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中篇小说   米城故事   文/安婆   1、   春雷进城的头一天,村里逢庙会,爹带着他去找严铁嘴算了一卦,卦相不是 很好,说春雷在猴年里会有劫难。春雷问猴年是哪一年,严铁嘴说就是你的本命 年。严铁嘴说,你的本命年会刑犯“太岁”,俗语说,“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 祸”,而且还有“剑锋”、“伏尸”、“地煞”、“指背”等凶煞群现,犹如雪 上加霜,劫数啊!春雷说,我的本命年还得几年呢,你怎么这么早就知道呢?严 铁嘴说,天有阴晴,月有缺圆,人有福祸,命有贵贱,这些都是天定的,既然定 了,就有定数,我若不知道那定数,就不敢说自己是铁嘴了。严铁嘴的话让爹的 脸皱起来,像个苦瓜。春雷笑着说,爹,算命的话怎么能当真听呢。   猴年,今年。   春雷生在晚春,这名字是他娘给他起的,爹很不喜欢,说他出生的时候根本 就没有打雷,外面艳阳高照呐。但是娘不依,说她听见的就是雷声,那时候她疼 得不行,感觉下面就像有一把又钝又大的刀子要将自己劈开了似的,就在她拼着 最后一点力气大叫的时候,她听见了雷声,然后春雷出来了。爹说,不是雷声, 那是村里张铁匠的拖拉机过,你听见的是拖拉机的声音。娘嗤笑着,不屑和他争 论了,反正名字已经起定了,就叫春雷。爹一直想把春雷的名字改过来,他钟情 于一个叫“一飞”或者“一鸣”的名字。那是他在村口遇见老私塾的时候,老私 塾说的,说那名字是取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两句话,话是古代一个叫楚庄 王的说的。老私塾不无惋惜地说,名字原本是给村长的孙子准备的,但是没想到 村长的儿媳生下来的是死胎,而且此后就不再开怀了。从老私塾的话语里,爹知 道那名字蕴涵着多大的希望,拥有了那名字,就预示着拥有了富贵与荣华,征兆 着金银满堂的未来……   春雷三岁的时候,爹不再想给他改换名字了,春雷的娘死了,只留下春雷和 春雷的名字。就用春雷这名字吧,每每喊起来,也算是对亡妻的一个念想吧。   今天是春雷的生日。   春雷去米城南河桥头接爹,这是爹第一次来米城,春雷已经六年时间没和爹 见面了,不过这一次爹来了,就不再回去了,春雷要让他和自己一起住在米城。   春雷原本是要亲自回老王沟村接爹的,但是爹说算了,不用那么麻烦了,他 搭张铁匠的车来就是了。   张铁匠?春雷说,他不是开拖拉机的么?你难道搭拖拉机来米城?那得颠簸 到啥时候啊。   爹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说,春雷啊,你咋就还小看人家呢?人家张铁匠现在 可是发了,开大汽车呢,隔三差五就要来米城的,我跟他说了,搭他的顺风车, 早上出发,午后就到,不过你别管我的中午饭啊,中午饭我会带着馍在车上吃的。   我不放心呢。春雷说,我还是回来接你吧。   你这娃钱多了是不是?我搭顺风车,不费水又不费油的,人家张铁匠说了, 叫你到时候在那个南河大桥桥头上接我就是了,我在那里下。爹说。   他到米城干啥呢?我说张铁匠。春雷问。   给你们米城送肉啊!人家张铁匠开了个屠宰场,你们米城吃的肉,多半是他 供应的,好啦,就这样呐,你明天在南河桥头接我吧。爹好像又突然记起了什么 似的,悄声说,春雷,你可别乱买肉啊,张铁匠的肉都是灌了水的,呵,那灌得, 心都黑到煤炭里去了,算了,不说了,我来了再跟你说,教你怎么认那些灌水肉。   春雷已经盘算好了,接到爹后,就一起去服装市场给他买一套衣服,还有皮 鞋,爹可能还从来都没有穿过皮鞋呢,然后就带他去米城公园里逛逛,逛完公园, 就一路走着回家,一来可以让爹看看美丽的街景,二来让他熟悉熟悉路径,因为 他住的地方距离公园不是很远,今后爹可以在早晨的时候去公园锻炼锻炼身体。 回家让爹休息休息后,就再带他出来,去米城最有名的火锅一条街去吃火锅鱼。 爹从来没有吃过火锅的,就更别说什么火锅鱼了,爹爱吃鱼,一涨了水,就去村 头的河里钓,站在河岸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从早到晚,却只够烧一碗鱼汤。   春雷到了南河桥头,没有看见爹的影子。   一座桥有两个头,他是在哪头呢?春雷从桥这头走到那头,不见爹,又走回 来,还是不见。如此往返了十几个来回,转眼到了下午的四点钟,还是不见。好 在春天的日头好像要长一些,那个太阳像是睡着了似的,还迷迷糊糊地高高挂在 空中。   春雷拖着疲惫的步子,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桥的那头走到这头,一边 走,还一边张望着从桥上来往的车辆,但是却没有看见有一辆车像是运送猪肉的 车。   春雷的脚板发烫了,心里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想到了糟糕的甚至可怕的可能 性,爹会怎么了呢?是不是运送猪肉的车子出了故障,在路上抛了锚?他们碾死 了一条在路上跑过的小狗,然后被人找了麻烦?他们被警察挡住了,因为车子里 面全是灌水猪肉?如果是这样的话,爹也应该给自己打个电话过来啊,告诉他车 子是抛锚了,是碾压死了人家的狗,正扯皮,是被警察挡住了,要没收销毁那些 灌水猪肉,张铁匠正赖在车子底下痛哭呢……爹应该想到,他的儿子正站在桥头 上,眼巴巴地焦急地等待和盼望呢。为什么不打电话呢?莫不是出了车祸——春 雷一想到这里,打了个激灵,心脏炸雷似的,咚咚地像是要爆出胸口。   春雷摸出手机来,翻出昨天爹打过来的电话,摁键的时候手竟然哆嗦起来, 搞得手机都差点掉在地上。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问她是谁,她反问你是谁。春雷说我是春雷。那个女人 咯咯地笑起来,说,你春雷啊,我晓得你的,你不知道我是谁?春雷说,我不知 道,请问——   那女人依旧咯咯地笑着,像是凭空拣了一箩筐笑话,说,我是你婶子,张铁 匠的老婆,你在米城有出息了,有钱了,眼睛高了,不认得我们这些乡下人了。 春雷说,哦,婶子啊,我爹昨天是不是在你家打的电话啊?张铁匠的女人说,就 是呐,他今天不来你那里来了么?春雷说,可是他现在都还没有到啊,喊我在南 河桥头上等,从中午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等到啊。张铁匠的女人止住笑,急了, 说,咋的会呢?他们早上一大早就走了的啊!怎么还会没到呢?那咋办呢?春雷 说,婶子,你有铁匠叔的电话么?   春雷拨通了张铁匠的电话,可是却没有人接。春雷急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 下掉。   好一阵子,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气喘吁吁地问,谁呀?春雷舒了口气,说我 是春雷,是铁匠叔吗?张铁匠哦了声,不耐烦地说,什么事?春雷问,铁匠叔在 哪呢?张铁匠没好气地说,玩呢。这时候春雷听见电话里有女人娇滴滴的说话声, 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了,排除了车祸的嫌疑,就说,我找我爹。张铁匠说,你爹? 你爹我放在南河桥头了啊。春雷说,可是我没接到他啊,你啥时候放的。张铁匠 说,早了,大早吧,中午的时候。春雷急了,说,那他咋不在呢?张铁匠说,大 活人,不会丢的,你别急。春雷怎么会不急呢,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探着脑袋, 四下里张望,他多么希望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啊。张铁匠喂了几声,听见 春雷应声了,就说,春雷啊,不急啊,丢不了的,我现在在你们米城的桃林山庄, 好玩呢,很多漂亮的姑娘,来不?来嘛,来了叔招待你……   春雷挂了电话,站在桥的中央,不知道往哪头去。   这时候过来几个老人,上前围住他,关切地问,小伙子,咋的了?我们看见 你在这桥头上走来走去一下午了,你出什么事了?春雷正要答话,其中一个老人 挠挠花白的脑袋,突然记起了似的,说,哎,我就看你面熟得很,你是不是春雷 啊。春雷说,啊,我就是春雷啊,你怎么认识我?那老头呵呵笑了,说,你上了 一个多月的米城电视,上了一个多月的米城日报,谁不认识你啊。春雷也随着干 瘪地笑了笑,要走,被他们拉住了,说,你还没说呢,出什么事了?   春雷焦急地看看天空,天上的那个太阳不经意间就没了,天色已近黄昏了。   我爹不见了。春雷说,我把我爹弄没了。   2、   老人们说他们是在南河桥头的街心公园里看见春雷的。他们当时看见一个小 伙子就那么走来走去,掉了魂似的,以为是有人要寻短见呢,寻思了一下,就都 过来了。春雷说,你们心肠真好。老人笑着说,什么啊,还不都跟你学习嘛,你 是咱们这些老东西的榜样呢。   老人们让春雷不要着急,说丢不了,这么大一个活人,怎么能说丢就丢了呢。 其中一个老奶奶为了宽慰春雷的心,还开玩笑说,你爹又不是个大姑娘,一老爷 们,怎么也丢不了的。   话虽如此,可是转眼就要夜幕降临了,爹是第一次来米城,人生地不熟,甚 至连怎么过马路都不知道,能叫人不急吗?要真出了什么事情咋办?春雷急得抓 耳挠腮。老人们说,春雷,你先别急,再等等,要再三两小时不来,你就去电视 台去,去叫他们帮忙搞一个寻人启示出来,叫整个米城的人都帮你找。春雷说, 这样不成,我再也等不了三两小时了,我得去找了,要是找不着再说。老人们说, 这样也好,主动积极,你放心去,这里我们看着,如果有看见像的,我们就去问, 问他是不是……春雷的爹。   春雷道了谢,然后拦了辆车,他要打着车,满米城地去找。上车的时候,春 雷扭头看见那些老人们正分成两拨,准备守在桥的两头。这让春雷很感动,心里 说,这些老人们实在太好了,如果找到了爹,他将去找那个曹记者,要他在报纸 上写写他们,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和感动。曹记者曾经用“你让米城如此感动” 和“米城被你感动”的标题报道过春雷的事迹,让米城市民一夜之间记住了春雷。 现在,春雷已经给曹记者想好了标题,就叫“米城让我如此感动”,或者“米城 让我如此感激”……   春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两眼睛在大街两边的人群里扫来瞄去,的哥知道 他是在寻找爹,所以把车子开得很慢。的哥问春雷,要不要把这事情跟他的哥们 姐妹们说说。春雷问你的哥们姐妹们是谁。那个的哥拿起一个话筒,摁了一下, 里面传来说话声,原来是他们的车载通讯设备。的哥喂了两声,说,我这里有乘 客寻求帮助,我这里有乘客寻求帮助。里面传来“请讲请讲”的指示,的哥正要 说,春雷的电话响了,掀盖一听,原来是爹。   你在哪里?爹!春雷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拖着哭腔,他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的哥安慰说,别这样,伙计,没丢。   爹说,我在医院里呢。春雷一下子又急了,说,你在医院里干啥?爹说,没 啥。春雷说,怎么说没啥,没啥没到医院里。爹嗫嚅着说,我被车撞了一下。春 雷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上,哆嗦着说,你说啥,你被车撞、撞了?爹说,没啥,就 挂了点皮,都抹药水了。春雷说,真没啥么?爹说,真没啥,哎,你在哪呢?春 雷叹息说,我在哪?我在满街头找你呢!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春雷说,你 咋就现在才给我打电话呢?你不知道我在桥头上等你一下午了么?爹愧疚地说, 我早就想打了,可是不记得号码了,想了一下午,现在才想起来。春雷说,你咋 会不记得呢?爹说,脑子闷闷的,就不记得了。春雷说,是不是撞了就不记得了? 爹说,说不准,现在还闷……   春雷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上。   挂了电话,春雷跟的哥说,咱们回去吧。的哥纳闷地看着他,问,回哪?春 雷说,南河桥头。的哥说,不去医院?春雷说,先不去,先得叫那些老人们回家, 他们正在桥头上帮我找爹呢。   在去米城医院的路上,春雷的心悬在嗓子眼上,就像一颗摇摇欲坠的果子, 晃荡过去,又晃荡过来。   有很多事情不敢去想像,但是脑瓜子偏偏就要奔那里去,冷不丁地,叫你防 不胜防。就好像小时候看的那头模样看似老实却非常狡猾的老牛,它表面温顺地 跟着你走,而且目不斜视,一副正经样子,但是当你一松神,它就把一棵玉米苗 卷进了嘴巴里,舌头一蠕动,那翠绿的汁水就流淌了出来——现在春雷老是想着 爹会死,好像所有的念头背后,都藏匿着那个“死”字。   爹可不能死,他还没有享福呢。   爹是苦命人。老王沟村里知道爹的人都这么说他。爹在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 娘,跟着他贪心的叔叔过日子,是他叔叔的会说话的牛,受尽了苦头。他的叔叔 怕分他家产,一直不准爹娶老婆,但凡村里头有人为爹操心,都是挨了爹那贪心 黑心叔叔的骂的。后来爹四十岁了,都还是一个光棍。爹在邻居们偷偷的怂恿下, 去找了村上的干部,村上主持公道,帮爹脱离了他那叔叔。脱离倒是脱离了,但 是他那叔叔却拼死拼活在爹的屁股上栽了一屁股债,说如果爹不还那债务,就不 分家。爹有骨气,认帐也要分家。   分家单过的爹下死心没两年还清了那笔黑心债,当满怀信心地把目光投向那 些花朵般的姑娘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采花的季节。就在爹懊恼透顶的 时候,娘走到了他的身边。娘家在距离老王沟村不远的五道河,也是个苦命人, 面容长得跟鲜花似的,但是身子却不带劲儿,她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走路一瘸 一拐,人家给她取了个绰号,叫“路不平”。娘那年二十五了,原来找了好些个 对象,可是人家不是跟她一样的残疾,就是神经有问题的,一会儿癫,一会儿痴, 娘不干,说怎么也得找一个健康的,丑点老点没啥,就图自己有个照应,还有就 是图的将来生个娃崽没遗传病,不痴不癫不残疾。   娘找到爹,言语去得很直接,搞得爹粗胀了脖子红透了脸。娘说,没人看得 起你,我看得起你,你能干,善良,但是年岁大了,长得也丑,我呢,年岁不大, 长得也不丑,但是个瘸子,咱们两个好有一比。爹说,啥比?娘说,说好听的, 你是太阳我是月亮,说不好听点,是武大郎玩夜猫,什么人配什么鸟。爹嘿嘿地 笑起来。娘说,笑啥,我说的是真的。爹说,知道是真的,不过你会生娃么?娘 说,没生过,不知道,你看呢?爹说,你要能生,就娶你。娘说,那得看你的本 事。   就这样,爹和娘结了婚,一年后,有了春雷。   虽说娘是残疾,但是手巧心细,会养猪,把猪喂得滚瓜流油,屠夫看了都心 疼,舍不得杀,而且娘会做家务,会做鞋,还会缝衣服。爹是干活的好手,庄稼 是村里最好的,颗粒饱满,拿到市场上去,总是最好的价格。就在全村的人都在 啧啧赞叹这一家人的幸福时,娘生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爹说就是砸 锅卖铁也得把娘的病医好,没等到爹砸锅卖铁,娘就去世了。一个满手粗茧的大 老爷们侍弄着一个娃娃,爹做庄稼的手总是软软的,庄稼开始成了村里最差的, 爹在家做家务的时候又老惦念着地里的庄稼,三心二意的,因此家里也搞得一团 糟,父子俩三天不洗脸,半月不洗头,那是经常的。村里人都说爹天生的就是苦 命,天大的福气他也没针尖大的命去消瘦。这话,春雷从小一直听到大,他不相 信爹的命就会这么一直苦下去。   十八岁那年,春雷高中一毕业,就要去米城打工。爹说算了,不去,娃,你 的骨头还嫩呐。春雷说,爹,我得去开创一番事业,我得让你今后有福享。爹说, 娃,算了,爹是苦命人,命里头注定的。春雷说,爹,你不要去相信命,你应该 相信你的儿子。   春雷一想起他读书那段日子就觉得心里揪着似的疼。那时候爹说再穷再苦也 要供养他读完大学,但是读书是这个世上最费钱的事情之一,爹每周从家里背上 粮食或者其他的什么可以换钱的东西,然后兑换成一小叠钞票给他,完了还得顺 道捎上点化肥什么的回去,因为那可以节省下来几毛钱,他背负着那些化肥,佝 偻着身子,像是地上匍匐前进。尽管春雷拼命努力,但是成绩在班上总是靠后不 靠前,他知道自己肯定不可能考上大学,就算真的考上了,他也不会去读,因为 那会把爹送进坟墓的,他已经累得不能再累了,苍老得不能再老了。   春雷感觉到自己就是爹的造粪机,是爹的罪人,除了蛀食爹的粮食,就一无 是处了。   现在自己不同以往了。春雷盘算了一下,自己一年挣的钱,爹要在他的土地 上挣上十年。   无论如何也得让爹来米城,让爹享上福。春雷心想,自己要给爹双份的孝敬, 其中有一份原本是属于母亲。   3、   春雷见到了爹,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爹的样子很好,只是裤脚挽着, 腿上贴了块药棉。爹显得很精神,身子居然没有以前佝偻了,他站在春雷面前, 像个初到亲戚家的小孩,有些腼腆。   爹,你的脑子怎么样?还闷么?   爹晃晃脑袋,说不闷了。   春雷蹴在爹跟前,仔细看了看那块白晃晃的药棉,说,爹,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情啊?春雷正问着,站出来一个中年人,陪着笑脸递给春雷一支烟,春雷说我 不会,拒绝了。那个中年人自我介绍说,我姓陈,耳东陈,是出租车司机,这事 情呢,你听我说。春雷说,你说吧,是不是你把我爹撞了的?耳东陈说,这事呢,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呵呵,你是咱们米城的英雄呢,是咱们学习的楷模呢, 你叫春雷,对不对。春雷点点头,斜眼看见那些医生护士都站在一边,看热闹似 的看着他们三人。耳东陈说,这事情呢,你听我说,不能怪我,当然,也不能怪 你爹。春雷说,那怪谁啊?耳东陈说,这怪谁?咱们先不怪谁,咱们先把事情说 清楚,你先听我给你说。春雷说,你都说半晌了,咋还没进入到主题上去啊?爹 说,娃,不要那么凶,没事的,爹没事。春雷说,我没凶,你看他说了这半天, 我就还没听出个明白来。有一个医生走过来,跟他们说,你们站在这里说不好, 跟我进办公室里说吧,要说不好,我替你们叫110去。那耳东陈着急了,说,能 说好,能说好,哎,春雷兄弟,你听我说……   最后还是爹把事情因由讲清楚的。爹说,他下车后,不知道春雷是在哪个桥 头接他,他就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桥真长,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么长的大 桥,他过桥的时候,被车子撞了一下,然后跌倒在地上,耳东陈司机赶紧停了车, 将他架上,就送到医院里来了。爹说完,问耳东陈是不是这样。耳东陈说,大致 是这样的,不过你是在过桥面的时候我把你撞上的,不是你过桥……   春雷再次看了爹的伤势,只有腿上被蹭去了一块皮,其他的并没有什么。春 雷找到医生,医生说,目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的,要不,做一个CT看看?春 雷问爹,脑子还闷吗?爹说,看见你就不闷了。春雷看了看耳东陈,耳东陈做出 一副无辜冤枉的样子,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春雷问医生,做一个CT得多少钱,医 生说,几百块钱。春雷看了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就说算了,不照了。耳东陈舒 了口气,说,我送你们回去?春雷说,不用了,你把你的电话什么的给我吧,万 一有事,我再找你。耳东陈说,没事的,你看,你爹好好的,怎么会有事呢?春 雷说,你还是给我吧。   到了医院门口,耳东陈再次要求送春雷他们回去,被春雷拒绝了。耳东陈很 过意不去,到外面的一个小商店买了些麦乳精蜂王浆之类的东西,要塞过春雷, 春雷说不要,他又塞给爹,爹呵呵地笑着,说,你太仁义了,太仁义了。耳东陈 说,真不好意思,虚惊一场,虚惊一场。说着,掏出电话,喂了两声,然后说, 已经摆平了,我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看着耳东陈高高兴兴地离开,春雷叫了辆出租车,爹问他,人家刚才喊你坐, 你不坐,现在怎么叫车了?春雷说,我感觉这人不地道。爹说,啥不地道?不地 道能给买这些营养?仁义呢!   春雷目前还是租的房子住,很宽敞,二楼,房主已经去了另外一个更大的城 市,春雷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将这套房子买下来,跟房主说了,房主说,别人买我 不一定卖,你买呢,我还会优惠给你。春雷早盘算好了,这房子三室两厅,自己 和将来的妻子住一间,父亲住一间,孩子大一点的时候住一间,刚够,外面还有 阳台,很宽敞,可以在里面养些花草,如果爹惦念村子里的庄稼,他还可以去农 贸市场给爹找些玉米高粱小麦之类的种子,让他在阳台上种上几棵,消消念想。   爹进了屋子,灯火通明中,感觉有些恍惚。爹问,这是你的房子?春雷说, 是的爹,这就是咱们的家了。爹抚摩着那些皮实的沙发,还有大彩电,冰箱,玻 璃的餐桌,呵呵笑着问,都是咱们家的?春雷微笑着点点头,他看见爹脸上几十 年的皱纹在这一刻舒展开来,像一个太阳似的闪耀着光芒。   娃,你出息大了!爹的脸像喝了酒似的酡红着,他摸索着掏出个红布包,打 开,是一叠钱,爹说,出息再大也是爹的娃,今天是你的生,原想给你买个啥, 想着你在米城这么久了,爹也不知道你需要啥,你还是自己去买吧。春雷拿着钱, 嗅出了爹的汗味,他眼睛潮湿了,哽咽着说,爹,谢谢你,爹,我们现在,现在 已经不缺钱花了。爹笑着点点头,说,我看得出来,娃,你出息大了。   因为已经很晚了,春雷没有带爹去火锅街吃火锅,而是在家里给他弄的饭菜。 为了迎接爹的到来,春雷早在几天前就将冰箱塞满了,烧鸡、卤鸭、五香花生 米……当时他恨不得将整个超市都搬回来。   爹吃得很少,尽顾着高兴了,他很兴奋,问春雷有酒吗?酒当然有,春雷没 计划拿出来给爹喝,因为爹的腿上有伤,有伤就有寒,他怕爹喝了酒引起身体不 舒服。爹说,这算啥伤呢?屁呢,小时候我去放牛,有一回被狗把半个屁股都咬 掉了,这还不算,后来屁股上的伤又化了脓,生了蛆,都以为我活不了,我的那 个叔叔给我还选好了埋哪儿的地,可是我又活过来了,还有了老婆,有了儿子……   一说起娘,爹就一下子伤感起来,他叹息说,要是你娘活着该有多好啊,让 她也来米城,住住这么漂亮的房子,享福享福。   春雷忙给爹斟满酒,然后拿过来一叠报纸,指着上面的照片问爹,认识不? 爹说,咋不认识,这是你呐,我儿子春雷呢!   春雷问爹,知道你儿子为什么会上报纸不?爹说不知道。春雷说,因为你儿 子是米城的英雄。   春雷给爹讲了他在米城的经历。   到米城后,春雷去了一家建筑队当小工,就是搅拌水泥沙灰,拣砖头,推小 车。那活儿非常辛苦,一天从早到晚十几个小时,夏天晒得就非洲人似的,酷热 得恨不得揭掉一层皮,冬天把人冻得跟冰葫芦一般,砖头瓦块跟刀子似的,一不 小心就在身上留下个口子。一年到头,春雷自己盘算了一下,大约能挣万儿八千 的,累点苦点,也值。春雷想,要是拿到了钱,就把爹接到米城来一趟,然后专 门打上一个的士,在米城溜达一圈,告诉他哪栋楼哪个房是他的儿子修的。但是 到了年关,建筑队的老板却玩了失踪的把戏,把春雷他们这些民工扔在了工地上, 扔给了米城,扔给了马上就要到来的年。   那个年,是春雷过得最痛苦的年。他的工友们都比春雷精,平常留着一手, 没事就去跟老板磨,找着各式各样的借口去借钱,虽然老板也欠他们的,但是和 春雷相比,却并不很多。春雷脑子木,不,应该叫思想单纯,人憨厚老实,他没 想着老板会玩什么花招把戏,更不会想到腰包总是鼓鼓囊囊的老板会贪恋他那么 几个小钱,他想到的是在年终一起领,像大丰收似的握着一笔厚实的钱,好跟爹 过年。工友们诅咒着老板,愤恨地离开了米城,回了他们的老家。但是春雷没有 办法,别说回家,他甚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春雷在工地上收罗着那些可以卖钱的铁丝和钢筋什么的,想到收购站卖两个 路费,回家和爹过年。第一次刚拎着装满铁丝钢筋的口袋走到收购站门口,就被 几个人围上来打了一顿,抢走了他回家的希望。第二次刚好把铁丝和钢筋装进口 袋里,警察就来了,把他关押了起来,说他可能和一个专门盗窃建筑工地的团伙 有关。好在进了看守所,要不然春雷还真不知道那个年怎么过,外面北风呼号、 冰天雪地,要真把他放了,没准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后来那个盗窃团伙被抓住 了,和春雷没关系。春雷被放了出来,在一个警察的介绍下,去了一家玩具厂。   玩具厂全是一摊子小女娃子在干活,不累,全手上的忙碌,但是工资太低。 春雷和那些小女娃子不一样,她们都是猫的胃,而自己吃东西简直就像是一头猪。 一个月干下来,春雷看着领到手上的几张毛票,暗算了一下,这一个月的工资都 被自己猪似的吃进肚子里了。   春雷开始焦虑起来,他不想就这样子下去。可是不这样子,还有其他的办法 么?太多的人在米城打工据说都没有拿到工资,而自己却是每月按时拿到了的, 尽管工资低,但是也能糊弄饱肚皮,而且住的地方也是不错的,既避风,也避雨。 和他们比,自己是不是已经很不错了?   春雷焦虑的是爹,他不想再让爹到地里去忙活了,他想让爹享福,让爹像米 城的这些老人们一样,早晨起来可以锻炼身体,晚上可以无忧无虑地去米城河边 溜达,就算养着个什么畜生,也是逗自己乐呵的宠物,不用成天掂量长没长,什 么时候能够换成钱……   春雷思来想去,办法有了,就是自己回家去,把土地从爹的手里接下来,让 他闲着。可是能闲着么?张铁匠的家景算是老王沟村最好的,但是他那七十岁的 老爹不一样还下地么?不一样还是累得牛一样张着嘴巴喘气么?就像张铁匠的老 爹说的那样,土和地是农民身上的两座大山,什么时候死了,山就卸下来了。如 果自己回到老王沟村去,不仅不能把爹解救下来,而且会把自己也陷进去,用不 了几个年头,自己也就成了爹的样子,爹是所有农民的样板,看见了他的面孔, 也就看见了所有农民的形象。   就在春雷下定决心回老王沟村的那天下午,春雷去了米城河边溜达。米城河 边是春雷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可以看见河对岸的庄稼和劳作的人们,在米城河 边溜达,可以缓解他对爹的思念。   春雷一边走一边叹息,明天他就要离开米城了,他就要踏上老王沟村的土地 了,就要两手空空地站在爹的面前了。   命运总是在一瞬间得到改变的。如果那天下午春雷不去米城河边溜达,如果 他去溜达的时间不对,后来又会是一个什么状况呢?春雷想了很多次,每一次的 结果都是一样,就是成了像爹那样子的人。春雷庆幸的是命运给了自己这个千载 难逢的机会,而自己也是毫不犹豫地就抓住了。   ——春雷听见有人在前面喊救命。他想都没想就向前奔跑过去,看见一个孩 子在河水里面挣扎。岸上站了几个人,他们只在声嘶力竭地叫唤“救命救命”, 却没有谁跳下河去。春雷想都没想就跑下河堤,跳入河水。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春雷把那个孩子救起来了。随后他被电视台的记者和报社的记者围住了,那孩子 的爷爷奶奶和母亲父亲都来了,他们在春雷的面前跪成一排,抱着他直呼“救命 恩人”,个个泪如雨下。   春雷只觉得那个场面很混乱,都在向他提问题,他不知道回答谁。但是站在 春雷旁边的人们却觉得场面异常感人。   春雷水淋淋地站在那里,有人给他拿来毛毯,将他厚实地裹起来,像一个巨 大的襁褓,有人给春雷端来加了红糖的开水……   春雷说,我确实没想什么,看见有个娃娃在里面,我不去救他,他就死了。   听了春雷的口音,记者问,你不是米城人?春雷说,我不是,我来米城打工 的。记者问,你是在什么厂打工?春雷说,没厂了,我退了。记者问,为什么要 退了?春雷说,挣不了钱,明天我就要离开米城了,我要回家去种地了,让爹闲 下来。   那孩子的爷爷抹着老泪重新挤到春雷面前,他的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钞票, 说,这是我们刚刚去银行取出来的,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谁知道春雷像是 见了火炭似的缩着手,使劲摆着脑袋,连声说,不不,这我不能要,我不是为了 钱才救娃娃的。   人群中有人哭泣起来,说,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啊。   在记者的安排下,那天晚上春雷住进了酒店。春雷是第一次住酒店,豪华的 铺陈让他无法适应,他蜷缩在沙发里,心不在焉的看电视,犹豫着是在沙发上蜷 一夜,还是躺在地毯上去睡觉。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春雷像是做梦一样,感到恍 惚。   电视上正在播放关于春雷救人的新闻,记者采访那孩子的爷爷奶奶的时候, 他们哭泣着说着感激的话,然后采访那些市民,那些市民也都抹着眼泪,由衷地 感叹春雷是好人,是英雄,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市长带了一大群人来看春雷,后面当然还跟着记者。市长问春雷这么晚了, 为什么不上床去睡觉,春雷嗫嚅着说,床上太干净,太豪华,他不敢,想着就这 么看电视对付一晚上。春雷的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市长握着春雷的手,说,我 来是代表米城和米城人民向你表示感谢的,另外还听说你有困难,想给你些帮助。 市长说着,将他身后的一个人介绍给春雷说,这位可是米城大名鼎鼎的实业家, 他听说你的事迹后,非常感动,想邀请你到他公司去工作,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春雷说,当然愿意,只要能挣钱、挣的钱能拿到手就行。那些人又是一阵大笑。   听到这里,爹也笑了,说,春雷,你做得对!做得好!   春雷说,是啊,我很感激米城的人,他们对我很好!爹笑着说,是好,我都 看得出来,你今后还要做好点,遇着有谁掉水里了,或者什么难处了,你可不能 含糊啊!瞧米城这些人家,都对咱们有恩情呢!春雷点点头。爹环视了一下屋子, 说,没人家的恩,咱们就没今天啊!   爹睡得很晚,父子俩像有几辈子的话说不完似的。春雷说,爹,睡觉吧,我 请了一周时间的假陪你,咱们今后就在一起了,有话慢慢说。   春雷收拾完东西,然后翻了几页报纸,在要上床去睡觉的时候,又去轻轻推 开爹的门,看见爹已经睡着了,打着鼾,不时吧唧两下嘴。   春雷翻来覆去地好一阵子,才合上眼睛。半夜里,突然被一个噩梦惊醒,春 雷坐起来,努力想,也想不起刚才做的是一个什么梦,自己竟然被吓得胸口砰砰 乱跳,喘不过气来了似的。   春雷去客厅给自己倒水的时候,忽然听见爹的屋子里传来呻吟声,慌忙推门 进去,看见爹蜷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抱着脑袋。   爹你怎么了?春雷跑上去,抱着爹。爹呲牙裂嘴地说,你不睡觉你起来干啥? 春雷说,爹,你这是咋的了?爹说,没,没啥,就是突然脑袋疼。春雷看见爹的 脸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身子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春雷说,走,爹,我送你去医院。 爹推开春雷,说,这啥光景?去医院?要是明天早上还疼,你给我买几颗止痛片 得了。春雷急了,说,爹,你说啥光景?你都疼成这样了,还等明天?要是你出 了什么事,叫我咋办呢?爹歪着嘴巴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他勉强着站起来, 谁知道竟然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爹,你这是咋的了?春雷把爹搂在怀里,哭起来。   4、   医生的意见分成了两派,一派说是爹的病不是很严重,颅脑损伤,轻微出血, 一派却说非常严重,不单单是颅内出血那么简单,因为通过检查,发现他的脑里 有阴影,可能存在肿瘤。不管两派怎么说,他们语气多么轻松,春雷都觉得天要 坍塌了。   爹被送进病房后,天已经亮了。爹清醒过来,愧疚地跟春雷说,看我刚来, 就给你惹祸了。春雷见爹的精神好了许多,心情也愉悦起来,说,爹,没事,我 是你的儿子呢,你怎么跟我说这些见外的话呢?你先躺着,我去给你弄点什么吃 的来。   几乎一夜没睡,春雷昏头胀脑的,刚走下住院部的拐弯处,只听得一声尖叫, 春雷撞着人了。春雷定睛一看,是个姑娘,手里的馒头被自己撞掉在了地上,稀 饭被撞得洒了姑娘一身。那姑娘眼泪汪汪的,撅着嘴,恨恨地瞪着他。春雷一时 不知所措,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姑娘弯下腰,想去拣那几个馒头,但是馒头上 面沾满了尘土,显得很龌龊。姑娘强忍住泪水,看了看钵里还剩着的一点稀饭, 剁剁脚上沾的饭粒,要上楼去。春雷喊住了她,说,你在几号房,我给你赔。姑 娘斜了他一眼,没理他,噙着泪水走了。   春雷去一家早餐店给爹买了牛奶,新鲜的煮玉米,鸡蛋,还有蛋糕,每一样, 他都买的两份。   回到住院部,春雷并没有急着把早餐给爹送去,他先去找那个姑娘。那个姑 娘怨恨的眼神和围着眼眶打圈儿的眼泪让春雷一想起来就难受,他看出来了,那 个姑娘不是米城的人,她的亲人可能病情很重,要不怎么会医治得连给病人买点 好吃的钱都没有呢?稀饭和馒头,那哪能是病人吃的东西。   春雷挨着病房找,也没找到那个姑娘,惆怅地回到病房。爹已经从床上坐了 起来,看见春雷买了那么多吃的,说,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啥?我哪里吃得了这么 多?春雷郁闷地说,刚才我下楼的时候把一个人的饭撞掉了,我买了这些要赔给 她,可是找了整个楼,也没见着人。爹急了,说,这怎么得了,人家等着吃呢, 你再去找找吧。春雷眼睛一亮,说,爹,不找了。爹说咋啦?春雷指了指他对面 病床前的一个姑娘,说,找到了,就是她。   那个姑娘叫阿秀,果然不是米城的人,她是年初到米城打工的,而且是在春 雷曾经干过的玩具厂,春雷说起很多人,她都认识,她说起很多人,春雷当然也 认识,而且还知道他们的许多趣事。阿秀刚在玩具厂站稳脚跟,她的娘就病了, 医生检查,说是脑子里有个什么瘤子。   现在怎么样?春雷问。阿秀说,现在的情况还不错。春雷看了看歪躺在那里 的那个病恹恹的老妇人,她的脸上没有血色,苍白着,好像是在水里长时间浸泡 过似的,而且双眼无神,什么情况不错,简直糟糕透了。阿秀说,我娘的眼睛有 一只已经在这次病中瞎了,不过医生说有复明的机会,等手术做了就可以了。春 雷问,什么时候手术呢?阿秀迟疑了一下,看看她的娘,说,还得等等。   阿秀的娘怎么也不好意思吃春雷买的东西,说,那不过是些稀饭馒头,这,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要得?   爹说,嗨,什么要得要不得的,都住在一个屋子里,孩子的一番心意,你再 不吃,就是见外了。阿秀的娘依然推辞着,说这得多少钱呢,这么好的东西,吃 了倒是吃了,可是怎么感谢你们呢。爹说,还什么感谢不感谢呢,我刚才说了, 人家一个屋檐下都当是一家人,何况咱们现在可是住在一个屋子里呢,你就安心 地吃吧,就当孩子的一番孝心吧。阿秀的娘叹息一声,说,你的孩子真有能耐啊, 给你买这么好吃的东西。爹呵呵一笑说,他有啥能耐,不过,我看他还混得有点 名目。爹兴高采烈地还要说下去,春雷靠了靠他,用眼神示意他看阿秀。阿秀站 在一边,正暗自垂泪。   春雷正陪着爹吃东西,有护士过来叫他,说让他赶快去补办一些手续。春雷 从住院部跑到缴费大厅,再从缴费大厅跑回来,在过道里翻腾开皮夹子,发现里 面已经没钱了。春雷不好跟爹说他要去银行取钱,就说公司里有点事情,去去就 回来。阿秀说,春雷哥你去吧,大叔我照顾着就是了。   春雷刚走出医院,手机响了,对方问,还记得我是谁么?春雷听声音很熟悉, 可是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说,对方还问,你真不记得我是 谁了?春雷只好讪讪地笑着说,我真不记得你是哪位了。对方说,我是米城日报。 春雷恍然大悟,说,哦,我记得了记得了,曹记者,曹记者你好!真不好意思, 真不好意思。曹记者的声音明显不悦,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竟会不记得我 了。春雷的脑子一时又短路了,不知道怎么说了。曹记者说,跟你说件事情,你 听好了。春雷说,我听好了,要我找支笔记下来么?曹记者说,谁要你找笔记了? 我说了,叫你听好了。春雷说,你说你说,我记我记。   曹记者说,今天米城中心血站要搞一个义务献血活动,因为今年是中国红十 字会建会100周年,也是实施世界献血日的第一个年头,当然更是为了配合宣传 《中华人民共和国献血法》。春雷说,你说吧,我记呢。曹记者说,这个活动是 我们报社策划的,我是策划人之一,参加今天献血活动的有公务员,有教师,有 警察,有解放军,当然,作为你们这些来米城打工的农民工,也是不可缺少的一 部分。春雷点着头,说,是啊是啊。曹记者说,你呢,是米城这些农民工的代表, 是有新闻背景的,如果参加这次活动,本身就是一篇很好的新闻,怎么样?春雷 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什么怎么样?曹记者有些生气地说,我是问你能来不能来。 春雷说,我,我……可能来不了。曹记者打断他的话,说,你怎么来不了,是不 是感觉到自己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有身份了?有架子了?春雷说,不是,不是 那样子的。曹记者说,那是哪样子的?你就说一句话,能来不能来?春雷犹豫了 一下,软着声音说,我真的有事,我爹,我爹正躺在——   哒。曹记者把电话挂了。春雷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把不能去的原因跟曹记者 讲清楚,曹记者是个很不错的热心人,无论有什么事情,他都惦记着春雷。在他 的通知下,春雷去参加过给丧失父母的孤儿捐钱的活动,——那钱后来曹记者还 给了他,说他打工挣俩钱也不容易,心意已经表达到了,钱就由他帮忙垫上,春 雷还去参加过给烈士墓扫墓,帮助敬老院修缮房屋……每一次去,曹记者都没亏 待过他,不仅在报纸上大副地登载他的照片和关于他乐于助人的事迹,而且事后 还给他拿钱,说是补偿他的误工费,这让春雷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春雷打了电话过去,曹记者喂了一声,听见是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春 雷再次打过去,电话响了,却没人接听。   春雷感到怅然若失。   5、   取了钱回到病房,老远就看见屋子里挤满了人,阿秀站在门口焦急万分,见 了春雷,说你怎么才回来,出事了。春雷三步并着两步冲进屋里,看见护士们正 在给爹插氧气管。   你的父亲颅内开始大量出血,得赶紧送到急症室去。春雷急了,说,你们还 说什么啊,赶紧送啊。那护士说,你得去办手续。春雷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说, 不就是需要缴钱吗?我马上缴去。   医生找到春雷,说医疗方案有两套,一套是开颅手术,如果开颅发现里面确 实存在瘤子,将会立即组织专家进行手术,但是这需要很大一笔手术费用,你现 在准备的有多少。春雷说了个数目。医生摇摇头,说,这还差得远呢,不过还有 一套方案,就是脑室穿刺引流,这套方案相对来说,是一套保守的治疗方案,可 以缓解他的病情。春雷叹息一声,说,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就选择后一套方案吧, 等先把爹的病情稳定了,我再筹钱来做手术。医生点点头说,这样最好。   到下午的时候,爹清醒过来,发现脑袋上插着根管子。着急地问春雷这是怎 么回事。春雷害怕爹受到惊吓,就说爹得是疼风病,这是医生采取的最有效果的 办法,很快就会治愈的。爹不相信,阿秀过来了,在一边帮腔解释了几句,爹笑 笑说,春雷说我还不相信,你说我就相信了。   看着爹沉沉地睡过去了,春雷把阿秀叫到门口,问她上午爹的病是怎么回事。 阿秀说,你走了过后,你爹和我娘正说着话,说着说着,他就呕吐起来,我娘还 以为他是因为早晨的东西太好吃,吃多了,笑他多大的年纪了吃东西还不知道饱 饥,我看着情形不对,就去叫医生来,医生来了一看,就叫坏了,出血了。   春雷叹口气,说,还是只有麻烦你帮我看着点我爹,我出去出去。阿秀说, 你是去找钱吧。春雷点点头,说,我想给我爹做手术,如果他的脑子里真的有瘤 子的话,那得花很多钱的。阿秀说,其实,你应该去找一个人。春雷说,谁?阿 秀说,你爹不是被司机撞了吗?你还不知道找谁去?春雷点点头,说,耳东陈。   春雷打过去电话,耳东陈一听说是春雷,很热情,说,是你啊,春雷啊,啊, 你好你好。春雷说,我想找你,有事。耳东陈说,你要用车啊,啊,真对不起啊, 我现在正在外面拉着客人呢。春雷说,这事很紧急的。耳东陈呵呵笑着说,再紧 急的事,你也不能让我在半路上把客人撂下吧,是不是,好啦,现在开车不准打 电话的,给交警抓住了可是要扣分的,拜拜。   电话挂了,春雷拿着电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春雷打电话的时候阿秀一直站在一边听着,完了,问他,春雷哥,他是不是 不肯来?春雷说,他现在在开车。阿秀撇撇嘴,冷笑着说,人家现在可能正在和 朋友泡脚喝茶呢。春雷愣住了。阿秀说,他知道你找他准没好事,还会过来?这 电话,你得接着打!   春雷想了想,又拨过去了。耳东陈一听是春雷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地说,我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现在正在开车,开车接电话是很危险的。春雷说,你现在没 开车吧。耳东陈讥讽地笑起来,说,我没开车我干什么?春雷说,你在泡脚喝茶。 耳东陈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了。春雷说,我告诉你,我爹现在的病情很严重, 是颅内出血,要手术……春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耳东陈打断了,耳东陈说,他 颅内出血有我什么事情啊?春雷说,不是你撞的他么?耳东陈好笑起来,说,我 撞你爹?那可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他现在颅内出血,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哎, 春雷兄弟,你爹可是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被你健健康康带走的啊!春雷要说话,被 耳东陈打住了,耳东陈说,别忙,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先让我明确我的立场—— 你爹如果是在我的车轱辘底下颅内出血,别说颅内出血,就是粉身碎骨,我该怎 么着我肩扛不起我脑袋顶着,就算挨枪子儿我眼睛也不眨巴一下,那叫该!但是 现在呢,现在你爹颅内出血,你跟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你?我告诉你,春雷,你 找错了人吧。春雷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啊?耳东陈说,你要我怎么说?我告 诉你,你爹怎么死怎么活,跟我没半点关系,这事我见多了,别企图找我碴儿生 我事儿,我还告诉你,刚才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在泡脚喝茶,和几哥们,其中 有一个,是律师!   春雷懵了,阿秀走过来,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角,喊了他两声,春雷才缓过神 来,说,他怎么能这样说话。阿秀叹了口气,说,你要他怎么说?春雷把手机揣 进口袋,看了看天空,吁了口气。阿秀说,这里的人都是两张面孔,模样装着真 诚,其实事情做起来虚假,伪善。春雷说,你也不能这么说。阿秀嗤笑道,你还 帮他们说话?春雷说,我没帮谁说话,米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这里的人也很不 错,这么几年,我就这感觉。阿秀笑笑说,那好吧,不过我提醒你,春雷哥,你 还是得去找他,赶紧去,要在他还记得这事情之前想法子见到他,当面说总比打 电话好,这事儿他应该负责任的。   春雷想了想,点点头。春雷没有立即打电话,他琢磨着耳东陈现在可能和他 的心情一样不是很好,得等等,但是这事情宜快不宜迟,要搁在明天,耳东陈就 真的可能啥都忘记了。   春雷走出医院,站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他想说些狠话。没想到这次电话一通, 没几句话,耳东陈就答应见他了,说,那你来我的家吧,洗衣巷王家大院。春雷 说,你怎么会住在洗衣巷?耳东陈说,怎么?我是不是应该住在市委市政府啊?   洗衣巷对于米城来说,就是贫民区的代名词。春雷曾经在那里呆过一阵子, 那是一片古老而陈旧的老民居,不知建于哪个朝代,显得非常破落。春雷呆在那 里是给一部电视剧当临时演员,穿上破衣烂衫,站在街边假装哭泣和抹眼泪,因 为那是一场将反清义士押赴刑场的戏。那天给春雷留下了两个深刻的印象,一个 是米城这么繁华的地方怎么有这么破烂贫穷的地方,另一个就是当演员其实没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钱那么高,他站在那里看热闹似的揉揉眼睛就拿到了五十元钱。   后来春雷把那次的经历当做好玩的事情跟曹记者说了,曹记者说,洗衣巷从 古到今都住的是低收入人群,要不怎么叫洗衣巷呢?洗衣巷的名字的得来,就是 过去住在这里的人穷,全都依靠给人浆洗衣裳过日子。   一进那个院落,春雷就感觉到了气氛非常紧张,在耳东陈周围,站着坐着或 者游走着很多人,个个面无表情。耳东陈冲春雷仰仰下颌,说,说吧,你找我什 么事情。   春雷清了清嗓子,说,你知道我来找你什么事的。耳东陈嗤笑道,说,我怎 么知道你来找我什么事情啊?是你找我呢,不是我找你啊!春雷说,我爹现在躺 在病床上,正等着手术呢。   这时候站在耳东陈背后的一个一直乜斜着眼睛的女人将耳东陈往边上一掀, 冲出来,大着嗓门愤怒地说,你爹躺在床上干我们什么事情呢?他等着手术干我 们什么事呢?你真是莫名其妙!那个女人的语速很快,一副忍无可忍、迫不及待 的样子。春雷说你谁啊?耳东陈站过来,说,我老婆。那个女人又一把将挡在面 前的耳东陈掀到一边,指着春雷说,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上了几天报纸,上了 几天电视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再这样纠缠我们,我们就告你去!春雷一下子火 了,说,你告我?你告我什么?是你丈夫把我爹撞了的!现在人躺在医院里你们 不管了?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人,拈着春雷衣裳,扯了扯他,说,哥们,话可不能瞎说 啊!你跟咱哥几个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那人的话完了,过来几个人,将春 雷团团围住,眼睛冷冷地,钉子似的盯着春雷。春雷说,耳东陈在南河桥头把我 爹撞了,然后送他到医院里。那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哎,哥们,你爹被撞 了,有谁看见啊?春雷一下子哑住了。那人说,你不知道怎么能说耳东陈撞了你 爹呢?报纸上说,你下水救过人?你救人难道就不许咱们学习学习?你爹在街头 上犯病了,就不许耳东陈做好事把他送进医院?他那是救死扶伤发扬革命人道主 义精神,难道做得不对?你不敢说做得不对吧?既然做得对,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呢?春雷气得眼冒金星,大叫道,明明是他撞了我爹,他自己当时都承认了的。 那人也对着春雷大叫道,你听我把话讲完好不好?既然有道理,还需要那么大的 声音吗?春雷说,明明是他耳东陈撞了我爹,你怎么要说我陷害他?那人说,你 没亲眼看见你怎么知道?他为什么就不是救了你爹呢?春雷钻出几个人的包围, 说,你们胡搅蛮缠,我不想跟你们说,我就不相信没地方讨公道。春雷气咻咻地 要往外面走,耳东陈叫住了他,说,春雷兄弟,你爹的伤跟我真的没关系。春雷 说,怎么没关系?不是你,他怎么会躺在医院里呢?耳东陈说,这得问你这当儿 子的啊,当时我离开你们的时候,你爹还好好的啊,看他那么大年纪了,第一次 来米城,我还给他买了营养品,他还感谢我了呢,当时精精神神、健健康康的, 怎么会突然又不好了呢?该不是你照顾他不好,在什么地方跌着他了吧。春雷说, 他怎么会跌着呢?他跟我一直好好的。耳东陈说,对对,你都说他一直好好的, 怎么又会病了呢?   春雷看着耳东陈,这个耳东陈,和在医院里时的那个耳东陈,简直判若两人, 那一个显得老实木讷,而这一个却显得狡猾善辩。春雷痛苦地摇摇头,说,你怎 么能这样说话啊。   耳东陈的女人站出来了,说,你得拿出证据来,你在米城混了这么多年,难 道连这也不知道?你得拿出证据是他撞了你爹。   刚才那几个人又将春雷围了起来,有个人附在春雷的耳朵边,虽然悄声但是 一字一句非常确凿分明地说,你拿不出证据的,哥们,要证明,就得靠第三双眼 睛第三张嘴巴,但是你找得到吗?哥们,这是米城,你能找十个证人证明耳东陈 撞了你爹,我们就可以找一百个来证明耳东陈和你爹没半点关系。   春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耳东陈的女人,看了看周围的人们,然后看着耳东 陈,泪水流了出来,他说,我一直把米城当作我的家,把米城所有的人当做我的 亲人,现在我来找你,并不是要给你添什么麻烦,如果我能自己解决的话,我绝 对不会找你的,现在,现在我爹就躺在病床上,如果再不手术,他就会死的,我 爹苦了一辈子,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吧!   大家沉默了。耳东陈走过来,拍拍春雷的肩膀,说,走吧。   走到巷子里,耳东陈掏出一叠钱,递到春雷手上,说这是四千块,原本是给 我的孩子读书准备的,现在,你先拿着。春雷犹豫了一下,拿过了那叠钱。耳东 陈叹息一声,说,我的生活很糟糕,你知道下岗这回事吧,我好多年前就下岗了, 去年冬天才找到份事情,就是帮人开出租,原来以为这样就会让家的里生活好一 点,但是今年我的老婆也下岗了,可能是因为才下岗,她心情不好,暴躁了些, 你不要生她的气。春雷说,我不会的。耳东陈说,那就好,现在她下岗了,一时 找不到什么事情,而孩子呢,要上学,现在上学的费用高得吓人,现在供养一个 孩子上学,原来可以供养一百个,但是再困难,总不能让孩子辍学吧,那就害了 他一辈子啊。   到了巷口,春雷说,不送了,我走了。耳东陈说,先别,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这肚子里的苦水,已经装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啊,憋屈啊,闷在心里,今天遇着你 了,我想说说。春雷看见耳东陈的眼眶湿润了起来,一副非常伤感的样子,这让 春雷的心里一阵阵潮湿而温暖,他安慰说,你不要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耳 东陈叹了口气,说,怎么好得起来啊,我的上头,还供养着两个父亲和母亲呢, 他们比你爹的年纪大多了,人一上年纪,身体就差,我们无所谓,身体强壮,就 是一顿饭两顿饭不吃,也不会饿着哪里去。但是老人不行啊,得要营养,得要好 的照顾,可是我呢,我这当儿子的呢?只有偷偷地去菜市场,花几毛钱买那些骨 头回来,给老人们熬汤喝,还骗他们说那汤有营养,如果有钱,谁会让老人喝那 些汤啊,吃肉多香啊!   耳东陈说着说着,竟然落泪了,他悲怆地诉说,让春雷联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眼泪不禁也扑簌簌往下掉。   在临别的时候,春雷将那叠钱一分两半,还了一半给耳东陈。   回到医院见到阿秀,阿秀没等他把经过讲完,就说,春雷哥,你真傻,那是 骗人的!   6、   晚上,春雷要去给爹买饭菜,还表示要给阿秀的娘也买一份,至于他和阿秀, 如果阿秀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到外面去吃点什么。阿秀说,我介意什么呢?我高 兴还来不及呢,不过,在外面吃东西很不划算,又贵,而且没有营养。春雷说, 未必自己做?阿秀说,就自己做吧,你去买菜,我负责做。春雷说,在哪里做? 我的家距离这里有点远。阿秀说,为了照顾我娘,我在这医院附近租的有房子。   阿秀租的是一家民房,一小间,但是水电气都有。阿秀告诉春雷,租这里的 房子的,都是很不幸的人。春雷问为什么。阿秀说,因为他们有亲人要在这里进 行治疗,为了图方便,就在这里租了房子,不信,你到窗口闻闻,大家已经开始 熬药了。春雷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子中药的臭味。阿秀说,现在是做饭时间, 大家都在忙碌着给医院里的病人炖汤熬药,这药味等一会儿就没有了,都到医院 里去了。   阿秀的手很巧,做事情也非常麻利,那些菜在她的手下飞快地变成丝,变成 片。春雷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近一个女孩子,还是第一次看一个女孩子的 手。阿秀的手很小巧,手指白皙修长,被她手下的那些青绿的菜叶映衬得格外美 丽,犹如嫩嫩的葱段儿。春雷小心地抬起眼睛,发现阿秀的脸也是那么白皙,那 么俊秀,鹅蛋形的脸上,嘴唇润润的,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桃,她的鼻子高高的, 沁着几粒汗珠,眼帘垂着,睫毛很长,调皮似的微微翘着,额头上的一络头发随 着她手上的忙活,轻柔地飘拂着。春雷看得一颗心咯噔咯噔乱蹦。   春雷哥,你没有女朋友么?阿秀问。   啊,啊,女,女朋友,没,没有。春雷像是一个正在进行偷窃的小偷,突然 遭受了惊吓似的,显得神色慌乱,手足无措。阿秀奇怪地问,你怎么了?春雷躲 避着阿秀的眼神,说,没,没怎么。阿秀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一下子红 了。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阿秀要春雷守着那锅用做菜剩下的骨头熬着的汤,注意 不要溢出锅了,饭菜就由她给两个老人送去。春雷不放心,要一起去,阿秀说, 你跑东跑西累了一天了,歇息着吧,我已经照顾我娘两个月了,大大小小的什么 事情没见过?如果有事情,我会处理的,处理不了,我再来喊你,没几步路,你 放心吧。   阿秀走后,春雷看着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面除了一张破烂的桌子,和两个破 烂的椅子,以及几个碗,一个液化气罐,一口炒锅,和正炖着骨头汤的这口砂锅, 再有的,就是几个药罐子了。另外屋子里还有一张床上,床上只一套被褥,床边 的墙上贴着几张刘德华张曼玉的张贴画,看那陈旧的颜色和破损的样子,就知道 那是早阿秀之前的人贴的了。刘德华和张曼玉的额头上栽着几颗钉子,钉子上面 挂着几件衣服。床下,是一个盆子,里面泡着几件衣服。春雷想了想,拖出那个 盆子,要帮忙搓洗搓洗那些衣服,但是刚捞起衣服,就发现下面埋着一个胸罩, 手一哆嗦,就把衣服搁下了,重新将盆子塞回到床下。   阿秀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瓶酒,是米城最常见的那种叫“烧刀子”的简装玉米 白酒,以前春雷在建筑工地的时候喝过,很辣,冲劲很大。阿秀说,他们都很好, 精神很不错,你爹的饭量还不错,我没让他多吃。春雷看了看阿秀手里的“烧刀 子”,说,你要喝酒?阿秀说,这是给你买的,你今天累了一天,喝点酒,可以 解解乏。   春雷倒了小半碗酒,喝了一口,那酒就像一疙瘩红红的火炭,从喉咙里一路 烧燎着进了胃,胃被灼得一阵痉挛。那疙瘩火炭慢慢地燃烧起来,成了熊熊的火 焰,然后由胃部释放开来,蔓延到全身。春雷感觉自己像是站到了春天的阳光下, 被温暖着,十分舒坦。阿秀说我也想喝一口,然后端过酒碗,喝了一口,噎住了 似的,被弄得泪光闪烁。   两人无声无息地吃了一阵,阿秀问,春雷哥,你这么好,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呢?春雷说,可能是缘分没到吧,没遇上。阿秀说,怎么可能,是你眼光高吧, 你是不是瞧不起咱们农村姑娘,你想娶米城姑娘?春雷说,那怎么会呢,我也是 农村人啊。阿秀笑了,说,你还骗人,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爹都跟我们说了,说你 的心气高,你想娶一个米城姑娘,你喜欢米城的女孩子有文化,有修养,会打扮。 春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阿秀说,春雷哥,凭你的能力,你娶一个米城姑娘是没 问题的。春雷说,还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呢,去年秋天公司里的人帮我介绍过,当 时交往的时候都感觉还不错,她也觉得我很好,但是后来她知道我不是米城人是 农村人后,就吹了。阿秀说,那是她瞎了眼睛,狗眼看人低。春雷说,别骂人家, 不就是不喜欢么,也没什么的,犯不着骂人家。阿秀撅了撅嘴,嘟囔了句什么, 春雷没听明白。   春雷吃得很慢,阿秀要他别着急,慢慢吃,慢慢喝酒,如果嫌菜凉的话,她 可以去热热。春雷说,热什么呢,我以前还饿过肚皮呢。阿秀说,你现在不一样 了,你已经是城市人的肚皮了。春雷叹息说,你怎么也要挖苦我呢。阿秀说,我 没有挖苦你,你本来就是城市的胃口了嘛,我是奉承你呢,你做的事情,比米城 的这些城市人都还要做得棒呢。春雷说,我们是农村人,做事不能够跟人家比, 人家再怎么混,都是米城人,而咱们呢,咱们要是不努力,就只有回老家去。阿 秀说,春雷哥,你不喜欢农村吗?春雷说,不是我不喜欢,而是我在农村不知道 怎么活,农村太苦了,你辛苦一年,也比不得人家城里人玩儿似的干一个月。阿 秀说,这不公平,从投胎的时候就开始不公平了,他们城里人为什么生下来就要 有高楼住,有汽车坐,而咱们生下来就要跟爹娘去下地,别说坐汽车,就是要看 看汽车,也得翻山越岭。春雷笑着说,努力,就会改变这一切的,你只要改变了 自己,你儿女的命运就改变了啊,你要知道,他们这些城里人的爹娘,也不见得 生下来就是城里人啊,他们是依靠努力,依靠拼搏,才得到的这一切啊。   春雷拿起酒瓶,又倒了些在碗里。阿秀给春雷舀了些骨头汤,说,你喝喝酒, 再喝喝这个汤,对胃好。春雷感激地看了阿秀一眼,在米城这么多年,还没有谁 对春雷这么关切过。春雷说,阿秀,说说你们村里的事,这么多年没回农村了, 想听听。阿秀说,我们村的事?我们村会有什么事?我们村很穷,不通公路,算 了,懒得说了,反正我看我们村,没一丁点好的。春雷说,那你说说你家里的事 吧。阿秀叹了声,说,我家又有什么事呢?说起来都想哭。我家除了一个穷字, 也没啥事。春雷看着阿秀,在她的眼里,看见了莹莹的泪花。阿秀说,我其实是 个高中生的,不过没有毕业,要是我毕业了,就肯定会成为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 生,我都想好了,要考,就考北京大学。春雷说,你咋不考呢?阿秀说,不是说 了嘛,穷,我高中读了一年半就回家了。春雷说,你家里就你一个孩子?阿秀说, 说起来话就长了,全是心酸史。   阿秀告诉春雷,她娘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一个生下来就死的,一个在三岁的 时候得病死了,现在只剩下了三个,她是老大,弟弟十五岁,已经辍学了,妹妹 十三岁,也辍学了,但是他们的成绩都很好,如果有钱读书,考上大学是没有问 题的。   你爹呢?春雷问。   我爹?我爹在家。阿秀说,不过跟你爹现在的状况差不多,他是偏瘫,干活 摔了的。以前我娘身体好的时候,有她撑着,一个家还勉强像个家,自从她病了 过后,我们的家就差不多散了,我想把我娘治好,不然,我们家就完了,我爹, 我弟弟,我妹妹,都完了。   不是还有你吗?春雷说。   我?阿秀抹了抹眼泪,说,我不行,我没有我娘那么能吃苦耐劳。   吃过饭,阿秀让春雷就在这屋子里睡。阿秀说,你今天很累,明天还有事, 医院里就让我去看着吧,一个人是看,两个人还是一看。春雷说,这怎么行呢? 阿秀说,我已经跟你爹说了,我说你晚上要去公司办点事,就由我照顾他,他很 高兴。春雷说,我爹昨天来的,我还没跟他好好说说话呢。阿秀说,他一个病人, 你跟他说那么多话干什么啊?医生说,他现在需要的是静养休息,等你爹好了, 你再好好跟他说吧。春雷打了个哈欠,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感到非常疲惫。阿 秀说,你放心地睡在这里,有事情,我会一溜烟跑回来叫你的。   好吧。春雷说。   阿秀收拾了锅碗,在出门的时候,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说,不是我提醒你, 也不是我泼你冷水,你今天真的被人家骗了。春雷叹了口气。阿秀说,你想想, 事情哪里会有那么简单,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善良?我敢肯定,你说的那个耳东陈, 是在跟你演戏,他要是家里没有十万八万的,住的不是高楼大厦,我就不是阿秀。 春雷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阿秀说,你还想什么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 在你面前装穷卖苦,就是看见咱们这些农村里的人心肠软和,你还真上了他的套, 竟然还给他两千块钱?这事就这么两千块钱搁平了?春雷哥,你是等着钱救你爹 的命呐!还这么仁慈?你要不相信他是骗你的,你就花点时间去侦察侦察!看看 他的本来面目。春雷说,我,我明天就去。   7、   第二天春雷并没有去洗衣巷找耳东陈,他去了公司。   春雷所在的这家公司,就是当时跟市长一起到宾馆里看他的那个实业家办的。 那个老总一直很照顾春雷,给他安排了份统计报表的工作,但是很紧张,因为老 总要随时知道公司的营运情况,而这些情况,只有依靠春雷时刻都在进行的数据 统计。春雷进公司那年,公司的效益是最好的,但是过了一年,效益就开始滑坡 了,从那些统计的数据上,春雷看得很清楚。公司开始裁员,几乎每一个月都会 进行,但是每一次都没有春雷。   为了感激老总的恩德,春雷把公司当做了自己的家,他不愿意休假,不愿意 请假,几乎每天上班都要比别人早到半个小时,下班要晚半个小时,努力把工作 做到完美。这一次迎接爹的到来,春雷计划请两天假,跟主管说,主管报到老总 那里,老总说,给他一周时间的假吧。春雷去公司老总表示感谢,老总说应该感 谢的是他这做老总的,准一周假,而且发全额工资。   春雷到公司的目的,一是想看看公司,在他的办公桌前坐坐,这是他这么些 年养成的习惯,只有看到公司,坐到办公桌前,他才会安心,才会感觉到自己存 在米城的价值和必要性。二是他想跟公司借点钱。老总有时候在电梯里遇见春雷 了,总要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如果有的话,叫直接跟他说就是了。   春雷进了办公室,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桌子上的文件什么的,依旧照他离开 的时候那样摆布着。春雷将桌子上的灰尘抹了,然后将那些文件整理了一下。过 来一个同事,问他,收拾东西啊。春雷答应了声,去了老总办公室,但是被秘书 挡住了,说老总现在正会见重要客人,有事的话,请回办公室,等会儿她会通知 的。春雷刚回到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秘书,秘书说,你有什么事情,就在电 话里跟老总说,最好简短些,老总很忙。   春雷说,老总,是我,春雷。老总说,哦,春雷啊,不是准了你一个礼拜的 假么?你怎么回来了?春雷说,我现在有事想请老总帮忙。老总说,不要说什么 帮忙了,你去财务部吧,财务主管和人事主管都在等你,你去了,有什么事情, 再跟我说。   人事主管再一次重复了一次公司的决定,春雷被解雇了。这一次人事主管语 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给春雷听了,然后将文件递到他手上。春雷感觉恍惚 起来。财务主管数了一叠钞票给春雷,说,这是按照规定办理的,另外,老总额 外照顾你,给了你五千块钱的补偿,账目算在他的头上。春雷签完字,拿着手续 出了门。他原来想再给老总打个电话,但是觉得没必要了,老总已经对他很关照 了。   春雷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默默地在心里数了数口袋里的钱,距离医院说的 那个数目,还有很大的缺口。春雷计划将家里摆设的那些电器什么的卖了,折换 成人民币,加起来,依旧缺口很大。春雷咬咬牙,决定去李大爷家。   李大爷就是那个他曾经救起来的孩子的爷爷。这个老大爷有几次在街头上遇 见春雷,老远都在喊他,说有困难什么的,来找他就是了,并且留下了住址,邀 请他有空就去坐坐。   见到春雷,李大爷很惊讶,说,呀,你怎么来了。春雷一听那话,心里刚才 还热腾腾的气儿,一下子就没了,但还是笑着说,我来看看你们。   进了屋,李大爷的老伴儿客客气气地给春雷倒了杯茶,然后三个人闷声不响 地坐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演的什么,春雷一点也没看进去,他多么希望两个老 人问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就是不问,拉呱几句其他的什么也好啊,自己 就可以东拉西扯地把话题说到爹被车子撞了,住在医院,情况有多么糟糕上面来。 但是两个老人却感觉那电视非常好看似的,表现出很大兴趣。春雷仔细一看,却 是在播放广告,这才发现两个老人的神情和自己一样极其不自然,显得心不在焉。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开门进来一个英俊的少年。春雷说,这就是那个孩子吧。 李大爷说了声“唔”,然后拉着少年去了里屋,说给他讲讲作业。   电视面前,就只剩下春雷和李大爷的老伴儿了。她坐了阵子,像是自言自语 地念叨了句,要做饭去了。说着,竟然“啪”地把电视关了,又猛然记起了身边 原来还有一个人在看,不好意思地笑笑,要摁开电视,但是摁了两下,都没开。 春雷说,不用开了,电视也不好看。李大爷的老伴说,那我就不开了啊。说完, 折身进了厨房。   春雷坐在没有影像的电视面前,犹如坐在针砧上一般,浑不自在。   这李大爷究竟是怎么了?这家人究竟是怎么了?好像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不 畏生死地在水中给他们救起过孩子,忘记了他们曾经跪在自己的面前声泪俱下地 呼喊救命恩人,忘记了他们曾经的许诺——要如何如何报答救命恩情……   春雷几次想站起来,道别离开,但是脚总站不起来。他不能离开,爹还躺在 病床上等着手术。   他们当然不会忘记的。   那个孩子的爹和娘回来,一进门,就像发现了外星人似的看着春雷,说,你 是那个……那个春雷?春雷站起来,笑笑说,我是的。那孩子的爹说,我是看你 面熟嘛,还真是你啊,呵,你现在可是出了大名了啊,报纸上说你是米城英雄呢。 春雷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只好笑着。那孩子的爹继续说,你在米城还可以吧, 呵,应该是很可以的了,有自己的房子了吧?娶了老婆了吧?买车子没有?不会 没有吧,你应该很富有的啊,你是名人,名人效应就是金钱效应啊!你和我们呢, 用当下比较时髦的一句话,叫双赢,你从米城河里把咱们的孩子捞起来,这算咱 们赢,你呢,咱们的孩子成就了你是英雄,这是你赢!春雷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他听见那孩子的爹说的是“把孩子捞起来”,没说“救起来”,然后又听见那孩 子的爹说是他的孩子成就了自己成为英雄……,这些话让春雷有点发懵。   我今天来,是想找你们帮帮忙。春雷憋足了勇气说。   呵,你说哪里话了,这话说反了,说反了。那孩子的爹说,其实应该是咱们 找你帮忙啊,那时候啊,你在电视上报纸上风光,咱们家可就惨咯,几乎每天都 得接待那些记者,一遍一遍地讲述孩子落水的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向你表示感 激的话语。咱们本来想不配合宣传吧,但是怕对你不好,咱们要配合吧,那真的 是很厌倦人的事情啊!还好,你终于成了英雄了,成了名人了,也成就了你的辉 煌事业了,要我说说啊——如果说你是鲜花,咱们可就是绿叶了!   春雷愣怔地看着那孩子的爹,好半天,说,我有难了,我爹被车子撞成了颅 内出血,而且里面可能还存在肿瘤,要手术。   这下子那孩子的爹愣住了,他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来 声。   这时候李大爷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叠钱,递向春雷,说,这里是三千块钱, 现在我们只能帮助你这些了,谁的车子撞了,你应该找车主去,你不知道,这些 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很难的。春雷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钱接到手上了。那孩 子的爹这下子像是缓过劲来,说,这是何苦呢,当时给你的可是五千啊!   春雷去了洗衣巷,他没有进巷子,在巷口的一个烟摊上买了盒烟,又买了个 打火机,打开烟盒,给守摊的老头递了一支,老头迟疑了下,还是接了,然后又 接下了春雷打着的火。见那老头吸了烟,春雷问,你认识这巷子里的耳东陈吗? 老头说,你问谁?春雷说,耳东陈。老头哦了声,点点头,说,你说的是陈师傅 啊。春雷说,他这人怎么样?老头说,你问他什么怎么样?春雷说,我听人说他 很穷的。老头嗤笑道,他穷?他开了几十年的出租车,会穷?我跟你说,要是他 那样子也算穷,这米城的人就没办法活下去了。春雷说,怎么这么说?老头冷笑 说,我为什么不这么说,他现在的名下可有三辆出租车,在米城能有三辆出租车 的能叫穷?还有,他住的可是名兰小区,米城的富人区。春雷吃惊地说,他不是 住在这里么?老头回头看了看,说,洗衣巷?他打死也不会住在这个鬼地方,这 里住的是他那半死不活的后娘。   8、   回到病房,爹正在酣睡,而且打着香甜的鼾声。春雷看着爹熟睡的样子,鼻 子突然一阵酸酸的,他想,无论如何也得将爹的手术做了,让他好好地,健健康 康地活下去,享尽自己能带给他的所有福气。   春雷突然看见爹对面的那张床是空的,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爹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看着春雷,说你回来啦,公司的事情忙过了?春雷 笑笑说,忙过了。爹撑了撑,想坐起来,春雷忙上前帮忙,将爹扶起来,仰卧着。 爹叹了口气,说,才进米城,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烂事啊,在床上躺了这一两天, 感觉到骨头都发霉了,肉皮上都长出草来了。春雷笑笑说,这叫静养,你躺躺就 好了。爹指了指头顶上挂着的输液瓶,说,这躺着,每天往身上灌水猪一样地灌 冷水,不贵吧。春雷笑起来,说,你都说了这是冷水,怎么会贵呢?你就别想那 么多,再灌几天,咱们就回去,我还没带你去火锅一条街呢,那里全是卖火锅的, 咱们吃火锅鱼吧,味道很好。爹笑了,说,你别说那么好,我看我是不合适这地 方的,在家好好的,怎么一到这里,就不好了呢?要真吃了那些什么火锅鱼,还 保不定要出多大的事呢,还是家里的红薯土豆实在。春雷说,爹你说哪里去了, 住住就适应了,你今后的家就在米城了。爹笑了,想了想说,你去跟医生说说, 我身体好多了,咱们回去吧,我在家里躺着,也是静养啊。春雷说,现在还不行。 说着春雷斜了斜对面那张床,问爹,阿秀的娘,是不是没了?爹四周看了看,小 声地说,她们逃跑了。春雷惊奇地问,逃跑?爹说,她们欠医院的钱,阿秀带着 她娘说去外面走走,就溜了,刚才医生护士还过来骂人呢。   听爹说了,春雷舒缓了口气,陪了一会儿爹,就起身出去了,他要去找找阿 秀,看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在阿秀的出租屋里,春雷见到了阿秀和她的娘。阿秀正在熬药,她娘躺在床 上,好像睡着了。阿秀说,我知道你会过来的。春雷说,我都知道了。阿秀说, 你爹跟你说的?春雷说是的。阿秀说,你今天效果怎么样?春雷说什么怎么样。 阿秀说,钱啊,你筹集的钱啊,今天医生来看了你爹,只说要他好好照顾身体, 还叫你明天早晨去医生办公室一趟,可能是说你爹的病情。春雷说,可能是催我 缴钱吧,你呢,今后怎么办?阿秀洗了手,走到屋子外面,春雷也跟了上去,阿 秀叹了口气,说,能怎么办呢?没钱能怎么办呢?春雷说,一点钱都没有了吗? 阿秀说,现在身上还有一两千块钱,可是你知道,住进那个病房,别说几千块钱, 就是几万块钱,也算不了什么,没钱了,我们也住不下去了。春雷说,你还欠医 院多少钱?阿秀说,有八千多块吧。春雷说,你就让你娘躺在这个床上?阿秀说, 也不,我打听好了,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私人的诊所,用的是中医中药。 春雷说,私人的?效果怎么样呢?阿秀苦笑说,效果?没钱有什么效果,现在就 只有弄点药片药水给她吃着喝着,算是尽心吧。春雷长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 么好了。   第二天早晨,春雷去了医生那里,医生正在开会,要他明天早晨再来。春雷 陪了会儿爹,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引起了爹的注意,爹说,你要有事情,就先去处 理,我没事的,今天感觉特别好,力气憋得没地方使,都想跑到外面去找一块地 挖挖了。春雷看到对面新来的一个病友正在玩手机游戏,上前说,我有个事,你 能帮我么?病友笑着说,要我帮你看着你爹是不是,没问题,你去吧。春雷说我 把我的电话给你,你记住,有事给我打啊。病友说没问题。春雷道了谢,走了。   走到医院门口,春雷给耳东陈打了个电话,耳东陈一接电话,不耐烦地说, 你又要怎么了嘛?钱都给你了嘛!你还要怎么?春雷说,你骗我。耳东陈说,我 怎么又骗你了嘛?春雷说,你说你很穷,可是你有车,住在富人区。耳东陈说, 那又怎么嘛,你没听说过吗?十万元不算富,一百万才起步,我那算什么嘛!春 雷说,我爹正等着钱手术呢,你总得负责吧!耳东陈一下子火了,骂了起来,语 言非常恶毒,他骂,春雷你小子别给老子成天阴魂不散,你再这样,我就告你去! 你爹是死是活干我屁事啊,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这臭小子还要怎么着?你要再 这样,老子把你打回原形,让你滚回你老家去,学你那要死不活的臭爹去搓泥蛋 蛋!耳东陈的咒骂语速很快,子弹似的,飕飕地击打着春雷,春雷连回声的空隙 都没有,耳东陈继续骂着,骂够了,啪地将电话挂了。   春雷气得脑子嗡嗡直叫唤,胀疼着,像是谁在里面塞了一桶马蜂。他找了个 地方,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米城报社。刚到报社门口,就看见一辆车子 唰地蹿了出来,差点碾到春雷的脚上,春雷透过玻璃,看见里面坐着耳东陈和他 的老婆,耳东陈摁下玻璃,探出头来,微笑着对春雷竖了一下中指。   和以前相比,曹记者对春雷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的了,甚至连水也没有给他 倒一杯。   春雷说,那天我真的有事,我爹……   曹记者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你今天来找我不是就为了那事吧。春雷说, 不是,我是为了我爹来的,我爹那天从老王沟村来米城,在南河桥头……   曹记者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我都知道了,事情的缘由,我都知道了。 春雷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猛然想起刚才耳东陈刚才得意的样子,明白了,说, 耳东陈来找你了?曹记者说,他来向我反映情况。春雷说,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 是他撞了我爹。曹记者说,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呢?春雷愣住了。曹记者说, 你们的事情我并不想介入,但是我呢,有权力和义务接待群众来访,接受读者提 供的新闻线索,作为和你熟悉的人,我认为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你的, 你应该很清楚,你的一切,都是米城人民给你的,人应该本分,应该诚实,就像 你刚到米城来的时候那样。你的很珍贵的品格,在米城这些横流的物欲中,正在 慢慢地流逝啊!春雷呆呆地看着曹记者。曹记者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说,你已 经不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春雷了,你在米城拥有了米城人都不可能完全拥有的 一切,名誉,地位,金钱,房子,甚至姑娘们的爱慕,但是你没有往着更高层次 方面发展,比如说,你没有通过文化学习来提高自己的修养和品德,没有通过对 米城和米城人的爱,把自己视为真正的米城人,把自己和米城,和米城人融合到 一起,做到水乳交融,血浓于水。米城是个宝库,你却只当自己是个贪心的过路 客,你只是在拣自己需要的。春雷啊,你就像个孩子,被米城和米城人惯坏了啊!   春雷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听得明白曹记者说的是什么。   曹记者斜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不要再伤米城人的心了,他们能给你的, 都给你了,能帮助你的,都帮助你了,如果你当初在救孩子的时候,孩子没有救 起来,死了或者怎么的,有人说是你把孩子推进水里的,或者故意不救他,要淹 死他,你怎么想?刚才他们来找我的时候,一个大老爷们,和他妻子一起为了这 事痛哭流涕,要我们给他们主持公道。春雷,你说这公道我们怎么主持呢?你是 我们树立的农民工榜样,是米城的英雄,我们难道要通过对这事的报道,摧毁你 的形象吗?如果有必要,我们还是会这么做的,毕竟可以给我们社会留下许多反 思!   春雷走出报社,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般难受。   中午春雷给爹在饭店里买了些吃的,然后又去水果市场买了些水果。原来是 想只买些苹果什么的,但是看见那些飘着浓郁香味的包装精美的美国提子、泰国 龙眼、加州橙,就掏了钱,一样买了些,然后拎着回到医院,在门口,又看见有 人在卖鲜花,就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束。   爹吃了点饭就吃不进去了,说,心里和肚子里都闷闷的,吃不下去。春雷担 心地问,是不是很不舒服。爹叹了口气,说,成天躺在这里,屁事不做,哪里饿 嘛,要是让我下床去挖两三分地,你看我不连这饭盒也啃下去。春雷笑了。爹指 了指床头边的鲜花,说,你买的?春雷点点头。爹说,咳,你这孩子,花这钱干 啥,不吉利啊。春雷愣住了。爹说,你不知道?咱们村上,不是死了人才送花么? 春雷笑起来,说,爹,你说的那是纸花,咱们这可是鲜花,米城看望病人啊什么 的,都送鲜花的,你闷,搁点鲜花在床头上,看着也爽爽眼嘛。爹笑着说,我知 道,娃,你的孝心我还不知道?爹说着,眼泪汪汪的,慌忙把脸撇到一边去。   春雷给爹小心地剥了提子,爹吃了,嘟哝说这啥地方的葡萄啊,看你剥起来 怎么这么费劲啊,吃起来还没葡萄味。对面那个病友笑起来,说,老汉,你好福 气啊,那怎么是葡萄呢,是提子,美国才有的。   吃了水果,春雷陪着爹上了趟厕所,刚回到病房,就看见走进来一个人,夹 着个包,问春雷,你是春雷吗?春雷说我是。那个人伸出手,春雷也伸出手,两 人握了握,那人掏出张名片,说,我是陈福水的律师。春雷说,哪个陈福水?那 人说,耳东陈。   春雷没敢让他在爹面前说话,就带着他去了楼下的花园里。律师将来意很直 接地告诉了春雷,说春雷涉嫌诈骗和骚扰他的当事人耳东陈,耳东陈将对春雷的 一些行为提起诉讼。春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我诈骗他?骚扰他?律师 点点头,说,我们准备就这两点对你提起诉讼,耳东陈在路上救了你爹,并且将 他送到医院进行治疗,这是他做好事,尽到一个公民的义务,那是中华传统美德, 但是你却诬陷说他撞伤了你爹,而且向他索要巨额赔偿,并且以电话的形式,对 我的当事人进行骚扰……   春雷仰天叹息一声,冲那个律师摆摆手,摇摇头,说,你不用再说了,不要 说了。说着在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数了两千元,递给律师,说,你告诉耳东陈, 这钱呢,我还给他,我也不会再给他打电话,骚扰他了!你还告诉他,说我感谢 他,我终于明白了,明白很多事情了。   律师拿着钱,看着春雷摇摇晃晃地,拖着两条腿离开了。   春雷喘息不过来,他蹲在地上,好一阵子,然后站起来,感到腿脚绵软,连 挪开步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上,爹依旧吃得很少,说胸口和肚子里闷,感觉中午吃的那些米啊菜啊, 还有水果啊什么的,不仅没有消化,反而是发了芽了,生长起来了,开了花了, 结了果了,在肚子里长得满满的。   你有啥闷心的事情么?爹看着春雷,春雷摇摇头。爹说,你别瞒着爹了,你 是爹的娃,啥事能瞒得过去么?春雷笑笑说,真的没啥事,能有啥事呢?爹说, 这几年你在米城,爹没跟你在一起,就老惦念着你,担心着你,爹当然不担心你 变坏,我知道自己的种子能长出啥苗儿来,你就算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爹 是担心你啊,在城市里混,要是饿了咋办呢?这到处都是水泥做的房子水泥做的 路,不比咱们农村里,饿了,去地边掰个玉米,去土里刨根红薯,也能抵挡一下 子,这里没有土地,不长红薯不长玉米,要是你饿了,该吃啥呢?不担心你饿了 吧,又担心你会不会受欺负,这城里不比咱们农村里,咱们农村人走到一起,稍 微一盘个辈分什么的,不是盘出一大堆叔叔来,就是盘出一大堆的姑姑来,亲连 着亲啊,况且都是钻泥的泥鳅,谁会欺负着谁?这城市就不一样了,没个亲也没 个熟,咱们进城,就是等于往鸡群里赶鸭子,皮毛一样,可是叫声不同啊。   春雷强忍着眼泪,深呼吸了一下,说,爹,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吃得好好 的,也没谁欺负啊。   爹笑了,说,我说了,那不是担心嘛。春雷说,爹,你放心吧,我走的时候, 你在村口跟我说,做人只要厚道,实在,本分,就算吃亏,也是拣便宜,我一直 记得呢。爹不好意思起来,说,那哪是我说的,咱们庄稼人信奉的就是那样嘛, 老一辈人的话,做人就像种庄稼,你好好地对土地,土地就会好好对你,种瓜得 瓜,种豆得豆,三分汗水,十分收获嘛,总还是庄稼人拣便宜的。   爹说着说着,话题扯到了阿秀的身上,爹说,那可是个好姑娘,聪明,脑瓜 子好用,嘴巴也甜,就是命苦了些,我看她对你好像有意思。春雷说,你怎么看 出来的,我还不知道呢。爹说,爹当然看得出来,爹是过来人嘛,但是爹不同意 这事,拖累重,她娘身体不好,家里的爹还瘫在床上,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弟妹, 你要娶了她,非把你拖累死不可。春雷笑了,说,爹,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娶人家 了?爹说,还有一点最不好,在医院里医病,没钱你逃什么啊逃,没钱好话有两 句嘛,就溜了,德行不好,这样子的姑娘,不能要。春雷幽幽地说,还不知道她 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9、   早晨起来,春雷就去找了医生,医生不在,护士说医生家里有事,可能要很 晚才得来。春雷问护士,爹的脑子里是不是有瘤子。护士说这个医生才清楚。见 春雷郁郁闷闷的样子,护士安慰说,你爹现在的情况看来起来还是很不错的,但 是对于治病来说,什么状况下都要有一个积极的态度,凡事从最坏的角度去考虑, 到时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春雷点点头,说了句感激的话,就走了。   春雷去了旧家具市场,找到一家回收处理公司,跟他们说了准备将家里的电 器,还有家具什么的,一起处理了。回收处理公司开了个车,春雷领着一起去看 了,然后当场讲好价钱,货款两讫,春雷扔了钥匙走人。   春雷盘算了一下,距离手术那个费用数额已经不远了。春雷想起了张铁匠, 张铁匠是老王沟村最有钱的人,爹跟他聊天的时候说起过这人,说别看他赚钱心 黑,但是做人还是有情有意的,肯帮助人。   春雷打手机,不通,又拨通了他家里的电话,刚报上名字,张铁匠的女人就 哭了,说,春雷啊,我正要找你呢,你救救你叔吧。春雷说,怎么了?张铁匠的 女人说,他被抓起来了。春雷说,为什么啊?张铁匠的女人说,就是那个灌水猪 肉害了他啊,家也被封了,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啊……   春雷挂了电话,去买了条烟,还有点水果,去了米城看守所,要见张铁匠。 等了一会儿,警察说见不着,东西可以转交。   晚上吃饭的时候,春雷跟爹说起了张铁匠被抓的消息。爹叹息说,这就是报 应啊,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猪的,那些猪都是活的,拿一根管子,塞进猪喉咙 里,然后把水吊起来——爹指了指挂在床头的输液瓶——就像这样,把水硬生生 灌进猪肚子里,眼看着猪肚子胀起来,圆滚滚的,撑得猪连气都出不了,死不成 也活不了。咳,作孽啊!春雷说,我去看守所看他了,买了条烟,还有水果,但 是没看着,警察不让,不过把东西转交给他了。爹说,我正要问你这事呢,你办 得好,咱们就得有情有意的。   吃过了饭,春雷正陪着爹说着话,电话响了,是阿秀。   我想见见你。阿秀说,我买了些菜,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   春雷跟爹说,阿秀有事找他。爹说,去吧,估计有什么困难,能帮就帮点。   春雷到的时候,阿秀已经将饭菜做好了。阿秀问春雷,那些事情现在办得怎 么样。春雷没说话。阿秀说,我知道你,心肠一软乎,就自己扛了。春雷说,不 说这些事情了好不好。阿秀叹了口气,说,说不说随你,我只觉得咱们太苦了, 在这里就像长在墙头上的草,没根。春雷没有理会她的话,到处去找酒,最后在 床角边找到了酒瓶,是空的,就说,上次我喝的时候,不是还剩了半瓶么?你喝 了?阿秀说,我喝了,心烦就喝点,苦闷就喝点。春雷起身说,我去买。阿秀说, 不用了,我买的有。说着从旁边的口袋里拿出两瓶“五星烧刀子”,礅在桌子上。 春雷瞪着眼,说,你怎么了?发财了?这差不多一百多块钱一瓶呐!阿秀不说话, 旁若无人地忙碌着。   春雷痴痴地看着阿秀,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悲叹。春雷知道,每年都有很多乡 村里的姑娘进入米城,她们扎着小辫,穿着蓝格子衣裳,先是在小饭馆里帮忙端 菜拖地,在理发店帮忙洗头干什么的,但是等等你再看见她们的时候,她们已经 没有了邻家女子的模样了,她们穿得不俗不雅,大红大绿,嘴唇上抹着红艳艳的 口红,刚舔过血似的,画着粗大的眉毛,涂着厚厚的脂粉,夸张地模仿米城人说 话的腔调……   春雷清了清嗓子,说,其实,你不用那样子的……有很多宝贵的东西,我们 没珍惜,但是,但是……春雷说着说着,感觉自己语无伦次,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了。阿秀直起身子,看着春雷,说,你以为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我到米 城这么久,除了在医院里怕付不起钱带着我娘偷跑了以外,我什么丢脸的事情也 没干过,我,我……我现在还是个黄花姑娘的身子呢——我还是处女!   说着,阿秀的眼泪簌簌掉了下来。春雷慌了神,嗫嚅着说,我没,没那个意 思……   阿秀扯过毛巾,揩了泪水,说,不说了,咱们吃饭吧。春雷说,你不先给你 娘送去?阿秀说,我娘已经吃过了,她不吃了。春雷关切地说,她现在身体怎么 样?阿秀说,很好。   阿秀给春雷斟满了酒,春雷嫌多,说怕醉。阿秀说,一个男人,还怕什么醉 呢,喝醉了好啊,有好多事情都可以不想。阿秀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春雷惊讶地 看着她,阿秀自顾自地端起酒碗,仰脖儿灌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春雷伸出 手,轻轻拍着阿秀的后背,说,阿秀,酒不是这样喝的,不是这样喝的。   阿秀抬起脸,她的脸已经浸泡在泪水里了。阿秀说,春雷哥,我要是有你这 么一个哥该多好啊,啥事就不会让我出头了,我承担不了那么重的责任啊,我累, 春雷哥,我受不了。春雷的眼泪也扑簌簌掉着,说,阿秀,你把我当哥哥吧,没 有什么不得了,再大的苦难,咬咬牙就过去了。阿秀扑在春雷怀里,痛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说,你知不知道,我想把自己卖了!春雷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阿秀抬起脸,看着春雷,说,有人要买我的处,我想好了,我要钱,我要卖给他。 春雷猛然间醒悟了,呆呆地看着阿秀。   那天晚上,春雷记不清楚自己陪着阿秀流了多少眼泪,其实有很多泪水,也 是为自己流淌的,春雷感觉到,自己在米城这么些年,尤其是这些日子,有太多 的事情应该流泪了,应该哭泣了。他们喝了很多酒,然后阿秀脱了衣服,春雷被 一片白光照耀着,一下子就熔化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春雷没看见阿秀,昨天晚上的事情开始浮出脑海,慢慢清 晰起来。春雷慌忙穿上衣服,却发现口袋轻了许多,一摸,里面的钱还只剩下了 一小卷儿。春雷一下子瘫软在了床上,一张纸条轻飘飘地落到他的面前。春雷忙 拿起来,看见上面是阿秀的留言。   阿秀在留言中说,春雷哥,娘已经死了,今天我就带着骨灰回老家,但是回 去又怎么办呢?爹瘫痪在床,弟弟妹妹等着上学。娘死了,但是家不能散,我说 了,我撑不起那个破碎得已经无法再破碎了的家,但是却必须撑下去。所以,只 有求春雷哥的宽恕了。有了这些钱,我的弟弟和妹妹就可以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 的命运,爹就可以像个人样子地活下去。   阿秀还说,春雷哥,我去咨询了很多医生,他们都说如果大叔的病真是那样 子的话,就算手术,活下来的希望也很少,就算能活下来,也不知痒不知疼,连 死了都不如。所以我劝你不要再让大叔在医院里耗下去了,留下的这些钱,你给 大叔买些好吃的,带他去看些好看的,然后让他没有遗憾地离开。   春雷看完纸条,呆若木鸡。   到半晌的时候,春雷才抽抽地缓过气来,他到了医院门口,突然记起没给爹 买吃的,爹还没吃早饭呢。就去买了些鸡蛋牛奶什么的,走到住院部的楼梯口, 看见有人在对面洗衣服,就走过去就着水龙头拿冷水冲了冲头,甩干水,感到脑 子清醒了些。   爹躺在床上,正拿一根小竹签儿挖耳朵,呲牙裂嘴的,很专心。见了春雷, 说怎么样?春雷说没怎么样。爹说,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我觉得,那阿秀还是 不错的,长得也俊俏,你可以琢磨琢磨这事儿,真娶了她,就算她家拖累重,咬 咬牙也就过去了,过日子嘛,要真一帆风顺,倒没意思了。春雷说,爹,你吃东 西吧。爹看了看春雷,说,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发青呢。春雷说,可 能是刚才洗了头吧,冷水激灵的。爹说,你怎么洗冷水头啊?春雷说,方便嘛。 爹拿着牛奶瓶,看着春雷,喝不下去了。   这时候有人叫春雷,说医生找他。春雷答应了声,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去了。   医生告诉春雷,你爹不用开颅手术了,排除他脑部有肿瘤的可能性,而且就 目前看来,他的状况很好,明天再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   春雷看着医生,说,你说什么?医生说,经过会诊和检查,排除你爹脑部有 肿瘤的可能,你爹很好。春雷偏着脑袋看着医生,说,你说我爹的脑子里没有瘤 子?不用开颅手术了?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医生怔怔地看着春雷,说,你这人怎 么了啊?你爹没瘤子还不好么?这是应该高兴的事啊?你怎么啦?春雷的眼泪哗 啦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挥舞着手臂,冲着医生歇斯底里地喊叫道,你现在才跟 我说我爹不用手术了!你都知道我遭遇了什么?我没工作了,被公司裁员了,我 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你知道我是怎么卖的?原来一千块的东西,现在人家三百 块钱都不要!你跟我说我爹的脑子里没瘤子了,呵呵,没瘤子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是怎么被人凌辱的,被人欺负的,被人耍弄的?我拼着不要脸跟人要的钱,我 这么些年辛辛苦苦积攒的钱,现在也被人,被人拿走了,现在你说我爹好好的, 就可以出院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嘛!怎么搞的嘛!   春雷发泄着,引得了很多人前来围观。突然人群发出一阵尖叫,春雷回过头 去,看见爹跟一片落叶似的,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跌倒在地上。   10、   等到爹的骨灰拿到手上,已经是下午了。春雷把爹的还带着余温的骨灰装进 骨灰盒里,然后去买了一个旅行包,把爹的骨灰盒挂在胸口前,紧紧地搂着。   春雷首先去了米城公园,他轻轻拍着胸口上的旅行包,说,爹,这就是米城 公园,对面那棵树,就是咱们村子里也有的白果树,这里的人都叫银杏,其实也 叫公孙树。现在这棵树呢,据说有一千多年的树龄了,也不知道它就那么站在那 里累不累。   春雷接着去了米城广场,他轻轻拍着胸口上的旅行包,说,爹,这里就是米 城广场,很大吧,据说有一千多亩呢,那些绿盈盈的,跟地毯似的,就是草坪, 你肯定要说了,要是种成玉米红薯该多好啊,呵呵。   春雷上了辆出租车,要出租车在米城的大街小巷里转转,开慢点。出租车爽 朗地答应了。春雷摇下车窗玻璃,不时轻轻拍着胸口上的旅行包,说,爹,这里 是米城中银大厦,米城所有的钱都在里面,听说下面还有金库。爹,这里是广电 大楼,这是我当年修建的,里面那些砖啊,水泥浆啊,还掺合的有我的汗水呢。 爹,这是最热闹的米城迎宾大道……   春雷付了钱,前脚一走,就听见那个出租车嘟囔道,娘的,今天怎么拉个神 经病啊!   爹,现在咱们就去火锅一条街,吃火锅鱼,吃了,我就带你去住米城最豪华 的宾馆,就是我当年住的那个,然后呢,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回老王沟村。   没想到这天晚上火锅一条街的生意异常火爆,春雷走了好几家,里面的雅间 都没了,有两家有雅间的,但是听他是两个人,就又说被定了座了。春雷看了看 四周的灿烂的灯光,轻轻拍着胸口上的旅行包,说,爹,外面这么好的灯光,咱 们就在外面吃吧,你看,前面有,他们在街边摆了一溜,既可以吃吃喝喝,还可 以欣赏街景,多好啊。   服务员问几位,春雷说,两位。春雷将怀里的旅行包轻轻搁在身边,然后将 酒斟满杯,端到旅行包旁边,说,爹,喝酒吧。然后给旁边的一只空碗里夹满菜, 边夹边说,爹,吃吧,这是鱼头,吃了对脑子好,对眼睛好。爹,吃吧,这是鱼 的腰部,肉最好,你以前不是说了么,鲢鱼尾,鲤鱼腰,鲫鱼脑壳是个宝,今天 晚上,我把这三样鱼都煮的有,咱们爷俩慢慢吃,慢慢喝,咱们不急……   春雷说着说着,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扑簌簌地滴落着,他最后泣不成声,捂 着脸,嘤嘤哭起来。   但是当春雷抬起头的时候,他呆住了,放在身边的那个旅行包不见了,爹的 骨灰盒不见了,爹不见了……   春雷疯了似的,在火锅一条街上奔跑着,喊叫着,爹,爹。那些吃客们抬起 头来,奇怪地看了看那个抓挠着自己头发,在街上跺足顿首哭喊的人,又埋下头, 继续着吃喝。   春雷不敢离开火锅一条街,他以为会有人把他爹还回来,谁会偷一个骨灰盒 呢?但是到了深夜,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春雷在街上行走着,天上开始下起了淅 淅沥沥的雨,春雷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长着,又缩短着。   我把爹丢了,我把爹丢了。春雷喃喃自语着,茫然地走过火锅一条街,走到 了大道上,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车子从春雷身边滑过去,抛下一句诅咒,找死吗?   我把爹丢了,我把爹丢了。春雷自语着,他跌倒在地上,又踉跄着爬起来, 继续行进着。   路边那些缩着脑袋,蹦蹦跳跳行走的人抻出脖子里,斜了一眼,说,疯子。   我把爹丢了,我把爹丢了啊!我把我爹丢什么地方了啊!春雷向夜空举着双 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前方有刺眼的白光飞驰过来,春雷感觉自己被那光穿透 了,像一只透明的蛾子,他飞了起来,飞上了米城上空,他看见了遥远的老王沟 村,看见了那些郁郁葱葱的庄稼。爹和娘站在门口,笑呵呵地正看着自己。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