视线。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姬发面前居然出现一台爆米花机。   我揉揉眼睛,再看,确实是一台千真万确的爆米花机,黑铁铸就,只是做工 稍嫌粗糙,而且非常大。   那个会变身的女子咯咯笑着,手脚麻利地解开墙角的一只布袋,把里面的东 西掏出来——不是米,是一个个人,有手有脚有脑袋的人。   女子每掏出一个人,便小心翼翼往上面吹口气,然后扔入已揭开盖子的爆米 花机里。   她的力气可真大,怪不得那些人虽然神态可怖、咬牙切齿、双目出血,却没 有一个人能够作得了声。   人全被放入机子里面。   她合上盖,加炭、点燃,转动把手,很快,整台爆米花机通体就映出一层炽 热的红光,而且,不时能听到一种近似于把豆子放入没有油的锅里干爆时发出来 的声音。      小时候,我并不明白一把米为何随着“砰”一声巨响,体积就会陡然胀大好 多倍,而且好吃得想把舌头也吞掉。   后来,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   书上说:当给爆米机加热的时候,密封在罐里的空气的压强会逐渐增大;同 时,装在里面的大米逐渐被加热,贮存在米里的水分也逐渐蒸发出来,聚积在铁 罐内。罐的温度不断升高,罐内气压越来越大,这种高压阻止米中水分继续蒸发, 使残存在米中的水分也逐渐升温升压,一个个米粒像憋足了气的小气球,只因为 受到罐内气压的约束,它们才不能爆开。当罐内气压升高到2—3个大气压的时候, 便停止加热,拿长条布袋套在爆米机口上,打开盖子,一声巨响,大米喷到布袋 里了。高温高压的米粒突然进入气压较低的环境中,憋在米粒中的高温高压水分, 失去了约束力,便急骤膨胀,使米粒迅速胀大,变成了爆米花。   书上还说,人肉又称“两脚羊”,味道好极了。   可煎、煮、闷、烩、炒、烤、炸、煸、涮,还可清蒸、红烧……   这个会变身的女子可真有创意,居然想到用爆米花机来做这道点心。   难怪说,知识就是力量,力量就是权力,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      姬发的眼里已露出迫不及待之色,嘴角淌出涎水。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   屋子里已漫出一股奇香。   人吃人,这有一点恶心。   可当一些人被炸成“爆米花“,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样,人们在咀嚼他们时, 还会恶心吗?      二十四      咀嚼是一个极富快感的词汇,活色生香,令人食指大动。   咀嚼别人或者是被别人咀嚼,这用来打发漫长、无聊的时间,倒确实不失为 一种好法子。   何况,咀嚼的确能够促进脸部血液循环,煅炼肌肉,有益美容。   年轻的,因为咀嚼而凶悍、迅速、气势昂扬,精神抖擞;老了的,下半身已 埋入黄土堆,却仍然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就连 脸上每一块老人斑也仍像一头朝气蓬勃的野兽,择人欲噬。      过去我一直不明白那么多孩子为何时时刻刻嘴里都喜欢咀嚼着一块泡泡糖或 口香糖。   后来,明白了,咀嚼是一种本能,就像老鼠,它不咀嚼,不把牙齿往桌椅腿 上磨得嘎嘎响,心里就难受。   这里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孩子们的咀嚼动作形之于外,一望即知,而要见到大人们的咀嚼动作,不大 容易,需要一点“机心”、三寸“仔细”、十分“留意”。   当然,这是大家都想咀嚼别人又谁都奈何不了谁的时候。   而若在某个饥饿的年代,谁他妈的不想方设法去咀嚼别人,同时提防着被别 人咀嚼,谁他妈的就不是人,而且,连牛鬼蛇神也不配当。   所以那个时候的咀嚼不仅能嚼出花样,还能嚼出高潮。   譬如,你把老婆给我,我把儿子给你,互相换着嚼;又譬如,你嚼我一口大 腿,我嚼你一下胳膊,一下一下,两个人最后都只剩下一张嘴,心肝胆肺、花花 肠子什么的早为对方嚼干净了。      我妈说,讨债鬼姐姐疯了后,什么东西都放入嘴里嚼,一根草、一片废纸、 一小片已经干硬能拈在手上的粪便……我妈用大拇指粗的麻绳将讨债鬼姐姐吊起 捆好,绳子穿过墙壁,里三圈,外三圈,缠得结结实实。   她仍能嚼断绳子,跑到外面,冲向那些向她投掷石子的孩子。   她咬住一个孩子的手掌,那个孩子像一头要被宰了的猪尖嚎起来。   讨债鬼姐姐兴奋地吐掉嘴里这一片鲜血淋漓还正在呻吟的肉,准备冲向其他 人时,另一个孩子,偷偷抄起一根从工厂摸来的铁管,恶狠狠地朝讨债鬼姐姐的 脑袋砸了下去。   顿时,鲜血四溅,脑浆迸裂。   奇怪的是,讨债鬼姐姐并没有马上死去。   她的生命似乎因为疯癫变得极其强壮,极其傲慢。   她扭过头,看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先前的勇气在讨债鬼姐姐的目光下立刻灰飞烟灭。   他哆哆嗦嗦瘫下来,瘫在地上,像一滩泥,眼泪、鼻涕、小便一起涌出。   讨债鬼姐姐并没有因为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放过他,低低喘口气,狰狞地扑了 过去,像一头受了伤的雌豹子,一口就在那个孩子脸上叼下一块肉。   他们两个扭成一团,讨债鬼姐姐始终一声不吭,只有那个男孩凄惨的叫喊救 命的声音在空中惊恐地四处逃窜。   等到大人们赶来时,那个男孩身上已多了数十个血淋淋的伤口,就连下面那 根玩意也被讨债鬼姐姐齐根咬掉。      讨债鬼姐姐死了,身子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那个男孩也死了,整个人就像一张用筷子捅过,满是窟窿眼的废纸。      我问我妈,讨债鬼姐姐怎么疯了?   我妈喃喃自语,当时,要是用拇指粗的铁链捆住,就好了。   我妈扭过脸望着院子外像蝴蝶一样上下飞舞的阳光,继续说,怎么当时就那 么大意,没想到用铁链子呢?我妈像祥林嫂般絮絮叼叼了好久,反复地说,反复 地问,好像这天地冥冥间真有一个神祗能够告诉她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她茫然地撸着眼泪与鼻涕,眼神空空洞洞,里面没有火星,只是死寂。   有好几次她把鼻涕与眼泪撸到我身上,却不自觉。   泪水会刺痛眼睛,我妈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大。      我妈说,讨债鬼姐姐的疯病时好时坏。   没发疯时,她特别乖,烧水、做饭、煮猪食、上山拣柴、帮唐缸穿衣服、喂 唐婉吃饭、打扫屋里屋外的卫生,七岁左右的她就像一个大人,承担起绝大部分 的家务,并且,把这一切安排得清清爽爽。   不管我妈何时回家,炕上留的饭一定是热的,水瓶一定是满的,地上一定是 干净的。   若都弄妥当了,她居然还会肩背起唐婉,手牵着唐缸,去附近一个私塾看人 家上学。   说是私塾,其实是一间破亭子,几户双职工人家担心自己的子女整天打架闹 事,临时凑份子请人看着,性质有一点像现在的学前班。   老师马马虎虎应付差使,学生马马虎虎打着瞌睡。   但讨债鬼姐姐竟然就这么会了十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这边刚把题目列出, 她那边就已心算出结果。      我问我妈,真有这么厉害吗?   我妈无力地点点头,是的,那还是我带她去赶集卖红薯时发现的。后来,有 个大队的会计还专门带着算盘来与她比赛十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结果还是她赢 了。她还会整段整段地背语录,一个字也不错,随便别人开一个头,她就能叽哩 哌拉接着讲下去。   我说,那不就可以作标兵?我记得报纸上也报道过这么一个小女孩子啊。不 过,她现在可不怎么的。小时聪明,大时了了。   我妈只是摇头,目光越为呆滞。   我伸手接住她滚烫的泪,然后,把手指伸入嘴里,慢慢吮吸。      我妈说,讨债鬼姐姐还比较清醒时,带她去大地方看过一次病。   医生说要打针,针管很粗。   我妈怕她叫痛,便给她买了一小块糖,好像当时的价格是一分钱。   她接过糖,放在嘴里舔了舔,然后又拿出来。   我妈问她为何不吃掉?她说,要带回家给唐缸、唐婉也尝尝。   我妈想忍住眼泪,没忍住,大串大串的泪水沿着鼻尖往下滴。   我妈让她把糖吃掉,说回去再另外买给唐缸、唐婉。   她摇摇头说,我病了,妈妈带我看病,已经花了很多钱。家里没钱。我只要 尝一尝,就可以了。   她想了想,又说,妈妈,我不怕痛,真的,一点也不怕。   她说着话,自己乖乖地趴到椅子上,还对医生说,阿姨,我病了。求求阿姨 帮我治好病,好吗?我妈就不会哭了。   那针真粗。   她真的一声也没有哭。      我妈说到这里,嚎啕痛哭。   我妈说,你知道吗?帮她打针的医生也哭了。人心到底也有肉做的。最后, 她出院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眼泪汪汪。大家都舍不得她,病也没有治好,可又能 怎么办?我妈泪如泉涌,说,当时,她就在想,若有谁能治好讨债鬼姐姐,她就 是十辈子给他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哪。      我还是没弄清楚讨债鬼姐姐是怎么疯的。      二十五         我曾对小慧提起福柯写的那部《癫狂史》。   小慧撇撇嘴,“癫狂”?而且——还“史”?这人准有病!   女人往往并不需要逻辑,仅凭直觉,就能得出准确的结果。   福柯确实有“病”,当然,这是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眼里的“病”,虽然 福柯自己辩解,疯癫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你认定疯子有病,而疯人同样会认定 你有病。   这就譬如那个著名的故事,一个哲人受到市民爱戴,但有一天,市民喝了某 处井水,全疯了,大家异口同声指责清醒的哲人是疯子,要把他烧死,哲人只好 跑去喝那会令人发疯的井水,结果他疯得比其他人都厉害,所以他很快又受到大 家重新尊敬。      病是常态,不病才是变态。   到处都是病毒、细菌、各种微生物。   它们在空气中浮沉,奇形怪状,或青面獠牙或温文儒雅,有时是道德、有时 是伦理、有时是法律,有时是欲望,它们生产出许多规则,互相交错、妥协、渗 透、扭曲,当然,也吞噬。   不仅互相吞噬,而且,随时随刻都在吞噬着人的肉体与心灵。   这些规则必然要求人“物化”——成为具有长、宽、高的几何形状——从而 得以像搭积木一般构建出“社会”的种种模型。   每一个人脊梁骨后都有着一把看不见的量尺,凡不在这把量尺刻度范围内的, 毫无疑问,要遭到“社会”的唾弃。      这些规则形于外,是知识;究其里,是权力。   所以断了双臂的维纳斯会成为美神,而在大街上脱裤子的美貌女子要被送入 精神病院。   不管她是否是渴望将自己美丽的大腿展现给大众看,抑或只是想通过这个动 作来羞辱某种事物。   医生却握有禁闭的权力,这是“社会”赐予他们的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们以社会的代言人的身份把女人关入精神病院。   虽然他们并不知晓疯癫的起因,也没有理解疯人的主观世界,但当疯人的主 观臆想与他认定的社会规则不相容时,他便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定义、宣布——这 个女人是疯子!   说实话,我并不能判断出自己所说的与福柯曾说过的有多少重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慧的嘴越张越大,最后成了一个像黑洞一般可以吞噬 一切光线的O形,我慢慢闭上嘴,脸已通红,只恨不得立马在地上找出一条缝钻 下去。   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羞愧。   我也成了小慧眼里有病的人了。      小慧的眼珠子都已快全成白色了。   她打了个嗝,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摸我的额头,你是不是烧糊涂了?昨天晚上 累着了?我早说过嘛,趴在女人身上也是一种很累的体力活,得悠着点来。      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   我当然要顺着台阶往下爬,虽然姿势有一点不好看,但总比被她一脚踹出门 外的好。   我咳嗽几声,清清嗓子。   显然,我忘了一个基本原则,女人只喜欢煽情的故事,越煽情越好,最好能 煽得她们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泪如雨下。   我错了。   我不应该与小慧讨论福柯是怎么想的,只须与她谈论福柯这丫挺的是如何一 个“病”法,就像原来说李香君、陈圆圆一般。      我说,福柯是一个同性恋。最后死于艾滋病。他是一个有趣的男人。他曾公 开宣称,“他对知识的全部追求就是为了吸引漂亮的男子。”   小慧咦了一下,真恶心,两个男人搂在一起?哎,你与我说这个干吗?   我说不干啥。只是想弄清什么是“疯”?为什么会有人疯?   小慧啧啧有声,前言不搭后语,我看你也差不多要……小慧用极其惋惜的眼 神看着我,想当初,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这敢情都是你所孜孜以求的知识闹 的吧?咱们不谈知识,只说风月,行不?我告诉你,活着,就甭多想,该怎么玩 就怎么玩,该怎么乐就怎么乐,想得越多就越糊涂。      我确实也糊涂了,脑袋里像是煮开了一锅稀粥,还热气腾腾地冒水气。   天不热,却出了一头的汗水。   心里堵得慌,仿佛哪里断了一根筋,还有橡皮烧焦了的糊味。   我左右嗅了嗅,又想了一会,还是想不明白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风月?哪里有什么风月?一些狗屁文人骚客们吃饱了撑得难受,在石壁上写 下“虫二”,就能风月无边?屁,一定是的,不过若用这两个字来“显摆”或者 自己手淫一把倒也不错。   我露出笑容,小慧向我抛来媚眼,曼声唱道,一朵花开不为春,姹紫嫣红才 是真。柔情让你香喷喷,我对青天喊一声……   我也笑,随口和道,你是疯儿,我是傻,稀里糊涂烂茶渣。      小慧的歌声并不能舒缓我的郁闷,也不能清除掉她心底的一些阴影。   没过多久,她闭上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陈韪,还是说讨债鬼姐姐的故 事吧。搁在心里头实在难受。说出来,我也听全来,然后,一起努力把它忘掉, 好不好?   我点点头。   小慧说得没错,很多东西,必须要尽快遗忘,也只有遗忘才具有真正制止它 们无限繁衍的力量,而公之于众反而能使其迅速传染。   譬如罪恶,又譬如其他。   这好像还是福柯说过的话吧。   我这是怎么了?      二十六      天空暗了下来,地面上泛出点点幽光。   天地或许是有生命,这种生命也许无边无际,伟大至极,不过,依据几千年 薪火相承的常识可以做出判断——它们的存在与人毫无关系,“伟大”这个煽情 的名词只是人一厢情愿的理解。   天地并不会在意自己的伟大。      墙壁是白色的,水渍是白色的,窗台是白色的,树叶是白色的,地面是白色 的,脚印是白色的;木床是白色的,枕头是白色的,皮肤是白色的,牙齿是白色 的,所有的人全都是白色的。      我潸然泪下。   夜在外面,我在屋里,所能面对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我叫陈韪,这很搞笑——“陈韪”是谁?它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这些我都 不清楚,但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   因为这,我近乎一个白痴,一个偏执的白痴,一个远处于热闹与喧哗之外的 白痴。   我得承认,我确实应该是一个白痴,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形容自己了。      时空静寂无声,像一粒水珠悄然凝结。   水珠上面有我的影子,不过,它们都已经变了形,或凹或凸或扁或圆。   我几乎认不出它们是谁。   还好,常识告诉我,此刻的这个时空里,只有我一人,并没有别人。   我判断的依据便也缘此。   这有一点悲哀,常识是一根拐仗,也仅仅只是一根拐仗,它并不能帮助我们 攀上山峰,而且,很多时候,它会忽然横着躺下,像一个无赖小儿,不把我们摔 个啃嘴泥,便不罢休。   常识会成为陷井,而这也是一个常识,悖论让我深陷于焦虑中。   在无可言明的焦虑中,只能有两个选择,一是说,不停地说,唇干舌燥,力 竭而死;二是沉默,然后,失语,死去。   结果都是死,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如何死法,生活本身不会有什么质的区别。      是否还有必要诉说?是否诉说就真的能够遗忘?我在一间间逼仄狭小的屋子 里徘徊。   每一间屋子里都有一些人,但只分成两种人——医生与病人。   人数不等,乍眼望去,很难分清他们之间的区别,若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出 些许不同。   医生多半一脸冷漠、目光冷酷,样子很有点像冥暗的天空。   这也难怪,他们若不居高临下,不把病人“非化人”,又哪里来的资格与权 力,举起手术刀剖开病人的肚子?这种冷漠与冷酷必须存在,它是整个“社会” 的基石,是维持秩序,搭建体系,制订规则的力量之源。      到处都是福尔马林的药水味。   一个女人光着身子,挺着肚子,抠着鼻屎。   看得出来,她非常享受,嘴角竟然溢出若有若无的笑容,而这种笑容与悉达 多拈花时的笑容却也差不多。   她没有看我,专心致志。   我在屋外默默地看着她。   她的身体每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浸泡在渗满这种福尔马林味的空气中。      一切事物的指向最终也只是毫无意义——包括老子口口声声的“无为”。   “无为”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有为”。   这世上的智慧或全是垃圾,全他妈的可笑至极。   它们或许是工具,但其功能只在于让人也成为另一种“工具”。   陀螺在地上高速旋转,晕头转向的不仅是它,还有抽打陀螺我们这些自以为 聪明的人。   社会是可耻的,人在社会中越来越渐远离了人本身。   这个世上已经越来越少“心灵”,越来越多“心脏”了。   科学已经成为社会的宗教,人的宗教在哪里?   古老的教义被千百年来的尘土玷污,而这些古老的教义本身就是尘土。   翻开一页页发黄的书,那些渴望教赎的人在教堂里面忏悔,在教堂外面杀人。   杀人,为的是能找到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从而进入教堂,忏悔。   这是一个死结,就算有一把亚历山大的剑,那剑上也染满血迹。   没有谁肯彻底放弃,放弃生命,放弃尊严。   那些用尽各种古怪法子自杀了的人,至死也不肯放弃“绝望”。      语言、文字、思想的悖论,让人任意揉搓着自己,揉搓别人。   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合理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这不是一种概念上的偷换,而是一种须陀纳芥子的现象。   万物的生,万物的逝,都如电如梦如幻似泡影。      人会思想,所以人绝对是一个荒谬。   我在屋子里喃喃自语。   屋子无所不在,每一个屋子的外面都是一个更大的屋子,它们一个挨一个, 套得整整齐齐,套得犬牙交错。   我默不作声看着女人的身影从我的胸膛上缓缓蠕过。   蚕在咀嚼桑叶,沙沙地响。   桑叶会是“心”状的。   白色的丝,白色的茧,白色幽不见底的时空中,谁能从哪里走出?一行行文 字在眼前轻轻跳跃,或浅薄或深刻或幼稚或成熟,而这并不与表情有关。   它们或哭或笑或互相嘲讽。      我手上的这个世界到底是轻还是重?有人弯下腰,在一个乞丐面里轻轻放下 一枚硬币,并滴下几颗真诚的泪水。   那曾经是我,但怜悯的施舍,不管以何种形式进行,都不能触及“社会”深 处。   “社会”是没有灵魂的,只有意志。   我看着屋子里的女人,露出苦笑,她的灵魂因为疯癫而纯净,虽然她正在津 津有味吮吸着手指上的粪便。   但我所认识这个世界并没有这粒粪便对她来得更重要。      我“病”了。   我在“生”与“死”之间。   这两个名词里的不可名状处正有一束幽光在悄无声息地流动、静止,茁壮、 萎缩。   总有一些东西是在生活之外的,它应该能超脱喜悦与苦难。   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八苦、四圣谛、十二因缘。   它所关注的只是人本身的存在,这粒晶晶亮的水珠。   可还没等我走近,它便一闪而逝,恍惚不曾出现过。   它并不愿意让我知晓它的秘密,但它为何要让我看见它的影子?黑色的海依 旧在窗外沉默,沉默渐然成为我的习惯。   当一个人在心里说了太多后,他在生活中则只想闭上嘴。   闭嘴,这也是一种生活姿态。   不管如何,我都不得不摆出一个姿态,否则,我极可能会被立刻赶出这所房 间。      小慧,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有人说,所谓的作家不过是一群极力以假乱真,以图在女读者中唤起强烈而 危险的情感的家伙。   因为女人总是极力在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中寻求能够迷惑她们的新奇东西。   然而,在她们看来,周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包括大自然。   而小说则构成了一个可以滥用全部感受力的环境。   它使灵魂出壳,从而进入一个虚幻的情感世界。   在各种损害妇女健康的原因中,最近一百年来小说的无限倍增也许是最主要 的。   一个女孩在10岁时就用读小说取代跑步,到了20岁就会成为一个忧郁的妇人, 而不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小慧,说这话的人还是叫福柯。   请你原谅我再一次提到他。   我“病”了,我与他重叠了,虽然我不是同性恋,更没有他有趣、好玩、深 刻,但我身上的某一部分深深地契入他的灵魂中。   这很难受,非常难受。   小慧,你知道吗?那个舔手指的女人正用手猛力抠脖子,仿佛要把自己身体 里的某一部分抠出去。   她面无表情,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她的指甲并不长,但很快就把脖子弄得鲜血淋漓,像一条被抠去腮的鱼。   她趴了下来,在地上蹦达。   眼珠子朝上翻。   她好像看见我了,竟然露出笑容。      小慧,你在哪里?为何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你不是想听讨讨鬼姐姐的故事吗? 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一间间白色的房间是什么地方,这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又是谁吗? 她并不是讨债鬼姐姐,与我也没有更多关系。   我只是看见了,还听说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罢了。   她是一个疯子。   至于为什么疯的,我就不知道了。   “姚坊”里的疯子总是很多,任何一个理由甚至是行人走路的姿势都会导致 一场疯癫症的发作。   有没考上大学疯了的,有考上大学疯了的;有没饭吃疯了的,有吃得太饱疯 了的;有没有爱情疯了的;有爱情太多无从选择疯了的;有子女不孝顺疯了的, 有自己看子女不顺眼疯了的……太多太多了。      小慧,我之所以认识这个女疯子,是因为我遇见她时,她正躺在一个男人身 下哼哼唧唧。   那个男人显然不是疯子,看到我来了,便提起裤子飞快地走开。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我认识他。   他每天上班下班都要路过我的窗口。   有时,譬如黄昏,他偶尔还会与他的妻子一起手拉手从我窗口前踱过,一脸 幸福。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天半夜跑到空荡荡的大街上,而我又遇上他。   这里有什么原因我也弄不清楚。   我只是觉得他应该在跑开之前,帮这个女人把裤子穿好。   毕竟这是在街上,街上是一个公众场所,高架灯又是这么亮。   他应该把这个女人弄到小巷子里去干那回事,而不是在高架灯下。   虽然“灯下黑”,但毕竟会有一点响声。      小慧,我的头很疼。   自从我不与人打架后,就天天头疼。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它们或许没有什么意义,但我可以发誓——它们都是真 实的,若有一丝虚假,叫我永生永世,都天打雷劈。   小慧,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了,我现在好像是在一个房 间里,周围有一些人影晃来晃去,这些人影里会有你吗?小慧,我很疼。   我真的没有趴到那个女疯子身上去,虽然她蓬头垢面,全身赤裸,乳房浑圆, 腰肢纤细,沾满白色精液的阴阜在高架灯下散发出一股近乎于邪恶的诱惑。      小慧,我喜欢女人,但我深知,就算我能进入这个女人的身体,也无法真正 进入这个女人的世界。   女人的身体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欲望并不能够像野草一样四处疯长。   人之所以是“人”,一“撇”一“捺”之所以能够直立行走,可能还是因为 他们能够恰如其分地控制。   一“撇”如果骑在一“捺”上,“人”就成了“入”了。   “人”并不意味着整天就惦记干那一回事。   是这样的吗?我开始帮这个女人穿衣服,女人的皮肤甚是粗糙,上面像是有 一些沙粒在滚动。   手指烫了,我扭过脸。   一辆车闪着红灯轰鸣着忽然从远方扑来,停下,一些穿着制服的人蹿下来, 不由分说,一脚当胸踹来。   他们真狠,还用脚踩这个女疯子的下半身。   小慧,我被他们打得每一块骨头都散了架。   他们骂骂咧咧地女疯子扔上车,然后就走了。   再后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时间与空间在屋子里回荡,一层一层,它们会将一切的痕迹抹去,不留下一 丁点东西,包括虚空中的死寂。   万物又将进入另一个时间,并被另一个空间高高抛起。   不过,现在,它们很快便支离破碎。   不知道因为什么,一些色彩斑斓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眼皮底下,并发出呜呜 的响声。   四周墙壁很白,颜色似乎也在扑簌簌往下掉。   这些奇妙的幻觉在雪白的颜色里慢慢蠕动。   样子很好看,我忽然笑了,乐不可支。      一个朋友说,他喜欢雪,它们让裹在风里的阳光变得苍白,没有了力量,也 让他得以找到一种纯粹的纯净。   他把新华字典上两个近似意义的词汇重叠在一起,他喜欢这个“纯”字,尽 管它的发音与“蠢”字差不多,事实上,它们在现实生活中也非常接近。   “纯”是别无机心的,孱弱的雪花,落在躁热的人群里,迅速消失不见,但 它们仍然爱,只是付出。   没有哪一片雪花会因为惧怕被人踩脏又或被人抱怨其寒冷而做了逃兵。   它们漫天飞舞,前赴后继,终于,滤尽了空气中最后一粒尘埃。   白日蔚蓝,黑夜肃穆。   苍穹像是有生命的东西。   他热泪盈眶。   他说,在那一刹那,他确实触摸到一种伟大的生命。      我对这个朋友一直不大喜欢。   只要给我一面镜子,我就能在里面找到他那张矫情、虚伪的脸。   他的脸偏圆,后脑勺有一小撮毛高高翘起,这让他显得精神抖擞,也让他像 极一个标准的逗号。   逗号与蝌蚪差不多,蝌蚪会变成一只癞蛤蟆,当然,若嫌癞蛤蟆过于丑陋, 那么他还可以变成一只青蛙。   这让我时常怀疑他是否会被汽车压成肉饼。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翻一下大百科,上面有很多关于青蛙习性的乏味的叙 述。   当然,我并没有把他称之于青蛙王子,那太抬举他了,我从他出生的第一天 开始,就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绝不渗水的白痴。      二十七      我妈说,我没生下来,还在肚子里时,就蠢,而且蛮。   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忽而拿拳头顶起一小块小腹,忽而在哪踹上一脚,让她 没有半刻安宁。   结果吃什么吐什么,若是闻到晕腥味,呕得就更厉害,吐苦胆水,吐得眼睛 发绿,手足麻痹。   后来没法子,找到一位四乡闻名的老巫婆,送上一篓红薯,在旁边静候了几 个时辰,这才闻到仙声,说是我五行奇格,命硬,是个男娃,得去找一些黄花闺 女的长头发,加无根清水煎熬,日服三次,如是,戾气化尽,胎便自安。      那年头的黄花闺女倒多,并不需要像现在得跑幼儿园里去找。   但无根清水是什么玩意,我妈就不清楚了。   等到送上第二篓红薯,老巫婆这才又发了话,就是黄花闺女的眼泪水。   这种无稽之谈,我妈偏生就信了。   尤其听到我是一个男娃,更是惊喜。   我妈本来并不准备把我生下来,发现怀上我后,便喝凉水,在门坎上跳,还 找来长布,一头系门上,另一头缠肚子上,然后咬着牙使劲勒,但居然就不能把 我勒下来,这可真是邪门。   我妈说到这里笑了。   我也笑。   我妈说,发生在你身上邪门的事可真多。      我妈开始按老巫婆的吩咐四处托人去找小姑娘的头发与眼泪。   头发,并不难找,可同时还要收集眼泪,这着实有一些麻烦。   最后,我妈的视线便落在唐婉身上。   求人不如求已。   唐婉便倒了霉,面前摆着一只碗,哭也得哭,不哭也得哭,哭不出来,就得 自己掐自己,一直掐到哭出眼泪为止。      我妈的神思又有一点恍惚了。   她说,后来就是生我了。   那天黄昏,月亮刚刚爬上来,又大又圆,而且颜色金黄,很像一个鸡蛋黄。   那应该是月亮,在它西边,还有一个更大的“鸡蛋黄”,那才是太阳。   我妈抬起头看了看天,她已经在田里锄了很久的草。   等到她低下头时,肚子忽然疼得厉害。   这种疼与往常不大一样,说不上具体不同,却清清楚楚自己确实要生了。   她放下锄头,捧着肚子,急忙往家里赶。   她想烧上一锅热水,也想叫邻居什么的帮一下忙。   她已生过四个孩子,经验也算是有一点。   可不知如何,平日里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路,那天晚上偏偏就走错了,一 路上也没有遇到别人。   她走啊走啊,越走越深,越走越远,最后走得天上地下全是明晃晃的月光。   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知道疲倦,也没想到鬼撞墙什么的,仍然不停地走,心里 还不害怕,反而很是安静。   等走到一片竹林边,我就生下来了,就好像一砣东西忽然从她肚子里面滑了 出来,整个过程与人每天的排便并无什么不同。   她把我捞起来,用牙齿咬断脐带,我便开始放声大哭。   她一下子就又恢复了清醒,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山里面。   于是,就把我贴肉搁入怀里,往回赶,等到回到家,天色也刚巧放亮。   再后来,她还专门去找过那片竹林,可怎么也找不着了。   她说,那天晚上那片竹林可好看了,在月光下绿得都让人喘不过气。      我妈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说神话。   神话是什么?信的人说是它是记载着远古文明的残缺符号;不信的人,则用 四个字将它定义——胡说八道。      我把我妈头上飘起来的一根白头发轻轻拈去。   我妈老了,手已瘦出骨节,脸上皱纹深浅不一,还印满黑色、灰色、紫色的 瘢痕。   她的嘴瘪得越来越厉害,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断断续续,要费好大力气才能 听明白,而且,我还必须用自己的语言将她的话串连起来。   这会是神话起源时的形式吗?   我妈说,我刚生下来时,见什么啃什么,啃上了,就一直含着、叼着。   我妈那时已经没了奶水,乳房干瘪。   而我偏偏就要吃奶,吃不到奶便拼命哭,哭得瘦骨嶙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妈只好帮我去找奶娘,可没多久,附近的奶娘全被我吓坏了,我虽然没牙 齿,却老把她们的乳头咂烂,咂出血。   她们疼极了,往我脸上扇巴掌,我仍咂着奶头不松嘴,比河里的老鳖还要死 硬。   我妈没辙了,用红薯换来一点大米,熬成“糊糊”,小心喂我,她边喂我边 吐。   唐婉则在一边偷偷用手指沾起我吐出来的“糊糊”放入自己嘴里。   我妈又急又气,那时却又舍不得揍我,一个巴掌扇在唐婉脸上。   唐婉哭了。   我也哭。   不过,我的哭声比她可要嘹亮得多。   后来,有人给我妈出了一个主意,说人奶不好找,不妨试试狗奶。   结果,那些母狗也全被我咬得嗷一声叫窜得飞快。      我妈说,她都以为我会活活饿死了。   那天她正在屋子里发愁,有人来敲门。   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看样子像是逃荒的。   女人开口哀求道,大姐,给一点东西活活命吧。   我妈的眼泪顿时下来了。   我妈或是想起一些事情,从屋窖已剩余不多的红薯堆里扒出一篓给了女子。   女子千恩万谢,又哭,说,她的老公正躺在附近一个小窑洞里,双腿断了, 已经快病死了。   我妈赶过去,还找来赤脚医生。   等到这些事情都做好后。   女子说了声,善有善报,就不见了。   我妈说,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女子与她的老公就凭空消失了。   那个赤脚医生吓得半死,以为遇上鬼狐什么的。   可有趣的是,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缠着要奶吃了,有什么吃什么,很快就 变得又黑又壮。      我乐了。   我并不相信我妈说的话。   不过,我能理解,人缅怀过去,难免会夸大或缩小。   那些事情毕竟是在人们的脑海里存在,当然可以自由发挥。   真实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想象。   我妈没有告诉我,我爸是谁。   我也没有问。   我妈说到唐婉的眼泪时,我心里悠悠颤了几下。   我妈的叙述中,存在着太多空白与无法确定。   我妈说得太玄乎了。   这都与后人说后稷是他妈妈姜嫄是踩到一个巨大的脚丫因感而孕的差不多。   说句良心话,我更愿意相信,后稷是姜姑娘的私生子。   人们之所以愿意相信“处女怀孕”这种说法,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某种需 要,就譬如,一个走钢丝的人手上需要拿着一根杆子来掌握平衡。   我在我妈脸上吻了下,心知肚明她的苦心。   我还年轻,她并不希望我丧失一些生活的勇气,所以她说一些话要尽量鼓起 我的信心,让我确信自己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是这样的吗?这可真有点滑稽。      二十八      我确信自己是一个白痴是从一天早上开始的。   那天,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四肢僵硬,尾椎骨处先是传来啪一声脆响,一根 小小的尾巴从那里冒出来,左右甩动。   然后,身上的血、肉、骨骼,开始疯狂地扭曲,变形。   嘴越来越长,而且厚,鼻子往下蠕动,很快,爬到嘴唇上面。   眼睛眯成一条缝。   耳朵耷拉下来,又宽又大。   肚子像一个皮球慢慢鼓涨,最糟糕的是身上每一个毛囊都像服食了兴奋剂, 黑色污秽的毛发一下子就遍布全身。   我惊恐地看着四周,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过来, 手里拎着根棍子,极不耐烦地往我身上捅了捅。   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就像巴甫洛夫养的那条狗听到进餐的铃声,忽然发现 自己竟然是四肢着地。   老头吆喝着把一盆热气腾腾的食物倒入一个破旧的石槽中。   我吓一跳,脑袋却不由自主地往食物里拱去,大口、大口咀嚼着这些食物, 还哼哼唧唧发出一种似乎极为满意的声音。   我好像成了一头猪?我猛然意识到这点,赶紧抬起头。   老头显然不满意我这种态度,没等我叫唤出来,瞪起眼,拿棍子在我头上用 力一敲,嘟嚷道,老实点。这里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说完,径自走开。   他是个拐子,每走一步,左腿就会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他走得飞快,一眨眼就消失了,很像传说中那些能够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 神仙。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不远处有一个屋顶,黑色的,一只小鸟正在上面唱歌。   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或卷或舒。   我的眼里一下子就溢满泪水。   我在一个猪圈里,四周都是栅栏。   脚下是一堆堆臭不可闻的粪便。   这时,一头身躯庞大的公猪出现在我旁边,怒吼一声。   不需翻译,我完全能够听懂它的声音。   它说,滚远点。   不必动脑,本能立刻帮我做出最理性的选择。   我乖乖退往一边。   它大摇大摆踱来,先是用蹄子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   我哼了一声,但没倒下。   它顿时暴怒,鼻孔里喷出白气,一个俯冲,将我扑翻,蹄子在我身上乱踩。   妈的,真疼。   我忽然听见下腹处又传来咯吱一声脆响,剧烈的疼痛立刻让我发出惨嚎。   这头蠢猪竟然把我的一个睾丸踩得粉碎。      一连串忽如其来的打击让我彻底丧失了抵抗之力。   我瘫软在地,蜷缩一团,眼睁睁地看着这头公猪掉转屁股,将肛门对准我的 脸,稀哩哗拉,排下一大堆屎。   旁边传来一阵哄笑声。   一群花枝招展的母猪围了上来,它们殷情地舔这头公猪的脚丫子、耳朵、臀 部,不时发出淫荡的笑声。   它们在我身上踩来踩去,好像我并不是一个人,只是这头公猪肛门里排出来 的一堆大粪。   令我吃惊的是,其中几头母猪的身影非常熟悉。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它们,可偏生就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一种没来由的羞耻像锯子一般在我心底来回拉动。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告诉这群可恶的猪——我不是猪,我是人,是天生就 注定要剥你们皮,吃你们的肉,喝你们血的人。   但这一回,并不需要公猪动脚了,快活的母猪们已经兴奋地粪尿四溅,跳起 各种各样的舞,同时伴以高亢有力的歌声。   一些腥骚的水流灌入我嗓子眼里,我咳嗽着,在它们的猪蹄下四处滚动。   没有哪条猪注意到我的存在,它们只是欢呼,为着那头公猪的伟大。      就这样,我在猪圈里一天天生活了下去。   有几次,我很想告诉那个白胡子老头——其实我与他一样是人。   老头显然没有耐心听我诉说,不等我开口,就用手上的棍子猛敲过来,嘴里 同时骂道,畜生。   你若不是猪,怎么会被关到猪圈里来?他的眼里冒出一些狡黠的光。   他或许心知肚明我是人,毕竟他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比我迈 过的路多,但他的心情不好,这可能与他的腿有关。   我能理解。   可心情不好,也犯不着不分青红皂白不把我当人看啊。   我为此深感愤怒,在猪圈里不停地转着圈,一直转到自己头晕脑胀。   说实话,他的话太富有逻辑的力量了。   我若不是猪,又怎么会被关在猪圈里?这个问题显然比哈姆雷特的那个生与 死的疑问更令人头疼。   我想了整整三天三夜,还是没有想出结果。   但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博得了那头公猪的同情,当然,这或许也因为我 胯下总是血糊糊一片,对他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毕竟猪圈墙壁上用大红油漆书 写的《猪圈手册》第一条便是——一个猪圈,只能有一头种猪,而事实上,猪圈 里的每一头公猪不是在进来时就被人割去了睾丸,就是在进了猪圈后被这头名叫 “大人物”的公猪踩碎了睾丸。   我应该算得上幸运,我虽然碎了一个比较大的睾丸,但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偷 偷地藏在腹股沟处,这得感谢我妈,她让我的生理有一点畸形。      我告诉“大人物”,我确实是人,不是猪。   “大人物”发出嗤笑,说,你若不是猪,又怎么会到猪圈里来?   它说的话与白胡子老头一模一样。   这有两种可能,一,它是智慧的,非常清楚这句话的逻辑力量,所以它只需 懂得这个,就能充分捍卫它在猪圈里的地位、尊严等等;二,它是愚蠢的,因为 这句话是天天喂它猪食的人说出来的,所以它认定这当然是无可争辩的真理,一 有机会,必须重复。   但不管它是智慧的还是愚蠢的,我同样是哑口无言。   我说,我真的是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我敢向天发誓,我不是小偷、不是流氓, 不是土匪,不是强盗。   我不应该到这里面来。   “大人物”冷笑起来,那你有没有在梦里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我张口结舌,这个我就不敢保证了。   做梦的时候,那是上帝说了算;不是我能说了算。      “大人物”哈哈大笑,这就对了,一个人若会做梦,那就比猪还蠢,不把你 送到猪圈里来,那应该把谁送进来?梦是什么?就是感觉自己一无所能或无所不 能的时候。你若一无所能,就无法当一个兢兢业业的螺丝钉,留你在外面有什么 用?你若无所不能,那岂不是要飞在许多人的头顶肆意地拉屎拉尿?他们又怎么 能够咽得下这口气?“大人物”把蹄子放在一头靠过来的母猪胸部揉了揉,说, 所以我们从来不做梦,只吃只睡,这个猪圈就是我的世界。   我咬咬牙说,你就不怕他们哪天兴趣来了,忽然把你拎出去,一刀断喉,或 清蒸或红烧或油爆或水煮,死无葬身之地?   “大人物”哼了一声,怕什么?他们也不会比我们好到哪里去。老天爷哪天 忽然发神经了,把他们中的某人拎出去,一病呜呼,埋入土里,蚂蚁咬,老鼠啃, 又会好到哪里去?至于葬身之地——我们死在他们的胃里,他们早晚要死在泥巴 里,等到胃一腐烂,不就同样是一个葬身之处?人呐,就是他妈的太在意葬身之 处。心魔未破,执假为真,也不知他们怎么有脸号称高级动物?      “大人物”说了一句粗话,骂骂咧咧地拍了拍我肩膀,兄弟,安心做猪吧。 这样,你会幸福的。别为碎了的睾丸郁闷,我这是为你好,情欲会让人苦不堪言, 二八佳人体似翅,腰间仗剑斩愚夫。我是过来人,深知其间厉害。没了是非根, 肥膘跑上身。早日被屠宰,从此脱苦海。   “大人物”呼拉拉地唱起歌。   我啼笑皆非,说,那你为何要泡这么多妞?而且,还不允许别的猪摸上一摸?   “大人物”打着拍子说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后腿一软,差点就趴地上了。   原来,无耻也可这般明目张胆。   “大人物”忽然脸色一沉,目露凶光,怎么,不服气?叫你一声兄弟,你还 真以为自己仍有生殖器?   我赶紧陪上笑脸,那是那是,你为了猪圈的稳定与发展,日思夜夙,呕心沥 血。我对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黄河水。   “大人物”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眼睛里的光芒像两个灯泡般灼热地逼视过来, 他妈的,一头好端端的猪,干吗要说人话?锦衣卫何在?给我拉下去,先灌肠洗 脑,让它好好地温习一下《猪圈手册》,直至能倒背如流。若有一个字念错,就 将它摁粪堆里活活闷死,赏全尸一个。   几头阉猪齐刷刷站出来,脸上露出幸祸乐灾的表情。   我惊出一声冷汗,丫挺的,这头死猪,翻脸真比翻书还快啊。   难怪人说,伴君如伴虎。      《猪圈手册》洋洋几十万言。   说老实话,里面的东西并不艰深,无非是各种规则,但着实令我看了眼界。   譬如,每头猪从猪圈东头走到西头的步数,按身份,各自有一个绝对数字, 不得僭越,但也不能少。   即:“大人物”是走一百步,一些猪是走一百二十步,还有更多的猪是走二 百步。   又譬如,每头猪每一次拉的屎其绝对重量必须恒定,拉屎之前,必须向上一 级猪汇报,若未经批准擅自拉屎,视情节轻重,予以严惩,或挨踢、或吃屎、或 闷死。   不过,“大人物”在举办狂欢节时,大家必须努力拉屎,否则同样严惩不贷, 不然,哪里能突出“大人物”与民同乐的广阔胸怀?   我很佩服撰写出《猪圈手册》的那头猪,觉得它完全可以来到人类社会创建 出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为此特意打听其的下落,结果被那群锦衣卫按在粪堆里三 天三夜差点活活憋死。   这给了我一个教训,在猪圈里,还有一些规则是没有明文写在《猪圈手册》 上的,但这些潜规则更会要掉我的命。   我还是有一点纳闷,为何“大人物”虽然最初将我暴扁一顿,为何没有立刻 让我去背诵这个《猪圈手册》?这有几个可能。   一,它吃不准我的实力以及我与白胡子老头的关系,需要一段时间来观察。   而暴扁我,一方面是打“杀威棒”,另一方面也是试探;二,它与这群没有 思想的猪呆得时间太久、有点腻了,所以暂时容忍我不遵守《猪圈手册》,并与 我聊天讨论说笑,但我在言论中表现出来的一些东西,让它感到了危险,所以立 刻采取雷霆手段来为我洗脑。      思想无疑是一种可怕的瘟疫,它会让处女猪疯癫,帅哥猪痴呆——感冒、高 烧、满口胡话,迅速死去。   所以必须防患于未然。   每头猪每天一定得深挖、狠挖自己脑袋里的东西,早请示,晚汇报,时时不 忘交心得。   我在“大人物”面前高声朗诵。   这是《猪圈手册》第十万零八条。   我背得很快,声音抑扬顿挫,倒过来背,顺过来背,中间随便抽一段开始背, 无不滚瓜烂熟。   我为自己的能力深感诧异,潜能或许真是无限的,只需行之有效的训练。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我有过一个讨债鬼姐姐,她也曾经背过这么一些东西, 背得大家瞠目结舌。   毕竟,我们是同一个妈生的,身体里应该有一些相同的基因。   “大人物”为我的表现深感满意,不是每一头猪都有我这种本领,心里一高 兴,便赏了一头母猪给我,说是让我尽情玩玩。   我也很高兴,不过,并没有兴奋得失去理智——把自己藏起来的那个睾丸露 出来。   我与那条母猪按照《猪圈手册》规定的步数绕猪圈三次,然后高高兴兴地回 来,向“大人物”表示衷心感谢。      我在猪圈里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不必再吃残羹剩肴,而且,不必像原来一 般动不动饿肚子。   我小心翼翼站在“大人物”身后,他每说一句话,我都高呼一句口号。譬如, 西方红,月亮升,猪圈出了一个“大人物”,它领导猪们奔解放,呼儿哎唷,它 是猪们的大救星。   我做得很好,并且在不知不觉中知道了更多猪圈秘闻。   像写《猪圈手册》的那头猪就是因为它在撰写过程中,表现得太有思想,让 “大人物”害怕了,便命令锦衣卫往它嘴里不停塞屎,直至活活撑死。   又譬如,猪圈里其实还豢养着几头没被阉掉的猪,“大人物”虽然是“大人 物”,但它毕竟只是一条猪,再伟大,也不可能浑身上下都长满生殖器官,显然 应付不来这么多母猪,但它又必须让这些母猪过一段时间便生下一窝猪崽,否则, 那个白胡子老头极有可能忽然从天而降剥夺掉它的爵位与权威,或者干脆拽出猪 圈烹了,据说“大人物”前的那一个“大人物”就是这样不见的,而这已经成为 绝对禁忌。   再譬如,其实“大人物”原来也是有名字的,不过自从它当上“大人物”后, 就没有了。   这还是规矩。   当然,这规矩也没有写入《猪圈手册》。      我也想起自己刚到猪圈觉得熟悉的那些母猪是谁了。   她们都是我曾经这样或那样的朋友,有的是在嘴上涂口红被送来的,有的是 穿了牛仔裤,有的是烫了头发,还有的什么也没有做,闲坐在屋子里发呆时,被 一群人破门而入押送到这里来的,因为那些人要完成任务——每天,必须把十个 人变成猪,并送到猪圈里来——不然,他们要失业、没饭吃。   很惭愧,在这里,我并不想提及这些可怜的母猪们的名字,虽然它们曾在我 刚到猪圈时正眼也没看我一眼,还在我身上拉屎撒尿,但我理解它们,换了我是 它们,我也会同样做。   猪圈这么高,这么厚,而且,据说猪圈的外面仍是一个个猪圈,一个套一个, 一个比一个大。   从来没有听说过哪条猪能够真正逃出猪圈了,就算它疯了,它要么是被火化 烧成灰,要么仍被开膛剖肚端上人们的餐桌。   活着总是好的,虽然要背《猪圈手册》、有时还要吃屎,毕竟还可偶尔享受 几次性爱,偶尔打点牙祭,过段日子生一窝猪崽子,或是自我陶醉在母性的光辉 里……更重要的是,活着的惯性让它们早就不再想生与死的问题。   活着就是活着,猪也罢,人也罢,总有伸胳膊蹬腿脖子上挨一刀的时候,顺 其自然就是好。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似水流年,流年似水,由不得我们叹息。   这中间也发生过几次事故,譬如发生过二次地震,栅栏倒塌了。   第一次,一些猪跑到外面去了,结果迅速被“大人物”带队镇压了,有几条 没被镇压的也很快回来了,外面的确仍是一个更大一点的猪圈,传说被一个个沮 丧的消息证实。   还有几条跑得更远的猪则被白胡子老头带回来了,带回的是尸体,口歪鼻斜、 四肢抽搐不停、五脏挪位、七窍流血,死状极其恐怖。   第二次,所有的猪都没跑,它们在“大人物”示意下举行民主表决,结果一 致决定——还是猪圈好,有得吃,有得睡,而天堂亦不过如此。   猪圈就是天堂。      令人遗憾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人物”死了,忽然就死了,事前并无半点征兆。   白胡子老头骂骂咧咧赶来把它拖出猪圈。   所有仍有睾丸的猪们没等“大人物”的灵牌位放好,便开始大打出“脚”, 明争暗斗。   猪圈里陷入一片混乱,每条有睾丸的猪们都宣称自己才是当之无愧的种猪, 是毫无争议的新一任“大人物”。   每条仍有睾丸的猪们带领着自己的拥甭各立山头,猪圈里整日屎飞尿溅,一 片狼籍。   有的猪死去了,有的猪还活着,死去的猪临死前大叹一声——非吾不能,实 是天亡我也,然后死不瞑目了。   活着的猪则继续咬牙切齿。   眼看猪圈里的猪一天比一天少,若再不制止猪们之间的杀戳,猪们看来就要 亡种了。   一些猪开始高呼——要和平,不要战争;另一些猪则窃窃商议——这个猪圈 太危险了,咱们上别的猪圈繁衍生息去吧;还有的猪说——乱世出英雄。   等到那些有睾丸的猪都死干净了,说不定俺也能当一回“大人物”,虽然没 有生殖器,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装一根假的并不太难,再去别的猪圈购买一些 精液回来,不就神不知鬼不觉……   幸好,白胡子老头再一次出现了。   他带来更多的猪,迅速指定了新一任的“大人物”,将一些模样看起来不大 听话的猪带走了。   这本来很好,不巧的是,我因为只有一个睾丸,虽然没有露出来,但睾丸分 泌出来的荷尔蒙还是让我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不伦不类,我也成了这些被带走 的猪的其中一员。   这可真他妈的冤枉。   在那个混乱的时代,我明明没有喊打喊杀,更没有对其他的猪落井下石,打 左右逢源拳,但又能怎么的?猪圈这么大,白胡子老头又不是天天盯着这里看, 出一点错,那也是难免的。      就这样,我成了一头红烧乳猪了。   哎,小慧,你说味道好不好?      二十九         小慧扑哧一下笑出声,我叫你给我讲讨债鬼姐姐的故事。你说到哪里去了? 在车上对我说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话,竟然还有什么穿衣服的女疯子,到了李员 外这,又是猪,又是生殖器,又是屎,又是尿,恶心得一塌糊涂。还让人有食欲 吗?我可真是服了你。来,大家下箸,别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小慧说着话,率先从桌上那头香喷喷的小乳猪身上撕下一块肉,轻轻一咬, 赞不绝口,这乳猪入口即化,齿颊留香呐。李员外,这是哪家馆子的手艺?   大家哄然一声,纷纷举箸。   一个男子,面白无须,年约五十,起身晒道,馆子里哪能做来这等货色?你 瞧着这乳猪金黄娇嫩,趴在盘里,安然若睡,如赤子婴儿,皮酥肉香、汤粘不腻。 莫说吃,看着心里就爽。这可是艺术啊。      男子绕席一周,脸上得意之情更是盎然,不瞒众位,前日我得一厨子,高人, 各位嘴里含着的红烧乳猪仅是小菜一碟。技巧不是很多,关键选料,得刚出娘胎 的小猪崽子。若嫌小,撑死,只能用刚吃上几口奶的小猪崽。火候重要,尤其是 手上功夫。具体还有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说着话,拍了下手。   一个白胡子的老人拐着腿,施施然,从里屋走出。   男人继续说道,爷,今个人也齐,有没有兴趣给大伙讲讲你的拿手活?男人 头戴介帻,身穿对襟大袖衫,下佩围裳,大袖衫外加着裲裆,相貌不俗,只是眼 色焦黄,令人见了,心脏就没来由地上蹦下跳。      白须男人旁边的一个圆脸男人向小慧打了一个哈哈,这位是温嶂温大人。   新上任的京府伊。   这道红烧乳猪便是他随身厨子所做。   我等哪有如此功夫?与此同时,叫“爷”的白胡子老头目光在屋内一扫,形 若实质,不知为何,空气一下子便陷入沉寂,尘埃似乎已不再飘动,每个人都下 意识停下箸子。   那几个在屋角弹琵琶、吹筚篥的小姑娘顿时梗塞枯涩,曲不成音。   我在心中暗暗赞叹,若写武侠的古老先生在场,怕是要高呼一声——好大的 杀气。   我笑了。   白胡子老头目光忽然一敛,屋子里的人如释重负。      白胡子老头看着地面,慢慢说道,猪是一样蠢东西,再怎么烧,也不会有多 滋补。   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十全大补法,不知众位是否愿意听听。   圆脸男子应该是小慧嘴里的李员外,可能还是这次筵席的主人,忙开口应道, 高人说法,当然愿闻其详。      白胡子老头说道,十全大法。十道菜。第一道菜,醉虾。把活虾放入酒中, 虾鲜酒洌。其妙处在于虾已醉得一踏糊涂时,佐以杯羹,实是妙不可言;第二道 菜,风干鸡。以极快的速度拔毛、取脏、填调料入鸡腹、缝上、挂于通风处。这 时鸡还是活的,“咕咕”直叫,其景慰为壮观;第三道菜,龙须凤爪。龙须是活 鲤鱼的鱼须,凤爪是活鸡掌下正中的一块精肉;第四道菜,活叫驴。直接从活驴 身上剜肉。后堂驴叫,前厅人笑,色香味声一应俱全;第二道菜,烤鸭掌。活鸭 放在微热的铁板之上,把涂着调料的铁板加温。最后鸭掌烧好了,鸭子却还活着, 切下脚装盘上桌;第六道菜,铁板甲鱼。将鲜活的甲鱼放在有调料的凉汤中用慢 火煨。务必让它死得越慢越好;第七道菜,浇驴肉,固定好活驴,要吃某一部分, 就剥下那一块的驴皮,露出鲜肉。用木勺舀沸汤浇那块肉,等浇得肉熟了再割下 来。这道菜吃的是驴被沸汤浇时的表情;第八道菜,三叫老鼠。初生老鼠,皮毛 未成,佐以味酱料酒,伸筷子夹它时,一叫。蘸调味品时,二叫。放入口中时, 三叫;第九道菜,猴头。一个中间挖洞的方桌,猴儿头顶从小洞中伸出,金属箍 住,用小锤一敲,头盖骨应声而落,然后,即可就着桌子下垂死猴子的一声惨叫, 用汤匙舀红白相间的猴脑;第十道菜,就是自己咬碎舌头和血吞下,慢慢咬,慢 慢吞,自己就是一个菜。      白胡子老头始终面无表情,声音就像刀锋裁纸,平静冷淡。   富态的李员外已经闭紧嘴,勾着头专心致志研究自己的手指甲,温嶂对面一 个圆领窄袖袍衫,面如冠玉的少年人已瘫在椅上,额头满是冷汗。   一个貌丑肤黑的矮个男子冷哼一声,眼神愈见黯然。   那几个弹曲子的小姑娘早已花容失色,面面相觑。   温嶂嘴边露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手指关节处嘎吱一阵暴响。      我看了看小慧,小慧仍漫不经心用筷子撕着乳猪上的肉吃,好像什么也没有 听到。      我往窗外望去。   四周有青山环绕,但无白水流过。   不远处,建有一木楼,出檐深远,翼角起翘,勾头滴水,斗拱层层迭驾,层 层伸出。   楼是佛楼,贡着一尊白玉菩萨,相貌雍容,面目安祥。   不过,其上身却几近全裸,左肩披一缕薄纱,下腰束露脐长裙。   长裙薄柔,若烟笼水洗,玲珑曲线一览无遗,姿态婀娜,煞是撩人。   我挠挠头,笑起来。   这般丰腴圆润是否算得上“色诱”?      小慧忽然把筷子一放,笑靥如花,哎哟,温大人,你这是拿啥说事?   温嶂一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声汹汹,不过“色难”。愿姑娘教我。   小慧抿嘴笑道,“容易”。   温嶂又笑,既是容易,姑娘这盘菜,本官如何吃?   小慧说,不好吃。   温嶂叹道,既是菜,总得有人来吃吧。别人吃与本官吃又有何不同?莫非姑 娘觉得本官还不配?   小慧眼波流转,似笑非笑,不复吭声。      貌丑男子忽然喟然叹道,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 背窗灯半明。翠钿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幼薇,温大人 一番诚意,应了他吧。   小慧忽然笑了,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哎, 真是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了。飞卿,别来无恙?   貌丑男子默然无声。   小慧继续说道,听闻,你入了一位本家兄弟幕府,真要好好恭喜你。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轻轻说道,近仁、子安恐怕与飞卿同一个意思吧?我来 时还正纳闷你们又怎么心血来潮忽然惦记起我这个小女子了。原来如此。      富态的李员外与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人,头垂得更低了。   小慧眼里泛出泪光,飞卿才华灼灼,近仁富甲一方,子安英俊风流,这三者 加在一起,原来还抵不上温大人一口唾沫。失敬了。陈韪,你说我这个残花败柳 之身应该如何谢谢温大人青眼相睐?   小慧没等我回答,盈盈站起,抓起用来切割红烧乳猪的小刀脸上横一划,竖 一划,重重两划,割出一个十字,顿时皮肉翻卷,鲜血涌出。   小慧惨然笑道,没有“色难”了。这是不是很容易?      我惊叫一声,翻身坐起。   屋外残星点点,些许寒意水一般漫来。   一片片月光被风吹起,轻纱般笼罩着世界。   如梦如幻似泡影?不污不垢不生死?   小慧正在我身边酣睡,发出均匀的鼾声。   我轻轻摸了下她的脸,一切都很光滑。   小慧含糊地嘟咙道,说了一天的话,还不累?说着,翻了个身,睡吧。   她的肌肤月光般柔腻,赤裸的后背就像这世上最为美丽的一张图画。   我有些不懂,到处都是白茫茫的。   这个世界睡熟了。      我是从一个梦里醒来?或者,现在仍处于一个更大的梦中?手指尖上冒出一 团光环。   所有的时间、空间,所有的现实、幻像,在这上面重重叠叠、迥回曲折,没 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最大也没有最小,这会是一个叫博尔赫斯的失明老人所 提到的“阿莱夫”吗? 我静静坐着,就这样坐着,坐在小慧身边,坐在酣然的 梦边。   静寂的黑夜在冰凉地流淌,流淌着冰凉。   我的身体上有淡淡莹光闪耀。   时间,分分秒秒,在房间里发出巨大回响,敲击着心脏。   我大口喘息宛若濒死的鱼。   我爱什么?恨什么?又在等待什么?月光遮住窗户,已看不见更多什么。   时间已渐至白色,一种虚无不再流动的颜色。   小慧在床上安然熟睡,尽情伸展着四肢,柔软的,洁白的——看上去,很美, 也很真实。   美的,而且真实的,只有这些鲜活鲜嫩的女人了。   人都是奇形怪状,可以折叠起来的。   而女人,因为美,因为真实,因为她们的鲜活鲜嫩,所以在奇形怪状,折叠 着的人生中,她们阐述了生命的另一层意义——所以“色难”?我喃喃自语,吻 了吻小慧的脸,下床,点燃灯。   红色的纸正在透明的桌上缓缓蠕动,剌目惊心的,还有灰色墙壁上一只死去 的鸟。   那是我的影子。      我嘿嘿地笑。   所有的时空轰然一声响,终于崩溃,匍伏、弯曲、跳跃,在砧板上,菜刀旁, 在最后一点点残存的记忆中。      三十      再怎样的痛也终究不过是痛。   我妈长长地吐出口气,脸上是死了一般的寂静,一切都在疾速远去。   羽毛沉入水底,石头浮出水面。   一群孩子在水上飘浮,残败萎谢了的黑色的花在水面呻吟。   既然有生,那就一定得死。      我妈说,唐婉是一个好孩子。   我眯起眼,打量着阳光下的世界。   阳光下的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泡泡,在不停膨胀,令人恍恍惚惚。   一阵风忽然极为轻快地从头颅与肩膀连结处吹过,一些花儿艳丽无比。   不远处,一个俏女人,唇红齿白,嫣然一笑。   我妈说,这些天,你去看了她吗?   我没吭声,我的影子正在地上蠕动。   它们首尾两截,惊恐万分。      我喜欢姐姐唐婉,从小,就喜欢与她在一起。   她常牵着我的手,到哪里也不放下。   许多人说我是姐姐的哈巴狗。   我听了,一样开心。   做狗有什么不好?只要是姐姐的狗。   我一点也不觉得做人有什么了不起。   唐婉的手很白,而且软,小小的,虽然也是脏兮兮的,可握着它,心里踏实, 感觉就像是在云朵里走路。      小时候,我们经常用手指互相掐来掐去,谁说不准说疼,你掐我一下,我掐 你一下。我往往会把她掐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圈,可奇怪的是,我却从来就没被 掐疼过。一开始,我以为她手指上的劲小,掐不疼我,后来,我知道了,她只是 舍不得掐我。      那年夏天,我与唐婉在河边玩。   我们肩并肩坐在草地上,往河里扔石片,比赛谁扔得更远。   输了的就是被赢了的刮鼻子。   石片跃过水面,溅起一圈圈波光鳞鳞的涟漪。   我吹呼大叫,唐婉也笑。   扔十遍石片,我总能赢上八九次。   唐婉的鼻尖很快就被我刮红了,可她仍嘻嘻地笑,一点也不恼。   后来,我们都有一点累。   唐婉躺下来睡觉。   我坐在她旁边,看她睡。   她睡觉的样子可好看了,人侧卧着,缩成一团,脑袋枕在手臂里,脸红扑扑 的,让人恨不得在上面咬上一口。   我用手偷偷摸了几下,又滑又嫩。   唐婉咯吱下笑出声,问我在干吗?我憨憨地笑,随手摘下一片草叶,含在嘴 里吹起来。   唐婉喜欢听我吹曲子。   我更喜欢吹给她听。   没过一会,她真的睡着了,发出均匀又细微的鼾声。   这鼾声像小猫的细爪子,在我心底拼命挠动。   四周寂静无人,蚱蜢在草尖跳上跳去,河里的水哗啦啦地响不停。   我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便 悄悄趴下身,小心翼翼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真是幸福得 要死去。   我爬起来,开始去采花。   河边的灌木丛中到处是一朵朵红白相间的小花,花朵很小,却非常香,深吸 一口,香气可以泌到骨头里去。   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非常喜欢它。   我决定把这河边的小花都采完,然后全堆在唐婉身上。   我快活地笑出声,为自己这个念头,我想唐婉在醒来后见到这么多花一定会 开心死了。      后来,我与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打了起来。   他们抢过我手中的花,并且抛入河中,说,那些花全都是他们的。   我没理他们,这河不是谁家的河,这花开在河边,也不是谁家的花。   我走到一边,继续摘花。   他们生气了,冲过来,伸胳膊蹬眼,绊来一腿,将我掀翻在地。   我一下子热血冲头,觉得这真是太欺负人,捡起地上的石子猛砸过去,却忘 了自己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这种反抗只会激起他们更大的怒火,只会给自己 带来更大的耻辱。   他们立刻像一群被人踩着脚的狗,狂呔着,扑过来,二个人死死按着我的手 脚,另一个人抬起腿朝往我肚子上死命地踩,踩了一会,见我不作声,蹲下身, 朝我脸上扇耳光,一边扇,一边说,杂种,你他妈的不打就不老实啊。   是不是非要挨耳光,心里才爽?   他们打得心花怒放。   这个打累了,就换另一个来。   说来惭愧,到今天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共打了我四十九个耳光。   我的脸很快被扇肿了,令人高兴的是,打到后面,已感觉不到疼痛。   我咬着牙,瞪着眼,在心里一下一下数着数,始终没叫疼。   现在想起来,还真佩服自己。   不过,当时为何不吭声,不喊救命什么的,倒让自己纳闷了许久。   是不想让唐婉看到自己这个衰样吗?这应该是心理学家一个好的研究课题。   我记得自己心中那时只有一个想法——爬起来,用石头砸开他们的脑袋。   我来回挣扎,像一头愚蠢的傻瓜。      这个时候,唐婉醒了,发现我正被人狂揍,尖叫着,冲过来,张口就咬。   她的劲真大,那三个孩子的脸一下子就被她抓了个稀巴烂,而其中一个比她 还要高出少许。   他们放开了我,惊慌逃窜。   我爬起来,拣起石头朝他们的背影扔过去。   唐婉也扔,她扔得又远又准。   那几个孩子哎哟叫着,跑得更快了。   我忽然停下来说,你比我扔得远。   唐婉没应我,走过来,摸着我肿得发亮的脸,眼泪汪汪。   她说,你怎么不叫疼啊?   我说,我不疼。你扔得比我远,可为何开始要故意输给我?   唐婉没理我,只是心疼地摸着我,一个劲地掉眼泪。      为什么唐婉要故意输给我?   我默默站在唐婉面前,握紧她的手。   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淘气地笑,用力掐着我的左手,好像这是一件极为有 趣的玩具。   手上出现月牙状的紫痕,一瓣瓣,血一丝丝地渗出来。   她凑过嘴,伸出舌头,小口小口地舔,啧啧有声。   我微微笑,右手食指屈成团,在她鼻尖,轻轻地一刮。   她的脸上迅速飘过一缕潮红,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妩媚地笑了。   她真好看。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      三十一      我妈说,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弹簧。   我能理解我妈的话。   我妈曾经与各种弹簧打了足足三年交道,家里因此也多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弹 簧。   那时,唐婉已经嫁人,唐缸在外面上大学,我在念高中。   我妈在弹簧厂上班。   路很远,约十来里,全是泥巴路,晴天,一路灰尘;雨天,一团浆糊。   那段时间,工厂经常发神经,说要三班倒,我妈不得不半夜回来,或者半夜 出门去。   这很郁闷,我老担心我妈在路上遇到什么麻烦。   这段路不大太平,时时能听到一些令人皱眉的事情。   我问我妈,若遇上坏人怎么办?我妈就笑,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弹簧,弹簧不 大,钢丝很粗,前面一端被老虎钳拉直,并磨得非常尖锐,可以团握在手。   我妈比划了一下,笑着说,用这个给他们眼睛上来两下。   我很怀疑这种武器的效果,它的威慑力还不如我的同学自制的一种钢锯条刀。   也许,我妈所求的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吧。   我妈拿回家的弹簧还派上了其它许多用处。   譬如做拉力器,可以煅炼臂力;或者将它们拉长拉直,穿在阳台上用来晾衣 服;又或者用钳子将它们一节节剪下,钉在木板上,做成一只只灵巧的捕鼠器。   说来有趣,我妈还拿这些捕鼠器在菜市场卖了一点钱,可把我乐坏了。   但所有的弹簧最后全变了形,不见了。      我妈眼里挤出几滴浑浊的泪水。   她说,我当时真瞎了眼,鬼迷了心窍啊。   我妈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又吐了一口,忽然抬起手,用力扇起自己的耳光, 一下又一下。   她的胸脯像爆米花的老头的风箱一样,发出一种干瘪的声音。   我拽住我妈的手,没让她继续打下去。   我妈的话跳跃性很大,不过,我都能听明白。   说句老实话,我也认为我妈当年是鬼迷了心窍,也确实该打,为过去草率的 决定付出代价。   但她毕竟老了。   她的手又黑又瘦又干又小,食指乌黑,到了冬天特别疼。   有一次,我妈疼不过,差点就操起菜刀把这根食指切下来,吓得我半死。   我带我妈去过医院。   医生说,这是年轻时浸多了冷水造成的,没有药治,只能好好保养。   医生给我妈开了一大堆药,但全没有用。   我妈的手仍像一块干裂丑陋的树皮。   我握紧我妈的手。   我的手掌又厚又大又软,白润中隐隐透着血色。      我妈挣扎着,喃喃说道,你说她会恨我吗?   我说,不会。换我是你,那个时候,也可能会同样做。再说,姐姐很好。说 真的,她现在看起来就像天使。   我妈的泪水扑簌簌烫得我心里一阵发麻。   我妈直愣愣看着墙壁,脸色惨白,仿佛墙壁里面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但视线却又似乎穿透了墙壁,停留在一个不可名状处,一直在不停哆嗦。   我妈咬着青白色的嘴唇继续说,她一定会恨我的。我这辈子就是对不起她啊。   我妈说得很慢,一字一句。   每一个字就像一把刀子,每说一个字,嗓子眼里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了她平生气力,整个人的精气神在说完这句话后似 乎一下子全泄光了。   她的身影更小了,颤危危的,像一只忽然来到阳光下的小老鼠。      我没有骗我妈,唐婉真的像一个天使。   尽管她肩上没有翅膀。   也许疯癫就是一汪清泉,能将人心底的脏东西全洗得干干净净。   前半个月,我去看了她一次,她正托腮凝眸,望着墙壁上的一大团发了黑的 水渍,眼神风轻云淡。   她一直在笑,笑意盈盈,笑容比刚打出来的棉花还要软还要白还要甜还要醉 人。   我默默地看。   死亡的虚无像真空一样令人失重,不堪忍受。   所有的梦魇皆源自于对死亡的诅咒或屈膝或讴歌。   而当疯癫来了,死亡的面具被搁置,并落满灰尘,人们也许能够接近生命的 实质。   毫无疑问,释达多王子抛妻弃子麻衣褐鞋披棘带刺苦苦修行时,他是一个疯 子;毫无疑问,那个被钉上十字架仍念叼主会宽恕你们的拿撒勒人也是一个疯子; 毫无疑问,穆罕默德在喊着山来时,他还是世人眼里的一个疯子。   ……   一切文明的实质就是疯癫。   只不过,当这种疯癫为人接受、习惯、并信仰,它就成了宗教或其他。   又譬如科学,它是什么?它的本质是把一切存在当作客体,进行分析和征服, 这里包含两种态度,一是毁灭性;二是研究性。   研究性并不能阻碍毁灭性前进的步伐。   一个研究火山爆发的科学家是没有法子来阻挡火山的爆发,充其量,他只能 提醒、预测,尽可能减小灾难所造成的危害。   刀不危险,只是块铁,用铁制成刀并用它杀人的人才是真正危险,而事实上, 人就一直在这么干着。   这难道不是疯癫?   科学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手段,但绝不是惟一一种。   人的精神也可在天平上称出有多重吗?科学永远是一个相对正确的过程。   它不断接近终极真理又无限远离它。   科学通过实验显示结果,结果是可以确定的,分析的,可以用一组数据加以 表达。   数学是科学之母。   但科学无法表达混沌,它至多能抓住混沌中的某一点某一剖面。   而每一点都是变化着的,也是与其它点不同的,科学对此无能为力,它无法 将整个混沌都纳入其体系之中。   科学具有认知性、功利性、实用性。   所谓西方现代文明也就是建立在这体系上。   但人类已被所谓的科学推至一个可以随时毁灭的悬崖边缘。   有人戏言,第四次世界大战所使用的武器只会是石头与树枝。   这难道不是疯癫?   科学探索无限未知的原动力建立在怀疑一切的基础上。   每一次进步都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   用一个蛊惑人心的口号来说,搞科学的人不仅要敢于怀疑,更要善于怀疑。   怀疑是什么?往俗一点处说,即不信任,或者说有条件的信任。   换句话说,科技越发达,人类越无法互相信任。   这难道不是疯癫?   我看着唐婉,听见心里巨大的呼喊声——这个世界其实也是一根弹簧,迟早 会被我们拉坏的,再也恢复不了原状。   我笑起来。   毕竟,我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它的存在与毁 灭应该与我无关。   我轻轻喊道,姐姐。   唐婉忽然有些羞涩,手指缩回来,局促地交叉,扭来扭去。   我的到来似乎直到此刻才打破了她寂静的世界。   她或许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件粗糙的呆板的蓝白色相间的条纹衣服,忽然拿起 衣角放入嘴里嚼,嚼了一会,吐出来,想了想,又塞入嘴里嚼。   她在咀嚼的过程中很快就忘掉了我刚发出的那个令她不安的声音——她并不 是谁的姐姐,她已经根本不必扮演什么角色。   她只是她自己,名字等等符号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存在着,不能说无意 识,但她的意识与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联——她又继续沉入冥想中,依旧露出纯 粹而又干净的笑容。   她已经不再记得前几分钟掐过我的手,舔过我手上的血,当我刮她鼻子时, 她脸上还泛起过潮红。   我的声音就像一缕风,吹过了,也就是了。   我没有再打扰唐婉,走开,来到院长办公室。   这是唐婉呆过的第七家医院,我深深感谢这位院长。   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他并不把疯子当病人看,他与我一样认定——这些疯子,只是生活在另一个 世界,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为他们提供尽可能好的生活上的照顾。   让他们愉快,让他们安静。   他的名字叫舍利佛。   人人都这么叫他,他的真名倒是没有几个人知道。   他的长相倒与传说中的舍利佛有一些相像。      我问过他,为什么唐婉在来到这间医院之间所呆过的那几处地方不把疯子当 人看?甚至不把她当成病人看?      舍利佛笑了,疯癫是最纯粹、最完整的错觉形式。它视谬误为真理,视死亡 为生存,视男人为女人。它是一面镜子,不反映任何现实,而是秘密地向自我观 照的人提供自以为是的梦幻。在这里,人可以成为神,现实种种不如意可通过他 们自身的心像得到修正,这无疑是对现实世界的极大冒犯,当然要诉之以禁闭与 惩罚,以提醒他们是人不是神。其二,疯癫的诞生有很多种原因,譬如,人过于 依恋自身;虚妄的自恋而与自身认同;原罪感及某些阴影带来的自我惩罚;被种 种欲望愚弄最后吸能诉诸于疯癫以渴望逃避或是超越。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些 疯癫者的行径无疑是“非人”化的,它不在公众的认知范围内,这让公众觉得害 怕——因为,他们在疯癫者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会让 他们不断地置疑人的意义——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公众选择将疯癫唤 醒、消灭一切“非人”行为。然后,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人,都仍然可以继续 浑浑噩噩活下去了。      我也笑了,你说的都是福柯说过的啊。这样明目张胆的抄袭不觉得害臊?亏 得你是一个佛徒。   舍利佛说,谁说的并不重要。一切有为法当作无为观。只要说得有道理,为 何要拒绝?我们所说过的,无一不是前人所述及过的,只不过,换了一些表达方 式、添加了一些花里胡哨的词汇罢了。你呀,就是过于执着于相。   我说,昨天你拉了屎。屎很臭。你能不能不拉屎?如果不能,又何来无相?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离、所求不得、怨憎相会、忧悲愁烦。此八 苦受人之肉身局限,无法堪破,也毋须堪破。佛言堪破,只是思辩上的破。肉体 上的疼痛一样让他无可奈何。佛不是一个遁世者,而是一个积极的入世者。他以 为诸受皆苦,故言四圣谛,为人世间抓出三十七道品的药方。他太急于开出药方。 急了,就躁了,动不动拿一些小概率的事件来说法,并由此及彼;常如一个急于 获得承认的孩子,时故作惊人之语,或语含胁迫;并且还往往忽视了一些基本逻 辑。譬如,人身如华瓶盛粪尿,此是诚然。然,粪尿是污垢吗?如果是,为何要 吃污垢浇出来的水果白菜?莫非质本洁者都离不开污垢的哺育?抓起筷子吃肉, 放下筷子骂娘,有一点像白眼狼,终归不好。既然做不到餐风饮露,又不想早早 饿死算了,似乎也大可不必整日愁眉苦脸说粪尿是污垢吧?入药三分毒,佛亦心 知肚明。他的智慧或早已深刻洞明大众的愚鲁,所以他也很会抓药方。佛的修行 之法,简单点说,就是调教,如同人训化猴子,一只手拿着香蕉,另一只手拿着 大棒,再加上青灯古寺香火梵唱等必不可少的道具——理念、不断重复最简单也 最有效的仪式……绝对可以让所有的猴子从最初拒绝,渐养成机械、习惯性的服 从,进而无条件服从。佛有金刚怒目,金刚是来护法的,不是来吹拉弹唱的,所 谓的护法就是殴打那些还不听话的猴子。请问,佛的无相在哪里。      舍利佛大笑,你说得那是佛教。很惭愧,佛教越来越成为一些人的谋生工具。 但佛与佛教不同。佛所体现的是顿悟的涅磐,一个存在于个体身上的真如。而佛 教是属于公众的,或者说它是一种工具。佛在彼岸,佛教在此岸,佛教当如过河 之船,有人搭船过江,有人江心翻舟,还有人靠在这江上撑舟以求谋生。佛教是 一种被世俗化的组织,它所以传递给人们的仅仅是佛的一些片爪只鳞。世人为了 这些片爪只鳞各逞机谋,所以唐僧取经,取回的只是成佛的欲望。明悟是一种安 静的喜悦,是思想与天地之间产生的一种和谐的共振。它并不若涅磐只存于一个 想当然的世界,它客观而又真实地微笑着。迎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一面镜子 因为万丈滚滚红尘,泛起一圈圈涟漪,但涟漪是会不见的,镜心会在某一时刻彻 底通明。佛对“十四无记”不予置答。要回答那些问题,必须跨越所有的悖论。 这些悖论是符号逻辑的,我们所了解的客观真实便是建立在这些逻辑之上。言语 的障让我们无法解开这些逻辑内核上包裹的羁绊。佛不说无妄,非是妄不可说, 实是无法说。明白吗?      舍利佛说着话,为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拈起一根已枯萎的草扔入里面,说, 你看见了什么?   我说,草在水里。   舍利佛说,草在水里,你也在水里,把自己静静放入其中。泥土随着草的根 须胡乱蜷曲,它们看起来似乎很是疲倦,显得很脏。然而,水无声,草亦无语, 生命在水中央慢慢舒展开自己的躯体。诸多红尘中的疲乏随着水的滋润悄然逝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梦中清醒过来,就连这个玻璃杯也因此散发出蓬勃生机。这 便是佛的真义。   我说,屁话,这只是思辩。   舍利佛说,这是感受。你的心还没有静下来。   我说,佛并未得天地自然之理。欲界、色界、无色界,哪来此般泾水分明? 欲界、色界、无色界皆为自然之一有机部分,并不真正存有高下之下。一个人因 为渴望获得愉悦去读书、学佛、赌博、嫖妓皆无可厚非。他们发乎自然的渴望便 是最好的理由。一切道德都是强势者对弱者的要求,都是居高临下的形而上的存 在。个体的人可以去做他们想做的事,只要他们的行为对他人在个体意义(不是 社会意义)上没有损害。如果人类还会存在,迟早有一天,人会进化成不必依靠 社会就能如树一般从阳光、空气中获得食物等等,那时,个体的人将凌驾于社会 人之上。社会是一个怪胎,它的根本特质是对人的异化、物化。红尘滚滚。也罢, 能在某一个时刻,为自己端来一杯清水,把自己身上、心上的灰尘洗洗也很好。 至于这杯清水是什么,也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对了,有必要申明一点的是, 我喜欢的清水是自然。它不以生、老、病、死、恩爱别离、所求不得、怨憎相会、 忧悲愁烦等等为苦。“苦”只是一个臆想出来的名词。它在很多时候会成为嘲笑, 嘲笑一切把它看得太重的人,包括你。      舍利佛说,其实我们说的都是一回事,只不过,佛在言其智慧时,使用了诸 多术语,而我们所使用的语言与文字其外延常常是模糊不清。因为我们的阅历、 知识结构的不同,人们对许多概念的认知也有着相当大的差异。这样将丧失沟通 的平台。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或者说,我想要表达某个意思,但你却从我的话里 听出另一个意思。      我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先把佛经全他妈的背一遍?   舍利佛笑着,仰起脖子把这杯水一饮而尽,术语是必须的,这就像计量上的 摄氏温度,无以此,则得不出一个精确的比较结果。有人认为二十摄氏度是热, 有人或认为是冷,术语的价值不在于传递冷与热的感觉,而是搭建一个对话沟通 的平台,一个暂时不断变化着的的平台,每一个人根据这些为大众所认可或约定 俗成的标准再对这些术语得出具休的一些感觉。   我笑着说,可我看佛经如看天书。我承认,术语本身是为了方便沟通,对一 些概念进行的整合规范,可若一昧对术语再行曲折,却也晦涩了点,你拍拍胸脯, 佛经上那有多少是人话?何况误解是无法避免的,你敢肯定你现在所谓的领悟到 的佛的真义真是释达多真正想表达的吗?   舍利佛说,佛只是一种智慧。你在学习它时,太存了求解之心。智慧不是知 识,它不能给你饭吃,不能给你衣穿,但它能让你安静,让你喜悦。这世上的确 没有两片叶子,你的确是惟一的,但这并不能说明更多,这只是一种客观上的庸 俗存在。而智慧则就是让你从这些无数个浑浑噩噩没有意义的惟一中清醒过来的 方法,它携来深刻的审美体验,汹涌澎湃,令你热泪盈眶,你会面对着孔老夫子 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露出微笑。你在千万个人中成为真正的惟一。安静、 从容、喜悦、感受……噫,我越来越喜欢这些单纯的词汇。它们本身所蕴含的东 西远远大于我们现在所赋予它们的。   我呸了一声,你丫的有种,连孔夫子也搬出来了,对了,你这句话,非但不 是佛之言语,反而是道之皮毛。身为佛徒,羞也不羞?   舍利佛又笑,都一样,都一样。      我喜欢舍利佛,尽管我们的言语赘长而且看起来毫无意义。   不过,令我诧异的是,我与舍利佛所谈的明悟、安静等等都没有在我们自己 身上见到,反而在唐婉这些疯癫者的身上似有所见。   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心甘情愿地来到疯人院,当然,是舍利佛主持下的疯 人院。      舍利佛办公桌下的玻璃下不为人注意的一处,压着一帧唐婉的相片,上面还 叠着厚厚一叠书。   我是无意中挪开这些书籍时发现的。   唐婉在荡秋千,穿着那身难看的衣服,整个人却如一只轻盈的蝴蝶,像是要 飞到秋千上去。   唐婉有着纤细的腰身、尖挺的乳房、颀长的四肢,身体在阳光下接近于透明。   她真美。   我不知道舍利佛是在什么时候拍下这张照片的,但从照片的背景可以看出, 这并不是在医院里面。   舍利佛什么时候把唐婉带到外面玩了?这似乎超出了一个医生的职权。   我把书本放回原处,并没有对舍利佛提及此事。   我敢肯定,舍利佛喜欢唐婉。   但我同样敢肯定,他并不能带着我姐姐真正离开疯人院。   他是一个明白人,也只有在疯人院里,他才可以长久地、默默地注视着唐婉 安静的脸庞。   或许,舍利佛也并不知道唐婉发疯的原因吧。      三十二      我毕业后的第二年,唐婉疯了。   她的病突如其来,事前,并无半点征兆。   那个秋天,天气乍寒还暖,寒风与阳光就像两条发了疯的野狗互相撕咬,到 处都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天空一片血红。   那天下午,唐婉忽然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施施然走到大街上,对每一个行 人露出甜美的笑容,并指着浑身的青紫问别人——这些是不是会飞的蝴蝶?别人 若说不是,她就抽抽咽咽地哭;别人若说是,她就喜形于色,拉着别人的手,继 续问,为什么蝴蝶还不飞呢?若别人不搭理她,她便径直走开,去问下一个人。   很快,她身后就围上了一大堆人,所有的人因为不必花钱买票就欣赏到这么 一出精彩的女体秀时,而性欲勃发。   他们朝唐婉扔石子,吐唾沫,并不时竖起中指说着各种各样下流的话。   唐婉听了,也不生气,回过头就对那几张因为欲望扭曲得最为变形的男人的 脸说,我是不是很好看?你想干我,对吗?不要钱,真的。   唐婉在大街上躺下来,叉开腿,等待着男人,但那些男人嗡地一声全后退了。   唐婉等了一会,见没人来,便又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她的皮肤很快就被浸透阳光的街道烧灼得通红,但她一点也不慌,安安静静 地走在潮水般汹涌的人群中。      巡警赶来了,用衣服将唐婉包裹好。   唐婉也不挣扎,只是笑。   这时,唐婉的丈夫来了,一个瘸腿老男人,嘴里喷着酒气,鼻尖上蹦起一粒 粒红白相间的酒槽,骂骂咧咧,甩手就给了唐婉几个巴掌,然后不停地向巡警鞠 躬,说,这个贱女人怕是疯了。   瘸腿老男人把唐婉领回了家,用绳子绑起来,用鞭子狠狠地抽。   唐婉也不叫,任他打。   她曾经叫过,喊过救命,但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她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就得 任他骑,任他骂,任他打,何况大家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打是亲骂是爱, 邻居街坊们对此异口同声保持着缄默。   他们的修养可真好,一点也不着恼,而平时若谁家的猫发情时多叫唤几声, 他们立刻会冲出门外破口大骂。   据说,街道里也曾经来人劝过这个老男人,老男人对此的回应是背转身,拿 屁股对准他们。   据说,还有一些人劝告唐婉去法院申请离婚。   老男人听到后说,离婚也行,把当年我给她妈的二千块钱还给我就成,当然, 算上通货膨胀,再加利率什么的,少算一点,就拿十万吧。   说完,抓住唐婉又是一顿狂揍,说,若她敢跑,就天天去找我妈问这十万块 钱去。      我妈不真应该为了凑唐缸考上大学的一万块钱学费把唐婉嫁给这个老男人。   这不是一个男人,这是一条牲畜。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这条牲畜。   那时,他在一家工厂守门,似乎还很和善,老是会弄一点花花绿绿的糖果给 我们这些孩子吃,有时还拉着唐婉的手说,长大后,嫁给他。   唐婉就呸,牵着我的手迅速跑开,唐婉告诉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这个臭男 人。   后来,听说这个老男人因为猥亵幼女被关进了号子。   再后来,他被放出来了,捣腾来,捣腾去,也不知道怎么的发了一笔小财, 经常耀武扬威地带着各种风骚的女人满大街乱窜。   我问唐婉,为什么要嫁给他?   唐婉嘤嘤地哭。   我吼起来,问我妈,为什么要把姐姐嫁给那个臭男人。   我妈也哭,问我,有什么办法?哪里还能找来钱?   我说,我不读书了,去工地上挑石灰桶供哥哥读书。   我妈给了我一个巴掌说,你明天给我挑二千块钱来?   唐缸蹲在屋子的角落里,始终不吭一声。   我妈含着眼泪说,女孩子家的,总是要嫁人的,嫁谁都是一样。      二千块钱,这在当年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今天,我有了一千个“二千” 了,可它们的份量却是如此轻飘飘。   命运就是这样残酷,老天爷就这样他妈的没屁眼。   现在把再多的钱堆在我手里,又有什么意义?   凭心而论,一开始老男人对唐婉还很不错,唐婉确实过了几年好日子,养得 白白胖胖。   可随着老男人生意江河日下,日愈惨淡,她整日被拳打脚踢,打得皮开肉绽, 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老男人的行为越来越为变态,有时会半夜忽然爬起来,往 嗓子眼里灌上几口酒,血红着眼,将唐婉绑紧,堵住嘴,用老虎钳一根一根拔唐 婉下身的毛发。   唐婉疼得死去活来,老男人的嘴巴笑得裂到耳朵根上,他说唐婉是丧门星, 自从进了他的门,他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   他说,要给唐婉冲冲喜。   他掉转屁股,在唐婉脸上拉出一大泡臭哄哄的屎。   “屎”与“喜”在姚坊话里发音一样。   这也难怪,有吃,能拉,当然是一件喜事。   唐婉跑回家,她并没有勇气说出这些,露出一身伤痕,撕心裂肺,嚎啕痛哭。   我妈也失声恸哭。   两个女人哭得昏天黑地。   我说,我去揍那个狗娘养的。   我妈忙拦住我说,他毕竟是你姐夫,打不得。   我妈总是说,忍一会,就会好的。   我妈总是说,这是女人的命,要认。   我妈年纪越大,就越信命了。   还托人从大老远的地方买回一尊千手千音的观世音菩萨,每天出门或回到家 门,再累再倦再乏,也要在菩萨面前点上一炷香,然后在它面前喃喃自语,说着 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菩萨有尺把长,工艺确实精湛,为了买它,家里足足有一个月没沾半点荤腥。   说来惭愧,我妈在的时候,我从不拜菩萨;而我妈不在家时,我便会情不自 禁走到菩萨面前低声祈祷,求它保佑妈妈,保佑姐姐,也保佑已跨入大学校门的 唐缸。      我没有听我妈的话,叫人把老男人揍得嗷嗷狂叫,满地乱爬,碰谁都磕头喊 爷爷。   但我的鲁莽与冲动终归是无济于事。   唐婉吃得苦头越发多了,到后来,整日神思恍惚,动不动冷汗涔涔,牙齿上 下咯噔噔乱响。   她不再向我妈诉苦,痴痴地看着一片片白云向青空中飞去,手里拿着的筷子 经常不知不觉掉到地上,若有人问她什么,便惊慌地跳起,一脸惶恐。   她被老男人想出来的各种古怪的法子折磨怕了。   也许,从那时起,她的体内便已撒下疯癫的因子。      那天,瘸腿老男人打累了,便把唐婉按在床上,发泄完兽欲后,滚落在一边 呼呼大睡。   唐婉下了床,拣起绳子,将老男人一圈圈缠紧绑好,就像他平时绑她一样。   她甚至唱起了山歌,小声地唱。   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发了疯的人。   她把屋子里的白酒、汽油什么的,一瓶瓶找出来,然后浇在老男人身上。   老男人惊醒了,惊恐地问她想干什么。   她笑得更开心了,顺手划燃火柴,又唱又跳,忽然想起什么,抄起剪刀在自 己脸上划来划去。   她得意地笑,冲着冥冥苍穹。   老男人发生惨叫,像一只被汽油浸透了的着了火的老鼠四处乱滚。   屋子里燃起熊熊大火,唐婉在火焰边赤裸着身躯,载歌载舞。   邻居们被惊动了,原本泯灭的良心一下子又冒了出来,有人拨了119,还有 一个男的冲入屋内把已经被烟雾呛晕了的唐婉拖了出来。   老男人死了,一米七长的身子被烧得只有一米长,唐婉就像她小时候捻死一 只蚂蚁一样,轻轻易易地把他烤熟了。      坦率说,这是一个很乏味的事情,类似于现在遍布于街头巷尾上小报上登载 的各种社会花边新闻,除了刺激一下眼球,并无更多意思,而且,事实上这样的 事情每天都在街头巷尾,以各种方式发生着。   如果其中的主人公不是唐婉,那时的我也不会有任何更多感受。   别人的疼终归是别人身上的疼,就算他们哭得如丧考妣,自己顶多陪上几滴 眼泪,而不会身如针戳,万蚁啮心。      唐婉被关押起来,一大帮穿白衣服的人整日忙着给她做精神鉴定。   公安局立了案,法院发来传票……到处都要花钱,能弄来的钱像一小杯水浇 在一大堆燃烧的柴薪上,呼啦一下,无影无踪,反而激起一大片热腾腾像毒蛇猛 兽一般的火焰。   我的钱很快就没有了,我的朋友们一见到我立刻哭丧起嘴脸。   我妈每天只晓得以泪洗脸,拿头撞墙。   我跑去找唐缸,唐缸的回答是没有。   说来惭愧。   那个时候,真想去杀人,去打劫银行。      天越来越冷了。   说来可笑,在那短短一个月,我竟然去卖了三次血,虽然只有几百钱,但总 好过没有。   年轻真好,什么都抗得住。   对了,我得感谢那个吹紫竹箫的残疾女子。   若没有她的温言相慰,我恐怕捱不过那个冬天。   唐婉被送入了精神病院。   老男人也被火化了。   他没有亲人,我在亲属一栏里填下自己的名字,领出骨灰,然后将它拌在饲 料里,全喂了猪。   愿主宽恕我。   但不管你们是否宽恕,我一定得这样做。      三十三      如果不能颠覆世界,那就让我们颠覆语言。   在满是鞭痕的躯体上举行一场盛大的筵席吧。      我在时空的尽头静默无声。   洪“水”淹没了大地。   “水”不是二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揉合在一起的产物,而是机诈、阴谋、 狡变,嗜血……死去的人没有谁能成为头顶的星辰。   到处都是被鱼虾啃得面目全非浮肿的尸体。      噫吁呼,危危哉,此水上天,天上为之殆。   孽龙凶狠闹东海,鳞甲裂开,似刀枪齐来。   长堤溃,心胆寒,忍心去看,到处哭声哀。   人如猪狗被水埋,剩个头颅,冰凉在水外。      姬发把中年男人与尖嗓男子的身体塞入嘴里,像是咬槟榔,咬得咯蹦咯蹦响, 嘴角淌出鲜血。   他皱起眉头,说,不好吃。   会变身的女子咯咯一笑,大王,别急,他们只是用来填肚子的,味道并不重 要,有营养就行。待会,我给大王呈上点心。点心保证别有风味,入嘴生津。   她说着话,褪下衣裙,往姬发腿上坐下去,翘起雪白的臀,像举起一枝雪白 的喇叭花,来回摇动,肥美的臀漾起一圈圈好看的波浪。   姬发喉咙里传来咕嘟一声。   女子抿嘴浅笑,大王,点心是他们亲手熬制的。我对他们说,只要肯把自家 的老婆与孩子都烤熟、烤香,就饶他们一命。哎,他们干了,还别出心裁,在上 面撒下许多我都没有见过的调味品。      女子的眉角挑起一丝嘲笑,最有趣的就是这个尖嗓啊。我说,听闻你老婆在 嫁给你之前不是处女,这样烤出来的肉怕是有异味吧?他立刻赌咒发誓,说他老 婆一生下来身上就戴着贞操带,上面的匙孔从来没有人能够打开,而他的手指却 刚好是那把钥匙。为了证明这点,他还特意把他老婆叫来当场表演给我看。他老 婆最早还兴致勃勃,我告诉她,这只是她老公要烤她时的前奏时,她马上吓得大 小便失禁。说来有趣,当她老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讲着前因后果时,她竟然乖乖 地爬柴堆上去,还自己动手往身上涂调料,等到她听到她老公要把她的孩子也烹 了,却立刻翻脸不干,蹦起来,往外蹿,抱起刚生下来的孩子就跑。尖嗓就在后 面追啊,边追边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有意思了。   姬发笑了,用牙签剔出嘴里骨头的残骸,追上了吗?   女子说,当然追上了。   尖嗓不仅发出特一号动员令,还特意从边境召回他最铁的哥们——络缌男人 来办此事。络腮男人真猛,长戟挥动,一下子就把那母子两人劈成两截。大王, 你说好不好玩?      女子笑得前俯后仰,笑声像炒豆一般在屋子里毕毕剥剥发出脆响。   她说,尖嗓以为这样就算表了忠心,以为我们会放过他呢,嘻嘻。对了,大 王,你说他们为何不反抗?   姬发笑道,因为我是姬发。   姬发喉咙里又传来咕嘟一声,他转过脸,对了,你刚才说,那点心别有风味, 入嘴生津是吗?   女子嫣然笑道,是啊,味道可好呢,要不,我现在给大王端来?   姬发莞然微笑,这么说,在我还没吃之前,你就尝了?   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身子一动,但还不容她做出更多反应,姬发的五指已 若鹰爪,牢牢抠紧她修长的脖子,将她的身体悬空提起。   女子眼珠凸起,舌头伸出,一张脸瞬间没了血色,两条白腿在空中来回挣扎。   姬发撕下一条腿,塞入嘴里,咀嚼几下,脸上露出满意之色,说真的,我一 直很想尝尝你的味道,等了这么久,今天总算可以大块朵硕了。告诉你一个小秘 密,你烤的那些撒了调料的点心,我早他妈的吃腻了。   女子的另一条腿又被塞入姬发嘴里。   女子眼里滴下泪水。   姬发哈哈大笑,在女子青紫色的唇上轻轻一吻,你为何不反抗?这问题是不 是很愚蠢?你们,每一个人注定都是我的粮食。      血已洒满姬发全身。   阳光照耀,他就像一尊金碧辉煌的天神。   姬发喃喃说道,你很聪明,为何就想不到被我咀嚼的命运。莫非,以前不曾 想过,从来就不敢往那方面深想下去,因为不能承受恐惧?莫非,以为我会对你 日久生情舍不得下口,或是等到我对你有胃口时已经掉光了牙齿?莫非,你早也 心知自己的命运,但为了换得对别人施虐时的快感,心甘情愿?莫非,你享受被 我咀嚼的滋味,受虐也能带来莫名其妙的快感。你是一个伟大的行为艺术家?      姬发眼里的光芒愈见炽烈。很快,女人连一根骨头碴也没有剩下。   在整个咀嚼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她没有机会说一句话。   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所谓的历史顶多能把姬发所说的话记录下来。      我在黑暗的虚无中。   水没过头顶。   我在犬牙交错中行走,被撕裂的痛楚开出黑沉沉的花朵。   水面没有阳光。   卑鄙与无耻,恶毒与肮脏是生命解不开的死结。   黑色的花瓣撒满大地。   惊慌失措的人群像蚯蚓一般蠕动。   在人群中,只剩下一双双长有棘蒺的眼睛。      用来洗涤罪恶的洪水,本身也是罪恶。   这个世界终归于苍白,毋论我们的语言激烈狂暴或是理性平静。   这个世界的实质是无力,它甚至不能控制自己停止膨胀。   我在虚空中注视着脚底下的星群。   一粒粒灰尘飘入眼里……   惨白的死人眼般的星光下,一切丑陋无比,并散发着令人作吐的气息。   它们都在呻吟,都在颤粟,都在哀哀哭泣。   我在污泥,骷髅与金色的沼泽地里,无法呼吸,肌肉腐烂,骨骼蚀去,我将 成为什么?上帝创造了生命,包括人类。   它似乎是累了,死了。   它不能,也不会给生命再留下什么。   所有丑陋的、美好的、善良的、凶恶的都开始疯狂地互相撕咬咀嚼。   于是,便有了地狱,有了臆想中的天堂,到处都是灰的、白的、黑的、或血 一样鲜红吐着舌头的火焰。      野草疯长,在腐烂的生命上,狂风般迅速生长,长大了,便也就是吃人的狼。   黄金、爱情还有权力,在草的根部低声窃笑不已。   是的,生存是不可以非议,可谁知道生存的背后是什么?阴谋与狡诈正在到 处生根发芽,五月的雨水即将来临,来临了,铺天盖地。   谁也看不清谁,谁也毋须看清谁。   一切都在默默生长中,默默的,却又是疯狂的。   黄金与权力的魅力又是哪种生灵所能抗拒?鸟在飞,仍为食亡。      血把时间与空间染成鲜红,终成漆黑,历史的血腥是这般沉重,以至没有人 能够真正走近。   咽喉已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扼紧,明天仍将是鲜红、血红的一张脸。   面目狰狞的日子过了一天又是一天,毁灭后的重生依旧是毁灭前的模样。   毁灭与重生又有何意义?   苍天,请闭上你的眼睛,这世界注定永无善良与正义。   到处都是野草,那些已不再是草的“草”在疯长,离天三尺三的山巅,只有 这些“草”与黑风在哈哈大笑。   你看,你看,你是否看见?蛇已在天堂弯曲盘成圈,昂首挺胸,而天使的翅 羽却已渐然腐朽发霉。   辉煌只是胜利者的遮羞布,赐于荣誉其实还另有所图。   阳光的重量,实在好重。   七大洲、五大洋满是卑鄙者的欢笑与诅咒。   那黑沉沉的山巅,真的扛不起这血红的太阳。   落下去,沉沦了,只有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是这个宇宙真正的心脏。      画画的老人早已支离破碎,没有谁还会真正把他想起。   鸽子洁白的身体把刺刀擦成雪亮。   要发生的终归要发生,枪炮声轰隆隆辗过世界,子弹呼啸着,雨点般搜寻着 每一种可以被宰杀的生命。   巨大的蘑菇云冉冉升起。      一样的人,一双眼睛,一张嘴,简简单单,一撇一捺。   已发生的和还未发生,但注定要发生的罪恶如罂粟花在人群中绚丽开放。   人,为何要把这些罪恶播种?并美其名曰:为自由、正义、理想、信仰而战? 这是一种可耻的生命,他们高举着美妙眩目的旗帜,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一切因为什么?亚当与夏娃吃下的禁果中到底含有什么东西?他们的子子孙 孙为何要互相残忍的杀戳?一切可否是神的阴谋?神的诅咒?神无聊时打发时间 的游戏,就像我们现在玩的《仙剑传奇》?否则,神为何要创造出蛇?   月黑之夜,一身雷电。   而蜿蜒跪在神龛前的人群仍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依旧虔诚地渴望着神的祝 福,三叩头,九叩头,无休无止,好像一台品质优良的磕头机器。   神这样向人磕头会叫痛吗?一张锃亮的不锈钢餐桌,一碗摆放了多年的菜肴, 一条银白色的鱼从碗里跳出,一片乌云从远方迅速奔来。   白天与黑夜被卤成肉。   一条羊忽然从黑暗中蹿出,一口咬下狼头,咩咩地兴奋地叫,鲜血从嘴边滴 落。   羊成了狼,狼成了羊,依旧没有多改变,换个名称罢了。   黑色的门訇然大开,极远极近,枪炝声响彻大地。   无数良心,串成一行,被挂在火里烤,苍蝇般美味。   人确实比阳光、水份好吃得多,煎、炒、煮、烩、焖等等,无不香气四溢。      野草从臀部长出,一切让人无法思议。   姬发脸上已露出神的笑容。   我骇然,四肢着地,忽然滚回到远古洪荒。   太极生两仪,两仪化四象,四象成八卦,生命生生不息。   我笑了,我看见了。   上帝为什么要创造生命?因为它要吃东西。   就好像我们养鱼,吃鱼。   上帝养肥了我们,那它当然可以来吃我们,至于它以什么名义来的,又或是 我们在它咀嚼我们时,把它称之为魔鬼什么的,却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食物,就这么简单。   我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将手中的皮鞭狠狠挥下。      三十四      小慧跳起来,尖声嚷道,你干嘛?   我闷声不响,啮牙咧嘴,又是一鞭抽下。   小慧哎哟一声,脸一下子就红扑扑了,眼波流转,嫣然生香。   她嗔道,你轻点行不?下手别这么狠。   我嘿嘿一笑,拽住鞭梢,迅速在上面打了个结,然后,继续猛力抽下。   这一次,小慧雪白的臀部立刻印上了一朵花。   小慧哼了声,韪哥哥,你今天怎这么凶啊?   我说,你是贱货。   小慧扭头抛来一个媚眼,嗤嗤笑道,你也是贱货。你若不是贱货,就不会拿 皮鞭抽我这个贱货。   我一咬牙,从怀里掏出那块会说话的木鱼石,系在鞭梢,手微微颤抖。   但没等我拿定主意,她已将我扑在身下,像一头发了情的雌兽,手伸到我下 面,来回摸索,忽然冒出一句绝对不应该是她这个时代的人说出的话。   她说,革命就是缴枪不杀。   她笑靥如花。   我的生殖器官已经像石头一般坚硬。   她坐上去,眯起眼,嘴微启,丰腴的肉体散发出一圈白色的光晕,整个人似 是已完全陶醉在这种粗糙的坚硬中,良久,这才惬意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她说,你真贱。      记忆不断地重叠、置换、错位。   在我身上的女人是谁?   她白花花的大腿勒得我胸口发闷,差点喘不过气来。   屋子里有着晕暗的光线,桌子、椅子飘浮在这些光线里,不时爆出一团团炫 人眼目的火焰。   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但她的颤抖却像钱塘江的潮水,通过我与她那个狭窄 的结合处,无比真实地直抵我内心深处,并掀起滔天巨浪。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   我拽过床头像条死蛇一般蜷曲着的皮鞭。   小慧经常用这根皮鞭抽我。   皮鞭很长,很难避开,不知是什么材质鞣制,抽在身上的伤痕非常淡,不过, 还是很疼。   有时,我夺过皮鞭抽过去;有时,则任由她抽打。   这些虽然谈不上愉快,但多少也算得上是一种发泄。   只是小慧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句——革命,就是缴枪不杀?我捏紧那块会说话 的木鱼石,心里一片茫然。      我仍然是处于一个梦里?真的永无法醒来?脑海里蓦然跃出一幅鲜明的画面。   对了,就在那个荷兰人写的《中国房内考》一书里,湿婆除了一根竖立的阳 物外,只剩下一具苍白的尸体。   我嘿嘿冷笑。   这就是毁灭与创造?   有一种生物,叫蝎子。   母蝎子在交配完后,一定会把公蝎子吃掉,不管旁边有多少丰美的食物,从 头吃起,啃掉手,啃掉脚,最后只剩下公蝎子插在它体内的那根孤独的阳具。   而公蝎子明知交配后的命运,却仍然无怨无悔,甚至会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 辛辛苦苦去布置新房,只为了那一夜之欢。   难道这仅仅是情欲的力量?自然的众多法则后面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可告人 的秘密?      我得承认我的无耻。   唐婉疯了后,为赚钱,我干过太多下流的勾当。   譬如去卖,不是卖脑袋里所谓的知识与智慧,而是下半身那根玩意。   这很简单,我需要钱,而没有多少个人肯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付出现 款——他们总是要你先交押金,随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或者要求你先工作一段 时间,然后再随便找出一个理由来拖欠,甚至拒绝。   这些理由总让我无话可说,哪怕我往自己身上浇满汽油,举着一个打火机满 面狰狞。   他们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看我长得还不赖,不忍心见我年纪轻轻就这般摧 残自己,给我提个醒。   他们说,对于我这种热血青年来说,这纸条的内容就好比佛门狮子吼,能让 我更快地认清现实,脚踏实地,好好做人。   他们说的话确实微言大义,而这张纸条上仅仅只写着十二个汉字——上告, 不理;上访,被抓;上吊,可以——还没有《红楼梦》里那个衙役写下的护官符 的字数多。      我为自己的辩解显然是徒劳的、苍白的。   这世上比我更倒霉的男人多得是,他们并没有全跑去干那活。   可命运真的并不是由我们说了算。   唐婉在医院,每个月都要近二千多元钱的治疗费等,若付不出,就算她不会 被扔出医院,也会挨那些穿白大褂的拿电棒日夜抽打。   我在最早去探视她的那一次,她全身湿透,孤伶伶坐在一片水洼里。   我问那个收了我红包的医生,这是怎么了?医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这是治疗, 为她好。   我问他唐婉湿得这般厉害,还正在咳嗽,为什么不能给她换一句干净的衣服。   医生说,这是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她犯病时,拿高压水龙头给她冲 冲凉。   再说,医院里哪有这么多干衣服?医生显然数过我包给他红包里的钞票数量, 口气越来越不耐烦。      要改变这些,那只能是尽快弄到尽可能多的钱。   钱能通神。   钱能使小鬼推磨。   钱是这世上最为猛烈的一剂春药。   钱是这世上最为实在的权力,可以看,可以闻,可以摸,可以站在高楼上撒 向人群,还可以将它一张张铺在床上。   说到底,钱支配着一切,包括权力的其他表象,譬如性、政治。      薛小宝若没有遇上太平公主,遇上武媚娘,只能是一个街头卖艺的和尚,对 了,还有那个缪毋,若不是他的阳物足够伟岸,也无法入得了太后宫帷,继而与 吕不伟分庭抗礼,只怕羸政还得多叫几年“仲父”。   再想想妲已、褒姬、西施等等,有时还真觉得所谓中国的历史,不过是一些 人下半身的历史。      我遇上了一个女人。   她说她叫绿翘——老天爷知道,她更应该叫肥翘,可惜我不是她爸,并没有 给她命名的权力。   一个女人肥并不是罪过,但肥得像一滩鼻涕,鼻涕里夹杂着黑毛,整张脸浑 似被沾满灰的平底锅砸过,完全有碍市容,而且一身狐臭,偏偏又性欲旺盛,一 边做爱还一边放屁,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请原谅我的刻薄。   我并无意冒犯与绿翘长得差不多的女人。   我只是恨她一个人,她给了我钱,同时也将我彻底扭曲。   她其实不应该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长着女人生殖器官的“男人”。   也只有男人才会这样卑鄙。   我去酒巴喝酒。   一个人自斟自饮。   她坐在我对面。   我准备挪位。   她往桌子上放下一百块钱,说,陪她喝杯酒,这钱就是我的了。   我喝完了,然后又是二百块,说喝第二杯,我又喝完了。   然后我就醉了,而且还性致勃勃。   事后,我才知道,她在酒里下了春药。      我并不想否认苍蝇不盯无缝蛋,衣着暴露遭遇强奸是自取其辱等老人们说过 的话。   我更不想否认我当时对钱的贪婪。   我是自找的,而且事后她塞给我五千块钱,便继续沉溺下去了。   五千块钱,这在当时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一开始我不明白她怎么舍得出这么多钱,直到后来,她介绍给我的某个女人 向我抱怨她抽的佣金实在太多时,我这才恍然醒悟。   她只是先付了一点钱将我买下,让我意识到与她合作的巨大好处,然后将我 出售,顺便理直气壮免费享受我所提供的一流的服务。   她确实很有生意头脑,有眼光,有魄力。      说来惭愧,我恨她,也确实感激她。   若没有她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可能真的会在酒巴喝完酒后,拦路去打劫,早 吃枪子了,更甭提赚钱争取让唐婉过得舒服一点。   这或许是现代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双赢吧。   “鸡”的反义词是“鸭”,但由于供求关系,以及生理特征,“鸭”的价钱 要远高于“鸡”。   很快,我就赚到了不少钱,它们都很脏,但一点都不妨碍我用它们来经商。   我离开绿翘,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创业,没多久,便财源茂盛达三江, 生意兴隆通四海。   我用钱搞定了各方面的人,帮唐婉换了一家又一家医院,最后,遇上了舍利 佛。      没有人知道我那几年,但我身上的这个女人为何会喊出“革命就是缴枪不 杀”?绿翘每次与我上床时总要高呼这句口号,她老把做爱这回事称为干革命。   毫无疑问,这让我对革命这个词从此心怀恐惧。      难道,我听错了?   在姚坊话里,“革命就是缴枪不杀”与“爽得他妈的要死啊”发音几乎一样。   我皱起眉头。      三十五      风在屋子外响。   这个世界明灭不定,就像一根弱不禁风的蜡烛。   生命便是在这盏蜡烛上跳动着的火焰。   我在女人的身体里黯然,恍若置身于一团潮湿的黑雾。   雾很大,也浓,还有牙齿。      语言造就乏力,行动造就罪恶。   云海汹涌着扑向太阳。   阳光有热量,也有重量。   我妈还在慢慢叙述,嘴瘪得越来越厉害,每一个词汇在经过她口腔后,都发 出呜呜的一模一样的响声,让人分辨不出它们本来的面目。   我妈说的并不一定全部在这个世上真正发生过。   谎言是本能。   人们在回忆的时候,大脑自然会有意无意过滤掉许多事实——这些事实将永 远无法被证明——取而代之一些臆想。   真实,其实比幻想还奢侈。   公众所认可的真实更多是逻辑上的真实。   也只能这样。   离我们最远的人原本便是我们自己。      骑在我身上的女人不是小慧,也不是绿翘,只是一个看不清楚面目的女子, 但很年轻。   屋子漫着腥味。   她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摊开四肢,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她歪着头,打量我,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挺帅的嘛。   我说,头顶白菜,腰系海带。   她笑了,你蛮有趣的嘛。   我慢吞吞地说道,“有趣”现在可是一件昂贵的商品,你说标价多少合适?   她啐了我一口,臭美。给你三分颜色,就撅屁股上脸,羞也不羞?   我说,不撅屁股,怎么往上爬?不往上爬,老呆在下面,岂不要看所有人的 屁股?爬到一定位置,往上看,虽然还是屁股;往下看,多少会有几张笑脸。   她说,胡扯。扯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不胡扯,嘴巴就痒,痒得难受。      她咯咯乐了,赤着身子从床上跳下来,开了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发 出啧啧赞叹,这地毯真好,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哎呀,这么多瓶子,真漂 亮,一定要好多钱吧。   我说,没有里面的酒贵。   她又哇了一声,伸手拿起个酒瓶,晃了晃,扭过头,吐出舌头,朝我扮了一 个鬼脸,拧开盖,嘴对嘴,咕嘟一下喝了一大口,猛地咳嗽起来。   我笑了。   她愠怒地嗔道,你笑什么嘛。   我说,这不是烈酒,不必大口大口喝。小口品,用高脚酒杯,不要斟满。   喝的时候是不是还要放上一曲蓝色的多瑙河?小资情调。你这种人,最是虚 伪,放在革命时代早被毙掉了。干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哦。她哼了一声,朝我比 划了一下瞄准开枪的手势,嘴里嚷道,叭,叭。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确实是说了革命两个字。   我说,你刚才嚷什么革命就是缴枪不杀?   她瞥了一眼我下面,嗤嗤笑道,你丫的傻逼啊。   我说,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听得懂。我们之间的代沟还没有那么大。我 只是好奇你为什么用这句话来称呼做爱?   她说,我喜欢,你管得着吗?做爱做的事嘛。   她张开嘴,看样子就准备滔滔不绝,我赶紧打断她,千万别给我背那些无厘 头台词,我熟着呢。   她瞪我一眼,熟有什么用?你懂个屁。不对,连屁也是不懂的。否则怎么会 这么没礼貌打断人家说话嘛。      她每一句话最后都用上一个“啊”或者“嘛”什么的,这可真有意思。   我微微笑,下了床,为自己倒了杯烈酒,一饮而尽。   我说,你给我讲讲你眼里的革命是如何一回事,好吗?   她说,好啊。好啊。给多少钱啊?   我说,今天晚上本来应该给你五百,陪我聊聊,我再给你一千。据说,你还 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学生,可千万别告诉我革命就是杀虫剂,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全无敌或者是什么痛打落水狗如今翻身做主人。   她说,这个嘛。我想想。革命嘛,就是打CS游戏,一伙人扮强盗,另一伙人 扮警察,你打来,我打去,谁革掉了别人的命,谁就革命成功了。对吗?   我笑起来。   她耸耸鼻,别笑了,人家这不正在想着嘛。革命就是萧眯眯封小鱼儿、江玉 郎为“娘娘”。喂,古龙写的小说你看过没?哇,要我是萧眯眯,日子是多么美 好啊。不准笑。我再想想。革命,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缴枪不杀。 哈哈,我说对了。拿钱来,拿钱来,赖皮的是小狗哦。      我都有一点哭笑不得,这两句话你早说过了,而且,恐怕刚才的声调更高。   她乐呵呵地说道,对极了,你还真不笨。革命就是反反复复唱高调。绕一个 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嘛。   我说,可你还没说清楚革命为什么就是缴枪不杀。   她显然生气了,冲过来,一把揪住我那玩意,说,说你不笨,立刻就笨上了, 笨得比猪还蠢。缴枪不杀就是缴枪不杀,哪有道理可讲?一切反革命都是因为裤 裆里有这玩意作怪,所以革命就是要将它一刀两断,从此存天理,灭人欲。哈, 孔老夫子的话我都能背得精熟啊。      革命是一个泊来词,从日本来的。   当年孙中山反清起义,先自称造反,后来,见到份日本报纸,上面说“支那 革命党孙文”,于是,灵机一动,说,自今以后,但言革命,勿言造反。   而就算是现在,不少日本人提起“支那”,多半还要咬牙切齿在后面加上一 个“猪”字。   她骂我也算是有理有据。   我说,存天理、灭人欲什么的,不是孔夫子说的话。   她一翻眼,我说是,那就是。人家孔老夫子什么都讲了,那些做学生的偷懒 没有记下来罢了。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老人家确实没讲过这两句话?   还能说些什么?这年头的小女孩子可真凶悍,我苦笑一声,随口问道,你叫 什么名字?   她眨眨眼,咯咯笑了,开始穿衣服,我嘛,嘻嘻,不告诉你,除非……   我把钱递给她。   她接过钱,拉开门,忽然跳起来,在我脸上叭唧一亲,得去赶下一场了。   再见,傻逼的帅哥。   嘻嘻,我叫——   她的身影一下子就没入浓浓黑雾。      黑雾里飘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   她叫绿翘?我愣了。      三十六      小慧已经醒了,洁白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发出一片蒙蒙的有着非常好闻香 味儿的光泽,让人恨不得把脑袋全埋在里面去。   小慧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她向我抛向一个媚眼,哎,想啥?   我转过身,说,曾经的,现在的,将来的。   小慧,你说,这个世上到底会有多少个女人叫绿翘?   小慧横了我一眼,眼神里就像藏有几把小勾子,让人意乱神迷。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风流自生。   小慧说,警告你莫乱打主意,绿翘是我的小妹妹。还没长大呢。哎,你千万 别说,你现在就与她有了一腿。      女人总是答非所问。   她们有着奇怪的思维方式。   不过,令人诧异的是,这种思维方式往往比理性的逻辑更能提供一条接近事 情真相的桥梁。   我想起那个叫我傻逼帅哥的绿翘,又想起那个本应该叫作肥翘的绿翘,有些 尴尬,我与绿翘岂只有一腿?都有二腿了。   还好,小慧的这个绿翘确确实实只是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小丫头,而我显然 还不是一条只长着生殖器的牲畜。   我说,你啊,就喜欢乱嚼舌根,当心风闪了舌头。   小慧掩嘴而言,你们男人都是一群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我呵呵笑道,屁股决定思想。女人也有屁股。   小慧说,放屁。   我说,都一样。   小慧白了我一眼,男人无耻。还用茶壶与茶杯来打比方,也不想想,一个茶 壶能给多少个茶杯斟满水来?反正,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嫌茶杯多。   我说,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用筷筒与筷子打比方,也不想想,一个筷筒里 能插下多少把筷子。当心涨暴了哦。   我边说边笑。   小慧说,看看,你真无耻。   我说,嘘。小声点,无耻是人的本性。这么大声讲出来,泄露天机,当心天 打五雷劈,不得好死。   小慧说,劈你个死人头啊。   小慧抓起枕头扔过来。   我稳稳接住,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我说,小慧,你说革命是什么东西?   小慧愣了一下,又抓起一个枕头扔过来,革命?没听过。关我屁事。   我哈哈大笑,承认自己会放屁了?否则如何关你屁事?      与小慧说话很有意思,与小慧的那个丫环绿翘说话就很没有意思。   她约有十二、三岁,眉清目秀,一说话,脸圆,有两个小酒涡,眼睛老看着 地面,脚步比猫还要轻。   结果有一次,我与她撞了一个满怀,我高她矮,滚烫的茶水几乎全洒在她身 上,她顿时面红耳赤,却不叫疼,一迭声说着对不起,掏出洗得白白的手帕,手 慌脚乱就来擦我身上的水渍。   我说我没事。你先把自己身上弄干净来吧。   她往小慧房间的方向瞥了一眼,蹲下身,捡起茶杯。   茶杯竟然没有碎,一个角也没磕坏。   她轻吁一口气,迅速把茶叶渣打扫净,这才飞一般跑远了。      后来,与她见面的次数多了,她才渐渐地不那么慌张了,但仍然非常守规矩, 守得让人发腻。   我坐着,她一定站着。   我让她坐下,她不肯坐,也不说话。   我说你不坐下,我发脾气了。   她便怯生生地把小半个屁股挪到椅子的某一角上,勾着头,双手绞来绞去, 整个身子居然还悬浮在椅子上。   这哪是坐?简直他妈的是活受罪。   只能是苦笑。   我记得很清楚,我还问过她几句话。   我说,你是哪里人?   她嘤咛一声,身子扭了下。   我不得不把身子凑过去。   她的脸立刻火烧了一般红得要滴出血来。   天哪,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羞涩的女孩子。   与她聊天,比每天挤牙刷可要困难一千倍。   我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还是没有弄明白她是哪里人。      我问小慧。   小慧说,她好像是来自于一个叫“姚妨”的地方。   心格登一下。   我说,她原来叫什么名字?   小慧说,我哪知道?见她长得也怪伶俐的,我便给取了个名字叫绿翘。哎, 你说,我取的名字好不好?   我说,绿翘,天格15土,人格32木,地格19水。按此三才数理,不是很好。 凶险病弱,家庭缘薄。易流转破乱,易招病痛,甚至有急变之灾祸。   小慧生气了,总比春兰秋菊什么好吧?   我没再吭声。   绿翘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芳香扑鼻。   “翘”,《说文》曰,尾之长毛也。翘起了尾巴,那么,无论这尾巴颜色如 何,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小慧嘟起嘴,“绿翘”对“红颜”,你说工整不?   我说,工整。对了,小慧,你也去过“姚坊”?   小慧说,没去过。天晓得那个“姚坊”在哪里。我也是听她说的。   我说,那你从哪把她拣回来的?   小慧说,就大街上啊。瞅着她可怜呗。不过,可怜的孩子满大街都是。主要 是看她怪聪明的,手脚麻利,能干,还特别知道疼人。   我哦了声,看她一眼,你就知道这么多?火眼金睛啊?   小慧咯咯笑着,陈韪,别拐着弯骂我是猴子。就你聪明?我告诉你,别看绿 翘整日闷声不响,心里可明白。很多时候,我连一个眼神都不必递,她就侍候到 了,妥贴得像一根羽毛在身上轻轻挠着,舒服着呢。譬如,我忽然想写字,不必 吩咐,她必定刚刚研好墨,铺好纸,焚好香。你能有她一半聪明吗?      我也笑,随口说道,这么聪明,你就不怕?有个大官,刚盖好间屋子,还没 大摆筵席以示庆贺,某下属却已把名贵地毯送上,尺寸大小分毫不差。按理,这 得好好打赏,可那大官立刻把那下属宰了。别人不明白,来问道理。大官说,这 么乖巧的人留在世上是个祸害。天晓得他哪一天会对付到我头上来。   小慧的脸色变了下,但马上又恢复原样,呸道,这也叫聪明?聪明,就会送 得恰到时候,恰到好处。哪会马屁拍到马脚上?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语,嘿嘿干笑几声,没有作答。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古怪起来。   一炉檀香在帘影里飘来晃去,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声音。   绿翘来了,端来茶,又悄悄退出去。   一缕白烟从茶杯里袅袅升起,很快,便消失在空气中。   她似乎没有影子?我往窗外望去。   青色的灰墙依山蜿蜒,偶尔有鸟一掠而过,呜声极为清脆。   亭台旁边山石上面爬着幽静的藤萝,几株兰花挂满浅绿、浅黄小指甲般大的 花骨朵。   这里恍惚不是人间。      良久。   小慧眉头颦起,喃喃自语,讨债鬼。讨债鬼。陈韪,你说好玩不?我刚见到 绿翘时,好像听到旁边的小孩都叫她讨债鬼。一个小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凶巴巴 的名字啊?   我说,你怕是听错了吧。   女人就是多心多疑。   我吁出一口气,忽然,心脏一阵狂跳——“讨债鬼”——“姚坊”——绿翘 ——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讨债鬼姐姐?我的脸色阴晴不定,迅速变换。   难道这世上真有轮回?她来了这里?为什么而来?   我叫起来,绿翘到哪去了?   小慧吃了一惊,干嘛?   找她问几句话。   我说着话,奔出屋外,帘子哗啦一声响。   一团黑雾迎面撞来,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揉揉眼,眨眼间,它又已烟消 云散,不复踪迹。   阳光灿烂,从头顶的天空直射而下,溅起一团团白花花的光芒。   琅琅乾坤,青天白日,绿翘就这么不见了。   她好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额头冒出冷汗,我与小慧面面相觑。   我问过庙里的每一个人,她们异口同声一口咬定,从来没有在庙里见过,听 过绿翘这个人。      桌子上的茶已经不再冒出热气。   我怏怏坐下,眼前一阵发黑。   屋子里并不冷,一股寒意却莫名其妙地渗到骨髓里了,自己的关节一直在咔 嚓咔嚓响。   小慧面如死灰,瘫在椅子上,愣愣怔怔,翻着眼珠,惊疑不定地注视着我。   她好看的脸因为恐惧全变形了。   这很悲哀。   但我无法挽回。   她应该是想起了我对她说过的讨债鬼姐姐?   我笑了,淡淡说道,我是人,不是鬼,有血有肉。你应该知道的。我只不过 是来自于一个未来的时空。也许,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选择了逃避。因 为重量。我承认我们缺乏流血的勇气,但毕竟逃避与拒绝合作也需要一定的勇气。 这样说,可真有点像阿Q先生,还好,我们并不想与吴妈困觉。真惭愧。      我继续说道,不过,我们既然来到世上,便犹如走过一个房间,不管我们是 否情愿,我们一定会带走什么,也一定会留下一点什么。痕迹无处不在,并不需 要谁高喊着雁过留影之类的口号。事物是变化的,但贯彻事物变化的规律即若搭 构这世界的基本粒子,在人们所认知的通常意义上是稳定的。人只是这个世界上 的小小一链,当人类不在,世界也一样用树的年轮、用苍海桑田、用一些我们目 前还不能理解的方式来记录生命的过程。要学会安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安 静才能让我们清澈。也只有安静才能带领我们跨入一个个纯净的世界。      小慧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发了疯的小白鼠。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得越多,可能意味着越心虚吧。   我站起身,准备告辞。   小慧忽然说道,你来这里是不是为找你的讨债鬼姐姐?   我摇摇头,不是。只是逃避,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遇上谁。何况,“姚 坊”里叫“讨债鬼”的孩子很多,绿翘并不一定就是讨债鬼姐姐。   小慧说,不管她是不是。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我与小慧一起陷入沉默。   檀香已燃到尽头,烟灰一寸寸跌落。   屋子里没有人的脚印,猩红的被褥趴在木雕花床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三十七      我走了。   其间还回来过几次,想找找绿翘。   我没有惊动小慧,沿着墙根慢慢地走。   斑驳的阳光像一群群蝴蝶,飞过来飞过去。   树上落满尘土。   那些原本娇艳的花儿,不知为什么,容颜忽然憔悴下来,纸扎得一样,半红 半白,静静飘浮在空气中。   道观里没有人的脚步声。   青灰色的墙壁上慢慢长出扫帚棵、茴茴菜以及许多不知名的野草。   墙壁湿漉漉的,墙缝里不断渗出粘乎乎绿油油发了霉的水珠。   这些水珠像一串串被人撸下来的鼻涕,很恶心。   我尽量不让衣襟沾上它们,走了一段路,整个人还是变得绿油油了。   我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往前走,还是赶紧往后退,便抬起头看天,天上什么也 没有。   没有风,没有云,没有鸟,当然也没有太阳。   我很奇怪刚才的阳光从何而来,便跳起来,并鼓起腮帮子,大声喊绿翘的名 字,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身边的这堵墙壁却竟然随着我的声音渐渐坍塌下去了。   那些树、花儿什么的也全不见了。      眼前出现一堆废墟,似乎在哪见过。   草长得很茂盛,高过人头,锯齿状,咯吱咯吱不停地来回摩擦。   这里可能是动物们的天堂,虽然“动物的天堂”往往与大力发展畜牧产业是 紧密联系在一起,毕竟老祖宗们很多年前便引吭高歌——风吹草低见牛羊。   只是令人惊讶的是,这些草上挂满一只只死兔子,一律蹬直后腿,短尾巴挂 在屁股上,咧开三瓣嘴,哭丧着脸,样子看起来如泣如诉。   它们从哪冒出来的?而且,摆出来的姿势还这么难看,一点也不照顾看的人 的情绪。   我皱起眉头。   兔子会从天上掉下来吗?掉一、二只,倒有可能,譬如老鹰吃饱了撑得难受 想把爪子下的兔子制成标本,又或者这只老鹰年老体弱一时老眼昏花骨酥筋软使 然,但天上会掉下这么多只兔子吗?它们密密麻麻,这只的腿踩着那只的脑袋, 那只的屁股又搁在另一只的肩膀上,虽然全死了,毫无疑问,死得可真够团结友 爱,只需拎起其中一只,准能捎带上一大串。      天上掉馅饼毕竟还偶有所闻,兔子若是地里长出来的,那可是会让八十岁的 老妪笑出门牙,重新回到童年。   我伸手用力拧着眉头,不敢确实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些兔子,记忆是这么熟悉, 偏偏就想不起来,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在刺勒川、阴山下。   记得有一篇小说,叫《寻找无双》。   一个男人跑到长安城里来寻找未婚妻。   男人叫王仙客,长着一根驴大的家什,这很让广大群众害怕。   不必用脑袋想,光用下面想也就足够。   腰揣着这种危险的淫具的家伙,能好到哪里去?这里有个常识,这篇小说里 也讲到了,因为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经常会以为自己随时都会被强奸。      大家告诉初来乍到的王仙客,这世上根本没有无双这个人,但为了赚到王仙 客手中的那五两银子,还是不厌其烦七嘴八舌——王仙客认定的无双所住过的那 院子,其实是一个道观。   里面住着一个细腰丰臀、面似桃花、眼若秋水的道姑。   道姑打死了使女,被绞死在长安街口。   至于她为什么要打死使女,有人说,道姑吃使女的醋,所以就把她打死了; 还有人说,使女看不惯道姑放荡,两人争执起来,道姑就把她打死了;又有人说, 道姑是同性恋,和使女有暧昧关系,这是情杀;当然,也有人说,她们不过是在 玩一个性虐待游戏,道姑一不小心失手,玩过了火。   他们说了很多,但与王仙客所要找的无双全没有关系,王仙客被他们说得狐 疑了,也许这世上真没有无双这个人,便趴在客栈上看对面的院子。   院子房上长了很高的荒草,挡住视线,王仙客便买了一些兔子,把它们扔到 房上。   兔子在房上下不来,把草都吃掉了。   这样,王仙客终于看清了那个空院子。   但是那些兔子有公有母,在房顶上繁殖起来,最后简直成了一场莫明其妙的 瘟疫。      请原谅我的胡思乱想与抄袭。   我有点怀疑这些兔子极有可能是从这篇小说里跑出来的。   而刚才之所以这般罗哩罗嗦、喋喋不休,也只是为了给我的怀疑提供一些看 起来似乎还比较可信的证据。   毕竟这篇小说的作者叫王小波,而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虽然忽略过活着的 他,但在他离开了那个时代后,却异口同声,齐心协力把他放到一个高得不能再 高的位置。   他是一个名人,我不是。   名人说的话,虽然比不上主席他老人家一句能顶普通人一万句,但顶个十来 句,想来还不是多大问题。   何况,他还是一个文化名人,这意识着他的话语权利更具有实质性的内涵, 尽管这种话语权是在他死后才获得的,但好歹他也不再属于沉默着的那大多数了。      很惭愧,我没有王仙客那根驴大的玩意。   自然遇不上无双的丫头——彩萍,更甭提卖连弩、狗头箭什么的。   当然,这些都是闲话,与我找绿翘并无关系,而事实上,等我看到满眼的兔 子,想起《寻找无双》中的王安老爹、孙老板、候老板、罗老板等等时,忽然就 彻底丧失了寻找绿翘的勇气,或者说是兴趣吧。   我在一泓泉水边停下来。   水绿得生腻,把它掬在手心,却又是透明的。   水极冷,刺骨,并没有因为头顶的太阳变热。   我把水仔细地抹在脸上。      我没有找到绿翘。   我在水里也没有看见绿翘的脸。   这让我很是心安。      三十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我从一本书迈向另一本书。   书页泛黄,尘土味很重,每翻开一页,我都会情不自禁开始咳嗽,咳出眼泪, 咳出鼻涕,咳出苦胆水,一直咳到五脏六腑空空荡荡。   这种旅行极让人身心疲惫。   ,让人怀疑书中的这些文字是一些肺结核病菌,而且更令我不愉快的是,大 部分的书都弥漫着血腥的气息,书页与书页之间因此粘得非常紧,不大容易翻开, 有时,就算使出吃奶的力也是无济于事。   有一点沮丧。   我似乎连阅读的资格也没有。   但有一天,我身边忽然出现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手拿锋利的小刀,嘻嘻哈哈。   一个头上长有绿毛的小家伙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狂笑起来,瞪了我一眼,示 意我滚开,然后,挥动小刀,剖开书页,津津有味地看着,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 声——鱼玄机又挨“操”哪,边擦地板边挨“操”,真他妈的了不起。      我没敢笑,这对一个女人而言,确实了不起,当然,这与她的性爱技术无关。   这世上几人能有这样的挨“操”勇气?二十八个精壮牢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她在挨“操”时绝不哼哼唧唧,既不想表现,也不想反抗,只是认认 真真擦地板——因为这是牢头们交待下来的活。   说句老实话,一个“模式犯人”的称号确实太委屈她了,她完全可以当选为 “十大杰出青年”之一。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城门处见到一张布告。   上面还绘有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   是一个女人,很漂亮,穿着一件白绸子衣服,头发又黑又长。   我看了一眼,觉得与那个被姬发吃掉的会变身的女子有点像,接着又看了一 眼,忽然发现她长得很像小慧。   我诧异了,便挤入人群。   布告上的字很小,先是叙述这个女人的籍贯、出生年月、家庭住址、人际关 系等等。   这可能是验明正身,免得砍错脑袋,毕竟这世上大名鱼幼薇、小名慧兰、道 号玄机的女人可能还有很多,而脑袋砍下来了就很难再接回去,为维护法律的庄 严,正义的凛然,所以需要大量细节来把她们区分开。   关于这位鱼幼薇姑娘的各种详细资料占据了布告的绝大部分版面。   最后一行黑字更小了,像一群眉开眼笑的蚂蚁。   我睁大眼,还是看不清。   这有几种可能。   A,写布告的人已经手酸体乏,耐不住烦了,该介绍的都介绍了,至于其他 什么并不重要,春秋笔法,一笔带过即可,多留一点空间任公众揣摩,嗑嗑牙齿, 也便于他们打发时间,有利于社会稳定团结。何况说得太多,就越可能犯重大错 误,到时候,自己也要撅起屁股让人操了。这就譬如现代的媒体对犯罪分子的作 案过程叙述总是过于详细,结果造成大量的抄袭者,让人烦不胜烦;B,写布告 的人砚台里的墨汁快用完了,虽说桌上还有几锭好墨,但那是别人孝敬给自家用 的,不是拿来给衙门里用的,再说,这年头找领导签字报销办公用品之类的费用 单据确实很难啊;C,写布告的人思路已经枯涩,要把那么多现成的资料拼贴组 合成一篇文章也不容易,同样需要大量智力投入。谁能在每一个时候都文若泉涌? 就算李白那丫的也不行所以只好勿勿结尾;D,写布告的人刚买了一个漂亮丫环, 急着去做保健按摩以及其他不便于对公众宣告的个人隐私。譬如,他可能与这位 鱼姑娘有过一腿。      来来往往的人活像一汪黑乎乎的脏水在身边晃来晃去,不时卷起一丛腥臭的 浪花。   布告上的这个白衣女子很快就面目全非,脸上生出黑印,鼻子跑到嘴巴下, 原本像剥了壳的鸡蛋壳慢慢变成了两瓣肥硕的黑色的长着痔疮的屁股,她的樱桃 小嘴自然也就成了一个紧闭着的黑色屁眼。   我笑了,用力挤出人群。      一个光屁股的男人忽然从泥巴里冒出来,拦在我面前,身子一鞠,说道,喂, 你好,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哪?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眉宇间的倦色更重了,说,您知道哪里是“姚坊”吗?事情是这样的。我 本来呆在下面。我都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下面呆了。说来奇怪,我好像 记得自己一直在路上行走,而且速度接近了飞翔。怎么忽然就跑到下面去了,并 还睡着了?   他挠挠头,伸手指指脚下的土地,不好意思地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他笑的样子很迷人,容易让一些情窦初开的女孩晕头转向。   不过,牙齿缝里却似乎有丝丝血迹,这让我有点不安。      他继续说,我在下面看见一些五颜六色的女子。她们哭哭啼啼,说,她们原 本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谁知道下面竟然连手机、拷机、商务通也没有,更别说 蹦迪、大麻,咖啡以及小情人,连地狱也不如。我问她们从哪里来。她们说,来 自于“姚坊”,哎,您知道“姚坊”在哪吗?我想把她们一个个全送回去。   我摇摇头。   他的眼里露出失望之色,挠挠头,又笑起来,这里怎这么多人啊。发生了什 么事吗?   我说,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被吊死了。   他说,为什么吊死她?   我说,听说是因为她打死自己的使女。   他来了兴趣,咧嘴笑道,咦,真的吗?我在下面就听那些女子说过,“姚坊” 有一个叫温嶂的做官的男人,他想叫一个漂亮的道姑陪他上床,那道姑不肯,温 嶂便偷偷指使人将那道姑的使女打死,埋在树下,然后再跑到衙门里报案,结果 那个道姑就被吊死了。她们还说,吊死道姑的那天,“姚坊”所有的男人全激动 得不行,裤裆里无不一柱擎天。那天,卖卫生纸的商家可是猛赚了一大笔,虽然 卫生纸算得上物美价廉,但那些男人射出来的东西实在太多。更搞笑的是,从那 天开始,“姚坊”便坍塌了许多堵墙,因为有不少男人没忍住,一时间又找不到 更好的窟窿,便拼命在把自己那玩意往墙壁缝里塞。      我笑了,说,你寻找“姚坊”,是不是也想看看那个道姑究竟长什么模样? 或者说,凑个热闹来“操”她——别人“操”的,自己为何“操”不得?   光屁股的男人笑得更开心了,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笑笑,指指他下面,你是男人嘛。   他向我眨眨眼睛,看来,已将我引为同道,搓着手,说,你也是男人,这么 说,你同样“操”过她?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记不得了。   他愣了,为什么记不得了?这不可能啊。   我说,说来你别笑。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男人,也有那根可以“操”别人的玩 意,可我老担心我“操”别人时,别人来“操”我屁眼。而我又没有本事堵住自 己的屁眼。我可能得了精神强迫症,又或是分裂症。这一点也不好玩。   他乐了,打了一个饱嗝,你丫的不是男人。      没有与他再说下去,我惊恐地发现,他的牙缝里忽然冒出一条白花花的大腿, 像是一个女人的腿。   他漫不经心地用它剔了剔牙齿,再重新塞回去,咯蹦咯蹦咬着,像咬着一根 鸡爪子。   我向他点点头,慢慢走开,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里或那里,真的有很多不同吗?我没有告诉光屁股的男人,他脚下的那片 土地便就是“姚坊”。   我背转身,向前方走去,忽然看见光屁股男人留在地面上的影子——他竟然 有着长长的白胡子,身体伛偻——这应该是他的原形吧。   他为何要把自己的样子弄得那么健壮丰满?这可真有意思。      当猿变成人,直立行走,他们把一切都心甘情愿奉献给神,于是,美丽的少 女在神殿里,在神的目光下,裎露身体,和那些参加祭祀的男子亲热缠绵。   这是最庄严的仪式。   意味着最虔诚的奉献。   而太阳升起落下。   人类终于走向了所谓的文明。   文明的实质其实就是竟争与较量。   理所当然,力量取代了奉献,男人主宰了世界。   天空中的星开始变得冷漠与自私,那些从神殿中走出的少女转眼间却被无情 抛弃。   她们之所以逐渐成为可耻,是因为神已经死去。      只能是默然。   也许我真的不是一个男人。   所以,我是一个傻逼帅哥?其实,做一个傻逼顶好的,不必在后面再加上帅 哥两字。   至少,在我们承认自己是傻逼后,一切侮辱都将烟消云散。      天空寂静。   白云缓缓消失在这片寂静的蔚蓝中。   鸟飞了飞,不见了。   风吹着,吹过脸庞,凉凉的。   许多涟漪一圈一圈象花般静静开放。   我拭去眼角的眼泪。   鱼在水里呼吸,没有眼泪。   人在空气中呼吸,也应该没有眼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挪了下椅子后点燃一枝烟。   手腕上有只表,现在时间是公元二零零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六点整。   我随手从脚边拣起一块黑色的石头,置入掌心,轻轻捏着。      三十九      阳光如雨,无声无息,一片片飞下。   我妈已哭干了眼泪,痴痴地望着地面上溅起的一束束白光。   这些白光像是有生命的东西,让人迷迷糊糊。   我收回目光。   那两只蝴蝶又从院子外翩翩飞来,不离不弃,翅翼上不见一点灰尘,忽然飘 落下来,一只粉白,一只斑斓,歇在我肩膀上。   我叫陈韪。   我姐姐叫唐婉,她此刻一定是坐在某精神病院的一个小房间里沉思,那个叫 舍利佛的男子多半站在房间外静静地看着她。   我哥哥叫唐缸,估计他现在去了这座城市最豪华的酒店里找刚认识的一个小 姑娘开房去了。   而我一直与我妈呆在阳光下,呆了整整一个下午,说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这便是我们各自的生活,谈不上谁更愉快,谁更悲伤,或者谁要被诅咒,谁 要受祝福。   虽然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孩子,也都没有父亲,但生活就是这样。      我对我的亲生父亲了解不多。   自记事起,他便不曾出现过。   我妈曾经说,他叫陈世美。   我哦了一声。   我妈没有再说下去。   她现在或许早已忘掉了那个男人。   该遗忘的事还是早点忘掉好。   哪怕生命因此出现一片空白。   我对这个叫陈世美的男人也并无多大兴趣,不管他的肉体现在是活着还是死 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在我心里早已化为灰尘。   父亲,这个本来很温暖的词汇,总是会因为种种原因变得苍白、僵硬,冷漠、 乏味。      我妈忽然扭过头说,你也老大不小,该娶个老婆了。   我点点头。   很惭愧,不管我与我妈谈论什么,最后一定会回到我娶老婆的问题上来。   我帮我妈揩去眼角褐黄色的眼屎,她就像一个孩子,乖乖地仰着脸,眯着眼。   她脸上的皱纹越来越粗糙了。   我起身给我妈倒了一杯水,水是热的,冒着白气。   我妈接过杯子,双手不停摩梭,似乎要从里面吸收热量,眼神却愈见浑浊, 整个人仍然是恍恍惚惚。   她勾着头,慢慢呷了一口水,脸陷入水汽中。   她说,别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我又点点头。      我妈老了,蜷缩在藤椅子上。   椅子是黑色的,我妈蜷缩在一团黑色里。   阳光并不能把这团黑色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我妈又开始絮絮叨叨了,声音像一根根被弄脏了的羽毛。   我没法回答我妈的话。   我确实不晓得去哪里找一个老婆来,又或者下决心在什么时候把烟戒掉。   这世上的女人很多,但老婆只能有一个。   若随便娶了,以后遇上她,还得苦着脸说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双泪 垂,那还不如干脆在这里等她来。   她来不来,那是她的事。   至少,我等着她,心里也存着一个希望。   烟虽然有害健康,可也不觉得它有什么不好。   身边的空气,越来越脏,每天一样得大口呼吸。   有些人的生命是温室里的花朵,但我的生命显然不是。   生命只是一场很随意的事,开始与结束都是这样。   天上若忽降一个暴雷,将我烤成焦碳,也没有什么不好。   来了,总得去。   时间是无限的,不管我们各自在这“无限”中切下多长一段,其实都毫无意 义。   为多活几天时间,整日提心吊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多大意思。   当然,这些都是歪理,而且还有点自相矛盾,虽然,矛盾是事物的根本属性。   但我若说出口来,我妈会生气,不开心的。   所以我老老实实坐着,不吭一声。      我是我妈的儿子,这是一句废话。   我情愿每天把这句废话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或许这句废话里面所蕴蓄的情感比“我爱妈妈”这样的话更为强烈吧。   我是妈妈第三个儿子,最小的孩子。   妈妈一共生了五个,只活了三个。   我常常想死去的那两个哥哥姐姐。   妈妈说,如果他们不死,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有我。   这很困扰人。   说句老实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怀疑自己才是害死他们的真凶。      这世上在有我之后是更好了一些,还是更坏了一些?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时刻 都会得到一些东西,同时也都会失去一些东西,这种得与失很难就一些量化指标 作出比较。   幸福的总是心态,与具体的钱财名利没有太大关系。   这个世界同样如此。   我安静地坐着,微微地笑,身躯一点点溶入阳光中。   手中的黑石头忽然开始融化,渗入皮肤,一直涌入心脏,然后慢慢聚集成形, 露出一个熟悉的影子。      我说,石头老兄,好久不见了。   它嘻嘻笑,好久不见。谜底猜出来了吗?   我说,什么谜语?   它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一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一 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在某些时间里,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 会使你有缘与我对话,这意味着什么?   我说,这是博尔赫斯和他的《小径分叉的花园》里面的东西,你脸皮可真厚。   它笑了笑,显出光滑的富有标志性的前额。   我愣了下,说,时间的谜底只能靠空间暂时揭开,而事实上,这个揭开的过 程只能是惊鸿一瞥。在这一刹那,时间无限铺开,没有厚度。   它说,如何在没有厚度的时间内叙述有厚度的空间?   我说,叙述一个故事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让这个故事保持原滋原味,并 不会因为从人的嘴里溜出来而变形又或掺有各种古怪、苦涩的味道。空间可以被 打碎,与时间充分搅拌在一起。   它咧嘴乐了,因为被搅拌的疼痛,所以夜夜睡不着觉?   我尴尬地笑了,面红耳赤,有些不好意思。   它说,我要走了,你呢?   我说,再呆一小会儿。远远地看着。把一些还没有彻底想明白的事弄清楚来。   它说,好的,你多保重。   我说,你也保重。   石头不见了。      我妈咳嗽着。   我睁开眼,歉意一笑,起身,抱起我妈。   我妈的身体很轻,像一大团棉花。   她中风已有些时日,腰部以下已经瘫痪。   我把我妈抱回床上,一勺一勺喂她吃了点东西,再待候她躺下,掖好被子。   我妈说了一下午的话,确实累了。   她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阳光在屋外游荡,所有的热量都被玻璃拒之窗外。   一只五彩斑斓的甲壳虫在玻璃上爬来爬去。   我拉上窗帘。   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了,但这并不能让我妈显得好看一些,尽管她年轻时的确 是那么漂亮。   我妈的手很像一块干裂的树皮,树皮上还有水渍火烧过的痕迹。   我在我妈的手上亲了亲,然后,小心把它放入被子底下。      门铃响了。   我转身出了房门,开了院子门。   门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齐耳短发,圆脸,谈不上漂亮,也绝对不丑, 眼睛很大,看上去感觉很舒服。   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字正腔圆,请问这是陈韪的家吗?   我说,是,有什么事吗?   女人说,我是家政公司的。   他们说,你想找个人来侍候下你母亲。   便派我来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进来。   她走路可真轻,不起风,不沾尘,想必受过一段时间的专业训练。   我随手在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递给她。   她接过来,冲我一笑,说谢谢。   我又拿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口,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轻说道,我叫绿翘。   手里的苹果扑通下掉在地毯上,我赶紧弯腰拣起,又在上面啃了一口。   苹果很沙,很甜。   这可真有意思。   她抿嘴笑了,也没说我说不讲卫生,眼睛里忽然全是笑意,就像一个姐姐看 着自己顽劣的弟弟。   我挠挠头,说,我妈睡了。   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各房间,好吗?   客厅、卧室、书房、厨房、卫生间……她在我后面,安安静静地走着,顺手 把一些我弄乱的东西摆回原位,好像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   我笑起来,无声地笑着,越笑越开心。   我妈会喜欢她的。      我回到院子里,坐在我妈留下的那把藤椅上。   阳光逝去,黑暗来临。   在无边无际的虚空处,太阳的光芒可以忽略不计。   我把苹果的骸塞入嘴里,慢慢咀嚼。   我妈并不知道我是一个肝癌晚期患者。   我的衫衣口袋里揣着一份皱巴巴的诊断通知书。   很惭愧,生命就是这样。   王小波始终没有找到他的无双。   不过,他死于心脏病猝发,这似乎比我这种已经预知自己死期的人要幸福一 点,但也说不准,说不定他一样会羡慕我可以很从容地把手头上的事一一安排好。   我轻轻拭去额头上泌出的冷汗。   这些冷汗很像夜幕上的星星,一粒一粒,很好看,却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我又笑起来。            写给对小说有兴趣的朋友   ——《生死事小》后记      与朋友聊天,把烟灰弹入酒里。夕阳在一块澄黄色的天幕上熊熊燃烧,明暗 不定的光线在屋子里来回曲折,犹豫不定,忽然转身投入酒杯里,绽出小朵的暗 色花瓣。我拿起杯子,把酒一饮而尽。有人从门前走过。脚步声沙沙地响。细小 的石粒在脚底下滚动,发出呻吟,一些枯萎已死去多时的叶子不停地碎裂。      我与朋友的对话是从“节奏”开始的。   “节奏”,一种交替出现的有规律的强弱、长短的现象。一篇小说的节奏是 否好,简单说,看它是否具备音乐感,是否和谐,而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小桥流水 人家,大漠、黄沙、戈壁、落日等等,无论其轻盈、枯涩、干燥或丰润,皆为天 籁之声。节奏好坏,常能意会,难以言传。对于一个初习写作者来说,有一个较 为“愚蠢”的法子,可以一用。即:将文章随意挑出几段,抹去标点符号,分行, 变成诗歌的样子,然后朗读,用心感受其中旋律。      小说的“节奏”首先来源于语感。   语感是对汉字的一种直觉,它超乎理性之上,能最大限度地拭去日常世俗生 活飘落下的灰尘,恢复汉字的光泽度,并重新挖掘其内涵,拓展其外延,赋予它 们一个芳香扑鼻的新生命。譬如,提起“快乐”,大家想到的或许是词典上讲的 “感到幸福或满意”,但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可能会作出如下阐述——“快”,形 容速度很快,如白驹过隙;“乐”,形容高兴的样子,“快”与“乐”加在一起 的“快乐”,是指,高兴的样子像白驹过隙很快就没有了。又譬如“完美”,通 常意义上,它是一个褒义词,但在小说家眼里可能并不太美妙,因为“完”这个 字比较危险,水满则溢,月盈即亏。   语感好坏的一个显著特征是通感。星星是流血的弹孔;一行白鹭从泛黄的书 页上飞起;鸟放了一个屁;石头汗如雨下地唱着歌……万物盎然,流转不定。花 鸟虫鱼、草石树木皆为生命,它们与人一起汇成海洋——在小说的世界里,一切 都有可能,这是一个臆想的国度,其逻辑并不需要服从现实世界,能自圆其说即 可。   语感的好坏还在于如何将这些已有了生命力的汉字搭配使用,构成词与句。 词与词须参差不一,句与句需凹凸不平。虚与实,动与静,阴阳能互济相生,不 必拘泥于教科书上的语法,当勇于突破一些常见的表达方式,以正迎敌,以奇制 胜。小说家玩的是创作,不是重复,要敢为风气先。   语感所制造出来的字、词、句还仅仅只是建筑材料。再好的建筑材料也搭建 不起一座摩天大厦,还得有一份有创意的设计蓝图,而这份创意就是充溢大厦全 身的气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蓝图得烂熟于心,方可施工。字、词、句构 建的段落要若率然之蛇,遥遥相应,环环相扣,首尾相连。段落构建成的章节应 如姑射仙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仪静体闲。这些结构便是“节奏”有无、好 坏的关键所在了。结构不是意义。不是高大、庄严、华美、壮丽等等。它是钢筋 水泥搭起来的框架,也是一堵堵呕心沥血砌起来的墙壁。      朋友说到这里笑了。我也笑了。他对“节奏”比较感兴趣。我能明白,而事 实上,“节奏”充溢着生存的每一寸空间,走路,吃饭,喝水,甚至于呼吸,无 不要求我们收放自如,张驰有度。   我得承认他提出的“节奏”的确是评价小说的某一平台,但它显然不是惟一 一个。果然,他没有让我失望,又继续提到两个概念——“冲突”与“人物”。 他说,其实小说的创作可以吸取戏剧、电影的创造手法,在一个有限的空间与时 间内,把各种冲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冲突包括三方面:人物内心的冲突,人 物与他人之间的冲突,人物与自然环境的冲突。而小说的结构、语言、故事等等, 所有的一切皆由人物来承载,即,一篇好小说的最重要的是看它有无塑造起一个 或一群典型人物,无聊琐碎小气吝啬慷慨豪迈聪明……将人物推至“极至”,爱, 爱得死去活来三百回;恨,恨得荡气回肠一千年。如斯,人物才能如刀凿斧削般 鲜明,让读者震撼,从而给小说一个新生命。因为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可以不断 COPY的现实里。   小说中存在的“极致”诱惑是对心灵的拯救。      酒一杯杯灌下肚。朋友的脸已呈酡红,手指轻轻敲击桌子。他的手很干净, 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污垢。他忽然想到什么,眯起眼,打量了一会身边站着的服务 员。服务员的脸顿时飞红,勾下头局促地走开。   他笑起来,问我会如何描写这个服务员?   我说,我会写她的眼神。里面有慌乱与好奇,她走了十二步,在弯腰为另一 桌客人倒茶水时,仍回头往这里瞥了一眼。她多半在揣测我们是什么人。她的脸 粉红,而且嫩,让人流口水,想在上面啃一口。年轻真好啊。   他点点头,说他讨厌形容词与副词。他认为一篇好小说只应该,也只能是由 动词与名词构成——准确、迅速、轻逸,一剑封喉,未待血花溅起,剑已不在, 斯人已渺。      我喜欢他。看得出来,他很悲伤,因为壮志凌云、但壮志未酬。   他说他的小说写得很好。我相信。他用词极准确,没说最好,可惜的是,这 个“很”字也是一个副词。小说的写作并不需要拘泥于词性,其实他所说的应该 属于反讽。我读过他许多小说,形容词与副词并不少。他之所以这么说,可能因 为现在的文坛上太流行这种写法了,随便翻开某本文学期刊,随便找出其中一篇 小说来读,多半都是名词加动作,活像一群叉手并脚、骨骼粗大的“庄稼汉”。 当然,“庄稼汉”并不是不好,可放眼全是,就不是很有意思了。而事实上,这 些小说里的“庄稼汉”十个就有八个喜欢涂脂抹粉,这愈发古怪得紧了。      朋友又喝了一杯酒,朝我眨眨眼,又把“剑已不在,斯人已渺”轻声念了一 遍,忽然露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他可真是淘气,哎,中国的文字确实博大精深, 我也笑起来,这八个字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说句实话,这位朋友的许多观点都 很不错,只是稍嫌混乱,缺乏一个明确体系,      他问我,什么是小说?它还是不是文人自娱自乐的小声说话?   我说,小说已经过去了那个只能小声说话的时代。在一个多元化的社会里, 它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任何一种表现手法,只要出现了,它就是合理的。虽然羽 毛浮在水面,石头沉入水底,由于时代的局限,一些真正好的小说无法与公众见 面,但它毕竟写出来了,不管它是否在未来的日子里有无机会获得出版,也就够 了。小说,归根到底是一种智力上的自娱自乐。   他又问,小说现在还是为了体现国家意志的一种宣传武器又或是服务于广大 群众的一种文艺形式吗?   我说,只要存在着专业作家,国家出钱养活他们,他们就必须体现国家意志。 这与做生意一样,一个买,一个卖,公平得很。人的生存是第一位的,他们有他 们的难处,不必苛求太多。至于“群众”,这是一个很大的筐,什么东西似乎都 可以往里面装,但里面往往只有一堆垃圾。这很奇怪,不过,这就是事实。因为 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属于“群众”中的一员,“群众”毕竟是一个政治色彩浓厚 的名词。从另一方面看,现代社会要求人必须成为“陀螺”,能被“物”鞭打, 方可踮起脚尖。于是,在标准、卫生、迅速等口号下,肯德基式的文化快餐长驱 直入,占领了人们的喉咙与胃。食固然饱,然则只是一个饱而已。大家都在迫不 及待地讲故事、听故事,闹哄哄一片,情形很有点像《镜花缘》中无肠国里的诸 君。这个比喻有一点刻薄。很惭愧,但小说的的确确不是故事,否则天底下有一 本《故事会》也就行了。   他继续问,它与散文、诗歌、杂文、戏剧有何区别?   我说,小说的最大特征是在虚幻中打造真实。由故事来承载,让人物来凸现, 靠情节的引人入胜与巧妙构思来推动。诗歌最大的特征是语言的精炼,所谓歌以 咏志,幸甚乐哉。文体断句分行。真正的诗歌无论古体还是现代,都是语言的舞 蹈,都有其内在旋律,也都能谱上曲子把它们唱出来。戏剧最大的特征就是场景 下人物的极端化,舞台、剧本、演员等都是戏剧的有机部分。散文是什么?准确 说,它是心情。这个世上惟一有可能获得真正自由的便是我们的心灵。由一花一 草一物一事诱发,从心灵深处淌下来的真实记录,便是散文,或喜或悲或怒或恨, 或小桥流水风月雪月,或大漠风沙掷袂而去。真正的散文是不羁的,信笔所至, 神思万里,此刻伦敦,彼刻北京,呼吸间已是千年时光流去。它不矫情,不涂脂 抹粉,只是洒然。一柄剑扛在肩头,一个“我”走在南北东西,清风明月,长歌 当啸。散文最大的特征是美。它分两大类,一是以“小我”的心情来溶入天地之 间。以小我见大我,天道生生不息。最后终臻天人合一之境。它呈观音慈悲像。 杂文是散文的另支。它由力量彰显,充满阳刚之美,它如匕首如长刃,破空划去, 声撼千里。它呈金刚怒目像。散文不怕偏见。人的思想与观念就是种种偏见。   他再问,那什么才是好小说呢?      这个问题比较麻烦了。小说的确有好坏之分,好坏谁说了算?理论上,每一 个人都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但老天爷知道——他们并不能在每一个时候都清楚 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什么。他们以为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多时候,只是别人塞进他 们喉咙里的东西。人是渴望上帝的,权威的阴影能换取一定时间内心灵的归属感。 所以希特勒干脆一把火烧了国会,议会里各种拳打脚踢的声音迅速消失,纳粹美 学的旗帜从此高高飘扬。坦率说,只有当任何一种意识形态都无法占据绝对的支 配地位时,在各意识形态相互犬牙交错,相互妥协的空间里,文学才有可能回归 本原,才能形成一种较为客观、公允的标准,从而作出评价。写作应该是冲动的、 偏执的,个体的智慧因为它的激情,因为不可替可的惟一,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 盎然生机。评价应该是理性的,不必强调主题先行,只需解释文章的主题并在技 术层面上一一作出剖析。      宇宙混沌而不可知,大象无形,所能触摸到的皆是片爪只鳞。冷与热,动与 静,飘飘雪下的声音,它们有什么意义?雾在身边升起,我们都是摸象的盲人。 象是什么一个样?象鼻、象身、象尾、象腿……我们所各自感受到的,就是象对 于个体的意义。有人站得远,有人走得近,角度不同,经验不同,结果不同。其 实所给出的答案并无多大差别。只不过说话的声音有大有小,有的是不能发出声 音。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部文学作品存在的方式是有限性。但其内涵及外延却是无限的。我们都可 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解读它,理解它。不要怕别人说你误读。误读其实更意味 你对此作品的全新演绎,你给了它另外一个生命。你的感受是弥足珍贵不可替代 的。作者与作品的关系就像母亲与孩子。孩子在母亲体内汲取着养分孕育生长, 母亲生下他,喜爱他,也疼他。孩子是母亲的延续,血液中有着印记。但孩子毕 竟不是母亲的复制,他在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他要离开母亲,去外面的世界。 母亲创造了孩子,但孩子不属于母亲。母亲对孩子有着种种美好的愿望,但孩子 是否能实现,那也只能是天知道。天底下母亲都会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这 无可非议。但不能因此而抱怨别人对孩子的指责。母亲常会犯一个逻辑上的错误: 我的孩子在我面前这般善解人意,又怎么可能会如此差劲?这有几方面的原因: 别人不是你孩子的母亲,不会用心去看,就算用了心,看的角度也不一样。比如, 孩子有些白,你认为好看,但别人或会认为是不健康;孩子要在社会上获得承认, 往往取决于机遇等等,而社会总是心浮气躁常以出身成败论英雄。一个江湖艺人 可能比一个大师更为高明,但他并没有机会站在社会面前演奏他的声音,不是每 个人都会有瞎子阿炳那般运气;你的孩子比起别人的孩子在为公众认同的某些标 准上确实要差些。每个孩子生下来,容貌也有丑妍之分。      作品一旦完成,作者就应该有个宽容的心态。要正确面对别人对作品的批评 与误读。孩子的成长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不完美意味着残缺、空白。想象与 再创造便有了用武之地,它能在人们的各自大脑里得出与自身审美经验相吻合的 完美概念。红楼梦是一尊断臂的维纳斯。可以这么说,若没有后四十回的湮没, 也就没有了现在的推崇备至。以水浒为例,前七十回精采绝伦,后五十回索然无 味。完整的并不就是最好的,内容上的完整有时反而会伤害艺术上的魅力。若施 耐庵能把后五十回大刀砍去,留下一个谜,养活无数人,只怕也会有一门"水学" 出来。   再好的作品也要懂得经营,一张大师的画,哪怕是信手涂鸦,我们也会沉思 好久。“大师”两字有足够的含金量。经营有两个方向。阅读的“大众”与评判 的“圈子”。对于大众,可以把作品当成商品来经营,广告宣传促销包装发行渠 道等等一整套营销方案,可如商品竞争般,依次从产品质量、包装、服务、品牌 递升到注意力与美誉度。对于“圈子”,很简单,学会用他们的话语说话,获得 通行证,然后设法获是某位权威的认可。古时有人卖马,出十金请伯乐于马旁边 兜上几圈,马价顿时暴涨。对大师的顶礼膜拜,却是人的天性。只不过,真正的 写作者常有一些臭脾气,知其可为而不屑为之,所以多半饿死,不会在生前获得 承认,只配享用那些被香火熏得面目全非的冷猪肉。想想也是悲哀。   朋友笑了,咳嗽着,真罗嗦啊,说到哪里去了?我想听的是什么是好小说, 而不是如何去获得承认。我们或许无法获得公众与圈子的承认,但我们心知肚明, 内心承认自己也就够了。写作,说到底,是服从内心的写作。      我也笑,抿了一口酒,继续说,好的小说应该具务如下特征——深刻、新鲜、 悲悯、有趣,以及技术层面上的立意、结构、语言、情节、人物。对了,还要在 这所有的特征上面,再烙一个印记——智慧。   关于“深刻、新鲜、悲悯、有趣,以及技术层面上的立意、结构、语言、情 节、人物”——我在《谈谈写作及其他》以及《白痴庄枪》后记里,已经说得太 多了,你可以去找找看。我现在要说的是智慧。      小说在虚构中营造真实,以小说的逻辑构建起与每一个人心灵息息相默的宇 宙。无数碎片于此碰撞融合,如镜,窥得世间万象。虚与实不断重叠、置换。空 间与时间明灭不定。小说的结构、语言、故事等等就像是一副牌的花色与大小。 它们可以在手指上跳着舞。但不管这只手如何轻逸、迅速、确切,或说性格鲜明、 花样繁复,牌总是得被不断重洗。结果并不确定。摊开在桌上的牌面每一时刻都 有着无穷的变化。      天地悲悯,人心茫茫。无限的宇宙中,个体微不足道。突破个体肉身之局限, 以“小我”契入宇宙的“大我”,以臻天人合一,无疑,小说提供了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亦有无限,并没有绝对。“道”如云蒸雾蔚,水流泉涌,于弹指间生出, 于呼吸间消亡,并无定法可循。      人有五种需要,生理上的衣食往行;安全上的免于恐惧;社交上的和谐与爱; 名誉、地位,即自我尊重与他人的承认;自我实现。五种需要犬牙交错,呈由下 及上之势,但在逢遇挫折时,亦会后退,其中一些需要,譬如爱、信仰等,更可 横贯其中。小说是对此五种需要的折射与反光。目前小说流派林林总总,不过, 还多限于对前四种需要的描述,而事实上,当人们达到一定境界后,对名声、金 钱、爱情的渴望并不会非常强烈。如电如梦如泡似幻影。人们孜孜不倦继续努力, 纯粹是为了获得自我实现时所感受到的愉悦。这是一种深刻的审美体验,销魂蚀 骨,令人如醉如痴,欣喜若狂。它只会由智慧带来,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阿基 米德爬出水缸,裸身跑向大街,边跑边喊——我发现了!这首天簌之音,充溢全 身,令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鼓涨起来,然后,我们便真的开始了飞。      一切游戏若没有了智慧,便乏然无味。   最美妙的娱乐便是智慧的沉思。   当谜底被揭开,人面狮身的神哄然倒塌,因为它已没有了智慧。   小说的极处,也是智慧的栖居之所。   无数小径在草丛中潜匿,葡伏,每个问题后面都隐藏着一个莫大的惊喜。      浩翰的宇宙并不在意人的生老病死或者说是苦难。谁会在意热带雨林中某棵 树下一群蚂蚁遇到一场灭顶之灾?洪水泛滥大地,惟有智慧才能搭起那艘挪亚方 舟,让我们超脱这几十年的肉身,跨入虚空之处,与宇宙同呼吸。      智慧的基石是知识。没有知识,一切无从谈起,火焰并不能在虚空中存在。 但知识不仅仅是书本上的东西,说到底,知识只是对经验的累积、总结、归纳、 推理。事实上,许多专家学者往往比一个农夫更无知,他们只是掌握着一种话语 权利罢了。大自然里有着无穷无尽的知识,不过,并不是知识越多就越好,无数 个“所以然”陈列在面前,只会让人头晕脑胀,得从中找出其规律所在。      智慧便是寻找的方法。   我们会发现自己平常所忽略的,原来有着这么多惊心动魄的美,而这些美并 不需要青灯古庙缘木求鱼,它们随处可得,唾手可取。智慧不能给我们饭吃,给 我们衣穿,但它让我们安静、喜悦、从容。这世上的确没有两片叶子,每一个人 的确都是惟一,但这并不能说明更多,这只是一种客观上的庸俗存在,而智慧让 我们从这些无数个浑浑噩噩没有意义的惟一中彻底清醒过来。“朝闻道,夕死可 矣”。很多东西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认知的种种规律就能解释得了。要学会把知识 忘掉,不再囿于知识之限。比知识更为重要的是认知的方法。这也是智慧。坦露 自己,不必设防,莫疑虑惊恐。陌生与熟悉,花草与虫鱼,都是一些微小原子的 排列组合。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我越来越喜欢一些单纯的词汇。它们本身所蕴含的东西远远大于我们现在所 赋予它们的。我想拭去它们身上的灰尘。它们是有智慧的生命体。对了,小说是 一种技术活,也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活。智慧能让它的份量沉甸,富有质感。智慧 不是用简简单单按一下照相机,还原现实的真实,还得了解周围的光线、远与近 的距离等等,找出事物最本质的内在,加以凸现雕刻。这种内在只愉悦个体的心 灵,与社会无关,也与其长宽高等“物”的存在无关。一张桌子摆在面前,你所 关注的是什么——价格?款式?抑或是味道,譬如上面的灰尘?桌子是有生命的, 一切存在着的事物都有着自己的语言与灵魂,只要肯去触摸它,肯用心去听,我 们就能够听见那些声音。真正的好小说如同文物一般,不可复制。它穿透纸背, 风雨燕归来,落花人独立。      我慢慢说着,慢慢喝着,慢慢地笑。   酒杯空了。窗外也没有火焰了。不知何时起,夜已悄悄溜到身边。我起身, 结账,出门,一个人。当我走了,“他”还会出现在镜子里喃喃自语吗?   冰凉的风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附:   《竖起中指》说的是愤怒与绝望,《白痴庄枪的做秀时代》说的是阉割与荒 诞,这篇文章说的是疯癫与虚无,有二根线,一虚一实。实线是“我妈”讲的故 事以及“我”对过去的回忆,虚线是“我”(即:陈韪)与女道士鱼玄机、绿翘 等人之间的一些明明灭灭。每根线又生出许多细叉,跨越了西周、大唐、某个年 代及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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