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少年陈家来的初恋生涯(长篇小说)   云亮   第一章   1   陈家来读高三时刚满十七岁。   学校在离家十四、五里的锦屏县洼峪镇中学。学校规模不大,高一、高二、 高三各一个班。校园布局简单,两排门窗相对的瓦房,长排的是教室,短排的是 办公室,两排房子之间是操场,周围圈一道形状极不规则的多边形围墙。校门却 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是清末一座寺庙的唯一存在。   陈家来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老师们都对他表现出一种特别的亲近,陈家来他 叔陈大书在县政府办公室做秘书。礼拜后星期一到校,陈家来文绉绉地与老师打 过招呼,老师们总是按捺不住地冒出一句:陈家来,你叔回没回家啊?   冒出这句话的时候,老师们的脸上刻意流露出和蔼的表情。有的还有一搭无 一搭地邀上一句,陈家来,见了你叔捎个话,叫他来学校玩啊!   2    上学期开学的第三天,班上来了几个复习生,是今年高考的不幸落榜者。他 们在学校里泡了十多年,日思夜想的都是走进大学那座水晶宫殿。渐渐的,岸离 他们已经很远了,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梦想正化为泡影的时候,他们便咬紧牙关 在岸与涌来的浪涛之间作最后的挣扎。   刘万水在新来的复习生中年龄最大。   刘万水第一次高考成绩离录取分数线差得很远,觉得升学无望,便回家下地 劳动了。一个秋收还没有过完,累得哭了四、五次。那些日子,他最大的感触是 语文课本上那些对劳动的描写的美好词句一点也不真实。   母亲瞧着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的蔫样,实在心疼,见儿子时不时翻出一些旧书 本来发愣,便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于是趁天黑到本村一个在洼峪镇中学教书的老 师家里去了三趟,刘万水回校复习的事便定了下来。   刘万水第二次高考成绩离录取分数线只差十分。   成绩一下来,一家人和周围的邻居很是吃惊了一回:只差十分!也就是说, 再做上个儿半个儿的题,刘万水就再也不用到地里受那份洋罪了。   最吃惊的当然是刘万水,他的吃惊中还含着相当比例的伤心和悔恨,他坚定 不移地认为差的那十分甚至更多的分数都丢在他家的那几块责任田里了。   刘万水来陈家来班里是他第三次读高三。   刘万水长得很有特点,胖大的脸上嘴却有些小巧,说话一快,左嘴角就偏向 一边,像在气球上扎一个小孔因气出不迭而把小孔鼓得有些变形一样。   刘万水的座位在陈家来后面与陈家来隔着一张桌子。陈家来每每看见刘万水 说话时的面部表情就从心里想笑。   复习生中叫柴娟的女生跟刘万水同村。柴娟个儿细高,皮肤白皙,穿着与其 他女生有着明显的不同。当然这里说的穿着不是指衣服的质量和款式,而是指一 种气质。同样的布料,同一个人做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大不一样。 乡下女孩子很不注意衣服的保养,睡觉时将脱下的衣服随便一扔,上面再压上一 大堆物件,有时甚至干脆把衣服放在枕头下面,一件新衣服穿过几水后就皱巴巴 的不成样子。   柴娟的衣服上一个褶皱也没有,叫人看了很舒服。陈家来就有过这种感觉, 虽然那时他对这种感觉置若罔闻。   陈家来认识柴娟。   陈家来在本村读初中时常常与同学结伴到镇上玩。有一天,全校老师都去给 盖新房的村主任家帮工了,其它班放了假,只留下初三毕业班上自习课。那天正 好是镇大集,几个同学约了陈家来偷偷去赶集。大集不大,但人很多。时间不长, 他们几个便挤来挤去、跌跌撞撞地逛了个遍。想买的东西很多,没有钱,只好过 过眼瘾。   后来他们溜进洼峪镇中学。洼峪镇中学的院子不如本村学校的大,但很整洁, 相比之下显得有些严肃。有一个班上体育课,解散后,大部分学生成群结队赶集 去了,一部分学生缩回教室里说笑。陈家来他们被教室里传出的歌声迷住了。是 个女生唱的,唱的是一部电影里的插曲。陈家来他们弓下身围在教室的窗下推推 搡搡地偷听。   歌声停了,一个女生走出来,就是柴娟。   那时的柴娟没有现在这么高,好象也没有现在这么细,但陈家来觉得柴娟那 时的个子还是用“细高”来描绘比较准确。   柴娟走近的时候,陈家来蓦地暴出一句,看,她像咱村的香子!   对,真像,一模一样。其他同学热烈响应。   香子是村里唯一的女高中生,在村里做团支部书记时,好几个汉子围着她转。 香子妈生病住进县医院,邻居的二妮晚上和她做伴。半夜里,二妮被一阵响声惊 醒,借着月光,二妮看见外面窗台上蜷着一条男人的腿。二妮一个激灵神经兮兮 地哭喊了起来。   那事之后,香子在村里的名声扫地,“香子”渐渐成了坏女人的代号。父母 教训自家闺女,总落不下一句:得学好啊,别像村东香子一样!   从镇上回来,陈家来很是后悔了一阵,因为同去的几个同学总是香子香子地 在班上喊。虽然他们对她的歌声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香子”这名字毕竟含着 坏女人的味道。陈家来觉得伤害了人家,有一种不安潜藏在心底。   初中毕业后,陈家来不可避免地进了洼峪镇中学。同校的两年中,一种做贼 心虚的感觉使陈家来从来没有敢正眼看看柴娟的勇气。现在,柴娟和陈家来成了 同班同学。   3   洼峪镇中学没有学生宿舍,大部分学生走读,远处的学生只好在亲戚、熟人 或者要好的同学家里借宿。   刘万水没有找到借宿的地方,听说陈家来和周玉国住在一起,便去找周玉国。 周玉国没答应。又去找陈家来,陈家来也不同意。陈家来和周玉国的宿舍是班主 任亲自给他俩安排的,房东与班主任有点亲戚关系。   刘万水没有得到应允便死缠着陈家来和周玉国不放。   黄昏的时候,昏暗的教室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周玉国嘻嘻笑着在陈家来的 耳边嘀咕了几句,转过脸对刘万水说,刘万水,我和陈家来去趟厕所,你在教室 里等等,回来后咱们一起去睡觉。   陈家来和周玉国没有去厕所。两个人相互抗着膀子来到高一教室后面,边说 边嗤嗤地笑起来。他们是想把刘万水甩下。   两个人悄悄绕过办公室来到校门口。刘万水正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墙角向这边 眺望,见着他俩,笑着招呼道,你俩不拿东西了吧,我把教室门锁上了。   周玉国和陈家来被弄了个不知所措,哭笑不得地随刘万水跟着他们。   八月的夜晚,太阳的余热燥得人心神不宁。三个人坐在房东的院子里乘凉。 一会,男房东出来了。刘万水站起身与房东答话。大爷,坐我这里吧,这里有风, 挺凉快。   不用,不用,我坐这里就行。   男房东面对三个人坐了,抬头深情地望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然后低下头狠狠 咳嗽了一下。   陈家来和周玉国知道男房东又要缅怀他的过去了。   男房东姓佟,年轻时跟人下了关东,几经颠簸当了一家炊具厂的工人。后来 厂子黄了,男房东回了老家。   唉,要是在厂子里一直干到现在多好啊,一个月能挣好几十块钱,人家孔厂 长好着呐,见了面总笑嘻嘻地跟我答话……   这段情味很浓的叙述,陈家来和周玉国已经听了两年了,男房东仍然津津乐 道。   刘万水听得很投入,并不时附和几句。   大爷,你的事我好象听人说过,对了,是我爹说的,说你要是在那厂子一直 干到现在,早发大财了,最起码也得盖座二起楼啥的,可惜……   可惜咱没那福分啊,你爹叫啥名字?   叫刘志江,大爷,你不认得,可我爹认得你,他常往镇上来。   可不,认得我的人多着呐,当初下关东那阵,你大爷我混得就算好的。房东 自豪地望一望天,又狠狠咳嗽一下。   回屋睡觉的时候,周玉国扯着陈家来的胳膊在前面骂刘万水这家伙长了张蜜 嘴!可不,光会编好话蒙人。陈家来深有同感。   刘万水和房东谈得很投机,分手的时候,两个人还有些恋恋不舍。   小刘,我看你这孩子不赖,干粮不够吃了尽管来找我,念书念累了就来跟你 大爷我啦啦话。   陈大爷,我咋好意思麻烦你,你能叫我在这里住下,我就感激不尽了,唉, 将来我要能出息成个人样,一定忘不了你!   周玉国看看陈家来,不情愿地说,看来,这家伙在这里住定了。   佟大爷真是,刘万水明明是在耍嘴,可他真得把他当成了好人。陈家来一个 劲地埋怨男房东。   房东家的土炕虽然很大,因为同时睡三个人,还是显得有些拥挤,何况炕上 罩着蚊帐,不容伸延地圈定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   睡觉时,陈家来和周玉国头朝南靠着窗台,刘万水头朝北,炕头堆放着房东 家的一些杂物。   三个人脱衣服时,刘万水笑嘻嘻地冒出一句,嘿,这佟老前辈真好糊弄,两 句不着边的谎话就蒙得他嘀嘀地转。   你说谁啊?周玉国没好气地问。   还有谁,咱房东佟老前辈啊……佟老前辈……嘿嘿……这是咱对他的尊称。   我看是佟大爷瞎了眼,拿你这号人还干粮不够了找他就是来。陈家来也觉得 刘万水对男房东的态度太不够意思。   过了片刻,刘万水咕哝一句,周玉国,陈家来,你们俩好象对我有看法啊, 我咋惹着你俩了,念这么些年书,还真少有人跟我刘万水合不来呐。   周玉国和陈家来没吱声。其实他俩都没有睡着。   先睡着的是刘万水。刘万水一睡着,呼噜声就从鼻孔里铿铿锵锵地跑了出来。 本来陈家来和周玉国睡意朦胧,正迷迷糊糊地向梦乡靠近,经刘万水节奏有力的 鼾声一折腾,竟渐渐清醒过来。   刘万水!刘万水!周玉国气呼呼地喊了两声。   刘万水鼾声依然。   周玉国耐不住性子,用脚踢他。   咋了!咋了!惊醒的刘万水神经兮兮地吆喝。   咋了?你打呼噜打得人睡不着觉!   我打呼噜了,我咋没听见?刘万水理直气壮。   你打呼噜你咋能听见,倒真希望你能听见,你要能听见别人还不会被吵醒呐。 周玉国更来了气。   陈家来也正在气头上,一听两个人的争吵,失声笑了。   最后还是陈家来和周玉国软了下来。陈家来说,刘万水,不是我俩成心和你 过不去,你这呼噜响得太厉害了,要不,你先看会书,等我俩睡踏实了你再睡?   刘万水挺难接受,犹豫了一会,没好气地说,你俩先睡吧。   其实陈家来和周玉国还没有入睡刘万水就已睡着了,只是鼾声似乎比起先响 得谨慎些,再加上两个人确实困了,渐渐的,两人迷迷糊糊地飘进各自的梦乡。   清晨起来,刘万水主动去端洗脸水,把水放在脸盆架上后,一个人坐在床头 不声不响地看书。   刘万水,你咋不快洗,别人还等着洗呐。周玉国边系腰带边催促刘万水。   你俩先洗吧,我给你俩端的。刘万水继续坐在床头看书。   周玉国和陈家来相视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   洗完脸,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出房东的院子。刘万水走在后面,很自觉地掩 好院门。刘万水做这个动作时,陈家来和周玉国又是相视一笑。之后,三个人谈 话逐渐变得和气起来。   4   洼峪镇政府驻地是由南洼峪和北洼峪两个村组成的一个大村。   村周围有一条季节河,夏雨时节,河水飘带一样绕过村子向东一去不复返。 直到秋末,天气透出寒意,河水才能断流。断流是很突然的,今天黄昏没膝的河 水还叫得挺欢,明天一大早已去向不明,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卵石。   早晨起来,陈家来和周玉国总爱去河边玩一会。今天早晨陈家来说不想去了。 刘万水很会把握时机,讨好似地对周玉国说,周玉国,要不我陪你去吧。   来到学校,班上还没有人。陈家来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埋头朗读英语。   教室门开的时候,陈家来没心思抬头。一会,他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回过头 一看,刚才来的是柴娟。   柴娟也正朝陈家来看,好象是刚抬起头来,话却来得很快。早来了,陈家来。   陈家来迟疑了一下,才醒悟柴娟是和自己说话。   陈家来朗诵的声音由高变低,渐渐成了默读。他突然感到心烦意乱,又说不 出为啥,最后拿起书神使鬼差地往教室外走。   关教室门的时候,陈家来侧着身,柴娟正好在他的视力范围。陈家来见柴娟 看他,门关得有些慌乱,回转身刚迈出一步,门吱呀开了。   5    陈家来的同桌叫王秋宝,家在本村。同窗两载,陈家来对王秋宝最深刻的印 象是来校准时,不迟到不旷课,也不早来。用王秋宝的话说,就是踩着分针来的。   王秋宝有一个突出的特长,就是爱唱小曲。小曲民间色彩极浓,歌词几乎全 是些虚词咿、呀、哎、嗨之类,没有实在意义,是王秋宝从村里学来的。   王秋宝唱小曲的时候,全班人都围起来聚精会神地听,听完后哄堂大笑,王 秋宝为此挺得意。   复习生来陈家来班里时,班主任先找他们谈话。谈完话,他们陆续走进教室, 班上的同学齐唰唰抬起头细心打量他们。   柴娟进门时,王秋宝用肘轻轻捅了捅陈家来,压低声音说,看,这妮长得真 俊!   陈家来觉得王秋宝的话很下流。随着柴娟往教室里走,王秋宝的脖颈拧了一 个钝角。   陈家来发现王秋宝到校的时间提前了。其实老师布置的作业并不多,也不紧 着交。   渐渐的,陈家来的发现又进了一层。自习课上,王秋宝时不时地扭过头朝一 边看。那次陈家来和王秋宝谈春节放鞭炮的事,王秋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以往 谈起这些,两个人总是眉飞色舞,兴奋异常。陈家来很扫兴,谈话的兴致逐渐淡 了下来。   王秋宝飘忽不定的眼神引起陈家来的注意。陈家来扭过头,目光顺着王秋宝 凝视的方向投过去。柴娟正埋头写字,薄薄的嘴角轻轻蠕动着。王秋宝在看柴娟? 陈家来的脑海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回过头看王秋宝,王秋宝脸上腾起一抹血红。   课下,刘万水身边围了不少同学,陈家来也是其中的一个。刘万水在谈论他 以前班上的趣事。   一波笑浪翻过之后,陈家来无意回头朝自己的座位那边看了看。王秋宝站起 身走到柴娟的课桌前,说,柴娟,我用用你的铅笔刀?柴娟正和一个女生小声说 话,听了王秋宝的问话,表情淡漠地说,我忘记带来了,找别人借吧。说完又回 过头与那个女生说话。王秋宝尴尬地走开。陈家来看见柴娟手里正握着一把铅笔 刀。陈家来清清楚楚地记得王秋宝也有铅笔刀的,而且是两把。   上课铃响过,物理老师走进教室前,王秋宝对陈家来低声骂了一句,柴娟这 个小×, 真不是东西!   咋了?   没咋,我就看着不顺眼,看她那熊样,神气啥!   说“不顺眼”的时候,王秋宝朝柴娟的方向又顺了一眼。   陈家来和王秋宝挺合得来。无论是回忆童年趣事,还是进行一些不科学的幻 想,两个人都很投入。在学习上,王秋宝很需要陈家来的帮助,比如考试,如果 陈家来像别的同学一样边答题边把答过的卷子折起来,王秋宝就很难取得好成绩。   王秋宝第二次骂柴娟,是在一节课外活动课上。   班里男生分成两组打篮球,陈家来与王秋宝一组。起先,陈家来的小组遥遥 领先,后来比分逐渐拉近,以至眼睁睁看着另一组超过了他们。以前,在陈家来 与王秋宝分在一组的篮球比赛中,这样的情况很少见。   陈家来分析原因,发现问题出在王秋宝身上。   下半场,王秋宝打得很不起劲,球一传到他的手里,没带几步便丢了,而且 总向一个方向丢。球丢得最远的时候,滚到了学校自来水管下面的水池边。   柴娟正弯腰在水池边洗衣服,大红的半袖背心、学生蓝裤和她洁白的肤色组 合出一种耀眼的美。陈家来又看见王秋宝那种飘忽不定的眼神。   一个同学争着去捡球,被王秋宝喊住了。王秋宝飞速地跑过去,与他打球时 的精神判若两样,但捡起球来时他并没有飞速跑回来。王秋宝拧开水龙头潦草地 洗手,好象跟柴娟说了几句话。柴娟一直没有抬头。   两个组的同学都等的不耐烦了,大呼小叫地催,王秋宝,你啥干净气,还没 打完洗啥手!   王秋宝捡球回来后,球一抛出手,随口骂了一声,这小×真臭美!陈家来离 王秋宝很近,推想他肯定是在骂柴娟。   晚上,三个人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之际,周玉国冒出一句,刘万水,原来你 和柴娟是一个村啊。   刘万水还没有回话,周玉国又说,柴娟打扮得真干净。   还用说,人家兄妹五个,她最小,一家人像神一样供着她。   周玉国感慨道,怪不得啊,你看咱班那几个女生,在柴娟跟前就像堆乱草。   你这么眼热,不行我给你说说,叫她跟了你算了。刘万水做出很认真的样子。   周玉国急了,刘万水你真没正行,胡乱问一句,你竟说这个!   周玉国,你咋没胡乱问别人,肯定是柴娟把你迷住了。   去你的,不跟你说了,你这人……真是……周玉国气得说不出话。   陈家来就着屋外匍匐进来的月光扫了周玉国一眼。仰躺着的周玉国,两眼亮 油油地泛着光亮。   6   长这么大,陈家来极少与女孩子接触。   儿时,与陈家来在一起玩耍的尽是些男孩子。在陈家来的记忆中,有一条不 成文的训诫绳子一样禁锢着他的儿时,就是: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玩耍会烂脚 丫子。这可能是家长们阅历深厚,谙熟了男女之间难逃的劫数,为避免发生意外 而激发的灵感。这训诫很凑效,绝大多数孩子都自觉地遵守,在这方面,陈家来 可以称得上模范,直到成人以后,同村一起长大的异性和他陌生得像不认识一样。   当然,也有胆大包天视训诫如儿戏者,像东邻的水子,就经常与一个叫眉子 的女孩泡在一起,有时还偷着做“过家家”游戏。终于导致了水子的孤立,陈家 来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   有一次,水子和眉子又偷偷做“过家家”游戏,远远地被陈家来一伙看见了。 眉子指挥水子道,来人了,水子,水子,快快进石屋!这话正好被一个跟着父母 下地回来的男孩听见,很快就传遍了。   以后每每遇到水子,都会有人喊几声:水子,水子,快快进石屋!   快快进石屋!这话乌云一样笼罩着水子的童年。上小学时,比水子瘦小的男 孩子也常常欺负他,不管水子多么理直多么气壮,只要对方说一声,你啥了不起, 不就是快快进石屋啊!水子就会低下头来,任凭打骂。水子天天向父母讨钱,买 铅笔、本子,分给为难他的同学。如果有同学对水子说一句,水子,以后我不说 你快快进石屋了。水子就会过节一样地兴高采烈。   直到现在,陈家来只与女同学同桌过十来天。同桌的女生就是眉子。老师将 眉子和陈家来安排成同桌的时候,陈家来去找老师,要求调换座位。结果话没说 完就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小小年纪坏毛病不少。那时老师对学生管得很 严,学生对老师怕得要命。在校外,很少有学生敢与老师说话,学生见了老师也 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陈家来与眉子同桌,是在小学四年级。陈家来找老师要求调换座位挨了批评 回来,便与眉子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原因是眉子坐了他的座位。娘的, 你坐水子的座位行,别坐我的。战争的导火线就是这句话。   眉子对陈家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正值酷暑,一场大雨裂开嗓门哗哗啦啦 地唱了两个钟头,村头亮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小溪。夏天,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去溪 里洗澡的,但溪水的诱惑太大,中午一放学,陈家来一伙绕过许多有意无意的目 光,选一个僻静所在,光溜溜地下水了。   下午预备铃刚响过,班主任气势汹汹地来到教室,目光环视一周,念了陈家 来一伙的名字后,说,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出来!   依照老师的要求,陈家来一伙按高矮个排好队,挽起袖子,逐一把胳膊伸出 来。老师用指甲在每个人的胳膊上划了一下,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泛起一道白杠。 老师走到队前,表情严肃地喘一口粗气,训道,你们谁还嘴硬,来,一起向后转, 给我晒一下午太阳,丑话说在前头,谁要背过身来,看我咋拾掇他!   是眉子向老师告的密。中午放学时,眉子看见陈家来一伙鬼鬼祟祟地出了村, 断定他们是去溪里洗澡,心里一暖,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陈家来一伙晒了一下午太阳,又悔又恨,千方百计想查出告密者,一是发誓 要以牙还牙,二是以后防着点。   第二天早晨,一个同学在班上发问,说有种的站出来,别他娘的躲在阴沟里 放冷枪。另一位说得更难听,简直像是骂街。眉子坐不住了,站起来对着那个同 学说,是我跟老师说的,不服气去找老师评理。   陈家来一听是眉子告的密,气出一串跟斗,骂道,你不光会和水子快快进石 屋,还会舔腚来,你啥时看见我们洗澡了,净跟老师瞎说!   就是看见了,不看见我也不说。眉子毫不示弱。   你看见啥了?   对啊,问她看见啥了,有没有看见陈家来腚沟里挂的萝卜?   几个同学起哄后哈哈大笑。   眉子用手捂着脸哭着去找老师。陈家来一伙被狠狠克了一顿,又被赶回了家。 陈家来一伙的家长费尽口舌把陈家来一伙送回学校后,眉子再也不肯与陈家来同 桌了,老师不应,眉子就伏在桌子上哭。最后眉子取得了胜利。同时,也等于陈 家来取得了胜利。   7    陈家来知道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不会烂脚丫子时,已是读初中。   不再相信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会烂脚丫子,对男孩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解 放,同时,女孩的地位也有了相应的提高。就像一片雾刚刚退去,一个崭新的世 界展现在男孩子们面前。男孩子与男孩子在一起,真理永远在拳头硬的一方手里, 根本没有道理可言。而与女孩子接触就不一样了,最起码能论出个是非长短,即 使理亏也不会受皮肉之苦。有一些男生渐渐尝到了甜头。女生们受宠若惊。于是, 教室里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新气象。男生开始壮着胆子向女生投石问路:我用用你 的橡皮行吧?自己拿吧,用就是。女生慷慨相助。   男生们围成堆兴致勃勃地谈论过春节的喜庆气氛时,女生也瞅准时机插上一 句,我弟弟胆子大着呐,大拇指粗的爆竹他敢用手拿着燃放,那一回,他把爆竹 扔进我大伯的兜里,大伯的衣服被炸了个大窟窿。大家哈哈大笑,一时间教室里 气氛异常热烈。   于是上学的路上,常有一双男女同学并肩说说笑笑地走着,很是亲切。大人 们,特别是那些善于叽叽喳喳的媳妇伸长了脖子,盯着说 笑的男女神秘地看。 说笑的男女同学无意中回头触到那些神秘的目光,双方相视一笑,“呸”了一声, 齐说,看啥,真是大惊小怪!   陈家来知道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不会烂脚丫子后也很少与班上的女生接触。   性格开朗些的女生主动跟陈家来说话,他也只是简单地支吾一句,像读课本 上的日常用语一样死板、生硬,甚至还不如日常用语客气。即便这样,陈家来已 经感到浑身的不自在,额上冒起一层细细的汗珠。   有一段时间,学校上晚自习。邻居三婶来找陈家来的母亲,说她的闺女怕走 夜路,要陈家来和她作伴。母亲对陈家来说这事时,陈家来拼命地摇头不同意, 被母亲大骂了一顿,才极不情愿地接受下来。   三婶家的闺女叫郭玲,比陈家来低一年级。上晚自习时,郭玲比陈家来下课 早,便在陈家来班的教室前等陈家来。陈家来一下课,先走出教室的同学扭过头 高声嚷,陈家来,快点呀,郭玲等着你呐!   陈家来就感到头重脚轻,走出教室也不和郭玲打招呼,径直朝前走。   郭玲正在跟同班的一个女生说话,见陈家来走了,慌忙对那女生说,明天再 说吧,我得跟家来哥做伴。急匆匆地去追陈家来。   陈家来在前面走得很快,郭玲追得吃力,就喊,家来哥,等一等,你走得那 么快,我跟不上!   陈家来只好停下来,叫郭玲走在前面。   郭玲走得慢,陈家来走得更慢,不一会就落下了一大段距离。郭玲停下来等 陈家来,忽然嗤嗤笑了,说家来哥,你真像个大姑娘,这么忸怩。   陈家来没吭声。   看你跟那些男生在成堆挺活泼的,咋碰上女生就像霜打了一样,女生咋了, 又不是炸弹,还能炸着你?郭玲继续说,在城里,人家男的和女的还在一个大池 里洗澡呐。   陈家来还是不吭声。   临近陈家来的家门时,陈家来停下不动了。郭玲说,家来哥,那条胡同我不 敢走,你在胡同头上看着我回家。   陈家来便在胡同头上看着郭玲回家。   郭玲走进家门,探出头对陈家来挥挥手。陈家来回过身来,蓦地感到浑身上 下里里外外的轻松。   上晚自习成了令陈家来头疼的一件大事。   班上一个男生向一个女生写求爱信,遭到女生的拒绝,女生说是年龄小,影 响不好。男生痴心不改,慷慨激昂地写了第二封信,信中针对女生的理由,论据 充分地进行了反驳,竭力证明爱情是天底下最崇高的事,没啥不好。就女生提出 的年龄小这一问题,男生运用事实论据,你看人家陈家来和郭玲,郭玲比你还小 一岁呐……   男生把信塞进女生的文具盒里。班上绰号叫“虾米”的男生有一个小小的嗜 好,就是爱翻同学的文具盒。班上所有同学的文具盒都被他翻过,也正在被翻着。 哪位同学新添了哪种文具,他都了然于心。   信在被女生看到之前被虾米翻着了,虾米很是亢奋,不知不觉把内容偷了个 一干二净,然后又毫不吝啬地分赠给别的同学。   虾米将信的内容悄悄送给陈家来时,陈家来像被戳了一刀。要好的同学为陈 家来包扎伤口,陈家来,别放心上去,谁不知道你的为人,要说你在谈恋爱,除 非班上人都结婚生了孩子!   尽管如此,陈家来还是暗暗发誓晚自习后不再和郭玲一块回家了。   下了晚自习走出教室,陈家来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奇怪,郭玲没有跟上来, 也许今晚没来吧。难道出教室时郭玲又在跟别人说话,没有发现我。陈家来接连 生出几个念头,忍不住停下脚朝后看了看。反正我是不跟她一块回家了,谁叫她 给我惹了这么大的祸,叫我以后咋在班里抬起头来。这样想的时候陈家来的步伐 又加快了。   从学校到陈家来家要经过村卫生室。从学校到卫生室这段,几个同学同路, 过了卫生室就只有陈家来和郭玲了。   陈家来拐过卫生室的墙角,朦胧看见郭玲正在前面等他,还没有愣过神来, 郭玲便颤声颤气地说,家来哥,可吓死我了,刚才一条狗从这里跑过去了!   陈家来的心情是一种说不出的心情。两个人傻站了一会,郭玲说,家来哥, 咱走吧。   两个人又像以前一样一前一后地走。   郭玲紧追几步赶上陈家来,吞吞吐吐地说,家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陈家来不回答。   我早就看出你挺讨厌我,跟你说话你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也挺恨自己,净讨 你的闲,可我自己不争气,就怕走夜路,刚才我试着走了几步,吓得我又退回来 了。   见陈家来还是不作声,郭玲继续说,家来哥,你知道我为啥在这里等你吧, 你们班上的事我听说了,刚听说时我也挺生气,后来不知咋弄的又不生气了,只 是……只是连累了你。   陈家来软下心来,说郭玲,我这人就这样,我挺笨。   郭玲见陈家来终于说话了,掩饰不住喜悦地说,家来哥,说你笨我才不信呐, 笨人还常考第一第二的,你是不愿理自己看不起的人,特别是像我这样学习跟不 上班的的女孩子。   陈家来正要辩解,忽地发现自己已走到了郭玲的家门。   谢谢你,家来哥。郭玲站在自家门前,既不开门也不说叫陈家来走,下颏低 低地压在胸前。   我走了。最后还是陈家来开了口。   晚自习热一阵风一样很快刮了过去,原因是某某中学因为上晚自习课发生了 一件挺触动上级领导的大事。详细情况不清楚,大概是说某某学校晚自习后,一 个老师把一个女同学咋了咋了,咋了咋了之后,给了这个女生两百元钱,女生将 钱撕了个粉碎,死活不再上学。家里问明原因,找到了学校。据说这事还动了派 出所。几个同学议论这事时,含糊其辞,说不出个丁卯来。   不上晚自习,去了陈家来的一块心病,那封信给陈家来带来的不快一点点消 失了。   不上晚自习以后的一个星期天,家里人都下地去了,留下陈家来在家里复习 功课。中间,院门轻轻响了几下。陈家来凝神细听,没有啥动静,便继续看书。   一会,院门又响,陈家来放下书走出屋子朝院门走去。门一开,是郭玲。   陈家来认出郭玲的同时,被郭玲胸上一双紧绷绷的乳房狠狠蜇了一下。郭玲 上身穿一件粉红色青纶球衣,球衣小而柔软,把她正值妙龄的勃勃生机展现了出 来,煞是醒目。   刹那间,陈家来对郭玲冒出了一个想法,郭玲丑就丑在她的那对蓬勃旺盛的 乳房上,太刺眼。   郭玲看见陈家来,扭头向身后看了看,侧着身对陈家来说,家来哥,我来找 巧子玩呐。巧子是陈家来的妹妹。   她下地去了。陈家来木然地说。   郭玲没有走开,顿了顿,抬头看陈家来。陈家来堵在门口,根本没叫郭玲进 去的意思。   那……我走了。郭玲说这话时,吐字不太清楚,陈家来是判断出来的。   以后见了郭玲,陈家来发现郭玲总是扭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8   初中毕业后,村里只有陈家来一个人考上了高中,也就是现在的洼峪镇中学。 这丝毫没有给陈家来和家人带来兴奋,因为陈家来的目标和家人的期待是考上县 一中。   县一中是县里唯一的重点中学,每年高考的升学率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考 上县一中就等于来到了大学校园的门前。而洼峪镇中学的升学率很低,且不稳定, 好的时候每年也就考上三、四个大学生。“秃头”的情况隔三差五地出现过。   入洼峪镇中学之前,家里人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陈家来的父母,特 别是母亲坚决不同意陈家来进洼峪镇中学,觉得进洼峪镇中学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到头来非弄个鸡飞蛋打不可,不但白白费心劳神地供他三年,更重要的是误了孩 子的前程。   母亲不叫陈家来进洼峪镇中学,实际上另有所图,就是想激一激陈家来的叔 叔陈大书,叫他为陈家来找找门子进县一中。陈大书解释说,县一中卡得很严, 不到分数线根本进不去,别说他一个小小秘书,就是副县长啥的也不能名目张胆 地硬往里塞,得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陈家来母亲很失望,没好气地说,不行就叫他复读一年初三吧,有能耐叫他 自己使,别沾了你这大秘书的光。陈大书对陈家来再读初三坚决反对,文绉绉地 讲了一套青少年的年龄与智力发展的关系啥的大道理。把陈家来母亲吓了一跳, 不敢再提复读初三的事,说,他叔,家来的事,你看着办吧,我和他爹都没文化, 亲戚堆里就你是文化人,家来出息了,对你不见得就是件孬事。   陈大书说先叫家来在洼峪镇中学读着,他和那里的老师打个招呼,对他用点 劲,瞧准机会,一定把他弄进县一中,中途插班要比新生入学好办些。陈家来父 母也就势给了陈大书一个台阶,反回头来一起对陈家来使劲,要他到洼峪镇中学 一定要好好学,为父母争口气。   9   做完课间操,数学老师叫陈家来去趟办公室。陈家来知道是因为上次考试的 事。昨天数学课进行单元测试,有几道题陈家来做得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走进办公室,陈家来发现办公室多了一个“女的”。   女的,是那时陈家来对异性的笼统叫法。读小学时,一个同学出过一道智力 题:世界上有多少人?陈家来一伙大伤脑筋,世界这么大,谁知有多少人,就是 神仙也不见得能回答上来。结果那个同学回答得很简单:世界上共有两个人,一 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陈家来一伙对这答案很不服气,但粗略地一想,确实是那么回事。这道题或 多或少对陈家来 加深了一些影响,在他的眼里,人明显地一分为二,即男的和 女的。这使他也更加坚信了自己的位置,他是男的。男的和女的是有区别的,不 能混为一谈。在陈家来的潜意识里,这个观念像一株小树一样,很是葱茏了一些 岁月。   办公室多出的那个女的,年龄明显地比班上的同学大,又明显地比年轻的老 师们小。陈家来走进办公室时,感到被她照了一下,下意识地记下了她那双引人 注目的眼睛。   女的与老师很熟,说起话来无拘无束,声音清脆中多少带着点“奶味”,这 与她的年龄有点不太相称。   数学老师对陈家来非常和蔼地说,陈家来,这次考得不错,出乎我的意料, 我故意加了两个难度挺大的题,没想到你能做出来,就是步骤还得条理一些。   数学老师称赞陈家来时,女的朝这边看。数学老师不失时机把陈家来加以介 绍说,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叫陈家来,加把劲,明年升学很有希望。   女的站起身笑着看陈家来。陈家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同时感到女的有种居 高临下的气势。   下午,那个女的来到班上,成了陈家来的同学。   陈家来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她的名字——向玉晓。这名字很好听,却很少有人 叫,都叫她“大叶”。大叶是她的乳名。   大叶是和刘万水的经历差不多的一个复习生,以前跟她当校长的一个亲戚在 外地上学,几经辗转来到了洼峪镇中学。   大叶的皮肤很白,一双眼睛特别引人注目,如果非要避开用“水灵灵”这个 词描绘的话,肯定绞尽脑汁也一无所获。   10   大叶的到来在班上竖起了一面不大不小的旗帜,这面旗帜不论飘扬在哪里, 都会有几个女生紧紧跟随。   大叶的出现,先是叫刘万水感到了窘迫。   以往,刘万水海阔天空的谈论很是吸引了几个同学,他们在刘万水那张变化 多端的嘴巴的指引下大开眼界。每每听到刘万水嘴里喷出来的那些奇闻妙事,他 们在感到自己孤陋寡闻的同时,总是咂一咂嘴巴,暗暗在心里夸一句:刘万水知 道的真多。   课下,刘万水又开始了他的谈论,海不阔,天也不高,谈的是洼峪镇历年高 考以来考进最高学府的学生。这对高三学生来说是一个充满诱惑和艳羡的话题。   刘万水谈得眉飞色舞,唉,要说考进最高学府的学生,该是金勇了,金勇不 是咱镇的人,他爹原是咱镇水利站的站长,现在调到县里去了,金勇考进的那所 大学是……你们猜猜看?   刘万水停止谈论,笑眯眯地看着几个被他吊起胃口的同学。   刘万水,你快说出来吧,我们懂啥。一个同学急不可耐。   量你们也猜不出。刘万水得意地笑笑,说,是清……清华大学,听说考上这 所大学的,到现在,咱县里就他一个,唉,人家金勇真聪明,老师讲课,他在下 面睡觉,老师叫同学把他唤醒,问他刚才讲的啥问题,人家金勇眨巴眨巴眼,哗 哗地就背了下来。   他一定是装睡。一个同学提出疑问。   不,可不是装睡,人家那脑子跟咱不一样,真的,人家睡着觉,脑子也能思 考,唉,咱不行,金勇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又到美国留学去了,咱中国一共去了八 个,他排在第二,第二,可不是咱这小班上的第二,《地理》上不是说了啊,咱 中国有十几亿人呐,听说,去年夏天金勇回国探亲来了,还带了一个洋媳妇,那 洋媳妇戴的耳环,一个值好几万呐。   嘻嘻嘻嘻……   那边传来一阵清脆中满含讥讽的笑声。是大叶。   大叶笑得前仰后合,好大一会才抑制住笑,朝刘万水周围的同学说,都别听 刘万水瞎说,他在诳你们呐,那个金勇聪明啥,光高三就读了四年,考上的也不 是清华大学,是一所师专,还出国呐,现在在临镇一个学校里教书呐,娶了个酒 店服务员,涂脂抹粉的,还染了黄头发,你别说,猛一看,倒真不像个中国人, 眼下两个人正闹离婚呐,金勇前些天到我叔的学校去玩,委委琐琐的,都快成小 老头了。   刘万水脸上的窘态不容质疑地证明了大叶的话。几个同学大为扫兴。   刘万水,现在兴卖假烟假酒,你也跟着说假话开了。一个同学愤愤地回到座 位上。   真是的,告诉你们吧,你们当我真的在听他瞎说,我在看他的嘴呐。另一个 同学更不客气。   大家哄堂大笑,陈家来也忍俊不禁地把笑声流在了里面。   整整一天,刘万水坚守着沉默。一回宿舍,刘万水就骂上了,娘的,大叶真 不够意思,一点面子都不给,叫我窝囊得一天都没听下课去。   活该,谁叫你胡诌了!陈家来幸灾乐祸。   哎,陈家来,你咋向着大叶说话,是不是叫她那双大眼睛照花眼了,我可告 诉你,大叶做你的姑姑也绰绰有余呐。   刘万水,你真不要脸!陈家来气急败坏地抓起刘万水的枕头,要往地上扔。   别别!我投降还不行。刘万水赶紧举起双手认错。   你们在做啥?周玉国走了进来。   我在说陈家来和大叶呐。刘万水抓牢自己的枕头后,又要报复陈家来。   陈家来和大叶咋了?   周玉国,你别听他胡诌。陈家来向周玉国解释。   陈家来叫大叶的大眼睛照花了眼了。刘万水还是把含在嘴里的话吐了出来。   周玉国看看刘万水,又看看陈家来,明白了,走过来拉拉陈家来的手说,我 看是大叶的眼睛把刘万水照得原形毕露了吧。   陈家来和周玉国哈哈大笑。   我不跟你们争,你们商量好了来欺负我。刘万水赌气地走到一边。   周玉国诡秘地一笑,用手挡着,将嘴巴凑近陈家来的耳朵用轻轻而又能叫刘 万水听见的声音说,家来,今晚镇上演电影,咱俩去。   我也去。刘万水失口说道,赶紧凑过来。待两个人相视一瞬一起哈哈大笑时, 刘万水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11   大叶来班上以后,王秋宝又开始提前到校。而且,他的兜里多了一把塑料梳 子,梳子的齿缝里黑垢密布,几枚齿针脱落得参差不齐,像骷髅上的牙齿。   一有空闲,王秋宝便举起梳子在他稀疏的黄发间穿梭。做这个动作的时候, 王秋宝总是打开一本书,用左手撑起挡在前面,有意不叫人看见。其实打开的书 本只能挡住他自己的视线,他的大半个脑袋依旧暴露在书本外面。王秋宝对这个 掩耳盗铃的动作乐此不疲。   王秋宝新冒出来的一个动作引起班上同学的注意。就是捋头发。在引人注目 的场合,把手郑重其事地举起,手指下屈深入发间,然后缓缓推向脑后,在他的 感觉中,手早已成了一把梳子。手穿过发丝时,他的表情特别庄重,像是他的头 发乖乖地听从了手指的指引,正在向人展现出一个好看的发型。其实这也是一个 掩耳盗铃的动作。手指与梳齿相比,无异于木棒与筷子相比。梳齿因为其细小而 巧妙地分布于发间,梳理的过程是对头发的一种合理的调整,因此梳过之后,头 发们心服口服,秩序井然,而手指深入发间,就象不驯的牲畜踏入禾苗,其结果 是更加蓬乱不堪。   王秋宝的这个动作,首先引起了刘万水的高度重视,他招呼一下旁边的同学, 说,大家快看啊,,王秋宝捋头发的动作多帅!   同学把目光齐刷刷地指向王秋宝,王秋宝像唱小曲赢得了同学的喝彩一样, 满脸的陶醉。   对了,就像港台歌星庄笋。刘万水总能引经据典,弄得证据确凿,以证实他 的话的真实。这次却没有引起同学们的共鸣。   后来,陈家来有意无意地问起刘万水说的那位港台歌星。刘万水嘿嘿一笑, 说哪有什么庄笋,庄笋就是装孙啊!   大叶因为她的“大”被安排在教室的后排,与刘万水的书桌隔着走廊在一条 线上。   王秋宝回头的次数愈渐频繁。自习课,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干脆双腿跨过板 凳面朝后坐着,两眼探照灯一样往后面乱扫,而且时不时地对准一个位置照个不 停。   陈家来和王秋宝后边桌子的主人叫部敬财。部敬财是个孤儿,爹早年病残, 娘拉扯着他们弟兄三个相依为命了几年后,跟村主任跑了,爹的死便成了自然而 然的事。部敬财的两个哥哥同时辍学,供着部敬财顽强地读到了高三。   高一时,王秋宝与部敬财同桌过几个月,两个人的关系处得不大黏糊,用王 秋宝的话说,就是部敬财这家伙太毒。王秋宝说的“毒”是“自私”的意思。   王秋宝很喜欢看复习资料,复习资料上有课本上许多习题的答案,做起作业 来省劲、准确,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但王秋宝最不愿意用自家的钱买复习资料, 觉得划不来,那么几个题,做过后就没意义了,不如借别人的看。   部敬财有复习资料。部敬财的一个哥哥在省城打工,挣了钱总忘不了到书店, 按部敬财信上列的书目买几本书寄回来。部敬财对哥哥寄来的书很珍惜,舍不得 叫别人看,特别是有些习题,同学们做不出,老师又讲得含糊其辞,而他的复习 资料正击中了这些题的要害,对他来说就更具捍卫的价值。   王秋宝与部敬财同桌时,对部敬财的复习资料了如指掌,向部敬财借,部敬 财总说忘家里了。放学前,王秋宝便嘱咐部敬财,再回可别再忘了啊,不就是本 复习资料,看看又少不了胳膊少不了腿的。部敬财从喉咙眼里应一声,下回还是 忘。   实在拗不过王秋宝的执着,部敬财恋恋不舍地把资料拿来,郑重其是地给王 秋宝,小声嘱咐一句,快看,别叫人看见。   王秋宝看资料时,部敬财便心神不安地翻课本。王秋宝终于找到书本上一道 习题的答案,喜上眉梢,拿出笔记本抄写起来。把资料上的东西抄下来,和撕下 复习资料的书页有啥两样?部敬财坐不住了,伸手夺过资料说,王秋宝,想起来 了,有道题我还没弄明白呐,我看完后你再看。   王秋宝很扫兴,资料不是自己的,只能先由着人家。很长时间,部敬财也没 弄明白那道习题,当然就轮不着王秋宝看。   终于,王秋宝赌气说,部敬财,你那本书我不看了!   部敬财一笑,说可不,啥看头,有时间还不如多看看课本。   部敬财很听老师的话。每次考试前,老师都庄严地训上几句,要大家遵守考 试纪律,不会做别看别人的,会做也别叫别人看,把题叫别人看,其实是害了别 人,是对别人的不负责任。部敬财对王秋宝很负责,每次考试都把试卷捂得严严 的,急得王秋宝直鼓腮帮子。有一道选择题要求从A、B、C三个答案中选择一个 正确的填在横线上。快交卷时,王秋宝急促地问部敬财填哪个。部敬财很不和蔼 地瞥了一眼,说,可能选C吧。考完试,同学们都说这道题是选A。王秋宝质问部 敬财,部敬财说,我就是选的C。结果试卷发下来时,部敬财的答案上是选的A。   王秋宝对部敬财忍无可忍。   秋天,学校里放农忙假。王秋宝跑去跟班主任家干了一天活。干得非常卖力。 晚上,王秋宝帮班主任将农具运回家,不吃饭就走。班主任追到院门,说这孩子, 不吃饭咋行。王秋宝说,老师,我真的不饿,这么忙,你快回去吧。班主任见王 秋宝推辞得恳切,带着感动刚要往回走,被王秋宝喊住了。老师,有件事得麻烦 您照顾照顾。啥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办。开学后我想调调座位。 调座位,你那座位不是挺好啊,咋了?我跟部敬财合不来。老师顿了顿,叹口气, 唉,这个部敬财,咋都不愿和他在一块,王秋宝,你想和谁同桌?我想和陈家来。   于是王秋宝和陈家来成了同桌。   部敬财回头的时候,隔着书桌、走廊斜对着大叶。   一次,部敬财约陈家来去厕所。回来的路上,部敬财低声问了陈家来一句, 陈家来,你知道王秋宝为啥常回头?   为啥?陈家来疑惑不解。   他是为了看大叶。   几天后,部敬财的说法得到了证实。   临下体育课,班上的同学集合得很不迅速,体育老师雷霆大发,罚同学围着 操场转圈。男生跑十圈,女生跑五圈。跑下来,一个个热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 坐在教室里狠命地用书本扇。   王秋宝又回过头去。大叶正在用一块手帕擦脸上的汗。   经过一阵剧烈的运动,大叶的脸鲜红欲滴。擦完脸,大叶又擦脖颈,为擦得 更加彻底,便信手解开了胸前的第一粒纽扣。大叶扣好第一粒纽扣的时候,无意 间撞上王秋宝直勾勾的凝望。   大叶慌乱地质问,王秋宝,你看啥?   哪里看啥了?王秋宝回答得有些底气不足。   没看啥,我还看不出来,以后你少往这边看,真无聊!   大叶扭过头看书。王秋宝灰溜溜地将腿从板凳上挪过来,一句话没说。   12   星期六,周玉国请假提前回家。刘万水突然感到时间紧迫,不能再把宝贵时 间洒在路上,托一位同村的同学给他捎干粮来,不回家了。   托同学捎干粮的时候,刘万水一脸的严肃,俨然一位备战前的战士。同村的 同学被感动了,说放心吧,万水,我一定给你捎来,我是不行了,你可得好好学 啊,给咱村里人争争光!   放学后,陈家来一个人走出学校。村里很静,阳光在大大小小的胡同里切出 些明暗。陈家来专捡暗处走。胡同里有些部分无遮无拦,阳光早已灌得满满的, 每每走过这些路段,都要暗自鼓一鼓勇气。热辣辣的太阳雨。陈家来很诗意地在 心里造了一个短语。   陈家来走在胡同里,浑身漾动着走出书本后的轻松,走着走着,也就是造了 那个很诗意的短语后,他突然地感到了紧张。   柴娟在本村的一个亲戚家借宿,从学校到她的亲戚家有三条路可以走通。柴 娟总是选择最远且最不好走的一条。柴娟走的那条远而难走的路有一部分与陈家 来、刘万水、周玉国三人去房东家的路重合。   陈家来三人隔三差五地与柴娟走到一块。有时柴娟走在前面,有时陈家来三 人走在前面。柴娟走在前面时,周玉国便从背后拽一拽陈家来的衣服,低声说, 陈家来,看,柴娟走起道来真好看。陈家来伸手用力扯开周玉国的手,说啥好看 的,看人家干啥。这时,前面正好有一对低年级的同学打闹,其中一个弄疼了另 一个,另一个怪叫一声。陈家来朝前看,于是不可推却地看到了走路的柴娟。   柴娟走起道来确实好看。那种做贼心虚般的内疚又电闪一样在脑海里亮亮地 闪过。陈家来迅速低下头。陈家来总觉欠了柴娟什么,尽管为柴娟取“香子”的 绰号离现在已经多年了。   柴娟走在后面时,周玉国缠着陈家来、刘万水慢走,说,等等,柴娟在后呐。 人家在后,关你啥事?陈家来挣开周玉国走到最前面。刘万水哈哈一笑,说周玉 国这小子人小鬼大啊!周玉国有些不好意思,刘万水,别侮辱人,我跟你俩闹着 玩呐,就你乱捉摸。说着甩开刘万水去追陈家来。   倒是刘万水等着了柴娟。两个人是一个村,多少还有点亲戚,便一问一答地 起话来。说话的内容无非是村里哪个干部下台换上了哪个干部,或者柴娟参军的 哥哥来信没有之类。刘万水和柴娟在后面谈话,周玉国有些眼热,对陈家来说, 刘万水这家伙真有福气。   啥福气?陈家来木着脸看周玉国。   跟柴娟一个村啊。   这算啥福气。陈家来觉得很可笑。   刘万水,快走啊!周玉国回过头喊刘万水。   刘万水知道周玉国的心思,便喊,等等,咱一起走。周玉国犹豫了一下,还 是追上了陈家来。   星期六下午,陈家来一个人在胡同里走路,突然感到紧张,就是因为走到了 与柴娟重合的路段。   陈家来加快步伐,心想,只要走过那个路口就没事了。陈家来第一次感到这 段路特别漫长,虽然只走了三分来钟就接近了路口。   临接近路口时,陈家来感到了浑身的轻松,像上完课刚走出校门时一样。   一声轻松的咳嗽使陈家来蓦地感到刚才那三分钟的路算是白走了。他太熟悉 这咳嗽了,在班上,只有柴娟才有这样的咳嗽,轻盈、平静、温和。   柴娟手里提一个各种碎花布拼凑的书包,像埋伏在塑料皮日记本里的彩色插 页一样灿烂在陈家来面前。   陈家来,回不回家啊?   回。   柴娟第二句话还没出口,陈家来已逃出了十来步。   到了房东家的宿舍里,已是满头大汗,陈家来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仰躺在 床上发呆,差点睡着时,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应该回家带干粮的。   陈家来将几件脏衣服用纸包好装进网兜,又塞进几本书,愣站着想了想,觉 得没有可拿的东西了,准备出门。外面有人和房东老太太说起话来,仔细一听, 是大叶。   陈家来一出宿舍门,大叶就迎了上来,笑着说,陈家来,我正好来找你呐。   找我……   英语老师的参考书在你这里啊,有几个题我想看看答案,这个星期天你要是 看就算了,不看的话我先看看。   参考书就在陈家来的网兜里,陈家来本来打算星期天看的,却说了句,我不 看的,给你。便将兜里的参考书拿给了大叶。   陈家来别了房东老太太走出院门,正要关门。大叶跟了出来。   陈家来和大叶走在胡同里,陈家来感到大叶比自己高出许多。   陈家来,你们村离这里十三里吧。   嗳。   我去过的。   噢。   咱们这里的村子都穷,唯一出路就是考学了,真可怜,你可得好好学啊!   嗳。   你行的,老师都说你能行。   老师有意夸我呐。   有意,真有意思,人家老师咋没夸夸别人?   陈家来不作声了。   唉,俺白熬了这么些年,今年还不知咋样。   你也能行的。   大叶笑了,笑得声音很高。   到了胡同口,大叶弯腰系鞋带。陈家来在一边站着看。大叶站起身,笑看着 陈家来,说,陈家来,咱得分手了。又用手指了指,说你走这边,我走那边。   嗳。陈家来顺从地朝大叶指的那边走,心想,大叶真像个大人。   约走了十几步,陈家来回过头,朝大叶走的方向望了望,大叶正跟一个上了 年纪的妇女说话,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13   时间一路小跑,不知不觉中,好多日子落在了背后。大家嘻嘻哈哈,聚聚散 散,实际上都在忙着属于各自的那份事情。闲暇时,一愣神,月份牌上的纸页已 悄悄打开了十月。十月确实是个好节气,日头不再热得癫狂,田里高高低低粗粗 细细的庄稼纷纷找到了结果,农人摘下边缘模糊的草帽在地头歇息,一颗提留来 提留去的心渐渐着了地。   陈家来爹娘的心却不能着地。陈家来爹娘放心不下的是陈家来。陈家来初中 毕业那阵,他们很是着急了一番。爹曾当着很多人的面咬过牙,说若是陈家来能 考上大学,叫我一口气锄一亩地也干,锄不完叫我憋死。在全镇初三毕业生的一 次摸底统考中,陈家来总分成绩排在第三。知道这个消息时,爹娘高兴得浑身轻 松了半拉月。因为按往年的惯例,每届中考,镇上都有十几个中专招生名额。按 这个成绩,陈家来考中专是把里攥着的。谁知那年招生又有了新规定,不再将名 额分给乡镇,由全县考生统一竞争。陈家来在全镇考了第二,比摸底考试进了一 个名次,但只有一人进了全县的中专分数线。县一中是全县的重点高中,招生分 数线年年高于中专分数线,于是陈家来只能考上镇上的洼峪镇中学,于是就有了 爹娘与叔叔陈大书之间的那点不愉快。   陈大书答应找机会把陈家来弄进县一中,但机会迟迟没有找着。陈家来爹娘 的热望像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冷却下来。两个人把功夫全心 全意地用到了陈家来身上,千叮咛万嘱咐,苦口婆心,使陈家来每次回家都有小 时候上坡拾柴禾不小心跌进荆棘丛中的感觉。   这个星期六,陈大书回家比往常早,推着自行车,走进院门时满脸含笑,还 哼着小曲,而且把车斜靠在院角的一棵大榆树上,径直朝陈家来家走来。   陈家来他娘正在做针线活,从门缝里瞅了瞅满面红光的陈大书,又低下头继 续做针线活。陈大书推门进来,看也没看陈家来他娘,走到桌前,伸手捉过一只 暖瓶为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椅子上,点上烟,深深吐了一口,才郑重其事地 说,嫂子,陈家来的事我办好了。   啥事办好了?陈家来他娘没弄懂陈大书的意思。   陈家来去县一中读书的事啊。   真的。陈家来他娘放下手中的活络,看着烟雾中陈大书,半喜半忧地说,都 啥时候了,不知去还顶不顶用。   晚是晚了点,不过加把劲还能行,再说,那里有复读班,真要考不上的话, 再复读一年,考学是稳把死拿的,到时也用不着找人托面子了。   他叔,叫你操心了。   陈大书听不出陈家来他娘的话是挖苦还是真心实意地谢他,但事情拖了这么 长时间才办成,私下里觉得很没面子,略微沉默一会,叹口气,说,眼下办事真 他娘的难,没有个挺脱人,要想把事办成,你平心静气地等吧,拿这回来说,我 的一个战友调到县教委做了副主任,酒席上随便一说就成了。   就是在县委啥啥部还到咱家来过的那个黑长脸?   组织部,对啊,就是他。   他叔,啥时候叫陈家来去?   下个星期吧,叫陈家来再在洼峪镇中学念一个星期,收拾收拾,人托人的事, 我那战友得到县一中学校里安排安排。   一会,陈家来他爹回来了。紧接着,陈家来也风尘仆仆地回了家。陈家来他 爹叫陈家来去陈大书家跟他婶子说一声,留陈大书在这边吃饭。全家人说说笑笑, 回想过去,憧憬未来,墙角的老鼠洞里也灌满了喜庆气氛。   14   陈家来转学到县一中的事被陈家来捂了一天,便由化学老师捅了出来,还单 独找陈家来谈了话。   星期二上午,校长出去办事,化学老师见校长室的门敞着,便晃着一米八零 的大个子漫不经心地踱了进去。化学老师本来是装做找报纸看,顺便拿校长点茶 叶,他刚拿出校长那个装茶叶的牛皮纸袋,桌上的电话响了。   化学老师犹豫了一下,放下牛皮纸袋去接电话。电话是陈家来他叔陈大书打 来的。   陈大书到学校来过几次,有一次在请陈大书的酒宴上化学老师有幸敬了陈大 书两杯酒,算是有过一面之交。陈大书听说校长不在,便把陈家来转学的事说了, 要化学老师转告校长,最后说了声,老牛,麻烦你了,抽时间一定和老师们一起 坐坐。   为了表示对陈家来的关心,并叫陈家来把他的关心透给陈大书,化学老师在 把陈大书的话转告校长之前,争取了一次主动,先找陈家来谈了话。   被化学老师找去谈话,在洼峪镇中学是一件很不平凡的事。洼峪镇中学所有 被化学老师教过的同学,对他都有一个共同的评价,就是说话极不卫生,张口闭 口总带着一个“屌”字。   课堂上,化学老师提问问题,只要同学回答不上或者回答得有点偏差,他都 会“屌”得你抬不起头来。弄得同学们一上化学课就发怵,两手攥得紧紧的,像 攥着自己的心,生怕那瓮声瓮气的声音捅着自己的名字。躲了初一躲不了初五, 几乎所有被化学老师教过的同学都被他的口头语“屌”过。于是同学们义愤填膺, 联名上书告到校长那里。校长对此事大为重视,找化学老师谈话,狠狠批评了一 顿。化学老师承认了错误,并在班上公开检讨说:   以前我对不起同学们,在这里表示道歉,屌啊,以后我一定改正说脏话的坏 毛病!   同学们紧张得哄堂大笑。   以前,化学老师也常常找学生谈话,而且是在宿舍里,谈话对象主要是一些 长得比较俊俏的女生。化学老师找女生在宿舍里谈话时,爱仰躺在床上,半眯着 眼,用手不停地抠着脚趾间的污泥,口气比在班上和蔼多了。   夏天,化学老师光着膀子躺在床上,只穿一件用两条红领巾做成的三角裤衩, 抬腿抠脚趾间的污泥时,一团黑不溜球的东西从大腿根耷拉了出来,把一位挺娇 气的女生吓得哇地一声哭了。之后,再没有女生去化学老师宿舍,甚至涌现出了 几位宁死不屈的女英雄,弄得化学老师渐渐失去了找学生谈话的兴趣,对学生待 搭不理起来,但嘴里那个“屌”字说得更加响亮了。   化学老师找陈家来谈话,也是在宿舍里,但没有躺着。宿舍里,一张书桌旁 摆着两把油漆剥落的椅子。陈家来和化学老师面对面坐着。化学老师先是询问了 他的学习情况,又鼓励了一番,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陈家来,到县一中后,有什 么困难来信告诉我,我在县城认识的人不少,他们一定会帮助你的。   15   陈家来转学到县一中的事像朝平静的湖面掷下一块石子,在班里荡起层层涟 漪。课下,只要任课老师不在,就会有几个同学围在陈家来周围,问长问短,满 脸的艳羡。陈家来只好合上课本,无可奈何地与他们应答。   部敬财坐在后面,一句话不说,听着别人赞誉陈家来的言辞实在有些过分时, 便狠狠咳嗽一声。咳嗽很刺耳,陈家来周围的同学回过头一起看部敬财,就有最 先咂出些味道的同学不满地质问部敬财,部敬财,你咳啥?   我叫霉(媚)味呛的,你管得着?   我就是奴颜媚骨来,有能耐你也到县一中去,到时我再媚媚你!   去县一中有啥了不起,想去的话,我也能。   嘿嘿……   几个同学冲部敬财笑起来,神态很是不屑一顾。   有的人压低嗓门嚷了一句,去县一中,部敬财,我看你还是去牛皮哨凉快凉 快吧。   哈哈……   几位同学笑得更厉害了。   部敬财听见那句叫他去牛皮哨凉快凉快的话后,气得眼冒金星,张了张嘴又 闭上了,但还是不解气地嘟囔了一句,小子们,走着瞧!   刘万水万万没有料到陈家来转学去县一中引起了那么多同学的重视,不甘心 门前冷落,也凑到陈家来的桌前说笑。待几位同学叽叽喳喳一阵,因没话说而沉 默下来的时候,刘万水不失时机地说,县一中,我太熟了,我表哥就是在那里读 的高中,我还跟着去了几次呐,对了,是四次,嗨,人家县一中跟咱这里就是不 一样啊!   几个同学瞪着眼急着听县一中与洼峪镇中学哪里不一样时,刘万水不说了, 将右手伸进脖领里搔起痒来。搔完痒,丢下一句,唉,在陈家来这里站得真累。 便回自己的座位了。   几个同学尾随刘万水来到他的桌前,刘万水端端正正地坐下,又郑重其事地 朝陈家来那里望了一眼,陈家来,快过来!   干啥?陈家来没回头。   我要说县一中的事呐,你不过来听听?   我不听。陈家来没回头。   陈家来不过来我不说了。刘万水低头对跟前的同学说。   周玉国跑过去硬把陈家来拉过来。刘万水的脸上漾起几丝得意。陈家来看了 看刘万水,狠狠白了周玉国一眼。   刘万水,你快说。周玉国又狠狠白了刘万水一眼。   刘万水渐渐来了精神。   要说县一中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与咱这里不同的就是一个“严”字,那 里的大学生都是严出来的,那里的老师像监工一样逼你,你不学,你试试?   像我这么笨,还不被逼死了。小个子陈明插话说。   也不是那个意思,人家的逼有道道,非把你弄得学上瘾不可。   听说从县一中出来的学生差不多都成了书呆子呐?胖子刘刚说。   扯蛋,人家那里生活丰富着呐,啥活动都是咱县里一流的。刘万水堆起一副 一言难尽的表情,说干脆我跟你们说点荤的吧。   啥叫荤的?小个子陈明凑近刘万水。   小鸡巴孩子懂啥,说啥你就听啥就是。   刘万水推了小个子陈明一下,抬头朝女生那边望了望,低声说,那里搞恋爱 的多着呐!   啥叫搞恋爱?周玉国问。   搞恋爱就是男的和女的好啊,连这个都不知道,举个例子说吧,就像你爹和 你娘一样。   周玉国若有所悟,刚要点头,突然觉得不对劲,于是扯住刘万水的衣服逼问 道,刘万水,你骂人,我操你娘!   刘万水冷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周玉国,谁骂你,你不愿听就散,别鸡蛋里 挑骨头。   大家便一起埋怨周玉国,说这样的话咋是骂人。周玉国放下手。刘万水整了 整被周玉国扯乱的衣服,委屈地露出一副被冤枉了的表情。   我表哥就是在那里搞的恋爱,一个女生,对了,叫吕芝芝,还是县一中一个 老师的闺女呐,她看上了我表哥,常盯着我表哥看,看得我表哥都不知咋弄好了, 这是我表哥回家跟我说的,说实话,吕芝芝长得不算好看,一脸疙瘩,挺怵人的, 先前,我表哥就是看不上她脸上的疙瘩,想方设法地躲着她,那个吕芝芝实在憋 不住了,瞅准我表哥上了厕所,就在外面的墙角等,你说窝火不,那天我表哥拉 肚子,来不及解腰带,鼓捣进裤筒里了,又没带那么多纸,只好捡打扫卫生扔的 废纸擦。   小个子陈明笑了一声。   笑啥!刘万水瞪他一眼说,听这样的故事不能闹着玩,要不就是亵渎,唉, 我表哥费了好大功夫把裤子擦干,一走出厕所,吕芝芝就从墙角迎了过来,唤住 我表哥说,张坚强,我跟你说点事,我表哥问啥事,吕芝芝说,咱俩交个朋友吧, 你们猜我表哥咋弄的,嗨,我表哥扭过头理也没理她就走了。   几个人瞪大了眼睛不说话。   第二天,吕芝芝没上课,请假说病了,第三天,吕芝芝来的时候,两眼又红 又肿,吕芝芝托人送给我表哥一封信,信上说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哭得枕巾都 湿了,并说她这辈子只要不死,就跟定了我表哥。   捎信的那个同学一个劲地劝我表哥,说找媳妇不能光看人家的长得好看不好 看,关键是心好不好,还举例子说诸葛亮就找了个丑媳妇,人家诸葛亮不比你张 坚强有本事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表哥被说得动了心,犹豫来犹豫去,拖 拉了一个多星期才答应了吕芝芝,把个吕芝芝欢喜得一蹦老高。   他俩现在咋样了?周玉国问。   咋样,正准备结婚呐,人家吕芝芝真是好,那年,她考上了大学,我表哥没 考上,人家没变心,还哭着闹着要他在县一中教书的爹给我表哥补课,支持我表 哥进复习班,第二年,我表哥也考上了。   大家巴咂着嘴沉默了一段时间,嚷着要刘万水再讲这样一个荤的。   刘万水笑嘻嘻地说,这样的事多着呐,为这,学校常开会,校长在会上训斥 说,有些同学思想上长毛!   几个人轰堂大笑。   刘万水伸个懒腰慨叹说,唉,我也不能讲了,别叫你们也思想上长了毛。   几个人又笑,见刘万水没有再讲的意思,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各自座位上。   女生们还在围着大叶说话。柴娟伏在桌上,好象在打瞌睡。   大叶和女生说话,说一阵,她们便一起朝陈家来这边看,好几次都被陈家来 的目光撞上了。   她们是在说我吧。陈家来暗想着,心里有些不自在,于是盼着星期六快点到 来,早点去县一中,摆脱开这种环境,好安安静静地复习。时间很急迫了。   16   星期四下午第二节课后,陈家来去办公室交作业回来,王秋宝正和刘万水在 桌上掰手,周围围了不少同学。王秋宝当然掰不过刘万水,但王秋宝有王秋宝的 办法。王秋宝的哥哥在村头开了个小卖部,王秋宝断不了往那里跑。趁嫂子不注 意时,迅速抓两包瓜子从窗口扔出去,外面早有一位同学等着接迎。接迎的同学 可以分到一大把瓜子,因此同学们都乐此不疲,一听王秋宝去商店,便争先恐后 地往他跟前跑。这倒为王秋宝提供了一个选拔人才的机会,被王秋宝选中的同学 最起码秋宝长秋宝短的 跟王秋宝三四天形影不离。   王秋宝曾当着陈家来的面给了刘万水一包瓜子,叫刘万水跟王秋宝掰手时, 有意输给王秋宝一次,震震班上的同学。刘万水挺乐意,真的就输给了王秋宝一 次,却私下里对同学漏了底,说他是故意输的,当然没提瓜子的事。有的同学不 相信。刘万水说不信咱再试试。   试试的时候,王秋宝输给了刘万水。为了震班上的同学,王秋宝不断给刘万 水送瓜子。这件事只有刘万水、陈家来、王秋宝三个人知道。   跟刘万水掰完手,王秋宝满脸喜气地回来。陈家来断定刘万水一定又得了瓜 子。这一节是自习课,自习课上,老师一般不来。王秋宝洪亮地读了半篇课文, 停下来,拿出文具盒玩。不一会,用胳膊肘顶顶陈家来,说,陈家来,念一年级 时,我是班上第一个背过乘法口诀的。   还没上学我就背过了,是我叔用糖果哄着我背的。陈家来漫不经心。   王秋宝讨了个没趣,又用胳膊肘顶了顶陈家来,说,陈家来,听说不一样的 文具盒,上面的乘法口诀也不一样呐。   我不信,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二二得四……一些死玩意儿,咋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印错了。陈家来没抬头。   陈家来,拿出文具盒看看,看和我的一样不一样?   我的文具盒上没有乘法口诀。   咋没有,我记得有呐,拿出来看看。   说没有就没有,还诓你啊。   陈家来,快拿出来看看。   陈家来拗不过王秋宝,只好拿出文具盒来,一看,《乘法口诀》倒没有,却 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支绿色圆珠笔。陈家来以为王秋宝错放进去的。问,王秋宝, 你的圆珠笔咋放进我这里?   王秋宝拿起圆珠笔看了看,说,这不是我的。   这可就怪了,谁的圆珠笔,咋上我文具盒里来了。陈家来很纳闷。   王秋宝皱起眉。往日考试,老师站在陈家来和王秋宝的桌边不走时,王秋宝 就是这样皱眉的。王秋宝皱了一会眉,拿手扶着陈家来的肩膀,凑过来说,家来, 一定是有人陷害你!   陈家来不解,很谦虚地向王秋宝请教。王秋宝分析说,一定是你得罪了班上 什么人,你不是要转学吗,转了学,人家就没法报复你了,肯定是趁着你还没走, 偷了别人的笔放进你的文具盒里,给你栽脏,说起来,你真得谢谢我呐,要不是 我想起《乘法口诀》,这黑锅你是背定了。   陈家来恍然大悟之后,万分侥幸,说,王秋宝,我该咋办?   在班上吆喝吆喝,骂这些小子就是!   陈家来站起身,举起圆珠笔,气愤地喊道,谁把这支圆珠笔放进我文具盒里 的,真不是东西!   全班人齐刷刷地抬起头来,面面相嘘,议论纷纷。   这时化学老师到班里来找同学给他买烟。同学拿着钱出去后,化学老师兴致 勃勃地在班里踱步。班里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化学老师拿着烟出去,教室后面一阵骚动。柴娟伏在桌上呜呜地哭,大叶和 几名女生在一边劝。后来,柴娟干脆哭着跑出教室。   17   刘万水果真得了王秋宝的瓜子。   晚上,三个人回到宿舍。刘万水从胳肢窝夹的书里抽出一个塑料皮日记本, 递给陈家来,说,陈家来,真是不成敬意,留个纪念吧。   陈家来有些感动地接过日记本,道了谢,翻开扉页,见赠言下面潦草地写着:   祝同窗陈家来明年考上大学!!!   愚兄:刘万水   某年某月某日   陈家来非常友好地笑了笑,收起日记本,坐在炕沿上。   刘万水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扔到床上,说,又输给王秋宝那小子一回,来, 咱仨把它交待了,算是为陈家来送行吧。   突然,陈家来和刘万水同时感觉出,从学校到宿舍这么长时间,周玉国一直 没说话,很不高兴的样子。   陈家来走近周玉国,问,周玉国,你咋了?   没咋啊。周玉国回答的声音很低。   刘万水哈哈一笑,周玉国,是柴娟哭把你疼得吧。   去你的,尽瞎说。周玉国不像以前那样反驳的厉害。顿了顿,又嗫噜道,柴 娟不知咋了,哭得那么厉害。   真是为了柴娟。陈家来有些不可思议。   刘万水一本正经地劝周玉国,这个啥稀罕的,柴娟家里待她那么娇,哭还不 是常有的事。   以前她咋没哭过?周玉国不相信。   嗨,你观察得倒挺仔细。刘万水看了看陈家来,又回过头低声对周玉国说, 周玉国,你要真有这心,干脆写个纸条,我帮你交给她,把柴娟叫出学校,你仔 细问问不啥都知道了。   真的!周玉国脸上浮起一层喜色。   刘万水见周玉国真的要写,回过头朝陈家来挤了挤眼,催周玉国说,可不真 的,周玉国,这事包在你老大哥我身上了,快写吧。   周玉国小心翼翼地从本子里撕下一页纸,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写完后,递 给刘万水,说,万水,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刘万水接过纸条。陈家来也凑了过来。纸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柴娟同学:   不知昨天下午你为啥哭得那么厉害 ,我想叫出你来问问。我在学校门口等 你。   你的同学 周玉国   刘万水看了纸条,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地说,你这小子,这样写人家咋 能出来。   周玉国红着脸问,万水,我该咋写?   刘万水停止笑,找出一个破作业本,沉思了一会,在背后写起来。写完,递 给周玉国,说,周玉国,你比着再抄一遍。   周玉国和陈家来一起看刘万水写的内容。见上面写道:   柴娟:   有事想问你一下,请来校门一趟。   关心你的同学   刘万水见周玉国不满意,解释道,周玉国,你懂啥,你写条子的目的不就是 叫柴娟出来啊,柴娟出来才是关键,别的都没用,因此不能写得太详细,像你写 的那样,一看就知道啥意思了,人家咋能出来?再说也不能署名啊,还不知道人 家柴娟对你有没有那个意思,若没有那个意思,人家肯定不出来,所以得把这条 子写得神秘点,只要柴娟出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周玉国被说服了。刘万水和陈家来在床上吃瓜子。周玉国聚精会神地在一边 抄,抄完后举起来看看,不满意撕了重抄。一会,地上蜂拥了十几个小纸团。   18   星期五早晨,为纸条的事,周玉国早早把刘万水缠起来。陈家来也跟着起了 个早。三个人来到学校,教室里只有大叶一个人。大叶看见三个人进来,合起书 笑嘻嘻地说,你们三个来得真早啊。   还不如你早呐。刘万水说着,走过去翻了翻大叶的书,佯装叹了口气,说, 好家伙,又看的英语,想出国啊。   还出盆呐。大叶夺过书,白了刘万水一眼,站起身朝陈家来走来。   陈家来正伏在桌上写字,没看见桌边的大叶。大叶用书轻轻敲了敲桌子,说, 陈家来,出来一下,我问你点事。   陈家来愣了愣,跟着大叶走出教室。大叶停下脚,转过身对陈家来冷冷地说, 陈家来,就在这里吧,不往远处走了。   陈家来莫名其妙地一阵紧张,心想,我哪惹着她了?   大叶看着陈家来,清了清喉咙,说,陈家来,我问你点事。   啥事?   你咋惹得柴娟?   我哪里惹她了?   圆珠笔的事王秋宝没和你说啊?   说啥?   你真不知道?那支圆珠笔是人家柴娟送你的,人家是好意,知道你转学,送 你留个纪念的。   陈家来懵了。   大叶继续说,陈家来,王秋宝真的没跟你说啊,柴娟往你文具盒里放的时候, 王秋宝亲眼看见的。   陈家来忙不迭地解释,王秋宝真没跟我说,他还说是有人偷了放进我的文具 盒里要陷害我呐。   陈家来,你真糊涂,叫人家捉弄了,真是,王秋宝太不像话了……你也是…… 做事事先好好考虑考虑,你看,人家本来是好意,你倒在班上骂人家,谁受得了 啊!   陈家来说不出话。大叶看着陈家来那副不知所措的窘态,忍不住噗嗤笑了, 随着这一笑,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温和起来。   我该咋办?陈家来低下头,像是自语,又像是问大叶。   谁知道你该咋办,人家柴娟对你可是挺好,暗地里常夸你呐,你那样待人家, 说不定人家现在还在家里哭来。大叶温和中透着严肃。   听了大叶的话,陈家来更是不知所措。   来校的同学渐渐多起来。部敬财从陈家来和大叶面前走过时,停住脚,有意 看了看他俩 ,陈家来的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抬头看了大叶一眼,满是祈求的神 色。大叶无可奈何地说,陈家来,看来,你是只能惹事不能挡事啊,下午放学后, 我去柴娟家一趟吧,跟她解释解释,唉,我这人就是好管闲事。   陈家来感激地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啊,耽误你的时间了。陈家来 知道大叶学习挺刻苦。   没看出,你还挺礼貌呐。大叶扭身将胸前的一只辫子甩到背后,又说,陈家 来,我可不能空着手去啊,你准备送给柴娟啥礼物?   把那支圆珠笔再还给她吧。   哎哟,哪有你这样办事的?   大叶见陈家来确实为难样子,低低问了一句,陈家来,你真的不想和柴娟留 个纪念?同学一场多么难得啊!   我真的没啥送。   好了,不愿送就散了,小气鬼,回去吧。   陈家来转身回教室时,禁不住瞪大眼睛看了大叶一眼。大叶长得真好看,特 别是那双眼睛,水水的,看了叫人满心的敞亮。迈过教室门槛,陈家来忽然有一 种做错了事被老师叫出去批评了一顿的感觉,但有着很大的不同,究竟不同在哪 里,他想不出。   预备铃后,班主任来到教室,见柴娟的座位空着,问柴娟哪里去了。大叶站 起身,说柴娟病了。班主任追问她咋知道。大叶说柴娟的一个亲戚来给她请假, 因急着有事,托她向老师说一声。班主任沉思了片刻,才“噢”了一声。   陈家来回过头去看,大叶也正朝他看,两人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吃中午饭时,刘万水把陈家来拽向一边,说周玉国那小子鬼迷了心窍。陈家 来问咋了。刘万水说周玉国非要逼着他回家一趟。陈家来问回家做啥。刘万水叹 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柴娟,周玉国要我为他去柴娟家问问。   陈家来说,刘万水,你去不去?   刘万水说,我得病了咋的,一个大汉子家,给人当起媒人来了,不过我倒是 真要回家一趟,这几天老觉得饿,得回家好好吃一顿。   那你回来咋和周玉国说?   胡乱编几句不就得了。   刘万水,你骗人,看我不跟周玉国说。   刘万水急了,说,别……我知道你俩交情深,我家离柴娟家挺近,我找个因 由探听探听就是,其实,我看周玉国那小子是一头热,人家柴娟根本就没那意思。   你咋看出来的?   还用看?闭上眼想想就有个数。   一只手“啪”地拍在刘万水背上。刘万水和陈家来同时回过头来,是周玉国。   刘万水,你说我坏话了?   没……没,不信,你问陈家来。   周玉国问陈家来,陈家来说真的没说他坏话,周玉国这才信了,转脸对刘万 水说,万水,我跟你闹着玩呐,我和你说的那事千万可别忘了啊!   刘万水断定周玉国没听见他说的话后,唬起脸,又拍了周玉国一下,说,周 玉国,我得还过来,刚才那一下你可打疼我了。   19   月不郎星也很稀,高高低低的房舍像农人割下的一捆捆柴禾,胡乱地堆放在 模糊的夜色里。村庄很静。忽然,鸡声四起,是邻家的鸡遭到黄鼠狼的偷袭。全 家人纷纷行动,喊杀声、木棒与硬物的撞击声刺入夜空。好一阵忙乱!   半夜里,一只鸡像是吓出了毛病,隔一段时间便低沉地咕咕几声,又像在提 醒主任千万别放松警惕。陈家来和周玉国不时听到邻家房门吱呀的开启声。   邻家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也没有使陈家来和周玉国活跃起来。两个人躺在房 东家的大炕上,一句话不说,被各自的心事淹没了。   因为刘万水回家,炕一下子宽敞多了,宽敞得有些空旷,有些凄清。刘万水 这个人啊,不能说他好,也不能说他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想方设法与 他作对,甚至有点苛刻,而今他不在,两个人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   周玉国的心事非常明显。对陈家来来说,如果单是因为伤了柴娟而感到内疚, 实在不够全面。大叶不是已为他做解释去了啊?只要大叶把事情的原委和柴娟说 开,柴娟肯定会谅解的。大叶真好。陈家来的幻觉中不由得浮起那群女生围着大 叶姐长大叶姐短地说笑的场面。   我要有这样一个姐姐多好!陈家来先是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心热了一 阵,接着就是一片茫然。   临睡前,女房东来过。老太太听说陈家来要转学,特意过来看看,还带来了 四个熟得很透的大石榴。老太太的肤色很白,面部皱纹不多,挺受看,说起话来 细声细语,叫人听了浑身舒服。陈家来问起男房东佟大爷,老太太说是去了东北, 他以前待过的那个厂子现在又上马了,正在对解散的职工进行安置,听说够条件 的还照顾一名子女入厂。老太太家长里短地说了一会,最后夸了陈家来几句,说 陈家来文绉绉的,像个秀才。   睡觉时,周玉国主动睡在炕的北头,把靠近窗子的一面留给陈家来。一阵风 悄悄刮过,树叶啪啪落在地上,有一片飘进窗口,落在陈家来的脸上,凉凉的。   陈家来,把窗子关上吧,我咋觉得冷嗖嗖的。   一晚上,周玉国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20   从柴娟的情绪来看,大叶肯定做了不少工作。两个人并排坐在一条板凳上, 谈得很投机的样子,有时笑几声,虽然笑声不像以前那么爽朗,但丝毫听不出强 作的痕迹。   周玉国不停地回过头朝这边看,因见不到柴娟的回应,表情越发茫然。一个 小同学凑过来和他开玩笑,被他狠狠骂了几句。莫名其妙。小同学乖乖地走到了 一边。   预备铃响后,刘万水才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手中的东西刚放在桌上,周玉 国过来约他上厕所。刘万水气喘吁吁地说,周玉国,下课后去吧。   周玉国不依,刘万水无可奈何跟他一起去。   其实,刘万水跑进教室时,先跟陈家来打了招呼,努努嘴,意味深长地笑了 笑。陈家来隐隐感到他那一笑的含义。   课代表发作业喊到陈家来的名字,陈家来起身去取,正好和回自己座位的柴 娟打了个照面。陈家来一下子记住了柴娟的那双眼睛,是一双亮亮的那时的陈家 来很难理解又无法忽视的眼睛。   刘万水和周玉国去厕所回来了。陈家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周玉国看。周玉 国看也没看陈家来一眼,回到座位后便伏在了桌上。陈家来不由自主地也记下了 自认识周玉国以来他最难看的一副表情。   班长提前下通知,说今天下午不上课了。   好漫长的一个上午。而到了最后一节课,时间竟出奇地快起来。以前,每每 到这样的时刻,外村的同学都瞥足了劲等待那一串清脆的铃声。陈家来也憋足劲 等待过,而现在突然渴望时间再慢再慢一点。   下课后,大叶出人意料地第一个走出教室,出门时回头看了看陈家来。蓦地, 陈家来感到一丝小小的疼痛,虽然说不出这疼痛究竟发生在哪里。   王秋宝一屁股坐在桌上,劝陈家来说,陈家来,玩一会再走吧,下星期你就 不来了。   陈家来一点玩一会的兴致也没有了,环顾教室,他感到整个教室早已空荡荡, 整个洼峪镇中学也早已空荡荡,甚至他本人也已空荡荡的了。   环顾的时候,他无意瞥见了柴娟。柴娟正静静地坐在桌边看书。   走,赶紧走,陈家来暗暗咬定了这个念头。   21   太阳目光灼灼地俯瞰着大地,但早已收敛了夏时那种令人心悸的火热,所有 被它的目光浸泡着的事物,都流露出幸福的润泽。老人倚在新堆起的柴垛上,似 睡非睡的样子充满了惬意。一群孩童高举着剥得很光滑的高粱秸,你追我赶着打 闹,这种热闹的场面与那边的老人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陈家来走出最后一道胡同,禁不住回头望了望这座他进进出出了两年多的小 镇。因为离村庄太近,他只能看到村庄很小的一部分。如果能考上大学,我一定 回来仔细看看这个村庄,陈家来这么想着,刚才在教室那种空荡荡的心情多少有 了点改变。   陈家来万万没有想到前面路边大树下站着的人竟是大叶,以至于大叶笑眯眯 地出现在面前时,他的思维在一瞬间经历了一番复杂的判断才确认下来。   大叶笑眯眯地望着陈家来,一句话不说,只是做了一个准备与他说话的姿势。   你在这里做啥?陈家来第一次主动开口与大叶说话。   我在等你呐。   大叶手里捏着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脸上的细汗。大叶的手指细长,手面皮 肤细嫩。手帕崭新,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这样一块纯净的手帕与那样一只妙手 结合,在大叶白皙的脸上轻轻移动,显得非常高雅。   陈家来讷讷地站着,说不出第二句话。两片树叶一上一下飘飘悠悠地落下, 在大叶的肩上陆续绊了绊,继续落向地面。陈家来凝神看起两片树叶来。   我等你有事呐。   啥事?   我说了,你得按我说的做。   你说吧。   这时,大叶发现自己在树阴里,陈家来还被太阳晒着,便后退一步,说,陈 家来,你不怕晒啊。   陈家来往前挪了挪,脊背还晒着太阳。大叶笑了笑,接着说,陈家来,今中 午你晚点走,先在这里等等,半个钟头后,到咱教室里去一趟,至于啥事,我现 在不和你说,去了就知道了。   陈家来不加思索地点了点头。   我走啦。   大叶转身时,捏着手帕的手慢慢伸进裤兜里。走了几步,把手从裤兜里抽出 来,手帕也随着落在了地上。陈家来赶紧跑过去,弯腰拾起来,低低喊了声,你 掉东西了!   大叶停下来,看看陈家来,笑着说,我以为你会藏起来不给我了呐。大叶取 手帕时,手指与陈家来的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家来又一次感到了在教室里有过的那种小小的疼痛。   陈家来望着大叶走去的方向,盼着大叶不小心再丢点什么,但失望了。他怅 怅地斜靠在树身上,心里盘算起半个钟头有多长。一会,他灵机一动,干脆数汽 车吧,只要往北过去二十辆汽车,我就去学校。   先是开过去两辆。三辆。四辆。六辆。第六辆和第七辆之间隔了很长一段时 间。第八辆和第九辆之间也隔了很长一段时间。第十辆很快就来了。   大叶叫我到教室里究竟有啥事?陈家来想来想去,没有想出答案。但有一点 他越来越肯定下来:教室里一定有大叶。   一做出这种肯定,陈家来忽然觉得他已等了很长时间了,虽然才过去十六辆 汽车。   第十七辆汽车一过去,陈家来开始急匆匆地往学校走。   22   推门走进去,教室里就一个人。是柴娟。稍稍迟疑之后,陈家来终于明白了 大叶的用意。   有人在陈家来的书桌上用粉笔写过字,虽然已经擦了,但还能认得出来。很 像王秋宝的 笔迹。写的是陈家来和柴娟的名字,中间用一道粗粗的横线将两个 名字连了起来。   看来,我不能在这所学校里待了。这么一想,陈家来倒坦然了许多,甚至回 过头,平静地看了柴娟一会。   陈家来进门后,柴娟合起书伏在了桌上,脚尖在地上轻轻地擦来擦去。看着 柴娟,陈家来的心里漾起一种涩涩的滋味。和本村同学给人家起过“香子”的坏 绰号……路上见了人家人家主动答话自己理都不理……人家好心好意送给纪念品 自己却在班上骂人家……干脆和她解释解释吧,要不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虽然大 叶替自己解释过,但毕竟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陈家来站起身。   陈家来最后的行为足够他后悔一辈子!   一想起那个场面,他就头皮发麻。事实上,他也没有勇气仔细想过。那一刻, 陈家来站起身,准备向柴娟解释解释,也到了非解释不可的地步。谁知他朝柴娟 张了好几张嘴,都没有发出声音。难道自己突然变成了哑巴?慌乱中,他气急败 坏地跑出教室,头脑木木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陈家来并没有变成哑巴。一跑出村子,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狠狠喊了一声,声 音响亮、动听。远远近近不少人吃惊地朝他这里望。   第二章   23   陈家来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来县一中上课的第一天是11月9日。   教室里挤满了人。陈家来坐在北排的第一张桌子前不敢回头,仿佛后面放着 一大锅沸水,浓浓的热浪蒸腾着,弥散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同桌的勇气。后来 才知道,那天,连他在内班里已是68名学生。68,比他以前读过的两个班的人数 还多!   第一节上的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头发已经谢顶,周围却 很粗壮,像个小栅栏。语文老师说起话来瓷声瓷气,两手不停地比划着,一句话 结束时,手总是使劲点一下,似乎不这样点一下,最后一个字就吐不出来。   一节课下来,脑子里灌得满满的。陈家来明显地感到新语文老师比以前语文 老师的不同:详细。新语文老师一点传授知识的机会也不放过,大路上的知识也 要郑重其事地讲解一番,生怕漏掉了什么。   若是以前,陈家来早开始打盹了,现在没有,而且很振奋。其他同学也和他 一样,仿佛新语文老师嘴里吐出的都是金子,丢失一点都是很大的损失。   新语文老师讲完课,给时间让学生回味一下,然后再重复一遍这节课讲的内 容。重复时指出几个重点,强调学生即使别的记不住,这几点一定要记住,于是 同学们的精力高度集中,写写画画地忙碌起来。陈家来也感到方向明确,有的放 矢。   陈家来还是怀念起以前的语文老师来。以前的语文课堂多生动啊,老师像位 相声演员,不时抛出一块香喷喷的诱饵,钓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怀念归怀念,陈 家来感到那种气氛不利于掌握知识,哈哈一笑之后,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并且 给学生养成一种坏毛病,专等老师准备的笑料,如果笑不起来,就觉得太没意思 了,以至于上那些较枯燥的课时,一个个蔫蔫的,没了兴致。   课下,陈家来整理笔记时发现落下了一条内容,问同桌。同桌没吭声,伏在 桌沿出神地望着桌面。陈家来用胳膊轻轻触了触他的右肩,同桌着急地说,别动, 没看见忙着啊!   忙啥?   陈家来很纳闷,也学着同桌的样子凝望桌面。一阵茫然之后,陈家来渐渐看 清桌面上一大一小跋涉着两个小动物。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   虱子?   不是,是运动员!   陈家来这才发现桌上画了许多杠,像运动场。原来,同桌在观看两个虱子比 赛。   两个虱子一前一后奔跑着,一偏离跑道,同桌就用铅笔在一边挡挡。眼看着 小虱子越过大虱子跑到前边,渐渐接近了终点。同桌兴高采烈起来,看看,看看, 谁说小的斗不过大的?   该消灭你们了!同桌小心翼翼地用指甲盖将虱子挤死在桌上,桌上印着两个 一大一小的血点。同桌回过头来余兴未尽地看陈家来。   陈家来问从哪里来弄的虱子。   自己培养的。   同桌见陈家来不解其意,很麻利地解开胸上的一粒纽扣,将手伸进怀里, 摸索一阵后,将两个捏得很紧的手指在桌上一甩,甩下一个白嫩嫩的幼虱。幼虱 腹内空空,看来还没有尝到同桌的血液的甜头。   这家伙身体太赖了。同桌低语一句,又将手伸进怀里摸索。   陈家来感到浑身发痒,赶忙阻止同桌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别再往外摸 索了,哎,看看你的语文笔记,我落下了一条。   语文笔记?同桌从怀里抽出手,裂嘴一笑,说记这个干啥,我没记。   我不是见你在本子上写了,还听得那么认真。   那是装给老师看的,老师管得严着呐,不这样装装,叫他们发现了,非把你 弄到办公室狠熊一顿不可。   同桌见陈家来那副认真的样子,又裂嘴一笑,用很老道的口气说,才来都心 胜,你没看见后面那些胡子拉茬的,都读过好几个高三了,那些人真是神了,啥 题都会做,有时老师都不如他们,唉,姜还是老的辣啊,就是丝丝儿欠择巴,这 些家伙刁着呐,问他们个题,他们高低不给说,生怕超过了他们。   陈家来回过头,没等看清后面的人,又慌慌地回过头来。   同桌继续说,看样子你也是应届生吧,不是我给你泼冷水,今年是没指望了, 去年升上学的,绝大多数是复读生,就是那几个应届生,也全是冒牌货,听说都 读过好几个高二才进的高三。   陈家来听后心里凉丝丝的,进县一中前那种兴冲冲的劲头有些减弱。   同桌见陈家来被自己唬住了,得意的同时又有些过意不去,叹了口气,唉, 入学时我在班上总分排在最前面,现在不行了,成了座位排在最前面,不过下点 力多学点,也不算白忙活,明年就会有用武之地,现在是复习生的天下啊。   同桌叫丁文权,望江镇的,家离县一中五十多里。入学时,丁文权确实在班 上总分第一。这是陈家来后来才知道的。   24   县一中没有餐厅,学生将饭从食堂里领回来后在教室里吃。食堂里也做菜, 只有家庭条件好的小部分同学才断断续续买几回,因此,不太严格地说,食堂的 菜是专为老师做的。   因为学校里人多,领饭菜时总要排起几支长长的队伍,很是壮观。起先,老 师和学生一起排队,队伍的某个部位常常出现一些尊师爱生你推我让的生动场面, 后来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促使领导对买饭秩序做了合理的调整。   小于老师刚毕业那阵,活泼好动,常常和学生混在一起,买饭也常常夹在学 生中间,师生感情相当浓厚。   有一次,卖菜的张师傅误把小于老师当成了学生。盛菜时手头便不由自主地 紧了点。小于老师端着张师傅盛的菜来到办公室,发现其他老师碗里的菜都比他 多出了一小半,当即勃然大怒,端着菜气冲冲地去食堂找张师傅评理。   两个人经过一个辩论、小吵,大吵的过程,最后动起手来。结果张师傅用勺 子在小于老师身上盖了两个浑圆的油印,小于老师将剩下的半盆菜汤掀翻,张师 傅的两只旧军用鞋被灌了个饱。   这件事影响挺大,特别是引起了学生们的共同反感。几个不安分的学生联名 给校长写了封信,痛斥食堂师傅的势利行为,并愤慨地说这是对学生的压榨、剥 削。虽然用词欠当,还是引起了校长的重视。   校长把这事交给总务主任老刘处理,老刘感到很棘手。小于老师是他的老师 推荐到县一中来的。小于老师的老师在县教委招生办工作,每年高考前后,学校 免不了去麻烦麻烦他。特别是针对一些伸缩性较强的上级指示精神,尽量为学校、 亲戚、熟人的孩子做点好事,同时也为自己争取几盒烟、几瓶酒,以弥补工资的 不足。   食堂里张师傅的弟弟在县政府接待办负责派小车,碰上有车在家里闲着,向 他低低头,坐县领导们坐的车去办点事,既方便,又省钱,更主要的是风光、气 派。因此,处理这事一定得避免惹出两个人的不快。   食堂在老刘的管辖范围,推是推不脱的。对了,运用脑髓。经过一个彻夜不 眠的精心思索,老刘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对啊改变买饭秩序,叫学生和老师分 开买饭。学生还是像以前那样在食堂外面排队,叫老师到食堂里面去买。   这样做的好处有三:1、不会出现以前那种把老师当成学生的误会。2、如果 个别老师对自己盛的菜有意见,食堂师傅可以随即采取补救措施。3,避开学生 的耳目,如果学生认为老师的菜多,老师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菜价钱也高。   其实,这个主意不能算是对那件事的处理。老刘为翻来覆去想出的这个主意 陶醉了一番之后,心想,先把这主意跟校长透透,别的再说。   第二天,老刘向校长汇报完之后,校长裂嘴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老刘的肩 膀说,老刘,你看着办吧。看来,校长也运用了脑髓。走出校长室时,老刘暗暗 对自己的脑髓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很快就看着办去了。   本来老师对跟学生一起排队就不满,在外面孩子王孩子王的被人叫惯了,在 学校里买饭还要和学生站在一起比高矮,谁不窝火?星期六下午,老师们政治学 习结束前,老刘宣布了老师和学生分开买饭的新规定后,老师们有一阵小小的沸 腾。   早就该这样!性格直爽的乔老师脱口喊了出来。   在学生眼里,老师一下子比他们高出了一大截。不用细看,老师端着菜走出 食堂门,随意瞥一眼就会明显地看出老师的菜比他们的菜在质量和数量上都超出 了许多。于是就有馋嘴的同学与老师套近乎,瞅准时机,央求老师捎带着为自己 从食堂里买菜。老师们为自己又多了点用处颇感自豪。   食堂外排队买菜的学生渐渐变少,就有正义感较强的老师悄悄给校长进意见。 校长又找老刘想主意。这次,老刘运用了好长时间脑髓也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主 意,原因是给学生捎带买菜的主要是小于老师。   不从食堂买菜的同学从家里带来的主要是咸菜。教室的窗台上满是瓶瓶罐罐, 菜的种类更是丰富多彩,像乡下老太太做的百家衣,五颜六色,花样繁多,如果 集中起这些菜的配方,稍加修整,保证能开一个品种齐全、风味独特的酱菜店。   几位家庭条件不太富裕,善于精打细算的老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吃饭时常 常端着餐具来到同学们中间取其精华,并随便冒一句不失体面的话,唉,食堂里 做的菜太差,没法吃。   个别老师的这一做法挺受同学们欢迎,有几位对老师特别尊重的同学事先做 点准备,叫老师猛不丁从咸菜里搜出几个咸鸭蛋或者几块腊肉什么的。个别老师 的瘾更大了。   吃饭时不到教室里转悠的老师的想法就与学生不一样了,认为那几个老师捡 便宜,节省生活费,暗暗骂他们小气鬼。骂归骂,毕竟是暗暗的,老师们见了还 是热情地打招呼。因此,吃饭时,还是有老师忘不下到教室里去转悠转悠。   早先,男生与女生都是在教室里吃饭,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只有几个胆小 的女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敢张嘴,扭扭捏捏地藏进宿舍里吃。   男生与女生在一起吃饭有一种无形的约束,显得有些严肃,男生不敢肆无忌 惮,女生更是小心谨慎,紧紧张张的,像是在上课。   男生毕竟是男生,总有那么几个胆大的,不管在多么严肃的场合下都能勇敢 地露一手,把男人的野性显示显示。一位爱坐在桌上吃饭的男生,在同学刚刚进 入半饥半饿的状态时,狠狠放了一个响屁,立刻打乱了其他同学的咀嚼秩序。男 生们哄堂大笑之后也就罢了。却为女生出了道难题,不吃,怕下午挨饿,吃,又 没了食欲。于是女生们被迫无奈,悄悄转移到宿舍里去吃。   女生一走,男生顿觉轻松多了,饭量大增,而且逐渐体味到许多女生不在时 的好处,比如爱吃辣椒的周开顺被刺激得满头大汗时,可以毫无顾忌地敞开怀, 甚至光着膀子;吃饭期间,习惯跑一趟厕所的赵强不必每次出去前都要挖空心思 地编句谎话,以免别人问他时暴露了这个不文雅的习惯。   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上,一位浓眉大眼的男生主动约陈家来去买饭,并自我 介绍说他叫叶存利。下课铃一响,同桌丁文权便举着一个大茶缸跑出教室。陈家 来巴不得有个伴,便高高兴兴地跟叶存利一起去。   买饭的队伍很长,长得令人饥不可耐。排到叶存利时,叶存利回过头对陈家 来说他忘记带饭票了,很焦急的样子。陈家来递过两张饭票,叫连他的一起买出 来。   离开买饭的队伍,叶存利将六个馒头中的三个掰开分给陈家来,并亲切地说 了句,陈家来,你吃这三个大的吧。   陈家来有些感动,只是没看出手上的三个馒头比叶存利的三个大在哪里。走 了几步,叶存利站住脚,回过头征求陈家来的意见,陈家来,咱还买菜不?   我还没买菜票呐,不过,我从家里带菜来了。   那就散了。叶存利多少有些失望。   叶存利的同桌是个女生,不在教室里吃饭,陈家来被叶存利邀请到一个桌上。 叶存利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托出一个玻璃罐头瓶,瓶上贴着几圈透明胶布,挺精 致,里面装满了红红的胡萝卜小圆块。   陈家来的饭盒里盛着芹菜炒鸡蛋,又放了香油,味挺浓。叶存利瞥一眼陈家 来的芹菜炒鸡蛋,关心地说,这东西得快吃,放不住的,几天就变味。   咱们一起吃吧。陈家来将饭盒推了推。   这东西在家里都吃腻了,不如咸菜清口,咱俩合起来吃吧,吃完你的再吃我 的,别让你的菜坏了。说着,叶存利将陈家来的饭盒向自己跟前拉了拉。   对陈家来的芹菜炒鸡蛋,叶存利吃得很拘谨,而且始终捡鸡蛋片吃。只剩下 一些碎屑了,他宁可多夹几口,也舍不得动那些芹菜。   叶存利精心挑拣鸡蛋碎屑时,陈家来朝后望了望,目光正好碰上同桌丁文权 的目光。   丁文权灵活地挤在几个大个子男生里面,显得更瘦更小。他勤快地为几大个 子男生倒水,干净利落。一个大个子男生不小心将一根筷子掉在地上,丁文权一 缩身消失在桌下,很快又冒了出来,麻利地放下手中的馒头,跑出教室,在水池 里将筷子洗干净后,回来送给那个大个子男生。大个子男生极笨拙地说了句英语: shank you!   陈家来与丁文权的目光又一次相碰时,丁文权甜甜地笑了笑,轻飘飘地跑到 陈家来这里,朝陈家来的饭盒里一望,脸上怒放起一朵小小的惊讶。   洗碗时,丁文权凑到陈家来身前,说,陈家来,以后吃饭我和你在一块。   行啊。陈家来应了一声。   25   晚上,丁文权没有提出跟陈家来在一块吃饭。   课外活动,陈家来与丁文权无意谈起一块吃饭的事,丁文权犹豫了一会,说, 散了,你还是和叶小鬼一块吃吧。   叶小鬼是谁?   就是叶存利啊,这小子精着呐,一点亏也不吃,总想赚便宜,叶小鬼是给他 取的绰号。   噢。   陈家来,和他在一块,你得防着点。   陈家来点点头。   陈家来并没有把丁文权的话放在心上。不多时,叶存利来约陈家来去买饭, 果真将中午借饭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陈家来也没在意,初来乍到,有人肯与自 己在一块毕竟是件好事。   吃饭时,叶存利集中精力吃陈家来饭盒里的芹菜,跟中午吃鸡蛋片一样津津 有味。   其间,有个同学凑过来说忘了带咸菜,征得陈家来同意后,夹了点芹菜放在 掰开的馒头里。那个同学一走,叶存利用脚尖触了触陈家来的脚尖,冷着脸,陈 家来,别依这些家伙,自己不拿咸菜,光想捡便宜。   陈家来点点头,感到有点为难,幸亏那个同学在没再过来。   县一中的学生宿舍里睡得都是单人木床,人又多又挤,床沿与床沿紧紧挨着, 像是大通铺。   陈家来住的宿舍里共有二十四个人,床整整齐齐排了三行。陈家来睡南行。 听邻床的卢其勇说,陈家来的床是一个姓苏的同学空出来的。姓苏的同学回本村 读初中去了,准备参加今年的中考。按规定不允许这样做。姓苏的同学暗暗活动 了半年才办成,至今还保着密。   见陈家来听得认真,卢其勇靠近陈家来,悄悄说他也正办着这事,要陈家来 千万不要向别人透露,这种事上面抓得挺严,弄不好,叫爱发坏的人捅一封人民 来信就泡汤了。   十点刚过,熄灯铃清清脆脆地响了一阵,宿舍里一片漆黑。卢其勇约陈家来 上厕所,陈家来本不想去,在黑暗中犹豫了一会,还是去了。   走出宿舍,一阵凉风迎面扑来,令人满身爽快之后,隐隐感到了些许冷意。 陈家来下意识地扣上胸前整整敞了一个夏天的第一粒纽扣。   穿过操场时,陈家来见远处的教室亮着灯光,虽然有些暗,但能模糊地看出 里面晃动的人影,便问卢其勇。卢其勇“嘁”了一声,说,那群夜猫子又在熬油 呐,以前学校里管得很严,熄灯铃一响,校园里一丝灯光也不准出现,一个同学 躲进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书,被班长发现还给了处分,现在啊,学校抓升学率 抓昏了头,没人管了,有时教室半夜里还亮着灯。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厕所。卢其勇突然放慢脚步,等陈家来一进厕所门,就 哈哈大笑起来。陈家来回过身问卢其勇笑啥,卢其勇踮起脚用手指着墙上的字叫 陈家来认。陈家来模模糊糊地认出一个“女”字时,吓了一跳,赶紧跑出来,气 喘吁吁地埋怨卢其勇,说卢其勇,你咋把我往女厕所里领!   我领你?你差点把我领进去,要是我不抬头,咱俩非叫看门的老头当流氓抓 了。   那你咋不先进去,为啥停下来。   我也是才发现,光顾跟你说话了   陈家来顺着卢其勇指的方向朝上望去,见女厕所后面墙头上并排放着许多乱 树枝。上面还压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于是轻轻冒出一句,那不是些乱树枝啊。   啥乱树枝,是些带针的酸枣棵,不信你爬上去摸摸试试。   试啥,酸枣棵就酸枣棵。   陈家来,这里还有个小故事呐。   啥小故事?   你看,咱男厕所墙头上咋没有酸枣棵。   陈家来朝男厕所墙头看看,点点头。   卢其勇说,去年毕业的那届学生,一个女生叫孙雁,晚上一个人去厕所,无 意中一抬头,你猜咋了?   咋了?   咳,墙头上伏着颗脑袋正聚精会神地朝孙雁这里看呐,可把孙雁吓坏了,跌 跌撞撞地跑回宿舍,好大功夫才说出话来。   墙上的人是谁?   谁知道,这事学校查了好长时间也没弄出点眉目,没办法弄了这些酸枣棵, 是咱班同学跑十几里从山上砍来的。   26   班长是一个戴眼镜的小矮个,面孔黑瘦,戴一顶旧军帽。   起初,陈家来以为班长的头上可能有缺陷,不愿叫人看见。初中时,就有一 个同学的手背上长满了怵人的小肉猴,别人都不愿靠近他,那个位同学不分冬夏 都戴着手套。有一次,吃饭时,班长把旧军帽摘下来,陈家来仔细观察了一番, 也没有发现啥蹊跷,觉得班长这人有点怪。班长依然戴着他的旧军帽在教室里出 出进进。   班长个子不高,官气却挺足。陈家来刚到校就见过他在讲台上对着全班同学 训话,是为有的同学在教室里乱扔馒头皮的事,说以后谁要不听,查出来后将严 肃处理,口气跟大人一模一样。陈家来隐隐感到这位小个子身上蕴藏着一种“大” 的东西咄咄逼人。   县城里来了一伙表演杂技的,在县体育场租了场子,街头巷尾贴满红红绿绿 的海报。丁文权和一个同学去校外买咸菜,被广告引过去,定晴一看,心里痒痒 的不得了。是河北吴桥的,那里的杂技颇有名气。   两个人相互对视一番,又悄悄嘀咕了几句,便将买咸菜的钱悄悄收回了兜里。   上了一会晚自习,两个人陆续装病请假回到了宿舍,在床上做了一点挺容易 识破的伪装,便奔体育场了。   杂技团为了招揽生意,咋咋呼呼,虚张声势,到了晚上八点才开始演出。   两个人回来得很晚,翻越学校的大铁门时,由于身体瘦小,多少都受了点伤。 第二天,两个人没有赶上早操。   早操后,等同学们到齐了,班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讲台,用板擦噼噼啪啪 敲出一片宁静后,气呼呼地说,现在我强调一个问题,今天早上有两个同学没上 早操,太不像话了,在这里我先提出严重警告,如果再屡教不改,我将不客气地 用规章制度卡你!   班长正要下讲台,好象觉得话还不够严肃,顿了顿,不客气地点了丁文权和 那个同学的名字。顺便带了一句,特别是丁文权,一惯不遵守学校纪律。   谁一惯不遵守学校纪律了?丁文权愤怒地站了起来。   今天早晨你为啥不上早操?   我生病来!   生病来,为啥不请假?   昨天晚上我就请假了。   其实昨天晚上丁文权和那个同学做的伪装早被同宿舍的人识破了。因为班长 和丁文权不在一个宿舍,丁文权在班上人缘还算好,同学都愿逗着他玩,没人告 发。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你坐下吧,别不服气,你这点小个能干啥,给你个脊 梁你也打不疼。   我小个不假,你个就大了?   班长被丁文权的话气得不轻,恨恨地说,丁文权,跟你说,和我作对没你的 好处!   丁文权还想顶几句,见班长已走下讲台,也没好气地坐下了。又觉得不解气, 便凑近陈家来,低声说,这个核桃班长是个小色鬼呐。   啥叫核桃班长。   这小子的班长是用核桃买的,他家有两棵大核桃树,断不了地往老师那里送, 老师就封了他个班长,要不,凭他那熊样,配当班长啊?   噢,丁文权,啥叫色鬼?   连这个你都不懂,色鬼就是见了女人就没命。   跟女的打仗?   你咋这么笨,连这个都不懂。   丁文权见陈家来一脸的困惑,伸手在陈家来面前做了个动作,将两个手指对 着捏了几下说,就是这样,这样。   陈家来若有所悟,脸上腾起一层热雾,向外挪了挪身。丁文权却来了兴致, 向陈家来跟前凑了凑,诡秘地说,这小子,念高一就弄这个,班上的女生,叫他 弄了个差不多。   停了停,又说,现在,那些女生都不念书了,只剩下两个,来,我指给你看。   丁文权回过头环顾一下,朝教室南排桌子指了指,说,那个穿红褂子的就是。   陈家来瞥了一眼,是一个胖女生。   丁文权正要指第二个,班主任吴老师走进教室,两个人赶忙端端正正地坐好。   课上,外面突然下起雨来,还带着风。一大群树叶飘飘悠悠飞进校园,在地 上栖了一会,一阵更大的风扫来,树叶们不欢而散。   教室里一阵骚动。班主任停止讲课,叫同学抓紧时间回宿舍收拾收拾怕淋的 东西。同学们蜂拥而出。教室里只剩下五六个人,后面的两个女生叽叽喳喳得有 些刺耳。   班主任走到陈家来桌前停下来,拿起陈家来的笔记本翻了翻,问陈家来,陈 家来,县政府梁秘书是你叔啊?陈家来点点头翻开书看。   班主任放下陈家来的笔记本继续往回走,最后走到一个黄头发女生的桌前, 犹豫了一下 ,坐在黄头发女生的板凳上。两个人攀谈起来。   陈家来觉得班主任的话温柔极了,与讲课时的语气大不一样。相比之下,那 个黄头发女生显得有些不够礼貌,嘻嘻哈哈的,甚至没大没小的在班主任的背上 拍了两下。班主任毫不在意,不时憨憨地笑几声。陈家来觉得班主任的笑声带着 些傻气。   同学陆续走回教室。黄头发女生的同桌回来,班主任慢悠悠地站起身,叹了 口气,慢悠悠地走开。经过陈家来桌前时,又翻了翻陈家来的笔记本。   丁文权一回到座位,就伏在桌上莫名其妙地笑,笑得陈家来有些发懵,问, 丁文权,你笑啥?   笑啥,没笑啥。丁文权笑得风厉害了。   丁文权,你到底咋了?   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别人说。丁文权费了很大劲才抑制住笑。   我不跟别人说,真的。   其实说我也不怕,跟你说啊,我抓住核桃班长的把柄了,这小子,这回可落 在我手里了。   啥把柄?   啥把柄?这小子偷藏了女同学的花裤衩。   原来,女生宿舍在男生宿舍前排,刚才刮风时,一个女生晾在外面的花裤衩 刮了下来,几经辗转,停在男生宿舍前,正好叫跑在前面的班长发现了。班长对 女生的东西挺感兴趣,便随手捡起来,拿回去藏在了褥子下面。   丁文权早就回到了宿舍,听见前面宿舍的后窗被风吹得吱咯吱咯响,跑过来 看个究竟,没成想,瞅见了班长那个小动作。   陈家来感到班长腌杂透了,比小时常跟女孩子做“结夫妻”游戏的水子还令 人厌恶。   27   县一中离陈家来的村子五十来里,一条沙土公路贯穿始终。沙土公路在蜿蜒 伸展的过程中,稍稍挨了一下洼峪镇政府驻地南洼峪村的西头。洼峪镇中学在南 洼峪村东头,因为村子布局狭窄,东西较长,所以洼峪镇中学离公路很远。值得 一提的是,南洼峪村西头与公路相挨的地方有一家供销社,红砖红瓦,还算气派, 是附近几个村子的购物中心。   刚去县一中时,陈家来在这里曾碰上过部敬财。部敬财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 的篮子,像是盛着食盐。陈家来远远地与部敬财打招呼,部敬财没理他,头也不 回得走了。   离开供销社,陈家来足足生了四、五分钟的闷气,暗暗发誓以后见到部敬财 一定视同陌路,永远也不理他了。   那时,对一般行人来说,比较高级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但能够骑上自行车 的人很少。路上携着大包小裹的行人稀稀拉拉的不断。那时骑自行车人的神气与 现在坐轿车的人的神气差不多,只是比现在坐轿车的人更容易接近些。   他们洋洋得意地用脚掌旋转着两个胶轮,不时回头瞅一眼被自己甩在后面的 同类,脸上的喜悦显而易见。一旦遇上熟人或者亲戚朋友什么的,便渐渐放慢速 度,和和气气地打声招呼,甚至停下来,把他们让到后座上,费点力气,得几句 赞语。不像现在那些坐轿车的人,借有色玻璃一挡,连亲娘亲爹都统统抛在了脑 后,别说亲戚朋友了。   县一中共有二十一辆自行车,其中包括教师的八辆。在全校十六个教学班中, 每个班还平均不上一辆。高三(四)班就囊括了三辆。陈家来所在的高三(一) 班一辆也没有。   在这样一所挤了八百多名学生的校园里,除了同班或者同一级部常常接触的 学生外,校友们同在这座院子里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两载,而走出校门后互不认识 的例子不足为奇。假如你有一辆自行车,情况则完全不同了。教室或者宿舍里常 常有这样的对话,哎,王朝文又跟人打仗了,打得真够邪乎的。   王朝文是谁?   就是高一(二)班骑自行车的那个啊。   噢,知道了,是他啊。   或者:   真笑人,今中午于涛买馒头时没拿好,掉在地上一个,叫后面的人一脚踩扁 了,真笑人。   于涛,是不是高二(三)班骑自行车的那个?   对啊,就是他。   没有自行车的同学便多了一份向往,幻想将来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一定将 它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朵花一样。   步行回家自有步行回家的乐趣,回家或者返校的路上,三个一伙五个一群, 说说笑笑,走走停停,有时干脆停下来爬到路边的山坡上、庄稼地里、石头砌成 的渠道上,玩耍一番,也挺让人开心。   当然这并不能消除行路带来的疲劳,一位离学校最远的同学返校后,累得抱 着腿在床上呻吟,见另外几个同学蹦蹦跳跳,非常轻松,羡慕地说,哎,你们咋 来的,咋看不出累?   咋来的,坐11路车来的啊。   哪里来的11路车,不就是有个26路和31路啊!   说坐11路车的同学见宿舍的人都朝着他看,忍俊不禁地地笑了,转着身子用 手指了指自己的两条腿。   大家恍然大悟。于是没有自行车的人从此都有了“专车”。两个人一见面便 招呼道,×××,你咋走啊?   坐11路啊,你呢?   我也是。   或者:   ×××,你也是坐11路来的啊。   可不,你的11 路咋样?   还行,你的呢?   爱耍小聪明的同学,还趁机借题发挥地卖一道关子,说他是坐三路来的。   三路?   见对方不明其意,便诡秘地按了按小腹下面,噢,中间的一横短了点。   陈家来第一次来县一中,整整走了一下午,幸亏走后一半路时,遇上一个挺 爱说笑话的小贩,消解了不少疲劳。小贩挑着两个柳条编的大筐,看见陈家来便 远远地搭讪,伙计,咱一块走做个伴吧。   陈家来正好觉得有些闷,有些累,很情愿地追上小贩与他做伴。   小贩问过陈家来住哪个村到哪里去后,笑着说,好家伙,今日咱碰上大秀才 了。接着便滔滔不绝起来,说今日个碰上他算陈家来交了好运,保证陈家来走到 天南地北也觉不出累来。   你愿意听笑话吗?   愿意。   好,你愿意我就保你满意,来,我先说个短的,给你提提神。   :   张村有个姓王的在县粮库做事,他买过我的鱼,我认得他了,一次,我在李 庄卖葱时碰上他,跟他搭话,我问,王叔,现在在哪里做事啊?   他说,还是在库里啊。   我又问,在裤(库)里忙不忙啊?   他说,嗨,忙啥,荡悠荡悠一天,荡悠荡悠一天。   我一乐,王叔,你这不成了根鸡巴了!   姓王的一听,要对我发火,我跟他讲理说王叔,你生啥气,我问你在哪里, 你说在裤里,又问你忙不忙,你说荡悠荡悠一天,荡悠荡悠一天,王叔,在裤里 荡悠的,不就是根鸡巴吗啊!   姓王的一听,也忍不住笑了。   陈家来笑得喘不过气来。   小贩火上浇油,继续给陈家来讲。   有一年,生产队里栽地瓜秧,遇上天旱,井里的水浅得灌不满桶了,只好在 井里竖一架梯子,派人沿梯子滑下去,用瓢往桶里舀。井上的人用绳子系着桶往 下放,停下后,桶离水面远点。井下的人舀起来费劲,便吆喝,往下点!   井上的人一听,赶忙往下放绳子。这回放得多了,绳子浸在了水里。正好绳 子是井下人家里的,有些心疼,就吆喝,再往上点!   井上的人一听,烦了,朝井下吆喝道,还能依了你下面的,说往上点就往上 点,说往下点就往下点!   井下的人听了更生气,大声嚷道,不依下面的还能依了你上面的!   两个人正僵着,旁边有人噗嗤笑了,说,你们两个在做啥啊,上面的下面的, 像两口子睡觉!话刚说完,小贩带头大笑,露出满嘴的黄牙。   28   这个星期特别漫长,以至于陈家来把星期五记成了星期六。   上午下了最后一节课,陈家来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奇怪,别的同学一点回 家的反应也没有,难道下午要上课?陈家来一问,才知道自己记错了日期。于是 在他的印象里星期六推迟了一天才到来。   另外几名同学回家的兴致比陈家来大的多,星期六上午下了第二节课,他们 便积极行动起来,将大包小裹塞在桌下,单等那一个激动人心的铃声响起的时刻。   结果,最后一节课被班主任推迟了五分钟。五分多钟里,丁文权急得跺了十 几次脚,直到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将一束冷飕飕的目光甩过来,丁文权才安下 心来。   似乎丁文权一安下心来,班主任就失去了讲课的兴趣。班主任布置下一道练 习题,背起手,沉着脸在讲台上走了个回来,沉着脸冷静地说,下课吧,回去好 好复习学过的内容,星期天的晚自习别迟到了。   同学们凝神注视班主任,稍稍的迟疑之后,开始传出桌凳碰撞的声音。一个 同学夺门而出,两个……班主任一走出教室,教室门立刻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那条悠长的沙土公路上遍步了县一中的学生,前前后后,远远近近,打的闹 的,唱的说的,煞上热闹。同学们沿着沙土公路陆续散开,近看乱糟糟的,远看 却井然有序。更有调皮的学生爬到高处,远远的,对着沙土公路大喊大叫,公路 上的人更不甘示弱,大呼小应,小呼大应,响成一片。   叶存利找陈家来一块走,手里提着一个沉沉的大篮子。   离开县城一里多地,叶存利将手里的篮子递给陈家来,说,陈家来,咱俩换 着提一回。   陈家来心里有些不快,顿了顿,还是接过了篮子,一边问,这么沉啊,盛得 啥?   没盛啥,别动。叶存利有些慌。   陈家来正带着气,没听叶存利的劝阻,一伸手,把篮子上面的东西掀开,里 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带着橘红色油漆的木块,还有一个上体育课用的铅球。   是一个破铅球,还有几块破板凳腿,在学校里放着也没用,拿回家说不定还 能变废为宝呐。   叶存利看了看陈家来,脸上透出一层不自然的神色,向陈家来靠了靠,低声 说,陈家来,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我不说。陈家来用很不肯定的语气吐出这三个字,仔细注视了一下叶存利的 浓眉大眼,禁不住对这张清秀的面孔产生了反感。   两个人不再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叶存利沉不住气了,向前接过陈家来手中的大篮子,说陈家来,还是我提着 吧,怪沉的。   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响过,骑车的人回头对着叶存利喊了句,叶小鬼,走啊!   还没等叶存利回话,来人便扬长而去。车座上连着一个留披肩发系白纱巾的 女生。   这小子纯粹是个花花公子,高一(二)班的王朝文。叶存利没好气地说。   陈家来朝前望去。女生温顺地坐在王朝文后面,一只手婀娜地勾在王朝文的 肩上。   这小子这么点毛孩子家挂拉着好几个女生,他爹是一个包工头,腰包鼓着呐, 每月给这小子一百元生活费,把这小子养的狗筋乱跳,你看两个人凑合得多近, 还有更玄的呐!   咋个玄法?   咋?这小子在外面偷偷租了间房子,晚上轮着跟女生在里面住。   你咋知道?   咋知道,一个月前,有人告了学校,学校查出来,把他赶回家了?   现在,他咋还在学校里?   日他娘!王朝文他爹在粮局的玉泉饭店摆了几桌,叫学校领导舔了舔鸡屁股, 就又回来了,日他娘,要是咱,早完了。   有人从后面追上来。二话没说,夺过叶存利手里的大篮子,狠狠往地上一倒, 带着油漆的木块和那个黑油油的铅球非常显眼地躺在了沙土公路上。是班长。   班长气呼呼地对着叶存利嚷道,叶存利,我寻思就是你偷的!   谁偷了?叶存利满脸涨得通红。   没偷铅球咋在你的篮子里?   我是拿回去用用的,回校时我再拿回来。叶存利越说越理直气壮,说他邻居 的一个同学想考体校,托他借个铅球练练,不信,你问陈家来,我把这事告诉过 陈家来,陈家来可以作证。   班长看也没看陈家来,干笑了笑,说,叶存利,我不听你穷辩,你那一套我 还不清楚。说着,捡起铅球,一脚把地上的木块踢了个七零八落,瞪了叶存利一 眼说,盗窃公物,道德败坏,小心我收拾你!便转身跑了。   这个核桃班长,尽管闲事!叶存利对着班长远去的背影骂道。   也怪你,咋从学校里拿这个。陈家来没好气地说。   陈家来,你是怕我刚才说的话连累了你吧。   你……   陈家来气得没说出话来,猛跑几步,赌气走到前面。   离洼峪供销社还有一里多地时,陈家来的心情被重重地刺激了一下,像一口 气喝下一茶碗烈酒一样,飘飘然而手足无措。当然,那时陈家来还没有喝过酒, 这种感觉是若干年以后陈家来对那种心情的描绘。   对陈家来造成刺激的原因是供销社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个子高高, 灰裤,蓝白碎花的确凉褂子,虽然隔那么远,陈家来还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的 两条美丽的长、柔顺的发梢、水亮的眼睛和白得动人的脸。   陈家来刚刚产生了那种三步并做两步走的迫切心情之后,又被一种不知如何 是好的慌乱感弄得一塌糊涂。   果真是大叶!   其实在距离供销社一里多远的时候,陈家来就已对他的判断完全彻底地做了 肯定,如果不是大叶,简直像白天见了鬼一样叫他无法接受。事实上,在洼峪镇 中学的那段日子里,陈家来很少与大叶接触,这种刻骨铭心,在人的一生中能有 几次?这不由得使人想起郭玲和柴娟。凭心而论,这是两个从外貌到内心来说都 非常不错的女孩,虽然她们为走近陈家来做出了种种努力,而且是那个年龄上需 要很大勇气才能做到的努力,但她们都远远地停在了陈家来感情之外。甚至叫人 怀疑起人们常说的“缘分”来,人与人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一种叫做“缘分”的东 西支配着?   大叶也早已看见了陈家来。大叶站在那里等陈家来走来时一直保持着一个姿 势,直到陈家来来到台阶下,才扭扭头将胸前的一条辫子甩向背后,这个小小的 动作为大叶在供销社门前的出现制造了一种随意性,就像陈家来来到台阶前先是 看了看天空才将目光停在大叶身上一样。   隔着高高的台阶,两人的脸上同时挤出一丝小小的兴奋,接着是一阵短短的 沉默。大叶甚至做了个转身准备走开的动作,以至于陈家来脱口而出,哎,你在 这里做啥啊?   等你啊。说过之后,大叶笑看着陈家来。   陈家来对大叶的这个回答没有准备,僵在那里。很快又发现自己很希望听到 这样的回答,刚才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感又向他袭来,使他想不出一句对话。   大叶笑出声来,说,陈家来,你真傻,看,跟你开句玩笑,你就变成这样了。   可不,我挺笨。   笨,我看是你骨子里存着傲气,不愿与人接近,好了,说点别的吧,县一中 咋样?   那里管得挺严,老师讲得也挺认真。   噢,听说那里学习风气挺好,你们班上还盛得下人不,说不定过几天,我也 转到你们班里去呐。   我们桌子前面还能盛下一张桌子,不过离黑板太近。你真的能去?   你不相信?   信,我是说……   你是说你不愿意我去吧。   愿意,我咋不愿意你去。   谁知你咋想的,散了,不提这事了,跟你开个玩笑,你竟当真起来了。   你真的不去?   不去,我咋有那能耐,再说,这么大年龄了,在那里不惹人家笑话,噢,不 早了,你快走吧,离家还有十多里呐。   说着,大叶开始沿着台阶往下走,见陈家来愣在那里,便问,陈家来,你咋 不走?   陈家来没吭声。   谁和你一起回来的,就你自己?   还有一个姓叶的同学,在前面的路口分开了。   噢,快走吧,回家好好歇歇,走这么远的路。   一阵凉风吹来,大叶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赶忙从兜里掏出手帕捂在鼻子 上。手帕还是那样崭新。陈家来凝神细看着。大叶抬起头来,脸上聚起一层绯红, 好象不愿叫陈家来看到这个不雅的动作,很不自然地说了声,陈家来,快走吧, 要下雨啦。   陈家来这才转身迈开脚步。又一阵凉风吹来,将陈家来篮子里的一页纸毫不 客气地吹向空中,直到挂在一截高高的树枝上,翅膀一样扇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群孩子玩耍着跑过来。一起对着树上的纸哈哈大笑。   29   星期二上午下了第一节课,班主任唤两个同学从总务处搬来一张桌子和一条 板凳。至此整个教室里被填得满满的。   面对桌前的两个座位,陈家来很是焦急、失望甚至懊丧了一番。星期六回家 时大叶那句要来县一中上学的玩笑对陈家来产生了不小影响,尽管从本心里讲陈 家来也把那句话当成了玩笑。但回校后,每每看一眼前面那个仅能容纳一张桌子 的小小空间,就会引发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   现在,引发幻想的那个小小空间没有了,茫然之余,陈家来感到一种窒息, 脑海里乱糟糟的。一节课下来,记忆里一片空白。   丁文权将嘴附在陈家来的耳边,诡秘地说,陈家来,咱把桌子往前挪挪吧。   陈家来很快领会了丁文权的意思,心头一热,胸中的郁闷多少有了点缓解。 两个人齐心协力往前挪桌子,直到与前面的桌子之间只能盛开一条板凳。两个人 对视一眼,一起望着前面那道窄缝默不做声地笑。   临上第四节课时,班上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女生,成了班上最后两个座位里 其中一个的主人。瘦小的女生站在桌边看看那道可怜的窄缝,怯怯地望着陈家来 和丁文权,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清清楚楚表达了出来。陈家 来有点内疚地低下头,没有往后挪桌子的意思。   丁文权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新同学,就这样,县一中就这点毛病,凑合着坐 吧,这个还有很多人进不来呐。说完,转过脸悄悄对陈家来说,幸亏来了个女生, 要不,我还真不敢惹。   瘦小的女生脸上掠过一丝不满,怯怯地看了一眼陈家来和丁文权后面那块算 得上宽敞的空间,因才来班上,缺乏抗议的勇气,嘴唇又动了动,便侧了身子很 别扭地坐在板凳上。丁文权用脚踢了踢陈家来,陈家来用一个微笑做出呼应。   一节自习课很快过去了。   下午预备铃响后,大叶抱着一大摞书在班长的指引下来到班里最后一个座位 时,陈家来没抬头,一脸的漠然。   班长用力敲着桌子说,丁文权,陈家来,你俩自觉点,把桌子往后挪挪,叫 前面的同学坐下。   陈家来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先是看见班长鼻窝里一个红红的小疙瘩,接着看 见了抱着书站在班长后面的大叶。陈家来呆了。   陈家来最先做出了让步,并暗暗对自己和丁文权的行为有些后悔。大叶会咋 想?   陈家来率先往后挪桌子的时候,丁文权给他使了个眼色。陈家来领会丁文权 的意思,但没有停下来。   陈家来挪完桌子,大叶并没坐下,而是指着丁文权那边对班长说,那边也得 往后挪!   班长看丁文权。丁文权也看起班长来,一脸轻蔑的脸色。还连续发出几个怪 怪的鼻音。班长走开了。   大叶对丁文权笑着说,你咋不挪,桌子摆不整齐,老师看见了准不愿意。   丁文权终于开始挪桌子,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无可奈何。   挪完桌子后,丁文权悄悄对陈家来说,陈家来,你看出啥事没有?   看出啥?   核桃班长啊。   核桃班长咋了?   他不敢惹我了。   陈家来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30      来县一中后,大叶和陈家来的第一次谈话,使丁文权吃了一惊。谈完话,大 叶一转过身,丁文权就拉住陈家来的手,神秘地冒出几个爆破音,你俩原来认识!   我俩以前是同学,都在洼峪镇中学。   噢,怪不得你先缴枪退出了战斗。丁文权说的是挪桌子的事。   陈家来看着丁文权笑。   大叶和陈家来是同学的事,经丁文权一传播,班里人很快都知道了。在班上, 大叶和陈家来多一些接触便成了很自然的事。   班里进行了一次数学测验,成绩下来,陈家来在全班排了个第五。   陈家来的成绩不但引起了老师们的重视,更震住了班里的同学。丁文权伸出 大拇指对陈家来晃了晃,陈家来,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以前我跟你说的话算是没 说。停了停继续说,看来,以后我还得沾你光呐。   陈家来也舒了口气,信心增加不少。临离开洼峪镇中学时,那里的班主任曾 找陈家来谈过话,说是到了县一中后,要抛开别人复读过几年或者有的同学多么 聪明这些外在因素,死死盯住知识,不懂的想办法弄懂,记不住的想办法记住, 只要掌握了知识,成绩自然回取得的。那番话对陈家来的鼓舞不小,特别是刚来 校听了丁文权的介绍,有点心灰意冷的时候。   通过数学测试,陈家来在班里的境况有了很大改变。不少同学开始跟他接近, 上体育课或者吃饭时主动来约他作伴。在走廊里,高傲的小个子班长第一次和他 打了招呼。班主任吴老师还利用业余时间把陈家来叫到办公室,连赞扬加鼓舞里 面还掺杂着要求,挺彻底地给他做了一番思想工作。   大叶看完陈家来的数学试卷,没说话,显得非常平静。课下,班里剩下的人 不多时,才回过头低声对陈家来说,陈家来,你还是有些粗心,那么难的题都做 对了,却错在简单的题上。   陈家来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大叶又说,我觉得,不能把目光盯在考试成绩上,考试只是对自己掌握知识 的一种考验,要不断总结,找出不足,确定努力的方向,试卷上如果有做错的题, 即使考第一也不应该高兴。   陈家来又点了点头。   大叶继续说,我也有过这样的测验,平常考试成绩不错,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可一到正式考试,成绩就不理想了,总结起来,还是自己掌握得不够扎实。   说到这里,大叶看着陈家来,突然笑了,说,其实,我是不配开导你的,我 还不如不呐 ,真是班门弄斧,叫你笑话了,以后我可不跟你乱说了。   陈家来有些着急,恳切地说,我可没有别的想法,你说就是,你的话挺对, 真的!   大叶侧脸看了看陈家来,满脸亲切。陈家来忽然感到大叶的这种表情与母亲 疼爱他时的表情很相似。   与大叶同桌的瘦小女生叫王芹。大叶来之前,王芹乖乖地缩在那里,大气也 不敢喘。丁文权借口要看她的笔记,用书戳了戳她的后背,吓得王芹硬往前靠了 靠,没敢说话。   大叶一来,王芹像一棵久旱的小树盼来了甘霖,开始舒枝展叶,呈现出勃勃 生机,并因丁文权说的一句不太礼貌的话,试着反驳了几句,把丁文权气得不轻。   丁文权挺有自知之明,熟知自己比王芹还要瘦小,如果不具备十分有利的条 件,自己在哪里也英雄不起来,于是开始让步,逐渐弄出些同学义气。王芹也挺 识趣,对丁文权得寸敬尺。这样前后两张桌子的四个人在大叶与陈家来原来是同 学的基础上,相处得越来越和睦,呈现出一派团结友爱、互帮互学的气氛。   大叶和王芹不在的时候,丁文权对陈家来说,陈家来,大叶一定挺厉害,万 一我要惹着她,你可别袖手旁观,给我讲讲情啊。   咋厉害也是个女的,她还敢打你不成?陈家来不以为然地说。   操,不知咋弄的,我就是有点怕她。   陈家来忍不住笑了。   陈家来和丁文权不在时,王芹对大叶说,这个陈家来不大好接近,你看那脸 上,严肃兮兮的,我张了好几回嘴都没敢跟她说话,不过他倒不坏,不像那个丁 文权,一肚子坏心眼,要不是你来,不知他还要咋欺负我。   陈家来就这样,不愿和女生接触,其实他人还是挺善良的,丁文权还是个小 孩,闹点恶作剧就是,也不能说一肚子坏心眼。   课外活动,教室里剩下不多同学。班长主动来找大叶介绍班里的情况,因王 芹不在,大叶往里靠了靠,让出板凳叫班长坐下。班长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大叶却听得很认真,并不时客气地应一声。   陈家来坐在班长后面,抬头看了一眼大叶的侧面,大叶像什么也没发觉,表 情无动于衷地听班长的介绍。陈家来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渐渐地,书上的字迹 模糊一片。   丁文权满脸喜气地跑回来,在桌前停住,看见大叶旁边的班长,脸一沉,用 力咳嗽一声,大声说,陈家来,我觉得那句话有矛盾!   哪句话?   狗改了不吃屎。   啥矛盾?   你看,狗改了不吃屎,狗改了还叫狗啊,狗不吃屎吃啥,我觉得这话不如这 样说,狗改不了吃屎!   陈家来说这句话本来就这样。   丁文权说最后一句话时,从后面悄悄指了指班长。班长猛地回过头,愤怒在 脸上猛烈地聚了聚,又散开了。   一阵沉默后,班长站起身 悻悻地走了。   31   晚自习下课后,卢其勇坐在陈家来床上与陈家来闲聊。趁宿舍里乱腾腾,卢 其勇叹了口气,对陈家来说,我那事咋还没有信?   啥事?   下去参加中考的事啊。   噢,你咋不抽空回去问问。   问啥,托的人说是办得差不多了,叫我等信,星期六回家,家里人说啥消息 都没有。   别急,现在又不算晚,明年才开始考。   唉,安不下心来呐,要是定下来,心里就塌实了,现在不上不下的,书也看 不下去。   两个人正说着,宿舍里有人大声喊起来。   哎,核桃班长哪里去了?   对啊,下课后咋一直没看见他。   莫非又跟白胖子出去约会了?   不可能,刚才上厕所我还看见白胖子和范珍珍在一起呐,你看白胖子那样, 肥得快走不动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说不定正和核桃班长亲嘴呐!   你就和见过一样,一个破嘴啥好亲的,说不定正……   正啥啊,快说!   谁知道,咱又没体验过。   干脆叫叶存利到前面侦察侦察。   我咋侦察?   你不是跟范珍珍有点意思啊,装作借她的洗衣粉,随便问问不就知道了?   别瞎说,谁和范珍珍有意思了,侦察归侦察,别醋熘人,和女生说说话咋了?   叶小鬼,你看你这些事,闹着玩呐,就当真,快去侦察侦察,你忘了核桃班 长诬陷你偷铅球?   这个核桃班长,我去!   叶存利整理好衣服,急匆匆地走了。宿舍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笑 起来。   叶存利走了不长时间,班长回来了,很平静很自然地走到自己的床前,用一 本旧书抽打床单。宿舍里的人从背后偷偷观察班长,脸上渐渐泛出失望的神色。   卢其勇忍不住问道,班长,刚才做啥去了?   刚才?噢,到高二(二)班宿舍里看了看,唉,那个宿舍的纪律太乱了,宿 舍长不顶用。   叶存利兴冲冲地跑进来,刚要张嘴大声说话,蓦地看见了班长,赶忙将嘴边 的话咽下,但脸上的兴奋表情迟迟没有散开。   班长看见叶存利的怪相,略含讥讽地笑说道,叶存利,又发啥财了?   别来这一套,谁发财了,你到处败坏我的名声,我正准备找你呐!   败坏你啥名声?   你为啥说我偷铅球?   是这事啊,哼,我还给你留脸不少呐,像你这样的行为,不弄个警告处分啥 的,便宜你了!   叶存利说不出话,一个劲地冲班长翻白眼。   宿舍里沉寂了一会,又开始闹哄哄的,洗头的洗脚的洗衣服的,各自投入进 自己的事情,像刚才啥也没有发生一样。   叶存利悄悄走近卢其勇,低声冒了句,跟你说啊,刚才白胖子不在宿舍。   第二天早晨,陈家来一觉醒来,觉得宿舍里静得出奇,四下一望,吓了一跳。 宿舍里只剩下他和卢其勇两个人。陈家来赶紧穿衣下床,用手推了推正在酣睡的 卢其勇。卢其勇迷迷糊糊地喊道,咋了!咋了!   还咋了,咱俩迟到了,快起来吧!   嗨,我正梦见下去参加中考的事呐,有消息了,你去吧,迟到不迟到的对我 无所谓了。   陈家来脸也没洗,绕道去教室,远远听见操场那边口令声、哨声、脚步声响 成一片。中途碰上别的宿舍的几个学生悄悄往厕所里跑。他们也迟到了。   一推开教室门,陈家来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大叶也没上操。陈家来 的座位上坐着班长。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话,脸上带着几丝浅笑。   陈家来,咋起晚了?班长见陈家来进来,不但没有让座的意思,反而有点怒 气地质问了一句。   陈家来没吭声,径直走到后面,随便捡个座位坐下,落坐时有意将板凳弄得 山响。   班长看陈家来一眼,回过头继续与大叶说话。大叶没理班长,探着身子远远 地与陈家来搭话,陈家来,昨晚又看书看晚了吧?   陈家来没吭声。   大叶站起身,撇下班长,朝陈家来走来。   班长扫兴地朝后看了看,慢腾腾地走出教室。大叶面对陈家来坐了,和气地 问,陈家来,你咋了,是不是病了?   陈家来没理她,鼓鼓腮帮,气呼呼地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大叶的脸上 腾地红了起来,抖着身子伏在桌上,双肩一耸一耸的。   陈家来抬起头偷偷看大叶,大叶耸动的双肩特别显明。   大叶哭了?陈家来后悔起来,不知所措地迟疑了一会,拿起书本怯怯地碰大 叶,哎,你咋了?   大叶没理陈家来,直到陈家来紧张得又问了一句,才慢慢回过头来,满脸含 笑地看陈家来。大叶没哭。   待陈家来平静下来,大叶侧着身用低低的声音问陈家来。   刚才你咋了,脸色那么吓人。   陈家来吞吞吐吐地答道,没……没咋啊。   没咋,我才不相信呐。大叶顿了顿,说,陈家来,你拿过手来,将手伸开放 在桌上。   陈家来顺从地伸出手,掌心朝上放在桌上。大叶拿起笔,看了看陈家来,笑 着在陈家来的掌心上写起字来。   这时,班长又回到教室,站立门口,对着大叶狠狠咳嗽了一声。大叶没理他, 继续在陈家来的掌心上写字,写完,转过身大声对班长说,班长,你是不是感冒 了,咳嗽得恁吓人!   班长面露窘态地应了一声。   陈家来抽回手,一看掌心,上面写着:陈家来是个小气鬼。   32   白胖子姓白,叫白玉琴。高一时,白玉琴是全校男生公认的“校花”。后来 和班长早恋的事败露,在全校男生特别是几个审美观念特强的男生的心目中的形 象受损,“校花”的桂冠被一位爱唱歌的后起之秀取代了。先是屈居第二,后是 第三,直到没了名次。   白玉琴倒没有显出多少落魄,独来独往了一段时间,又渐渐融进女生群里。 说话还是那样柔声细语,脸更白了,体态也胖起来,于是得了白胖子的外号。   有人说白玉琴和班长还藕断丝连。这一说法一直没有得到证实。细心的同学 留意观察他们的接触,发现白玉琴每每遇上班长,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像不认 识班长一样。倒是班长常常停下脚目送她一程。   是不是他们有意做的假象?   有几次,晚自习下课后,白玉琴很迟才回到宿舍,这事先是引起了几个女生 的猜疑,后又引起几个男生的猜疑。关系好点的同学问白玉琴,白玉琴平静地解 释说,她为了构思一篇作文,出去走了走。白玉琴常常业余写作文,有几篇还受 到班主任吴老师的表扬,这是一个挺有说服力的理由。   星期六下午,几个没回家的同学在教室里乱翻,从白玉琴的抽屉里翻出一大 摞塑料皮日记本,翻开一看,都是赠给白玉琴的,赠者有县医院的,有县政府的, 有县造纸厂的,还有县公安局的。   “公安局”三个字把丁文权吓了一跳。以前,丁文权骂过白玉琴不少坏话, 像破鞋、妖精、棉褥子这些难听的外号,都是别人暗地里取下,由丁文权失声喊 出来的,以至白玉琴一见到丁文权就气得瞪眼。   丁文权感到惹了大祸,课上或者课下,一听见外面的警笛声就惊得心里发紧。 于是开始讨好白玉琴,路上见了白玉琴,便傻乎乎地对着她笑。笑得白玉琴“嗤” 一声笑了,丁文权心里才有了着落。如果白玉琴不笑,丁文权就心里发毛,反复 考虑自己哪里得罪白玉琴了。   白玉琴的普通话说得挺好,学校里很多出头露面的事都少不了她。特别是开 运动会,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白玉琴一直是宣告员。白玉琴做宣告时,将口才发 挥得淋漓尽致,弄得同学们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把她跟班长的事都忘了。   白玉琴常常来找大叶,与大叶并肩坐了,说笑的挺投机。   白玉琴找大叶时,浓浓的雪花膏味阵阵传来,醺得陈家来有些翻肠倒胃,实 在坐不住了,就站起身走出教室。   时间一长,陈家来竟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白玉琴来找大叶,陈家来就会条 件反射般地离开。   有一次,趁教室里人不多,大叶沉着脸问陈家来,陈家来,你不愿我和白玉 琴在一块?   没有啊。   没有,我咋看着白玉琴一来,你抬腿就走。   因为……因为……   因为啥,人家白玉琴咋了,只要人家好好对待咱,咱就不能小看人家。   我没那么想啊。   你咋想?   陈家来终于鼓足勇气,我……我闻不了她身上的雪花膏味。   大叶笑了,似嗔似笑地埋怨说,是为这个啊,真是的,我也用雪花膏,这么 长时间,你咋闻得了?   真的你也用,我咋没闻出来?   大叶笑着回过头去。   陈家来闻到大叶的雪花膏味,先是从她的笔记本上。那天,政史组办公室里 的老师用废报纸糊天棚,来教室叫走了几个人去帮忙。陈家来在前排,也被叫去, 耽误了一节课。回来后,大叶将笔记本递给他,叫他看看。   一翻开大叶的笔记本,陈家来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雪花膏味,且愈加剧烈。奇 怪,陈家来竟没有那种翻肠倒胃的感觉,反觉得非常非常亲近,恨不得用纸将这 气味包起来,丁点也不叫它散失掉。   大叶回头要笔记本,陈家来推说没看完不给她。   大叶笑着说,咋还没看完,内容又不多。   真的没看完,看完了就给你。   噢,对了,我那本子上有雪花膏味,你不是闻不了啊。   闻得了,闻得了。陈家来说得迫不及待。   那,人家白玉琴身上的雪花膏味你咋闻不了,还不是一样啊?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咋不一样了?   陈家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大叶笑着回过头去。   陈家来奇怪自己对这气味咋一点也不反感,吸进胸膛里简直有些神魂颠倒呐。   前面瘦小的女生王芹与陈家来说话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先前,大叶跟陈家来 说话时,王芹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叶,偶尔瞥一眼陈家来。 陈家来对王芹的目光毫不理会,因此王芹与陈家来一直没有直接对话过。   一次,上晚自习后,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大叶一直没来,前面缺少了那个 画着优美图案的脊背,陈家来感到空落落的,便想问王芹,张了好几张嘴都没有 问出话来。以后应该主动与人家王芹说话,毕竟是同学,还是邻桌,陈家来想。 这样想的时候,陈家来暗暗埋怨自己有些木,来县一中这么长时间了,自己还只 跟大叶一个女生说过话,而且还是以前同学过。   王芹的钢笔帽掉在地上,赶忙弯腰去捡,低头时脸侧对着陈家来,陈家来终 于目测到一个适合向王芹问话的角度,便不失时机地说,王芹,大叶咋了?   没咋啊。   没咋为啥没来班上?   她在宿舍里洗衣服呐。   噢,是这样啊。   王芹的钢笔帽落在地上,又向后弹出了一段距离,位置距陈家来的脚尖不远。 王芹躬着腰,一手摁着板凳,一手努力向前探了探,指尖离钢笔帽还有一公分多 远。陈家来往后倾倾身子,眯着眼朝下看,正好看见王芹那个挺费劲的动作。陈 家来用心笑了笑,脚尖前移,将钢笔帽踢到王芹的板凳下面。   王芹捡起钢笔帽,朝陈家来一笑,眸子里闪出几丝小小的感激。   之后,大叶跟陈家来谈话时,王芹作为旁听者的地位悄悄发生了改变。王芹 先是顺着大叶的话题说了一句,又顺着陈家来的话题说了一句。王芹一插话,大 叶和陈家来的注意力便身不由己地倾向于王芹一边,两个人谈话渐渐变成了三个 人谈话。两个人谈话变成三个人谈话,其内容发生了质的变化,于是陈家来渐渐 感到这种谈话方式非常别扭。再加上王芹一插嘴就迫不及待地将一肚子话往外倒, 忘乎所以地将话题引向自己一方。大叶只有应答的份。陈家来也觉得无话可谈。 最后,陈家来索然无味地回过头,大叶也拿起一本书有意无意地翻起来,这次谈 话便蔫蔫地结束了。   陈家来非常频繁地看起大叶的笔记本来。大叶那本散发着雪花膏味的笔记本 常常香喷喷地躺在陈家来的抽屉里。有一次,王芹要看大叶的笔记本,大叶说在 陈家来那里。王芹便向陈家来要。陈家来说他正看着还没看完。王芹犹豫了一会, 不甘心地回过头。   第二天,王芹又来要,陈家来没有防备,便手忙脚乱地满抽屉里找。其实, 陈家来心里很清楚那本笔记本的位置,就是不情愿往那里伸手。还是大叶给陈家 来解了围。大叶见陈家来找不到笔记本,很客气地说,找不到算了。又转过脸对 王芹说了句,别看了,我的笔记也记得挺简单。   王芹失望地看陈家来,陈家来没抬头。   王芹不在时,大叶笑眯眯地对陈家来说,陈家来,可别真的把我的笔记本丢 了啊,一些重要内容都在里面呐。   我知道,你看时我就给你。   我现在不看,在你那里放着吧。   行啊行啊。   这时丁文权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大叶和陈家来对望一眼,同时绽开两个灿烂 的笑。   33   星期一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班主任吴老师总结完上周的班上情况后,口 气一变,向大家透露了一条消息。说这一学年国家高校招生人数比往年少,估计 每十几名考生中才能录取一名。考生要参加预选考试。根据县教育局招生工作会 议安排,预选名额下分给各校,各校再做分配。县一中共有八十个预选名额,四 个毕业班每班二十名。也就是说,陈家来所在的高三(一)班,只有二十人参加 正式高考。   说完,班主任吴老师低头盯着桌面沉思,同学们借机议论起来,慨叹之声不 绝如缕。若是以往,吴老师早已用板擦敲着桌子大声制止。这次吴老师显得出奇 得平静。   丁文权用肘顶了顶陈家来,语气肯定地说,陈家来,听见了吧,考学哪有这 么容易,咱班才有二十人参加考试,其余的明年四月份就统统被赶回家了。   不是说咱学校的升学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啊?   这个不假,拿咱班来说,不参加考试的又不算,二十个人里考上一半不就是 百分之五十啊,若多考上几个,再弄个约计百分数,可不得百分之八十以上!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按班主任的说法,十几个人才录取一个,咱班预选 住二十个的话,也就考上两三个?   嗨,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咱学校和下边那些破烂学校一样,不是吹,县里 考上一百个,光咱县一中得弄他九十个以上,要不咋叫县一中!   我们那里的洼峪镇中学有一年就考上过五、六个。   那是特殊情况,你们那里考上五、六个,说不准别处几个学校都秃头了呐, 别的不敢说,咱这里预选上的考生中考上一半是挺有把握的。   噢,看来在这里也不容易啊,不像下面说的一样,好象来到这里就满把攥着 了。   那还用说,今年我压根就没指望能考上,你看叶存利那小子点灯熬油的,弄 得两个眼跟猴子腚差不多,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还不如我呐。   没想到在县一中也这么不容易。   在哪里都一样,只不过咱这里抓得紧点,正规点,其实这里一些老师的水平 还不如下边,你看咱班里除了数学、物理,其余几个老师讲得啥熊课,还一个劲 地嫌学生不卖力。   看来今年我也够戗了。陈家来叹了口气。   说实话吧,陈家来,你预选是不成问题,要考上可不那么容易。   班里渐渐静下来。班主任的话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有 的同学干脆推开书本,伏在桌上发呆,觉得还有希望的同学更加发狠地读写起来。   临下课前,班主任绷着脸调了几个人的座位,其中最明显的是将黄头发女生 梅秀秀跟上次测验考了第一的陈玉庆调成了同桌。一阵小小的骚动之后,班主任 环顾教室,目光在大叶身上迟疑了片刻,语气沉稳地喊出了“向玉晓”三个字。   好一会,陈家来才反应过来,班主任要给大叶调座位。蓦地,他的心里像一 架正保持水平的天平突然拿下几个砝码一样,失去了平衡。   大叶很不情愿地站起身,缓缓地走向后排座位。   拿着书本!班主任提醒道。   下课后吧。大叶低声咕哝了一句。   陈家来前面来了一位叫吴光的同学。陈家来早就听说吴光与班主任同村,又 是本家。   下课铃响了,附近的几座教室迅速拉出几支长长的买饭队伍,迅速延伸向学 校食堂,声势浩大。   高三(一)班教室里非常平静。下课拖堂是班主任吴老师的特长。其他几个 任课教师都严格遵守作息时间,尽量在下课铃响之前把应该干的工作干完,待下 课铃一响,便像背后有人追赶一样,立即走出教室。   班主任吴老师总是有意无意地推迟几分钟下课,特别是同学们迫切要求下课 的时候推迟的时间更长。时间一久,同学们都摸透了班主任的脾气,每每临近下 课时,更加发奋读写,班主任看到同学们安心读书的样子,才会放心地说一声, 同学们,下课吧。   班主任一走出教室,教室里的秩序迥然发生了变化,同学们像被重物压缩的 弹簧突然将重物移走一样,忽地弹了起来。转眼功夫,教室里只剩下陈家来和大 叶两个人。   大叶从后面走过来,倚在桌前收拾书本。陈家来抬起头呆呆地看了大叶一阵, 咳嗽一声,低低地说,好好的,调啥座位啊。   班主任真是的。大叶和着叹了一句。   沉默片刻,陈家来满脸渴求地对大叶说要不,你去找找吴老师,叫他别给你 调座位了。   我才不去找他呐,为这点事还值得求人。   陈家来不做声了,低头看了一会桌面,木木地说,要不,你的笔记本让它在 我这儿吧?   在你这里就是,我又没跟你要。   可……可你调座位了。   调座位还咋,又不是出国,出了国还不是在一个地球上。   两个人不说话。大叶继续收拾书本,开文具盒时,用力大了些,一块橡皮落 在桌面,又弹到地上。大叶没弯腰去拾。陈家来探过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握 在手里,用指头肚反复摩擦橡皮上的铅痕,一边喃喃地说,不知咋弄的,我就是 不愿你调座位。   大叶转脸看陈家来,脸一红,也喃喃地说,其实,我也不愿意调,没办法啊, 再说,咋调也是在一个班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咋不把我也调到后面。   谁叫你不长高点啊。   陈家来不再说话。大叶看一眼陈家来,忽然觉得刚才说的话不妥,补充说, 陈家来,我可没嫌你个子矮啊,你别多心。   我还是不愿意你调座位。陈家来岔开大叶的话。   要不,你去找找班主任,把咱俩调成同桌。大叶没抬头。   真的?陈家来看着大叶,信以为真地说。   大叶见陈家来的样子,笑了,用手捂着脸低声说,跟你说着玩呐,我还不熟 悉你,那么腼腆,吓煞你你也不敢去找老师的,散了,咱别再提调座位的事,一 提这我就烦。   有买饭的同学回来了。大叶抱起书本,语气柔和地说,陈家来,快去买饭吧, 我可不敢饿着你,有话以后再说,有的是时间。说完,走过去将书本放在后面的 桌上,转身走了。   大叶经过讲台时,一手伸进兜里,缩回来,手里捏着一件白色的东西。还是 那块手帕!陈家来的眼前一亮,感到被什么东西照了一下,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 很受用的晕玄。   陈家来去买饭,远远地看见排在买饭队伍前面的卢其勇。卢其勇向陈家来招 手,并将身体往后挪了挪,意思是叫陈家来去前面插空子。陈家来摇摇头,排在 了队伍后边。   买饭队伍渐渐缩短,由四行缩减成三行,两行,一行,最后只剩下陈家来一 个人。陈家来一直侧着身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女生买饭时必然经过的墙角。大叶 一直没有出现。   陈家来买饭回来,有的同学已经吃完了。有两个同学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练习 粉笔字。班长提高嗓门加以制止。一个同学回过头来阴阳怪气地反驳说,班长, 你该管的不该管的啥也管,练练字,又不是瞎胡闹,明年我准备考师范做人民教 师呐,写不好粉笔字咋行。   陈家来咬一口馒头,嘴里涩涩的,喉咙里干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将馒头咽 下。咽下第一口馒头的同时,陈家来彻底没有了咬第二口的欲望。   丁文权说,陈家来,晚自习前高二(一)班与高二(二)班要赛篮球,激烈 着呐,说不定还会打起来,一同去看看吧。陈家来没答应。丁文权失望地去约别 的同学。   陈家来用左手撑着脑袋,脸朝教室门口,眼巴巴地等待大叶到来。   大叶一闪身走进教室,先是朝陈家来浅笑一下,径自走向后面的座位。有人 热情地与大叶搭话。陈家来回头一看,大叶的同桌是班长。陈家来的心情蓦地一 沉,脑袋有些重,脖子难以支撑似的发起酸来。   陈家来半伏在桌上,思维里一片模糊。第一节晚自习,陈家来一直没有摆脱 这个落魄的姿势和这种混沌状态。有一阵,教室里出奇的安静,陈家来的心里涌 起一股说不出的冲动,鼓足勇气,朝后望去。   大叶也正在望他,两个人的目光狠狠地碰了一下。陈家来感到大叶的眼睛比 以往任何时候都水,都亮。   陈家来回过身又半伏在了桌上。   课下,陈家来正对着物理课本的书脊发愣,有人轻敲桌角。他一回头,蓦地 懵了。是大叶。大叶上半身倚在桌前,像一道屏障挡在陈家来眼前。一种久违了 的熟悉的香味弥散过来,陈家来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等陈家来坐起身,大叶将一个本子摆在他的桌上,颤声道,陈家来,有道题 我没做出来,你看看,给我讲讲。   陈家来一手摁住本子,另一手去掀本子的封面。丁文权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大叶着急地用手摁住本子的封面,镇定地说,陈家来,抽空看吧,别耽误了你的 时间。陈家来隐隐感到了点什么,赶紧收起作业本,塞进抽屉。   丁文权缠着陈家来唠唠叨叨,像积了一肚子话非要现在倒出来不可。陈家来 惦着大叶的笔记本,没心思听,只是含含糊糊地应答。到了需要引起共鸣的时候, 丁文权见陈家来没有反应,进一步启发道,你说呐?   说啥?陈家来这才回过神来。   丁文权大为扫兴,怅怅地伏在桌上,侧脸看着陈家来。陈家来的手伸进抽屉, 又缩回来,反复几次,将大叶的笔记本的封面揉得有些皱了,也没有机会看。   终于,陈家来灵机一动,将嘴俯在丁文权的耳边,神秘地说,丁文权,今中 午潘永祺与二班的张锋在咱学校的小卖部里打架来!   丁文权一听,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问,陈家来,哪个张锋?   不就是二班的一个张锋啊?   两个张锋呐,高三(二)班有一个张锋,高二(二)班还有一个张锋。   噢,是高三(二)班的张峰。   两个人为啥打架?   我也不清楚,你去问问潘永祺本人不就知 道了。   其实,陈家来知道潘永祺跟张锋打架的原因。高三(二)班的张锋去小卖部 买白纸。当地人总是把白纸念作“北纸”。张锋对营业员先是说了声“买五张北 纸”,忽而觉得不够文雅,便补充了一句“买五张白纸。”正好被来这里闲玩的 潘永祺听见,潘永祺对张锋撇腔拿调的口气挺反感,便大声重复了一句,嗨!买 五张白纸!白纸!   周围听见的人连同营业员都大笑起来。张锋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气冲冲地走 到潘永祺跟前,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起来。   丁文权回过头问潘永祺。潘永祺也正闲得无聊,便添油加醋地跟丁文权说起 来。   陈家来转动眼珠向周围看了看,觉得没人注意,两手颤颤地拿出大叶的笔记 本。陈家来一翻就翻到了大叶说的那道“题”。   大叶有意将那页纸的纸角折叠了起来。纸上有一段无头无尾的文字,没有称 呼,也没有署名。   :   你好。虽然我俩接触的时间不长,我早就看得出,你挺实在,也挺正派。说 实话,我从洼峪镇中学转到县一中,多多少少与你有点关系。你离开洼峪镇中学 时,我做了一件违心的事,你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也是没办法,受你之托, 我去柴娟家那天,在柴娟的再三挽留下,我住下了。夜里,我和柴娟睡在同一张 床上,柴娟说了你很多很多好话。柴娟对你的痴情令我感动,我很想成全你们, 于是在你离开洼峪镇中学时帮了那点小忙,没想到事与愿违,你真拗!看得出你 对我很好,我对你也是,不过从年龄上讲,我比你大四岁,如果你愿意的话,就 叫我做你的姐姐吧。能有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弟弟是我的福分。   你能答应吗?恕我冒昧。   等你的回音   34     熄灯铃早已响过,教室里还有六个人不肯离去。六盏自制的煤油灯,六朵淡 红色的火焰,在教室里错落成六个柔和的亮点。人影映在墙上,又大又飘。清脆 的翻书声衬托出教室的宁静。   陈家来记不清回过多少次头了,也记不清多少次在大叶那张正对着他的被灯 光描绘得更加洁白无暇的面庞上写下了多少焦急的期待。   陈家来反复默诵着大叶那段无头无尾的文字,激动之余,一波怅然从心头涌 起,而且愈发强烈。于是,他握紧笔在大叶那段无头无尾的文字下面认认真真地 写下了一句话:   我不要你做我的姐姐,姐姐终究要出嫁的,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句固执而坚定的话,大叶看后,曾深刻地激动了一番。以至许多许多年后, 每每情感失意或者感到生活索然无味时,大叶都会不自觉地想起这句话。想起这 句话,心情就豁然一亮,涌起一种热烈的不枉来人世一遭的满足。   陈家来好不容易盼着熄灭了两盏灯。两个男生相约回宿舍,路过陈家来身边 时,顺便约陈家来一起走。陈家来做了一个要走的姿势,说,这就走,这就走。   谁知两个人竟站住等他。陈家来赶忙慌乱地催促他俩走,支支吾吾地说自己 还再待一会。两个人看看陈家来那慌乱的心神不定的样子,迟疑片刻,走了。   教室里还有四个人:陈家来、大叶和另外两个女生。两个女生是同桌。走的 话,她俩肯定一块,陈家来想。陈家来偷眼看了看两个女生。两位女生非常投入 地看书,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陈家来便有些急,一急,脑子里就有些乱。   题是做不不下去了,背诵也不行,陈家来干脆拿出政治笔记本,翻出几个复 杂的问答题,抄起来。   陈家来斜眼看两个女生时,眼的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回过头,果 真是大叶在看他。大叶扫一眼两个女生,又看看陈家来,脸上聚起一朵灿烂的笑。 陈家来深深地感动了一下,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迅速流遍了全身。陈家来本 想对大叶回报一笑,但努力了一番竟没有笑出来。   后面,板凳与桌子碰撞了一下,声音很大,很刺耳。陈家来侧了侧脸。一个 女生站起身向窗子走去,走近了,站在那里,用手罩在额上,将两眼贴着窗玻璃 朝外望了望,转过身,吃惊地对同桌的女生说,范存花,外面那么黑啊,像是阴 天了!   刚才还好好的。同桌的女生不相信。   不信不来看看,我啥时骗过你。   谁不信了,要不咱走吧。   女生回来后,两个人开始收拾东西。好象两个人与大叶说过话,陈家来没听 清楚。两个人走后,陈家来没有立刻回头。教室里很静。陈家来终于攒足回头的 勇气,一回头,后边一个人也没有。大叶和那两位女生一起走了。   陈家来感到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将浑身炸得软弱无力。   陈家来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学着那个女生的样子朝外望了 望,外面一片漆黑。   陈家来站在窗前,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并不轻松,身体里像灌进了什么一样, 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外面一片漆黑,注视片刻之后,陈家来隐约看到几座房子 的轮廓。   忽然,陈家来的注意力集中在院外一棵树冠硕大的老柳树上。在这棵老柳树 下,曾发生过一个神奇的故事,至今想来,陈家来还有那种如入云雾的奇特感觉。   那天中午天气很好,细腻的阳光在微寒的房舍、大地上轻轻镀上一层温暖。 陈家来独自一个人走出校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动,凉风抚面,和暖暖的阳光 形成鲜明的对比。无意中,陈家来看见了那棵古柳。虽然树叶已尽凋零,但光洁 细密的枝条编织的硕大树冠仍具有引人的魅力。古柳年代久远,满身写满了沧桑, 树皮皲裂,形色怪异,透着一种神韵。树身粗大,像陈家来这么大年龄,三个人 才能合抱 过来。   陈家来背靠古柳,眯眼望着对面的远处,心情澄澈如水,仿佛能听到鱼的游 动。又一阵凉风吹来,柳条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陈家来睁开眼仰头望着 那些枝条,静静欣赏着那种富有弹性的摆动。一根垂得很低的很柔软的柳条缓缓 地、颤悠悠地荡来荡去,几乎挨着陈家来有意伸出去的手了。   陈家来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着柳条那种神秘的撞击。忽然,一声好听的咳嗽 轻敲在他薄薄的耳膜上,在他的感觉里升起一种亲切、融融的感应。陈家来判断 咳嗽声一定离他很近,于是随意张望了一下。不远处胡同口有一位包着头的农夫 在门前认认真真地扫地。咳嗽肯定不是她发出的,陈家来这样想时,附近又传来 一阵轻微的响声,像脚在地面轻轻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陈家来禁不住探出头向树后张望。树后也正有人探过头向这边望。是大叶。 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相遇!陈家来和大叶同时洞彻肺腑地吃惊和欢喜了一番。   待两个人定下神来,小小的忸怩之后,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是你啊,陈家来。   嗳。   你在这里做啥?   你做啥?   我问你呐。   我也问你。   两个人问不下去的时候,相互对视起来。大叶率先低下头,脸红红的,胸前 的一支光洁、柔顺的辫子在阳光里熠熠生辉。陈家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叶, 把大叶看得扭过脸去,喃喃地说,啥好看的。陈家来低下头,怯怯地站在那里。   一阵刺耳的自行车铃声响起,大叶和陈家来同时抬起头。是小于老师。小于 老师愣愣地看着大叶和陈家来,像非要从他俩身上看出些什么。   大叶脆声一笑,于老师,做啥去了?   噢,到那边买了点东西。   小于老师熟练地骑上自行车,晃着车铃走了,临近校门时,又回头朝大叶和 陈家来这边望了望。   我走啦。大叶看了看陈家来。   走吧。陈家来抬起头来看大叶。   你等一会,等我进了校门再走。   嗳。   大叶转过身,自言自语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陈家来也这么说了一句,没 有声音,是用心说的。   陈家来从漫漫的回忆中缩回来,缩进这空洞洞的教室。离开窗台时,不小心 碰了一下板凳,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叫。   陈家来熄灭油灯,来到大叶的座位上,摸黑翻出几本书。一种熟悉、奇特的 气味飘进鼻孔。陈家来禁不住深吸几口,又深深地呼出来。渐渐地,陈家来有些 疲惫了。   教室外漆黑一片,偶尔弄出些说不出的声响,把个夜晚渲染得更加沉寂。陈 家来伏在大叶的书本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35   第二天,大叶来跟陈家来要笔记本。陈家来从抽屉里拿笔记本时,大叶随意 说了句,昨晚你睡得恁早啊,我从宿舍里回来拿书,教室里的灯已熄了。   陈家来没说出话来。   大叶继续说,昨晚,不知谁翻我的的书了,折了好几页,书皮上一大块湿湿 的,也不知咋弄的。   陈家来仍然没有说话。大叶拿着笔记本转身回去时,脸上漾起几丝薄薄而掩 藏不住的忧郁。   陈家来实在想不出大叶看了笔记本上的那句话时会有啥反应,心里便有些慌。 但他并不后悔写下那句话,在他看来,写下那几句话是迟早的事,只是写得太简 单了,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说出来。   叶存利来约陈家来时,陈家来才知道应该吃饭了。陈家来一点饿意也没有。 因为昨天晚上叶存利刚刚又一次帮助陈家来把从家里拿来的菜吃完,因此陈家来 对叶存利的诱惑力明显地减退。见陈家来不太主动,叶存利独自买饭去了。   陈家来断定大叶还没去买饭。大叶买饭时要从陈家来身边经过。以往,大叶 从陈家来身边走过时,即使陈家来背着脸不看,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的。陈家 来正想着,突然那种奇特的感觉缓缓向他靠近,他忍不住抬起头,果真是大叶。   陈家来,还你钢笔。大叶将一支钢笔放进陈家来的文具盒里,极优雅地甩了 甩辫子,走了。   大叶放进陈家来文具盒里的笔根本不是陈家来的,陈家来一奇怪,就发现了 文具盒里的那个小纸团。陈家来捏起纸团回头看了看,后面还有白胖子白玉琴一 个人。   陈家来展开纸团,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映入眼帘:   晚自习后晚一会走,行不行?   陈家来像在房子里闷了很久,突然将窗门打开一样,感到浑身的畅快。心头 一轻松,就感到有些饿,该去买饭了。陈家来站起身 。   陈家来,你不去吃饭了?   后边的白玉琴跟陈家来搭话。   吃啊,咋不吃。陈家来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下午两点多钟,距县城七里半的林场发生了一起火灾。广播喇叭大呼小叫, 消防车笛声四起,情势危机。几家工厂纷纷停产救火去了。县教育局长心里一动, 这可是对我们教育界的一次严峻考验,于是派人电话通知附近的几所学校全体出 动,去林场救火。   县一中校长召集各班班主任召开了四分钟的紧急会议后,班主任匆匆回到教 室,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全校师生便排起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灾情不太严重,由于发现及时,抢救得力,很快就平息了。引起火灾的原因 是一个护林老人带着他的小孙子玩,无意捉到一只老鼠,爷孙俩玩得正开心,爷 爷为了向小孙子露一手,叫小孙子高兴高兴,便在老鼠身上浇了煤油,用火柴点 燃后,把老鼠放了。带火的老鼠遍地乱跑,高兴得小孙子手舞足蹈。   谁知带火的老鼠跑来跑去,钻进了柴垛,爷孙俩眼巴巴地看着发生了这场火 灾。事后,县林业局以《爷孙俩玩老鼠 差点烧了一林子树》为题通报了全县, 顺便提名表扬了几个先进救火单位,其中就有县一中。   救火回来,学生们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虽然他们到达林场时,火已基本平 息,但来回十多里路的紧张奔波,对这些坐惯了教室的学生来说,也是一份艰苦 的劳动。因此,学校教导处门前的小黑板上出现了一条比较醒目的通知。   各班老师和同学请注意:   因救火劳累,今晚晚自习停上。   教导处   某月某日   在学生方面,停课总是大快人心的,虽然他们知道整天憋在教室里听课、做 作业完全是为了他们将来的前途,但对于放假,他们始终有一种兴冲冲的渴望。   感到累的学生早已上床歇息了,不累的又都是些对学习不太着魔的顽皮学生, 喜欢到处游荡,因此教室里的学生廖若星辰。校园里渐渐沉寂,熄灯铃响时,高 三(一)班的教室里亮起两盏煤油灯。   两个人断断续续说了很长时间话,有些话已开始重复,似乎无话可说了,但 双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真正的谈话还没有开始。终于,大叶低低地说了声, 陈家来,到后边来吧,隔那么远,说话听不清。   陈家来站起身,刚要往回走,大叶又说,拿着书啊。   陈家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拿着书,端着自制的煤油灯往后走。大叶抬手指 了指,陈家来顺从地坐在大叶前边的座位上。   现在,两盏煤油灯的距离很近了。大叶白细的面庞像一面洁白的屏幕,不时 闪出令陈家来心动的画面。与大叶隔那么近,陈家来心里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激动, 浑身轻飘飘的。   大叶说,陈家来,你在笔记本上写的话我看过了。   嗳。   做姐弟不是挺好啊,像一家人一样,做啥事都互相照顾,互相帮助着。   陈家来说不出话。   陈家来,我可比你大四岁啊,你不嫌我老早就变成老太婆了啊。   谁嫌了!   你嘴上这么说,谁知你心里咋想的。   咋想,我光想娶你。陈家来拼上全身力气,硬邦邦地说出这句话。   哎哟,难听死了,平常看你文绉绉的,见了女生就红脸,竟说出这样的话。   啥话?   刚才你咋说的,啥娶不娶的,丢死人了。   陈家来语塞了一阵,满脸热腾腾地低下头。   大叶对刚才自己说的话有些后悔,喃喃地向陈家来解释说,哎,看你又这样, 刚才我说的话可不是笑话你,算我说漏了嘴,你可别多想。   陈家来猛地抬起头,痴了眼对着大叶傻看。   大叶叮嘱陈家来,哎,以后你可得克制点,别胡思乱想的耽误了学习,叫人 家说我连累了你,以后你也会后悔的,那样,我可担罪不起。   嗳。   唉,我是够戗了,要再考不上,我就死心 塌地地回家种地散。   别这么想,咱俩都加把劲,你也能行的。   谢谢你的鼓励,可惜你说了不算啊。   陈家来看着大叶没说话,一脸的焦急。   其实我考上考不上的,我都不太在意了,关键是你,你可得考上,如果你考 上了,还看得上我的话,我依你,如果看不上了,我就做你的姐姐,到时欢迎你 给我找个好弟妹啊。   不会的,我就要你。   两个人对望起来。   大叶见陈家来那副呆呆的样子,脸上涌起一波激动,不知如何是好,慌乱地 低下头,翻开书本,推到陈家来面前,故做平静地说,哎,你看看这个题,按老 师的说法,我咋做不出。   陈家来伸手摁着大叶推过来的书本,扫了一眼,说,这题我也没做出来,肯 定是老师讲错了,不能那样加辅助线。   陈家来刚想拿过练习本和大叶一起做,蓦地看见这时大叶的手离他的手那么 近,似乎自己稍微动一下,就能和大叶的手挨在一起。   在一种潜意识的迷乱中,陈家来将手罩在了大叶的手上。大叶没有反抗,朝 陈家来深深地看一眼,伏在了桌上,一只胳膊仍然向前伸着。陈家来似乎受到了 鼓舞,用力握一下大叶那只修长细腻的手,然后轻轻地抚弄起来。   陈家来俯下身将脸栖在大叶的手心,一股亲切的温暖渐渐在感觉里散开。大 叶的手指在陈家来脸上轻轻蠕动着。教室里寂静得轰轰烈烈。   忽然,大叶猛地坐起身,满脸通红地向四下里看了看,娇嗔地对陈家来说, 哎,你咋不吹灭灯。   陈家来慌乱地去吹灯,教室里顿时昏暗下来。   黑暗中,两个人相互凝望着,一句话也不说,被一种如梦如幻的气氛浓浓地 包围着。渐渐的,对方的肖像在各自的感觉中越来越明晰起来,仿佛能够看清对 方的表情、眼神,甚至唇里含着的话语。大叶动了动身,平静地说,哎,过来坐 吧,别隔着桌子。   陈家来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走过去,同大叶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于是两个 人并肩偎在一起。两个人都懒得说话了。大叶将一条辫子从胸前挪向背后时,辫 梢在陈家来的脖子上光 滑地扫了一下。陈家来为与大叶挨得这么近而感到无比 的幸福和激动,好久,轻轻问了大叶一句,哎,昨晚你咋走了?   她俩约我,我不走咋办,回去在宿舍里坐了一阵,等他们上床睡觉了,我又 回教室,见教室里熄了灯,我只好回宿舍了。   我在教室里呐。   咋没亮灯?   我熄了。   我桌上的书是你翻出来的?   可不,我还伏在上面睡了一觉呐。   怪不得书皮都湿了。   你骂了?   我一猜就是你,咋能骂?   昨晚真黑。   哎,你啥时走的?   天快亮了,那一阵,我真不想回宿舍啊,又怕叫早来的人碰上,想多了。   你咋不在教室里等着,今早晨我第一个来教室的。   真的,早知这样我回宿舍做啥,要是等到你来,我非得,我非得……   你非得做啥?   我非得跑上去把你抱住不可!   大叶感动得将身子向陈家来靠了靠,鼻孔里发出一声激动的呻吟。两个人偎 得更紧了。   给我你的手。陈家来说,口里呼出的热气散向大叶的脸部。大叶触到一种湿 湿的温暖。大叶顺从地将手伸向陈家来,陈家来用力握了一下。大叶笑着埋怨道, 哎哟,握疼我了。   别吓人,我又没用力。   我还能骗你,你们男的不用力也比女的大。   陈家来放开手,将另一只手罩在大叶的手背上,轻轻抚弄着。大叶也将另一 只手罩在陈家来上面的手上。四只手一点点紧握在一起。   陈家来忽然想起了什么,挣开一只手,悄悄滑向大叶的上衣兜。大叶觉察了, 笑着问,哎,你要当小偷。   你猜我要偷啥?   偷啥由着你,反正没啥好东西。   哎,你的手帕呐?陈家来在大叶的兜里摸到一支钢笔,缩回手,失望地问。   找手帕做啥?   你别管,拿出来就行。   手帕啥好的。   我就想要。   真是,你才怪呐,给你的时候你不要,不给你了你反倒来偷。   陈家来疑惑不解地问,哎,你啥时给我了?   你想想,你离开洼峪镇中学时……在公路上……   喔,那一回啊,我真笨,没寻思过来,现在给我吧。   不行,手帕旧了,以后我给你块新的。   我就要那块。   不行,不可别生气啊,说实话,你离开洼峪镇中学时,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 了,那时我对你的印象挺好了,真有些舍不得,又没办法 ,就想送你点东西做 个纪念,可现在又走到一起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送东西做啥。要送,我也得 想想送你啥好啊。   陈家来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偎紧大叶,不再说话,一种奇特的情绪在他的周 身散开,使他醉眼朦胧地安静下来。   好久,大叶问陈家来,哎,你在想啥啊,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没,真的没,我忆起一种情景。   啥情景?   像小时坐在我娘腿上,晒着太阳,静静地让娘给我挖耳一样。   我也想起一种情景。   啥情景?   像小时搂着弟弟睡觉一样,弟弟又调皮又讨人喜欢,跟我格外对眼,睡觉时 谁也不找,专找我,弟弟常把胳膊伸到被子外面,我就给他讲大灰狼的故事,瞎 编的,说大灰狼专门咬小孩的胳膊,吓得弟弟赶忙把胳膊缩进被窝,头一个劲地 往我怀里钻。   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笑声里透出一股稠稠的甜蜜劲。   两个人说说停停,不知不觉中,远处传来几声鸡叫。大叶问陈家来,哎,你 听见鸡叫没有?   听见了。   咱得走了,天快亮了。   我不想走。   我也不想走,可不走咋办,教室又不是咱自家的,来了人咋办?   两个人又紧紧偎了一会,陈家来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刚要迈步走,见大叶 还坐着,便又俯下身,握住大叶的手不松。大叶焦急得说,快走吧,你要再这样, 我也管不了自己了。   大叶站起身,走在前面,走到门口时,回过身冲陈家来摆了摆手,然后开门 走了。   几声鸡叫又从远处隐隐传来。   36   元旦一过,同学们的心情来了个大转弯。元旦前,每每谈起高考,大家都普 遍把这看成明年的事,心里有些从从容容。元旦后,高考一下子变成今年的事了, 而且一进五月份,就要进行一次决定你能否能够正式参加高考的预选考试。日子 越来越紧了,越来越不够用了。况且眼下又面临着一个春节,寒假是必须得放的, 春节前后一连缀,最少也得十多天的时间。一月份掐头去尾剩不下多少肉了。于 是班里的学习气氛空前浓烈。   当然,该玩的学生依旧在玩,而且玩的比以前更坦然。   下了晚自习,卢其勇约陈家来一起出去走走,说是有事要跟陈家来说。两个 人一前一后走在操场上,陈家来紧跑几步追上卢其勇,问卢其勇到底有啥事。   啥事?你知道的。   是你到下面初中参加中考的事吧。   你猜对了。   那事咋样了?   行了,是我姑姑来县城买东西时专门告诉我的。   那,你啥时走?   姑姑说,要我好歹熬到寒假,春节后去插班。   那你得赶紧借书复习啊!   明天我就去借。   卢其勇今晚上挺高兴,来到篮球架下,选了个位置,一纵身抓住球架下面的 横梁做了几个不太规则的体操动作。陈家来学着卢其勇的样子也试着做,在卢其 勇的耐心指导下,竟做成了。两个人玩得很愉快。   往回走时,陈家来粗声粗气地说,卢其勇,你走后,你的床空了,怕是没有 人跟我做伴了。   这个还用你愁,像咱这样的学校,找门子托关系往里挤的有的是,说不定早 就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咱这里真个是无孔不入啊。   回到宿舍,大家都还没睡,站着的,躺着的,在床上跪着的,在床与床间的 空地上打打闹闹的,十分热闹。丁文权也到这边宿舍里来玩,反戴着帽子,白白 的帽里露在外面,像哭丧的孩童一样惹得一个劲地大笑。   叶存利正躺在床上闭着眼想心事。丁文权瞥见后,灵机一动,从邻床拽过一 张白床单,轻轻盖在叶存利身上,然后跪在床前,佯哭着用胳膊抹泪。   有人不解地问,丁文权,你这是做啥啊?   丁文权哭腔哭调地回答,你们没看见啊,我正在向遗体告别呐。   大家哄堂大笑。班长板着脸狠狠瞪了丁文权一眼。丁文权没看见。一个大个 子学生看见了,劝丁文权说,丁文权,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们宿舍长给你画 圆圈,明日报告了教导处,非得给你处分不可。   没有事,我和宿舍长现在走得挺近乎,都快拜干兄弟了,他不会告我的,再 说,我们宿舍长也不是那种添腚溜沟子专门告黑状的人啊……那种人一提我就恶 心。   丁文权,你说谁?班长气呼呼地问。   我爱说谁说谁,你管不着!丁文权一点也不示弱。   丁文权,你说我就不行!   不行还咋,谁说你了,你又没添腚溜沟子告黑状,你虚惊啥?   你……   你啥,真格的我还没说呐,看美的你,反正我在这班也待不了几天了,惹烦 了我我非得弄个底朝天,叫大家都看看你那些花花肠子。   班长气急败坏地躺到床上。宿舍里沉淀出尴尬的宁静。   丁文权见陈家来回来,凑过来问,陈家来,你去哪里了?   我跟卢其勇出去走了走。   看你俩那热乎劲,形影不离的,比跟我这同桌都要好。   有人插话说,丁文权,人家好你吃啥醋,又不是搞恋爱。   丁文权刚要反驳,那个大个子男生不耐烦地又催丁文权道,丁文权,快回宿 舍去,别在这里瞎络络了。   丁文权这才站起身,对大个子男生深深鞠了一躬,学着电影上的口气说,洪 先生,兄弟我要告辞了。   丁文权临出宿舍门时,转过身,阴阳怪气地咳嗽了一声。大家朝他看时,他 一龇牙做了个鬼脸,虽然没正对着班长,大家都知道,丁文权是冲着班长来的。   37   夜里下了一场雪。清晨,推开宿舍门,一股冷风长驱直入。几个同学忙不迭 地齐声高呼,快关门!快关门!   关上门,虽然刚才那股刺骨的寒冷渐渐淡化了,但几个正要穿衣的同学丧失 了钻出被窝的勇气,一缩身,干脆赖在里面不出来。   有人说,班长,今早晨的操上不成了。   咋上不成了?   不是下雪了啊?   上不成也得按时起床扫雪啊。   嗨,班里就那么几件工具,人多了也用不开。   我安排本地同学回家去拿。   反正我不起了。   由你,我管不了你,还有管了你的。   躲在被窝里的同学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开始很不情愿地穿衣,嘴里嘟 嘟噜噜地冒着含混不清的牢骚。   陈家来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响听来十分悦耳。临近教室, 陈家来从一串脚印里发现了那种熟悉的图案。是大叶踩下的,蓦地,一缕温暖从 心头冉冉升起。   踏进教室,大叶果然在里面。教室里人还不多,都在专注地朗读。大叶朝陈 家来抿嘴一笑,这一笑便成了陈家来今天早晨学习功课的背景。靠着这一温厚、 安定的背景,陈家来心情愉快,记忆清晰,思路开阔,学得很投入。   直到下课铃响后,陈家来才回了回头。大叶正面对着陈家来看书。陈家来一 回头,大叶立刻感到了,又是抿嘴一笑。好多个早晨,陈家来就是踩着大叶的这 种微笑,心情愉快地迈开一天的第一步,而开始一天的紧张的学习生活的。   课上,陈家来习惯了不回头看大叶,因为大叶不看他。起初陈家来常常回头 看大叶,见大叶不看他,心里便有些落寞。时间一长,陈家来渐渐体会出了大叶 的心思,是为了不叫陈家来分心,以专心致志地学习,于是那种落寞感渐渐变成 了学习的动力。   晚自习一下课,陈家来就有一种想与大叶接近的渴望。因为教室里挑灯夜战 的人多,陈家来只好忍着。教室里每少一盏灯,陈家来与大叶接近的愿望就强烈 一分。   陈家来的渴望最终还是叫大叶的理性给平息了。教室里只剩下四五盏灯的时 候,也是陈家来想与大叶接近的渴望最强烈的时候,大叶平静地站起身,回宿舍 去了。经过陈家来身边时,大叶总是亲切地招呼一声,陈家来,不早了,回去睡 觉吧!   或者:陈家来,不早了,明天再看吧。   这声招呼,口气很有分寸,既叫陈家来生不出得寸进尺的想法,又不会感到 多么失望。   回到宿舍,陈家来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宿舍里人多,各种性格的人都有,令 人捧腹大笑的故事层出不尽。有同学把下晚自习到熄灯铃响这段时间称为“觉前 一笑节目”。   高三(一)班的卫生区是学校的篮球场。平日里各班来打球的不断,地面清 清洁洁,根本用不着精心打扫。一下雪可就成了两样,再也没有人来踩这块地皮, 一层厚雪保存得完完整整。   班长安排完各小组的任务后,不知到去了 哪里。同学们刚开始对着白生生 的雪地说笑,班长突然出现,气呼呼地对着某个组的同学指指划划一番之后,又 走了。班里集体劳动时,班长总是这么行踪不定。   回家拿工具的还没有来,暂时派不上用场的同学散在一边等。就有好动的同 学弯腰抓一把雪,攥一个雪球,环视一周后,选一个目标扔过去。于是,大大小 小的雪球在空中高高低低地飞来飞去,并伴随着一些吱吱呀呀的叫喊 声。   陈家来正弯腰扫雪,直起腰,一道白线飞速向他指来。陈家来还没有反应过 来,一个圆圆的雪球已击中了他的左眼。陈家来一懵,捂着眼蜷缩在地上。   雪球打着陈家来,完全是误伤,扔雪球的同学是班上有名的老实人张安。丁 文权见别人扔雪球,手有些痒,痒得控制不住了,也弯腰攥了个雪球。一举起雪 球,丁文权就有些茫然,在他的眼里那些同学个个都比他身强力壮,谁也打不得。 丁文权终于选到一个目标,就是张安。雪球扔过去,正好击在张安的脖子上,撞 破的雪球碎末灌进张安的衣服里。张安被一种难受滋味激出火来,憋足劲,攥一 个雪球向丁文权扬去。丁文权、陈家来和张安正好在一条线上,中间陈家来一起 身,便用左眼保护了丁文权。   几个同学跑过来急切地询问陈家来的伤势。张安窘着脸站在一边,两手狠狠 地摸弄衣服。陈家来嘴里说着“没事”,努力睁了睁眼,因眼珠“滚”得非常难 受,又立刻闭了。   卢其勇几个人将陈家来搀到宿舍,扶他在床上躺下。陈家来冲身旁的人摆摆 手,你们去打扫卫生吧,我没有事,闭闭眼就好了。   身旁的人看看陈家来,又相互看了看,觉得站在这里也没啥用,便陆陆续续 地走开了。最后只剩下卢其勇和张安。张安一句话也说不出,脸窘得很难看。卢 其勇安慰张安,说你回去吧,张安,陈家来不怪你,又不是故意的。   张安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只是赖着不走。卢其勇问,张安,你扔 雪球时,班长在不在?   张安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在。   卢其勇舒一口气,说,这样吧,你回去,我替陈家来请个假,就说陈家来扫 雪时不小心眯了眼,叫他在宿舍里歇歇。接着转脸向陈家来征求意见。陈家来点 了点头。   张安的脸上的难看消减了,在卢其勇的催促下,讷讷往外地走。   陈家来说,卢其勇,你也走吧,又没有多大事,别耽误了你。   耽误啥,反正我又不参加高考了,真倒不如我替你躺着,你去上课,张安这 家伙,唉,也怪丁文权那小子,惹谁不好,偏惹人家张安,看他吓得那样。   没有事,一天半天的还能学多少东西,加点劲就赶上了。   话是这么说,咋弄也不如不落下课好。   陈家来劝戒卢其勇,卢其勇,你也得加点劲啊,听说,现在中考也不容易。   唉,由他吧,咱又不跟你一样脑子那么好使,多少有点希望我就参加高考了, 考不上大学还有高中中专呐,咋弄也比中考那小中专强,才学多少东西啊,跟个 技工学校差不多,再说降级参加中考怪丢人的。   卢其勇,看你说的,考啥还不一样,考上再说,咱农村又没有别的出路。   唉,啥出路不出路的,我学的那点东西我心里有数,我也不想非在升学这棵 树上吊死,考不上就散。   38   卢其勇走后,陈家来试着睁了睁眼,没有成功,左眼珠还是“滚”得厉害, 泪水从眼角溢出来,视觉立刻模糊了。   陈家来干脆闭上眼,平心静气地歇息起来。一平心静气,立刻感到特别的累。 这段时间的学习实在太紧张了,还没塌塌实实地睡个好觉,即便熬夜熬得快睁不 开眼了,一闭眼,满脑子还是高考的事。这段时间能够起早贪黑地卖命,完全是 靠了一种精神压力支撑着,高考,高考。现在遇到麻烦,有劲无法使了,蓄在身 体里的那些疲劳一古脑儿拱了出来。   陈家来昏昏地睡着了,起先还隐隐听到教室里的朗读声,渐渐地,什么也不 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中的陈家来感到一种轻轻的、柔柔的抚摩,继而闻到那 种熟悉、亲切、奇特的气味,心跳加速的同时,陈家来猛地睁开眼。大叶正侧坐 在他的床前,一手虚搭在他的额上。   见陈家来睁开眼,大叶脸一红,将手移开,一脸疼爱地询问说,哎,伤得咋 样?   没有事。   还没有事呐,看你的眼睛红红的,这些人也太不像话了,打扫卫生就打扫卫 生吧,乱扔啥,又没个轻重。   真的没有事。陈家来说着,左眼难受得有些支撑不住,便闭上眼。   闭上眼歇着吧,这段时间够你受的,趁机好好歇一天,养养精神。   哎,今天上啥课?   上啥也不要紧,我好好听,把笔记记得详细点,等你好了我给你讲,哎,你 愿不愿意我给你当老师。   当然愿意了。   你嘴上说得好,谁知心里咋想,说不定还不放心担心我不能胜任呐。   陈家来急了,谁担心你不胜任了,我可没那么想,真的没……   大叶笑出声来,说惹你玩呐,看你急的,我这老师当定了,等着听课吧,保 证叫你落不下课。   陈家来脸上涌起一波浓浓的笑。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会,大叶说,哎,你好好歇着,我得走了。   再待一会吧。   可不行,这个也是我偷着来的,叫人碰上多不好啊。   陈家来本想再挽留大叶,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妥当,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大叶走时,又将手虚搭在陈家来的额上,轻轻抚了一下。就在大叶准备转身 往回走的当口,陈家来一纵身子将大叶死死抱住了。   39   下午,陈家来来到教室时,已是课外活动。几个同学迎上来搭话。张安握住 陈家来的手,满脸涨得通红,直到握出湿湿的汗来,才歉意地松开手。陈家来一 边与同学应答,一边向教室里瞟了一眼。   大叶不在。陈家来心里便有些空。陈家来想,可能因我不在教室,大叶也觉 得没意思才离开教室的吧。这样想时,陈家来心里暖融融的,刚才那种空的倏忽 渐渐没有了。   回到座位,丁文权告诉陈家来一个消息,说春节前毕业班也要进行期末考试。 陈家来没在意,随便应了一声,拿出书来看。   陈家来与丁文权去买饭时,远远地看见了大叶。大叶正排在队伍里买饭,高 个子,白皮肤,衣服干干净净,楚楚动人的样子。陈家来忍不住直了眼,暗暗重 温起那天紧紧抱住大叶时的神魂颠倒的美妙滋味来。   丁文权捅捅陈家来,低声说,陈家来,你看大叶长得多俊!   俊啥?   俊啥,不是吹,我看咱学校里谁也压不过她,又大法又好看,人家才是咱学 校名副其实的校花来,咱班里那些小子啥眼光啊,给高一唱歌的那小闺女打了个 满分,那小闺女有啥好,不就是会来个“清晨空气好喔喔”啊!   陈家来听得乐滋滋的。   大叶也看见了陈家来。两个人遥遥相望。丁文权猛捅一下陈家来,压低声音 急促地说,陈家来,大叶正看咱俩呐,快低头!   低头做啥?   别叫她看出事来,认为咱在说他的坏话呐。   丁文权,别多心了。   陈家来,不知咋弄的,我就是有点怕大叶。   陈家来忍不住笑出声。   一会,丁文权又捅陈家来,陈家来有些烦,没好气地说,丁文权,又咋了?   陈家来,你看大叶,她要买菜呐,看来她家条件也不赖。   买份菜就家庭条件好了。陈家来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觉得怪。在他的印象中, 大叶平时挺节俭,从不像有的女生变着法子向家里要钱,买这买那。   丁文权说他在县一中待了快三年了,才买了两回菜,班里有几个小子还不如 他,一回也没买。   大叶小心翼翼地端着菜。一个女生帮她拿着馒头。两个人说着话拐过墙角。 陈家来和丁文权排在队伍里死心塌地地等着买饭。   晚自习后,挑灯夜读的人多了不少。陈家来想起丁文权说的要期末考试的话, 见班里人都挺重视,觉得自己也应该准备准备。高三的课程基本结束了,凭以往 的经验,各课老师要指定复习范围进行考试。   丁文权回宿舍了,陈家来想问问考试范围,一回头,见别人都学得挺专注, 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新增加的挑灯夜读的人毕竟没养成夜读的习惯,坚持了还不到半个钟头,便 陆陆续续地回宿舍了。教室里又剩下以前坚持夜读的那几个同学。因为耽误了一 天课,陈家来学得挺专心,并暗暗盘算今晚走晚点儿,把落下的课补回来。   估计大叶快回宿舍的时候,陈家来回了回头。大叶正埋头写着,一点也没有 回宿舍的迹象。   眼看教室里就剩下大叶和陈家来两个人了,大叶还是不走。陈家来心里一动, 莫非大叶真要给我讲课?这样想时,陈家来并不敢肯定,一方面他觉得有些渺茫, 另一方面他担心自己再滋生了那种想单独与大叶在一起的渴望。如果这种渴望一 旦滋生而实现不了的话,他的心里一定会难受一番,他有过好多次这样的经验。   教室里真的只剩下大叶和陈家来两个人了。当大叶将一份精心保留的菜和一 个馒头放在陈家来面前时,陈家来感动得不得了。陈家来顿觉胃里饱饱的,一点 食欲也没有。大叶用命令的口吻说,哎,快吃了,吃完了我给你讲课。   陈家来傻呼呼地看着大叶,不说话。   大叶又命令说,哎,听见没有,快吃了,我给你讲课。   陈家来只好服从命令,说,这么多我吃不了,哎,咱俩一块吃吧。   大叶脸一沉,哎,你还愿不愿意我给你当老师?   当然愿意了。   那赶快把菜吃了,要不我可不收你这个学生。   陈家来只好吃菜,虽然没有食欲,但他吃起来还是感到很香。有一阵,陈家 来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大叶,眼里闪出一种非常生动的光,把大叶看得有些慌。 大叶脸一红,哎,看啥啊?   陈家来又埋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边说,哎,你猜这菜是啥滋味?   啥滋味?   像是在吃你,真是太香了!   大叶就忍不住地笑。   大叶开始给陈家来讲课。陈家来顺从地坐在大叶前边的桌子旁。大叶讲得非 常认真、仔细,字斟句酌,生怕表达不清楚。有时,大叶学着老师讲课时的口气 反问陈家来一句,或者征求陈家来的意见。陈家来感到非常亲切,说,哎,你还 真像个老师。   陈家来忆起小时在哪里见到的一幅题为《乡村女教师》的油画。画上的女教 师也绑着大叶这样两支长长的辫子,也是这种表情,这种姿势。陈家来第一次这 样真切地注视大叶的五官。大叶的面庞在陈家来的注视里愈发生动。   大叶讲话急促时,几星唾液毛毛雨一样溅在陈家来的额上,陈家来舍不得擦, 任唾液在额上叮出些痒痒的冲动。   陈家来珍惜大叶脸上绽开的每一个令他心旌神摇的表情。珍惜着,珍惜着, 就有些走神。陈家来傻愣愣地注视大叶的嘴唇时,大叶觉察到了,停止讲课,问 陈家来,哎,你咋了?   陈家来没反应过来,依然傻愣愣地盯着大叶的嘴唇看。大叶用书捅了陈家来 一下。醒悟过来的陈家来一阵慌乱,两手不知所措地乱搓。   大叶脸背过身,嗔道,哎,你真不懂事,为了不叫你落下课,我费了那么大 心思,你却心不在焉。   见大叶那么认真,陈家来内疚起来,正正身子,像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听 大叶讲。大叶觑了陈家来一眼,脸上又恢复了刚才那种讲课的神色。   时间迈动着看不见的小脚,步伐轻盈,神 态自若,把夜晚踩得安安静静。   40   大叶讲完几门主课,低头斜眼看着桌面,轻声说,哎,剩下的那两门课你自 己看吧,挺简单,一看就懂。   嗳。   陈家来呆呆地望着大叶的辫子出神。大叶收拾好书本,抬头看看陈家来,又 看看微微跳动的灯焰,伸个懒腰,柔若无骨地伏在了桌上。   陈家来探头将灯吹灭。   大叶低低地问道,哎,吹灯做啥?   不做啥啊,照得眼挺难受。陈家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   远天的月光透过窗玻璃,将教室里点缀得梦境一样。朦胧中的陈家来隔着桌 子看着朦胧中的大叶。寂静弥漫。   大叶轻声说,哎,过来坐吧。   陈家来急切、恍惚地站起身向后走去。   一坐下,陈家来就着魔般地紧紧抱住大叶。大叶没有反抗,任凭陈家来缠得 她喘不过气来。   陈家来用力死抱着大叶。累了,便松一松手,稍做歇息,又将大叶紧紧地抱 住了。好长时间,陈家来都在卖力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后来,陈家来轻揽起大叶, 气喘吁吁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大叶疼爱地扭过头,将唇用力触在陈家来的额上, 一种奇特的温热对陈家来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陈家来猛一仰脸,两人的唇热烈 地撞在一起。大叶赶忙扭过头,耸肩背对着陈家来,这时的陈家来完全成了一个 固执的孩子,站起身走到大叶的对面,拼命地寻找、靠近大叶的唇。大叶先是用 额抵挡着,又用腮,又用下颌,陈家来越加固执,大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 势。   大叶的阵线终于崩溃了,两个人死死吻在一起。   陈家来用牙咬着大叶的唇,全身的力量都在沸腾,都沸腾着向陈家来的牙根 涌去。大叶用力将唇从陈家来的齿间挣脱出来,颤着声说,哎,你咬疼我了。   陈家来稍一迟疑,一股强大的激情驱使他又抱住了大叶的头。两个人又吻在 一起。这次,陈家来不再像上次那样莽撞、强横,在他忘我的亢奋中渗进了不少 体贴、温存。两个人用唇相互爱抚着,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倾吐着倾心的爱恋。两 个人同时触到了那种血味的腥咸。陈家来用舌尖轻抚大叶的下唇,终于探到一小 块翘起的肉皮,一种爱怜之情向他袭来,他后悔不迭。   陈家来内疚得刚要缩回舌头,突然被大叶有力地含住了。陈家来能够感到大 叶暖暖的口水的滋润。大叶紧紧地向陈家来靠了靠,一手勾在陈家来的肩上。大 叶的手从陈家来的肩上无力的滑落下来,两个人疲惫地偎在一起。   ……   哎,咱也要期末考试呐。   我知道了,不知考哪些内容?   我帮你画画吧。   别了,明天再说吧。   考完试就放假。   放多少天?   半个来月。   这么长时间。   放假真没意思。   不放不行啊?   要是你说了算的话行。   ……   哎,你们村还有我的一个同学呐。   叫啥?   乔永莲。   我认得她。   你愿不愿意我到你们村去。   当然愿意了。   其实,愿意不愿意的,我去找人家,又没法去找你。   你啥时候去?   过了春节啊。   我在村头等你。   可不行,叫人看见了,弄的风言风语的。   没有事。   可不行,要是你家里知道,非把我想坏了不可,怨我耽误了你的学习。   不会的。   不行啊,我可不能给你闯出祸来。   光看你一眼还不行啊。   真的不行。   那……   十来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们都在家里好好复习功课吧,时间这么紧。   可……假期太长了   不是假期长,是你的心短。   咋短了?   咋短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吧。   我不说……我知道就行。   41   据学校这一学期文娱活动计划的安排,寒假前学校要召开一次文艺联欢会, 校团支部组织,各班班主任配合。这样,县一中眼下面临着两件大事。按惯例, 期末考试是应该摆在首要位置的,但校团支部书记是小于老师,小于老师年轻气 盛,事业心很强,在组织活动的过程中,免不了与班主任们弄出些小摩擦。   小于老师找各班班主任统计参加联欢会的学生名单。班主任都都为了应付, 打发班长弄了学生名单直接报给小于老师。小于老师见班主任配合得不够积极, 心里有些不满,并当着几个班长的面说了不得体的话。   课外活动,小于老师按名单组织人员开会。各班都在加紧时间复习,任课老 师不放人。小于老师气呼呼地去找班主任。高二(二)班的班主任正埋头批改学 生作业,见小于老师进来,很快悟出了缘由。两个人先是商量,后是辩论,最后 翻了脸,一起去找校长。校长打量了两个人一下,心平气和地说,你们去找教导 处协调协调吧,我有点急事,马上要出去一趟。   两个人又去教导处。教导主任从事教导工作多年,深深懂得学校工作的根本, 对期末考试比较重视,建议小于老师让步。小于老师义愤填膺,向教导主任质问 道,王主任,按你这样的说法,联欢会开不开都行了,那我干脆撂挑子算了,又 不是自家的,我这不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啊。   教导主任怕小于老师真的放下不干,把事情闹大了,赶忙解释。小于老师听 不进去,三个人弄了个不欢而散。   教导主任暗暗找到校长,陈明利害,叫校长为自己撑腰。校长犹豫了片刻, 为难地说,计划都排好了,再改不就显得没正事了,还是按计划办吧,以后排计 划时一定考虑得周全些。   于是,一到课外活动,县一中的校园里便排开了两大阵势。一边是讲课声、 读书声,一边是琴声、歌声,合成一曲很不协调的交响。   任课老师都不敢叫教室里静下来,因为一静下来,小于老师那边就占了上风, 而且那边的声音很吸引学生。任课老师苦着脸向班主任倾诉苦衷,几个班主任不 服气,联合去找小于老师。   小于老师,我们不反对你排练,但得分个时候,利用业余时间,不能影响上 课啊。   课外活动不是业余时间?噢,你们是要我放学以后排练,放学后,你们拍拍 屁股走了,叫我在这里加班,又不多拿钱,我凭啥卖这傻,你们想得倒美,你们 咋不放学后再上几节课呐?   ……咋弄也得分清主次,有个轻重环节啊。   算了吧,噢,你们干的都是主的、重的,我干的就成次的、轻的了,你们凭 啥比我尊贵,凭文凭,凭能力,还是凭肚子里的下水?再说我也在班上任课,有 本事,向课堂四十五分钟要成绩,别插下头没晌没夜地死钻!   几个班主任没了下话,灰溜溜地回办公室去了。   一个老教师摘下老花镜,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唉,现在的年轻教师越来越 不像话了,简直是不务正业!   这话由一个平时跟小于老师关系不错的老师传给了小于老师。小于老师气得 一跺脚,来到资料室,翻到一份红头文件,找出一句“不要一味地追求升学率, 要积极开展文艺、体育等各项活动,丰富校园生活,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的 合格人才。”用红笔重重地圈了,趁那个老教师上厕所时,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他 的桌上。   以后,那个老教师见到小于老师,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笑叹一句,小于老师 年轻有为啊。   小于老师谦虚地答道,夏侯老师,咱可不能与您老相比,您老才是德高望重 来。   小于老师任课班级的班主任来找他,坐在小于老师对面支支吾吾说了半天, 小于老师才听出了点眉目。这位班主任的意思是小于老师 那么下力地搞排练, 可别疏忽了班上的功课,以免在级部里拖了他班的后腿。   小于老师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朱老师,你以为我是你里买的牲口啊,叫我上 东我就上东,叫我上西我就上西,整天听你吆三喝五的,我任的课成绩不好,我 负责任,管你屁事!   那位班主任讪讪着走了。   小于老师抓紧时间排练。期末考试的复习也在紧张地进行。时间如梭,转眼 间便织出了一大卷往事。   42   期末考试持续了三天,接着又举行完文艺联欢会,县一中今学期的学习任务 算是画了个 圆圆的句号。学生们紧张一番,又轻松片刻,再加上临近春节,疲 惫的脸上渐渐露出喜色。   考试成绩下来,陈家来和大叶都很满意。特别是陈家来,各科成绩的总分在 班里排在第五名,被班主任吴老师划进了尖子生行列。   按学校规定,非毕业班于阴历二十三放假,毕业班可以延长到二十五。高三 (一)班的班主任吴老师思考了一阵,喊来班长,叫班长到班里下通知:二十七 放假。   吴老师忽略了一点,阴历二十六是县城的最后一个年集。乡下人对年集挺重 视,即使经济条件差,买不起要买的东西,到集上来看看凑凑热闹的欲望也很强 烈。   这一天,天不亮,集市上便已人来人往了。昨晚已有不少小贩历经跋涉,弄 条油腻的破棉被往身上一裹,机警地侯在集市上了。   太阳刚把空气烤出点温热,集市上已熙熙攘攘,人潮翻滚。爆竹声,喇叭声, 叫喊声,搅成一片,把个天空扑腾得颤动不已。   县一中与集市隔着一道砖墙,学生坐在教室跟处在集市里差不多,只是少了 份拥挤。吴老师皱皱眉,望望窗外,再皱皱眉向窗外望望,无可奈何地叹气。   许多学生的家长、亲戚或者邻居趁赶集的空顺便来找学生。有的隔着窗玻璃 向教室里张望,有的“当当当”对着教室门猛敲,有的干脆一用力把教室门推开, 抛出一大串方言土语。   吴老师终于耐不住了,心一横,决定打扫打扫卫生叫学生放假。   大叶本来跟陈家来约好放假后一起走的,她的一个表妹风尘仆仆地来找她, 说姨(大叶娘)让她专门来叫大叶,家里忙不过来,要大叶请假务必今天头午回 家。大叶心里发凉,又想不出办法,她知道家里的事多,弟妹又小,帮不上忙, 便把表妹安在宿舍,去找陈家来。   陈家来和丁文权正站在窗台上擦窗玻璃,认真又有些笨拙。大叶笑着招呼道, 你俩越擦越看不见天了。   要是你,还不如我俩。丁文权小声说。   不如你俩擦得脏啊。大叶还是听见了。   陈家来站在窗台上,回不过头,知道大叶来,心里自然发生了不少变化。   大叶对着陈家来说,陈家来,你的同学来找你呐。   在哪里?   在校门口,快去吧,我替你擦,别叫丁文权觉得吃了亏。   没有事,你去吧陈家来,同学一场,这么点小事,还犯得上计较。丁文权笑 着辩解。   陈家来谨慎地跳下窗台,急匆匆地向校门走去。   校门口,几个孩童正在燃放爆竹,点燃后,匆匆捂着耳朵躲开。   陈家来走出校门,感到寂静的同时,爆竹响了。陈家来吓了一跳,一片嗡嗡 声在听觉里回荡。孩童们大笑起来。陈家来气得追赶其中的一个,做出很凶的架 势。孩童们一哄而散。   我的同学在哪里啊。陈家来正纳闷,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陈家来回过头, 是大叶。   哎,咋没有人?   我不是人?   你不是说有同学找我吗?   我不是你的同学?   陈家来这才反应过来。大叶将她和表妹一起回家的事一说,陈家来心里茫然 无措。见陈家来这副样子,大叶动心地安慰他,哎,其实我也不愿这样,没办法 啊。   陈家来不说话。   大叶捋着辫子,继续说,看你这样子,把我弄得也不好受了,哎,说不定假 期我们还能见面呐。   真的!啥时候?   啥时候你别管,我要去的话,保证能找到你。   陈家来脸上渐渐溢出了笑容。   第三章   43   寒假里,陈家来一直没有见到大叶,而大叶的那句话却时时萦绕在他的耳边, 叫他越来越迫切地感到大叶很快就要来了。好几次,陈家来独自来到村头默默地 向远处眺望,他坚信只要大叶一出现,不管多远,他都能辨认出来。然而大叶始 终没有出现。   陈家来并不失望,他坚信大叶一定会来的,今天不来明天,明天不来后天, 后天不来……有了这种盼望,日子变得不再漫长。   其实,从内心里说,大叶的迟迟不来,已反复引起了陈家来的失意,只是他 不敢正视。在陈家来的幻想中,一切是那样美好,那么令他充满了幸福的向往。 他不敢失望,因为失望意味着一种圆满的破碎。陈家来用一种满怀信心的期待, 支撑着他的眺望,非常乐观地等待大叶的到来。   陈家来找到一种安慰心灵的办法,就是幻想。陈家来眯起眼向远处眺望一会, 集中精力动一个念头。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模糊中,大叶从远处向他走来。大叶 走路的姿势,脸上漾动的表情,甚至与陈家来打招呼时的手势都那么清晰可见。 陈家来陶醉在自己痴迷的幻想里,直到村边有熟人跟他打招呼,才慌乱地醒悟过 来。   熟人走后,回味一下幻想中的画面,陈家来心满意足地感到精神振奋。   陈家来盼来“大叶”,是在开学的前一天。那天,陈家来本想不来村头,觉 得就这一天了,大叶不可能来,反正后天就开学了。再说,就是大叶来了,也能 想法找到陈家来。陈家来相信大叶的本事。在县一中,那时大叶还没调座位,与 陈家来、王芹、丁文权正说着闲话,大叶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瓜,“哎哟” 一声站了起来。   啥事?王芹问。   我差点忘了,一个亲戚捎信要我帮着买玻璃,等着用呐。   噢,就是昨天来找你的那个?   可不。   他不是说没带钱来啊。   没带钱也得办,急着用呐。   咋办?   这点事还把人憋死,这么大个县城,咋弄还找不到个熟人,临时借点钱,买 后找个顺路的拖拉机捎去不就完了。   丁文权、王芹、陈家来三个人都怔住了。在他们看来这可不像大叶说得那么 简单,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别说买玻璃,就是有急事急着用三毛、五毛的, 也没处借。   三个人异样地看着大叶,眼光里明显地流露出不相信,都觉得大叶说得有点 虚。   不行,我得走,再不去人家就下班了。   我跟你去。王芹有些好奇,挺想跟大叶去见识见识。   去就去,我正愁没有帮手呐。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吃饭前,王芹回来了,风尘仆仆的,不停地捋弄头上那一绺不够黑也不够亮 的头发。丁文权关心地问,王芹,大叶那事办成了没有?   啥事?   大叶买玻璃的事啊。   早办成了,大叶可真有能耐,咱不行。   丁文权和陈家来面面相觑,同时挤出一副敬佩的表情。自此,在陈家来与大 叶的交往中,大叶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又加深了一步,而陈家来从心眼里很愿承 受这种气势。   明天就要开学了,陈家来惦着几道还没有做完的作业题,便早早地起了床。 刚打开书本,院门咣当响了一声,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家来走近门口, 是舅母。   舅母头发散乱,脸上汗津津的,一副焦急的神情。陈家来母亲赶出来搭话。 原来,小表弟在外边玩,有人送给他一个爆竹,小表弟玩了一会装进兜里。回家 后,小表弟又掏出爆竹在灶台边玩,不小心燃着,把手炸伤了。   听邻居当老师的陈大勇说,这伤得赶快去医院,弄不好会得破伤风,有生命 危险。并举例子说,他班的一个叫邱小涛的学生,如何被爆竹炸伤,家里如何不 在乎,结果,邱小涛的伤势越来越重,竟发起高烧,说胡话,喘不过气,脸憋得 如何吓人,送到医院,医生说晚了,白白糟蹋了一条小命。   舅母一听急了,赶忙大呼小叫地把正在村调解委员家打扑克的舅舅找回来, 要去镇医院,担心钱不够用,便去向陈家来母亲借钱。   陈家来母亲拿了钱执意要跟舅母一起去医院,嘱咐陈家来好好看家,便和舅 母急匆匆地走了。   母亲和舅母一走,陈家来就有些心神不安。小表弟是舅母唯一的儿子,长得 虎头虎脑,很有一些英雄气概。平日里上学回家,陈家来挺愿意跟小表弟闹着玩。 小表弟是同辈中的王,别人害怕他,事事向他让步,这一点很叫小时常常被一个 叫铁蛋的伙伴欺负的陈家来羡慕。因为与小表弟是亲戚,那种羡慕逐渐转换成骄 傲。一谈起小表弟,陈家来就来了精神,那种喜形于色的表情,像是在谈论自己 一样。   小表弟叫爆竹炸伤了!刚才舅母跟母亲紧张地谈话时,陈家来有些发懵,没 太反应过来。母亲跟舅母一走,院子里一静,陈家来立刻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不 行,我得去看看。陈家来扔下笔,草草地将门一锁,向车站赶去。   走出几道宽宽窄窄高高低低的胡同,隔着一片横七竖八堆着草垛的麦场,陈 家来远远地看见了车站。一辆油漆剥落的大客车正沉沉地停在那里。快走,陈家 来加快了步伐。大客车还是缓缓启动了。待陈家来赶到那里,车站上早已空无一 人。   陈家来站在空荡荡的车站上,脑子里满是小表弟血糊糊的小手。   又一辆客车停在车站,司机探出头,冲陈家来道,等车的,快上车!   惊醒的陈家来赶忙摆手。司机一瞪眼,厚厚的嘴唇裂出一副野蛮相。汽车扬 长而去。这时,陈家来才从小表弟那中血糊糊的小手里走出来,发现自己站得很 不是地方。   车站在村头,西边离车站二十多米的地方有一堆石头,是村里人备下盖房用 的。前几天,陈家来等大叶时,就是在那堆石头旁。   陈家来不由自主地向那堆石头走去。石头周围全是陈家来的脚印,看来这里 还没有人来过。望着自己那些横横竖竖方向不一的脚印,好多心思、幻想、期盼 在陈家来的脑际交错着出现。寒假终于过去了,寒假就这么过去了,陈家来心里 泛起一波隐隐作疼的激动。   陈家来找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周身的疲惫多少有点缓解。他出神地望着地 面。他为自己的脚印能够保存得那么完好而感动。大叶的脚印若在里面多好,陈 家来突发奇想。虽然这想法一点根据也没有,但他还是被自己突发奇想温暖了一 下。   陈家来坐在那块干干净净的石头上,石头的寒意开始向他进犯,他像没有感 觉到一样保持着平静。陈家来知道,现在见到大叶就像在自己的那堆脚印里找到 大叶的脚印一样根本不可能了。他低着头,用理智悄悄平息了前几天那种迫切的 盼望。   陈家来盯着地面。地面渐渐立了起来,立成一堵无边无际的墙,将他挡在了 一方。陈家来知道越过这道墙的唯一途径就是想法消灭一些时间。只要到了明天, 只要开学后到了学校,一切就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陈家来移动目光,设法弄出一些新的发现来消磨时间。一块石子,一颗干瘪 的子粒,一枚草叶,都会引起他的极大兴趣。   不知过了多久,陈家来随意抬了抬头,目光立刻被远处一个正在向这边靠近 的人影吸引了。高挑的个子,两只长辫……是大叶。陈家来呆呆地朝那个方向望 去。来人显然注意到了陈家来痴痴的遥望,也伸来目光,继续向村子靠近。   陈家来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下等待那个影子的到来。直到来人与他错过,倾斜 着朝他的后方走去。走到距他已经十来米远的时候,陈家来才回过神来。大叶咋 不跟我说话?陈家来蓦地从那块干净的石头上站了起来。   陈家来的反常的行为早已引起来人的注意,实际上,来人走到距陈家来最近 的一个位置时,曾经犹豫着停了停,见陈家来没有反应,才不解地朝后走去。   陈家来站起身望着错过的那个背影,紧张兮兮的,就差喊出声来。来人敏感 地停下脚,回头朝陈家来看,站立的姿势有些不太自然。   来人不是大叶,只是跟大叶有点象,高挑的个子,两只长辫……   来人是陈家来读小学三年级时一位娇里娇气的同班同学,曾有过“酸小姐” 的绰号,陈家来没有认出来。   44   十多天不见,学校竟有些陌生了。校园里空荡荡,偶有同学结伴走过,只是 做短暂的停留,与以前那种吵嚷拥挤的气氛形成显明的对照。   各种颜色的爆竹皮被风赶往四周的墙角,颤动着,飞扬着,风一停,便各自 找一个位置,静静地守在那里,准备着被另一阵风摆布。   几株燃放过的烟花筒,孤零零地横竖在操场和周围的甬道上,有的已被路过 的人踩扁,但身上那层花花绿绿的包装依然耀眼,依然能勾引起人们对那些五彩 缤纷的火花的回忆。   在乡下,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春节几乎可以用爆竹、烟花或一件新衣服代替。 男孩子盼春节,完全是冲着爆竹、烟花来的,女孩子则是为了得到一件新衣服。 其余吃好吃歹,长一岁减一岁,月圆月缺,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   春节过去了。一些事情需要从头做起,一些事情只要接上去年的茬向深处向 透处延续就行。对于陈家来,春节像一张模糊的纸,尽管能从上面隐约看出点字 迹,但他并没有心思细看,只是盼着赶快将这张纸翻过去,读到新鲜的内容,许 多事情等着他向更深更透处延续。高考在前面等着他,大叶在前面等着他,这两 种等待像他的两只眼,闭上一只就不得劲,闭上两只就会一片漆黑,只有两只眼 都睁得大大的,才有法行走。   陈家来见到的第一个同班同学是丁文权。丁文权正在高三(一)班和高三 (二)班教室间的走廊里散步,或者说是闲走。   丁文权换了一顶灰白色的鸭舌帽。裤子还是寒假前那条,只是比寒假前少了 不少肮脏。上衣是新的,是一件极不标准的西服。丁文权的这套装束,若是现在 出现在街上,肯定会惹人忍俊不禁,而那时却显得很精神。   丁文权一看见陈家来,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与陈家来握手,确切点说是像猴子 抓树枝一样死死握住了陈家来的两个手指头。陈家来感到有些疼,想挣脱,但丁 文权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   丁文权笑嘻嘻地说,陈家来,你过春节过得白了。   陈家来没敢点头,因为他一时没能想出变白的理由,反而发现丁文权脸上又 黑又瘦,心想,寒假里,这家伙还不知咋疯跑呐。   走进教室,同学已到了大半。尽管陈家来很早就从家里动身,因为家里学校 太远的缘故,紧赶慢赶,到校时还是算不上早的。   陈家来同几个比较熟悉的同学打声招呼后,来到自己的座位,心里顿觉怅然。 他没有见到大叶。按说大叶家离校比陈家来近十多里,莫非大叶从家里动身晚了, 要这样,自己晚走一会,说不定能在路上碰见大叶。陈家来后悔起来。   若是大叶在路上有意等我,可就糟了。陈家来寻思着,前面桌旁的瘦小女生 王芹大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唉,大叶咋还不来呐,说好了要跟我去买纱巾的。   大叶不是还没来啊。陈家来不加思索地赶忙插话道。   王芹转脸看看陈家来,答道,早来了,叫高三(二)班的女宿舍长找去了。   找她做啥?   说是重新制定宿舍规章制度啥的。   大叶又不当干部,找她制定啥规章?   这不说人家大叶能啊……   本来王芹还有话要继续说,说到这里,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话咬住了。 陈家来听出王芹在说大叶时,话里多少带着点妒意。   王芹将话停住的瞬间,定定地看了看陈家来,这一看,把陈家来看得有些心 慌。莫非王芹知道了我跟大叶的事?不能吧,我俩又没露出啥把柄,就是说话勤 了点,这在班上算不上啥稀奇的。不过,得防着她点,这个王芹,别看他怯怯的 样子,实际上挺精明,看她那眼,贼溜溜的。   陈家来不再跟王芹说话,尽管王芹坐的姿势斜对着他,似乎还有多谈几句的 兴致。陈家来哗哗啦啦地翻书,用翻书声掩盖内心的不安。   大叶来了,含着笑,心平气和的样子。   大叶,你咋才来?王芹站起身。   人家宿舍长不叫走,啥办法?   别装小了,宿舍长对你服服帖帖的,我又不是没见过,咋敢管你。   大叶径直走到王芹的桌前,茬开王芹的话说王芹,你不是说要买纱巾啊,还 买不买?   咋不买,我都等急了。   那,快去吧,趁着班上人还不全。   走。王芹机灵地离开座位。   王芹走在前面。大叶转身时,扭着腰将两只辫子甩了甩,很随意地看了陈家 来一眼。大叶看得随意,眼神却很集中,像绣花针一样, 细巧地,准确地,很 有力量地刺了陈家来一下,把陈家来刺得有些激动,有些心疼,又有些恍惚。陈 家来从大叶的眼神里读到了异常丰富的内容,心里禁不住翻江倒海起来。   大叶和王芹一走,陈家来暗暗埋怨王芹,这个王芹,就是你事多。他想,如 果大叶不走的话,一定会再多看自己几眼,说不顶还会做出一些表示。过一个寒 假,大叶变得更俊了,对了,大叶头上的白色塑料发卡真好看,上面好象有一朵 小花,啥花没看清,都怪王芹……   陈家来正愤愤地数落着王芹的不是,偏偏王芹又来叫他。   陈家来,你出来一下。   啥事?陈家来没好气地说。   别管啥事,你出来就行。   ……陈家来没说话,实际上是回绝了王芹。   你不出来算了,有人找你……我不管了。王芹赌气往外走。   肯定是大叶找我。陈家来后悔不迭地合上书赶出来。王芹本来走在前面,见 陈家来出来,斜了陈家来一眼,放慢脚步,等陈家来一赶上,待答不理地说,陈 家来,大叶找你呐,在校门口。说完,王芹停下不走了。   陈家来来到校门口,大叶不在。陈家来的 目光往旁边一扫,大叶正静静地 站在那棵老柳树下,朝这边望。大叶肯定有意选的那地方,老柳树真好,那么大, 那么牢固,陈家来想着向大叶走去。   陈家来没想到这次来到大叶面前自己能保持得这样平静,更加大胆地看大叶。 因为大叶侧着身,陈家来看清了大叶发卡上的花,是两朵蔷薇花。   大叶像是也很平静。   寒假过得咋样?   行啊。陈家来一说出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些言不由衷,又想不出合适的话。   寒假里,寒假里本想去你们村的,一些事脱不开,没去成。   噢。   其实去不去的没啥要紧,反正去了咱俩也不能单独在一起,倒不如不去,一 些事静下心来想想,也挺有意思的,你说呐?   陈家来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哎,你点不点头的,我可不相信,你看你看人那样子,叫人都不好意思了。   陈家来慌忙低下头,不敢看大叶。大叶笑了,声音很轻。   哎?   嗳。陈家来抬起头来。   寒假里,还不知你咋恨我呐。   咋……不……不恨你。   看你结结巴巴的样子,我也不相信,唉,恨就恨吧,你若真不恨,我还真有 些失望呐。   陈家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大叶。   哎?   嗳。   晚上咱去爬山吧,你愿不愿意?   去哪里爬山?   城西那座啊。   啥时候?   下了晚自习啊。   陈家来受宠若惊地接连点头。   大叶抬头朝陈家来身后的方向望了望,说,哎,王芹来了。   陈家来忽地想起在教室里时王芹那种定定的目光,便问大叶,咱的事王芹知 道了?   大叶脸一红,知道啥?不可能。   大叶移了移身子,跟王芹打招呼,王芹,你咋不快走?   咋快?人家陈家来一听说你找她,拔腿就看不见了,我追不上。王芹尖声尖 气地说。   别乱咬人了,我还不知道你那股罗嗦劲。   王芹走近,大叶跟她说笑着走了。陈家来往校门走几步,回过头朝她俩看, 正好看见王芹踮着脚,嘴附在大叶耳边说话,大叶一听,愤愤地把王芹推开了。 王芹扔了句话跑在前边,大叶扬起手去追王芹。   45   陈家来站在操场南边的暗影里,密切注视这对面从教室里出来的人。下晚自 习还不到五分钟,大多数同学已陆续走回宿舍,还有几个结伴出了校门。几个同 学接近校门时,其中的一个停下来,站着朝陈家来这边看。陈家来以为自己被看 见了,赶忙仰起头,装作看天的样子。谁知那位同学径直朝这边走来,陈家来紧 张起来,心跳也开始加速,心想,他过来后,我咋说呐。   那位同学弯腰捡起一件东西,凑在眼前看了看,举起手,朝另外几位同学喊 道,哎哟,我看着就明晃晃的,像个钢笔帽,你们看,真是支钢笔,比我那只破 笔强多了,大年回来就发财,看来我今年升学准没问题。   几个同学呼地围过来。其中一个羡慕地说,你这家伙尽办好事,那天捡了伍 元钱,今天又弄了支钢笔。   干脆给我吧。一个同学猛地抢过笔,往外跑去。捡钢笔的同学急了,撒脚去 追。其余同学也跟了出去。   陈家来舒了口气,向教室那边望去,发现大叶正站在走廊边上向四下里望。 陈家来急忙从暗影里走出来,举手伸了个懒腰,以引起大叶的注意。大叶真的看 见了,对着陈家来朝门口摆摆手。陈家来立刻领会了大叶的意思,匆匆向校门走 去。   出了校门约十几米远,陈家来回头望了望,见大叶已走出校门朝他这边来, 便放心地往城西走。   城西的山叫张家岭,山顶光秃秃的,山腰以下错综着几排梯田,梯田间夹杂 着几片柏树林和几棵核桃树。课外活动时,陈家来跟同学到这座山上来过,对通 向山上的路有点熟了。   来到山脚下,周围变得寂静下来。带着寒意的空气异常清新。空气中夹杂着 远处树林里柏树叶的香味,时浓时淡。   陈家来不禁想起小时候上山砍柴的情景。那种香味比现在浓烈多了。家乡的 山要比这里的高,比这里的陡峻,树林要比这里的广大,比这里的茂密。几个伙 伴打打闹闹着上山,其乐无穷。那时,真像书上说的,无忧无虑,高兴了,就蹦 蹦跳跳,懊丧了就沉默寡言,受了委屈就哇哇大哭,一点也不心疼眼泪。那时他 们都不知道“感情”究竟是啥东西,所以活得无牵无挂,活得无拘无束。而现在 陈家来渐渐懂得了,虽然不够明确,但已有相当深刻的感悟,对大叶,他已到了 割舍不下的地步。陈家来觉得他早已把自己许多最宝贵的东西都寄存在大叶身上 了,一旦失去大叶,他顷刻就会变得一无所有。反过来,只要大叶在,他就会有 无穷的力量。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为了大叶,自己付出多大代价都值得,都不后 悔。   远处柏树林里传来一阵阵涛声,像是起风了,陈家来和大叶这边却很平静。 有一刻,陈 家来深深地陶醉在自己和大叶的脚步声谱成的和弦里,隔着那样一 段距离,一轻一重,一远一近。多么美妙的声音啊!两个人渐渐走到一起,两颗 心渐渐走到一起,两条路渐渐走到一起。多么美好的夜晚啊!一切混乱的噪音被 滤去,一切碍眼的色彩被滤去,一切烦躁不安的情绪被滤去。   陈家来站住脚,回头看了看,见大叶正低着头走路,心想,大叶一定和我一 样也正陶醉在这种心境里。于是回过头继续沿着山路走。大叶像看见他回头一样, 喊住了他,哎,慢点走啊,我跟不上。   陈家来为这话怔了怔。这话好象在哪里听过。对了,是在本村读初三时,那 天下了晚自习,郭玲就是这么喊的。同样一句话,同样是在夜里,同样只有两个 人,只是说这句话的人不同,现在,陈家来对这句话的反应与那时多么不一样啊!   那时,陈家来听到这句话时是一种不安、羞耻甚至气愤混在一起的复杂心情。 而现在,听到这句话,陈家来感到很亲切、镇定,好象早就有这种期待,从心里 升起一种自豪感,觉得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许多,成了真正的男子汉,觉得自己应 该树立起一个坚定形象,努力做些什么。   陈家来站着等大叶。两个人走成了一前一后。大叶说,哎呀,以后晚上可不 出来了,恁吓人。   啥吓人的,又没有狼来吃咱。   有老虎才好呐,一口把咱俩吃了,保证能出大名。   出名啥好的,咱俩只要好好的,比啥都强。   你真没出息,老师不是讲过好多次,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   出名也不能这样出名啊,像咱书上学的那些英雄,那个才过瘾呐,死了多少 年了,还让人念叨。   没想到你还挺有雄心的,刚才我说的被老虎吃掉的话是同你开玩笑。   我知道,别说这里没有老虎,就是有也不会吃咱的。   为啥?   我不说。   你不说我不跟你走了,我要回学校。大叶真的站住脚,做出往回走的样子。   陈家来赶紧凑过去。我说,我说。   你快说。   我说就是老虎来了,也不会吃咱俩的,你想,咱俩都这么爱情了,谁见了不 感动,还舍得伤害咱俩?   真没羞,啥时你也学会说俏皮话了,可惜你这话说得质量不高,亏你还是班 里的语文尖子生。   咋?   还这么爱情呐,“这么”是副词,“爱情”是名词,名词和副词根本不能直 接搭配的。   “爱情”是名词?   就是。   我记得不是这样的。   你记错了,其实你也不一定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的。   知道,我查过词典。   嘻嘻……大叶笑得前仰后合。   陈家来有些僵。大叶停止笑,替陈家来解围,声音很低,语气也很亲切,哎, 我可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其实,我懂得你的意思的,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谁也 不会伤害咱们的。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彼此隔得距离很近。偶尔,大叶的衣角触到陈家来的衣 角,陈家来感到十分亲近,刚要激动,大叶迅速闪开了。陈家来有点失望。几次 失望之后,陈家来想起了一个办法,走着走着,突然停止不动,而大叶还有向前 走的惯性,身体便重重地触了陈家来一下。这重重的一触大大弥补了大叶躲闪时 陈家来产生的失望。   起初,大叶以为陈家来是无意的,反复几次之后,渐渐看透了陈家来的心思, 心里一热,嘴上却说,哎,你真坏。   咋了?   咋了你知道。   陈家来知道大叶觉察了自己的秘密,有点不自然,但还是试着做了一次,大 叶又上当了。陈家来心里一热,知道大叶也有意跟自己亲近,那种亲近大叶的渴 望更强烈了。两个人不说话,彼此被一种热烈的寂静包围着。   拐过一道山坡,星月的光芒被挡在了背后,前面昏暗下来,大叶不小心绊了 一脚,正要跌倒的瞬间,猛伸手抓住了陈家来的胳膊。陈家来没有防备也随着跌 倒,因为跌倒时两个人都做了一定程度的抵抗,所以跌得都不重。两个人坐在地 上,陈家来急切地问,咋样,跌疼了没有?   没事,你呐?   我更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两个人对望着小声笑起来。   过了一会,陈家来站起身,刚要往前走,被大叶喊住了,你要去呐?   你不说爬山啊,这才爬了一半呐。   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黑灯瞎火的,爬那么高做啥?   那咋办?   在这里坐一会,就回去。   陈家来顺从地坐下。两个人在黑暗中相互对望着,对方的形貌渐渐清晰起来。 陈家来忽然感到有一股强有力的冲动撞击着胸腔,使他有些不能自抑。他慌乱地 向大叶靠近,耸起身,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大叶的一只辫子。   大叶的辫子光滑、柔顺,淡淡的香皂味和浓浓的体香飘散开来,使陈家来涌 起一种久违了的感觉。陈家来紧紧地抱住大叶,闭上眼,将下颏抵在大叶的发上。 大叶移了移身体,也紧紧地抱住陈家来,两个人同时感到被对方牵引的力量。   陈家来抬起头,出神地望着大叶黑暗中熠熠生辉的面庞,郑重地吻一下大叶 的额,然后情不自禁地叫他的吻在大叶白皙的面庞上扩散。大叶喘息着,娇嗔地 埋怨陈家来,哎,你要给我洗脸啊?   就是给你洗脸。   我脸上可有雪花膏,不怕把你药着。   怕啥,更香。   你把我的雪花膏都吃了,风一吹,我的脸皴了咋办?   不会的。我这样给你洗了脸,你一定会变得更俊。   大叶用力抱了陈家来一下,在陈家来腮上回报一个深深的吻。   陈家来吻住大叶的双唇,舌尖用力舔着,接连咽下大叶的口水。偶尔,大叶 的舌尖触到了陈家来的舌尖,一种奇异的感觉勃发了陈家来的激情。大叶藏起舌 头,陈家来的舌尖固执地探询,不依不饶,大叶竭力挣扎出来,嗔道,哎,可憋 坏我了。   陈家来道声歉,抱住大叶的头,又吻住他的双唇。这次,陈家来变得不像以 前那样蛮横,并且在大叶的鼻孔和自己的腮之间留了点缝。陈家来的舌尖还是固 执地寻找大叶的舌尖。终于,大叶屈服了。两个人都产生了轰轰烈烈的感受。   忽然,大叶的身体急剧颤抖起来。陈家来将搂着大叶腰的一只手拿开,惊讶 地问,哎,你咋了?   大叶不说话,低着头。   陈家来又问。   大叶还是不说话,抬头看看陈家来,怯怯地靠过来,与陈家来偎在一起。陈 家来心有余悸,不敢像以前那样强烈地亲近。大叶抬头看看陈家来,呼了口气, 说,你真……散了,咱说说话吧。   于是两个人悄悄地说话。憋了一个寒假的话太多了,真想不出从哪里说起好。 两个人说得乱而无序,但很投机,很多话都能引起强烈的共鸣。两双手紧紧握在 一起,握出了汗,握出了温暖。   终于无话可说了。严格地说,已经到了不用说话的那种境界。两个人默然无 语,两个人都深深地感到他们已贴得非常非常近了。   大叶站起身,走到山坡的高处,朝县城那边望了一会,走回来,温柔地对陈 家来说,哎,不早了,咱该回去了。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很轻松。期间,两个人断断续续地停下来拥抱了六次, 三次是陈家来主动的,另三次,是大叶主动。   街上很静,陈家来和大叶一前一后往回走,因为街上没人,所以用不着躲避。   县政府大楼顶层的一道窗口还亮着灯光。陈家来和大叶都听说过,那里住着 一位作家,是从乡下来的。作家是自学成才,受了很多苦,终于有一部中篇小说 获了奖,接着改编成电影。从此作家声名大振,调进了县文化局,从事专业创作。 作文课上,班主任吴老师多次介绍过作家的事迹,很感人。   有一段路,陈家来和大叶都边走边向那道窗口望,心里充满了敬佩和崇拜, 因为以前两个人谈话时,陈家来曾流露出将来要当作家的愿望。大叶劝陈家来说, 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关键是学好功课,争取升学,争取一个深造的机会,其实 你的数理化成绩也不错,千万别顾此失彼,只要熬过高考这一关,有的是叫你发 展的机会。   来到校门口,铁门早已关了。因为两个人早有准备,都没有感到吃惊。大叶 问陈家来,哎,你能不能爬过去?   能,比这个再高我也能爬过去。   我才不听你吹来,你先爬吧,可要小心点,千万别大意,手抓牢了才能落脚。   那你呐?   不要紧,我能爬过去的。   陈家来看看大叶,开始爬大铁门。陈家来有意在大叶面前露一手,动作干净 利落,一会,就站在了铁门里边。   大叶爬铁门时,动作很谨慎,很稳。陈家来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起初心里 有些紧张,担心大叶有闪失,渐渐地,心情不再紧张,反而被大叶美丽的形体吸 引住了。直到大叶轻轻跳在他身边,陈家来才从痴迷中清醒过来。   走吧。大叶靠近陈家来,两个人心领神会地紧紧拥抱了一下,各自心满意足 地朝自己的宿舍走去。   46   灯早已熄了。月光透过窗玻璃努力驱赶着屋里的黑暗,屋里还是朦朦胧胧的。 走进宿舍,宿舍里的人睡得正香,一点动静也没有。陈家来不小心踢了一个同学 的脸盆,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宿舍里静悄悄的,没有反应。   陈家来小心地走到床前,铺开被子,他知道现在离天亮的时间已经很短,睡 不多久了,便穿着衣服钻进被窝里。   陈家来侧身向左躺下,觉得有些不得劲,翻了个身,侧向右边,于是不可回 避地看到对面邻床上那张月光照着的脸。蓦地,陈家来心里像揉进几粒沙子一样 不舒服起来。邻床已不是卢其勇了。   正像卢其勇春节前说的那样,春节后他没来县一中,现在,也许正雄心勃勃 地忙着复习,准备着参加下面的中考吧。   也像卢其勇说的那样,只要他一离校,很快就会有人来钻他的空子。这个人 非常准时地钻了卢其勇的空子,开学的第一天就来了,而且比陈家来来得还早, 当时,陈家来一见到他就狠狠地吃了一惊,只是心里一直惦着大叶,没来得及懊 丧。现在,这个人就躺在陈家来对面,陈家来刚才的不快就是引他而起。   他是部敬财,陈家来洼峪镇中学时的同学。与卢其勇相比,跟部敬财接触要 棘手得多,部敬财像一团乱草,看一眼,陈家来就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离开洼峪 镇中学来县一中的第一天,陈家来在路上碰见过部敬财,跟部敬财搭话,部敬财 没理陈家来,陈家来被部敬财的莫名其妙气得不轻。而开学的第一天,部敬财又 成了陈家来的同学,还睡在邻床,陈家来越想越别扭。   烦乱间,陈家来见部敬财的被子动了动,赶忙闭上眼睛,又有些好奇,便从 窄窄的眼缝里看部敬财。部敬财睁眼朝陈家来这边看了看,很快又闭上眼睛。眼 睛一睁一闭,虽然时间很短,陈家来还是从眼缝里看清了部敬财那中很振奋的眼 神。   这家伙刚才装睡,这么晚了还这样精神。   这么想着,陈家来翻身侧向左边。还是不得劲,准确点说是有些硌得慌。陈 家来伸手一摸,是兜里装的东西在作怪,对了,兜里装着好几团废纸呐。陈家来 伸手掏兜里的废纸,掏着掏着,兜里一件东西给了他温柔的一击。   一块手帕,大叶的,是今晚在山上与大叶拥抱时陈家来悄悄偷来的。偷大叶 的手帕,是陈家来在寒假里产生的念头。   寒假里,陈家来去村头等大叶,没有等到。渐渐地,陈家来觉得大叶像只断 线的风筝,在天上飘忽不定,自己站在地上,干着急没办法。如果有一天,风筝 飞得看不见了,自己手里空空的,什么也剩不下,那多惨。虽然陈家来觉得这不 可能,因为一时见不到大叶,他还是这样向坏处想了。   于是,陈家来盼着手里能有一样大叶的东西。啥东西呐?当然是大叶的手帕, 陈家来不加思索地产生了这个念头。   陈家来掏出大叶的手帕贴在脸上,柔柔的,软软的,像贴着大叶的脸一样。 那种大叶身上的奇特气味向陈家来袭来,陈家来不由自主地陶醉了。陶醉中,满 身疲惫隐隐传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刚才因部敬财惹起的不快早已烟消 云散。陈家来沉沉地睡着了。   47   班上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叫于青的女生得了阑尾炎,得住院做手术。于青干 干净净,秀秀气气的,只是脸色白得有些过分,四肢也缺乏活力,走起路来拘拘 谨谨。这样一副孱弱的身子,无论得什么病,什么时候得,都不是稀奇和突然的, 稀奇和突然的是于青住院,牵动了班上的一个男生。   男生叫范春,细高个,黑瘦,一脸老疙瘩,蚕豆眼,形象不太雅观。这样的 两个人站在一起,太不相称了,也是班上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然而事情就这样 出乎意料地发生了,发生了就有发生的理由。   于青住院,范春请了假去陪,当然请假时编了瞎话。瞎话瞒得了老师,却瞒 不了同学,班上人多眼杂,形形色色,啥背景的都有,这件事还能捂得住?   据说,于青病后,范春哭哭啼啼,弄得家里很不是过。于青和范春的事,范 春家里早有觉察,本来是持反对态度的,因为范春是独生子,家里没有采取多么 严厉的措施,心想,这么大年龄的孩子,懂啥?时冷时热,时间一久,就会不拆 自散的。   现在,于青病了,万万没想到范春竟痴迷到这种地步,要死要活的,范春家 里没了注意,只好答应范春,但比较慎重地对范春劝说了一番,要范春注意在学 校的影响,别闹得风风雨雨的,闹不好,父母在单位上没脸,你才这么点年纪, 也免不了遭人白眼。于是就有了范春编瞎话陪于青住院那档子事。   范春和于青的事在班上引起了一点小小的轰动,或者是震惊。不过,多么出 奇的事,只要往深处思量思量,找到根源,就不会感到出奇了。范春虽然形象不 雅,但他的父亲在百货商店做会计,母亲做售货员,是双职工,范春也相应的成 了非农业户口。也就是说,高中毕业后,不管考上考不上,范春都能找到份正式 工作。   于青长得虽然秀气,但有些病态,户口又在农村,凭现在的成绩,班上人都 清楚,升学对于于青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样想来,两个人倒越来越般配了。   从名字上讲,于青,范春,都是两个字,将后面的字连起来,便是“青春”, 多么巧合的搭配,简直是千载难逢。于是,班上人很快就默认了这件事,觉得已 无可挑剔,有的同学甚至有些眼热,怪自己的出身不好,嫌爹娘取得名字不好, 嫌……嫌得多了,就叹口气,一 拍大腿,啥也不嫌了。   有几天,课下时间,同学们时不时地谈论到于青和范春,态度有褒有贬,意 见很不统一。因为于青动手术住院,算是不幸,范春陪着住院,很有点义气。因 此议论之余,大家都露出了同情之心。   对于青和范春的事,陈家来有自己的看法。如果抛开一切,单单把于青和范 春两个人放在一起,陈家来觉得他俩是很难走到一起的。范春凭的是非农业户口, 于青凭的是稍稍出众的容貌,而两个人都存在着明显的先天性不足,双方的优劣 进行了一番相互抵消,才勉强弄出个平手。这些,并不是陈家来生编硬扯出来的, 对于青和范春的为人,陈家来多少有些了解。于青性情孤僻,常常和同学发生口 角。范春爱耍小聪明,而智力又不及,结果常弄个搬去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此, 很难承认,他俩是靠了一种共同东西的吸引而相互碰撞,产生那种明亮的火花的。 于青和范春的结合完全是建立在一些特殊条件上的,如果失去这些条件,他们现 在的结果就无法成立,就会有些风牛马不相及。陈家来不禁为他和大叶的关系而 感慨起来,无形中,一种幸福感在他的周身漾动。   对这件事,丁文权也表示出很大的热情。课下,丁文权龇着牙,笑嘻嘻意味 深长地对陈家来说,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范春还有这么一手,真……真是没想 到。陈家来没做声,也不知该如何做声。   嘿嘿,嘿嘿……范春这家伙,暗地里鼓捣出这么桩事,真有意思,唉,有些 小子真没法捉摸,不过,人家范春弄的倒是些正事,说不定还真能成了,不像那 个核桃班长,尽他妈的胡鼓捣,我看见那小子就觉得恶心。   48   部敬财被安排到卢其勇的座位上,隔着两张桌子在大叶前面,且在同一条线 上。大叶,陈家来、部敬财在洼峪镇中学是同学的事,班里人很快都知道了。   来县一中后,部敬财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有说有笑,比以前活泼多了,虽然 去不掉一脸的憨相,可总比以前多了些生气。部敬财还积极参加一些体育活动。 打篮球时,部敬财的动作不太好看,但很卖力气,动不动就犯点规啥的,不是踩 了对方队员的脚,就是打了对方队员的脸,惹得对方有些反感,甚至没轻没重地 骂几句。无形中,自己的一方便捡了不少便宜,本队队员当然满意,漫无边际地 夸他几句,部敬财一下子来了精神。   在这一点上,班长表现得倒挺公正,对部敬财看着不顺眼,常常气呼呼地跑 过来,当着其他班级同学的面,狠狠批评部敬财一顿。弄得部敬财狼狈不堪,脸 上红一阵白一阵。   学校开春季运动会,要求高三也参加。部敬财抢着去报名,体育委员问,部 敬财,你要报啥项目?   部敬财胸有成竹地说,啥也行。   体育委员的嘴一下子歪到了耳根,啥也行,别站着说话不害腰疼了,只能报 两项,这是规定。   部敬财略一思量。说那就报短跑吧。   一百米和二百米?   行啊。   体育委员不放心,怀疑地看了看部敬财,说,这样吧部敬财,下晚自习后, 你跟我去趟操场,咱先跑跑看,我得心中有数,别到时给班上拖了后腿。   部敬财有点不服气。体育委员没理他,继续登记其他同学报的项目。   晚上,体育委员满头大汗地从操场回来,一屁股坐在床上,麻利地掏出一个 硬皮本,没好气地在部敬财的名字上划了个“×”号。   事后,部敬财悄悄对一个同学说,体育委员嫉妒他,体育委员跑得比他快不 了多少,肯定是体育委员怕运动会上,他部敬财若跑到了前头,以后体育委员就 当不稳当了。   那个同学把部敬财的话认真地一字不漏地传给了体育委员。体育委员一听, 气得直翻白眼。   部敬财正和几个同学在教室前的花池边懒洋洋地晒太阳。体育委员气冲冲地 过来,二话没说,对着部敬财的胸膛就是一拳。部敬财哎哟一声,气呼呼地问, 我咋了,为啥打我这一拳?   咋了,你想想,你跟人胡说八道了些啥。   部敬财斜眼看见在一边窃笑的那个同学,便想明白了。堆起笑脸对体育委员 解释,说他是和那同学开玩笑的,没想到那同学当了真。   当你娘那个屄。体育委员晃晃拳头,横着膀子就走了。   这几件挺没面子的事,班里的人亲眼见到的不多,没有给部敬财带来多少难 堪,他觉得他在班上的形象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倒是有一个机会,使他当着全 班人的面露了次大脸。   数学老师提出了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问了好几个平时学习不错的同学,都 没有答上来。陈家来也在其中。班上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   部敬财雄心勃勃地举起右手。部敬财答对了,欢喜得数学老师连忙点头。部 敬财很是风光了一番。从此,部敬财喜滋滋地感到,他在这个班里的学习尖子地 位已经初步确定,于是说话做事便有些得意忘形。   丁文权对陈家来说,陈家来,我看着你那同学娘娘们们的。   哪个同学?陈家来问。   新来的部敬财啊。   咋娘娘们们了。   咳,那天他们组做值日,几个女同学怕脏了头发,用纱巾包起头,你猜咋着, 部敬财也学着包了头,是用他的干粮布包的,我一走进教室,见他那副熊样,笑 得我害肚子疼,那家伙真有意思。   陈家来也跟着笑了。   丁文权又说,陈家来,叶小鬼那家伙才会骂人呐,他说部敬财打扮的那样, 像地下党的交通员老表,部敬财一听,更来了劲,争着抢着干,他在前面擦黑板, 叶小鬼在后面低声说,老表,啥老表,简直像个婊子养的,这话,女生们听见了, 都在后面笑,部敬财也回过头来笑,他还以为别人在夸他呐,部敬财擦完黑板, 又去倒垃圾,大叶嫌他黑板擦得不干净,要重擦,却找不到板擦了,他们组的人 到处找起板擦来,你猜板擦在哪里?   在哪里?   咳,被部敬财弄到垃圾池里了,也不知这家伙毛手毛脚的咋弄的。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49   范春来校了,头发散乱不堪,脸面更黑更瘦,蚕豆眼暗淡无光。   于青手术做得很顺利,只是身体太虚弱,医生嘱咐得养一两个月。这一来, 别说参加高考,预选考试也只好放弃了。于青心里有数,一点也不后悔。这样, 于青就面临着一个去向问题,病好后咋办。为这事,范春又在家里大闹了一场, 还打起铺盖,吵着要离家出走。父母只好让步,答应先在城里给于青找一份临时 工作,再投投门子设法把她转成合同工。同时,范春的父母正忙着为范春办就业 证,准备叫他进县化肥厂。   范春和于青的事,班主任还是知道了。课下,班主任吴老师跟几个同学在教 室门前闲聊。范春也在里面。聊着聊着,吴老师将目光转向范春,和蔼地问了范 春一句,范春,于青咋样了?   范春对吴老师的问话感到突然,看看吴老师,迟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不 要……不要紧的。   噢,现在住医院,还是在你们家?   回她家去了。   噢,见了她父母,替老师说句话,别叫她家里人认为老师不关心她,抽空我 跟几个老师去她家看看,唉,现在太忙。   吴老师把目光从范春身上移开,又跟别的同学聊起来。   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春节前的一次校会上,校长讲过男女学 生早恋的问题,强调得很严,表情挺吓人的。并说,哪个班上出了这样的事,就 追究班主任的责任,还说要开除学生。来校前,范春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心想, 老师知道了他于青的事,还不知咋整他们呐,最后心一横,发狠说,老师要真管 得严了,我干脆回家散了,反正高考也没指望了。范春是硬着头皮走进校门的, 一直惦记着,说不定那霎老师会叫他去办公室。没想到事情竟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范春的蚕豆眼生动起来,亮起几丝鲜活的光。   其实,范春和于青的事在学校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校长去好几个办公室都 碰到了这个话题,感到刻不容缓,得赶快想法解决,召集部分老师召开紧急会议, 制定有效的措施。   会议组织得轰轰烈烈,开起来却成了一洼死水,静得叫人尴尬。政治组的老 杨老师不得不站起来说几句,他说教般地点了点中学生早恋的危害,都是些陈词 滥调,老师们在书和纸 报纸上都领教过多少遍了,一点新意也没有。   老杨老师坐下,同组的老周老师站起来附和了几句,用的尽是叹词,没有实 在意义,等于没说。会议又陷入了僵局。总务处老刘轻手轻脚地凑到校长桌前, 悄声嘀咕了几句。校长皱了皱眉之后,点了点头。老刘又轻手轻脚地飘出了会议 室。   校长一脸的忧郁,认真环顾了一下参加会议的老师,刚要开口,高三(四) 班的班主任耿叶秋站了起来。   耿叶秋清清喉咙,眼睛盯着校长前面桌子的腿,语气沉稳地说,依我看,这 种事咱还是不要硬插手,弄不好会适得其反,高中的学生,不像街上的小孩子, 他们已掌握了不少知识,有明辩是非的能力,早恋的学生,首先是因为被对方的 长处吸引,而且吸引到一定程度,才走到这一步的,他们的追求也是向进步方面 发展的,所以用学校的规章制度死卡是行不通的,首先,他们不会把他们的行为 认为是错,谁愿意无缘无故地做错事,若用制度一卡,他们就会感到受束缚,把 学校看成敌对面,产生逆反心理也是自然而然的了,影响学习也成了必然。当然, 我不是说早恋对学习以及对学生的身心没有影响,有影响是肯定的,关键是如何 消除这种影响,依我看,作为老师,我们应恰当地保持一种态度,这种态度要有 一定分寸,既不明确地表示反对,也不支持,打个比方,早恋的学生像被一片浓 雾包围了起来,凭他们现有的经验是不能冲出这种包围的,即当局者迷,我们是 旁观者,我们的任务是想法为他们拨开浓雾,让他们看到光明,我做过多年的班 主任,这类事遇到的不少,如果处理好了,还真能大大激发他们的学习积极性, 比如去年毕业的郭水跟杨会芳,就双双考上了两所重点大学,当然做这种工作不 容易,得耐心,得亲近他们,首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只有这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特别是高三,一处理不好,他们的情绪好坏直接影响到他的学习成绩,波动大着 呐。   说完,耿叶秋心事重重地坐下了。校团支部书记小于老师呼地站起来,挺胸 收腹,有些激动地说,我赞同耿老师的意见,中学生早恋没啥大惊小怪的,是一 种正常现象,是青春的萌动,是一种生命意识,如果没有这种意识,说不定还是 一种病呐,有人担心这样会影响学习,这种担心是片面的,现在,大学里,大学 生成双成对地去听课,劲头足着呐,一个人能不能做出成绩,成为有用人材,关 键是自己的思想观念,有了想做点事的思想观念,就有了成功的可能性,别的影 响都是次要的,因此,教育学生,要抓住根本,着重培养学生追求进步的信念, 不要把目光只停留在一些表面现象上,治表难治本啊,严格地说中学生早恋的 “早恋”不够准确,应对这种行为看作一中特殊的友谊,是异性之间的一个最初 的了解过程,应该和大年龄男女之间的那种行为区别开来。举个例子,读高中时, 我就跟一位女生产生过这种友谊,那时我们充满了幻想,充满了向往,但我们对 学习一点也不懈怠,因为我们知道美好的未来,来源于我们今天不懈的创造、追 求。结果我们都升上了学,我进师专,她进了省工业大学。   她现在在哪里?有人问。   在省城的一家科研所。   那……你找老陈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咋讲?   我说过,以前,应该看作一种特殊的友谊,这种友谊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 跟爱……爱情明显地分开,我们就是这样,后来,我们认真地谈论了这个问题, 彼此都觉得我们只能作朋友,不适合在一起生活,于是我们就分手了,当然是另 一层意义的分手,直到现在,我们还非常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   说到这里,小于老师环顾周围,冲着穿西服的小张老师说,小张,前几天我 收到的那几本书就是她寄来的。   本来,校长是想通过这次会议制定几项措施的,会议开到现在,觉得目的很 难达到了,心里又惦着刚才总务处老刘说得那件事,便缓缓站起身,轻轻拍了拍 桌子,说,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大家回去后,好好考虑考虑,有时间,我们 再继续开,现在时间这么紧了,大家都要加把劲,特别是班主任,毕业班我们可 是有规定,每班的升学人数都要保证一个基数,少了可是要罚的,每超出一个奖 励一百元,以前是八十元,现在,我再长二十元。   奖金咋分?   由班主任制定,把权利都放给班主任了。   会议结束了,自始至终,高三(二)班的班主任吴老师一句话也没说。   50   班主任吴老师又调了次座位,这次调动的规模很大。吴老师高举着右手,比 划着高声招呼南行桌子与北行桌子的学生对调,中行两排桌子的学生对调。教室 里一阵骚乱之后,又变得井然有序。吴老师站在讲台上满屋子打量,打量来打量 去,把那位黄头发女生跟部敬财调成了同桌。黄头发女生积极响应,麻利地收拾 书本,满满地抱着来到部敬财桌边,部敬财忙不迭地往里挪。   丁文权用肘捅捅陈家来,给陈家来使了个眼色,陈家来按丁文权示意的方向 朝后望去,见部敬财正抿着嘴笑,一脸的憨相毕露,并不时斜着眼瞅黄头发女生, 神态令人发笑。   陈家来回过头,与丁文权对望一眼,两个人同时裂嘴笑了。丁文权放低声音 亲切地骂了一句,×他娘,这家伙真有意思,笑死人了。   教室里安静下来。吴老师背起手,在走廊里踱步。吴老师踱着踱着,在黄头 发女生桌边停了下来。黄头发女生不失时机地摊开课本,请教问题。两个人低一 声高一声地谈论起来。部敬财也探过头插话,三个人讨论得越发热烈,引得班里 的学生朝这边看。陈家来凝神细听,听出他们讨论的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根本不值得这么浪费口舌,便不解地回过头。   班主任吴老师面容和蔼,与讲课时的表情大相径庭。部敬财皱着眉,陈家来 很熟悉部敬财的这种表情,知道他是装出来的。黄头发女生倒显得很随意,像闹 着玩似的。陈家来和丁文权同时发现,三个人的讨论都在围着黄头发女生的话题 转。   呸!丁文权吐口唾沫,又亲切地骂了一句,部敬财和咱班主任真是两个好贱 皮子。   陈家来忽然觉得他现在的地理位置非常优越。倚着窗子,阳光挤进玻璃,在 背上踩出些暖意。放眼望去,校院外那棵大柳树柔顺的树梢微微摇动,引起陈家 来许多甜蜜的回忆。现在的板凳比以前高出了许多,坐在上面,不但舒服,还凭 空产生了一种威严。更严重的是,一斜眼就能看见大叶。虽然大叶怕陈家来分心, 有意避着,不正眼看他,但大叶的面孔还是平静地正对着他,这种平静更叫他体 味到大叶的深情和期待,更叫他体味到一种真切的鼓舞。   在陈家来的潜意识里,大叶成了一种背景,一种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的背景。 这种背景的特殊性就在于它不仅为陈家来带来了安宁,而且具有督促作用,使陈 家来心甘情愿,信心百倍地发奋努力。陈家来享受到一种奔跑的快乐,追赶他的 人就是大叶。多么令人陶醉的一种追赶啊!陈家来听起课来更加认真,做起题来 更加痴迷,有股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劲头,因为不这样,陈家来便觉得对不起大 叶,有负于大叶的厚望。   大叶说过,哎,咱俩齐心协力,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高考上来,为咱的美好 的前程打一个高起点的坚实的基础,你没有有信心啊?那时,陈家来自信地深深 地点了点头。   晚自习后,夜读的同学陆续走了,又只剩下陈家来和大叶两个人。大叶没叫 陈家来熄灯,两人一前一后坐了一会。大叶问,哎,你拿我的东西了?   啥东西?   你拿的你还不知道?   我没拿啊。   哎,你可别骗我,我挺相信你的。   拿……拿了。   啥东西?   手帕。   大叶笑了,娇嗔地说,哎呀,真是你拿了,我还以为丢了,你啥时拿的?   爬山的那天晚上。   你可真行,我咋一点也没觉出来,给我吧。   叫它在我这里吧。   我还用呐。   我给你一块就是。   你咋给我?   从商店里买一块给你。   你真是,送东西能这么随便,我说过,要送你的话,我会专门送你的。   陈家来只好把手帕送给大叶。大叶吹熄灯,两个人又偎在一起。这一晚,两 个人谈的都是参加高考的事。大叶提出要和陈家来比赛,看预选考试时谁的分数 高。陈家来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51   春暖花开,栖在高处的风舒展着翅膀,轻轻抖落带了一冬的寒意。地温升高。 树被春雨洗面,洗去脸上的苍白和疲惫,神色愈发生动。春水挣脱了禁锢,快活 地从山上跑下来,唱着跳着,忘情地表达着不尽的欢乐。柳絮飘飘,雪一样洁白, 但比雪更轻更柔,把个天空飘摇得如梦如幻。   校园里,学生们脱下厚重的棉衣,青春的形状一点点地突现出来。校园原来 这样年轻,这样旺盛,这样充满诱惑啊!   陈家来的一篇作文经班主任吴老师推荐,在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了。那份 散发着浓浓的油墨香的样报,先是由语文组的老师门传着,后又在高三(二)班 的同学之间传看,传到陈家来手里,已经皱得不像样子,像搁了很长时间的旧报 纸。陈家来一下子成了校园里引人注目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有几束目光重重地 看他几眼。陈家来发现那些投向他的目光比往日多了一种颜色,虽然无法说出, 但能清楚地感觉到。   一个住在县政府大院里的同学主动来找陈家来,说要带陈家来去县政府大院 见见那位作家。陈家来拒绝了。说他叔就在县政府工作,待要见还不容易?最后 竟莫名其妙地训了那个同学一句,说啥好见的,与其低三下四地去见人家,还不 如自己下功夫做出点成绩,叫别人来见你。   那个同学蛊惑地看着陈家来,讷讷着走了。陈家来后悔不迭,心想我咋说出 这样的话?别人听了,不认为我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才怪。仔细想来,陈家 来又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并不是口是心非,他从骨子里有一种不服输的韧劲,别 看他平时表面上装得谦谦虚虚,文文静静的。也是靠了这种韧劲,从初中到现在, 在各学期统考中,他的总分成绩一直保持在前十名。想到这里,陈家来心一横, 反正话已经说了,别人爱咋想就咋想吧,只要自己不松懈就行。   部敬财突然来找陈家来,笑容可掬,一脸讨好的样子,说有事找陈家来商量。 陈家来压着气,面无表情地说,啥事,你说吧。   在这里没法说,咱得出去走走。   我不去,我的物理作业还没做完呐。   那……数学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数学作业做完就行,咱走吧。   数学作业做完就行。陈家来被部敬财的这种逻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坐着 没动,也不理部敬财。   部敬财急了,生气地说,陈家来,你这人咋这样,好歹咱也是同学,跟你商 量点事都叫不动你,要不是看在同学的面上,我才不来找你。   陈家来被部敬财说得心软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部敬财,走吧,可得快点。   部敬财像贪玩的孩童终于盼到一件盼了很久的玩具一样,兴高采烈地跟陈家 来走出教室。走出教室,部敬财仰起脸唱了一句,声调简直象小贩在乡下胡同了 一卖韭菜葱一样。这个部敬财,陈家来浑身想笑。   一出校门,陈家来停下来,对走在前面的部敬财吆喝道,到哪里去?   你跟我走就是,不远的,就在前边。部敬财说着,用手向前指指。   部敬财把陈家来领到了那棵大柳树下。柳树树身潮润,柳条返青,水灵灵的, 恨不得立刻长出几枚新叶似的。陈家来凭空漾起一波激动,而目光触到部敬财时, 激动立刻烟消云散了。要是跟大叶在这里多好,陈家来想。   部敬财忙忙碌碌,猫着腰搬来两块石头,俯下身吹去一块石头上的尘土后, 很客气地叫陈家来坐。部敬财这是咋了?陈家来迟疑着不肯坐,忽而转念一想, 这家伙没正事,暂且收下他的一片孝心吧,明天还不知这家伙又是一副啥德行呐。 于是不客气地弯腰坐下。   部敬财迫不及待地从兜里掏出一页纸片,认真地说,陈家来,做做这道题。   就这事,在教室里做还不行,偏偏跑到这里来!陈家来接过纸一看,心里有 点气。   不,还有更重要的,这是顺便的。部敬财怕陈家来走了,赶忙解释说。   陈家来仔细一看那页纸,更来了气,说这不是书上的作业题啊,你又不是不 会做,咋,想考考我?   谁敢考你,说实话,这道题我没做出来,麻烦你给讲讲。   你不是有参考书啊?   巧了,参考书上也没有。   再写信叫你哥多买几本不就是啊。   陈家来,别闹了,快讲讲吧。   陈家来耐着性子给部敬财讲题。反复讲了两遍。部敬财皱着眉,目不转睛地 看着那页纸片,渐渐地,脸上出现了笑容。部敬财又像小贩卖韭菜葱一样唱了一 句,站起身,对陈家来说,陈家来,咱走吧。   你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啊?   算了吧,快吃晚饭了,以后再说。说完,部敬财率先往回走。   晚饭后,陈家来来到教室,刚走到门前,听见里面有人大声说话,是部敬财。 声调有些造作,还掺杂着老师讲课时的口头语。陈家来仔细一听,部敬财正在给 人讲自己给他讲的那道数学题。   前脚一迈进教室,陈家来就有些后悔,心想,部敬财讲得这样带劲,我若出 现,有多尴尬!但又不能回身了,陈家来硬着头皮坐在座位上。   部敬财见陈家来进来后,讲得更带劲了,声音也更大,还高声问陈家来,陈 家来,最后那道数学题你做完了没有?   见陈家来不回答,部敬财又问道,陈家来,答案是不是101啊?   陈家来还是没回答。   部敬财是为同桌的那位黄头发女生梅秀秀讲的。黄头发女生见陈家来不跟部 敬财答话,在后面与部敬财咕哝了一句,这个陈家来,真保守。   黄头发女生的话还是叫陈家来听见了。陈家来在心里狠狠骂了部敬财一句, 部敬财这家伙真是小人透了。   52   教导处接到县教委的一份通知,说是为了加强中学生青春气卫生教育,避免 偏科授课现象,今年高考的生物课要把《生理卫生》作为一个小重点,纳入考试 范围,而且明确地列出了生物老师授课时往往删去的章节。   本来,报理工科的学生才考生物课,但在县一中,由于一些比较复杂的原因, 一直没有对学生进行文理科分班,都是合在一起听课,即每个班里文理科学生都 有。只要要求学生根据自身的情况有所侧重,有利于学生在学习过程中,根据自 身的素质,进行合理的调整,这样做,避免了一种弊端,即学生参加所选科目的 学习,学着学着,发现这一科不适合自己,想改科时,另一科已落下了不少课。   高三(一)班的课程表上出现了“生理卫生”这一学科,每周三节,属重点 突击对象。   教生物的是一个老老师,姓马。马老师性格外向,能言善辨,用同办公室的 老师的评价说,就是哪样的话也能从马老师的嘴里溜出来,一点也不磕绊。   马老师一接到通知,立刻引起了重视,比较严肃地对办公室里的人说,这课 是得叫学生们学学,特别是高三学生,毕业后,有的就要回家娶媳妇抱孩子了, 真要啥也不懂,还不知社会上咋骂咱,非骂咱学校里光出书呆子不可。   有人不服气地插话道,老马,别替故人担忧,高中的学生,啥不知道,还跟 咱这么大时一样,再说你那门《生理卫生》,初中就学过了,那时,哪个学生的 枕头下面不放着这么一本,还不知翻过多少遍呐,说不定有些章节早已背得滚瓜 烂熟了,你还以为跟咱那时一样,只会躲在堰根里逗小鸡玩?   老马反驳道,伙计,你这就不懂了,小小孩子家懂啥,没有经验咋弄也不行, 别看这本书初中就有,肯定没有老师完完整整地教过,有的同学看过不假,但他 们就像隔着云彩看天,能看出个四五六来,兴许连腚沟里那东西叫“睾丸”都不 知道,别说别的了。   老师们禁不住大笑起来。   也别说,还真有这么一档子事,听说有个学校里上完《生理卫生》课后,一 个女生跑出教室将老师喊住,问,老师,啥叫睾丸啊?那个老师回答得倒很干脆, 说连这个都不知道,睾丸就是男爷们腚沟里挂拉的那玩意,说句到家的话,睾丸 就是毬蛋啊,去街上找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子看看就知道了。把那女生臊得哭了一 下午。   老师们又哄堂大笑起来。其中一个捂着嘴问,你们猜那个老师是谁?   谁?   就是面前的咱马老师啊。   老师们笑得更厉害了。马老师冷着脸,装做生气地说,啥好笑的,还不就是 这么回事。   教导主任板起脸,在办公室里走了个来回,最后,认真地嘱咐马老师道,老 马,热闹归热闹,在班里讲课可要把嘴巴束得紧点,都是些大孩子了,挺要好的, 别叫他们接受不了啊。   马老师接连点头,说主任你只管放心,别听他们瞎说,都这么大年纪了,我 还不知道嘴上留个栅栏啊。   高三(一)班的第一节生理课上,马老师在黑板上挂起两幅挂图,一幅男性 生殖系统剖面图和一幅女性生殖系统剖面图。图一挂上,全班同学齐刷刷地低下 头。马老师板起面孔,一扫往日那种嘻嘻哈哈的神采,握住板擦用力在桌面上敲 起来,啥羞臊的,自己身上长的玩意,要不,割下来扔了算了。   同学们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马老师没了主意,脸涨出紫红色,极不自然地在讲台上走动。最后,又站在 讲桌前,叹息一声,口气也软了下来,吞吞吐吐地说,唉,你们这伙同学,真叫 我没办法,这课我又不是愿意上,纯粹是多加的,又不多拿一分钱,可不上不行 啊,人家上头偏偏考这个,我这里有份模拟试题,是从省城几所重点中学弄来的, 里面都涉及这方面的内容,不讲咋办?   教室里开始有人抬头,是班上几个年龄较小的男同学,他们彼此对视一眼, 窃笑着,先看看马老师,目光渐渐移向黑板上的挂图,最后竟虎视耽耽地注视起 来。   马老师见这一着有点凑效,更加信马由缰、语重心长地开导起来。说省里某 所中学上生理课时,桌上放着人体模型,那模型跟真人一模一样,他去听课,见 那里的同学都大大方方的,像听其它课一样,一点也不扭捏,又说美术学院的同 学对着一丝不挂的模特画画,那专注劲儿,跟在考场上做考题一样认真。说着说 着,马老师苦笑一声,唉,这样的话咱这课没法上了,两张纸一挂就把你们唬得 这样。   同学们都已陆续抬起头来,像一群刚刚受了惊吓的羊群终于判断出危险已远 离它们一样,眼里还含着怯懦。   马老师环顾教室,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得意,心想,今天我能把工作做到 这一步就算很不错了,便不失时机,拿出平日里讲课的腔调,抑扬顿挫地授起课 来。其间,当然也遇到了几个令人尴尬的场面,但很快被马老师机智地躲过去了。   下课后,班里非常安静,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吵吵嚷嚷的。   马老师的生理课越上越有吸引力,高三学生只要碰到一块,不管在什么地方, 都会自然而然地谈到这个话题。   高三上生理课的消息,传到高一、高二那里,更是神秘到极点。高二(一) 班的一名叫胡星的男生终于经不住诱惑,上课时装病请了假,悄悄来到高三教室 的窗前偷听。恰好校长从外面回来,以为是街上的孩子来捣乱,便重重地咳嗽了 一声。胡星慌乱地回头,校长感到有些面熟,便问,你是哪个班的?   高二(一)。   不好好上课,到这里做啥?   胡星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校长一生气,便把胡星带到他的办公室里。   高二(一)班的班主任洪老师正上着课,从门缝里瞅见校长走进校门,蓦地 想起装了两个多星期的差旅费报销单,于是抓紧结束授课,布置学生上自习,匆 匆忙忙去找校长签字。   洪老师走进校长办公室,见胡星站在里面,纳闷地问,胡星,你不是病了啊, 在这里做啥?   胡星吓得低下头,不敢说话。   校长和洪老师一起坐下来为胡星做工作,问来问去问出了根由。校长将目光 转向墙角陷入沉思。洪老师脸部的肌肉收缩了一下,咽下一口唾沫,郑重其事地 对校长说,校长,我看高三的生理课就别上了,再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咱这里 不适合啊。   校长看看洪老师,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我 刚刚看过一份报纸,上面有篇文章就是谈中学生青春期卫生教育的,说现在培养 学生像塑料大棚种植蔬菜一样,只求枝肥叶大,不求茁壮,在强光下一晒就蔫了, 枝肥叶大是指升学率,茁壮是指多方面营养和锻炼,对学生说来就是多方面教育, 强光是指社会啊,细细想来,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咱都是过来人了,当年对这方 面的东西也好奇的狠呐,到了现在,这些东西不都成了家常便饭,不足为奇了, 这方面的知识和中学生还隔着一层窗户纸呐,越是看不见就越是觉得玄乎,弄不 好会憋出病来,一旦戳破,看个究竟,也就无所谓了。   校长停了停,用手捋捋头发,继续说,我看,这课不仅要上,而且要好好上, 初中时不是都不重视这门课啊,现在咱再重来,再好好普及它一下。   洪老师见校长的态度这么坚决,又惦着刚才的提议被校长否定,觉得有些没 面子,怕校长认为自己落后,摸清校长的心思后,赶忙附和道,对,戳破那层窗 户纸就好了。   洪老师走时,校长嘱咐他叫教导主任来一趟,洪老师忙不迭地答应着走了。   教导主任来到校长室,洪老师也跟在后面。校长愣了愣,对洪老师摆摆手, 说洪老师,你走吧。   洪老师走后,校长将他刚才的想法告诉了教导主任。教导主任犹豫了一阵, 点头同意。校长安排他组织一个讨论会,稳住高一、高二学生的心,叫他们不要 到毕业班偷听了,下学期都开《生理卫生》这门课,每周一节。   教生物的马老师听说这件事后,很是高兴了一番,觉得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 了,连夜给校长写一份报告,陈述了中学生青春期卫生教育的重要性和自己讲好 这门课的决心,最后非常诚恳地请示学校到省城买两个人体模型,以便于更直观 更形象地教学。   校长皱起眉头,叫来总务主任,征求总务主任的意见。总务主任看完报告, 又看看校长的表情,满怀疑虑地说,校长,这种模型我像是在能哪里见过,挺怵 人的,买来后往哪里放啊,叫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知道了,不来偷才怪了呐。   校长也深有感触地说,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要不我咋找你来商量啊,这 件事直接关系到学校的治安问题,上个月那几起盗窃事件刚刚平息,得居安思危 啊。   就是,咱可别引火烧身啊。   最后,校长下定决心,说,这样吧,你去给老马做做工作,说我对他的报告 很重视,也很赞同,买模型的事,因学校里资金暂时有些紧张,以后会想法解决 的。   总务主任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默默走开了。   53   学校里因上生理课引起的风波渐渐平息下来。时间越来越急迫。高三,五月 份要进行预选兼毕业考试。高一和高二,六月中旬要进行期末考试。期间,还间 隔着运动会、五四青年节等一些已成规律必须举办的活动,真正能集中精力学习 的时间已不多了。   许多新鲜的事情还是接连不断地发生,因为前因早已暴露出来,后果出现后, 往前一联想,就看到了一个发展过程,继而总结出一种必然,因此同学们吃惊的 程度就小了。   黄头发女生梅秀秀跟同桌部敬财闹翻了。两个人先发生了口角,直到对骂起 来。谁也没想到部敬财骂人那么露骨,给对方的杀伤力那么强大。   梅秀秀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捡起小时特别顺口的一句骂语,×你娘!   部敬财被这句骂语震住了,脸上怒不可遏,部分肌肉明显地颤动,憋足劲回 敬了梅秀秀一句,我×你!   全班人被这句骂语弄得毛骨悚然。梅秀秀哇地一声伏在桌上哭了。   这件事惹得班主任大动肝火,气呼呼地把两个人唤进办公室训了一通。部敬 财从办公室回来,也哇地一声伏在了桌上,哭声震耳,震尽了男子汉的尊严。班 上的人一点同情心也没有,都偷偷地笑。   部敬财的冤屈源于对吴老师的不满。一般情况下,男生与女生闹了矛盾,老 师处理时,往往对女生的批评要比男生轻些,因为相对来说,女生的“脸皮”比 男生的“脸皮”薄,这当然在情理之中。在对待部敬财与梅秀秀的问题上,吴老 师表现的要更加突出,于是部敬财有些想不开,便忍不住伏在桌上哭了。   几天后,瘦小女生王芹夜里上厕所,途径班主任吴老师的宿舍时,见吴老师 宿舍里还亮着灯,便产生了好奇心,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从门缝里往里看。   宿舍里有两个人。吴老师和黄头发女生。吴老师坐在椅子上,梅秀秀坐在吴 老师的双腿上,身体侧靠在吴老师胸前,亲亲密密的。吴老师用肥厚的嘴唇蹭着 梅秀秀的黄头发,梅秀秀闭着眼,像是在酣睡,一只手却搭在吴老师的肩上,手 指一动一动地抚弄吴老师的耳梢。   王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心惊胆战地离开吴老师的宿舍门。回到宿舍,王 芹一点睡意也没有,悄悄来到白玉琴床前,把白玉琴摇醒后,告诉她刚才发生的 事。   白玉琴立刻来了精神,坐起身,说她也要去看看。王芹不同意,怕万一让吴 老师觉察,以后不好在学校里呆。白玉琴也没了睡意,两个人便挤在一起悄声谈 论起来,从吴老师频频向梅秀秀调座位,而且同桌都是班上学习较好的学生;课 下时间吴老师总是走到梅秀秀桌前跟她答话,而且梅秀秀跟吴老师说话总是放得 很开,无拘无束;到吴老师亲自把梅秀秀调到高二女生宿舍,而且那间宿舍是学 校里最小的,只有三名女生。   两个人说着说着,同时觉得以前吴老师和梅秀秀的交往太明显了,那时,她 们竟傻得一点也没看出来。   54   在班上,陈家来和大叶的关系日益公开。   运动会上,为了增强运动场上的热烈气氛,学校要求除运动员外,各班同学 都要到运动场上观看。   那天,各班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熙熙攘攘地来到操场,按规定的区域坐下。 在运动场上当观众比在教室里舒服多了,可以交头接耳,可以评头论足,可以站 起来在附近溜达溜达。   比赛间隙,同学们三个一团,两个一伙,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陈家来 也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个场面了。跟陈家来说话的同学说得无话可说了,还收不 住嘴巴,没留心问了陈家来一句,陈家来,你和大叶的事咋样了?   我和大叶啥事?   别捂了,我们早知道了。   知道啥,我俩没啥事啊。   哎呀,还捂呐,陈家来你可真行,咱弟兄俩交往这么长时间了,我以为咱俩 的交情够深厚的了,现在看来,也就三、四成。   我真没捂啥。   别没捂啥了,说实话,你们的事早就露馅了。   ……   那天晚上你俩出去亲热时,有人看见了。   莫非是跟大叶出去爬山的那天晚上?陈家来心里想着,脸上保持着镇定。   那个同学继续说,见你俩出去后,有人回宿舍一说,宿舍里的人立刻成立侦 察小组,出去找你们,你们可真神了,哪里也没找到,哎,你俩去哪里了,是不 是躲进月亮里去了?   ……   你俩可真行,不少人被你们俩眼热得不得了,男的眼热你,女的眼热大叶。   这事……我咋一点也没觉出来。   你咋觉出来,现在的高中生,嘴巴严得很呢,都是些大人了,还像读小学时 一样动不动就向老师打小报告啊,有些事,就是我们忘了,老师也不会知道的。   陈家来大为震惊,心想,这事若要大叶知道了,还不知咋吃惊呐,可不能告 诉她。又想,两个人都到这种程度了,这已不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是两个人的, 应该告诉大叶,叫她心中有数。   运动会可真累人。运动员累,那是自然的。观众也累,风吹日晒,大呼小叫, 还要为与自己关系好的运动员担着份心。   一天下来,全校师生都已疲惫不堪,懒得活动,懒得说话,甚至吃饭也懒洋 洋的。于是,夜很快就来了,寂静也很快就来了,没人再去理会与休息无关的事, 更没人理会高三(一)班教室里那两粒情种。不,不应该称做情种了,它们早已 萌发,早已绿绿地成长起来,算得上两株茁壮的情苗了。   陈家来和大叶偎在一起,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亲近,身体之间没有距离,心 也没有距离。他们有多少话要说啊!回忆、憧憬、鼓励、誓言、表白,把两个人 紧紧联在一起。尤其是陈家来,固执得顽皮,固执得可爱,固执得叫大叶感到有 享不尽的甜蜜,固执得叫大叶不得不一点点地向他袒露茂密的情怀。每一次分手, 大叶都要像哄小孩一样哄陈家来,使他获得 情感的满足,安慰他对她的那种浓 浓依恋。   大叶的许多秘密陈家来都已触及到了,大叶为陈家来展现出了一个多么丰富 多彩的世界啊!人类的许多奥妙正在被他们一点点地接近,一点点地发现。   在陈家来那种纯真痴迷的情感的进攻下,大叶本能地躲闪着,后退着,最后 被逼到了墙角,大叶在众人面前的那种高傲和端庄再也维持不住了,心甘情愿地 败下阵来,等待陈家来给她刻下一些深刻的记号。而陈家来对大叶的珍惜更叫大 叶感动。就在上次,两个人到了最激动的时刻,大叶闭上眼偎在陈家来怀里,喃 喃地说,哎,陈家来,我把我交给你了,一切由你吧,你可别负了我啊。说完, 大叶伏在陈家来怀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呼吸也有些急促。   你哭了?陈家来柔声问大叶。   大叶抬起脸,轻轻摇了摇头。陈家来伸出手,从脸一直抚摩到大叶的眼角。 大叶的眼角潮乎乎的。陈家来不安地问,哎,你真的哭了。   我是高兴的,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一个夜晚了。   陈家来好象明白了大叶的心思,恋恋不舍地缩回另一只手,将大叶拥在怀里, 双手紧紧地箍在大叶的脖子上,用唇吻着大叶的腮,语气坚定地说,大叶,我不 会负你的,决不会,你知道,唉,现在,我满脑子都是你,做梦也这样,以前, 我对学习真没有现在用功,光想玩,是你叫我变得出息了。   这么说,是我耽误你玩了。   我愿意叫你耽误。   两个人相视而笑。陈家来笨手笨脚地为大叶整理好衣服,将身体向一边移了 移,一本正经地说,哎,咱说会话吧。   大叶高兴地靠向陈家来,将额触了触陈家来的额,用手紧紧地握了陈家来的 手一下,甜甜地说,哎,你真乖。   两个人便一本正经地谈论起预选考试的事来。   今夜,陈家来和大叶都有点累,看了一会书,就更觉得累。教室里空空荡荡,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洞洞的。   陈家来回头看看大叶,大叶疲惫的脸色令他生出一丝怜悯。校园里已经很静 了,陈家来朝外望望,吹熄灯,站起身向大叶走去,大叶没抬头。陈家来替她吹 熄灯。大叶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等待着陈家来和她偎在一起。教室里黑洞洞,教 室外也黑洞洞的。陈家来探过头,将唇抵在大叶的发上,贪婪地呼吸着大叶发上 的香皂味。大叶反伸出手,搭在陈家来的脖子上,轻轻抚弄着。两个人都不说话。 教室里黑洞洞的。   过了好长时间,大叶温柔地问了一句:   哎,你睡着了?   没。   咋不说话?   这样挺好。   你累了。   不累。   别不承认,你是怕我赶你回去睡觉吧,我不赶你,明天又不上课。   陈家来高兴地靠上去,扳过大叶的头,死死吻住她的唇。大叶缓缓地挣脱出 来,在陈家来的额上吻了一下,振作起精神说,哎,咱说会话吧。   陈家来探过头温柔地吻了大叶一下。   陈家来问大叶,哎,今天中午你咋没去买饭?   叫别人捎的,我在宿舍洗衣服来。   噢。   大叶问陈家来,哎,开运动会时,你跟陈宜忠说的啥,那么神神秘秘的。   你看见了?   那么明显,还看不见。   他说……   他说啥?   他说……   他到底说啥啊,真是的,你快说!   他说咱俩的事……   咋说的?   说了……怕你生气。   这么累,我才懒得生气呐,你说吧。   咱爬山的那天晚上,班上的人知道了,还到处找咱。   大叶没说话。   陈家来着急地劝大叶,哎,你生气了!   生啥气,知道还咋,有功夫,叫他们找去吧。   他们找咱的事,你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   你咋不跟我说?   说啥,没必要。   其实,陈家来刚刚听陈宜忠说时,自己并不害怕,只是怕大叶知道后受不了, 因此才忧心重重的。没想到大叶对这事反应不大。陈家来终于放下心来。一高兴, 陈家来便来了精神,抱紧大叶,捋过大叶的两只辫子,往自己的脖子上缠。   大叶纳闷地问,哎,你要做啥?   我要把咱俩捆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大叶被陈家来惹得甜甜地笑。   55   开完运动会,高三学生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扫一眼墙上的日历:四月二十七日。 离预选考试只有两个星期了,教室里又开始忙乱起来。   班主任不失时机地上了一节班会,围绕“时间紧任务重”的主题酣畅淋漓地 发挥上一番,把“呼吸”都说成是对时间的浪费,把考试的难度说成一座大山, 压得同学们直不起腰来。教室里出现了令老师放心的宁静。   老师一走开,教室里还是乱,而且比以往乱得程度有所加重。原因是有一半 同学早已对升学失去了信心,又迫于家庭方面的压力,呆在学校完全是混日子。   那些雄心勃勃准备参加高考的同学受不了了,脑子里乱哄哄的,别说思考, 就是照抄也不能顺利进行。终于忍无可忍,几个平常觉得跟吴老师关系不错的同 学去向吴老师告状,请求老师提前毕业考试,把那几位同学赶回家算了。吴老师 是老班主任,对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心想,只要他们当着我的面能收敛一些 就不错了,于是脸一沉,训了那几个同学几句,他们闹他们的,你们学你们的, 连这么点自制力都没有,还能有出息!   几个同学灰溜溜地回到教室,又不敢声张,只好暗暗去适应班里的环境。   吴老师找同学谈过话,但都无济于事,从办公室回来后,那几个同学依然我 行我素。吴老师深知,临毕业这几天,平时那些比较调皮的学生,个个都成了老 虎屁股,根本摸不得,若不然,非给你弄出些难堪不可。   去年就有过这方面的例子。一个姓隗的青 年英语老师,上课时喜欢将书本 卷成桶状,敲打背不过课文或回答不上问题的同学。挨过打的同学一直怀恨在心, 毕业前夕,他们埋伏在学校周围,瞅准英语老师出来,一窝风上去把他拖进小树 林里,把他揍了个乌眼青,逼得英语老师戴了一个多星期的墨镜。   高三(一)班班长的一本复习资料被人偷了。班长愤愤地在班上质问了几句。 第二天,学校走廊里挤满了人,像参观画展一样欣赏墙上的美丽景观:墙上歪歪 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打倒”。大字后面,一个霉烂得发黑的核桃悬在一枚生锈 的铁钉下。班长在学校里挺有名气,常常在校会上发言,做些出头露面的事。班 里人为他取的那个“核桃班长”的绰号在学校里叫得也挺响。班长拿着杯子走到 走廊,见那么多人在那里围观,也向里挤,挤进去一看,气得把手里的被子掉在 了地上。   班主任吴老师气恼不过,确定了几个可疑的同学,陆续叫到办公室审问。花 了一上午时间也没问出结果。有个剃光头的同学还跟他瞪眼,瞪得他心里有些发 怵。   第二天,教室里贴课程表的地方盖上了一张“小字报”,指责吴老师是个贪 污犯,好几个学期学生剩下的书费没还给学生了,学生几次勤工俭学费也没有下 发了,还列了份清单。   吴老师走进教室时,本来兴冲冲的,一见那张小字报,立刻脸红脖子粗地僵 在讲台上。一抬头,房梁上用墨汁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贪污犯。   好几天,吴老师愁眉苦脸的,生气是小,他担心班上的事传到学校里会造成 不良影响。四十多岁的人了,辛辛苦苦地干了二十多年教师,实在不愿被人说的 一塌糊涂。   学校发生的一件大事为吴老师解了围。   学校的仓库门被人撬了,盗去了什么,正在统计,但损失惨重是肯定无疑了。   三名公安人员在总务处老刘的带领下,威风凛凛地来到学校。校园里笼罩上 一层庄严、肃穆的气氛。仓库及校长室周围都成了禁区,不经同意,任何人不得 入内。这种气氛持续了两天后,渐渐散去了。三名公安人员走出学校时那种一筹 莫展的神情,与刚来学校时的那种威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愁眉哭脸的,由吴老师变成了校长。校长躲在办公室里不露面,只有暖瓶里 的水空了时,才站在门口,对着食堂那边摆摆手。卖菜的张师傅便急匆匆地跑过 来。   这并不是说,学校已乱得无法维持。相反,那件事发生后,校园比往日宁静 了许多。老师们按时上课,同学们认认真真地听课、复习。只是不少同学的目光 更机警了,多了几丝怀疑,多了几丝探询,多了几丝恐惧。   时间还是那种步伐,不快不慢,从从容容,今天、明天、后天……一连串日 子有条不紊地落在背后。   一张喜报打破了校园的沉闷。   十年前,从县一中毕业的一个学生,参军后屡建军功,现已提升为副团长。 五一前夕,又被评为国家级劳动模范。部队将三张喜报分别寄给了这位学生家乡 的村委、镇政府和他的母校县一中。收到喜报的同时,学校还收到这个学生的来 信。信里激情荡漾,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母校的感激和思念之情。   校长被感动了,拿着信到各办公室叫老师们传看。一个老师提议,眼下学校 里这么乱,何不以这封信为引子,在全校范围内开一次讨论会,以增强学生的爱 校、护校、为校争光的意识。   校长心里一动,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便召集有关老师简要安排了一下,叫他 们抓紧时间筹备。   56   预选考试的前一天,学校放了假。高一、高二的同学都回家了。高三的学生 拿着书和笔记零零星星地遍布了校园。   预选考试,共分十四个考场,单人单桌,桌子与桌子的距离都做了精心安排, 非常严格。上午,学校里召开考前会议,县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也来参加,并做 了重要讲话。这位副局长曾在县一中担任过领导,对学校的情况很熟悉,讲起话 来恰如其分,有的放矢,现在又处在教育局领导的位置上,因此很有号召力。   会上,教导主任公布了监考人员名单,告诉他们开完会留下来,单独开一个 小会。又成立了以校长为组长的考试检查小组,对各考场进行监督。   最后,校长做了结束语。校长的结束语言简意赅,很有分量,很有威力。老 师们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各自的工作做好,否则还不知会弄出多大乱子。   陈家来来到校园南墙的一棵树下,翻开政治笔记小声背诵。阳光透过大大小 小的树叶在地上弄出些斑驳。一群蚂蚁在一个小洞里出入,向东绵延出一支长长 的队伍,来的,回的,很有秩序。一对蚂蚁试探着将触须连在一起,说了几句悄 悄话,离开队伍并肩走向远处。陈家来出神地望着,直到它们消失在墙角的乱石 堆里。陈家来正坐在那里发呆,大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里,问道,哎,看啥啊?   没……没看啥。陈家来惊喜出些慌乱。   你越来越不说实话了,你知道我啥时来的。   啥时来的?   你别管,反正我看见你没好好看书。   陈家来镇定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大叶,笑嘻嘻地说,我在看蚂蚁谈恋爱呢。   大叶噗嗤笑了,佯嗔地说,现在的陈家来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咋不一样?   变坏了。   陈家来看看大叶,脸上窘出一轮红色,怯怯地低下头。大叶语气一软,喃喃 道,跟你说着玩呐,看你臊成这样。   大叶说着,也坐下来,两个人谈起明天考试的事。   大叶问陈家来,哎,复习得咋样了?   预选是不成问题啊,升学考试还不好说。   你可真自信。   没这点勇气咋参加高考?陈家来做出雄心勃勃的样子。   大叶故意挖苦说,你能,我承认你能还不行,不过,千万可别大意啊。   陈家来敛起刚才自负表情,诚恳地点了点头。   唉,我还不知咋样呐,一直提留着心。   陈家来给大叶打气,放心吧,你没事,能预选住的,咱大叶是谁,预选不住 才怪了呐。   大叶扭动腰肢轻轻打了陈家来一下,说别笑话人了。   谁笑话你。   散了,不跟你说不着边的了,说说以后吧,考完试后要在家等通知呐。   可不。   你打算在家做啥?   复习复习数学吧,才发的那本复习资料上的题我还没做完呢。   哎,这几天我可真要到你们村去呐。   真的?   当然真的,你不欢迎啊?   谁说不欢迎,我巴不得呐。   别油嘴滑舌的,说实话,哎,我去你们村你怕不怕?   害怕啥,你真去,我敢在街上跟你拉手。   大叶脸红了脸,抬起手正要打陈家来,西边墙角传来小贩卖韭菜葱似的唱。 是部敬财来了。大叶赶忙站起身,匆匆说了句“我走了”,闪身从东墙角消失了。   部敬财一拐过墙角,陈家来立刻低下头,心想部敬财看见自己肯定会躲开走 的。没想到,部敬财看见陈家来后,竟干笑了一声,朝这边走过来。   陈家来翻动着政治课笔记,一句话也不说。部敬财弯下腰蹲在地上,皮笑肉 不笑地问,陈家来,复习得咋样了?   没咋样。   英语复习完了没有?   没。   政治呐?   也没。   部敬财干笑几声,幸灾乐祸起来,陈家来啊,我早就替你捏着把汗,你现在 的学习可不如以前了,你猜你吃亏吃在哪里?   陈家来白了部敬财一眼,没说话。   说实话吧,你吃亏就吃在大叶身上,女人,害人精啊!   陈家来蓦地怒火填胸,气呼呼地站起身,看也没看部敬财,就向一边走去。   部敬财吃惊地坐在地上,又干笑了一声,像小贩卖韭菜葱似的唱起来。   下午四点多钟,教导处门前的小黑板上写出一则通知。要参加预选的同学根 据自己的准考证号,马上去考场熟悉座位。各考场的门都打开了。每个考场都有 一位老师站在讲台上维持秩序。   陈家来帮助丁文权找到他的座位后,又去找自己的座位。丁文权跟在陈家来 后面唠叨个不停,小声骂学校对考场布置的不合理,冷着脸埋怨道,×他娘,这 些家伙咋不把我跟你安排成堆?   陈家来找到自己的座位,看了看,要往回走。丁文权说,陈家来,坐下看看。 便坐在陈家来的座位上四处张望。陈家来看看讲台上的老师,催促道,快走吧, 丁文权。丁文权突然站起身,扳住陈家来的肩膀,低声说,陈家来,你看,那是 谁?   陈家来按丁文权示意的方向望去,见前面考场的窗前站着大叶。大叶也看见 了陈家来,刚要笑,忽地看见丁文权也正朝这边看,若无其事地轻咳了一声,扭 过头去。   57   陈家来接到返校复习的通知时,大叶也在场。陈家来全家围着通知书说笑, 像过节一样,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陈家来他爹坐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关算是过了,就看下一步的了。   陈家来他爹说着,皱了皱眉,锁住脸上的喜气。小妹巧子不甘心破坏这种欢 乐的气氛,跑过去劝慰他爹道,爹,你放心吧,哥准行,人家都这么说。   人家,人家是抬举咱,要你哥真考不上,还不知人家会说啥呐,现在啥也别 听,自个加把劲才是真的。   爹说的对,不过,人家抬举咱也说明咱值得抬举,要不,人家咋不去抬举别 人?   人家抬举别人还叫你知道啊,都初二了,我看你啥时也长不大,别管别人, 你也得抓紧点,上次统考,才考了第五,班里总共才三十几个人。   第五老师还表扬我呐,在女生里我是第一。   别光跟女生比啊,考学时人家又不管你男生女生的,你不长出息可怪你,反 正我跟你爹想好了,初中毕业后,要考不上中专,就叫你跟我下地,在咱这旮旯 里,能读完初中就算你有福的了。陈家来他娘插嘴说。   你和爹偏心……   巧子还要辩解,不小心,胳膊肘把桌上的一只茶碗碰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吓得赶忙躲在大叶身后。   陈家来他娘看看大叶,笑着说,这丫头,我跟她爹惯得没个样了。转脸对着 巧子,佯装生气地训斥道,看你毛手毛脚的,也不怕叫你大叶姐笑话。   巧子看她娘的表情,知道母亲没跟她动气,放大了胆子,嘟囔道,你和爹就 对我厉害,上次哥摔了暖瓶,你俩连吭一声都没,还跑前跑后咋咋呼呼地怕他烫 着。   陈家来笑了,说巧子真不讲理,那把暖瓶要不是你在后面逗我,能打坏啊?   巧子扯住大叶的胳膊,看着大叶的脸,辩解道,大叶姐,你可别听哥的,家 里人都欺负我,谁叫我是女孩子了,我看重男轻女在咱农村里啥时也改不了。   这丫头,真没治了,当这你大叶姐的面还这样,看你大叶姐不笑话你。陈家 来他娘笑着出去了。   巧子面对大叶站着,娇气地问,大叶姐,你说你不笑话我。   大叶笑着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大叶提出要早点回家。全家人都过来阻止。陈家来他娘说,这闺 女,急着走啥,天黑到家不就行,大老远的来了。   大叶客客气气地解释道,婶子,我得回家看看,还不知能不能预选住呐,在 这里我也呆不安心,再说,也耽误了陈家来复习,时间这么紧了。   家里人没办法,只好送大叶走。出了家门,陈家来他娘嘱咐陈家来送大叶走 一段路。巧子也争着去送,被她娘叫住了,说有活络叫她干。   大叶说,婶子,叫巧子去吧。   巧子看看她娘的脸,忽然感到了什么,对大叶做了个鬼脸,大叶姐,我不去 了,我真有活络,要不,你走后爹娘准得骂我。   陈家来和大叶一前一后往外走,村里人挤在门口、墙角、胡同口朝他们看, 还一边评头论足。   看,那是陈家来自家搞的媳妇。   真俊,咱村里没有一个闺女能比得上,读书的跟不读书的就是不一样啊。   陈家来真有福,从小就没摸摸镢把,现在又找了这么个俊妮子。   ……   有几句话,陈家来和大叶都听见了。陈家来回头瞥了大叶一眼,大叶的脸红 红的。陈家来心里热乎乎,浑身轻飘飘的,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出了村口,大叶猛赶几步,与陈家来走成了并肩。大叶问陈家来,哎,你把 我送大哪里?   哪里也行。   送到我家呐?   也……行。   你敢?   咋不敢?   两个人边说边走。到了一棵大树下,大叶站住不走了,头埋得很低,背对着 陈家来。陈家来凑上前去,柔声问,哎,你咋了?   今天……今天我不该来。大叶支支吾吾地说。   为啥?   为啥,你知道,我……我不该那么依你。   陈家来耳根一热,脸腾地红了,他听出了大叶话里的意思。   大叶是今天上午来的。   家里人都下地了,陈家来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听见敲门声,他翻身下床, 上衣也没有穿,光着膀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大叶,另一个女的是本村的,陈家来认识,是大叶 的同学。那女的看见光着膀子的陈家来,捂着嘴回过头去,笑着对大叶说,大叶, 我回去了。   大叶挽留道,回去做啥,在这里玩一会吧。   不玩了,家里还有事。说完,小步跑开了。   走进屋里,大叶埋怨陈家来道,哎,你真是的,连衣服也不穿。   我没想到是你们。陈家来解释说。   谁也不行,这样多没礼貌。   陈家来见大叶脸上真有怒气,后悔自己太冒失,低下头不再说话。一会,大 叶走近陈家来,用肘触了触陈家来,柔声说,哎,你生气了吧?   没。陈家来赶忙抬起头来。   两个人相互对视片刻后,彼此的脸上都现出喜色。陈家来握起大叶的手搁在 胸前,见大叶没有反抗,探身将大叶紧紧抱住。很快,两个人重复完以前所有的 亲昵动作,便相互牵连着坐在床沿上。   今天,大叶特别温顺,满脸妩媚,像一张 柔软的白纸,任凭陈家来叠来折 去。陈家来又特别激动,陈家来对大叶的情感早已到了爱之入骨的地步,几天不 见,积聚的激情一下子爆发出来。陈家来尽情地表达着,大叶对这种表达渴望已 久了,两个人信马由缰,把彼此的爱恋推向颠峰。   事后,陈家来被床单上一洼鲜红的血印吓了一跳,惊恐地问大叶,哎,你咋 了?   大叶没回答,扭过头,双肩一颤一颤的。陈家来更加惶恐,搂住大叶的肩膀, 带着哭音追问,哎,你到底咋了?   大叶将头埋在陈家来胸前,双手紧紧搂在陈家来的腰际,喃喃地说,第一…… 第一次,就这样。   说完,大叶将陈家来搂得更紧了。陈家来隐隐约约懂得了什么,脸上的惶恐 渐渐消失,伸手为大叶捋了捋头发,把唇凑向大叶的耳边,呼着热浪说,大叶, 我爱你!   大叶对陈家来深情地一笑,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了,有些慌乱地催促陈家 来道,快端盆清水,还有肥皂,我赶紧洗洗,叫你家里人看见,丢死人了。   陈家来端来清水,大叶细心地洗着床单上的血印,忽然抬头看了陈家来一眼, 满脸绯红地说,哎,按说应该珍藏着的,就你性急……也怪我,啥也由着你。   陈家来送大叶走了一段路程,大叶站住不走了。陈家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大叶, 大叶也望着陈家来,平静地说,哎,你回去吧。   陈家来站着不动,坚持着说,我再送你一会。   别送了,要是我能预选住,明天不就又见面了,别当赖皮狗,家里还等着你 呐。   陈家来见大叶执意不叫他送,叹口气,往回走,边走边回头朝大叶看。   58   在高三(一)班预选住的二十名同学中,除二、三名同学属于考试时临场发 挥超常外,其余同学的成绩都在老师们的意料之中。一进入高三,频繁的考试已 成为习惯,而且每次考试之后,各科老师都会不厌其烦地排排名次。班主任更是 用心,从各科老师那里讨来成绩,拿算盘噼劈啪啪地算出总分,再排名次。因此 各位同学的成绩,甚至在那种规模的考试中考试成绩的波动,老师们都有所把握。   按照学校的安排,预选考试结束后,各班立刻召开了毕业典礼。毕业典礼虽 然开得匆匆,但学校特意拨给了各班一点经费,买些瓜子、炒花生之类,以示重 视。   到会的老师一反常态,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与同学叙旧情,谈友谊,脸 上全是恋恋不舍的样子。心软的同学真的被激发出几滴眼泪,感到中学生活太美 好,太短暂了,老师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   也有死活不认帐的同学,平日里,这些同学被老师伤透了,现在,无论老师 怎样倾诉衷肠,也不能打动他们。他们扭着头,对老师的话置若罔闻,甚至恶狠 狠地瞪得老师发毛。他们之所以忍着怒气不与老师发生争端,是因为那张证明他 们知识水平的毕业证书还没到手。   开毕业典礼而不发毕业证书是老师门吸取教训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以前, 老师们不止一次吃过这方面的亏。毕业证一发下,在部分同学的眼里,老师一点 用处也没有了,轻的对老师待答不理,弄得老师挺伤心,重的,脸一抹与老师发 生争端,老帐旧帐一起算,弄得老师苦笑不得,进退两难甚至狼狈不堪。   一张毕业证握在老师手里,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把同学给捆上了。再调皮的学 生,也丢不开对那张毕业证书的渴望,一是为了好向父母交代,一是担心将来说 不定哪霎能用的着,再说,如果真得不到毕业证,四邻八舍的猜测和议论也叫人 受不了。   其实,毕业证早已办好了,就锁在班主任的抽屉里。毕业证上的成绩是胡编 的。在迟迟不发给同学毕业证这一点上,老师们比较齐心协力:不给他们,千万 别先给他们,没根缰绳握在手里,再赖的马也管不住啊!而且,每每有学生问起, 他们回答得都不谋而合:毕业证,噢,上边还没转下来呐。   时间一久,学生在社会上闯荡闯荡,碰壁多了,渐渐感觉到学校和老师的好 处,情不自禁地抒发出这样的感慨:与社会相比,学校生活多令人怀念;与社会 上那些阴险的人相比,老师是多么崇高和值得尊敬啊!这时,再把毕业证送到他 们的手里,他们会倍加珍惜。   有的老师也从中尝到了甜头。毕业证存的久了,有的同学早已不当回事。即 便有的同学 偶尔问起,随便冒一句,哎呀,你那张我给你丢了。或者说,上边 卡得严着呐,你有门功课不及格,费了好大劲也没办下来。只要那个同学不急着 用,也不会太在意的。若没读完书的小青年要参军,毕业证就派上用场了。这样 一张毕业证换顿酒菜,又卖个人情。当然,这样的老师只占少数。   返校的路上,陈家来遇见了部敬财。部敬财正和一群小孩在洼峪供销社门前 的台阶上玩耍,脸上用蓝墨水画满了圆圈,样子很滑稽。看见陈家来,部敬财从 孩子中挣脱出来,远远地跟陈家来打招呼。陈家来走近后,看看部敬财,差点笑 出声来。部敬财酸溜溜地问陈家来,陈家来,你做啥去?   不做啥。   不做啥?是走亲戚去吧。   走啥亲戚,回学校复习去。   部敬财愣住了,怀疑地问,陈家来,你也预选住了,你不说这回考得挺糟啊?   可能是老师阅卷阅差了。   部敬财的脸唰地阴下来。一个小孩蹦跳着过来扯他的衣服,他没好气地把小 孩甩在一边,骂道,去你娘的!   陈家来有些过意不去,心里骂道,这家伙真不同人一样,对小孩发啥脾气, 烦人家,跟人家在成堆玩做啥。   陈家来连招呼也没打,竟自走了。部敬财着急地从背后喊道,陈家来,通知 上不是说,下午才到校啊?   陈家来没理他。从部敬财的话里已听出,部敬财也预选住了。   来到学校,班里已来了五六个人。陈家来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客客气气地 寒暄了几句。陈家来坐在座位上,一斜眼,见大叶提着东西,婀婀娜娜地走进校 园。   陈家来顿时后悔起来,心想,若要慢走一会,一定能在路上跟大叶走到一起。 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去走廊,想趁没人跟大叶说几句话。刚走到教室 门口,有人喊住陈家来,陈家来,你做啥去?   上厕所。   上厕所?教室里的人,捂着嘴咕咕地笑。   陈家来知道他们也看见了大叶,只好硬着头皮朝厕所走去。   回到教室,大叶正坐在陈家来的座位上,小心翼翼得翻看陈家来的书本。陈 家来心里便有些热,热得不知如何是好。   教室里的人见陈家来回来,低声嘀咕了几句,陆续走了出去。   大叶额上汗津津的,红着脸问陈家来,哎,他们咋都走了?   陈家来看着大叶,笑着说,他们空出屋子,叫我俩说悄悄话呐。   不害羞。大叶白了陈家来一眼,脸上又红了一阵,渐渐严肃起来,哎,晚上, 我可要早点回去睡觉了。   为啥?   累了。   明天呢?   明天也是。   陈家来有些急,疼着脸问大叶,哎,你到底咋了?   离考试时间越来越近了,咱得抓紧点,说是不分心,心里装着这档子事,总 不那么专一,再说,咱俩都那样了,忍一忍吧,考完试啥事都由着你。   陈家来不说话。   陈家来,你可啥也别想,我都是为咱长远考虑。   陈家来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叶,张了张嘴,没说话。   陈家来,有啥话,你说吧。   我……我答应你,不过……   不过啥?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   把你的那条手帕给我。   ……跟你解释过几次了,你就是听不进去。大叶说到这里,停下,想了想, 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啥条件?   给你手帕后,你得管得住自己,若管不住,我可要要回来。   陈家来看着大叶,故意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好吧。   两个人不说话,教室里透着一种悲壮的气氛。过了一会,大叶对这种气氛有 些不情愿,有意轻轻哼唱了几句歌。   陈家来第一次听大叶唱歌,觉得大叶的嗓音挺好听,催促道,哎,继续唱, 真好听啊。   大叶不唱了,但两个人的情绪都活跃了些。陈家来还是催大叶唱歌。大叶换 了个话题说,可是啊……陈家来,我预选住了,你咋不向我道声喜呐。   道啥喜,我早就知道你能预选住的,再说,你考上考不上的,我觉得都一样, 不过,你把念书看得这么重,还是考上好。   大叶含情脉脉地看着陈家来,眼睛更大更亮。   59   自从拿了大叶的手帕,陈家来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上厕所,整天窝在 教室里复习,也不跟人说话。陈家来那种忘我的样子,使大叶有些感动,又有些 担忧,怕陈家来熬跨了身体,便瞅准时机劝陈家来,哎,别这么拼命,该休息的 时候就得休息。   没有事,我的精力充沛着呐。陈家来冲大叶笑笑。   离考试时间还长着呐,又不是一天两天。   不就是两个来月啊,我能行,等考完试,我非一觉睡它一个星期不可。   大叶笑了,说,那,那我就得等你一个星期来。   陈家来连忙改嘴,跟你说着玩呐,觉有啥好睡的。   大叶见陈家来这么坚决,知道劝不进去了,打趣道,哎,你就睡一个星期吧, 我要去找你,在一边听你打一个星期的呼噜。   陈家来双眼一亮,现在说的好,等你一去,我肯定一点困意也没了,你想啊, 有你这么一个天仙女在跟前,咱咋能睡得着。   油嘴。大叶低嗔一句,走了。   陈家来还是那样忘我地复习。   有一件不值得放在心上,又无法摆脱纷扰的小事,令陈家来伤了番脑筋。   预选考试,陈家来的成绩在班里排在第三名,部敬财排在第十七名,勉强入 线。部敬财对陈家来的成绩有些怀疑,他一直惦着在洼峪供销社门前陈家来说的 那句“可能是老师看错了”的话,越想越觉得蹊跷,便到处张扬,说陈家来的哪 几道题错了,按实际情况推算,根本得不出现在的成绩。说得有枝有叶,细根末 梢,有鼻子有眼的。   听的人熟悉部敬财的为人,便顺着部敬财的话说,部敬财,你说的对啊,陈 家来的成绩肯定有水分,上次期末考试,在班里才排了个第五,现在倒成了第三, 不大叫人相信,你才真行呐,忘了那次数学课上,老师提的问题,只有你回答的 上来,预选考试结束后,你不是说你都做上了,说不定是上面誊差了分数,把你 和陈家来弄颠倒了呐。   部敬财有些飘飘然,一个劲地对自己的第十七名叫屈。对啊,那次数学课上, 只有我答对了老师提的问题。于是,一方面对陈家来的第三名有些不服,另一方 面,在陈家来面前故意摆出趾高气扬的架势。   陈家来见部敬财的样子,觉得很可笑,心想,这家伙不知出了啥毛病。   部敬财开始频繁地与大叶接触。讨论讨论习题,捎带着回忆回忆在洼峪中学 时的一些人和事,甚至对未来的一些漫无边际的幻想。   自习课上,部敬财主动下座位去跟大叶说话,声音大得全班人都能听见。班 长因为没能预选住回家等毕业证去了,吴老师指定的一位代理班长非常好学,对 班上的事不管不问。   部敬财对大叶的文具拿过来就用,大叶也不拒绝。部敬财常常对着陈家来得 意地笑。陈家来扭过头去,心里骂一句,这家伙,神经病啊。   终于,在宿舍里,叶存利神乎乎地说了句,哎,我看着这些天部敬财那小子 与大叶越来越近乎了。   陈家来的大脑嗡地一下,表面上装得很平静,心里却刀割般难受。   有人接着叶存利的话说道,部敬财?去他娘的,这家伙纯粹是神经病,你没 听出大叶说话时那语气,烦着呐,这家伙,耍着他玩,他也当蜜吃。   这话叫陈家来感到像自己说出的一样解气。   部敬财还是断不了到大叶那里去纠缠。   买饭的路上,叶存利将嘴附在陈家来的耳边,深表关心地说,陈家来,部敬 财那小子,你千万得防着点,弄不好……唉,现在一些事,没法说啊。说完,死 死盯了陈家来一眼。   陈家来对叶存利的话很不以为然,对他说话时的那种神秘相更是有些反感。   但陈家来还是受不了了。总觉得部敬财像苍蝇一样,嘤嘤在大叶身边飞来飞 去,玷污了大叶,也玷污了自己。   一个不眠之夜,陈家来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陈家来模仿大叶的笔迹 写了一张纸条。   陈家来:   部敬财那个傻瓜,有事没事地常来找我说话,我从心眼里不愿理他,他的脸 皮真厚。他跟我说话,影响了我的学习,而且常用那只脏手随便拿我的文具,我 已忍无可忍了。他若再来,我准备给他个没脸。部敬财人品不好,以后,你也少 跟他接触。   你的大叶   ×年×月×日   写完后,陈家来将纸条团起来。趁没人时,将纸团扔在与部敬财紧挨着的床 边。   这一招真灵。一连几天,陈家来没看见部敬财去找大叶,而且,一遇到陈家 来,部敬财总是有意躲开,脸色灰暗,没有了前几天那种得意劲。   一次,陈家来和大叶在教室外走了个对面,打过招呼后,大叶冒出一句,哎, 部敬财不知咋了,前些天常赶着来跟我说话,现在又躲着我,像我得罪了他似的。   陈家来没说话,心里暗暗发笑。   60   气温一天天升高,升到一定程度,便停在那里上下摇摆不定。随着气温的变 化,人们身上的衣服增增减减,减减增增,直到街头巷尾的树木葱茏起来,呈现 出勃勃生机,人们对寒冷的记忆才渐渐淡忘下去。太阳的威力真大,刚才还被一 场大雨挥洒得湿漉漉的世界,经阳光从头至脚一阵细细的擦拭,立刻变得干干燥 燥。屋里屋外被宽敞的窗口连接起来,南来北往的风只要稍微低低头、弯弯腰, 就能通过一座屋子。风通过屋子时,悄悄带走一些朗朗的读书声和少男少女的青 春气息。   今年的雨季来得特别准时,又勤快,又善解人意,像跟人捉迷藏似的,趁天 黑哗哗啦啦落一通,接近天亮,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留下一片湿漉,留下一份清 凉,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环境。县城周围,地里的庄稼非常知足,憋着劲地生长, 茁壮,旺盛,像要把土地涨破。 校园周围,密密的野草一次次冒出,又一次次 被锄去。草的尸体堆积在墙角,越堆越高,善于幻想的学生,驻足凝望片刻,立 刻就会感到,这是一大堆流失到背后的宝贵的时间。   花池里的花已谢过好几茬,越谢越肥硕,越谢色泽更加艳丽。它们浓浓地簇 拥在那里,像着意泼下的几滩粘稠的颜料,楚楚动人。在这样美好的时光里,那 些永远失去了花朵的枝叶,一点伤感的情绪也没有,尽情地汲取着大自然及人类 给予的养分,装扮着浑身的绿色,绿得发黑,绿得凝重。花朵引来了蜜蜂,引来 了蝴蝶。它们循着条条芳香的道路歌唱、飞翔。把一个寻觅的过程描绘得多姿多 彩。找到了,它们终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宫殿,它们埋首于柔柔的蕊丝之间,静 静的,溶为花朵的一部分。   热。夏天最深刻的记忆是流汗。热。夏天最盼望的是一阵凉风。热。夏天最 叫人动心的是一些星月朗照、杨柳依依的夜晚。六月,就在这时远时近时明时暗 的隆隆雷声和绿叶红花的映照下,一步一步地挪到山那边去了。接踵而来的是更 响的雷声。更绿的叶,更红的花和更能雕刻出人的意志的温度。   61   这段时间,班里比较安定。除去各科老师频繁繁重的辅导外,同学们各自制 定了复习计划,目标远大,因此各人都有一种在考试前完不成或不能圆满完成任 务的着急。很少有人凑在一起闲谈,都是我行我素,各自为战,甚至去厕所都是 独来独往。   这样一来,班上的纪律明显地松懈下来。上早操的同学稀稀落落,步伐不整, 有的因熬夜起床晚了,不得不藏在厕所或宿舍后面,躲避上操。   高三的四个班轮流遭到专职体育教师的点名批评。专职体育教师个个人高马 大、力大无穷,性情像黑线弹出的杠杠一样笔直,免不了气呼呼地对高三的班主 任非礼几句。高三的班主任慑于体育教师的骠悍,不敢争辩,又不愿预选住的学 生像高一、高二的学生一样积极参加体育活动,放松学习,抓了芝麻漏了西瓜, 实在受不了,便联合起来去找校长,要求高三停止早操。   校长虽然觉得这一要求不太合理,平衡了一下利弊,还是答应了。惹得几位 专职体育教师大发雷霆:   他娘的,啥也重要,就是体育不重要!   对啊,不重要,安排体育课干啥?   县里开运动会咋不弃权?   娘的,那时候,嘴会说着来,德智体全面发展,发展个屁!   体育是一时半霎发展起来的?   范春和于青订婚了。范春为高三(一)班送来一大包喜糖,他穿着当时县城 里挺时兴的一身夏装,黑瘦的脸上神采飞扬。   同学们腼腆地为他道喜,范春憨厚地一笑,道啥喜,像我这样的,还不知人 家背后咋笑话我没出息呐。   范春,可别这么想,我们背后都眼热你呐,我们这些人,拼死拼活地憋在书 本里,到头来还不知咋样,你多好,马上就有不下地的工作干了,还解决了终身 大事。   咋弄你们也比我强啊,最起码,你们肚子里的墨水比我多。   墨水多有啥用,又不能找工作换饭吃。   可不是这么回事,好好复习吧,祝贺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还得到老 师那里去一趟,你们忙着,考完试都往我家去玩吧。   行啊。   同学们都起身送范春,脸上堆着笑。回来后,纷纷议论起来,好家伙,范春 可不像读书时一样了,你看他多神气。   可真是,读书苦啊,你看咱这伙,一个个 窝窝囊囊的。   人家范春可真不错,够交情,订婚都没忘了咱们。   就是,不像回家的那些人,又不是咱不叫他们预选住,瞧他们那表情,拿咱 当敌人看。   范春找老师,是去请他们到家里喝酒。于青住院后,老师们一直没抽空去看 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现在,范春又来请他们,他们的头皮便有些发硬,不好 意思去。又听说范春的父亲已为于青安排了工作,在县百货商店站柜台,觉得今 后有些事免不了要去麻烦于青,于是仓促凑了点钱,用红纸包了,嘱咐范春几句, 催他先走,过会老师们再去。   高三(一)班的二十名同学,兴高采烈地分吃范春的喜糖,有人故意先把糖 分给陈家来和大叶每人两块,并低声说了句,吃喜糖啊。说这句话时,有意强调 了一下那个“喜”字。   大叶脸一红,本不想接,又觉得不妥,只好低头接了。   陈家来接得很麻利,因为平时他和分糖的同学挺要好,知道那个同学出于好 意,心里不免热烘烘的。   糖分下来,同学们都剥开津津有味地吃,花花绿绿的糖纸扔了一地。有人说, 这糖真甜啊!   喜糖不甜啥甜?等你订婚时,吃吃自己的喜糖,一定比这个还甜!   去你的,我还不知啥时候呐,不像人家陈家来……   说话的同学自知漏了嘴,扭头看大叶,大叶羞得伏在了桌上。又去看陈家来, 陈家来表情极不自然地冲着他瞪眼。   教室里尴尬地静了下来。   下午四点钟,老师们醉醺醺地从范春家回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好一阵,才走 过那段操场。   吴老师走进教室,迈上讲台时,上身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满脸 煞黄地倚在讲桌前,刚要张嘴说话,“呕”地一声,嘴巴像喷泉一样,卖力地呕 吐起来。   眼看着,吴老师呕出的秽物严严覆盖了大半个讲台,教室里充满了浓浓的酒 腥味。两个个子大点的同学扶着吴老师回宿舍休息。黄头发女生梅秀秀主动去讲 台前打扫卫生,那副不怕脏不怕累的模样与以前那种娇里娇气判若两人。   片刻之后,送吴老师的那两个同学沉着脸回来了,有人关切地问,吴老师咋 样了?   睡着了。   床边可要挡着点东西,醉酒的人不老实,难受得直翻身。   没有事。   咋没有事,那次,我二叔醉酒后,从床上滚了下来,跌去了两颗门牙,可受 大罪了。   同学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代理班长冷着脸走上讲台,用板擦敲敲桌子,安 抚道,别吵了,时间这么紧,还有几天复习时间,再说吴老师不在,班里这么乱 哄哄的,叫外面的老师听见,不笑话咱才怪。   班里这才静下来。梅秀秀向代理班长请假,说有点头疼,想去宿舍躺一会。   有人问,梅秀秀,一定是刚才被那酒腥醺的吧。   梅秀秀皱着眉道,我不知咋弄的。   代理班长准了梅秀秀的假。梅秀秀收拾了一下,郁郁地走出教室。梅秀秀刚 走,叶存利鬼鬼祟祟地跟过去,将身体闪在门里,朝那边看。   代理班长制止道,叶存利,你要做啥?   叶存利回头神秘地摆摆手。一会,叶存利板着脸回到座位,压低声音对邻桌 的同学说,梅秀秀到吴老师的宿舍去了。   声音虽低,班里人还是听见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教室里出 奇地静。   黄昏时分,陈家来从厕所出来,无意中,见梅秀秀提着一塑料袋东西进了吴 老师的宿舍。门一关,那边蹑手蹑脚的跑过一个人,是小于老师。小于老师在吴 老师的宿舍门前停下,从门缝聚精会神地向里看。   陈家来赶紧走开了。   62   陈家来把大叶的手帕弄丢了。   这是陈家来在食堂前排队买饭时突然发现的。自从得了大叶的手帕,陈家来 像得了稀世珍宝一样珍藏着,随身携带,随时都能触到与大叶在一起时的感觉。 尽管这块手帕是在大叶提出高考前不再单独见面时,陈家来经过一番软磨硬泡才 得到的,但陈家来依然把它看成是大叶精心送给他的。   事实上,得到这块手帕之前,大叶早已把自己的一切自觉不自觉地全部呈给 了陈家来,包括具体的,抽象的,精神的,肉体的。陈家来太熟悉大叶了,熟悉 她的一言一行,熟悉她身上的一草一木。在陈家来的经验里,大叶像个漂亮的物 件,如果需要,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翻翻,找到令他亢奋的风景,找到令他亢奋的 深度。所有这些,像一种特殊的养分,浇灌和扶植了陈家来这棵幼苗,使他长成 现在的模样。   大叶影响陈家来的同时,也深深地受到陈家来的影响。在比她小几岁的陈家 来面前,她由兴奋的发现到站立不稳,到轰然倒下,所有隐私都从她束了十几年 的兜里倾洒出来,远远近近地分布在陈家来周围,任陈家来一点点地捡拾、珍藏。 她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虽然完全出于心甘情愿。她感到自己像一座小屋,门被 陈家来有力地撞开了,她不能呼喊,也无法伸手阻止什么,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陈 家来出出进进,随意带走或添置进一些什么。   尽管这样,陈家来还是感到缺少了点什么。在陈家来与大叶分手的日子里, 这种缺憾愈发强烈。陈家来一产生得到大叶手帕的念头时,那种缺憾在他的情感 里晃了晃,陈家来立刻知道,他缺少的是什么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个大叶在陈 家来情感的天空里,纷纷扬扬,一个是大叶本身,另一个是那块手帕。得到大叶 的手帕,是陈家来深思熟虑后当作一个任务勉强完成的。大叶完全出于被动,她 实在没有想到,一块手帕,牵扯了陈家来那么多的精力。   得到手帕的瞬间,陈家来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从此,他的情绪前所未 有地安定下来。   在最后紧张的复习阶段,陈家来好几次想约大叶下晚自习后留下,都被把块 手帕制止了。大叶说过,这段时间若陈家来管不住自己,大叶就会要回手帕。陈 家来太舍不得那块手帕了。有一块手帕在自己这里,平时又能常常见到大叶,虽 然不能单独接触,这种满足也是最大限度了。   现在,手帕丢掉了。陈家来象突然被抽去筋骨一样感到软弱和惊恐。   他匆匆离开买饭队伍,有人不解地问,陈家来,你做啥去?   有点事。说着,他不顾别人的疑惑走开了。   宿舍,教室,宿舍到教室的路上,教室到宿舍的路上,陈家来发疯地找着。 他不敢停下来,不敢展开思维,理智地判断一下那块手帕的去向,因为在他的记 忆中,那块手帕一直在他的身上带着,就在今天上午,做复习题做累了时,他还 将手伸进兜里,闭上眼陶醉了一会。他侥幸地认为,自己可能把手帕放在了某个 地方,他用寻找压抑着正在有力地向他袭来的失望。   终于,他像在烈日下奔跑了好长时间一样,满头大汗地仰躺在床上,汗水立 刻洇透了枕巾。   在哪里呐?他大声逼问了自己一句。   好几个同学知道陈家来没吃中午饭。午休时,他们看着陈家来那副吓人的表 情,悄声议论了几句,陈家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下午,陈家来迟到了。他垂头丧气地走进教室时,全班人都朝着他看。离考 试不几天了,老师早已不来辅导,安排学生根据各人的情况自由复习。陈家来恹 恹地来到座位上,右手支了下颏,看着桌面上刻下的一匹很不像马的马发呆。   有人低声问大叶,不知陈家来咋了?   没咋啊。   没咋,你看他那样,怪吓人的。   大叶也感到了陈家来的异样,顿时脸上拢起厚厚的不安。站起身,拨开刺人 的目光向陈家来走去。   陈家来,出来我跟你说点事。说完大叶率先出了教室。   大叶的行动出乎陈家来意料,陈家来愣了愣,低着头跟了出去。   教室外。大叶焦急地问陈家来,哎,你咋了?   没咋啊。   没咋咋这样?   真的没咋。   都啥时候了,你还瞒着我,看你那脸色,不像是小事,快跟我说吧,看我能 不能帮你,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你叫出来,你还这样,你当是在哪里?大叶有 些生气。   我……   说啊。   我把那块手帕丢了。   哪块?   你给我的那块。   嗨!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这样。大叶嘘了口气,生气地看着陈家来。   可不是小事,我不该丢的。一粒泪珠从陈家来的眼眶里滚了出来,接着又是 一串。   大叶感动了,哎,算我没看错人,这么点小事也惊得你这样,其实,那块手 帕是你要的,不是我给的,现在,我想送给你一块,你要不要?   真的。   我啥时骗你了。   啥时给我?   晚上吧。   陈家来立刻来了精神,看看大叶,又犹豫了一下,可我还是舍不得那块手帕。   大叶定定地看着陈家来,自言自语地说,也怪我,早把手帕给了你,也许你 就不会把它看得这么重了,我真担心,你会把手帕看得比我还重要,你知道我为 啥不给你手帕?   陈家来摇摇头。   为的是,光叫你常常惦着我。   陈家来疑惑地看着大叶。   大叶又自言自语地说,唉,也许我太自私了,自私得有些阴差阳错。说到这 里,大叶的眼里也泪水盈盈。我满足了,咱俩天生应该碰成堆的。   陈家来痴痴地望着大叶,把大叶望得不好意思,扭过头看墙。   沉默了一会,大叶说,哎,时间这么紧,晚上咱别耽误时间了。   你不是给我手帕啊?   我夹进书里,在班上给你。   陈家来有些不太情愿。   气氛又变得庄重起来。大叶不忍心看陈家来怅怅的样子,劝慰道,哎,咱俩 不是说好了,在考试前不单独见面的,说了,就应该努力做到,啥事也这样,你 说呐?   陈家来点点头。为了缓解气氛,大叶换了个话题,故做轻松地问,哎,你复 习得咋样了?   差不多了。   你总是这么自信。   你呐?   算是尽力了吧,我觉得可是提高到最高水平了,比以前下的力大多了,唉, 考上是应该的,考不上我也不恼,就这么大本事了。   你保证能考上。   但愿。   哎,送给你手帕时我要在上面写字呐。   写啥?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愿意!   那边突然传来一串响亮的口哨声。两个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是小于老师。 小于老师看着他俩,然后伸出大拇指朝陈家来做了个手势,笑着走了。   大叶红着脸催陈家来,咱回去吧。   陈家来爽快地点了点头,随大叶回教室去 。   第四章   63   一上班,办公室的小王就告诉陈家来,说昨天有人来电话找他。陈家来“噢” 了一声,朝小王友好地一笑,从文件筐里翻出昨天的报刊来看。   干办公室的,每天来几个电话不足为奇,关键是能有人记着提醒一句,这种 看似无关紧要的招呼,最能体现同事之间的亲近程度。陈家来觉得小王不错。   小王一直看着陈家来。若是以往,与陈家来招呼过后,小王该侧过脸干别的 事了。前些时间,小王没事干,一个劲地找陈家来闲聊。陈家来说小王你这样下 去可不是个长法。小王说咋不是长法。陈家来说,噢,就这样每天打扫打扫卫生, 给经理沏沏茶倒倒水啥的,能干一辈子啊。   不干这干啥,我一个小初中生,不瞒你说,我那初中毕业证还是两场酒席迷 糊来的呐,我那班主任特馋,不给他点小四五子晕晕啥事也不成。   小四五子是啥?   四加五等于几?   陈家来忍不住就笑。笑过之后,说,别尽怨人家班主任嘴馋,你若好好学, 门门功课都及格了,人家敢不给你毕业证啊。   也是。小王用手在桌上拍了一下,小骂道,都怪那个大眼睛小妮子,把我弄 得成天醉二咕咚的,误了学业。   陈家来知道小王又要谈他那个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初恋了,截住他的话, 说干脆弄个字帖练练字吧。   小王眯着眼朝陈家来看了一会,一拍桌子说,对啊,我咋没想到,练好字给 你抄抄材料啥的,以后咱也不光是给人指使的小跑堂的了,说不定还能像你一样 弄个秘书当当。   小王开始练字,一有空就像从石子里捡米粒一样趴在桌上画。   小王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家来翻了一会报纸后,站起身,绕过秘书龙的桌子, 轻手轻脚地朝陈家来靠过来。小王逮住陈家来的一只耳朵,口气神秘地说,家来 哥,昨天你有个重要电话。   啥重要电话。陈家来用的是陈述语气。   是个女的。小王的声音神秘得有点发颤。   陈家来低声一笑,小王,是找你的吧。   找你的,说普通话,说得怪好听的。   陈家来的笑声大了点,小王,快去练你的字吧,我看这几天你那字没有长进, 是不是又走上学时那条路了。   小王来了认真,说,家来哥,真的,我不诓你,昨天有个女的打电话来找你。   哪个单位的?   市里大华公司的。   陈家来心里像被热毛巾缚了一下。温暖很快传到了脸上。   咋样,我不诓你吧。小王抓住把柄似的进一步追问,家来哥,啥时挂拉上的, 不够意思,跟我还保密!   陈家来很快整理了一下表情,不以为然地说扯到哪里去了,可能是一个同学。   不可能吧,听口气我咋觉得跟你的关系不一般。小王怀疑的目光在陈家来的 脸上轻轻扫动。   陈家来恢复了平静,说还不两般呐,同学就是同学啊,小王,她说过啥事没 有。   事倒没说,不过她说她再给你来电话。   秘书龙插了过来,嘻嘻笑着伸手翻弄陈家来桌子上的报纸,说,你们俩又谈 论啥事,拿出来咱仨一起讨论讨论。   小王没好气地说,讨论啥,个人私事。   啥私事?   啥私事,说出来怕你眼馋,我给家来哥介绍对象呐。   龙迅速扭过头,兴奋地问陈家来,陈家来,真有这事!   陈家来摇摇头。龙的脸上带着不快,咳嗽一声,白了小王一眼走开了。临走 撂下一句,我看小王越来越没正事了。   64   陈家来断定电话是大叶打来的。   可是,陈家来找不出大叶来电话的理由。   陈家来到现在一直忘不下大叶。他常常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了,独自一个人想 一些他和大叶之间的非常美好的事。只是想这些的时候,陈家来不敢把它当作现 实的回忆来品尝,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把它当作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里的某个片 段来欣赏。这时的陈家来甜蜜融融。陈家来给同办公室的秘书龙透露过一个片段。   那天轮到陈家来值夜班。几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看电视。小王没走,说缺老婆 少孩子的,回家也没事,不如在公司里磨蹭些时间,回去也容易熬到天明。陈家 来说,饭可不能磨蹭啊,去食堂吃点东西吧。小王不吃,说饭有啥好吃的,整天 吃还不烦啊。陈家来开玩笑说怪不得你长得这么小巧玲珑的,原来是饭跟不上趟 啊。   小王反驳说,家来哥,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成天忧忧郁郁的,有啥想不 开的,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化有文化,要是我有你这条件,非弄几个俊妮耍耍不 可。   小车班司机潘师傅一进办公室,就跟小王打趣,小王同学,放学了咋还不回 家。   潘老师,我留下复习功课啊,到时好给你考个好成绩。   办公室的人边看电视边不出声地笑。潘老师突然想起了什么,绷起脸,佯装 严肃的责问小王,小王,上回你值班时,夜里十点,我向值班室打电话,咋没人 接?   你啥时打电话了,我咋没听见。   你保证脱岗了,老实说,往哪里胡出溜去了?   谁像你们小车班的人啊,半夜里还鬼头鬼脑的跑回家捅几下炮眼,回来钻进 被窝跟没事人似的,其实大裤衩早忘老婆的被窝里了。   办公室的人哈哈大笑。潘师傅被弄了个大红脸,斜眼看着电视咕哝说,小王 这家伙人小鬼大啊。   龙走到陈家来的背后,拍了拍陈家来的肩膀,说出去有点事。陈家来跟着龙 来到走廊。龙说,陈家来,出去喝几杯吧。   我还值班呐。   值啥班,叫小王替你一会就是。   陈家来习惯了龙的固执,不加推辞点点头往回走。龙说还回去干啥。陈家来 说我可得拿点钱啊,人家现在不赊帐了。   从前陈家来和龙去外边吃饭,每次结帐时,龙的手都在衣兜里摸索个没完, 直到陈家来付了钱,才支支吾吾地说下次我付吧。这次龙说,陈家来,别拿了, 我有。   几杯酒过后,面红耳赤的龙问,陈家来,听说经理要提拔你做咱办公室的副 主任。   陈家来明白了龙约他出来的目的。   前几天,经理找陈家来谈过话,也确实谈过叫陈家来做办公室副主任的事。 陈家来没表态,说他眼下还没这想法,只想把工作干好。经理举棋不定地望着陈 家来说,小陈,这事你先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去找我。   陈家来说,经理,也别考虑了,我看干脆叫龙干吧,别看龙比我小两岁,工 作挺卖力的。   经理叹口气唉,龙卖力是卖力,可他心术不正啊。   龙咋心术不正了?   经理说,你卖力是为了把工作干好,龙卖力是为了当官啊,再说,这事真要 叫他干,他也不干了,龙这孩子受过刺激,你没见他时不时地冒傻气,上次跟办 公室主任闹别扭,谁是谁非说说就是了,还撸袖子伸胳膊的,不像话。   陈家来听说过龙受刺激的事。龙初中毕业后考进县里的重点高中。按说考大 学不成问题。高三那年,村主任的二姑娘看中了龙,托人倒提媒说亲。龙和家里 高高兴兴应了这事。之后,龙便把心思一个劲地往村主任的二姑娘身上缠。结果 龙落榜了,村主任的二姑娘也变了卦。蛋打雀飞的龙一怒之下精神恍惚。家里为 治龙的病花了不少钱,无力供他复读,找门子托关系叫龙进了力源公司。力源公 司是县集体企业,陈家来电大毕业后分配到了这里。   陈家来对龙简单一解释,龙吃惊地问,陈家来,你咋不干?   陈家来平静地说,干那个做啥,还不如有空多看点书,有机会到大学里再进 修几年,在电大学的那点东西太少了。   龙看着陈家来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莫测高深地说,陈家来,你野心真大。   陈家来对龙的话有点发懵,心思还没有从“野心”这两个字上移开,龙试探 着问他,陈家来,不知经理对我有啥看法。   陈家来说不知道。   龙发狠地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底气十足地说,要是我我就干,非叫那些王 八蛋看看。   陈家来隐约知道龙说的那些王八蛋是谁。   喝着酒,龙的目光断不了往女服务员身上瞟。龙主动接菜,每次从服务员手 里接过菜时都认真地碰一下她的手。   回来的路上,龙突然问陈家来,陈家来,你觉得那女的咋样?   哪个女的?   就是刚才饭店里那服务员啊。   陈家来说觉不出。   太木,我在她的脚上踩了三下,她都没反应。龙自言自语地说。   那天晚上,龙执意同陈家来睡在值班室里。醉醺醺的陈家来说行啊。两个人 便高粱秸捆似的横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女人的嘴唇是咸的。龙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陈家来听烦了,说龙,你咋知道女人的嘴唇是咸的。   龙说他尝过。   你咋尝过?   龙就断断续续地说起他和村主任二姑娘的事。陈家来越听越觉得他俩的距离 远得像陌生人。只有一次,村主任的二姑娘到龙家过节,趁屋里没有人,龙壮着 胆子亲了二姑娘一下。只读过小学四年级的二姑娘哭哭啼啼起来,说龙占有了她 的贞操,要龙发誓考上大学后决不当陈世美。之后,二姑娘防范森严,再没叫龙 亲她,只允许龙蜜蜂一样在她的周围团团转。   女人的嘴唇是咸的。龙又开始念叨。陈家来说咸个屁。龙说你说啥。陈家来 又重复了一遍。   龙大笑一声,对着天花板莫测高深地说,陈家来,你没接近过女人不知道啊, 那滋味,唉,真是……   谁没接近过女人?   你也接近过?龙满脸狐疑。   陈家来说不光接近过,还比你强百倍。龙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家来,开始示弱, 说,陈家来,你说女人的嘴唇是啥滋味。   陈家来说,跟你的嘴唇一样,就看你咋感受了。   龙挤挤醉眼,问陈家来,陈家来,你真谈过恋爱,说说听听。   陈家来醉醺醺地说,不真谈还假谈啊,说就说。陈家来便说他和大叶的事。   借着酒劲,陈家来说得挺斜乎,还时不时的甩出一个感叹句,叫龙听得目瞪 口呆。特别是说到与大叶的一次约会,陈家来简直到了说梦一样的癫狂状态。陈 家来说那天晚上停电,校园里撒满了人,他校园里闲走,隔着挺远就认出了大叶。 大叶也在黑暗中认出了陈家来。他试着朝校门口走了两步,大叶也朝这边跟了两 步。他走三步,大叶也走三步。不长时间,两个人一前一后爬到了学校附近的一 个乱草岗子上。陈家来咂咂嘴,说大叶身上的气味真香啊,特别是她的头发,他 恨不得扯下来拧根细绳干脆吊死在她的面前。   陈家来说不下去了,此刻他觉得什么话语也表达不出他对大叶的深深的爱恋。 值班室里安静下来。陈家来感到床一颤一颤的,伸手摸到龙,发现龙正极有节奏 地抽泣。陈家来拉开灯,泪流满面的龙赶忙将手捂在脸上,哭腔哭调地说,陈家 来,别说了,别说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第二天醒来,龙问,陈家来,你昨晚说得可是真事。   陈家来搔搔头皮,昨天晚上我说啥来?   初恋不初恋的?   谁像你啊,上着学就在家里占下老婆了。   龙一咧嘴,断定陈家来确实忘了昨晚说的话后,吐口唾沫,小骂道,你这家 伙说醉话的水平太高了,你那些醉话我都确信无疑了!   65   上午,除去了两趟厕所外,陈家来一直没离开办公室。   办公室的两部外线电话频频响起。陈家来一拿起电话,就像突然嚼到一粒臭 瓜子,不想再说第二句了。他急急忙忙去接小王桌上的电话,小王笑嘻嘻地看着 他说,家来哥,急啥,那个电话来了我一定叫你,咱俩还是谁和谁。   陈家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态。他回到座位,干脆连自己桌上的电话也 接得慢腾腾的。龙屡屡得手。望着龙煞有介事地接电话的样子,陈家来从心里漫 起一层厌恶的烟雾。   龙和陈家来的关系早已成了地地道道的表里不一。表面上龙还是客客气气地 称呼陈家来,实际上对陈家来一丝好意也没有了。陈家来知道龙认定是他挡了他 向上爬的路,心里好笑 得不知如何是好,暗骂他,还龙呐,连他娘的熊都不如, 就是我不在办公室,你龙也未必能干得上办公室副主任。骂归骂,陈家来最初还 是向龙做了一定的让步,以期两个人的关系不要那么紧张。   有人来办公室办事,正好办公室主任不在,陈家来便主动满茶倒水,介绍说, 有找龙秘书就行。一次,来了外地客户,陈家来真想把介绍成办公室副主任,张 了好几次嘴还是没能出口。龙对陈家来的有意抬举一点也不领情,有意无意地冒 出一句,唉,狗皮膏药治不了心病啊。陈家来听了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些贱,心一 横,顺其自然了。   一段时间,龙涎着脸和小于套近乎。小王对陈家来说,家来哥,龙真不知天 高地厚,缠着我在经理面前给他说好话,他有啥好可说啊。   陈家来就笑。小王又说,家来哥,你猜龙咋说你?   咋说?   龙说你太会骗取领导的信任了。   我咋骗取领导的信任了?   小王说,龙到经理夫人那里探过秘,说经理夫人对你的印象太好了,经理夫 人那样,经理还能例外。   经理夫人在公司工会工作。陈家来说龙可真是用尽了心思。小王说他是瞎用 心思。   后来,小王跟龙闹翻了。龙对陈家来说,陈家来,小王太不像话了,这不是 捉弄人啊!陈家来问咋了。龙说昨天晚上小王值班,他闲着没事跟小王出去喝点 酒,刚喝几杯小王就去上厕所,结果再也没回来,叫龙一直等到饭店关门。   陈家来觉得小王太小孩子气,开玩笑没个分寸,问小王。小王说,家来哥, 你不知咋回事,与你有关,还还记不记得上次经理发火的事?   记得啊。前些天市经委来电话通知,要经理到市里开会,不知谁接电话后没 告诉经理,把会耽误了,事后经理气得大发雷霆。   小王说,家来哥,你猜龙约我出去喝酒是啥目的?   啥目的?   龙要我悄悄对经理说,那电话是你接的。   陈家来气的说不出话来。   办公室来了一伙客人。个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其中一个女的娇艳得叫人 不敢看。陈家来让出座位,坐在墙角的沙发上。   客人来找经理 ,经理不在,便说着话在办公室里等。派头最足的那位高举 起手机,动作夸张地往别处打电话。这种情景办公室的人早习以为常了,连电话 内容都懒得往耳朵里收。   陈家来往沙发背上一靠,觉得身体还有些疲惫。前天,经理指名叫陈家来接 待市环保局的人,麻烦事不少,中午喝了酒,晚上又接着喝。昨天陈家来一整天 都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   龙主动跟妖艳的女人搭腔。小王边倒水边咕嘟着嘴给陈家来使眼色。龙说得 有一句没一句,有时说和没说差不多。办公室主任烦了,打发龙到县政府办公室 拿文件。   龙问啥文件。办公室主任说管啥文件做啥,去拿就行。龙极不情愿地去拿, 出门时表情僵硬地瞥了陈家来和小王一眼。   这一眼把陈家来瞥得有些发困。打盹的功夫,陈家来竟重温了他和大叶的一 段美好往事。   这是陈家来和大叶的又一次约会。其实也不能叫做约会,是无约而会。陈家 来前面的女生王芹借来一本复习资料,上面有几道政治论述题的答案。陈家来想 把答案抄下来,问王芹。王芹向大叶一指,说我抄完人家大叶还抄呐。陈家来说 她抄完了我抄还不行。王芹说,随你,反正明天我得把复习资料还人家。   下了晚自习,大叶还伏在桌上忙活,陈家来知道她在抄那几道政治题答案, 就看着书等。教室里的人像碰上阳光的露珠一样零零散散地往外落。丁文权对陈 家来说,陈家来,咱回宿舍吧。陈家来说我还抄答案呐。同桌说那得等到啥时候, 熄灯铃一响就啥也抄不成了。陈家来说他有煤油灯。   熄灯铃响过,陈家来见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大叶两个人时,情绪美丽得有些发 颤。接着,黑暗填满了教室。大叶的声音在黑暗中喃喃闪亮,哎,你还抄啊。   陈家来的回音如远海的渔火微弱而温暖,抄啊。   附近教室传来清脆的关门声。沙沙的脚步声过后,校园寂静得像块石头。大 叶说,哎,咱回吧。   陈家也来说,回。   但两个人迟迟没有动。又过一会,大叶颤着声音说,哎,过来坐吧。陈家来 勇气陡增,很快找回跟上次约会一样蓬勃的激情。   两个人偎在同一条凳子上。陈家来又产生了那种用大叶的头发拧一根绳子吊 死在她面前的晕眩。一件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神秘的声响。大叶说是三角尺。陈 家来依依不舍地离开大叶,弯着腰摸索。大叶说别找了,明天再说吧,拉起陈家 来动情地往他身上靠。   陈家来问,哎,那几道政治论述题,你还没抄完啊。大叶说早抄完了,正替 你抄呐。陈家来搂紧大叶动情地往她身上靠。夜晚在两个人的相互拥抱中熊熊燃 烧起来。   66   拿手机的客人打完电话,慢条斯理地跟随从们谈了几句,瞄着窗外不够明朗 的天气,问办公室主任,主任,你们经理什么时候回来?   办公室主任皱皱眉,说拿不准啊,早来也得过了十一点。客人嘶哈一声,问 他们到在公司里转转,行不行。办公室主任说行啊,咋不行,便站起身。几个人 纷纷拿起桌上的小包。   妖艳女人苦着脸说她不转了,昨玩玩麻将睡得太晚了,现在骨头还发酸。拿 手机的客人宽容地一笑,说不转就在这呆着,千万别走丢了啊,回去没法向领导 交代。   妖艳女人以手托腮靠在桌上做小憩状。小王从一侧朝她做了一个不太纯洁的 动作,笑着看陈家来。陈家来没笑,从沙发上回到座位,拿起笔在稿纸上漫无目 的地乱写乱画。   陈家来一凝神,发现自己在稿纸上写了好几个“叶”字,苦笑着摇头。小王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娇艳女人让开身看小王接电话。小王拿起电话一听,说他出 去了,说完没好气地用力一扣电话。   陈家来问谁来的电话。小王哼了一下,说还有谁,咱龙大秘书啊,找主任, 说政府那里根本没有咱公司的文件。   妖艳女人问小王,你们公司多少人?   一千五百多。   女人咂咂嘴,规模不小啊。   小王来了兴致,问女人是哪个单位的。女人说,长河集团的。见小王脸上的 表情波动不大,女人进一步解释,就是在电视上常上广告的那个,省城里的。   长河集团,陈家来禁不住抬头看了妖艳女人一眼。   陈家来知道长河集团。长河集团跟省财会学校相邻。大叶县一中毕业后考进 了省财校。陈家来按信上的地址找她,路过长河集团豪华气派的大门时,情不自 禁地站在路边端详起来。之前,都是大叶去陈家来所在的地区电大找陈家来。   大叶说省城花费大,出了校门哪里都用钱,学生时期得节省点,家里都不容 易,等参加工作拿工资了,咱们一定把省城逛个遍。一接到大叶要来电大找他的 信,陈家来就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星期天一大早,陈家来悄悄翻过电大的铁 大门去车站接大叶。传达室的老头听见动静,赶忙咳嗽着往外走,出了门,陈家 来早没了踪影。   陈家来领着大叶去郊外爬山。四顾无人,大叶故意落在后面说走不动了,要 陈家来搀她。陈家来干脆蹲下身,说哎,我背你吧。大叶羞红了脸,埋了头低声 说,哎,我真想叫你背。   陈家来说,想咋不叫我背。   大叶说,早晚有叫你背的时候。   啥时候?   大叶的脸更加羞红。陈家来搀着大叶爬山,不知不觉两个人便被山高高举了 起来。   陈家来和大叶偎在一块干净的山石上。不远处,一只小鸟边啄食边朝他们这 边看。有一刻,鸟停止动作,将头深深埋进羽毛里。大叶说,哎,你猜它在想啥?   陈家来说,啥也没想,它在眼热咱俩呐。   徐徐移动的白云像一团团棉纱把天空擦拭得瓦蓝瓦蓝的。大叶说,哎,我困 了,想依着你睡觉。   陈家来伸手握了握她的肩膀,说睡吧,睡就是。   大叶说,哎,我不敢睡。   为啥?   我怕醒来后山上就剩下我一个人。   陈家来拥紧大叶,一定不会的,哎,我正想看看你的呐。   大叶探起身在陈家来的唇上用力吻了一下,灿烂地一笑,说,还是不睡吧, 别真叫你偷看了我的梦。   大叶发现小鸟不见了。   陈家来说,哎,我知道它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   去找它的女朋友去了。   你咋知道?   我就这样,每次在街上看见人家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我就想去找你。   大叶笑了,哎,你咋不去?   陈家来也笑,去了,做梦去的。   67   那次是陈家来唯一一次去大叶的学校找她。   大叶在信中写道,哎,我来财校快一年了,还没叫你来我们学校看看,想起 来真过意不去,这个星期天你来吧,我在校门口等你,听说动物园还有咱家乡的 狼呐,咱一起去看看。大叶单独用一张纸画了去财校的路线图,还夹了五元钱。 路线图上就有长河集团。   大叶就是在陈家来站在长河集团门口傻看时走过来的。她穿了整整齐齐的校 服,浑身透着一尘不染的素洁,叫陈家来觉得自己有点土气。陈家来说省城就是 好,繁华,气派。大叶说啥好的,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活得舒心就行。陈家来觉 得大叶说的是真心话,一点造作的意思没有,也就没了拘束,仿佛自己从小就生 活在省城似的。   大叶真的领陈家来去了动物园。看到囚在铁笼里的狼时,大叶问陈家来,哎, 在村里你见没见过狼?   陈家来说,从小就听大人说,一直没亲眼见。   大叶说,我也是。   两个人相互对视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引得行人朝这边看,目光里都 含着一丝新奇。大叶脸一红,压低声音说,哎,人家看咱呐,走,到别处去。   动物园西边是一片树林,有人在树下歇息,也有青年男女相互拥靠着躲在隐 蔽的地方。陈家来要到里边去,大叶不同意,说,你头一次来,咱到处转转看看 吧。   陈家来坚持说,啥好看的,还不如看你呐。   大叶一感动,犹豫着依了陈家来。   两人在树林里厮守了一天。大叶送陈家来去车站的路上,陈家来的情绪非常 低落。大叶问:哎,你咋了?   我真不想走。   大叶的心情也不好,说,不走就住下。   陈家来知道大叶是随便说的,苦笑了一下,情绪更加低落。大叶说,真的, 你住不住?   陈家来站住了,咋住?   大叶说她宿舍的三个女生家离省城近,都回去了,有地方住。陈家来认定大 叶说的是真话后差点跳起来,说反正明天“五一”节都不上课。   返回的路上,大叶告诉陈家来晚上她去别的宿舍挤一宿。陈家来说行啊行啊, 纵身一跃,手指将头顶的一截树枝拨得摇摇晃晃。   晚上十点,大叶要去别的宿舍。陈家来说,你还真去啊,在这将就一宿算了。   大叶坚决地摇摇头,哎,别的我啥都依你,这个不行,要不我就没法在学校 里呆了。   陈家来抱紧大叶,说,哎,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   给我唱支歌。   大叶说,多难为情啊。   陈家来说,这可是你说的,别的都依我。   大叶拗不过陈家来,只好唱。大叶唱的是一部爱情影片的插曲,把陈家来幸 福得热泪盈眶。   大叶出门时,指着床头的书箱说,哎,睡不着可以翻翻书,这是我们宿舍的 催眠妙诀。   68   陈家来后悔不该从大叶的书箱里找书看。   在省财校住下的那个晚上,大叶走后,陈家来睡不着,按大叶说的方法从她 的书箱找书看。   打开书箱,陈家来强烈地感到已逝的中学生活春风一样迎面扑来。箱子里大 都是中学课本,虽然有些破旧,但每一本都很整洁、熨贴没,像大叶本人一样干 净利落。里面很多书他都直接接触过。有一刻,书变成了大叶,稍一触到,陈家 来就会有一种抚摸大叶时的陶醉。陈家来翻弄着箱里的书,迷失进往日情感的丛 林里。   陈家来翻到一本硬皮日记,他见过,是一本毕业班同学留言薄。大叶曾拿着 它对陈家来说,哎,你也给我写几句吧。   陈家来说,我不写,只写个名字吧,看到名字你就知道我想写啥了。   陈家来拿出自己的留言薄要大叶写上她的名字。大叶说,哎,我连名字也不 给你写,看你能不能想起我。   陈家来说,你要不写这本子就没啥价值了。   大叶就笑,说写在心里记得更牢。   陈家来说,哎,你这句话就像一行诗。   留言占了本子的一多半,另一少半是空白。陈家来看着那些充满稚气的留言, 觉得自己长成了大人。就在他准备放下留言薄看别的书时,蓦地发现留言薄的空 白页里藏着一行字:   拥有的决不忘记,未来的努力争取。   ——部敬财   刚读这行字,陈家来还算平静。待读了第二遍他的脑袋仿佛受了绵软而沉重 的一击,蓬蓬松松地炸开了。   预选考试后,部敬财在班上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体育委员。常常在全校性质的 公开场合出头露面。陈家来从心眼里看不起部敬财。举个例子,同学家长来学校 找人,碰上部敬财,他会立刻双手卡腰,挺胸收腹,双腿拉开马步, 官声官腔 地问,同志,找谁啊?   家长报了姓名。部敬财点头晃脑,噢,去校门后等着吧,我安排人给你找找。   家长一出校门,部敬财立刻收起那个怪模怪样的姿势,小跑着去各教室找人。 在场的人望着他风风火火的样子,边笑边压低声音小骂,这家伙,装啥牛啊。   自从陈家来在宿舍里听部敬财说过那句话后,部敬财的影子便像蜘蛛网一样 缠住他,叫他常常感到心里乱糟糟得酸痛。   部敬财说,大叶这妮子真不赖,我准备要他给我做媳妇。   宿舍里的人起哄,部敬财,别不知天高地厚了,人家大叶看上的可不是你。   部敬财,试试吧,边考学边找老婆,这叫拉屎扒地瓜两不耽误啊。   那时的陈家来和大叶已经甜蜜得难分难舍。陈家来像猛不丁吃了只苍蝇,恨 不得把部敬财的话挖耳屎一样从耳朵里挖出来。但他挖不出来。   部敬财在陈家来的生活里频频出现。部敬财在整队。部敬财在喊操。部敬财 在班上传达学校体育办公室的通知。……   陈家来忽然意识到部敬财在自己的生活里频频出现时,也在大叶的生活里频 频出现,下意识里竟将大叶和部敬财联系起来。陈家来的甜蜜里爬进了驱赶不掉 的痛苦虫。   陈家来渴望与大叶单独接触。大叶说,哎,可不行,咱还得考学呐,不是说 过啊,考完试由你。   陈家来就觉得大叶正远离他。部敬财在前面喊操,陈家来用眼睛的余光瞥见 大叶也正在朝部敬财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安慰自己,全班的人都看部敬财呐, 部敬财是体育委员,一滩臭狗屎大家也得看。尽管这样,他还是把操做得软弱无 力。   陈家来从厕所回来,见大叶在看黑板报,便放慢脚步想跟大叶说句话。部敬 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叶,这期黑板报是我办的,我写的字咋样啊。   大叶说,挺好啊。   部敬财走过来插在陈家来和大叶之间,离大叶的距离比陈家来还近。陈家来 酸酸地走开了。陈家来在教室里左顾右盼,不见大叶回来,推想两人还在黑板报 前,脑子里乱成一塌糊涂。   与大叶单独接触时,陈家来终于鼓足勇气,说,哎,黑板报有啥看头,以后 别看了。   大叶说不以为然地说,看看还咋,看一点长一点知识。   陈家来无话可说,感到一只小虫在他的甜蜜里钻出了小洞。   陈家来有点生大叶的气,下决心疏远她,大叶却夸陈家来目光长远能管住自 己了。陈家来有苦难言。   陈家来预感大叶和部敬财之间迟早发生点什么,他不相信部敬财的那句话只 是随便说说而已,但也不相信大叶会对部敬财有啥好感,他甚至期待有一天大叶 会笑着告诉他部敬财对她说了什么,两个人好笑一番,决定从今往后对部敬财置 之不理。而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更糟糕的是,一天临结束课外活动,陈家来亲眼看见部敬财骑自行车驮着大 叶从外面回到学校。陈家来忍无可忍,咬咬牙,决定与大叶一刀两断。   晚自习上,班主任紧张兮兮地走进教室,说高考时间定了,一念通知,大家 “哎哟”一声,恨不得从今晚开始不睡觉了。这个通知为陈家来减去了不少痛苦。   下课后,大叶主动约陈家来出去,说有话跟他说。   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小胡同里,大叶说,哎,时间这么紧,以后你可别再有那 念头了。   啥念头?   跟我单独见面啊,你要愿意,考完试我去你家找你。   陈家来默不做声。   大叶说,哎,这么几天还坚持不下来啊,以后长着呐。   陈家来还是默不做声。大叶低下头,很动感情地说,哎,我也不好受啊,都 啥时候了,咱可得管住自己,你一开始表现还不错,这几天你不知咋了……别怪 我不答应啊,哎,你实在管不住自己就看看手帕上面那两行字吧。   陈家来软下心来,说,哎,咱回吧。   大叶握住陈家来的三个手指不松,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陈家来禁不住在脑 海里导演了一个画面:大叶从商店买东西出来,碰上骑自行车的部敬财,他跳下 车非要驮大叶,大叶推辞不过只好上了车,在车上,大叶向后倾着身子尽量远离 着部敬财。想着想着,陈家来紧紧握住了大叶的另一只手。   高考像一场战斗。考完试,陈家来像战斗结束后的幸存者,把以前的不快一 古脑儿扫出了记忆。   部敬财给大叶的留言如果和其它留言连在一起,陈家来见了,保证懒得看第 二眼,更不会考虑其中的含义。陈家来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种种推测像被点燃 的枯草,熊熊燃烧,把他烧得伤痕累累。   69   龙回来了,脸难看得像涂了一层猪血。他径直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饮而尽 后,气呼呼地说,这不是捉弄人啊,政府那里根本没有咱公司的文件, 却硬要人去拿!   小王说,谁敢捉弄你这当年县重点中学的高才生啊,你没好好打听打听?   打听啥,县政府办公室的人我挨个都问了,根本没这回事,哼,报复人啊。   前些天龙和办公室主任又闹了别扭。办公室主任安排龙打扫走廊的卫生,龙 提着拖把草草拖了几下就回来。办公室主任叫龙重做。龙说,已经拖了,还要多 干净,挖地三尺啊。   办公室主任说,不挖地三尺可得把烟头收拾干净吧。   哪里有烟头了?   龙和办公室主任吵着出去,果真看见了三个烟头。   妖艳女人一会看龙,一会看小王,脸上的 笑旗帜一样飘来飘去。小王说, 龙,加把劲,干脆把办公室主任顶了,反过来捉弄捉弄他。   龙叹口气,小王,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咱公司这办公室主任有你小王的, 也没我的戏了。   小王说,我一个小跑堂的有啥戏,龙,别灰心,想想办法。   啥办法啊,不知咋弄的,经理对我的印象越来越坏。   我咋没看出?   还没看出,再看出来恐怕我早被赶出办公室了。龙喝一口水,点点头,一脸 坦然地表情。其实赶出办公室也好,车间里挣钱多,有钱就活得自在。   小王笑了,说,咋,又想卡拉ok了。   龙来了兴致,说没家没口的,去去卡拉ok还过分啊。   小王说,你借我的钱啥时还,快三个月了?   不就是二百块钱啊,又不是不还你,看你要了几遍了。   二百块钱从哪里来,我得筹备筹备结婚呐。   小毛孩子家结啥婚,你那档子事谁不知道啊,结不结婚啥两样。   该结就得结啊。   别又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了。   立牌坊咋,立了就名正言顺,没人说闲话了。   龙没了话,抬头环顾一下屋里,目光罩在妖艳女人身上,招呼小王给娇艳女 人倒杯水。   小王说,龙,你倒吧,你倒显得郑重。   龙去给女人倒水,嘴里埋怨小王越来越不好指使了。   小王拉起陈家来的胳膊说出去有事问他。出了门,陈家来问啥事。小王说, 家来哥,没事,咱俩在里边窝着做啥,叫龙惹惹那小妖精。   陈家来笑了,说小王,就你鬼心眼子多,别叫龙惹出事来啊。   小王说,别担心,我看那小妖精也不简单。   两个人说着走到一边。小王提醒陈家来以后千万别再借钱给龙,说龙现在想 女人都想疯了 ,没命地往酒店里跑,赊的到处是帐。说完叹口气,唉,看来, 那二百块钱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陈家来说,小王,你真要结婚啊。   不结咋治,都住到家里不走了。   是人家不走还是你不让走。   咱还能用绳子拴住她,真是她不走。   陈家来笑着说,小王,你可掉进福窝里了。   啥福窝,刚开始还差不多,现在没那劲头了,结了婚给我生个大儿,捡个爹 当算了。   陈家来说,小王,你还不到结婚年龄吧。   小王一笑,家来哥,咱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不会托托人啊。   突然,办公室的门嘭地开了。妖艳女人匆匆走出来。后面传出龙的声音,大 姐,再坐坐吧。娇艳女人头也不回。   回办公室的路上,陈家来问小王,小王,她没说啥时再来电话啊。   小王犹豫了一下,笑了,家来哥,等不急了吧,得沉住气啊。   陈家来没笑,说,小王,别闲扯了,可能有啥事。   小王敛起笑,说她真的没说时间,听口气再来电话是定了。   70   陈家来和大叶的分手可以简单地总结为:不了了之。过程复杂而漫长。   陈家来从骨子里不相信大叶和部敬财的事,可发生的一切令他绞尽脑汁也找 不到合理的解释。陈家来感到自己成了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小鸟,如何挣扎也飞不 起来了。一次,陈家来在车站上等车。一个孩童眯了眼,母亲满脸疼爱,边为他 吹揉,边自言自语道,眼里容不得沙子啊。一旁的陈家来竟听得两眼发潮,心里 像装进一条河一样波起浪涌。   从大叶的留言薄里发现部敬财的留言后,陈家来没再对大叶说一句话。起先, 大叶认为陈家来是因为她不跟他在宿舍里住下生她的气,后来觉得不对,追问陈 家来有啥心事。陈家来一句话不说。陈家来回校后就把大叶送他的那块写有“在 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手帕寄给了大叶。大叶多次到陈家来的学校 找他,陈家来都避而不见,大叶只好一次次哭着回去了。   大叶在给陈家来的最后一封信中有这样一句话:陈家来,打死我我也想不到 咱俩会是这样的结果!陈家来看了有些心动,但大叶从此没了踪影。   陈家来再次见到大叶,是在去年春天。时间隔了将近五年。陈家来回老家, 车站上挤满了人,便打电话叫小王骑车驮他到城西的路边站等市里过来的公交车。   虽是春天,周围一切都提不起陈家来的情绪。上了车,陈家来在第三排座位 看见了大叶。大叶很平静。陈家来也很平静。陈家来觉得大叶好象对他肤浅地笑 了笑。   陈家来到后面找座位坐下,看车窗外的树 一个劲地往后跑。车窗外的树跟 街上的人一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时多时少,有时就没了。陈家来常常一个 人在没人的街上走,他觉得那种气氛很舒服。   车憋足劲朝家乡的方向跑。天气渐渐好起来。陈家来想起童年的小伙伴。小 三子打“旁连”的水平极高,一气能打六十多个。一次竟打到了七十,周围的人 瞪大眼睛给他数,小三子也咬紧牙创新记录。就在大家数到七十五时,小三子不 见了。小三子掉到堰下摔成了残废。小三子的残废不是致病的那种,能跑能跳, 就是动作不太好看。   大叶的身边坐着一个挺帅气的小伙子。两个人断断续续说话,虽然表现得不 算亲密,但一看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一刻,陈家来有意把小伙子想 象成部敬财。   两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各自伏在前边的椅背上小憩。大叶比以前明显得瘦。 陈家来知道自己也不再是那个说话脆声脆气的学生娃,吃饭时常常看到上唇的胡 须在视野的下方起伏。   那天,陈家来提前下了车。陈家来下车时头也没回。   离那次见面过了大约一个半月的时间。有个中学时的同学来县城办事,顺便 来找陈家来玩。陈家来跟同学出去吃饭,喝了不少酒,两个人便吃葡萄干似的咀 嚼起一些酸甜的旧事。   同学提到部敬财,说部敬财是皮精神,表面上装模作样,肚子里啥玩意也没 有。陈家来问部敬财现在干啥。同学说,还干啥,跟我一样在家修理地球啊。   说到这里,同学哧地笑出声,说部敬财尽做些娘们事。陈家来问部敬财做啥 娘们事来。   同学说,就拿写毕业留言来说吧,部敬财不把留言跟别人写在一起,却偷偷 藏在后面的空白里,龙飞凤舞的,不熟悉的人连名字也认不出,我老婆闲着没事 翻到了,一个劲地咬定我在学校里谈过恋爱,还逼着问我干过那事没有。   陈家来大汗淋漓,酒意全无。   71   下午,办公室主任陪客人吃完饭回来,龙迎上去说有事问他。办公室主任说, 正好我也准备跟你谈谈呐。   两个人不即不离地坐在沙发上,龙问,主任,政府办公室到底有没有咱公司 的文件?   主任说,没有我能叫你去拿啊。   龙问,主任,谁下的通知?   你问这个做啥?   根本就没有咱公司的文件。   没有回来就是啊。   龙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噢,你当别人是牲口啊,随意吆喝过来吆喝过去。   主任说,你先别急,我还没问你呐。   问啥?   主任说,龙,上午你跟人家女客人说啥了?   没说啥啊,小王在场。   我是说小王和陈家来出去后。   没说啥啊。   别不承认,你有没有让人家抽烟。   让了。   你咋让的?   我说小姐抽根大鸡吧。   你的烟真是大鸡的。   这……不都这样说啊。   别巧辩了龙,人家女客人好不满意,说你语言下流,准备告诉经理呐,今上 午我看着你就想惹祸,有意把你支开,没想到还是弄了这么一通。   这时,小王招呼主任说有个电话。主任问找谁。   找经理的。   经理不是不在啊。   说是找你也行。   主任过去接电话。   接完电话,办公室主任扭过头,慢吞吞地对龙说,别络络了龙,公安局叫你 去一趟。   去做啥?   我还知道做啥?   不知道我不去。   不去拉倒,等着小车来接你吧。   去就去。龙站起身往外走,动作显然也已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小王凑到办公室主任跟前,悄声问出了啥事。办公室主任一撇嘴,不知道, 反正不是好事。   小王肯定地说,龙准是在酒店里卡拉出事来了,这家伙想女人都想疯了。   陈家来说叹口气,说凭龙的条件,找个对象说不难啊。   主任一撇嘴,说,这就叫没狗出息啊,以前介绍过几个,喝点酒就跟老泰山 吹胡子瞪眼,都散了。   办公室主任锁好抽屉,嘱咐小王和陈家来好好守着办公室,他要去趟公安局。 小王问去公安局干啥。办公室主任说,龙好歹是咱单位里的人,去看看到底出了 啥事。陈家来说,主任,你去吧,我和小王好好守着。小王也说主任去吧,是男 是女生下来就知道了。   72   陈家来问小王前天下午喝酒回来他有没有往外边打电话。小王说,没有啊, 还打电话,说话都结巴开了。   陈家来担心前天下午酒后又给大叶打了电话。   陈家来自从明白了他和大叶的分手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之后,不敢费心思后 悔,只是暗自慨叹自己命薄,没有得到大叶的好福气。   陈家来忘不了大叶,这一点他清清楚楚。来力源公司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经 理夫人主动将会计室的蓓介绍给他。蓓是公司里的一枝花,且家庭条件优越。经 理夫人安排陈家来和蓓在公司东南角的桂树下见面。那天晚上,两个人谈得客气 有余,激情不足。临走,蓓对陈家来说,咱俩简直是一对兄妹!   陈家来说兄妹就兄妹吧。之后两人就没再有进展。   龙早已把陈家来准备再考学进修的想法抖落出来。经理夫人劝道,陈家来, 你就是再到大学里进修,也不一定能碰上蓓这么好条件的啊。陈家来解释说他不 是这个意思,主要是眼下没这份心思。经理夫人通情达理,说我也不勉强你,你 啥时有这份心思了来找我就是。   今年的春天风调雨顺。县城周围的麦田碧波荡漾。乡下的鸟成双结对的地飞 来。小城的空气充满了春天的温馨。陈家来出乎意料地接到大叶的电话。大叶说, 是陈家来吧,我是大叶。   那一刻,陈家来的心里胀满了春天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生长些什么。没等陈家 来答话,大叶接着说,陈家来,有啥事啊,昨天你来电话,我没在班上。   我,我没打电话啊。陈家来支支吾吾。   电话里有一瞬尴尬的寂静之后,大叶说,噢,不是你就散了,昨天我休假, 回来听说力源公司有人来电话,以为是你,没打就散了,再见。   电话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   陈家来呆楞了半晌,隐隐想起昨天酒后他向大叶的公司打过电话,但说了什 么一点也忆不起来了。他的额上泛起一层细冷的汗珠,他想起坐在大叶身边的那 个挺帅气的小伙子。陈家来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感到大叶跟他已远得象路人了。但 如果是大叶主动给他来电话,哪怕随便问句工作咋样什么的,一切将会是另一情 形。陈家来心怀侥幸地想。   73   经理打来电话,要陈家来抓紧时间到档案室查阅资料,起草一份申请贷款的 报告。电话是小王接的。陈家来拿出笔和稿纸,站起身,目光刚指向小王,小王 就抢着说,家来哥,不就是那个电话啊,来了我一定去叫你,看你今天神魂颠倒 的。   龙的事已眉目清楚。办公室主任从公安局回来就给会计室打电话,叫准备三 千块钱,以后从龙的工资里扣。小王过来问。办公室主任说,跟你猜的一样,摆 不到桌面上的事。   小王要知道详情。办公室主任急着回公安局把龙领回来,说去晚了公安局下 了班,龙就得在那里蹲一晚上。小王的求知欲特别强烈,哀求道,简单说说还不 行啊,主任?   办公室主任只好三言两语满足小王的好奇心。说龙花五十元钱搞了个服务小 姐,那家酒店遭查封,服务小姐被扣留了,公安局三哄六吓,服务小姐把龙咬了 出来,公安局态度明朗,每人三千元,交钱走人,不交钱就在那里拷,看谁能拷 过谁。   办公室主任慨叹一句,真是做贼不妙,撒落一道,自己还以为精神得了不得, 你把名字和单位告诉她做啥,这不是自投罗网啊。   小王说,主任,说不定龙还牛了一通呐,最少也得号称是力源公司的副经理 啥的。   陈家来整理好资料要回办公室,档案员挽留他说,陈家来,在这里写吧,这 里清净,你们办公室人来人往乱糟糟的。   陈家来一坐下,档案员便涎着脸问龙的事。陈家来说,去问小王吧,这事小 王清楚,现在办公室就小王一个人。   档案员兴冲冲地往外走,在走廊里扔下一句,陈家来,你要出去可给我带上 门啊。   不一会,小王就来叫陈家来,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模仿电视体育节目解说员 的口气说,啊,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走廊里,陈家来和档案员走了个对面,档案员见面就说,真是不出所料, 我早就看着龙会出事。   陈家来说,早就看着你咋不劝劝他。   档案员咧咧嘴,龙那样的人谁劝得住,简直是一头犟驴啊。   大叶在电话里的口气很是平静、自然。大叶说,陈家来,我本来不该给你打 电话的,想来想去还是打了,毕竟咱们相识一场。   陈家来听了就有些心灰。   大叶继续说,我要结婚了,后天举行婚礼,几个中学同学要来,不知你来不 来。   陈家来顿了顿,很快受了大叶的口气的感染,平静地说,到时看情况吧。   大叶说,陈家来,你要来不了就不用来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看情况吧。   小王跟陈家来开玩笑,家来哥,啥时吃喜糖啊。   陈家来笑不起来。小王缠着不放,他绷紧脸,心情沉重地说,一个同学出车 祸死了,同别的学约我去参加葬礼。   小王僵住表情,知趣地走开了。陈家来后悔自己刚才的话不太合适,考虑来 考虑去,暗暗替自己解脱,就算为我的爱情举行葬礼吧。这样一想,竟觉得那话 挺符合自己的心情。   过了一会,小王垂头丧气地说,家来哥,今天咋了,咱办公室的人都没遇上 好事,就是主任有点怨。   陈家来问,小王,主任咋了?   小王说,还不是受了龙的连累,经理回来大发雷霆,说这是主任平时管理不 严的结果,叫主任去会议室写检讨反省去了。   陈家来苦笑了一下,小王,就是你开心,没烦没忧的。   小王突然显出忧心重重的样子,家来哥,我是穷开心啊,今天早晨我那位哭 闹着说又怀上了,说要再刮了就永远不生孩子了,结婚的事还没有眉目,弄得我 像吃了屎一样,你没见我今天坐立不安啊。   办公室里出现了少有的寂静。陈家来突然想起那份申请贷款的报告,赶忙又 摊开稿纸。陈家来不再考虑后天是否去参加大叶的婚礼,心想,还有一天的考虑 时间呐!   (129066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