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醒魇,或济公在三峡   曾园   1   如果有一个摄像机被巧妙的安在司机右前方的车窗玻璃上(比如说,是一台 EZ-1的设备套在一个挖了小孔的纸盒子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往返县市 的中巴车的载客情况。为了防止有人看出蹊跷(当然这不太可能),不妨在破盒 子上搭一条司机的脏毛巾。这个东西虽然古怪,但在外行看来,这很有可能是司 机在某种情况下必须利用的因陋就简的设备。   车里不算很挤,当然这是从某个豁达旅客的角度看。如果把这个夏天的高温 考虑在内,再加上旅客同志们所携带的稀奇古怪的行李,可能就引起了右边第三 排的那个小伙子的略微不快。这个摄像机镜头往他脸上推(如果有这个设备的 话),一直推成特写,就可以看到他眼睛里掠过窗外田野上傻乎乎的白云。镜头 往窗外摇,挑剔的人就可能会有点失望:绿色的整整齐齐的稻田,连成片的两层 楼农民住宅(没什么特色,远远谈不上好看),一棵莫名其妙的大树,一闪而过 的车辙积水里破碎的天空。如果再往前走没有看到乱七八糟的小工厂,还可以说 空气嘛也不错。所有这些,只能让没出过门的少女们感兴趣。如果这些画面出现 在电视里--不管你怎么剪辑,不管你加上什么解说词,反正逃脱不了遥控器厌 烦的一抖。   到电视台工作了三年,徐越仍然反复地问自己究竟是不是混到记者队伍里的 笨蛋。当然啦,你站在编辑机旁边,两个小时就学会了电视编辑,无师自通地领 悟到“静接静,动接动”,而同景切换就是发神经病。(要知道,那些人学了两 年都没学会。)当你扛起摄像机在办公室里开始推拉摇移,你竟惊呼起来:“这 玩意儿比照相机还简单!”一周后,你的第一个片子出来了,你又一次惊讶地看 到总编没说一句话,在播出单上懒洋洋地签了他的大名。就是这个潦草之极的签 名正式宣布:你成了一名合格的记者。为了配得上这个评价,你积极参加各种业 务培训会,在会上那些报社的、电台的、电视台的头头大发其言。你听了又听, 觉得并无收获。老小子们的法宝就是要大家多读书,可他们自己说来说去,说的 东西也没有超出你大学二年级的阅读范围。临了,一个退休的老编辑开始评价这 次研讨会上的作品,可你发现他根本就没有看懂那部片子!这个戴劣质假发和锃 亮金丝眼镜的老编辑来了劲:“这个节目的目的就是要查清事实,可记者却说医 疗费由谁出并不重要,说明了什么呢?说明记者心里是本糊涂帐……”你失望了, 他没有看懂这个片子……他能在台上高屋建瓴地胡说八道的原因是他混的时间比 你长……原来你以为电视台里有很多东西要学(你报名应聘时还犯过嘀咕,怕自 己学得太费劲),现在好了,你学习结束了,正式开始记者生涯。星期一,上午 你在编前会上发呆,下午你在海鲜楼被人搀扶了出来,直接进了附近的KTV包房; 星期二,你在制作部里大叫:“天啦,我又把插入键弄成了组合键,我要加班!” 星期四有人看见你进了市委,在第二会议室里开某部门的宣传工作会议;下午你 在解放路口拿着话筒为难过路的漂亮女人:“我是电视台记者,请问你知不知道 艾滋病的传播途径……”星期五你接到电话,说居民楼有人偷电,你去调查,你 觉得这很严重(当然你完全可以觉得这并不严重);到了星期六,你总是……噢, 那是你的隐私。你总是在联系、采访、喝酒、苏醒、写解说词、配音、剪辑。总 是在星期三晚上,人们在本市频道上看到你就市里的经济、社会、教育、文化、 娱乐的各种现象发表那些陈词滥调的评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就是爱看。 个别人看了还不甘心,还给总编室写信提意见。其实没那个必要,实在闲得慌可 以坐家里挠墙根。)   徐越前面的一个当兵的坐得很直,完全不理会后面的喧闹。徐越很佩服这种 具有健康气质的人:他们能适应一切环境,保持良好的坐姿。然而徐越不行,虽 然大学军训时他当过标兵,但一回到地方--他被后面的动静弄得烦躁不安,耳 朵里全是那个年轻妈妈和他儿子的唠叨。儿子自称“辛巴”,在徐越的耳朵边用 女声唱着《雀尕飞》(因为这首歌在电视上是女孩唱的),而妈妈不停地教育儿 子要以辛巴为榜样,听她的话。在这个过程中,县里的方言和“普通话”持续不 断地在她嘴里争夺着儿子的教育权,而教育本身也经常被儿子的宣告打断:“妈 妈是个笨猪!”   在这些单调刺耳的声音被一个聪明的中学生用游戏机打断之前,徐越的耳朵 就这样一直被白痴般的声音暴君任意虐待。等到儿子沙哑着嗓子哭喊着向妈妈要 可乐,却被妈妈一巴掌打晕死过去之后,徐越才终于闭上了他那双微含讥诮与激 奋的眼睛。   所谓笨蛋并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说你劳而无功。但是你在电视台收获却是 很多的。首先是经济情况不错,每天上班你坚持打的,又买电脑又买皮衣,过得 像个富翁。其次是你认识了全市所有的局级干部和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了解了许 多官场禁忌和“只传达到县团级” 的笑话。比起你以前在工厂里操作电脑的傻 工作,你感到自己幸福得想哭。你畅游各县,对每个县的土特产和风景区了如指 掌。你当记者学到那么多东西,基本上每天都比昨天聪明一些。虽然你对台里的 规章制度有许多保留意见,但你已抓住了这些制度的精髓,可以说达到了随心所 欲、游刃有余的程度。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该你操心的 (正像他们说的,那是台长管的事情),你有意见也只能望着它哈气。可你就是 在面对它的时候无法不产生抵触情绪。你总是在恨自己这方面不能管住自己。   你尤其不能面对的是专题部的两台骨灰级的C1设备。说句良心话,它苟延残 喘的机头电池早就应该去支援非洲人民。(我们不能老霸着非洲兄弟的东西不给 人家!)它喀喀作响的背包录像机应该作价200元处理给县台(不能再多收,别 人背回去很吃力的)。和它一样苦命的被轧过三四次的磁带呢?那可以送给乡亲 们作腌菜。只有它细弱游丝、时断时连的录像机连接线你拿它没有办法,实在是 没办法呀,乡亲们!用它系裤子是很不安全的。可你,徐越,你就是用这台设备 拿回了省里的二等奖!由于那是台里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病重”的一年,台里 还发了奖金。当会计嘀嘀咕咕地说“新闻部的一等奖还没拿,二等奖就先来了” 的时候,你幻想眼睛里能冒出火来,烧焦那双像蛞蝓一样在账本上爬来爬去的肥 手。   中巴车驶入丘陵地带。公路前面无穷无尽伸展着鄂西地区的典型地貌。如果 有一驾正在航拍的直升飞机盘旋在前面的山头,那个摄像师可以在寻像器里看到: 一条被打得奇形怪状的毒蛇一样的路上,一伸手就可以捏碎的中巴车正茫然地踽 踽独行。它东摇西晃的骨架发出的含混声响中仔细隐藏着游戏机的嘀嘀声。当它 钻出一个长长的山洞,突如其来的光线弄醒了那些昏睡的乘客,他们纷纷扭动僵 硬的脖子体味着这个怪异的早晨,这时,娇里娇气的呐喊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加油啊,加油啊!”   眼前的路似乎走不完了,徐越的脑袋里开始出现各种怪念头:后背上生出一 对翅膀,飞到市里去,或者笔直地俯冲下去,摔个四分五裂,哥们儿来个脆的……   2   徐越从中巴车上下来,想活动活动麻木的双脚。他在一家靠近客运站不远的 小卖部里买了一瓶“菠萝啤”,站着一口气就喝完了。   完了以后他走到江边,扶着水泥栏杆,带着轻微的陌生感望着长江中浮动着 的那些船:洋洋得意的“东方皇帝”号游轮、愁苦郁闷的拖驳子、摇摆不停的趸 船。徐越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己不熟悉的情感。   事前没有任何先兆,徐越的脑海里自动出现了一句诗:再见了,船队。可以 毫不含糊地说,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诗。这句诞生在稀疏的柳树枝条下和成群蚊 蚋之中的诗给了徐越的灵魂一记震颤。他十分小心地一动不动,等待第二句诗出 现。再见了,船队。当你们穿越异乡的风浪。再见了,船队。当你们穿越异乡的 风浪,我仍留在这里。   徐越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傍晚时分江上迷朦的水雾,看到了这些规格大小 不一的船只在暴烈的风浪中颠簸、倾覆。此刻他心中出现了难以言表又令人舒适 的悲哀。就在这时,一声不招人喜欢的男中音响了起来,嘹亮得像发自于维也纳 金色大厅一样:   再见了,船队   当你们穿越异乡的风浪   我仍留在这里我仍留在这里留在这里   徐越愣了一下。由于“菠萝啤”的作用,有一刹那他误把这种声音当成了自 己的内心独白。等他明白过来,他发现了一个在暮色中需要凝神注目才能看清的 干瘦身影。   先前似乎存在过的几个遛弯的老头老太太有可能都吓跑了。徐越决定径直穿 过草地的小路。当然,现在也可以不走这条路,倒不是因为草地上那块牌子上咬 文嚼字地刷着“芳草萋萋,踏之何忍”,徐越的犹豫基于这样一个直接原因:那 个疯子正站在小路上,用骗子惯有的那种诚恳眼光打量着他。   就在徐越走过他身边时,他不是用诗朗诵而是用一种嘁嘁喳喳的声音急切地 问徐越:“下句想出来没有?”   “什么--”徐越不想重复他的疯话,只含糊地说了半句,同时也放慢了脚 步。   “就是那首诗,‘我仍留在这里',后面呢?”   徐越已经猜测到七八分的可怕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对此人的精神状态已 经不感兴趣,他现在怀疑的是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个人上身穿一件蓝底白碎花的短袖衬衣。这种上装在我市很多年前就不流 行了,除非是在成功的浙江生意人中才会有这种打扮。但他穿的一条很像是纯棉 的长裤颜色有点泛黄,根本不像是本色而像是长久洗涤不当造成的那种不干净的 颜色。头上一顶老头子或小姑娘才戴的有檐的草绿色棉布遮阳帽。一张脸干瘪得 像火星叔叔马丁。   他注意到徐越好奇的表情,掏出名片双手递给徐越。徐越伸出两根手指夹了 过来。天色更暗了,徐越的近视眼看不清楚小字,那人凑了上来,热心地用浙江 普通话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轻轻念道:   世界华人大辞典  名誉理事   浙江省杭州市魔术家协会会员  李心远   腹   语   大   师   “请问’腹语大师‘是什么意思?”徐越抬起一只手,指着名片。这时他模 模糊糊地发现大师的名片上既没有手机、电话、传真机,连个穷苦寒酸的呼机也 没有。   “'腹语大师’,”大师认认真真地说,“几百年来一般人认为是肚子会讲 话的人,这是一种误解。其实真正的'腹语大师‘是这样一种人:他能知道别人 心里在想什么。”   “我没有任何误解。那你说我在想什么?”徐越用名片给自己扇着风,轻松 地说。   大师简洁明快地答道:“你在想:这个大师连手机都没有?”   “哟,真厉害!”徐越把名片放进上衣口袋,兴奋地握了握大师的手。徐越 属于我市比较罕见的一种人,他对任何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充满由衷的钦佩。   “顺便问一下,’手机‘是什么意思?”大师说。   徐越害怕上当,他机警地反问一句:“杭州没有手机?”   “我来的时候……”大师沉吟起来。   不知不觉地大师跟着徐越又走到小卖部那儿。徐越在回家之前决定请大师喝 啤酒。一听说喝酒,大师好像有点异乎寻常地高兴。   小卖部的老板娘正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她一把抓过钱,“嘭嘭”两声之后, 两瓶菠萝啤就放到了柜台上。   徐越喝了半瓶,从瓶底的凸透镜中看到大师被放大得像牛一样的眼睛正瞪着 他的嘴巴。   “有什么问题?”徐越喘了口气问。   “好,好,”大师咕哝着,把嘴小心翼翼地对准瓶口,抿了那么一下,眯起 眼睛直吐舌头:   “啊,真扎人!……现在的人……真会享受!”   徐越没理他,只顾喝自己的。等他喝完这瓶,看见大师已经拿瓶子当望远镜, 趴在柜台上看电视。   “还来一瓶?”徐越试探性地问。   “真的?好的好的。”   于是两个人干掉了八瓶“菠萝啤”。他们愉快地打着嗝,顺着沿江大道朝码 头方向走去。华灯初上,我市的夜景在这一带颇有些看头了。上个月刚栽上的桂 花树长出了新叶,江面上点点渔火与监督艇的探照灯交相辉映。人行道上人来人 往,大师似乎对我市很满意。   “你吃饭了没有?”徐越无拘无束地问。   “哎哟,忘了忘了。我中午到的。一路上只顾欣赏这个城市的美景,就忘了 吃饭。”   “那我们就去吃吧。”   “确实太美了。”   当他们在解放路和深圳路等红绿灯时,大师尖声“咦”了起来。   “双层公共汽车。”徐越说。   “好玩。”   就常识来说显然是来自乡下的大师对徐越指定的晚餐地点却颇不以为然,摇 着头说:   “这里的东西好像不太新鲜,价格也不便宜。”   “那你看什么地方好、价格又便宜?”   “往前走一走,好不好?”   结果他走到“南海渔村”门口就不动了。徐越低声说这里不行,大师一边往 里走一边爽朗地说只点两个小菜。   在餐桌上坐稳了以后品着香喷喷的花茶,大师明显已经忘记了在门口说的话, 他拿菜单遮住自己的脸,对小姐低声咕哝了起来,小姐只好把腰躬得更低,徐越 根本听不清楚。   一盘又一盘的菜让徐越挺直了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的海鲜一盘接一盘很快摆满了桌面,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一瓶“五粮液”!   已经很明白了,大师是什么好吃就点什么,也不嫌贵贱,并且越贵越高兴。 他在吃的过程中只被打断过两次,一次是他差点把洗手水喝掉时被徐越拦住了, 听明白徐越的解释后他说:“不用给我说这么清楚,我吃过席!我吃过!”另一 次他抬头评价了厨艺:“这鸭子欠烂,海参欠发,炖肉太咸,做得不入味。”   徐越木然地喝着苦胆一样的“五粮液”,心里翻腾着好几个念头,就像杂耍 艺人舞弄着三四个酒瓶。其中一个是打电话请同事来救命。但是面对这么多的山 珍海味,他有点犯愁:怎么跟同事解释这种神经病举动呢?   小姐就在他后面,大师还是弹了个响彻大厅的榧子。小姐走过来,低头听他 嘀咕。显然大师又在点菜。等小姐走开,徐越轻轻捶着桌子说:“没有钱了!不 能再点了!”   大师用洪亮的声音说:“没钱不要紧!”   “那你买单。”徐越有点生气了,酒也完全醒了。   “我没有钱。”   徐越闭上眼睛,看到眼睑内一连串金光闪耀。   此刻大师不再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人了,他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厨子的手艺,又 开始向徐越提出了很多关于改进厨艺的合理化建议。   “杭州的菜总是让我挑不出什么毛病,比如说王楼梅花包子、薛家羊饭、徐 家瓠羹、王家血肚羹,我说了半天你到底尝过没有?”   徐越说自己至今还没有这种荣幸。   大师爽朗地说:“小徐!你什么时候来杭州来,我请你!”   “你能不能今天请我?”徐越挖苦他。   “没有问题!小姐!”   小姐已经从总台拿了账单,一听招呼,马上把账单伸到大师面前,“一千七, 谢谢!”   徐越感到自己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冒。接着他听到大师那丝 丝入扣的声音冲着他的耳朵眼说:“如果没有钱,那怎么办呢?”徐越眼中的金 星全部熄灭了,仅剩下一片黑暗。   小姐很不客气地说:“那你们不要动,我请领班来。”   于是领班来了,她对这两个食客打量了一番。大师也毫无愧疚地望着领班。 就这样胶着了一阵子。领班说:“那您看怎么办?”   “老规矩。”大师说。   领班笑了:“可以。”   徐越仔细听着这段对话,尤其是关于什么“老规矩”,他发现这里面有很多 蹊跷。   大师对徐越说:“一百块钱有吗?”   徐越没有说话,直接拿出钱递了过去。大师对着光看了看,对徐越说:“没 有问题吧?”   徐越苦笑了一下。   大师把钱压在盘子下面,向着总台的方向抓了一把空气,小心翼翼地从盘子 边儿送了进去。然后请领班打开盘子。领班笑笑,拿起盘子,下面是一摞新钱!   她拿起钱,有点儿开玩笑似的,对着灯光看水印,然后疑惑地说:“老板, 没有问题吧?”   大师又用发自于维也纳金色大厅那样嘹亮的声音说道:“没有问题!全是新 的!我每张都试过,就算不能刮胡子,切萝卜是没有问题的!”   徐越站了起来,带头鼓起了掌。在大厅里吃饭的人也都纷纷喝起彩来。这是 徐越的老本行。电视台文艺晚会中,徐越“领掌”的位置通常靠着墙,而这次他 站在大厅的中间。   回家的路上徐越一直缠着大师,请他解释刚才的魔术是怎么变的。大师总是 推辞。回到家,两个人都洗了脸,在沙发上坐下。徐越对着大师,正面要求解释。 大师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我实说吧。”   徐越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正洗耳恭听。   “其实刚才你看到的不是魔术,你看到的都是真的……”   徐越大笑起来,“原来你早就把钱藏好了!我明白了!”   “你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我懂了,”徐越高兴地说。   他望了徐越一眼,然后用洪亮清晰的声音说:“我是道济,就是人们常说的 济公。”   徐越沉思起来。   “理解这一点对你来说当然有点难度。”大师安慰徐越。   徐越摇了摇脑袋,感觉自己好像确实是喝多了。   “我很困,明天要上班。我先睡了。”说完就倒在沙发上。   自称济公的大师给他脱了鞋,到卧室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这件斗室看 来是徐越的客厅兼书房,到处是书。从窗前到书架不到五步,墙角放着一台电视 机。   大师拿了一本厚书垫在徐越的头下面。然后自己坐到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 书,飞快地翻了起来,然后放下又换下一本。原来他在仔仔细细了解我们这个时 代咧!他读书的速度就像那些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一样。其实,他鬼鬼祟祟的笑 容、干瘪的模样,总是让我想起火星叔叔马丁。   天快亮时,济公师父伸了伸懒腰,看了看星相。老朋友金星规规矩矩地出现 在东边漆黑的天空。于是济公抬了抬手,还是像以往那样向金星打个招呼:   “太白老头,一切都变得很古怪。以前他们说你是个糊涂的老头子,无原则 的鸽派人物。现在又说你是个女人,还是个不穿衣服的淫荡女人!不可究诘,真 是不可究诘。”   他回头看了看徐越,徐越的眼皮正紧张地跳动着。据一个维也纳人的说法, 这说明徐越在做梦。济公用手拍了拍自己头上的灵光,看清楚徐越到底在做什么 梦:   按照徐越的生物钟,他马上就要醒了。但此刻,被围追堵截了好几个星期的 他,手里握着一把时常打不响的手枪,一声不吭地躲在大礁石后面。契卡分子的 皮夹克在暗夜里闪着寒光,整齐的皮靴声来来去去。看来搜查不会就这么轻易结 束,徐越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回山洞,对俄国公主说:“想好了没有,还是跟我 走吧!新闻部主任正在接应我们。”“不,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她昂起白得耀 眼的脖子说。她的习惯是这样,如果徐越想要让她听话,那就必须通过言语或行 动感动她一次,否则什么事也办不成。乞求是不行的,她非要被感动不可。徐越 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被感动,往往一天要被感动好几次她才觉得这一天 没有白过。“如果不走,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我不怕。”她不怕,只是 因为有个契卡大头头的儿子在追求她。但现在,额头冒汗的徐越想不出什么办法 去感动一个不再敏感的俄国公主了。远处低沉的冲锋枪扫射声连成一片,渐渐变 成了零零落落的闹钟的叮铃声。徐越知道自己要醒了,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公主, 她气愤地裹紧了披肩,嘟着鲜红的小嘴。看来她已经准备好了,要么享受一次感 动,要么就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傲慢地对那些睡眼惺忪的辛苦的特务们说:“喂, 叫你们的台长来!”   3   世界魔术节暨经贸洽谈会新闻发布会在东湖宾馆召开。“世魔节”领导小组 的人到得很早,这无非是因为来了些大媒体的记者。对这些记者来说,事情很简 单,照着通稿发个短新闻就万事大吉了,何况也没有“世魔节”的人敢来审稿。 但徐越他们就不同了,稿子的标准必须向《人民日报》社论看齐。实际上台里的 领导也是这么审的。新闻部的人天天都喊着活不出来了。记者就着广场上的倒计 时牌都要写出一篇热情洋溢、入木三分的稿子。你们去看吧,那些新闻部的苦瓜 脸。   好在徐越今天不写稿,只在会议室最后架起摄像机拍个大景。稿子由前面的 记者去写。徐越何尝不知道,其实基本上没有多少人喜欢在电视里看到会议新闻。 甚至有人说拍会议新闻的记者太容易当了。这是很不负责的说法,徐越怀疑说这 种话的人没有参加过多少会(至少是没有参加过多少有档次的会)。很遗憾持这 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压根不知道在一个会里有多少种姿势。当摄像机对准 那些“与会代表”时,就会有一个人,比如说吧,他突然开始了洗脸,看吧,他 双手大幅度顺时针在脸上按摩,然后使劲地上下揉搓;另一个人开始顺脊椎轻轻 捶着后背;有人翻着白眼望天花板;有人嘀嘀咕咕;还有人打哈欠,伸懒腰,动 作之大令人吃惊。你正在聚焦,正在构图,突然发现了这些不能出现在新闻中的 画面,你只有停下来,静等他们收功。有时候你发现你走进的是个小会议室,你 只有尽快开活,因为不出十分钟,人手一支香烟可以让你在镜头里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真的是那样,你只有慨叹:拍一条会议新闻是多么难啦!   时间一到会议就开始了,谁也不等谁。看看吧,场面真是热闹。除了“世魔 节”领导小组的人,还来了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长。文字记者们纷纷掏出笔记本 和笔,准备记录。有几个掏出了小录音机、录音笔。领导小组柳组长一开始讲话, 这时不知道是哪个报的一个小年轻“砰”地一声打开了一台亮闪闪的东芝笔记本 电脑,尖细的Windows开始曲惹得那些拿笔杆子的记者火烧火燎的。于是一个瘦 高个儿拿出手机,咋咋哇哇地说:“陈主任吗,你听好,我现在口述一条新 闻……”   徐越这时发现今天的会议有点不太正常,座位安排得很别扭,说不定临时有 什么动议。果然,面上的话没有讲两句,柳组长就指出“这段时间以来”,“虽 然”“世魔节”的准备活动一项一项一项,每一项都很好很好很好,“但是”, 一些“不受我市欢迎的不法分子大量涌入我市”,“大搞封建迷信”。“算命、 抽签、从事不法演出”,“扰乱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干扰我市正常的文艺 演出”,等等。大媒体的记者们一听是地方新闻,纷纷搜起家伙准备开路,一点 面子都不给。徐越老老实实地等着。等发布会一结束,“证券时分”的老李就找 过来了,“小徐,听说贵市有家上市公司被T了?”   “ST还是PT?我怎么没有听说?”徐越假装忙着收拾东西,“对不起,这件 事儿我真的不知道。”   在回家的车上,仍有电话打来询问什么公司T不T的事儿。徐越跟外地同行的 关系很好,但是现在是关键时刻,“世魔节”期间最好不要和他们搅在一起搞什 么“非正面报道”。   回到家,济公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书架上的书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盘子,里面是满满一盘子走了油的瓜子。 另一个纸折的小盒子盛着瓜子壳。济公还仔细梳了头,头发一根是一根的,说不 定偷偷试过了徐越的啫喱水。   “工作有意思吗?”济公问道。   “能有什么意思,哪里有当神仙有意思?”   济公眯起眼睛说:“一觉醒来,加上一天不开心的工作,对我的身份又不太 相信了。”   徐越坐了下来,把脚放在茶几上,考虑到济公是宋朝来的,估计比较死板, 又把腿放了下来。   济公热情地说:“你对生活中神奇的东西不太相信,说明你的生活正在变 质。”   “我要是相信你说的话,那好了--明天我就下岗。”   “你想想看,神奇的东西离你并不远,你们的台长就会催眠术。”   徐越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真的忘了?只要你们台开大会。台长一开口,全体人员都开始昏昏欲睡。 你同样克制不住一阵紧过一阵的睡意。这不是催眠术是什么?你们全台职工摸索 了很久,才找到了一种高科技武器来对付他。”   徐越紧张地问:“什么?高科技武器!”   “广告部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引进的掌上电脑!开始他们只是划着玩。结果 一到你手里就不一梓了。你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你用来看电子小说。”   “你说的是这个呀……”   “还有你的前任女朋友,现在广州的她。她更厉害。听说她能改变时间的速 度。在你们两个人约会期间,从晚上八点到十二点,一眨眼就到了。你说神奇不 神奇?”   “你如果真的什么都知道,”徐越不高兴地打岔道,“我也只能承认世界上 的确存在着'腹语大师’,要我相信真有什么地方存在着神仙……生活过的挺好。 虽然从来不饿,挺喜欢吃猪头肉和大蜜桃……可能有人会信。”   “请注意,我是个旅游者,我不是来传教的。”济公好像有点生气,“虽然 如此,我倒很好奇,要发生什么事你才相信我的身份呢?”   “发生什么我也不信,我至今还没有碰到过超出我理解能力的事。在这方面 我没有什么经验。”   “一连串怪事发生在你身上,你宁愿相信自己疯了?”   “也许吧。除非,”徐越咬紧下唇,最后一次考虑说还是不说,“除非你施 展法力,能够让我在电视台转正。”   “你说,怎么做?”济公热心地问。   “只要下次发工资时,我的名字不再出现在那张随写随扔的破纸片上,你吃 瓜子儿。”   “正吃着,别客气。”   “我的名字要出现在那个蓝色的鞋带系着的硬皮本子上。所有的正式职工的 名字在那上面。那就好了。”   “这个容易,已经做到了。明天你可以去看。”   徐越站了起来,为这难以置信的奇迹所刺痛,他打了个寒颤。他抑制着自己 的冲动,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热劲十足的风刮了进来,徐越深深地吸进夏天傍晚 空气中特有的腐烂西瓜的甜丝丝的气味。他心潮起伏之后,觉得这样压抑感情对 济公来说似乎意味着忘恩负义。   “济公师父!”徐越叫了一声,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别别扭扭。   济公站了起来,勉强接受了徐越的拥抱。“说实话,这是小事一桩。”   “对我来讲这是件大事。为了这件事,我决定在'南海渔村'请你吃饭,最好 不要超过两千块钱就行了。”   济公好像对吃饭这种事情当中吸引人的成分突然陌生起来了。他走到窗前, 抽了抽鼻子,说:“今天的空气中有什么新成分吗?能不能搜集几瓶子?”   “为什么?”   “这股风也有点魔力,当然你又不信。但它确实能使人变得慷慨大方起来。”   “你如果对我的真心实意这样挖空心思地进行嘲笑,”徐越不高兴地说。   “哎呀,等一等!”济公大惊小怪地咋唬起来,徐越此刻已经习惯了。   “我看见一股冤气直冲霄汉!这件事我不管那还了得?”   “什么事惊动了你老人家?”   “我马上到珠海路去,你去不去?想去你搭我的趁脚风去,”   “有新的交通工具我愿意试一试。”   “有个要求,啊!你得闭上眼睛。等落地再睁眼。不要大惊小怪。好了?”   “好了。我从来不大惊小怪--咦,这就开始了?”   4   该如何描述与评价徐越的这次首航呢?这是一个难题。在外省,尽管容易出 些各种各样的怪事,但这些事仅仅停留在那些碎嘴的三姑六婆的圈子里,局外人 (包括作者)对这种事情缺乏必要的专业术语储备。况且现在,连徐越自己都只 顾贪图享受,在这个夏夜里将身体浸泡在凉风中飘浮,根本不顾及整件事情的意 义。就是说,如何全面评价这次飞行?这件事对他今后的生活有何影响?对这次 已经模模糊糊地违反了航空条例的无照飞行事件作何感想?徐越一概不管。那作 者,处在他闷热的书房里,除了嫉妒,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呢?除非笔者能和他 一起飞,并手持他经常拿着的话筒问他。嫉妒,真正的嫉妒。   可以参考一下我们熟知的几种著名模式:超人紧握双拳式飞行、老牌中国神 仙或站或坐式飞行、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潜泳式飞行,他们给我们提供了这么 几种不多的选择方式。亲爱的读者,如果哪一天你比作者幸运,飞了起来,你选 择的飞行方式也不过只有这么几种。徐越属于哪种模式呢?可惜,徐越闭着眼睛, 正靠嗅觉确定他们是否已经到了中山路和深圳路交界处,那儿的烧烤架上的孜然 味儿在此刻指明了方位。   往右拐,几家卖布的铺子里的音响开的很大。“老周家田螺”的香味没有闻 到,徐越抽了抽鼻子,下意识地挣开了眼睛。一道刺目的光亮一闪,徐越知道, 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喂!喂!我掉下来了!”   掉是掉下来了,但是空中和地上都没有看到济公的身影。周围的人群也没有 发现他们中间突然多了一个怪物。看来周围一切正常,徐越想,魔术高级就高级 在这个地方。   徐越沉着冷静地拦了辆的士,他要求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去珠海路。   饶舌的司机跟徐越数起了红灯:“那不一定。走通汇路,有两个十字路口。 走滨江路,从浮光街向南走,有三个红灯。快不快,关键在于你的运气。这就像 我买家用电器一样,我买的国产电视机,比我的‘一杆挑’买的索尼电视机用的 还久……”   “如果从一医院插过去呢?”   “快倒是快,大哥,那是单行道!”   徐越沉默了。从车窗口望出去,行人和往常没有分别,从他们的表情看来不 像有一个人曾经在天上飞过。在这个城市说不定发生了许多事,许多自己根本都 不敢想象的事,它们发生了。那些在暗处发生的杀人和抢劫事件,在以后某一天 会有一些在媒体上披露。但是更多的事情只能永远藏在当事人的心中了。比如说 一首诗,比如说仓促间开始的友谊,比如说飞行。现在他们已经到了仓白路了, 绕过“流星花园”歌舞厅的巨大灯箱广告牌就到珠海路了。听到大厅里昂贵的音 响传出来的音乐,徐越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好,血液循环似乎更畅快了。有什么事 在等着他去大干一场。徐越便使劲扩了扩胸,用力吸进文化馆幽深院子里溢出的 清新空气。   在粮贸大楼前,徐越一眼就看见了济公,他绕着人群正在找条缝扎进去。   “哎!”徐越高兴地叫了起来。   济公眨了眨眼睛,一副不认识徐越的样子,徐越很不高兴:“你把我丢下来 不说……”   “嘘!听--”   里面闹哄哄地,实际上听不出来有什么实质内容。有个好打听的老头问了身 边老头,那个老头吭吭哧哧说不清楚。几个大盖帽对外围群众不闻不问,抱着胳 膊仍旧对着人群中间的什么人哼啊哈的。   徐越从人缝中看见里面毕恭毕敬站着个外乡人,头戴崭新的礼帽。一部泛黄 的大胡子很显眼地点明了他的江湖身份。他佝偻着高大的身材,好摆出一副洗耳 恭听的样子。右手拎着一个稀脏的包袱,左手这时把礼帽摘了下来,捂在胸前。   “收了没有?你说!嗯!”大盖帽问道。   “没有……他们给了--”   “那就是收了!你这就是从事了非法营业性演出!”   “我?”   徐越在灯光下极力辨认那几个城监的面貌,到后来,终于认出了一个还坐在 车上的。徐越记不起来那人的名字了,只好更加热情地上去寒暄:“哟!是你们! 这么晚了……”   三下五除二,记者徐越认了自己这个河南的远房亲戚。那个副队长同情地看 了看徐越,把人叫上车,发动了车以后又伸出头问徐越去不去吃宵夜,徐越哈哈 笑着说下次吧。   人群失望地慢慢散开,济公帮流浪魔术师归置好东西,热情地邀请他到徐越 的家里去,徐越一生不吭,招手叫了车。魔术师一路上感激不尽,说这会遭了难, 下次一定邀请济公到漯河去玩。   “你请我们吃火腿肠?”徐越心不在焉地说。   “我们那儿不光是火腿肠好。”魔术师郑重其事地回答。   “还有什么好?”   “我们那儿刀也好。”   “请我们吃一刀?”   “吃--吃?”魔术师着急了。   “我们这个小徐好开个玩笑。”济公说。   回到家,济公问徐越有什么吃的东西,徐越说:“不敢说有吃的东西,只能 说填饱肚子。”   魔术师放下大包袱,不知道坐哪里好。   济公劝他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坐,因为沙发到了晚上可能就是他的床。他回过 头对徐越说:“方便面也凑合,我去做吧。”   “我做我做!”魔术师换上了一身燕尾服,连忙跟进厨房。   徐越打开电视机,看看自己台里有什么新闻。不一会儿他感觉到厨房里飘出 一阵奇香,他叫了一声:“怎么不叫我?”   济公端着碗探出头来说:“我以为你要去吃夜宵,所以--”   “还有没有?”   “还有一点儿……”   “我凑合了。还是海鲜臊子面!你够吗?”   魔术师腼腆地说:“够了够了。”   济公放下了碗,“先吃完的不管,后吃完的收碗。小徐,还有几个魔术师我 去安排一下。”   “我只有一个要求--”   “保证你睡好觉,明天以充沛的精力迎接你的工作!”末了他又保守地说, “至少不会丢饭碗。”   徐越好奇地打量济公,看他怎么飞走。济公伸开双臂挥动了几下,转过身对 魔术师说:“你可能没有什么钱了,不如把兔子卖给我,我出一百块钱买。”   魔术师放下筷子,迟疑地取了帽子,从里面提出一只半死不活的精瘦兔子。 济公接过兔子塞进怀里,对徐越说:“借一百块钱我。”   徐越冷笑一声,转身在沙发上找钱,等他转过身,济公已经不见了。于是徐 越又冷笑一声,对魔术师说:“这个钱是济--大师给你的。”   魔术师正要接钱,空中噼噼啪啪响起了济公响亮的哈哈声:“不要接,这个 钱就算是你付小徐的房租。”   徐越收起钱,对这笔糊涂账只好报以第三声冷笑。   魔术师要了肥皂,准备洗衣服。他把那些奇妙而古怪的道具拿出来的时候, 徐越饶有兴趣地看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夹子、弹簧、橡筋、手套。喜欢读 书的徐越看到了这些东西当中还有一本书,名字叫做《魔术师的自白》,作者罗 贝尔-乌丹,译者朱德民。新疆妇女儿童出版社出版。小32开,印得很糟糕。徐 越翻了翻,错字倒没有。   “这是盗版书。”徐越咕哝了一句。   魔术师正脱掉他那身闪亮的燕尾服,小心地挂在椅背上。“什么,什么盗 版?”   “《魔术师的自白》,很有意思的一本书。如果有正版卖我也想买一本。”   “这不是盗版,这是我翻译的。我买的书号。我找印刷厂印的。”   “你会翻译?”   魔术师微笑着把脏衣服泡进脸盆里,开始揉搓。大胡子上也粘上了白沫。   朱德民开始讲述身世。以前他在歌舞团表演魔术,很受欢迎。很多女演员喜 欢他,到后来,他开始和一个最漂亮的舞蹈演员约会。她会弹钢琴。每当她在钢 琴上演奏那些外国人写的曲子,老朱就感到难以置信。为什么她那样纤细的手指 头,居然把剧团里的那个巨大的三角钢琴弄得那么响?听上去像是个巨人一会儿 在仰天大笑,一会儿在捶胸嚎啕。也许是受了她的影响,老朱开始钻研魔术艺术, 并且学习了英语,翻译《魔术师的自白》。好景不长,一直挺红火的剧团倒闭了, 演员们开始走穴。老朱不愿意走穴浪费时间,一天到晚琢磨魔术,做道具,查资 料。一直弄到家徒四壁。老婆天天埋怨。(她已经几年不弹钢琴了。)老朱听说 这里在搞“世魔节”,于是就兴高采烈地来了。但是这里的人并不欢迎他。老百 姓爱看的是“泳装表演”和“少林气功”,大盖帽到处撵他。身上的钱都花光了, 连回去的路费还没有挣到。最后没有办法,他开始表演魔术揭秘,看的人不少。   “隔行如隔山啦。没想到魔术届还有这么多故事。”徐越长叹一声。   5   我市人都很聪明,这从一个独特的我市人习惯用语就可以看出来。这个词叫 做“调管子”。初看起来这个词生硬、直白,透出一股子水泥灰味儿。但是当你 在这个城市呆久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已徐徐佩服起了这个词的发明人,以及养育 了这个发明人的美丽的城市。到后来,你的人生观可能会因为这个词发生些许不 寻常的变化。一般而言,“调管子”翻译成官方语言大致上等于“调动某人的积 极性”,在繁杂的大学生词汇里这个词有个远亲叫做“调戏”。(这个词荒唐就 荒唐在同性之间也存在调戏!)这时候你可能已经发现了,这里的“管子”和铁 管、铝塑管、水泥管子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血液,你想对了,这里的“管子”, 指的是你的血管。“调管子”意味着有人能够(而且喜欢)调节你血液的温度、 浓度和流量,从而让你一阵子大喜过望,张着久久合不拢的嘴。等你的哈喇子流 干了,那个人就把某个看不见的灵巧开关一拧,你的血液就迅速凉了下来。你发 现自己正降落在人间,仍然忍受着自己苦不堪言的处境。更糟糕的是,你暴露了 自己丑陋的内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市人把一个人的所有的内心欲望都看成丑陋的。那些看上 去混得不错的、衣着光鲜的人们凑在一起时的最大任务就是藏好自己的欲望,心 安理得地嘻嘻哈哈。在这种气氛最为炽烈的地方(内心欲望就快撑破胸脯的地方, 比如说有大量无编制资深记者聚集的地方),你去看,一个大办公室里几乎没有 一个人(头头除外)敢最先开口。只要你一开口说:“今天天气不太好。”好吧, 就来了!被这种气氛憋坏了的众人终于找到了发泄的人:“你喜欢天气好呀?” “你想出去春游吗?”“是不是和女朋友一起去?”“什么时候结婚?”“上次 我在街上看到的女的你又吹啦?还是别人把你踹了?”   调一个人管子的方法也可以是主动给一个小伙子介绍一个女朋友,你慢慢增 加这个女人的魅力,一直到小伙子放松警惕,喜笑颜开,合不拢嘴。徐越发现电 视台不做节目的人随时喜欢拿那些倒霉的家伙开心,好打发在外省显得多得有点 永不完的时间。   今天徐越一上班的时候就发现气氛不对。四处都是指指点点的手指头、躲躲 闪闪的目光。一些极轻极细的耳语被捕捉到了:“笑死人”,“计划外”,“活 见鬼”,“乱弹琴”等等。徐越一句话不说,直接到技术部找自己的熟人。事情 很快就弄清楚了,原来台里发工资的硬皮本子上出现了徐越的名字,会计发现了 问出纳,出纳死不认账,说是徐越自己加上去的。财会室笑成了一锅粥。   徐越只好在部主任面前发了一通脾气,宣布无限期罢工。主任笑着答应了他 的罢工请求,并提醒他明天发奖金。   徐越想起了自己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学校举行“三峡--北京象征性长 跑”,他看见这条横幅时又惊又喜。从那荒凉的小学校里成长起来的他不禁想到, 说不定,一个像他这样的学生只要表现好,成绩“名列前茅”,积极参加跑步, 就会有人在某一天用一种他想象不到的方式通知他:你可以到北京去了。这个幻 想既扎实又美好,但他不敢多想。几天以后,在疲惫不堪的跑步中,“象征性” 这几个含义不明的字引起了他极大的怀疑,他鼓足勇气向老师打听(这个过程把 老师弄得有点烦了,他自己也很痛苦),他终于弄懂了什么叫“象征性”。他觉 得他上了一个大当。北京是他的一个梦,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那里,他们吊起 了他的胃口,然后告诉他,那是一个“象征”!从此,“象征”在他的观念中就 成了骗局说的好听点儿的代名词。目的是使一件事物的价值看起来大于它本身。 但是一个强加给事物的肿胀的面具能达到目的吗?他怀疑。   徐越在回家的路上仔细考虑自己的处境,先是为奇迹的出现打了个寒颤,从 那时起他开始抱着一丝时而迸发,时而压抑,但从未止息的刺痛心灵的希望。但 现在……他确定无疑,自己被调了管子!   回到家见到济公正在和魔术师下象棋。徐越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火。   “出什么事啦?我预感到这件事跟我有关。”济公回过头说。   “那好,我问你。系鞋带的硬皮本子你知不知道?”徐越看到魔术师好奇的 眼睛,只好拐弯抹角地说。   “嗯?”   “你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了?”   “是啊。”   “谁叫你这么做的?”   “你呀!”   “我叫你给我转正,并不是叫你--”   徐越停住不说了,被人调了管子对我市人来说是如此痛苦,徐越说不出来话 了。   济公接收到了徐越痛苦的信号,但仍然装出迷惑不解的样子。   “你昨天晚上跑到我们台里把我的名字偷偷写在那个本子上,并不等于我就 成为了正式职工。这件事我自己也会干。如果这么干可以我早就这么干了。我要 成为正式职工,必须由我市的编制委员会下一个编制到广播电视局,然后局里把 这个编制下到台里,台里把这个编制给我,然后我的名字才能正大光明地进入那 个鞋带系着的硬皮本子。”   济公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   “你早这么说就好了。现在我可以让你们的编制委员会下一个编制--”   徐越摇着头说:“好像还不行,必须先要我台逐级上报,”    “我现在懂了。”   “就算你有办法做了这一切,编制委员会也要听组织部--”   “你确定?”   “好像是这样,这么多关节要打通……这些非人的遭遇那些过来人谁会讲出 来呢?”   “有没有简单的办法?”   “可以,只要市委书记一开口,”   “这我也能做到。”济公说。   “你千万不要!你千万不要乱来。”   徐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疲惫地闭上眼睛。   “如果说的是编制的话,”魔术师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说两句。”   徐越点点头,没有睁开眼。   “我们团有个女演员一直想要一个编制,她偷偷和某个关键人物做了一桩交 易,不名誉的交易……”   “睡了一觉!”徐越说,“接着说吧。”   “她弄到了编制,不知道她丈夫怎么知道了,和她离了婚,她当时并不后悔。 可哪里知道,第二年歌舞团就垮了……”   “你的意思是说编制没有用?”徐越睁开两眼,又被香烟熏得闭上一只眼。   “他是这个意思。”济公说。   “故事谁没有?我也有故事。我每天要靠一到两包烟的刺激才能完成工作, 安稳睡觉。我的肺很健康。跟我同龄的一个编外记者去年患上了肺癌,虽然他不 抽烟……一个半月后就死了。而正式职工就能享受昂贵的医疗。上个月一个退休 的电工晾衣服从四楼摔下来,医生像抢救陈景润一样抢救他,每天注射的药就将 近千把块钱。不是治病,就是这么拖着。一口气拖了六天,最后才蹬腿儿。”   “难道你也想去世之前再拖上个七八天?”济公语重心长地问道。   徐越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咆哮着说:   “我就是想死之前再拖上个七八天!”   济公回过头看了看魔术师,老朱双手紧贴裤缝站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好吧,我们正式谈一谈。”   “还有什么好谈的?”徐越说。   徐越抢先给两位嘉宾谈了我市人民发明的一个新词以及这个新词给我市人带 来的新的认识世界的方式。两个客人不断交换着惊讶的眼神,听完后还保持着那 种聚精会神的姿态望着徐越。   许久之后,济公还在津津有味地嗫嚅着“新的,认识世界的,方式……”   徐越说:“你有什么心得要与我们交流?”   济公急切地说:“我有很多问题搞不懂。搞懂了这些问题我可以给你帮些忙。 不过首先我可以断定,你的状态很不好,原因就在于你生活在被严重毒化的环境 中--”   “腹语大师还有什么不懂的?”徐越打断了他的话。   “今天我到街上去抢救那些快饿死的魔术师,结果刚出门就被一大群人围住 了。就在那儿,(济公胡乱朝窗户外面指了一大片地带)他们冲着我高喊‘游老 师!游老师!’还要我给他们签名。为什么他们叫我游老师,为什么要我在他们 的本子上签名?这能有什么用?”    徐越疲惫地笑了,“你长得像一个名人。这个人姓游。他们不说我还没有看 出来,你有点像游本昌。”   “有点像有点像!特别是鼻子。”魔术师赶紧说。   “还有嘴巴。”徐越指着济公的嘴巴。   “耳朵。”魔术师远远地用手指瞄准济公的耳朵,冲着徐越说。   “他的眼睛比游本昌大,两眼之间的距离要宽一些。”   济公伸出食指,把徐越放在自己眉心的手指头拨开。   “解决的办法有是有。就是看你愿不愿意。”徐越说。   济公不说话。   徐越接着说:“一是承认自己就是游老师,给他们签名。”游“就是无业游 民的”游“--”   “我为什么要承认?”   “那你就说自己不是就完了。可是,你确实很像他。你说不是没有人相信! 别人会追着你到处跑,还会日夜守在我的窗子下面,这影响到我和老朱的安全。”   “明天把你的墨镜借给我戴。”   “这没有问题。”   魔术师小心翼翼地说:“我有一副表演用的……”   徐越说:“你戴上墨镜以后就更像个明星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明星。可我 们老百姓做梦都想当个明星。”   “好了,多谢多谢。现在我想睡觉了。”   “这个师傅,”魔术师谨慎地说,“下象棋的时候我就想问,”   徐越说:“他喜欢别人叫他'济公'。”   还没有等魔术师改口,济公就说:“你的兔子是吧?我吃了。”   看着济公在沙发上打起鼾来,魔术师说:“真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想的?”   魔术师把徐越拉到卧室里,询问济公的来历。徐越毫不含糊地那这个人就是 济公。魔术师笑道:“不可能有神仙,你知道的。”   “我知道。可是他出现了。”   “按照罗贝尔-乌丹的说法,魔术分成四类,技巧魔术、自然魔术、精神魔 术、伪催眠术和巫术。就像你知道的,精神魔术能用精巧探测法察知他人的隐蔽 思想。就是说,他们有一套方法。不过据我所知,在中国没有这个流派,这个人 可能是在外国学的。”   “他说他是腹语大师,”   “都一样。”魔术师说,“反正是个高手,深不可测啊,肯定是法国回来 的。”   6   第二天,徐越起床后看见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好清静的徐越心里居然有些空 荡荡的。他溜达着上了街,转到电视台楼下吃了一碗面。额外地,徐越发现文艺 部的人居然还有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的,习以为常地跟徐越打招呼:“好啊!上班 的时候吃早点!”徐越不置可否地笑笑。吃完面,徐越干脆溜达到部里去,也没 有人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徐越干脆走了。同样也没有人表示反对。   过街横幅挂满了好几条大街,空中有几个飞行的降落伞和嗡嗡响的飞艇。卖 气球的小贩也出动了。这一切就构成了所谓的节日气氛。盛开的石榴花蒙上了灰 尘,沿着长江强劲的弧度,滨江路把车辆引向南边,司机的眼睛避开了从粮贸大 楼上方升起的太阳。   徐越在国贸广场被吸引住了。外地的草台班子在这里搭了台子,铿锵激烈的 音乐从售票处糟糕的音响中释放出来。这两天广场在卖福利彩票,所以这里的生 意好得惊人。徐越刚走近演出的海报,那几个身披镂空披肩的“健美舞女演员” 正好扭扭捏捏地进场。   叮咚叮咚叮叮咚,演出开始了。叮咚,正式开始。叮咚叮,开始了。需要观 看的朋友请购票进场。叮咚咚。叮咚叮咚叮叮咚,开始了。   恰到好处地夹杂在迪士高音乐中的男中音的河南普通话里夹杂了一丝江苏话。 徐越从这个场外主持人兼售票员的后肩转到他前面,这个人居然又是济公。他头 戴一顶圆筒礼帽,身穿一件上等做工的西服,鞋后跟亮得就像少女的明眸。握话 筒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无朋的方形金戒指,近视的徐越都能看清戒指上 錾的是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发”字。徐越想抢了他的收款箱就跑,转念一 想这也没有什么意思,就转身走了。   到现在一直感到心情轻松愉快的徐越突然发现广场中间的草地里的牌子有些 异样,平常都是些挖空心思的警告,比如说什么“芳草萋萋,踏之何忍”,还有 “如果你真的喜欢花儿,就把它留在这里吧”,等等。但是现在这些牌子上是什 么字?请不要践踏草地、请不要做不符合身份的梦、请不要冥想、严厉谴责第三 者插足,小保姆除外。都是标准黑体字!警惕性向来很高的徐越赶紧叫来保安, 保安也傻了眼。徐越和他在广场上转了一圈,那边还有更绝的:禁止没有编制的 化学家研究炼金术、禁止没有编制的物理学家发明原子弹、禁止没有编制的数学 家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禁止没有编制的画家画现代派作品、禁止没有编制的魔术 师变钞票、禁止非作协作家的作品中出现性描写……   从早晨天不亮就有人来锻炼身体,现在已经十点半钟了,居然没有人发现这 里出现了严重的恶作剧!广场办公室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主任,短头发,别出心 裁地扎着围巾,眼线很浓,踩着高跟鞋,说话娇里娇气:“上次有人破坏了牌子, 现在又乱涂乱划!”徐越提醒她注意内容,这不是乱涂乱划,实际上这是别有用 心。“别有用心?你是说有反动标语?”徐越望着这个说话带东北方言的自命不 凡的女人,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于是他敷衍了几句后离开了。   公正地说,外省年轻人的生活相对而言比较枯燥。第一,他们的身体尚可, 还没有到生病的年龄,当然也就无法体会到积极锻炼身体后逐渐康复的一丝丝喜 悦;第二,几乎所有的娱乐都是要掏钱的,并且价格贵,就是说主要是为权贵人 士服务的。但现在,整个城市出现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活生生地摆在人们的眼 睛前面。包括徐越在内,年轻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潜意识将会得到极大的抚慰。   徐越怀着满意的心情重新转回到戏班子前面,卖票的变成了一个留着部雪白 胡须的老和尚,一边收钱一边还对徐越合掌行礼。   进了震耳欲聋的大棚,徐越看见朱德民正在表演魔术揭秘。一个半裸的女人 扭来扭去地协助表演。朱德民手腕上套着几个亮晶晶的钢圈,两手各拿一个钢圈 正在敲打。   那个半裸的女人眨动着蔚蓝色的眼皮,用河南普通话娇滴滴地说:“这是荣 获蒙特卡罗魔术金奖的节目!由我团刚刚从法国演出回来的魔术大师给您表演!”   老朱“叮当”一声,硬是把两个钢圈套在一起了。台下的观众欢声雷动,迪 士高的音乐更响亮了。徐越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里还有个男人在怪叫:“Baby say yeah!”音乐被扭小了,融河南和江苏两种方言于一炉的口音慢条斯理地说: “这是荣获蒙特卡罗魔术金奖的节目……由我团刚刚从法国回来的魔术大师皮埃 尔给您表演并揭秘……今天的表演请观众注意保密,不要外传……”   7   一周来,我市各区发生了许多怪事。从开发区出来,挂在三江国际俱乐部楼 上的“世魔节”开幕式广告牌上的巨幅照片被人涂改了!昨天刚挂上,早上就被 变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原来处于几个明星中间的那英的脸不见了,变成 了一个黄头发的笑嘻嘻的年轻女人,俱乐部的人都不认识。后来有个司机认出来 了,这个女人是徐怀钰!他有把握吗?那是他正在读初中的女儿的偶像!   我市的家庭妇女前天晚上都收到了可靠的线报:靠近巫山区政府的一家小超 市里的东西令人难以置信地全部打2折!鬼的妈才知道为什么这么便宜。可是第 二天把东西买到家的人发现,所有的东西都难以置信地不翼而飞了!六毛钱一斤 的开了膛的鳊鱼从冰箱里不见了,丢在垃圾桶里的内脏也不见了!难道是鳊鱼们 自己打开冰箱跳了出来,把肠子又塞进肚子里,然后打开防盗门跑了?数数钱, 一分也不少,真是怪事!那些穿了新皮鞋的女人在通往总经理办公室的走廊里正 走得高兴,突然脚一崴,于是她们发现自己光着脚!   这还不算绝的。我市很多已婚妇女(好像她们的事儿还不够多似的)昨天在 厨房里忙碌时都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或更加急迫的敲门声),接着从大门下面 发现了一张宣传单,上面写满了甜蜜蜜的悄悄话,说是有一大批“温柔贤淑”、 “聪明伶俐”的“妙龄少女”将在最近几天拜访男主人,提供“范围广泛的服 务”,目前是广告活动期间,所有服务八折优惠,“届时请不要外出”。于是这 些妇女们毫不犹豫地请了假留在家里。学校、医院、商场这些女职员多的单位头 头们都快疯了。   “世魔办”宋主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接待了一个带着厚 厚眼镜的业余数学家。业余数学家在膝盖上摊开一本厚书,一边翻阅,一边急切 地控诉广场告示牌的错误标语:“您想想看,这条标语上写着:‘禁止把零作为 被除数’!”宋主任觉得这个标语并没有什么不妥,数学家既惊讶又伤心,开始 证明把零作为被除数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进步,没有这个看似大胆而无理的举动, 火箭根本上不了天!最多能绕地球飞两圈,最后还是掉下来了事!接着他唾沫横 飞地向宋主任纯洁的耳朵倾倒了大量稀里糊涂的术语。最后,另外一个办公室的 人来叫宋主任开会,这才救了他一命。   宋主任在“世魔节”领导小组办公室里站了足足又有一个多小时。甚至就在 这一个小时里,坏消息仍在不停地传来,参加汇总。宋主任最后耳朵里灌满了难 以消受的批评,迈着沉重的双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屈指算来,宋主任在旅游局已经工作了二十二年了。从一个普通的司机有条 有理地一直干到现在的旅游局办公室主任。明年他就要研究生毕业了。这两年来 他开始秃顶,这说明即使是在职研究生的课程也很不好读!但这些宋主任都熬过 了来了,可是,现在要他为我市出现的怪异事情负责,并且可能有人还会把这些 怪事说成是他工作不全面、不深入的结果。他肯定是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啊!   一般地讲,宋主任对局里出现的各种怪事是有免疫力的。在办公室里他经常 讲的话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种大牌在手的派头使他在云诡波谲的人 事变迁中没有栽过大跟头。   现在宋主任犹豫不决的是究竟要不要让公安局出面,公安局一出面事情就好 办多了,但是如果事情出在“世魔节”领导小组内部,那就不好办了。搞不好会 把事情弄砸。明摆着有人在印制广告画的时候印了两张,毕竟现在电脑喷绘多如 牛毛。经过难以想象的严格排查、筛选,宋主任基本上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文化 部门,操作明星演出肯定引发了大面积的红眼病。那么鳊鱼呢?对不起,鳊鱼问 题宋主任还没有考虑过来。先解决了最要紧的广告牌问题,“鳊鱼嘛,我们以后 会搞清楚的。”想到这里宋主任笑了。   “鳊鱼问题没有这么简单!”   一边思考,一边正在用小刀削他抽屉内壁上的毛刺时听到这句话,宋主任吓 得差点站了起来。他的办公室门口出现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瘦子,身穿一件上等 做工的西服。说一口广东普通话。很像一个骗子。   “请问有什么事?”宋主任彬彬有礼地问道。   骗子干咳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由于考虑到什么不妥又停住了。   “有什么事吗?”工作作风可以称得上刚柔并济的宋主任决定在发作之前最 后客气一次。   “关于最后撤下那英的决定我的确考虑了很久,”   “考虑什么?”宋主任被自己的问话惊呆了,为什么跟他说这个?不过,等 一等,他说到那英,那是广告牌的事!   “不错,广告牌的事,”骗子好像终于找对了思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 “广告牌的事,嗯,我就是为这个事来的。”   宋主任接过骗子的名片,上面印着这样几行字:   世界华人大辞典  名誉理事   浙江省杭州市魔术家协会会员  李心远   腹   语   大   师   最下面又用圆珠笔马马虎虎添了一排字:   “世魔节”业余魔术师协会会长   宋主任好奇地说:“‘世魔节’业余魔术师协会……什么时候成立的?”   “昨天,准确地说是前天晚上十二点一刻,在我市的'南海渔村'……”   很遗憾宋主任对这件事的细节并不感兴趣,他很不礼貌地正面问道:“有没 有民政局批准?”   “有,”来人一眨眼从西服里掏出了像营业执照一样的东西,“我们还有章 程,您要不要听一下我的介绍,关于我们协会的宗旨?”   宋主任仔细看了民政局的钢印,断定骗子的造假技术已经可以乱真了,便用 双手使劲按住,亲切地问道:“那么,关于广告牌的事?”   “还有几件其它的事,都是我们‘业魔协'表演的节目。由于我们的表演水 平受到一些人的怀疑,这次开幕式也没有我们的节目,所以我们想展示一下我们 的水平。”   “我综合一下你说的情况,”宋主任饶有兴趣地说,“就是说广告牌的事, 以及超市商品失踪的事,都是你们干的?”   把这些事情在脑子里慎重地过了一遍,骗子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认为。”   不知为什么宋主任态度突然变得友好起来了:“那,那很好嘛……那你现在 能不能给我表演一个?”   “现在?”   “现在。”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业魔协”的李会长似乎放心了。他猛地在空中一抓, 从宋主任的耳朵旁边抓出了一只兔子。这只兔子其胖无比,一屁股坐在宋主任的 办公桌上,眼皮沉重地眨了眨,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真妙!还有什么别的吗?”宋主任睁大了眼睛笑眯眯地说。   “别的?”李会长窘迫地说,“来得太匆忙了,没有带什么道具。”   “再来一个嘛。”   “没有了没有了……”   “不谦虚嘛。”   “不谦虚不谦虚……”   “哎呀!”不知道哪里发出一声怪叫,吓了宋主任一跳,“什么谦虚!他是 想稳住你!”   宋主任慢慢顺着李会长的目光发现讲话的是,讲话的竟然是……那只兔子! 它后腿站了起来,瞪着鲜红的眼睛,用前腿指着自己,正气愤地嚷着。   李会长一本正经地问:“他为什么想稳住我?”   “他认为你是个骗子,”兔子很不耐烦然而的确是流利地说着人话,“不要 怪我没有提醒你:他正在拨电话叫保安呢!”   宋主任张大嘴巴,刚才还在桌子下面鼓捣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右手 握着手机。   “宋主任!”李会长生气地说,“你!我太失望了!我对贵市太失望了!我 们走!”   兔子一听说走精神就来了,它抱着宋主任的桌子腿儿一转就到了地上,对着 老宋轻蔑地“哼”了一声,拔腿就追出门的李会长去了。   宋主任愣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就晕了过去。   8   第三天徐越停止罢工,上班以后发现关于“世魔节”的新闻少了很多,这很 奇怪。照理说,即使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紧锣密鼓的宣传应该是不能少的。   一般说来,我市的记者恐怕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真正关心我市的大事。把这些 问题想来想去睡不着觉的徐越自然受到了那些大媒体记者的欢迎。然而在台里呢, 徐越往往开口不一会儿就会被人拦住,“徐越,这是台长操心的事情。”技术部 的工程师把这个局面用计算机术语叫做“被杀掉进程”。徐越的同事们喜欢在不 扩大问题外延的前提下交谈。而徐越没这个本事或者说他喜欢抽象思维,或者说 他喜欢概括、总结、归纳,都成。但在外省,非常可惜,这些事情都由领导包办 了,而且一般人也非常厌恶在私下里从事抽象思维。   徐越进入广播电视大楼前必须提醒自己:煞住打滑的抽象思维车轮,进入爬 行的形象思维的寒暄:“关工,你不在技术部耍大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新编前会的精神下来了,最近有人弄坏了编辑机,编辑机现在啃磁带、漏电 打人、跑点,几乎无所不为。台有关领导认定这是新手惹恼了它们(他们不认为 世界上存在机器老化这种事)。解决办法是给新手上课。徐越不这么认为,实际 情况是老编辑经常被电打,而新手对机器又捶又搡,倒没有听说他们遭到过什么 报应。   于是一句话,让技术部人员给编辑们上课,拿到上岗证的人才能上机。自然, 老编辑不在学习之列,而那些没有拿到上岗证的人必须由老编辑陪同上机。一个 副台长搬把椅子坐在编辑室门口检查上岗证,老油条们把这件事称作“坐门诊”。 可想而知,编辑们都叫嚷节目做不出来,但都奇迹般地交出了节目。星期二出问 题了,点歌节目到了八点过五分还在剪,播出部的老兄于是把“请您欣赏”播了 三遍。最后审片的副总编急了,推开满头大汗的小妞自己动手。第二天副总编准 备一早跑到台长办公室骂娘,这时才得知台长出差了。这是台长的老办法了。   刚好“世魔节”宣传掉档,才容许电视台出这些事儿。办公室里成天叽叽喳 喳的聊天也停止了,人人都闷着。徐越找同事弄了点菊花茶喝,免得着急上火。 一个接一个电话响亮刺耳地打进来,接电话的人不知为了什么都压低了声音。中 午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人传出来消息,后天要发工资,可帐上已经没有钱了。 “农行呢?”总编室的人问。“你还不知道啊?农行的钱还贷款了。”另一个消 息灵通人士很有把握地说。   徐越确定自己是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所以对上午部里的沉闷气氛有了更 清晰的认识。刚出电梯,徐越听到楼上总编在喊自己,于是下意识暗叫一声完了, 怕是哪里撞车翻船了。上了楼,看见总编在门口热情而神秘地招呼自己:“快来! 快来!”这明明是分奖金的神秘邀请,可最近根本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哪里有奖 金呢?徐越疑惑地进了办公室。   沙发茶几上摊开着一份计划书,计划书后面是翘着的二郎腿、做工考究的西 服、亮得就像少女的明眸的鞋后跟。徐越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请进来了。   总编向徐越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来人,此人系我市“业魔协”牵头人,他拉来 了赞助,想与我台联合向全省转播一场以魔术为主的晚会。晚会的导演人选根据 此人的要求,从学历、性别、年龄等要求出发,总编把徐越筛选出来了。   徐越在心里按照这几个方面把台里几个人默默过了一遍,确实只有自己,这 倒是以前没有想到的。   “好好干,这是一大笔钱啦。”总编故意把这件事说得像家里人聊天一样。   “王总,您总是在危难之处显身手。”徐越笑着说。   “大事我来办。具体事情你来跑。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有什么事好联 系。”   “还有一件事,”稳坐钓鱼台的济公从沙发深处挣扎着坐直身子说,“一定 要保证在省台直播,在中央3台晚上12点以前播出。”   “你放心,我们跟中央3台关系好得简直没法说。包在我身上。”总编说。   徐越注意到济公讲两句正经话然后打几个饱满的哈哈,节奏掌握得恰到好处。   总编一时高兴忘了时间,谈到一点多钟才想起吃饭的事情。于是总编亲自开 车,在济公的提议下,他们来到了“南海渔村”。好在进了包房,纷纷离去的客 人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   这一次济公表现得比较文雅,由于已经认识了洗手水,他显得相当自如洒脱。   当小姐拿来菜单时,总编把菜单递给济公,济公用手去推:“我请客!你和 小徐都是我的客人。”   “我们请我们请。”总编诚恳地说。   “我请。我一定要请!”济公连连摇着头说。   总编没有办法,只好小声说:“我可以签单,我请。”   见到济公发愣,徐越连忙在心里嘀咕:“签单,就是这里的老板认可的某个 单位的权威人士在帐单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不用付现款。”   济公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说:“那感激不尽。”   总编请济公喝茶,济公喝了一口茶,点了几道菜,然后把菜单递给徐越,徐 越没有接,把菜单推到总编面前,总编说:“小徐也可以点嘛。”但是只是说说 而已,便直接和济公商量起来。济公把自己打扮成嘴不刁的爽快人,这也可以那 也行。   “盐焗鸭舌?”总编认真地建议。   “总编决定吧,我们执行就行了。”济公诙谐地说。   济公仍然没有忘记他的老一套把戏,当总编问济公喝什么酒时,济公说: “当然是茅台,总编很久没有喝茅台了吧?”   总编一刹那间愣了一下,转头向小姐说:“茅台没有问题吧?”   小姐微笑着点了点头走了。   总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说:“听李会长的口音好像是浙江人, 徐越你笑什么?”   徐越低下头。济公说:“老总好眼力,我是浙江人。”   “我上半年到浙江出差,到各地电视台考察。”我们的老总叹了一口气,接 着说,“都好!没有不好的……唉,有钱就好办事。”   济公关切地问道:“咱们台经济情况如何?”   “唉,不怕李会长笑话,揭不开锅啰。”   “据我了解,广告还挺好的嘛。什么'深海核酸'、'褪黑色素',每天都要播 个把小时……”   总编苦笑道:“李会长这在笑话我们。”   “打开窗子说亮话,”济公推心置腹地说,“就是看中了贵台敢于播这些广 告我们才来的。现在有很多新药都是先在地方小台播疗效广告,(说到地方小台, 济公把手按在总编的手背上,深表歉意。总编大度地摇了摇头。)然后到省台中 央台做形象广告。我说的没错吧,小徐?”   徐越知道为什么济公刚来的时候天天看电视了。   “吃菜,吃菜。”总编为缓和心中的忧郁,痛苦地喝下一大口茅台。   “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新药一样,我们’业魔协‘也受那些正规部门的歧视, 你说,这么大一个’世魔节',开幕式只有我们‘业魔协’一两个节目,唉。”   听到济公在吹牛,徐越和老总就像没有听到一样。开幕式他们不仅一个节目 都没有,“世魔节”领导小组还要把他们都赶走。   “我们是在全市几个区开了几个玩笑,实际上是展示我们的实力。”济公得 意地说。   徐越忧心忡忡地说:“至于说玩笑,那是你的解释,”他对总编偏了偏脑袋 说:“我们担心的是别人不这么理解。”   “我们不怕,我和他们接触过。‘世魔办'的老宋,典型的无能之辈,转业 时曾偷过部队的照相机。”   电视台的两个同志哑口无言。   徐越想慢慢地转换话题:“李会长,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拉到了广告。”   “世界魔术节嘛!这个号召力!”   “都有什么企业赞助?他们钱出得高兴吗?”徐越假装无所谓地问道。   “都高兴!像瞿塘区东方专科医院,他们手艺好,收钱合理,想进一步扩大 知名度。特别是呀,”济公端起酒杯示意总编,兴奋地介绍:“他们现在引进了 一批专家,隆重推出激光治疗痔疮,修复处女膜,包皮包茎--”   济公奇怪地发现电视台的同志互相打量着,把筷子放下了。   济公抿了一小口酒,津津有味地说:“还有一个性病专科医院,武术学校和 厨师学校,”   “这个,”总编困难地笑了一下,仔细斟酌着想要说的话。   徐越着急地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连你们好像都很怕听到这样的广告,”济公微笑着说,接着提了一个不需 要回答的问题:“真奇怪,那为什么你们老是播这样的广告呢?”   电视台的人经常用专业问题来对付那些喜欢给电视台出难题的人(包括领导 在内),所以这时徐越熟练地抛出一个圈套:“那你觉得应该播什么广告呢?”   “出去找。”济公说。   “找什么样的呢?”   “翻翻《南方周末》吧。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经常要揭露一些有问题的商品, 比如说'褪黑色素'。你们马上找到代理商,吹出一些泡泡,比如说'褪黑色素突 出重围’。那些人攻击这种药是别有用心,这种药疗效就是好。然后要价吧,他 们会出钱的。”   总编扶了扶眼镜,仔细回味着济公的这一番话。徐越对济公能熟练运用广告 部小会上的术语感到很有趣。   总编沉思着说:“只要今年度过难关,明年就好办了。”    “我刚才的确开了玩笑。很幸运,‘业魔协'得到了很多极有远见极富同情 心的赞助商的支持。这是一部分名单,接下来还会有几家世界排名500强企业。 他们的广告,”济公微微一笑说,“比贵台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还好看。当然,这 只代表我个人的观点。”   9   徐越在一周之内,与台内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进行了密谈。这个普通编导就像 换了个人,说话简明扼要,毫不拖泥带水,而且条件优厚,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那天徐越到财会室支差旅费,出纳轻轻一笑,说:“哪里还有钱?”在财会室聊 天的几个部门的人都望着徐越笑了起来。   徐越搓着手和出纳商量起来:“那你说我怎么到武汉去?”   “嘻!我管你……”柿子脸的出纳不耐烦地说。   徐越的不合时宜的脾气又表现出来了:“那上个星期我进的40万呢?”   “40万?”会计对新闻部的副主任不屑一顾地说,“还不够我们台还农行的 利息……”   “小徐,你可以坐微波去武汉去。六点钟我们发新闻到省电视台……”新闻 部的人说。   “热死人!到武汉去?”他们的副主任说。   “那,”徐越望着这一屋子人说,“节目不搞啦?”   由于徐越破坏了原先财会室里那种把内部消息和轻松调笑掺和在一起的怡人 气氛,文艺部 “每周一歌”的漂亮的女编辑像是坐累了似地站起来,对几个女 伴娇滴滴地说:“走吧?”   于是“股海观潮”的剪辑懒洋洋地说:“走吧,没有意思了。”   几个女人扭着困倦的腰肢刚走到门口就被堵住了。   “谁说节目不搞啦?”总编在财会室门口声如洪钟地咆哮起来。   几个女人眼睛盯住鞋,碎步走了开去。出纳和会计不知道他在外面听了多久, 恨不得把脸埋进算盘里去。   “把台搞成这个样子!”总编极有分寸地发着脾气,“把台长的工资拿出来, 还有我的工资!小徐不能等了!马上坐高速走!”   这就够了,从此以后徐越在台里办事简直就像和漂亮女人约会一样令人心旷 神怡。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当然,钱也好、人也好,借出来态度尤其好。在 “兄弟们都辛苦了”的聚会中,徐越端起饮料,兄弟们也要干掉一杯酒。一来, 徐越是东家;二来,大家都知道徐越很忙,晚上“还要开会”。   徐越满足了吗?没有,他没有。我的乡亲们!我们的徐越究竟想要什么?难 道名字出现在鞋带系着的硬皮本子里出现就那么重要吗?   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大家都伸出脚来拦住门招呼徐越快来。现在在众 人中间,大家提给徐越问题从来就没有回答完的时候。   穿米色长裙的漂亮的播音员问:“开幕式男主持人是不是程前?”   似乎把眉毛拔光了又重纹的“股海观潮”主持人会问:“听说F4要在我市打 一站?”   而从来就不把颤动的酒窝给徐越看的“下周节目预告”的编辑冷冷地向徐越 要了手机号码。   当台长像狂风一样回到台里,把总编刚刚建立的简单而又成效的秩序一扫而 光的时候,财会室重新变得冷冷清清,制作部里脸色铁青的编辑们噼里啪啦敲打 着各种键盘,磁带里的小人儿尖叫着向后倒退,或者向着某个看不见的目标狂奔 而去。   第二天徐越被通知参加编前会,连通知他参加会议的主任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也难怪,尽管徐越参加过许多高规格的会议,但是对于参加地市级电视台编前 会这种高级待遇却从没奢望。因此他找到一个角落(准确地说在专题部主任和广 告部主任的夹缝后面),默不作声地抱着热乎乎的茶杯,准备好好养个神。   但是事态迅速发展,剑拔弩张的会议室已放不下一个安静的茶杯了。一句话, 台长对“业魔协”的钱很不在乎,对于钱他说他另有一套搞法,虽然目前没有人 知道是怎样一套搞法。   台长的核心议题是“不要另搞一套”。因此,我们台不必另请演出班子,最 好把这台晚会和“世魔节”开幕式合而为一。又省钱又省力。   总编说:“如果’业魔协‘不同意呢?”   “你们多做工作嘛。对于电视台他们还是有惧怕心理的。毕竟我们代表政府 嘛。”   徐越心里想,恐怕市长不会同意这种说法。   前一段时间受了莫大委屈的副总编至今气还没有消,他闷声闷气地说:“如 果我们代表政府,银行就不会逼得那么狠了。”   台长厉声喝道:“你不要讲了!”   徐越从后面看到,好几个人浑身哆嗦了一下。但徐越不吃这一套,他最恨的 是别人不尊重自己的劳动。演出公司、文化局、体育场这几个地方他都快跑断了 腿,现在说不搞了,脑子白转了?   他看了一眼好像入了定的总编,拖了一下凳子说:“’业魔协‘不会同意 的。’世魔节'开幕式肯定不会邀请他们。关键是,我们已经收了钱,这个钱, 大部分已经还了农行的利息,少部分发了工资。”   所有的人回过头来看着徐越,有几个人还不停地拖凳子好看个清楚。也许, 徐越轻蔑地想到,有些人正在猜测台长会想出什么闻所未闻的新办法来惩治叛乱。   台长以一种罕见的快活情绪高屋建瓴地说:“广告是你拉来的吧。很好。在 台里最艰难的时候,一个编外人员能为台里分忧,难能可贵!难能可贵……”   徐越端起杯子,无视众人的眼光,喝了一大口水。   10   徐越刚回到家,用温水冲了一杯咖啡,可惜,味道发酸。“再烧一壶水”这 个想法闪了一下,最终没有成型。徐越在沙发上抬起脚,把手放在肚子上,开始 从脑子里驱赶一天的繁重工作所产生的毒素。窗外,夕阳现在落到了“机电公司” 的大楼上。在春天的时候,它是从“粮贸”的楼上滚下山的。那时,徐越和女友 分了手,买了一台电脑,准备好好生活。但是现在……徐越闭上眼睛,从鼻子里 缓缓出来的盒饭气味让他心里发酸。   “徐越!”   徐越睁开眼睛,济公已出现在沙发的另一头。   “你已厌倦了我们油腻的楼梯,所以采取了这种突然出现的方式?”   济公微笑着打量徐越,然后说:“你今天早上讲话的方式更吸引我。我知道, 你们台里有很多骨干职工长期以来暗地里下了决心要像你一样那么干一次。在某 种意义上,你圆了他们的一个梦。他们精神结构上始终存在的一个缺陷被你弥补 了。你做了一件好事,尽管这件事的重要性暂时还没有得到更多的人的重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济公神秘地说,“我看世界的方式和你有一些细微 的差别。”   徐越听出了点意思,坐直了身子说:“直截了当地说吧。”   “我一运灵光,就能看到事物的本质。你能接受我的说法吗?”   “能接受,继续。”   “比如说,我现在看到你的左肺有点问题,嗯,阴影。”济公满意地沉吟道, 好像徐越的病情是一件挺诱人的事。   “也不早说!我赶快戒烟!”   “但是,现在有很多事情我看不懂本质。比如说你的手机,我想看看你今天 给谁打了电话,讲了些什么问题。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连串数字,比如说 1001011111000000110101100,这就是你中午十二点钟讲的几句话。”   徐越先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了。济公挠着稀疏的头发也笑了。   “这是计算机的笨语言,我能够告诉你这其中的奥妙。我得先给你讲一下 ‘十进制’,然后讲一下‘二进制’。”   于是徐越拿出了一张纸,在纸上开始讲解十进制和二进制的换算方法。济公 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徐越出了三道题让济公做,济公三下五除二,写出了答 案。徐越一检查,济公错了一道题。   “道理看来你是懂了,关键是要细心。”徐越鼓励济公说。   “说实话吧,”济公不好意思地说,“我平常不是这么算的,我还不太熟悉 你们三维空间的算法。”   “当然,书上说过,像你们这些穿越时空的人都生活在四维空间里……加上 了一个时间轴?”   “五维,”济公认真地说,“如果你说的是我们的生活环境的话,那是五维 空间。”   “真的?”   “你姑妄听之吧。不过我要谢谢你。”   “怎么谢呀?”   “表演一个科学魔术怎么样?”   “我听说自从人类发明了钞票以后,表示感谢的方式就变得简单多了。”   “‘业魔协'的人不怕挖苦的。好的!来了!我现在把电视打开。你想看哪 个台?”济公用衣服挡住荧屏,神秘地说。   徐越干巴巴地说:“哪个台都不想看。我进了电视台就不想看电视了。”   “如果是--老板的家里呢?”   随着济公手里的遥控器一扬,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台长和老婆在家里嗑瓜子的 画面,还有呼哧呼哧的伴音。不过画面有点抖动,颜色也不正,偏蓝。他们俩盯 着什么东西。估计是在看电视。   “你看,”济公严肃地说,“老板看电视多认真。”   “不要在电视台混了一个下午就学会了新闻部的油嘴滑舌,什么老板?电视 台又不是他的。”   “随便你!想不想换台?”   “换换换!这有什么好看的?换我市常委会。听说他们最近在开会。”   “唵嘛呢叭迷哄,唵敕令赫!好嘞!”   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大会议桌,七八个人舒舒服服地坐着。不像新闻里经常出 现的那样人人坐得笔直,每个人面前也没有写着他们名字的牌子。   “要不要我给你现场讲解?”徐越说。   “我都认识,都认识。”   “看来这些天你去了不少地方。”   好半天常委们都不讲话,徐越感到很有意思,“他们坐着不讲话,你看!”   济公操纵着遥控器,使画面看上去就像电视新闻一样,有推有拉,还有平滑 如丝的摇和移。远全中近特,景别非常丰富。   “我的《摄影技术初步》你看得很认真。”徐越说。   济公辩解道:“我的技术已经超过了那本过时的书。注意这个镜头,我摇到 谁的脸上谁就开始讲话。”   “我的天!这是大片!你是我市常委会的导演!”   “大片,”济公好像对自己很满意,“嗯,看来你这才说到了点子上。”   真的!“世魔节”领导小组柳组长愁眉苦脸地讲话了:“城监部门能不能再 配合一下,把那个’业魔协'取消。把他们全部赶走。”   济公放下了遥控器,张大了嘴盯着柳组长。   宣传部长说:“这不好办!要不公安局出面?”   坐在后排的列席代表宋主任小心地插上一句:“有人放出谣言,说支持‘业 魔协'的实际上是一个叫济公的人!”   政法委书记讥讽地说:“你为什么那么小声?宋主任,你怕有人听见?”   常委们哈哈大笑起来。   政法委书记继续说:“你说的济公也好,什么也好,反正不归我们管!我们 不能做违法的事情,那么多媒体记者在我市!”   济公义正词严地总结说:“这样唱衰’业魔协‘一定是别有用心!”    徐越赶紧说:“能不能往前倒几分钟,看看他前面讲了什么?”   “往前倒?真有你的!尽是新课题!”济公埋怨着,在遥控上轻轻一按,画 面扯动了几下,停了下来。柳组长正在说:“现在的情况是,大卫·科波菲尔听 说我市有很多业余魔术家在搞什么魔术揭秘,他不愿来了,还说这是违反行业道 德的事。”   “胡说八道!”济公严厉斥责柳组长。   市长说:“没有大牌明星,谁来投资?魔术搭台,经贸唱戏。没有魔术,这 个戏怎么唱?”   “知道了知道了!往后退!”徐越喊道。   “我的手指都快为你忙断了。”济公委屈地说。   于是又回到了现在,常委会沉默着。   “我看没有这么悲观,”市委书记发言了,“这个’业魔协‘究竟怎么回事, 你这个组长再调查一下,大牌明星不来,就完全没有办法啦?我看是工作没有做 到家。”   柳组长说:“最关键是没有钱了。我看还是按照老计划,进口一批核废料。 我说过,俄罗斯的技术已经成熟了,而且正在立法通过--”    徐越大喊起来:“我的老天爷!这个柳组长疯了!”   济公不太热心地说:“嗨,不管这个,我们现在来看一看’业魔协'的成员 们在干什么。”   “别动!”徐越对济公说,“你知不知道柳组长想干什么?”   “进口什么肥料,啊?”济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对国际贸易不感兴 趣。”   “请注意!”徐越了站起来,同时举起右手食指强调,但是他仍然不明白怎 么向宋朝的神仙说清楚这个问题。“请密切注意!”徐越说,“你只是到三峡来 看一看,对吧?”   济工做了个怪相表示同意。   “你知不知道在日本曾经爆炸了两颗原子弹?”   济公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咕哝道:“'胖子‘'男孩’,‘胖子’'男孩‘。”   徐越字斟句酌地说道:“现在有的国家生产了核武器或者核电站,但是不愿 意在自己国家留下核废料,他们找一些穷国来替他们埋掉这些废料,当然他们会 出钱给这些穷国。但是这些核废料会污染环境。如果我们这里有了核废料,有可 能,很有可能我们这里的树会死光,花也不会开了,而苍蝇可能会长的有野猪那 么大。人会得怪病死掉。你能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   济公站起来,在窗前眺望着街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这里是杭州我 会考虑让他们全部得上大头症。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问题,我管不过来。你打开 电视,经常有种族被灭绝了,有的民族忘记了自己的语言。这很正常。这不能作 为神仙不存在的证明。再说,我对别人认为我存在或者虚无根本无所谓。人类有 些骗子制造了许多道德完人的神话,以为这些完人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但要我屈 从于这种完人形象这是人类在自欺欺人。”   徐越仔细打量着这个自私自利已经到了极点的活神仙,气得说不出话来。   可能为了缓和气氛,济公转过身来对徐越笑笑说:“我对你在江边吟咏的那 几句诗倒很感兴趣,我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把那首诗写完。”   徐越沉默着掏出烟来,可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燃。   济公亲切地说:“你答应我戒烟的。”   徐越闷闷地说:“那你如何解释你去救那些饥寒交迫的魔术师呢?”   济公耐心地解释说:“冤气可以化解,但历史不能改变。对于整个大自然来 说,建造一个举世闻名的水电站的意义不是太大,人类得到了能源,固然乐得合 不拢嘴。但在一个有着丰富星际政治经验的人看来,整个宇宙的能量是守恒的。 就是说宇宙的能量既不会多一些也不会少一些,这也就是你应该掌握的热力学第 一定律。上这节课时你在写情书,这封徒劳的信没有安慰一颗破碎的心,也无碍 于热力学第一定律发挥作用。但是一首诗就不一样了,它包含了有用而美妙的信 息。这意味着在宇宙里出现了新东西。”   “我在《续济公全传》里看到你参加了抗金队伍。这说明你曾扭转过历史。” 徐越耐心地说。   济公坐到沙发上,慢慢地说:“很遗憾地告诉你,那都是胡编的。如果我真 的参加了宋朝军队,宋朝就不会灭亡了。”   “你是来考察三峡的,对吧?你愿不愿意三峡在你离开后不到两百年就变成 光秃秃的荒山?那你如何向他们交待呢?”徐越本来想说“向上级交代”,但他 对五维世界的人事制度实在没有概念。   济公沉默了,他眨巴着眼睛,站起来向窗前走去。济公深深地陷入了紧张的 思考之中。这种情况徐越还从来没有见过。看来济公第一次碰到了伤脑筋的事情。 他蹒跚地走着,就在他走进墙壁时猝然消失了,居然忘记了告别。徐越看到了整 个奇异的过程,一种不明缘由的浓重忧郁在济公消失的地方扩散并席卷而来。徐 越走到窗前,抚摸着济公消失时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他悚然一惊:手指所到之 处,竟然能感觉到那里凸现着痛苦的扭曲背影,肋骨历历可数。   11   出了演出公司的大门,已经四点多钟了。徐越走在街上,慢慢放松自己。天 空渐渐变得阴暗,就像已经是黄昏时分。提醒现在还不能回家吃晚饭的景物也不 多:小店铺柜台后面懒洋洋的神情,稀疏的行人和他们的拖泥带水的步子,可以 看到小院子里沉重的桐树叶子在下落。徐越竭力去想一些别的事情,曾经黏劲十 足的想法。比如说,大学时代的那些女友,特别是那个,自命不凡又无情无义的 小眼镜。但是此刻,她的脸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所有的东西都黯然失色,只有自 己郁闷的心情牢牢控制着整个下午。   窄街对面走过来两个姑娘,前面一个在肩头转着一把伞。随着她慢吞吞的步 子,酒红色下垂的长碎发轻轻抖动,紧绷绷的T恤下摆也随着上下移动,露出忽 多忽少的白皙肚子。另一个穿紧身水洗布长连衣裙的漂亮女人正打电话,起劲扭 动着屁股,还顿脚呢。徐越走得更慢了,感觉自己身上一股调皮的活力正困难地 苏醒过来:“两个我都要!”   街两旁的樟树叶在街道中间几乎要连在一块了,这是夏天最吸引徐越的景色。 他在这条不长的街上走得很慢,几乎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直到那些摩登女郎 突然之间放弃了猫步,开始小跑,徐越才发现一股袖珍龙卷风在前面的空地上倒 退着吞噬那些枯黄卷边的落叶。   徐越走出了小街,从解放路可以看到滂沱大雨里这个中等城市正松开了它紧 绷了一天的大城市的弦。暴雨在地上汇聚成汹涌的急流,在下水道不畅通的入口 处发出丝丝的怪叫。天桥桥身以及挂在上面的苦命的广告牌在雨水的洗刷下暴露 出了往常被灰尘遮挡着的污迹,油漆剥落的栏杆上发出斑驳的光亮。徐越在“宾 奴”专卖店门口向上望,乌云翻滚着,燃烧着,朝长江中呕吐出一束束辛辣滚烫 的闪电。   徐越笑了。他来回扫视着这条街道,看见对面院子口靠墙立着一个大纸牌子, 字迹已经有点儿模糊不清:   特大喜讯!特大喜讯!我团由于经营不善,濒临倒闭,为还清债务,特将我 团的魔术节目予以揭秘……   徐越吃了一惊,心中叫道:不好!老朱他们又倒霉了。徐越冒着大雨跑过解 放路,进了院子后直奔靠西边平房的一个大帐篷。在入口处一个山西口音的年轻 人拦住了徐越:“现在不演出。”   “我找河南漯河的老朱!”   “正在开会,你进来。”年轻人客气地说。   帐篷下面不整齐地摆放着许多长板凳,“舞台”前面和后面的帷幕都拉开了。 济公、老朱和穿着各式各样奇特衣服的人在台中央鼓捣着什么道具。老朱站在正 中间,优雅地从帽子里掏出一只鸽子,让它在桌子上。然后开始洗扑克牌,叫他 们看了一张随意抽出的牌,又放了回去。接着认真洗了几遍,把牌放在桌子上, 鸽子飞下来一叼,刚好叼出了那张牌。其他人都长长地“噢”了一声。徐越悄没 声儿地走到了“舞台”前面,在第一排板凳上坐了下来。   济公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对老朱说:“魔术没说的,真的……但是,节目 需要包装。”   山西小伙子大着胆子说:“我认为目前最关键的是,我们的技巧还不够到 家。”   “当然,技巧老朱是有的。你必须到考虑观众的因素……”济公说完肯定地 点了点头。   一个新疆人打扮的魔术师说:“观众最爱看的是健美舞,我们怎么包装也没 用。”   “我们已经配备了河南女演员做助手,必要的时候可以在表演服装上搞点突 破。”老朱说。   “老朱!”济公说,好像有点不耐烦,“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既然小徐也来 了,我做个示范。”   众魔术师从灯火通明的台上盱着眼镜往下看。徐越为了表示自己仍然健在, 站起来向老朱挥了挥手。   济公高叫一声:“Music!”从济公身后突然窜出一只手提录音机的肥胖兔 子,它打开震耳欲聋的音乐,跳上铺着红布的桌子,开始猛烈地扭动它的屁股。   这只兔子的舞姿倒在其次,令人惊奇的是它的块头。说实在话没人见过这么 大的兔子。徐越又一次站了起来。   这不是一般的兔子,它的脸型让人想起那只大名鼎鼎的流氓兔,而它灵活的 身子骨又让人想起兔八哥。更加令人惊奇的是它的舞步,它每一步都实打实地踩 在切分音上!老朱向前跨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兔子双手不断地向老朱做出邀请 的动作,动作之热情奔放让木讷的老朱连连后退。   济公弹了一个榧子,兔子一愣,差点儿摔了一交。它很不高兴地关了录音机,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大摇大摆地又钻到济公背后去了。   “这就是我说的包装!”济公说道。   “你是说,女演员衣服不仅要穿得少一些,”山西小伙子说,“舞蹈还要跳 得更好?”   “错!我的意思是,节目本身要吸引人!”   “谈何容易!”老朱说,“我们不可能再这么短的时间内教会这么多动物跳 舞……还跳得这么好……”   济公说:“你还没有看出来!这就是你卖给我的兔子。我难道会教动物跳舞? 但我知道,动物自己都会跳舞,只要给它们一点点刺激……比如说,音乐,再加 上一粒半粒摇头丸……”   新疆人大惊:“那它们怎么能合着节奏跳?”   “为什么不能?”济公说,“谁说只有人类懂得音乐,动物能听懂音乐还需 要更多的证据吗?奶牛听着音乐产奶量就能提高,音乐对母鸡也能起到同样的效 果!”   老朱说:“到哪里去搞摇头丸?这是不是犯法的?”   济公对老朱说:“你忘了?我们的朋友徐记者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我市戒毒 所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护士,自从徐记者在戒毒所拍了一个专题片之后,不知为 什么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徐记者的音容笑貌。有没有这种可能:她看惯了那些吸 毒犯,一见到脸色红润的小伙子就产生了以身相许的念头?这时,她把给徐记者 写的信丢进了中山路口的邮筒里,估计两天后徐记者就能看到这封信……”   徐越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慢慢站了起来说:“就算我冒着生命危险搞到了毒 品,在哪里找你?”   “你给我打电话,”   “请问电话号码?”   这时徐越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屏幕上正急切地闪动着一张干瘪的笑 脸。   “你们要濒临倒闭了?”徐越想了半天说。   众魔术师大笑起来。老朱说:“这是大师的广告策略。”   12   “世魔节”经贸洽谈暨吹风会在经委召开,据说达成意向的就有三点五亿美 元,老谋深算的财经记者们对这个数字将信将疑,他们一早就到了经委门口探听 虚实。   那些大媒体记者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们吊儿郎当地站在经委门口,仔细研究 起挂在经委门口的标语,开始在那儿交头接耳。   “’引进大项目,接纳大外商。'小外商都不是人啦?这么宣传只会适得其 反,我是大外商我就会反感。小外商,甭提,一个个全被气走了。”   一个吸着酸奶的记者说:“'外商就是上帝,引进项目是功臣,得罪外商是 罪人。'有意思。”   “'把我市建成东方日内瓦',好家伙!把北京建成东方日内瓦得累死多少人? 他们--”   接茬的赶紧吐出吸管说:“他们得全累死。那时候这东方日内瓦谁住哇?”   徐越听得很不耐烦。我市没有几个正经的秀才,这倒是事实。不是我们不要, 他们得来呀!分配的时候死活不来,现在跑来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意思!其实 这些话都是我市记者们早说过的,还有什么说头?经委大院里有几株广玉兰开得 很好,月季也不错。在树下凉快凉快也好嘛。   这时红光满面的“世魔办”宋主任和一个姑娘来请记者们进会议室,“我们 备了水果和矿泉水……”   可是记者们都不动。徐越明白了,这是他们在等外商下车的时候观察气氛, 然后趁他们没站稳就来个火力侦察。要是等他们进了会议室缓过劲儿就不好办了。 徐越暗暗记住了这一招。   果然车队一来,记者们都冲着那几部好车去了。外商们头发还是毛毛的没有 整理好就被劈头一大堆问题给弄懵了。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地站在车门旁想问题。   柳组长也过来招呼记者,可是局面很不好控制。采访已经遍地开花了。一个 矮个的女记者拿着话筒把一个德国人逼在大门旁的小花坛边上很不放心地问了又 问,还拿出自己小本子上道听途说的数字来对质。表现最活跃的是那个平时寡言 少语的秃顶记者,他攀着那个IT界的年轻精英的肩膀,推心置腹地劝他透露点小 道消息。徐越呢,外省资深记者徐越站得远远的,正在拍大景,同时大脑还在给 这个画面配解说词:“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和外商对这次经贸洽谈会表现了空前 的热情,”   进了冷气充足的镶木板的会议室,徐越发现欢迎外商的乐曲仍然是《运动员 进行曲》和《拉德斯基进行曲》,不过外商们都不挑剔,连那些不好伺候的记者 们也老老实实听着。   柳组长兴高采烈地高声朗诵着发言稿,外商们交头接耳,记者们辛勤干活。 在这个吹风会初期,一切和平常我们见到的会议并没有什么区别。与会代表后来 回忆这次不同寻常的会议时都是这样开头的:一亿又一亿人民币像金豆子一样从 柳组长嘴里往外蹦着……   没错!正是这样:一亿又一亿人民币像金豆子一样从柳组长嘴里往外蹦着, 而染了头发的娱记们昏昏欲睡,综合新闻记者木然地记着,会看帐的财经记者对 每一笔即将到位的资金进行着难以想象的严格分析。徐越站在摄像机旁,心不在 焉地往小本子上写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和外商……”   柳组长讲完以后记者开始提问。那个最爱提问的女记者先站了起来,她问柳 组长在这么短的时间引进了这么多资金是不是受了魔术的启发。于是柳组长把自 己的日常工作和魔术师的表演做了牵强的类比。无所事事的“世魔办”宋主任一 听到柳组长讲话中即将出现停顿,马上开始热烈地“领掌”。他的态度是那么坚 决,不由你不跟着鼓掌。   那些财经记者等着恭维话说得差不多了于是站起来谈实质问题。经过引导, 渐渐地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市即将在下个“财年”引进俄罗斯技术开发的环 保项目,这个项目的效益简直好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当然,只有大牌财 经记者才具备这种无法理解的能力。)可是这个项目的“总经理助理”怎么也说 不清楚项目究竟有什么优势,以及产品销售到哪里去。   柳组长马上来解围:“现在还是商业秘密哟……”然后郑重向大家介绍其他 几个项目。   这时坐在第一排的一个记者要求提问,他手持一个特大号的毛茸茸的无线防 风话筒,有经验的人会惊讶地发现第一他没有录音机,第二他没有摄像机,因此 他拿话筒的必要性本身就成了一个问题。可惜没有人发现这一点。与会代表回忆 他时只记得他的声音极富磁性,漂亮的男中音铿锵悦耳,听上去嗡嗡的,简直就 像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退休的老播音员。   “请问总经理助理,”他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总经理助理”不由得站 起来了。   “听说您是做国际贸易的,”他奇怪地停了一下,“总经理助理”点了点头。   “你真的是搞国际贸易的?”他严厉地说,突然举起手掌斜着向下一劈, “请听题!什么叫到岸价格?”   对音乐感兴趣的徐越发现这时会场里奏的既不是《运动员进行曲》,也不是 《拉德斯基进行曲》,而是夹杂着紧张鼓点的响亮军号,这似乎是马戏团走钢丝 演员马上要翻跟斗时奏的音乐。   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宋主任这时感到十分不安,他站了起来, 侧过脸盯着“总经理助理”的嘴巴。   为了缓和气氛,右手手持话筒、左手抬着右手肘关节的记者说:“提示一下, 到岸价格由哪几部分组成?”   不知什么时候凄厉的军号沉默了,铜管像被什么东西噎住,只有密集的军鼓 敲得大厅里人心惶惶。“总经理助理”抬起头,看上去他回答不上来,并已经下 定决心接受这个难忍的局面。   宋主任不知道自己的嘴巴离柳组长的麦克风很近,他的呼哧声在军鼓伴奏下 显得尤其急促,他用嘁嘁喳喳地尖利声音哀求“总经理助理”:“到岸价格?哎! 到岸价格……”   “时间到了,看来你不知道答案。”记者遗憾地说,“搞国际贸易,可是不 知道到岸价格。只有一个解释--”   宋主任绝望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就是:你搞的是走私!贵公司在厦门,如果搞走私的话,跟我市相比那 天时地利……但跟我市有什么关系呢?是啊,即使你搞走私,跟我们又有什么关 系呢?我市,我市这个欠发达城市,对不起对不起!中等发达城市,急需缩小和 日内瓦的差距……”记者沉思起来,仿佛正寻找合适的词或恰当的表达方法以免 挫伤我市领导的自尊心。   宋主任已经全明白了,是的,兔子,还有开了膛的鳊鱼……   与会代表们已经丧失了感觉,正如后来回忆起来的人说的那样,感觉是那么 迟缓……记者们只顾慌里慌张地打开录音机,再调一遍焦距,丢掉笔记本电脑, 直接用钢笔写……   手持话筒的记者又开口了:“只有一个解释--我们现在只有相信逻辑-- 大家知道,逻辑是个很厉害的东西。尽管逻辑对搞发明创造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但是可以诊断和治疗精神病。只有一个解释--你帮我市走私了一批核废料!为 此才能短期内创造这样惊人的效益。很遗憾,我通过逻辑得出了这个结论。我代 表这个城市谢谢你!我代表‘业魔协'谢谢你!”   “’业魔协'……”宋主任在柳组长耳边(其实也就是麦克风旁边)轻声重 复了一遍。   还没有等柳组长来得及对宋主任进行斥责,记者们就炸锅了。   矮个女记者的摄像师过于紧张,没有录全刚才那一节。她做了一个马上就要 晕倒的标准手势,接着碎步朝徐越跑过来,用徐越不太熟悉的大城市女人的方式 笑着和徐越商量借点画面。徐越说没有问题,答应把自己的磁带翻一盘给她。   不是一个,而是有好几个记者已经开始用手机口述新闻了。   那个手持话筒的记者并没有被同行死死缠住。他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这 时候有几个人看清楚了他的长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大而薄的耳朵,倦 怠的眼神。不过他刚走出大门不知为什么又转了回来,正好听到了柳组长在记者 的包围圈中用衰弱的声音宣布什么东西到此结束。他犹豫片刻后朝徐越走来。徐 越预感到了什么,连忙朝人多的地方躲。于是这个手持话筒的记者拐了个弯儿快 步进了洗手间。紧跟着徐越看见五个手持对讲机的保安也进了洗手间。过了一两 分钟,同样是那几个保安,神色迷茫地又走了出来。   在这场混乱中只有宋主任的目的是最明确的,他先用身体拦出了一个空间让 柳组长离开会议室,接着把“总经理助理”从记者中坚决拖了出来,在院子里又 把他像包袱一样塞进了一辆桑塔纳。   13   向部主任介绍了新闻发布会的盛况以后,新闻稿自然就不用写了。部主任拿 着徐越的磁带跑到总编办公室去了。徐越心想:“这够他们笑一阵子的。”   既然无稿子可写,徐越现在就不能按照惯例借口办公室太吵,回家写稿子去。 没有任何办法的徐越只好借来茶叶泡上一杯茶,准备到技术部去找那几个木讷的 工程师聊一聊电脑游戏。可到了技术部一看,几个人正头顶着头在那里下围棋。 徐越不会下棋,只好下楼。到哪里去呢?去财会室吧,基本上插不上嘴;到文艺 部吧,尽是些傻话。这么大个电视台,就是没有资深记者徐越消磨时间的地方。   徐越正在回办公室的路上走,看见总编和“世魔办”宋主任匆匆走了过来。 徐越低下头,不想跟宋主任打招呼。总编喊了起来:   “小徐!过来过来,在文艺部找你半天……”   既然在开玩笑,多半不是坏事。   “到我办公室来。”   进了办公室,总编关上门,宋主任抓住小徐的手:“总算把你找到了。”   徐越心里有数,多半是济公的事。死不认账就行了。他抽回了手,往沙发上 一坐。   宋主任也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徐越,掏出好几张纸。   “听说徐导正在写‘世魔节'开幕式的解说词,我提供一些资料……”   “总编!’世魔节'开幕式?”   “形势发展得很快,‘世魔节'开幕式准备和我们台的演出进行合并,这也 是市里为了减少开支。”总编搓着手说,“出乎我们的意料啊。希望你抓住这个 机会。”   徐越说:“宋主任,你得先跟我们台长谈。总编我这么说你不介意。不然, 他又跳出来--”   “你放心,这是市长订的方案。”宋主任重重地点了点头。   徐越将信将疑地笑了,接过了宋主任的稿纸。“有可能’业魔协‘不能通过, 怎么办?昨天的新闻发布会--”   “那是个闹剧,是我们特意安排的魔术师表演的一个节目。”说完这句话宋 主任又点了点头。   徐越愣住了,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但是从但宋主任坦诚的态度和清澈 的眼睛中看不到一丝谎言的痕迹。徐说说:“有可能’业魔协'嫌稿子写得不 好。”    “不会吧。”宋主任皱着眉头说,“我市的经济改革论文集的序言就是我写 的。书是我编的。你应该知道的。”   总编看到他有些窘迫,帮忙说:“我看过,中央领导还写了序。”   “那个序就是我写的!”宋主任委屈地叫了起来,“我写好了传真给他的办 公室秘书,中央领导看了满意才签了名!”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中央领导批准的大文豪?而且人人满意?”徐越说。   宋主任变成了哑巴,脸涨得通红。总编惊异地望着徐越,没有想到他几句话 竟然让县团级干部哑口无言。   这个空当有人敲门。总编喊道:“在开会!有事等会儿来。”   门打开了,‘业魔协'李会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点着头说:“我就是 来开会的。”   徐越发现宋主任奇怪地向后紧紧靠着沙发,一动不动。   总编热情地上去握手,把李会长安排在自己的皮转椅上就座。   李会长抚摸着总编明亮的大班台面,慢条斯理地对总编说:“我们请来了大 卫·科波菲尔,当贵台的电梯”哐当“一声把我困在三楼半的时候我和他通了个 电话。对不起,我冒充了一次贵市的市民,我邀请他到三峡来玩,最好我陪他在 三峡飞上几圈。对不起,希望我没有玷污贵市的名誉。”   总编大笑着说:“你最好找市长坦白。我管不了这种事。”   徐越把宋主任的打印稿交给李会长,李会长接过来放在桌上,亲切地对宋主 任说:“对于解说词我没有研究。不过我有一些感觉想说一说。晚会的解说词,” 李会长用两根手指把几张纸捏起来朝宋主任抖了抖,宋主任用缓慢的不易觉察的 速度向后挪了挪。   “晚会的解说词,方法上就错了。如果贵市想要别人瞧得起--对不起,这 就是我看这个稿子后的感觉--如果想要别人瞧得起,不需要卖弄这个城市有这 有那。北京就不会吹嘘这个城市出了个乾隆皇帝。要让人瞧得起,徐越,恕我直 言,一要有钱,二要有文化。如果和这两项不沾边,就只能谈点儿虚的。这方面 可以借鉴那些大城市,在他们的宣传片里,城市硬件一闪而过,都是虚的。我们 的印象是婴儿很胖,情侣多情,鸽子飞得很慢。但给人的想象却很多。你们想当 东方日内瓦,那么很简单,先写一个宣传日内瓦的晚会解说词,然后留下吹牛的 部分,把日内瓦的名字换掉。你看,说不定就成了。”   总编对徐越说:“小徐,听好,这是他们的要求。”   宋主任一言不发,竭力装出一副正在苦苦思索一道微积分难题的模样。   14   几场大雨击溃了围剿我市达十天之久的火浪,人们在上下班的途中看到的不 再是一张张混合着愤懑的疲惫脸色。在城区偏西的绿化带,对着深绿色植物进行 深呼吸运动的人们都开始了不折不扣的聊天,迅速找到了一些真正感兴趣的话题。   广场上树立了年把的倒计时牌终于迎来了寿终正寝的一天,这个盲目模仿大 城市庆典方式的牺牲品遭到好几场浓烈酸雨的侵蚀,又加上设计本身的比例失调 以及施工过程中的偷工减料,已经让人再也看不下去了。没有任何人的指示,在 广场上布置鲜花的工人就让它分崩离析了。迅速搭建起来的好几个台子引起了老 太婆的注意,经过絮絮叨叨地急躁分析,她们认定这是晚会的灯柱子。可惜没有 人告诉她们,这不是灯柱子而是架设摄像机的“机位”。   热切关心我市日常事务的老头要想透彻了解“世魔节”开幕式期间的全部活 动的进展情况,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干着急。即使你拿着“老年乘车证”不断地 换车去那几个地点,比如说,烟火施放点、开幕式晚会地点、河南小伙子自行车 飞三峡观看点等,那肯定是来不及的,因为花车游行已经打乱了公共汽车路线, 你现在不可能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了。   当然有人由于职务的便利就有这个特权,第一是记者,他们手里都有一张每 个仪式的时间表,而这个时间表本身就是为他们订的。尤其是那些悠哉游哉的财 经记者,因为无事可做,开始关心我市的风土人情来了。第二就是空中飞行的那 几个飞艇驾驶员,如果头不晕又爱看个热闹,那就算是赶上了。   事后,隶属于电视台的某广告公司的飞艇驾驶员冷小兵说,他当时在粮贸大 楼和机械公司中间,正准备朝广场飞去。突然看到有一幢房屋的顶层的炮楼(这 个用错了地方的专业术语由于大家都懂,笔者就不更正了)上站着一个人,其中 一个不停地向他招手。出于好奇,加上准备说几句风凉话的心理在作怪,(冷小 兵已经好几天没有说上一句像样的风凉话了,而管子呢,却被别人调过几次了。) 他向下飞到了那幢楼房的炮楼旁。   现在基本上看清了两个人的打扮,年轻人穿一件红色T恤,外面套一件蓝色 背心。中年人穿一件发亮的黑黢黢的燕尾服。年轻人皱着眉头不停地挥手打招呼。   “什么事?”冷小兵在巨大的发动机声响中喊道。   年轻人苦恼地说:“送我!送我到广场去!”   “干什么?”   年轻人仿佛没有听到问话,固执地呻吟道:“送我到广场……”   “你去--”   “我可以买票,”中年人掏出一块钱挥舞着。   一股向下的气流迫使飞艇下降,中年人一把就死死抱住了冷小兵,并在他的 口袋里塞进了一块钱。冷小兵很想反抗,但是回头一想不如老老实实将玩笑开到 底。飞艇顺着另一股上升的气流飘起来的时候,他看到站在炮楼上的年轻人那巨 大的耳朵和讥讽的眼神。   很可惜,这件离奇的怪事并没有引起我市市民的关注。笔者估计这是一般群 众对飞艇的载客量没有准确概念。按道理说当单人飞艇被迫装载两个人时(如果 有一个人基本上是吊在另一个人身上时,能用“装载”这个词吗,航空部门的管 理者?)它的飞行速度和路线应该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对于冷小兵来说,这件怪事中包含的丢人成分本来有可能让他对这件事的传 播持谨慎态度,但是,在晚上开幕式中,冷小兵又认出了那个在台上的嘉宾就是 下午的乘客,他沉不住气了。现在,冷小兵现在的身份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主 要是帮技术人员搬运设备和阻止并教育那些想对摄像机动手的观众)。他找到一 个认识的摄像师说:“徐越,那个穿燕尾服的人我认识。”   徐越说:“这不稀奇。”   “他坐我的飞艇来的!”   “没有飞艇他也能飞,他是怕吓着人。”   冷小兵沉默了,肯定是摄像师在忙着重要的事,不想理他。让他揪心的始终 是上午飞行中出现的丢脸场面。现在,无论是人潮涌动的广场,还是广场四周高 高飘起颤动着的巨大气球,都没有吸引他。就连开场后那些引起观众兴奋着迷的 魔术节目也没有让他心情好过些。   让冷小兵极为感兴趣的乘客此刻正坐在亮如白昼的巨大舞台中央,在优美的 伴奏音乐里教一头大象做算术题。大象扇着耳朵,用长鼻子卷着粉笔在小黑板上 努力把8换算成二进制数字。在另一边,一个悬空的两米长的金鱼缸里游动着几 条肥大的金鱼,金鱼缸的下面是五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穿一件肥大的白色T恤的 助手紧紧注视着沸腾的鱼缸和悠闲的金鱼。   “看来你的办法有问题。”济公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嗡嗡直响。群众中的哄笑 响成一片。   神情倦怠的助手说:“那怎么办?”   济公拍了拍手,老朱开了一部POLO车上台了。车身上不用说既有广告,又有 对“世魔节”的美好祝愿。   济公掀开大象耳朵,把头伸进去咕哝了几句,大象高兴地吼叫了起来。它用 长鼻子拧开油箱盖,慢慢吸了一鼻子汽油。然后慢慢踱到金鱼缸前,把汽油仔细 喷到鱼缸里。   心领神会的助手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汽油,顿时金鱼缸里腾起猩红的火焰。前 排的观众看见一个摄像师凑到了金鱼缸前面。不消说,电视机前的观众可以看到 金鱼被煮熟的特写了。   现在的音乐是徐越精心选择的《烈火战车》,雄浑激烈的音乐中金鱼在沸腾 的水里懒洋洋地转圈儿,吐气泡。   “观众朋友们,让金鱼起死回生的魔术碰到了麻烦:金鱼不肯死,”济公沉 痛地说,“我们选错了道具。可见这是几条'热带神仙'。我为什么这么说呢?’ 热带',就是说它们不怕热,‘神仙',就是说它们连开水也不怕。”   懂得幽默的前排嘉宾率先鼓起了掌。   急躁的助手地用大舀子粗野地舀出了金鱼,长大嘴巴,在几声微弱的尖叫中 把金鱼一口吞了下去。   “我很遗憾,”济公说,“动物表演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们魔术师无法控制 局面。不过还好,我有魔法,可以挽回局面。把鱼吐出来,笨蛋!”   吐出来的是鱼刺,你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吗?   济公把鱼刺小心地放进鱼缸,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把手枪的样子朝鱼缸开 了一枪,只见水中慢慢出现一团旋转的烟雾,等烟雾消失,水重新变得澄清,人 们看见金鱼缸中出现了一个笑吟吟的美人鱼!嘉宾中电视台的总编站了起来,这 是有原因的。因为在彩排中济公表演的是让热带鱼复活,而不是出现一条赤裸的 美人鱼!   所有的摄像师不约而同地把镜头朝前推,这时他们的耳机里传来导播的咆哮: “全都给我往后拉!不准特写!”徐越在“耳麦”中柔和地说:“兄弟们,节目 是很精彩,而我们是离得最近、看得最不清楚的人。但规矩是这样的:不能在电 视屏幕里出现裸体女人。我们的节目正在全省直播。”   掌声像暴风雨一般响了起来,济公频频鞠躬。所有的灯都熄灭了,聚光灯慢 慢转到舞台出口。大卫·科波菲尔本人出现在聚光灯中,他在掌声安静下来后走 到舞台中间,开始慢慢讲述自己的童年,说自己的母亲曾经在下雪的夜晚给自己 将过美人鱼的故事,他好奇地问母亲美人鱼是真的吗,她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 母亲意味深长地告诉他,当某个地方被建设得很漂亮,人民都很善良时,那么美 人鱼就出现了。这时候大卫·科波菲尔脱下黑色披风一抖,那条在鱼缸中游泳的 美人鱼就从披风中探出头来。她娇弱可爱,似乎有点冷。大卫·科波菲尔用食指 朝天空一点,每颗至少是四十烛光的星星开始在天穹闪亮。美人鱼摆动着大尾巴, 忽闪着大眼睛,把头埋进大卫·科波菲尔的怀里。   这时人群开始喧哗起来,因为大卫·科波菲尔刚才骗了他们的眼睛。除了摄 像师以外几乎没有人发现大卫·科波菲尔的身体在移动。他和美人鱼已经徐徐飞 到了半空中,美人鱼对她的大尾巴在空气中也能起到了作用似乎非常奇怪。在飞 翔中他们的头发在空中优美地纠缠,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大卫·科波菲尔继续引 领着美人鱼越飞越高,到最后,人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金色的大尾巴在拍打着 空气。这时,五颜六色的气球及时升上了天空,完全遮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当人们感到脖子已经酸疼,才发现舞台上开始了欢乐的音乐。“我是Yuki! 大家好!你们high不high?”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掩盖了回答“high还是不high”的声音。数不清的向上挥 舞的手臂在强灯的扫射下耀眼刺目。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传到耳边的声音 模糊难辨,又混合在新的声浪中激荡成纯粹的嗡嗡声。   当徐怀钰发现外省的天空中几束强烈的激光交织成的一串字符原来是她香港 的留言板地址ligu。hypermart。net/index。cgi?70时,迷人的大眼睛瞪得更 大了。   “你们喜欢听什么?我听不见!再说一遍!好的!《我是女生》!”   人们在歌声中喊哑了嗓子,徐怀钰好像真的很激动。她决定加唱一首《谁不 乖》,不是别人正是冷小兵高兴地发了狂,他举着打火机叫着又蹦又跳,一脚踢 到了徐越摄像机的电缆上,转播车里的导播像被电着了一样一跳老高:“徐越! 你个……”   接着所有的摄像和导播都听到耳机里徐越也在呻吟着骂娘:“冷小兵!你这 个……”   一句话,摄像机倒了,压在徐越的身上。徐越的姿势尽管狼狈,仍然紧紧抱 着摄像机。冷小兵就像被电缆捆着,也不敢挣扎,三角架正好压在他的肚子上。 不过,他仍尽力抬起头侧耳倾听徐怀钰的歌声。   晚会总撰稿及摄像徐越对着“耳麦”说:“金导,摄像机倒了。但请不要对 我嚷。摄像机是正式职工冷小兵撞倒的……”   “徐总,上午的会你又没有参加。台长下台了,”金导说,“台里已经实行 了全员合同制,哥们儿不比你多拿一分钱,所以说话不要阴阳怪气……”   15   下午天色暗淡,行人心事重重。随处都看到那些伸胳膊动腿的老人。徐越眼 前匆匆掠过的灯柱和广告牌中突然出现了有些异样的东西。“好像是一匹马”, 半清醒的大脑里容许通过了这样一个不成型的念头。徐越并没有责备自己,徐越 一向眼神不好。   可是走过了几株高大的绿色观赏植物之后,离徐越的视野的边界不远处真的 出现了一匹马!一匹金黄色的骏马正低着头在吃草!这个草坪,即使反复强调三 遍也不嫌多,是我市的骄傲。曾经作为我们市政府的德政工程在“新闻联播”中 出现过。在这个节目中播出实际上就等于在全国人民面前亮了相,至少徐越是这 么理解的。这匹马站在草坪中央吃草,这件事情已经隐隐约约上升到政治性的高 度了。   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从各处跑了过来,试图通过缩小包围圈的办法抓住它 的缰绳。但是这匹马跑得很快,它奋力跳跃,一眨眼就跑到了草坪的另一边,继 续低下头吃草。那不是普通的草,那是许多专家想了很多办法从外国进口的草!   又来了几个工作人员,但是看来这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行人围拢过来, 站在草坪周围指指点点,献计献策。仿佛都很着急。但当一个工作人员摔倒在草 坪上时,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骏马浑身直冒热气,焦躁地喷着响鼻,四个蹄子不停地来回刨着草皮,连黄 色的泥土都被翻到草坪上。那个摔倒在地上的工作人员匍匐着靠近缰绳,一把奋 力抓住。其他几个人沉默着靠紧过来。就在包围圈即将合拢之际,骏马长嘶一声, 把那个抓住缰绳的人拖出两米开外。那个人打了个滚儿,双手无力地摊开。骏马 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广场。它迈开大步在非机动车道上飞奔,在人民横路转了 弯,直接进了烟草大楼。那些一直跟踪的人也跑了过去,在烟草大楼前停住了。 只见烟草大楼一楼大厅里来来往往,人头攒动。漂亮的小姐们们慢腾腾地摇晃着 身体,从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走下来。   人群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意犹未尽的神情。徐越相信,济公并不真 的像他说的那样一个星期前就和众魔术师离开了我市,至少今天以前他仍在种种 恶作剧中现身。不仅如此,徐越还从这匹马身上看到我们这个城市的居民一直都 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是什么呢?谁知道。一个设计得更好的恶作剧?这个世 纪第二次结束?   如果让我写一出戏剧,此刻会有一个小丑出来宣布:不用等了,再也没有新 世纪,也没有恶作剧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