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年关(节选)   蒋建伟   腊八   腊八不像腊八的时候,腊八就来了。   走进腊八,就走进了年关。豫东民间的腊八,常常合祭众神,而最撩人心尖 尖的则是,从农家门飘出来的一股股腊味儿,腊鱼,腊肉,等等,宛如唐诗宋词 里的一个个标点符号,挂满了庭院的角角落落。刚踩进门,花炮突然遍地开花, 小孩捂住耳朵,大人佯装怒骂,但掩饰不住满心房的幸福,半上午半下午的,小 孩疯玩也没有一个早晚,谁叫今天赶上腊八!   “吃罢腊八饭,就把年来办。”真正的腊八是从锅台边开始的。尤其临近晌 午,女人一边收拾着一灶屋的锅碗瓢盆,一边连声嘟囔男人说,今天腊月初八了, 可一年三百六十六天的活儿,都好像积攒到老娘的眼皮底下,干到最后还不是穷 到最后?男人的脸皮只微微白了一下,白里还透着红,红得好像跟什么也没有发 生过。女人继续嘟囔说,人要脸,树要皮,没脸没皮你到底想要啥?叫你打狗, 你撵鸡,叫你磕头,你作揖,啥事都不想干,看看人家蒋双喜随便到外边折腾几 下就是钱,可你却窝在家里百事不成,难道要等到鸡扎牙(指长牙——作者注) 狗嬎蛋,骡子生马那一天?男人被女人逼急了,方才慢吞吞地说,我听着哩,听 着哩。女人说,听听听,我看你的脸皮比长城的墙还厚,我都说了千百遍了,你 咋恁没耳性呢?男人干脆停下手中的活儿,拍拍屁股要走,女人拦住说,真是穷 窝囊,好好好,我不说你了。虽然嘴上不说了,可心里的气全部发泄到了手上, 弄得东西叮叮当当乱响,男人听烦了就走了。女人在后头喊,要走,就走远点, 永远别再进这个家,看家里乱得跟猪窝似的,谁去收拾?   喊声吸引了正在疯玩的小孩,进屋便问,猪窝咋了?猪窝里照样可以生出一 群小猪娃,小猪娃照样也过腊八,所以娘你也是猪。女人问,尿罐尿壶,谁说我 是猪?小孩说,你刚才说的,咱家像猪窝,那么咱们不是猪是啥?女人的气噎在 喉咙里,半天不说话,末了搬来一捆干树根,斧子一扔说,这是你爹没干完的活 儿,接着干吧。干到一半,小孩鼻子尖,老远就闻见了邻人的饭香,香味勾人, 手脚不知不觉慢了许多,女人说,那香是粥香,家家都做,你俩别急,老娘这就 做。尿罐问,娘,你闻闻人家的腊八粥味儿,是不是咸的?尿壶反驳道,不对不 对,那味一定是甜的。女人用筷子狠狠敲着锅盖子说,不管是咸的甜的,我都闻 不见,咱仨又没有在现场品尝?好了,粥味还按去年的老习惯,咸!   女人手脚麻利,下锅时全由着自己的个性习惯。待添了半锅水后,女人开始 淘淘大米,淘淘小米,抓把玉米糁儿,舀瓢黄绿豆儿,择几根葱儿,剐几块姜儿, 薅几棵蒜苗儿,捡几馍筐菠菜叶儿,然后萝卜白菜,细粉海带,油盐酱醋,纷纷 上阵。约摸数十分钟,锅内咕咕嘟嘟直响,锅盖上空乱冒白烟儿,女人耳贴锅台, 听之再三,说,好像才七成熟,再滚滚!蒋尿罐用烧火棍敲着锅台门子说,原来 你还叫我烧呀?锅里的水熬干了咋办?女人说,李白同志说“只要功夫深,铁杵 磨成针”,腊八粥越熬越出味儿。过了一会,锅里熬得实在没了动静,小孩撅着 小嘴说,还熬不熬?女人说,再添两把火吧。小孩气得“腾”一下站起来,扔了 火棍,双双往外走。女人颇为侥幸地说,你们不烧锅我来烧,等会儿掀锅吃饭时, 这锅的粥熬得可香啊,这锅边上的锅焦儿可黄啊,你俩要是走了,这所有的东西 恁可吃不到嘴里啊!尿罐尿壶停了脚步,想了想,又回到锅台门口前,夺过女人 手里的火棍,继续烧锅。女人自言自语道,我早就说过,无论干啥事儿,都要讲 究一个有头有尾,自始至终,这三十六拜都拜了,哪还在乎什么二十四拜呢?   掀锅时刻最热闹,大人小孩欢喜得如同过年一样。女人用大碗,小孩用小碗, 三人显得饥不择食,三筷头子下来,碗底已朝天,为求不浪费,干脆用嘴舔,舔 了一遍,再盛一碗,尽管粥里没有放肉,但比起平日清汤寡水惯了的人来说,比 吃肉还要香上百倍。吃了两碗半,锅里还剩下一点点东西,女人说,都别吃了, 尿罐你快去把你爹找回来吃饭,尿壶你留下来洗筷子刷碗。小孩各自拿胳膊擦擦 嘴,然后贪婪地回味几下,还嫌不过瘾,无奈女人军令如山倒,小孩必须绝对服 从。但服从归服从,小孩干活还是不分工,一块洗刷,一块找爹,急得女人直骂, 尿罐尿壶你俩的脾气就是“肉”(指动作太慢——作者注),这一点真仿你爹!   出了门,很随便,小孩点香放炮,边玩边找,找了大半下午,才找到村西的 蒋双喜家。蒋双喜昨天刚从云南卖毛笔回来,赚了几百块钱,正同男人喝着闲酒, 大声划拳,菜早凉透,醉有七八。蒋尿罐说,爹,我娘叫你回家吃饭,你回去不 回去?男人假装没听见。蒋双喜却答道,啥呀,你叫我爹?我不是你爹。蒋尿壶 说,我爹要是大郎猪(指公猪——作者注),你是大郎猪吗?这一次,蒋双喜的 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难看,男人也气得暴跳如雷,掂了板凳,撵着就打。顿时撵 的撵,躲的躲,醉汉撵得滑稽可笑,小孩躲得机智巧妙,慌乱中,蒋双喜逮住了 刚进屋端菜的宝贝儿子蒋娃蛋,伙同男人将其摁倒,乒乒乓乓,一通乱打,直到 小孩哭爹喊娘才鸣金收兵。紧接下来,蒋双喜从西屋旮旯里搬出一坛酒,高粱自 酿,泥封三年,两人开怀畅饮,饮到不能再饮的时候,双双赞道,日他娘的,好 酒哇!而后,醉汉好像傻子一般,不知所以,倒头便睡。   见大人死死醉去,八岁的蒋娃蛋拤着蒋双喜,拖到大床边,然后用绳将醉汉 拴到床腿上,抓起一根扫帚把就打,嘴里骂的只有三句话:蒋双喜你个龟孙现在 咋不兴了?蒋双喜你别喝了一点猫尿就不知道王二哥贵姓?蒋双喜我叫你喝了酒 还打我和我娘不打?……问是瞎问,打是瞎打,醉汉压根儿不知道疼,好像死猪 似的,任你发泄,尿罐尿壶也学着打,只不过打的是男人,手下只用了一半的劲 儿,小孩打了一阵子,就笑,笑了一阵子,就打,等到笑够打够,干脆抬了男人 的四脚,从村西到村东,浑身冒汗,走走停停。最后,小孩终于将死猪般的男人 抬到自家门口,“扑哧”一笑,相视叹道,咱爹真“沉”(指重——作者注)啊!   女人看到男人的熊样儿,见怪不怪,倒是很关心男人醉酒的整个经过,尤其 是小孩们的实况转播。小孩说,蒋双喜打他儿子了,他儿子蒋娃蛋反过来又打他 爹了,正好两够本!女人笑着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可儿子打老子就不兴。 小孩问,咋不兴呀?女人说,你们俩想想,你爹不管咋说把你养活这么大了,没 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总不会恩将仇报吧?小孩似懂非懂,并且飞快地跑进灶屋, 给男人烧了一瓶开水,意思是报恩了。小孩说,这次我们就放过爹一马,倘若还 有下次,我们一定会新帐老帐一块算!   就这样,一家三口围绕男人喝酒的话题讨论很久,后来吃饭睡觉,吹灯上床。 在这中间,男人呕吐了几次,小花猫叫了几次,然而后来再也没有叫过,可能是 误食了男人酒后的秽物,秽物里含有蒋双喜家自酿的高粱酒,也醉了。后来的后 来,蒋尿罐说起了梦话,他说娘啊,你别吵我爹了好不好?要不是今天你吵他, 他咋会到蒋双喜家喝闷酒呢?你明天要是还吵他,我和蒋尿壶也把你拴到床腿上, 像蒋娃蛋打他爹一样打你!   天地醉了,夜也醉了,好像小孩一样,响起轻微的翕动声,说着许多梦话……   腊月二十三   农家人慌年,慌在腊月二十三,人人赶早集,家家买“老灶爷像”,早去早 回,不慌不忙,赶到晌午,集还未散。老年人乱感慨,过年的日子短得就像一张 老叫驴脸(指公驴——作者注),一蹦子(方言,指跑上一段路——作者注)就 能跑到头了,都慌啥慌?小孩严重抗议说,过一年长一岁,你们怕死我可不怕死, 要知道,我们想过年已想了三百五十八天!   二十三“祭灶”,“祭”就是“敬”,敬神有神在,神在我心中;“灶”就 是“老灶爷”,一年四季贴在灶屋的锅台上方,是“老天爷”派往下界的“灶 君”,常常“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男人 从八里之外的范集集上买了像,再把像贴在老地方,各在像的左右插香点香,然 后率众磕了三个头,方才如释重负。女人说,孩他爹你咋坐那儿了?去去去,桌 呀柜呀的都该擦擦了,堂屋灶屋都该美容了,烟筒该清了,柴禾该劈了,麦该淘 了,面该磨了,缸该搬了,茓该挪了,就知道跟蒋双喜腊八喝酒怪得发,可得发 以后照样还得过你的鳖日子不是?女人还说,我先到灶屋和红薯面,蘸麻糖儿, 炸麻叶子,炒麨面,如果这些活儿不够你干的,你再到东边杂房里练练少林拳! 男人羞成怒,憋红脸骂道,你要是嫌嘴痒,就到南墙跟子上头操操(指来回磨擦 ——作者注),实话跟你说,这些活儿我三天也干不完!   干不完也得干,他不干才稀罕呢。男人脱去外衣,赤膊挽袖,系上长竹竿, 加长扫帚把,小孩打下手(指帮手——作者注),听从男人指挥,灶屋堂屋,逐 间美容。屋子有五六间,挂满了灰不揪,将滴未滴,将落未落,一帚下去,遍地 乌云,二帚下去,云卷头顶,三帚下去,爷仨都变成了非洲的黑人。见男人还想 扫,小孩抢了扫帚说,别扫了别扫了,呛死我咋办?男人说,恁先别急,还有这 最后半间屋子,咱们再憋五分钟的气。扫毕,爷仨憋气出屋,以嘴代鼻,连呼歇 带喘,女人看得笑弯了腰,半天才说,我还以为这是哪国的贵宾?原来是三个黑 人访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男人说,我们就是再黑,还是咱蒋寨村的人,不 像你,是外来的。尿罐说,我们如果变成夏天里的黑苍蝇,你还热烈欢迎不?尿 壶说,假如我们真变成了苍蝇,她不欢迎也得欢迎。女人笑着狡辩说,变苍蝇多 臭啊!要变就成三只小蜜蜂,采花粉、酿新蜜最光荣。   相比之下,女人的活儿最轻最闲,烧锅蒸红薯,剥薯皮和面,和了又和,擀 了又擀,擀成十几个大大的荷叶儿,搭绳晾晒,晒到半干,收屋摊案板,匀匀的, 圆圆的,紧刀口,慢功夫,横七竖八,长短有度。纵观其气势,或大或小,或稀 或稠,大得比大海还大,小得比针尖还小,稀得比胡子还稀,稠得比树叶还稠, 片刻间,准麻叶子好像落叶般堆满了案板。女人更加得意了,烧响油锅,下了麻 叶子,一锅一锅,炸个没完没了。等麻叶子稍稍晾上三四分钟,仔细品尝,那滋 味满嘴是麻,满嘴是酥,满嘴是香,满嘴是甜。接着,女人另锅热炒生面粉,纹 火待候,待生面粉炒熟后,香味从天而降,不缺不过,不胡不焦,正是时候。女 人端了红盆,放了滚水,化了麻糖,撒了芝麻,掺上麨面细细地和呀和,和上九 九八十一遍,抓起糖饼子撂在案板上,擀薄,切长,拧花,摁扁,足足蘸了一大 簸箕麻糖。见此情形,男人学小孩,小孩学恶狼,三口两口,吃得慌张,左顾右 盼,连掖带藏,末了,麻糖只剩下半簸箕。女人说,你们都别吃了,留着过年走 亲戚时回礼,吃完了上哪弄呢?男人说,不叫吃就不吃,谁稀罕嗳。尿罐尿壶走 快点,咱爷仨上堂屋贴年画、挂中堂!   来年是闰年,年是丰收年,年画、中堂更传统,加到一块,一共三块八毛钱。 爷仨和了糨子,拿了锤丁,搬了板凳,踩了条几(指长条供桌——作者注),撕 了旧画,扫了灰墙,墙上钉丁,挂上中堂,中堂是《寿星献桃图》。但观其图, 青青草地上,老寿星左手拄杖,杖梢挂一酒葫芦,右手献桃,桃是五月仙,春风 满面。老寿星的背后呢,群山滴翠,百花娇妍,红日东升,白鹤翩飞,鹿吻小溪, 雾压青松。中堂另配二联,上联是“神州大地普天同庆”,下联是“江山万里处 处逢春”。年画有四张,贴在中堂左右,一张是《三英战吕布》,一张是《铁道 游击队》,一张是《黛玉葬花》,一张是《摩登女郎》。最后,墙边边上还有两 处空白,大人说,正好还有空,这里就专贴你俩今年刚得的“奖状”。结果,小 学三年级的蒋尿罐两张,二年级的蒋尿壶一张。   干完这一切,已经一点多,女人这才慌着做饭。正在这时,蒋娃蛋来叫,说 他爹叫男人喝酒呢。女人说,孩他爹咱不去,就是“茅台”也不去!小孩说,啥 “茅台”呀?是猫尿。男人的嘴张了几张,终未说出来。蒋娃蛋走后,女人一时 忘掉了男人刚才的种种劳功与辛苦,开始尽情数落男人说,你是猪改不了打腻、 狗改不了吃屎啊。你知不知道,腊八那天,你喝得跟傻屌似的,是谁把你抬回家 的?你知道你儿子想怎么怎么你吗?男人的嘴憋得死死的,似听非听的样子。女 人说,实话对你说吧,那天就是刚才那小子打了蒋双喜,他还把他自己的亲爹拴 到床腿上打呢。你知道咋回事吗?你想想,到底丢人不丢人?男人“噢”了几声, 除了惊奇之外,其它什么表情都没有。然后,女人继续重播男人的腊八醉酒,小 孩也时不时地进行插播,不过不是广告,而是故事的具体细节,男人越听越气, 越气越恼,然而理屈词穷,除了恼还是恼。女人不依不饶,说出来的话好像一把 盐,全部撒在男人的伤口上。撒到得意处,女人踱到屋外继续撒,不料飞来一只 鸟儿,从天上屙下来一脬屎,热哄哄的,全部屙到女人的头上。男人“扑哧”一 下笑了,在心中暗谢那鸟儿替自己报了仇。女人边擦边骂,这是哪儿来的野鸟, 屙的屎咋恁臭?小孩说,恐怕它的屎还很热吧?我看至少也有三十六点五度。女 人说,混帐东西,有你们这样说恁娘的吗?   吃晌午饭期间,蒋娃蛋又过来叫了几声,女人的唠叨又响了几次,男人一直 没有去。到了饭后,喝得醉熏熏的蒋双喜闯进院子,指名道姓要男人陪酒,他说 只有男人才能跟他打平手。女人大声说,孩他爹戒酒了,不信你打听打听?蒋双 喜说,他戒酒我咋不知道?你骗谁呀?难道躲过了初一,就躲过十五了吗?女人 没办法,心就急,结果一下子急出了灵感,买瓶好酒,袖子一扁(指挽--作者注), 桌子一摆,弄两个小菜,让男人跟蒋双喜喝个痛快。喝到半瓶的时候,女人为怕 蒋双喜在她家里耍酒疯,临时找了一个空酒瓶子,让小孩全部尿进了尿,然后真 假替换。刚刚喝了一杯,蒋双喜就瞅着那瓶“酒”犯嘀咕,怀疑有假,还有点臊 气。男人对女人的计心领神会,用舌头轻轻一舔酒杯,而后很夸张地咧咧嘴巴, 连说不假,反倒埋怨是他的舌头有毛病了。一听说是真酒,蒋双喜也不敢尽兴了, 喝得相当保守,但还是醉了。醉过以后,他不让男人搀扶,一个劲儿地慷慨陈词 说,“酒是龟孙,越喝越晕”,我儿子他就是一个龟孙,腊八那天,他把我,我, 拴到床腿上打,打啊……他自己打他亲爹啊……说着说着,蒋双喜泪如雨下,忘 乎所以,听得大人小孩也泪如雨下,最后大雨滂沱。   雨过天晴,晴到天黑。突然有人敲门大喊,蒋尿罐家,送信的给你们送信来 了!女人应声出门,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尾巴。到了胡同口,送信的问,有章吗? 女人答,有,寄的是啥东西呀?送信的说,钱,四十块。女人问,从哪儿寄的? 送信的说,甘肃省。女人收了章,领了钱,非常激动,逢人便说,尿罐尿壶他大 姨从甘肃寄压岁钱来了,尿罐尿壶他大姨从甘肃寄压岁钱来了,尿罐尿壶他大姨 从甘肃寄压岁钱来了。尿罐姊们四个,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每年每年, 甘肃她姨都会准时寄来四十块钱,一人十块,算是压岁钱。回到家里,女人把四 十块钱数了又数,捂了又捂,装了又装,看了又看,最后狠狠抽出一张递给男人 说,孩他爹,反正也该过年了,你去到蒋桥集上割二斤半猪肉,让孩子们解解馋! 话音未落地,小孩乐翻天,大叫,娘万岁。女人说,我不是万岁,你们大姨才是 万岁呢,没有她从甘肃寄来的钱,咋能给你们压岁,你们连空气都吃不上!   买回了肉,女人拿眼睛问问男人,男人拿眼睛问问小孩,小孩再拿眼睛问问 女人,意思是怎么个吃法,是切是剁?是炖是炒?是煸是腌?是煮是熬(指水煮 --作者注)?关键时刻,还是男人拿了意见,炒。一来刀口松,二来解馋快,三 来肉质鲜,四来能管饱。炒肉并不难,做法老一套,是肉最好肥,出香又出块, 块要大块,脸(指大块肥肉--作者注)要大脸,小锅旺火,随便一不拉(指用锅 铲子来回在锅里翻动--作者注),肉就炒好了。吃饭的时候,饭桌前边空出了两 把椅子,饭桌上的多出了两套碗筷,大人清清嗓子说,今天“祭灶”,也算是咱 老百姓的小节气,我们特意请甘肃恁大姨、姨夫来咱们家过年,尝一尝咱们家的 肉。尿罐尿壶他大姨、他姨夫,请你们在遥远的甘肃省先动筷吧,趁热叼吧,吃 吧,别等凉了……   这顿饭,大人吃得心里很沉重,小孩吃得心里很可笑,可笑他(她)大姨、 姨夫的筷子咋恁长,能伸出几千里地远。由于吃得慌张,大姐蒋秀梅呛得乱打饱 咯儿,二姐蒋喜梅撑得乱放臭屁儿,一家人说说笑笑,三四碗肉已经所剩无几。   腊月二十四   “月麻麻儿,/ 水花花儿,/ 新媳妇的裤腰带,/   脖子里挂。”童谣至深,入境入梦,吟唱之余,白白的天光便从窗外闪进一 道缝儿。村中“三响炮”早早响破了天,喜庆的大喇叭唱得正欢。隔了墙头,有 人高喊:“德忠大哥,老谷嫂子,今儿是蒋排球的大喜日子,恁俩快去帮忙呀!” 男人女人慌乱着开了门,然后瞅着来人嘿嘿直笑,都说,今儿腊月二十四了?你 瞧我这记性!三人接着抬脚要走,秀梅尿罐说,俺爹俺娘恁别走,我们也去。大 人们相视一笑说,反正是喜事,咱家又跟排球家亲哩很,你们就过去打打杂儿, 凑个热闹也好!   蒋排球的家,住在村东,这时候早已张灯结彩,人来客往,枪锣响器(指豫 东民间的唢呐——作者注),热闹非凡。你别看蒋排球这小子,学没上过几天, 瞎字皮也不识几个,但他从小就是个生意精,卖菜算账从来不用算盘,只要你报 上个斤斤两两,他五根手指头一开会,立马就能算出几块几毛,几分几厘,比电 子计算机还准。其爹蒋得住,生于一九四八年,从小家里穷得连堂屋都盖不起, 其爷爷一恼,就给儿子起了一个全家人梦寐已久的名字,意思是盼望儿子将来能 够出人头地,能够有钱盖楼,到将来他娘的不叫住也非得住。后来儿子也算争气, 先卖烧饼后卖菜,小生意几乎干了一遍,总算有了钱盖了房,不过不是楼,而是 四间“大出厦”瓦房,余下的就如数存进银行,作为自家培养下一代的教育基金, 不想如意算盘打错了籽儿,排球一看书就头疼,一看见学校的老师就犯困,无奈 之余,只好随他了。蒋排球便早早子承父业,人鬼精鬼精,干活眼里出气,见啥 人说啥话,你硬他软,你软他甜,嘴甜似蜜,善解人意,加上一张小白脸很讨人 喜欢,尤其是那些大闺女小媳妇,每每蒋排球出摊卖菜,三里五村的,都往摊前 围,小伙子更是不慌不忙,百里挑一,东拉西扯,眉来眼去,三言两语,暖了心 底,“啪”,两个人就黏乎上了。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集头集尾, 陌上村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等到蒋排球只坏一点点的时候,大闺女刘翠花 一下子发生了质的变化,虽然人还没有“转正”,然而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世昌 爷说,这叫“不买票先进场,免费看电影”。女人都说,不不不,应该叫“母狗 不浪,牙狗不上”。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女方家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天天派人 来催,想让闺女早点过门,惟恐排球花心不断,另寻新欢,误了刘翠花的一生。 蒋得住最终经不起缠,临时找了老李做媒,下礼赶在十一月初五,结婚定在腊月 的今天,急得很。媒婆李喜滋滋地说,刚开始男追女,到最后女追男,蒋排球你 咋恁沉不住气?如果再等他个一年半载的,你肯定能免费当爹。小伙子屁几几地 说,俺咋会恁赖呢?俺咋会呢?   九点出头,主持婚礼大典的世昌爷依照习俗,派两个大人抬了一个礼盒子, 掂了一只红毛老公鸡,盒内四层礼,一样酥果儿,一样小麦面,一样猪肉二十斤, 一样细粉三斤三,前往东刘庄的新娘家下重礼。古时候雁多易得,娶亲时男家携 公雁迎亲至女家,女家以母雁随嫁,暗喻“夫妻不二,白头偕老”,如今雁缺难 得,自然掂鸡了,也有人这样打比方:去时“凤”求“凰”,回时“凰”求 “凤”。十点近尾,鞭炮如雨,铺天盖地,人头攒动,响器齐鸣,新媳妇到家了。 进村时刻,嫁妆在前,花轿在后,排成了串长长的送亲队伍。队伍的最前头,是 若干件散发着浓浓漆香的新嫁妆,嫁妆是豫东著名的“五件头”,也就是大柜小 柜,圆桌方桌,椅子皮箱,银盆烟袋,外加一辆明晃晃的“永久”牌自行车。而 抬嫁妆的人呢,一个个歪着脖子,斜乜着肩,浑身热气,鼻尖沁汗,蒋寨的人都 笑着说,快看呐快看,来了一群歪脖子客(人)!接着进村的,是一班吹吹打打 的民间艺人,或器或笙,或吹或捧,唇咬簧片,气走丹田,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碰见欢快的二八板的紧要关头,老艺人可以两分钟不换气,脸憋得好像谁刚刚搦 过他的脖子,红得没法说。紧跟其后的是一个扛红毡的,也就是新郎官蒋排球的 大大爷,去年刚当的大队书记,个子不高,四十出头,辈分最长,名望最高,走 路过桥,拐弯抹角,胳膊扬毡,放串鞭炮,红毡辟邪,喜字当头,算是给一路上 的神神鬼鬼们打招呼了。扛毡人后头就是花轿,轿身彩绘,彩带飘飘,轿顶插得 花,有人也有马,人是文武百官,马色红白黑蓝。轿前左右紧随两个童男,意为 “压轿人”,一个八岁八,一个九岁半,两人都是刘翠花的娘家侄儿。女人指着 他俩说,蒋排球是他们的姑父。尿罐问,我们跟蒋排球一辈儿,那么,他俩该喊 我们什么呀?女人说,也该喊姑父。一听这句话,尿罐尿壶一下来了精神,朝着 花轿的方向喊,哎哎哎,那两个小孩,快叫我们一声“姑父”!村人一听,个个 笑得肚子疼。   花轿走到蒋排球家大门口时,小孩点燃了一树的鞭炮,于是突然间,炮花纷 纷扬扬,飘了一院,每一瓣都大写着一个“喜”字。落轿之际,主家要给两个压 轿人封礼钱,否则不让新媳妇出轿落地,一次封两块钱,两童男摇头嫌少,二次 封五块钱,童男们犹豫不决,等到三次封八块钱时,童男早一把夺过去。接下来, 从主家院里跑出来四个小孩,尿罐尿壶,国庆旺林,挑着犁铧儿,打着麻秸火把, 端着老陈醋,围着花轿跑了三五圈儿,其目的是为了防止新媳妇下轿时激动过度, 一时出现什么低血糖高血压,熏醋止晕,驱鬼辟邪。。随后,又从院中跑出四个 小闺女,大都十二三岁,正值狗屁不懂的年龄,径自撩了轿帘儿,拽出刘翠花, 其中一个乘其不备,将涂在手指上的红胭脂搽了新媳妇一脸,刘翠花恼羞成怒, 早忘了矜持,撵上就打,不想显了高高隆起的腹部,闪住了腰,只见她脸色苍白, 牙一咬,眼一闭,疼得半天没说话,只好让她们搀了,一步一步往院里挪。   午时一刻,六十多岁的世昌爷宣布:“蒋排球的婚礼大典开始!”一时间, 枪锣响器,鞭炮侍候,群头攒动,热闹无比。有人捧了斗儿,扔了小馍花生,撒 了糖块红枣,其中还有一分二分的硬币,一看有钱,小孩疯抢。世昌爷高喊: “蒋排球,刘翠花,一拜老天爷,二拜老地爷,两口子对拜,滚回洞房!”众人 一听世昌爷临时纂改了词,即兴把“共入洞房”改成了“滚回洞房”,纷纷浪笑 不止。入洞房,换衣裳,换了衣裳,叩喜头。有人早摆了一长条板凳,摊了叩席, 设了“内柜桌”(指专门接受新人至亲长辈的贺礼钱的桌子——作者注),一切 准备就绪。新人叩头之前,由蒋得住夫妻俩先跟排球的爷奶叩头道喜,感谢二老 的养育之恩,使我蒋得住如今续了香火,添了一口,礼成,新人叩喜头仪式才算 正式开始。本着“先主后宾”的原则,世昌爷先让蒋姓本家长辈受头,也就是新 郎的爹娘、爷奶、叔伯三代;后是外村外姓的直系亲戚里的长辈,譬如新郎的爷 奶同辈、姑舅姨亲、表叔表大爷。待叩第二部分喜头的时候,世昌爷似乎比第一 部分时更有精神了,大喊道:“小石营村的他二姑、二姑父,十八年来没少替蒋 排球的事操心,前来——”众人一听,掩嘴乱笑。原来,“前”和“钱”谐音双 关,“前来”也就是“钱来”,意思是让两人赶快把礼钱交上来。世昌爷一板面 孔又喊:“二十块!”两声喊对比起来,一声抑,一声扬,一声短,一声长,一 声阴,一声阳,一声白,一声唱,恰似一个有机的整体,缺一不可。当新人叩完 最后一个喜头后,世昌爷横眼一扫看客,问,还有哪个庄的长辈,没有喊到的没 有?没有来到的没有?如果没有,礼成!   由于来客较多,主家只得分前、后两院摆席待客,前院坐本村道喜的老少爷 们,后院坐东刘庄的送亲人。席是大席,总共十九桌,席面(指桌上的饭菜—— 作者注)真不赖,必是“小八八”,分别是三款菜三清桌,甜咸辣酸齐上。待首 款的甜菜摆满桌面后,世昌爷前院站定,两手举了红布,胸前一扬说:“诸位新 友,费礼受风,薄酒素菜,不成敬意,主吉人敬盅,三鞠躬——”主吉人是对蒋 得住的尊称。众人一笑,齐声说道,免了免了,都在一个村里混,谁不认识谁呀! 而后,世昌爷来到后院,追随其后的“主吉人”换成了“新贵人”,“新贵人” 是指蒋排球,其目的是想让东刘庄的人认识一下他们的新姑爷。接着,世昌爷又 重复了刚才的一番话,并一脸虔诚地让蒋排球三鞠躬,自然,这些送亲人都知道 这是主家有意献上的假殷勤,纷纷起身拦道,都礼到了,你们该忙就忙去吧。闻 听此言,世昌爷暗自感叹东刘庄的人知书达理,不歪纠胡缠,大手一挥道:“礼 毕退位,上热壶——”酒过数巡,菜过二款,众人喝得正酣时,世昌爷前来劝安 盅酒:“得住令郎完婚,恭请诸位嘉宾,感谢费心费礼,主人鞠躬谢意(后蒋得 住三鞠躬)。喜烟吸了不牙疼,喜酒喝了不头晕,能喝一斤,不喝八两,能喝八 两,不喝半斤,每人四盅不能少,人多可以找代表。前院的老少爷们,喜酒放量 喝啊……”一刹那间,果真是桌桌不剩,盅盅都满,每人四盅,连唬带骗。劝到 后院时,刘翠花的二叔嫌蒋得住倒的酒太满,连端都没办法端,一时性急,眼看 想吵架,蒋得住自知对方在有意刁难自己,慌忙装笑赔不是,世昌爷却说,酒满 敬人,俗话说“酒七茶八”,你到底懂不懂?对方自知理亏,但又不服输,装赖 道,不懂就是不懂,我难道还会装懂吗?可俗语又说了,“三里不同俗,十里改 规矩”,这话你们总该听说过吧,更何况东刘庄离蒋寨没有五里路远吗?世昌爷 道,远近都一样,你懂个屁,你今年才多大?老子上学时,你小子还在恁娘肚子 里哭呢!斗到末了,谁也斗不过谁,世昌爷和蒋得住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干脆 不理翠花二叔,径自回前院去了。紧接下来,打杂的散了喜馍,上了鸡蛋汤,汤 是老汤,蛋是滚蛋,吃馍叨菜,喝汤狂咽,一时间酒足饭饱,正当众人即将滚蛋 的时候,世昌爷领了主吉人问过前院,又朗声问后院:“今儿蒋排球的席面是少 酒无菜,条件有限,招待不周,多多包涵,不知东刘庄的客吃好没有?”众客纷 纷答道,都吃好了,都吃好了。桌空人散,饭后小坐,世昌爷陪东刘庄的客在前 院堂屋闲聊。而东间里屋呢,一群女人正在慌着给众客封小礼。这小礼共分有两 大部分:一是送客的四个女客,每人一个红丝兜儿,兜内装有糖块瓜子花生,外 封五块钱;二是众男客,每人一块白手绢,白手绢包有两个白蒸馍,外封两块钱。 封礼送客走,但没走出几步,女人们方才想起忘了向刘翠花的弟弟刘抗洪要大柜 小柜上的那串钥匙了,慌忙撵上,问刘抗洪走了没有?众客撒谎道,走了。结果 还是媒婆李眼“尖”(指仔细——作者注),三下两下就从人堆里拽出了刘抗洪, 封了两次礼钱,总共给了刘抗洪十块钱,一串金灿灿的钥匙才算讨到手里。回屋 开柜一看,柜内除了装有一些新衣裳被单之类,再就是翠花娘昨晚烙好的十几个 芝麻焦馍,女人刚说了声这东西可好吃哩,便有一大群闹洞房的小伙子围上去, “嗷嗷嗷”乱叫着抢了个精光。   是夜,洞房花烛,人声沸腾。而在洞房的门口,蒋排球则用身子堵了个严严 实实,不让本村同龄好友们跟新媳妇乱,害怕动了刘翠花的胎气。蒋令旗气得直 哼哼,大声嚷嚷道,让俺乱乱有啥呀?也不耽误刘翠花明年生小孩,排球老哥你 快闪开,让俺看看俺嫂子!女人一听笑歪了嘴,骂道,蒋令旗你知不知道赖,你 比蒋排球还长一辈哩,你咋会叫刘翠花叫嫂子哩呢?蒋令旗却振振有词说,“结 婚三天不论辈”,也就是说今儿只论年龄大小,可以随便乱,因为俺比蒋排球小 一岁,不喊他“哥”喊啥?蒋排球强忍住笑说,不管你的嘴再刁,办法想得再妙, 瞎话编得比鳖蛋还圆,我就是不让你过去!后来来了一批男男女女,也有人欲进 去看看新媳妇,但用遍了千方百计,条条不顶用,无奈之极,悻悻而归。九点多 钟的时候,女人领着蒋尿罐走进堂屋,对蒋排球柔声细语说,让我们进屋瞧瞧新 媳妇吧!蒋排球说,不行,你们进去干啥?女人说,小尿罐的大牙掉了一粒,成 了豁牙子,我想让她花嫂子摸摸。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不假,女人特意让蒋尿罐 张大嘴巴,让新郎官看个究竟。果然,蒋尿罐正是“八岁八,掉狗牙”的年龄, 刚在腊月初十掉了牙,时常被人家笑话。后来听说让新媳妇一摸准好,立马会长 出一粒新牙,母子俩高兴万分,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两个人进了洞房,只见 室里烛光很红,忽忽闪闪不定,新媳妇坐在床边,低垂粉颈,脸色不正,皮肤浮 肿,胸脯一起一伏,似乎正在小睡,其模样一点也不好看。接下来,女人便打断 了刘翠花的好梦,把蒋尿罐掉狗牙的故事详细描述一番,然后又极其迷信地看着 刘翠花,好像新媳妇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活菩萨。刘翠花迟疑着问,老谷婶子,我 的手,真有那么神吗?母子无比信赖地点点头,多余的话什么也没有说。约摸半 晌,刘翠花的眼睛温柔得好像一条河,一缕一缕,流了蒋尿罐一身,也就在不知 不觉中,新媳妇的手伸进了小孩的嘴里,酥酥的,麻麻的,香香的,甜甜的, “咝”,只一下,倏然滑进无际心境之中。回家的路上,蒋尿罐还在一遍遍回味 着那香,肯定是迷人的葵花香气,肯定是,肯定。   夜更黑了,除了黑之外,还有蒋排球家窗棂上纸糊的大双喜字的那一点红, 还有无数颗贴在窗棂上的黑黑的小圆点,挤挤扛扛,聚聚散散,压低嗓子,嗤嗤 乱笑,那是一些偷听新婚之夜动静的村中小伙。“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想象 着刘翠花尖翘翘的乳房、肥嘟嘟的屁股,想象着刘翠花的媚眼放电、腰粗如桶, 说不定明天的街头巷尾,准会有谁在现场直播蒋排球的此刻呢。   刘翠花生出小宝宝了,蒋尿罐的大牙又生出来了,满院的葵花香气迷人…… 小孩又做开了乱七八糟的破梦,梦里的细节好像跟真的一样。他后来甚至想,如 果哪个小伙伴想要的话,他还可以把梦多复印几张,送给他们。   腊月二十五   新婚三天,请客谢媒,这是豫东平原的习俗。   蒋排球家偏要破这个例,硬把谢媒的日子整整提前了一天,排球爹还向外边 解释说,如今党和政府提倡“新事新办,贵在节俭”,我们家就先给大家带个头, 再说二十五也是一个“好”(指豫东民间的吉利日子——作者注),离过年没有 几天了,谁家不忙呀?众人听了直撇嘴,暗骂蒋得住太“尖”,一分钱能掰成八 瓣使唤,昨天刚操办完儿子的婚礼大典,今天就慌着谢媒,还不是想借昨天的酒 渣菜底耍排场,省上天了,这一点,就是瞎子也会看出来!但骂归骂,谢媒的小 席如期筹备,只不过席是上席,一摆四桌,烟是“白鹅”,酒是“张弓”,菜是 精选料,汤是老汤型。待一切就绪,世昌爷率众人走出门去,准备到村口接客。   女方家来人,四辈人为客:翠花的爷辈、翠花的爹叔伯辈、翠花的兄弟堂兄 弟辈、翠花的晚侄辈,一共十六人,个个新衣打扮。村口迎客之际,世昌爷拱手 说道:“贵宾驾临,一路风尘,少接远迎,望讫恕罪。顶堂礼三揖大躬——”接 着,主吉人(即新郎的父亲蒋得住——作者注)上前作揖。刘翠花的二叔挺身应 道:“南京到北京,河南礼最轻,礼轻罪不大,何必多拉呱(指说费话——作者 注)!”世昌爷本想按照古礼仪先跟家人客套一番呢,不料对方竟以新礼仪作答, 弄得自己一时接不上话,下不了台,在众人面前出丑,于是干脆说:“我这里事 务忙,请你到一边歇着去!”其言下之意是我说不过你,你这回就饶了我吧。翠 花二叔呢,也不客气,见好就收,领了东刘庄的十六客,雄纠纠气昂昂地进村了。   客到院满,礼让三先,翠花爹抬头一看十几个陪客人,百分之九十九的不认 识,余下的那一个百分点,就是媒婆李了。这个老李,四十有余,细高的条儿, 满嘴金牙,信口开河,三村五寨,人缘极好,天生一个说媒专业户,一看见东刘 庄的客来了,赶紧迎上去,好像滔滔洪水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然她识字不 多,但肚子里装的新词不少,一会儿说“里请里请”,一会儿说“你好你好”, 其一言一行如同电影里的日本汉奸,逗得蒋寨的人想骂又不敢骂,想笑又不敢笑。 最后还是世昌爷见多识广,慌忙给客人详细介绍媒婆李,生怕别人不认识她似的, 其实呢,谁不认识蒋寨有一个媒婆李呢?背地里,蒋寨的陪客人乱议论,说老李 今天这条大鲤鱼吃得幸运,白白捡了蒋排球刘翠花这个大媒,也有人表示出羡慕 和后悔,后悔当初自己咋不当他俩的媒人呢?然而今天呢,后悔也没有用了。四 桌当中,有一主桌,设在蒋得住家的堂屋正中。方桌也好,圆桌也罢,媒婆李一 定要坐正中间,或者叫“后三坐”,“后”为上座,方向是北面,“上”为上首, 也就是东北角,意为“贵贵客”。其次,两亲家分别坐了左右,送亲者和陪客者 人数均等,而上首西北角的那一个人,就是德高望重的世昌爷了。宾主入席,上 菜布桌后,正是端酒安盅时,世昌爷起身喊道:“红线架桥,两家结好,双方亲 家,共谢月老,请客谢媒,大家作陪,请月老上转,两亲家同酬‘冰德’(古语 指媒人——作者注),三鞠躬——”排球爹、翠花爹忙出列向前,朝着上首的媒 婆李各作三揖,道声谢了。礼毕退位,世昌爷又喊:“新贵人敬盅,上热壶!喜 酒放量喝,酒满好敬人呐……”   谢媒宴开始了。在陪客人跟前,大都站了一两个小孩,他们一来混饭吃,二 来好监督男人少喝酒。尿罐尿壶也夹杂在里面,各自端了一个剩盘子吃着挑着, 男人呢,除了自己之外,还要分出心来顾顾另外两张嘴,每每新菜上桌后,他总 是第一个用筷子抢先叼几下,送到小孩的盘子里,然后才轮到自己。有好几次, 他自己回筷叼时,饭桌上的菜盘儿早见了底,只好望盘兴叹道,今天来的小孩子 真多啊!同桌的大人笑道,别看现在多,过不了几盘就吃饱了,你也不想想,到 底是小孩的肚子大,还是大人的肚子大?真没想到,这句话如同一石击水,打破 了现场的沉寂气氛,众人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吃到三次清桌的时候,主厨向 四桌各端上一盘红烧鲤鱼,四鱼当中,数主桌的那一条最大,虽然大家都一手拿 馍,一手持筷,但谁都没有吃,似乎在等待什么。果然,世昌爷喊道:“现在谢 媒开始,请双方亲家敬酒谢媒——”于是,排球爹、翠花爹双双起身捧酒盅,并 且是单手捧二,毕恭毕敬献在媒婆李的面前,老李惊讶道,你俩叫我喝几盅呀? 排球爹说,别看你是个女流之辈,但酒量不在男人之下,不多不少,四盅小酒吧。 媒婆李咕咕咚咚了一阵后,排球爹又起身上前,抓起老李刚刚喝过的空酒盅儿, 将喝剩的一些酒底儿集中到一块,不多不少,刚好倒了一盅半,然后又添了添, 叹道,老李呀,平常咱俩在一起喝酒的时间少,你今天喝得可不实性啊!媒婆李 无奈地把两盅子酒喝了个底朝天,反问道,蒋得住,你啥时候学的这一手?蒋得 住说,昨天梦里头。媒人喝过,然后宾主互敬,最后是喝“鱼头酒”,鱼头自然 朝着媒婆李方向,不过这一回大家都喝,什么头三尾四、腹五背六,什么步步高 升、展翅高飞,什么日月同辉、山河同在,什么千年一梦、高看一眼。待排球爹 敬到翠花二叔跟前时,翠花二叔说他确实不能再喝了,但排球爹不信。翠花二叔 道,不能喝就是不能喝,谁哄你谁是鳖,何况我们“出门在外,老婆交待,少喝 辣酒,多吃好菜,注意身体,早点回来”,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一听此言,排 球爹便“不”一下泄气了。好不容易等到吃鱼了,排球爹、翠花爹各给媒人叼了 一只鱼眼,但媒婆李早醉了,错把鱼眼当驴蛋,并且还再三不解地问排球爹,怎 么只给了她两个驴蛋?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下午四点,谢媒结束,但参加谢媒的人十之八九都醉了,一个个东倒西歪。 临别之际,排球爹问翠花二叔喝好了没有,翠花二叔说,好个屁,今天“张弓酒” 没有喝尽兴,等明天请你到东刘庄再战!按照豫东习俗,刘翠花也该随娘家人回 去了,显得与蒋排球有些恋恋不舍,新郎倒也无所谓,一边掂着新媳妇的红包袱, 一边轻声安慰着什么。看热闹的尿罐娘指着小两口的背影说,你瞧瞧你瞧瞧,只 分开一两天就舍不得了,还是人家小两口亲啊!蒋尿壶纠正道,娘,他们不是两 口,而是三口人。男人问女人,这媳妇肚子里的小家伙有几个月了?小孩们没等 女人回答,抢先答道,看样子有五六个月了。女人狠狠扇了小孩们几破鞋,说, 你你你,你咋知道恁多?   腊月二十五,两口说三口,噫,真有意思。   腊月二十六   太阳一尺高,胡同静悄悄,家家睡懒觉,饿得驴直叫:“嗯啊嗯啊,饿死我 了?”饿传染给了鹅,鹅越听越饿,实在没办法了,满院子蹦着叨鸭。鸭跑盆倒, 屎味乱飘,大人被熏起了床,皱着眉头骂,叫啥叫啥,日他娘!尿壶赶紧接了话 茬,非常担心地说,爹,它娘可是驴啊!大人气昏了头,摁倒小孩,脱了破鞋就 打,邻人乱笑,小孩挣扎。等到末了,大人打够了,小孩还是不明白,哭着问爹, 你你你,你到底打我干啥?   嘀嘀嗒,嘀嘀嗒,花轿来,人嘈杂,新娘俏,唢呐夸。小孩一时忘记了疼, 眨眼间多云转晴,揉着屁股,撵到村外,热闹早过去,花轿早跑远,小孩一咧嘴 想哭,大人忙劝,蒋尿壶别哭,今儿是好(旧时指黄道吉日,民间常常选择当天 举行男女婚事或者其它喜事--作者注),等会儿看你哥到梨树庄相亲。哥是蒋红 旗,正读初中,二八年少,个头正猛,成绩中下等,学啥啥不中,再加上学校放 寒假,难得一身轻,他爹说早晚都要打牛腿,他娘说我看也不是上大学的命不认 不行,蒋红旗一听说要相亲,脸提前两天就红了。狗娃娘描绘说,女方叫月英, 小学文凭,身上没疤,脸上没麻,酒窝不多,一笑两仨,不盛“茅台”,也盛 “全兴”,家里地里是全活,漂亮贤惠第一名,尤其人那个老实的啊,整天三脚 也跺不出一个响屁。你要再挑挑她的毛病呀,倒是有一个,大你三岁,可俗话说 得好,“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抱金砖”,恁俩如果明年正月里结了婚,金 秋十月不耽误娃儿,等它个一二十年,娃儿长大当了官,恁小两口的福运才算刚 开头。俺的蒋红旗啊,这么好的闺女,你还犹豫个啥?红旗的脸,一红一白,表 面扭捏,心比蜜甜,最终还是不经劝,跟着狗娃娘,换了衣裳,借了手表,推了 新车,打了腹稿。临行前,大人还是不放心,再三交代说,进了院,见了面,别 慌张,嘴要甜,男的喊“大爷”,女的喊“大娘”,大一点的叫“哥”,小一点 的叫“妹”,不大不小的那一个人,俺不说你也知道是谁了。你千万记住,要把 握好谈恋爱的时间,时间长了人家烦,时间短了不叫恋,不长不短要看表,这样 吧,蒋尿罐你用表算着,从九点半到十点!   去村五里,爬堤过桥,拐弯抹角,说到就到。梨树庄多树,树多人少,村头 聚集,侃空说笑,碰见生人,群眼扫描,一家有事,事传一村,大事天大,小事 不小,犄角旮旯,谁都知道。当街问路,村人乱笑,都说,俺村里有两个月英, 一大一小,村西村东,大的七十五,小的三岁三,你找哪个?问了半天,才知道 女方家姓钱,月英是大名,小名叫黑妮,家住村南,屋西有坑,沿村找去,人在 院中。大人喊,黑妮白妮,客人来了!小孩连声答,是蒋寨的客人呀,知道了, 知道了。未等客人坐稳,大人忙问,今儿天冷,先烤烤火吧?蒋红旗说,中中中。 接下来,大人当门支火,小孩烧火端茶,红旗一激动,啥话早忘完,只好一个劲 儿喝茶,憋了半天,说,大爷大娘,俺想尿脬儿?可怜厕所小,墙头半人高,说 蹲不叫蹲,说站不叫站,说急不叫急,说了不叫了,临厕是胡同,偶有路人笑, 大火烧眉毛,窝囊又糟糕,索性省略掉那三十分钟,落荒而逃。逃到半路,媒人 问红旗,咋样儿?红旗红着脸说,穿红褂的长得不赖。媒人说,不行,那是月英 她妹子,大名叫桂英,八月十五才跟王窑村的订好媒。红旗央求道,俺就相中她 妹子了,只要她愿意了,俺结婚时给你买一条八百斤重的大鲤鱼!蒋尿罐说,那 她姐咋办呢?媒人笑着说,把她说给你弟弟,让月英天天哄着蒋尿壶玩!   回村进屋,大叫成功,大人问蒋红旗,到底成功了多少?小孩说,至少百分 之五十。狗娃娘却说,狗屁,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这小子又相中人家妹子了。问 及原由,大人笑了,这人不大审美标准可不低,他嫂子啊,你就瞎猫闯个死老鼠, 试试如何?没想到,一句话难倒了说媒人,去吧,明知人家“名花有主”,不去 吧,岂能辜负蒋家人,思忖再三,还是得去。媒人说,红旗你也别抱多大希望, 人家答应了该你高兴,如果人家不同意,你不能让俺白跑二十里路,照样得给俺 买鱼打酒,这叫“成不成,三两瓶”嘛!男人说,没问题,趁晌午头快去快回, 俺现在就给你买鱼打酒。女人说,红旗快快快,给恁嫂子家拉驴磨去,咱闲着也 是白闲着,再说也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尿罐尿壶喊,狗娃娘你别上当,诳不死 你,他们是准备过年哩,哪会给你另锅油炸呢?然而喊也不顶用,媒人早没影, 急火往上攻,走路一阵风,狗娃娘毕竟还是狗娃娘。   红旗相亲,头条新闻,茶余饭后,焦点议论。可小孩脸皮薄,害怕人议论, 骂他想新媳妇是真,讨好媒人是假,想得入了迷,讨得汗叭哒,干活太实性,个 个没尾巴,说憨不太憨,说傻不太傻,说捧也叫骂,说骂也叫夸。出了门,直奔 西,见个公鸡撵母鸡,一撵撵到磨道里,一个翅膀高,一个翅膀低。小孩看烦了, 把鸡踢跑,磨盘对眼,眼中放豆,豆中点水,水中插筷,套上毛驴,套上自己, 人驴并肩,共拉磨盘,盘动浆淌,浆花飘香。只是,那瓣儿是绿豆瓣儿,浆儿是 绿豆浆儿,沫儿是浪花卷,心儿是黄金黄,裙是翡翠绿,香是女人香。某些时候, 驴想脱滑,站着不走,或屙或尿,但香气压倒一切,人望望磨盘上的一点点,喘 喘气,直直腰,继续与驴共舞。其间,狗娃爹左手端碗盛浆,右手甩浆入盆,三 五分钟,盆盆见满,如此几次,首战告捷。狗娃大喊,俺爹俺叔,走走走,班师 回朝!   帮人帮闲,帮事帮完。末了,蒋红旗顾不上擦汗,扫了磨道,卸了驴套,拉 了架车,拐进胡同,抬盆进屋,动作干练,比他娶新媳妇还要慌   。为什么呢?蒋尿罐说,狗娃家的事就等于蒋红旗的事,狗娃家炸丸子就等 于蒋红旗炸丸子,怨只怨钱桂英长得太漂亮,变成狐狸精迷住他了。但笑归笑说 归说,什么都不主要,还是炸丸子主要,只见狗娃倒油烧锅,狗娃爹淘萝剁卜, 剥葱洗姜,花椒茴香,五味齐上。蒋红旗呢,主角真主,左揪右送,出手不凡, 撒豆如雨,油锅点点,沉沉浮浮,扣人心弦,雨过天晴,点点成丸,一嘴一个, 细嚼慢咽,冒金流油,贪个团圆。狗娃问,这里头咋忘了放盐?大人说,小傻瓜, 炸绿豆丸子放盐不对胃,“淡”是最高境界,做汤嘛可以酸辣甜,今儿要的就是 这个“淡”!恰在这时,狗娃娘摸夜路回来了,看见红旗正在她家帮忙,连个 “谢”字也不说,就一屁股坐在柴草垛上,拍着大腿,一阵好笑,由于小眼眯, 连眼都笑没有了。笑到最后,狗娃娘才说,蒋红旗啊,你是哪辈子烧了高香,弄 得月英姊妹俩都争着嫁你?多亏我这劝那劝,如此这般,结果还是人家姐姐顾大 局,主动让给了妹妹,你如果有下一辈子的话,一定得娶她姐。俺看哪,相中人 就订媒,订媒下礼(旧指民间传统习俗中的“送礼”,由男方家的族人携带重礼 到女方家预定儿女终身大事——作者注)得趁热打铁,王窑村的媒先让桂英退了, 下礼这事就赶在腊月二十九!   红旗的事,有人偷听,蹦蹦跳跳,抢先通禀。等到主角刚一出场,整个剧情 提前曝光,众人浪笑,主角冷场。男人说,小孩子家嘴快,谁叫尿罐尿壶长了一 张破嘴呢?女人喊,红旗你身上的年味太多了,除了油气重,还有酸辣甜,今晚 加班洗,明天就晒干,二十九继续穿!   腊月二十七   女人正在灶屋瞎忙碌,门“哐啷”一下开了,小孩快步闯了进来。女人问, 蒋尿壶你想干啥?小孩喘着粗气说,不干啥,就是想叫你和面蒸年馍!   说归说,做归做。男人循了声音走进屋来,说,就知道吃年馍,你也不想想 恁娘和面有没有劲儿?年年都是“大懒使小懒,大哥使二哥”,苦了我!说苦也 认苦,说做这就做,接下来,女人端瓢挖面,男人挽袖抬盆,挖了几个来回,男 人盯着盆中的一座小雪山说,够了,够了,剩下的活儿全部交给我干。待两瓢温 水流进小雪山之后,男人深吸一口气,十指入面,雪崩山倒,泥沙俱下,左挖洞, 右开山,下清淤,上抢险,十根铁柱抖三抖,顿时天塌地陷,海底捞月不是月, 却是无数颗带尾巴的哈雷慧星,没有目标,互相碰撞。男人说,尿壶你看我像不 像一个玉皇大帝,想造啥星星就有啥星星?小孩说,吹牛屄,你造一个地球给我 看看?男人说,这招容易,你先等着!少顷,男人果真两手弹成一个椭圆形的星 球,质地很软,一戳一个窝,造型随意,经过手的智慧的加工,逼真得好像地球 的多个侧面。男人说,这就是你要的地球,小孩说,咋恁不像?反像一个夸张的 鸡蛋!男人说,尿壶你知道不知道,要想把蛋变成鸡,大概需要几个世纪?小孩 说,如果用老母鸡,起码也需要一万五千分之一个世纪。女人走过来说,不是什 么蛋变鸡的问题,应该是面变馍,只要面发酵得快,我只用半天时间!   说时迟那时快,女人添水烧锅,然后端盆着锅,水有五成开,上面再盖上 “锅拍子”(指民间用秫秸莛儿编织而成的一种锅盖子--作者注),并且放它半 天假,一直这么恒温发酵。下午三点,半天假期一到,女人掀开锅拍子,扫净案 板,撒上面醭儿,大手抓面,扶案和面,这揉揉那搓搓,搓成一根手腕粗的长绳 儿,随后手起刀落,长绳变短,短可成块,一一错开。然后是二道工序,女人洗 了红枣,切开浸泡,再揉块成团,揉起红枣,揉成半圆,反扣在案板上,噫,准 年馍就成了。最后在锅里加水,加箅子,将准年馍均匀着锅,株距行距,不稀不 稠,上下两层,沙场练兵,再盖上锅拍子,小火慢攻。   最喜不过掀锅时刻,那份清远的年馍香味能窜出百米之外,东家一掀锅,西 家一掀锅,整个村庄便开始醉了,氤氲在梦幻般的境地之中。男人作为烧锅人, 掀锅前还能看见女人在屋里笑,后来水蒸气漫天漫地而来,只能听见女人的声音, 眼睛纯属多余。男人问,今天年馍蒸得咋样儿?女人答,不知道,我只能跟着手 的感觉走。男人说,那是啥感觉呀?女人说,像刚出生婴儿的皮肤,暄乎得没法 说。小孩不信这个邪,执意要进屋,大人喊,尿罐尿壶趁早别进来,今天就是天 皇老子来了,也照样看不见。难道你们是二郎神,长有三只眼?但大人的话狗屁 不顶,小孩后来闯将进来,后来也渐入佳境,分不清东西南北,你撞我,我撞你, 惟有此刻,他们才彻底找到年味,看到年的影子,虽然只有二三十分钟,但谁都 希望成为它的观众。大人对小孩说,今天吃一口馍,来年就多享一天福!   当然,女人也有另外一手,蒸枣山。在豫东民间,枣山越大,说明家庭越富 有,来年庄稼大丰收,枣山越出众,说明人人都心灵手巧,年年都好。女人用来 制作枣山的面,全部是单独特制,和了是揉,揉了是搓,搓了是擀,擀了又和,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等到面微硬,筋韧干,然后扯细,揪薄,揉尖,盘花,拼 方,卷圆,一个“年年有余(鱼)”,一个“五谷丰登”,一个“二龙戏珠”, 一个“龙凤呈祥”,一个“八仙过海”,一个“美猴摘桃”,一个“群鸟闹春”, 一个“百花争艳”。蒸枣山不如蒸年馍,通常一个箅子只蒸下一个,一笼子蒸两 个,一个摆堂屋供桌,一个摆灶前锅台后墙,枣山左右也可摆上牌位、“刀头” (指民间的猪肉祭品——作者注)、元宝、阴钞,山前供香,大意是我等子孙过 年不能忘“根”,不忘祖先的老家山西省洪桐县的枣林庄。小孩问,爹,娘,既 然枣林庄的枣那么多,你们咋不多给我俩捎回来些?大人说,咱们的祖先移民到 河南已经几百年了,我们知道的和你们一样多!   夜渐渐黑了,小孩钻进热被窝里,免不了仍想枣林庄的枣,想着想着入了梦 乡。梦里,小孩果然都梦见了自己的老祖先,背了十几麻袋的红枣,还香,还脆, 还红,还甜,两个人一高兴,先后在热被窝里尿了一脬儿。   大人被尿湿浸醒了,骂了几声,也没人应,最后不停地小声嘟囔:“小尿罐, 小尿壶,别高兴得太早了,明天不耽误晒你们的世界地图……”   腊月二十八   唉,好日子就是这样,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这不,锣鼓家伙一敲,村头便 聚满了人,男女老幼,三三两两,里外三层,挤挤扛扛,嘻嘻哈哈,写在脸上, 整个下午就像一张红纸似的,立马被一把大火点亮。   看场中来者两人,一小一老,一瘦一胖,赤脊光背,坦胸露乳,自由散漫, 动作夸张,小的七八岁,老的五十多,一副“我是天下第一”的模样。只见这时, 小江湖正踩着鼓点,刀枪棍棒,无所不能;老江湖却在扎马桩,气走丹田,肌肉 成团,油光发亮,秤砣一样,自上而下,“唧唧”乱响。好家伙,真像电影里的 大侠啊!头遍锣鼓声嘎然而止,老江湖场中一跳,双手抱拳,环拳一圈,重点讲 演:各位老少爷们,女士先生,自古“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今天借你一方宝地, 养活我一家人。你看这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虽然今天是天寒地冻,数九寒 冬,但我这小儿子是铁老公鸡嬎的蛋,不怕冷冻,你看他上不穿衣服,下只穿裤 衩,多顶事啊!顶事归顶事,说句实话,谁说我不心疼俺孩子那是瞎话,可火车 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太阳不是方的,月亮不是扁的,你要是不相信哪,下 面就让他出来给大伙耍耍,耍的好了,你就用手呱唧呱唧,耍的赖了,就请各位 老少爷们大爷大娘大哥大嫂们多多捧场!言毕,头遍锣鼓“咚咚”直响,小江湖 跃身场中,摩拳擦掌,手脚麻利,招招不慌,少林棍棒出少林,连环剑花看武当, 陈门太极求八卦,三看罗成回马枪,神锏大汉数秦琼,开山大刀是关公,斧定乾 坤程咬金,马踏曹营赵子龙。蒋尿壶问,这家伙顶多八岁,咋学得这么精?大人 回答道,神童,这才叫神童!   二遍锣鼓过,老江湖挺身而出,先是醉拳,后是醉脚,醉有七成,喝酒不多, 观众也想醉,眼神没处搁,大嘴喊精彩,掌声阵阵落。待练够了一歇儿,老江湖 又说开了:有人说了,你除了练武,是不是还要卖东西?哎呀大爷,你真聪明, 可我们今天一不卖药,二不卖酒,三不卖汤,四不卖宝。那你到底卖啥呀?列位 老少爷们,你听好了--“十二香”。我的“十二香”,说药胜似药,说料胜似料, 说酒胜似酒,说宝胜似宝,老年人吃了它气血两旺,年轻人吃了它滋阴壮阳,小 孩子吃了它吃啥啥香,谁家的新媳妇你别往前挤了,我知道你家的老公爹得了病, 不管他是类风湿,还是什么关节炎,不管他是一个月,还是十来年,你就大胆的 买吧,保管你公爹吃了它一天小见效,两天中见效,三天大见效。另外我再饶两 句儿,我家住在一千里外的信阳县,城南大约五十里,过了两庄再往西,我家是 门朝南,因为路远,只卖一天,不要虚头,一包两毛钱,全世界就我一人卖“十 二香”,今天可能不够卖的,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如果哪位用过见效了, 你可别吭气,你还来信阳县找我,我随叫随到,不过去信阳的路远,你别心疼钱, 光路费起码也得一千。说到高潮处,有人突然问,有《说明书》吗?老江湖说, 有,请你随便看,不过俺得说明说明,这“十二香”主要成分有花椒茴香,葱蒜 豆粮,还有几十种人体必须的重要营养,名字都叫啥我也记不清了,虽是调味料, 但是也保健,用了都说好,不用不知道。那位新媳妇你听仔细了,买了“十二 香”,就等于买回了“孝”,你爹是首选,丈夫也需要,过上几个月,头生儿准 是儿,见爷会叫“噎”,见奶会叫“咧”,见姥会叫“咬”,见舅会叫“豆”, 见姑会学放屁的腔儿--“不”,见伯会学过年磕头的样儿--“拜”,见到你呀, 肯定直拱你的胸脯,为啥呀?小家伙饿坏了,捡个肉笼头,赶紧罩上他,牢牢拴 住嘴,看他想咋着?你看这闺女,别跑呀别跑……   演戏有一怕,最怕没观众,哪怕只一人,戏也演到终。没等到三遍锣鼓伴奏 起,不仅新媳妇跑得快,而且观众中也有人跑,边跑边说,看了半天,原来是个 卖假药的呀!无奈之中,老江湖敲响了锣鼓家伙,换来回头客,只有一两个,观 众百余人,主题就一个,如果要请客,起码十几桌。踩着鼓点,父子俩使出自己 吃奶的劲儿,展开对打,你一个掏心拳,我一个闪电闪,你一个扫膛腿,我一个 狡兔窜,你一个驴打滚,我一个九连环,你一个华山劈,我一个霸王鞭。眼看天 想黑了,两人只好收了招式,大做广告,专心卖药,卖到山穷水尽时,也不过二 十几包。老江湖叹道,这村的咋恁不识货,有福的少。蒋尿罐听得不乐意了,纠 正道,不对不对,俺村是有福的多,有病的少,如果不信,你到挨家挨户瞧瞧? 由于问声大,问住父子俩,作假心必虚,不瞧也吓傻,借了天黑,收好家伙,瞅 瞅没人,逃之夭夭。   晚饭真晚,做饭也烦。男人说,老江湖是“一张嘴,两条腿”,宣传到家, 广告到位,看他们赚钱跟握手一样,真容易。尿罐反问,真容易吗?尿壶答,真 不容易啊,我看比吃屎还难。女人拍拍身上的灰,拽拽大襟,喊道,都给我把嘴 憋住,难道你们还想学老江湖那样没良心,也想骗?话落饭好,掀锅端碗,红薯 片“糊涂”(指民间的稀饭--作者注),馏馍炒鸡蛋,再调三样菜,刚好够四碗。 大人说,这叫“干部下乡,四菜一汤”,待遇不低啊。小孩说,撵不上大康社会, 至少也撵得上小康!   而窗外,鸡鸣大野。好心情一如墨水,一滴滴融进苍茫夜色中,毫无章法, 泼墨无边。   “鸡根根”--   “鸡根根”--   “鸡根根”--   腊月二十九   大半个村庄都在议论,蒋红旗今天要订媒下礼了。   红旗哥的大媒,多亏了狗娃娘,光是动员钱桂英退婚,不知道一天跑了多少 趟,要么王窑村,要么梨树庄,活媒说死,死媒说活,三寸不烂,费尽周折。直 到二十八晚上,大媒才说成,狗娃娘无比感叹,还是汾河西边的闺女好脾气,能 节就节,能省就省,自己还没有结婚,就有了一本经济帐,不知道已为婆家节省 了多少钱!   省来省去,不能省“六”,“六”样大礼,顺利喜庆:六件好酒儿,六件好 烟儿,六十斤油条儿,六十斤好面儿,六十斤猪肉肥上肥,六条鲤鱼窜上窜。外 加一个红色的大皮箱,箱内四样礼物,一件毛尼大褂,春、秋两身新衣裳,一只 银戒指。然而节骨眼上,猪肉还是缺三十斤,只好赶集买,蒋桥不逢集,改集到 赵湾,来来回回就是三十里路。蒋尿壶说,这下礼还怪热闹哩,俺也要去。大人 正在车子底下系篮子,撅着屁股喊,热闹个屁,老子慌得蹄爪不拾闲的,谁还顾 得上你?小孩说,你们要是不同意,俺就放了轮子里的气。大人慌了,急忙阻拦 说,别放别放,有啥话好商量。蒋红旗掏出一粒糖块,连哄带骗,小孩得了如此 实惠,再想闹也没意思了,只好远远跑开。等大人收拾完毕,正欲离开,小孩却 在半路上拦住去路,眼看拦不住,急忙改撒泼,满地驴打滚,鬼哭又狼嚎,直哭 得眼泪鼻涕宛如长江水,滚滚向东流。男人急忙从地上拤起小孩,拍拍醭土,弹 弹败叶,又一把擦净满脸的眼泪鼻涕,连连甩开,等甩到还剩下最后的一抹时, 男人干脆用舌头舔舔手心,末了怀疑地问,蒋尿壶怪了,你今天哭出来的东西, 味道咋恁甜?   说甜是在哄,说哄是在骗,骗到关键时刻,还是不让小孩去。这时候,哭的 坚持哭,走的坚持走,哪怕你套上七匹骡子八匹马,谁的心也拉不动,最终往往 是“胳臂拧不过大腿”,小孩的长江水继续流,流得让大人心情有点乱,慌乱之 中,一行人就进了梨树庄。男方女方家,认亲靠媒人,进门一阵寒暄,落座一阵 感叹,感的是“今天天气真它娘的好”,叹的是“来年定能够风调雨顺”,问的 是“东庄的客一路上不冷吧”,答的是“西庄的客今年不也怪好”,言下之意, 双方都好,好听的话多说,顺心的事多夸。这“夸”也有讲究,宾主双方为了夸 得巧妙,必须时不时的没话找话,没茬找茬,否则一旦出现冷场,媒人必须救场, 什么陈年烂谷子的事,什么麦秸垛前头的花边新闻,什么王莽赶刘秀,什么文革 斗地主,什么老公爹扒灰,什么偷鸡摸狗,什么一夜暴富,什么受穷是命,左右 逢迎,叼钻圆滑,这一点是狗娃娘的强项。正当媒人侃得天花乱坠、五马长江之 时,众人早已饿得腹中响如鼓了,起初谁也没有在意,直到狗娃娘自己的肚里也 敲起鼓声,方才想起吃饭这件事。   吃饭先不急,洗脸最要紧。按照豫东民间习俗,白妮在午饭前给自己未来的 老公爹端上一盆洗脸水,让长辈的洗脸,以示孝敬,如果蒋红旗的爹不洗脸封钱 的话,饭局无从开始,端洗脸水礼钱的多少一看男方家底,二看男方家长心意, 多则五十,少则二十。礼毕事成,双方入席,摆酒设宴,客随主便,媒人坐上席, 继续演主角唱红脸,狗娃娘举杯说道,红旗白妮的喜事,那是老天爷一百年前就 商量好的,只不过好事多磨,到今天才算挽住了疙瘩,你们想想,老天爷让我来 说这等大媒,我就是死了也值!媒人虽为女人,但喝酒不让须眉,“咕咚咕咚”, 一眨眼功夫,三杯酒已经下肚。紧接着,院内三桌人的心一下子热了。   钱家殷实,爱摆排场(指招待客人大方,出手阔气--作者注),酒是“张弓 酒”,宴是“大八八”(旧指民间举行婚宴时,每桌共六十四盘菜,为婚宴招待 中的最高档次--作者注),席面“三清桌”,所谓“三”就是糖果八盘高装(指 下酒菜--作者注)八盘一款后一清,甜菜八盘外配甜点心八盘一款后二清,咸菜 八盘外配咸点心八盘一款后三清,所谓“清”就是,让众人在一碗清水中涮筷涮 勺。菜过五味,酒过三巡,红旗爹上礼钱“封火棍”,“封火棍”就是烧锅馏热 饭之前,由男方家长特意送给烧锅者的礼钱,三元五元,讨个喜庆。接下来,主 人送来热菜,荤菜八碗,素菜八碗,上喜馍,打甜汤,端上大鲤鱼摆“龙席”, 端上个鸡摆“凤席”,“龙”“凤”齐摆,五福临门。宴至高潮处,宾主敬酒谢 媒人,狗娃娘酒不醉人人自醉,三杯五杯,频频下肚,回敬来者,兴奋万分。大 人道,狗娃娘好酒量,不丢咱蒋寨的人!   等“大八八”过后,已接近天黑,主人收拾饭局,红旗爹再次洗脸,只不过 这次不给白妮钱。空出饭桌子后,宾主落座,倒上茶,让了烟,年前年后,闲扯 胡侃。白妮的小侄问,这顿饭一下子吃了四五个小时,咋恁“肉”?白妮爹道, 礼多人不怪,时间长了待客亲,我们今天招待不周啊!红旗爹说,亲家呀,一家 人不说两家话,客气个啥?狗娃娘酒有些多了,似睡似醒,似醉似清,全然不听 他们都说些什么。喝过半杯茶,媒人稍稍头脑清醒,想起饭前咽下去的故事,于 是讲给众人:话说古代有一个地主,家财万贯,唯有儿子是一个傻子,便花钱收 买了能说会道的媒人,并骗娶了一个漂亮的儿媳妇。眨眼间过年了,小两口要走 娘家亲戚,新媳妇害怕傻子在娘家说走了嘴,事前几天反复教傻子学说话--其一, 进院以后千万别慌着进屋,你先围着院内那棵老槐树走上七八圈儿,然后就开始 背:“恁家的老槐树真粗啊,能打一百架太平车!”;其二,吃了饭,你再指着 咱家的那张黑桌子说:“这张桌子油漆漆,/看样还像槐木的。/本地老师(傅) 不会做,/还是美国进口的。”第二天,傻子随新媳妇回了娘家,一进门就围着 那棵老槐树,急忙转了十圈儿,他老丈人心想:“我这新女婿今天咋回事,一进 门先转树,难道是个傻子?”过了半天,傻子才说:“恁家的老槐树真粗啊,能 打一百架太平车还剩余一块板!”   他老丈人大夸:“女婿好眼力!”饭后,傻子干擦自己的嘴巴,就是想不起 老婆昨晚刚教的那首诗,情急之中,他一把抱起新媳妇的娘家侄儿,没想到那首 诗脱口而出:“这个小孩油漆漆,”他娘家嫂子心里问“俺孩子再黑,也没有这 张黑桌子黑呀?”傻子继续背:“看样还像槐木的。”   他娘家嫂子气得哼一声走了。傻子往下背:“本地老师(傅)不会做,/还 是美国进口的。”他老丈人还未听完,肺早气炸了,破口大骂:“你给我滚你爹 的蛋!”果然,故事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但五秒钟之后,众人的笑比哭还难看。 原来,主人堂屋正中也有一张黑桌子,白妮的娘家侄儿也刚好在堂屋。   回蒋寨的路上,大人们都骂狗娃娘是个半吊子,缺叶子,傻屄,咋能在大过 年时干丢人事呢?狗娃娘的醉被骂醒了,自己暗骂自己能过了头,说掉了底儿, 也骂其他人拿她的故事跟白妮家对号入座,不管怎么骂,事已至此,何必当初, 后悔也晚了。不过,大人们倒有一怕,怕钱桂英因为这个故事而再次退媒,议论 来议论去,“怕”成了共识,成了一块巨大的心病,媒人索性哭开了,边哭边说, 俺的那个娘啊,俺的那个娘啊……   村里反复响起了狗娃娘的哭声,既痛快,又过瘾。不知道的,都说蒋红旗今 天订媒下礼肯定顺,你瞧瞧,把媒人高兴得直哭;知道的,都说媒人该哭,真该 哭,高兴还来不及呢!   大年三十   腊月好像长了飞毛腿,“噌噌噌”几步,就到了大年三十。   天近五更,公鸡打鸣,出窝上树,扑扑楞楞,嗓门嘹亮,一呼百应,明争暗 赛,赛到天明。男人听得不耐烦了,在热被窝里翻身乱骂,连梦都不让老子做囫 囵,你们今天活够了是不是?女人在那头用脚踢踢,纠正道,孩他爹你说的真对, 这做梦又不能像放电视连续剧,一集连着一集演,不想看快滚蛋,罗嗦个啥?尿 罐尿壶,快起来赶集去,再这样躺在鳖窝里光知道“哼哼哼”,小心老娘把你们 抬到集头的肉案子上,当大膘猪卖了……小孩图懒,脸皮比城墙还厚:卖就卖呗, 吓着谁了,卖了咱照样姓蒋!   种树瞅行,赶集逢双,三里五村的,掂着空篮子,南来北往。特别是乡村的 腊月集,年味更是浓得化不开,不管彼此到底见过几面,都亲热的好像跟没出 “五服”(旧指同宗中五辈以内的人,在死者举行丧事时,死者的亲属按五辈分 别穿戴五种不同的孝服。后来泛指一家人--作者注)似的,让烟递火,暖和暖和, 三五分钟功夫,面更熟了,话更热了,心更宽了,事更顺了。刚挤进集头,远远 传来猪的锐叫,小孩一闪,钻进人缝,大人喊糟,左寻右找,但猪叫声压倒了所 有的呼喊,比大喇叭还大喇叭呢,都是瞎叫。待大膘猪开膛去杂,主人挥刀狂舞, 成块成条,鲜肉上挂,现宰现卖,服务到家,挑肥有胸,挑瘦有臀,挑脆有耳, 挑花有胯,割肉连个猪妈(指猪的乳房--作者注),算是饶头(指白送给别人的 东西--作者注),保管老少爷们来年过得丰满挺拔,得得发发。突然,从血淋淋 的肉案子底下吹开了两个猪尿脬,大得有些夸张,人们很快把猪尿脬与猪妈联想 到一块,个个笑歪了嘴。女人喊,尿罐尿壶过来,男人骂,想巴掌想疯了啊你, 真该挨打!   赶集图赶,热闹看脸,大场一年,最后一天,说啥也不能白赶!赶热闹图的 是一饱眼福,求过瘾图的是一饱口福。饱两福首先看年货,吃喝拉撒,全到极点; 第二看人多,高矮俊丑,熙攘比肩;第三看事鲜,买卖杂耍,无论贵贱;第四看 年味,狂闻猛咽,苦辣酸甜。小孩馋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和大人钉在汤锅前。汤 是滚汤,丸是绿豆丸,辣椒葱花,五味齐全,热气腾腾,高速祛寒,大人喊:老 板娘,来上两大碗。结果呢,丸子早吃光,汤也续三碗,小孩吸溜着鼻子,仍嫌 不过瘾。大人气得直拍大腿,骂道,你俩是饿死鬼变的咋着,老板老板,再舀两 碗。气死老子了,还剩下四块两毛钱!   一块钱买香,一块钱买炮,一块钱买画,一块钱买帽,大人说,剩下两毛钱 还能再剃两小孩头。小孩猛然一惊,给俺俩剃啥头?大人说,光头啊,有钱没钱 剃个光头过年!小孩气鼓鼓地说,今儿死也不剃,等明儿再说。大人说,那可不 行,明天初一,正月里剃头死他舅!话没说完,扯着小孩就跑,不出多远,抬头 就到。只见那师傅单脚踩凳,右手持刀,左手摁头,刀随眼飞,眼随神走,遇上 大人还算客气,慢如老婆绣花;碰上小孩看也不看,快似倾盆大雨,三下五除二, 雨就停了。看到剃头师傅刀片上的寒光,小孩吓得直喊娘,男人说,别怕别怕, 恁娘给恁舅买帽子去了,恁舅今儿也剃了光头。一打听,他那个舅才八九岁,比 尿罐尿壶大不了多少,还是个小舅哩。   赶集归来,女人先到家,做好饭菜,喂了鸡鸭,收拾完毕,静候爷仨。吃吃 饭,八点半,刷刷锅,九点多,大人说,今儿咋过得恁快,怪了怪了。小孩说, 不是怪是你自己“肉”,肉得跟吓神一样,快点端面粉和糨子,不然门画对联准 贴晚。于是,男人挥毫写对联,女人端面粉和糨,尿罐拿小刀割红纸,尿壶用条 帚扫门窗。男人朗声念:“春夏秋冬季季美,福禄寿喜家家乐”,“富贵长乐人 增寿,吉祥和睦福满门”,“一年好运随春到,四季财源顺意来”。女人不懂装 懂地赞叹,好联啊好联!小孩显得很不服气,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好乱喊, 好个屁,好也不能当饭吃,快点贴!接下来,大门口要贴关羽和张飞,堂屋门要 贴敬德和秦琼,灶屋门要贴“年年有余”,牲口房要贴“槽前兴旺”,东屋山要 贴“上山虎”,西屋山要贴“钟馗像”,前墙要贴“五子登科”,后墙要贴“寿 星献桃”,自行车后瓦上要贴“日行千里”,电灯把上要贴“度日如年”,桐树 身上要贴“出门见喜”,拉粪架车上要贴“招财进宝”。大人说,这就是年的新 脸谱,小孩道,这就是年的花衣裳,正说反说,还是老话题。   慌到天落黑,油锅滋滋响,一家炖肉,他家效仿,几乎同时,全村闻香。小 孩正闹嘴馋,忽听外头鞭炮乱响,噼里啪啦,炸在一处,大人小声嘟囔,还未等 到除夕就乱放炮,小心过到了年外头,咋恁慌?小孩馋到了高潮,劝大人别再朝 神作揖了,反正神也看不见,不如咱们先吃!男人骂,小鳖孙,就知道吃吃吃, 龇牙咧嘴呀你;女人拦,孩他爹住口,不准在神面前骂人,乖乖孩,咱等等再吃 肉。待饭菜着锅入笼,男人上坟祭祖,女人出院抱柴,小孩穿新衣擓礼篮,提前 给他们的干娘拜年,一个朝西,一个朝东,害怕见人,脸红要命,心慌如兔,扑 扑腾腾。到了干娘家,小孩吓得连屁也不敢放,问啥啥不答,头往裤裆钻,自己 还在心里跟自己发誓,明年再也不来了!好不容易盼到回家时,小孩抓起篮子就 想跑,被干娘拦住去路:蒋尿罐啊,今儿在俺家过年吧?俺家的枣山比恁的大, 俺家的蒸馍比恁的圆,俺家的肥肉比恁的香,俺家的麻糖比恁的甜,你要是还想 走哇,给,五毛压岁钱!   大年三十,人最团圆,饭菜上桌,吃喝随便。小孩刚要动筷,大人猛然想起 了二老,便派两个孩子去请。请了半天,二老捎话说,天太冷不来了,等到除夕 过年吧!大人小孩方才落座,时不嫌晚,菜不嫌凉,饭吃半饱,抹嘴上床。男人 说,岁在子时,都别睡过了头,错过了年!   终于,关门炮在院中炸响:嗵、嗵、嗵,好像谁在门外大喊三声:年!年! 年!   大年夜   从大年三十夜里十点以后,鞭炮声一直不断,响成一个音,扰人心烦。女人 问,可能(汾)河南张庄的吧?他们年年都这样抢年,生怕抢了晚,慌得跟狗恋 蛋似的!男人纠正道,我看好像是大吴营的,或者申营的,也不怕过年外头了, 我操!睡到约摸十一点,男人用脚趾头戳戳被窝的那一头,意思是该起床洗脸了, 该烧火做饭了。女人不敢耍马虎眼,二话没说就起来了。   男人先在院中放起了开门炮,连响三声,开门大吉,震得窗棂纸儿嗡嗡乱响。 女人呢,先是烧了一锅热脸水,招呼着小孩穿衣洗脸,后又随意做了八碗拿手热 菜,一碗热豆泡,一碗黄花菜,一碗小酥肉,一碗辣白菜,一碗大杂烩,一碗炖 猪排,一碗大脸肉(指大块肥肉――作者注),一碗烧鱼块,菜毕入笼,大锅保 温,与年馍与清汤大火狂蒸。趁男人烧锅的空儿,女人和好面,擀了几个荷叶儿、 面片子,然后用刀切成小小的菱形,堆在一处,揪起饺皮子,包住肉馅儿,一托 一裹,一扁一捏,好像编草帽儿一样,做成饺子。包到一半,没了饺皮子,女人 拿出剩下的一点面团儿,搓成一条绳,切成若干块,再弹圆,捏扁,裹肉馅儿, 裹成一张弯弯弓,裹成一座象牙山,裹成半片红嘴唇,裹成一只月亮船,小孩在 旁边看得眼花缭乱,问,这是啥东西呀?女人说,是“扁食”,个大馅多,皮薄 肉香,我还选了其中的一个包进去一枚硬币,是五分钱,你们四个谁吃到那钱, 谁就有福!言语之中充满了几多诱惑,勾起小孩们的食欲,小孩就问女人啥时候 吃,女人说等零点岁到、新旧交子,点香烧纸,敬了神,才能吃饺子吃扁食。小 孩恍然大悟,喊道,这么麻烦啊!   天接近零点,年马上就到。男人派尿罐尿壶请二老过来过年,临走时再三安 排务必请到,小孩说中,我们用火车拉也得把俺爷、俺奶拉回来。不料,到了村 中老宅,小孩去得有些晚了,二老只剩下一老,爷爷早被叔叔家请去了。老人说, 尿罐尿壶,我谁家不去了,你们请回吧!小孩心想“反正请谁也是请”,就说, 看奶奶你说的,大过年的,俺爹俺娘就想跟你说说话,问问暖,侃侃天,拜拜年, 你总不能让我俩无功而返吧?了了几句,一下子说到了老人的心窝里,老人说啥 也得去。路上,小孩闻着呛人的花炮烟味儿,一个打着电灯,一个搀着老人,双 双暗笑道,我们叫你去,是想着你的压岁钱,诳不死你!一进院,男人就问,恁 爷呢?小孩说,上俺叔家了。男人问老人,娘,昨晚不是说好要来的吗?老人说, 两家都要去,一家去一个,所以你爹今年在你弟弟家过,等明年我俩再轮换,只 有这样才算不偏不向。小孩问,好是好,可咋跟分牲口一样呀?大人骂道,你们 给我住嘴!   零点还差五分钟之际,男人从东屋拿出一挂鞭炮,红纸精装,机器制造,原 来是“浏阳大地一千响”,不过没有“大坠子”(指大炮--作者注),全是小炮, 炮急声脆,遍地开红花,响得时间长,惹来了几束电灯白光在墙头外乱晃晃。蒋 秀梅说,准是蒋国庆他们又抢炮了,尿罐快把咱家的门关住了,不让他们抢!尿 罐尿壶应声要去,男人拦住说,都给我站住,大年夜不兴关门!但小孩不听那一 套,照样把门关得死死的。男人也没办法,只好到灶屋端菜端馍,端饺子端汤。 等到饭菜上得差不多了,小孩用眼迅速扫了一下饭桌,然后问女人,娘,今年咋 没做“鸡蛋胖腿”呢?女人在灶屋说,别急别急,“鸡蛋胖腿”嘛,这就好,这 就好……   “鸡蛋胖腿”做法简单,下面是肉丁木耳谈恋爱,上面是乱打鸡蛋作黄袍, 黄袍加身炖一炖,炖到九成熟,再端再尝,那个嫩哪!等女人端上最后一道菜, 全家人这时都不慌着吃饭,点香烧纸,磕头作揖,敬过神仙祖宗,小孩磕头不讲 究,有磕一个的,有磕两个的,有磕三个的,有磕四个的,谁也没有仔细数,多 多少少看自己。做完这一切,全家人都给老人磕头拜年,这一回,男人女人磕得 很虔诚,四个小孩谁也不能脱滑,三个头一个不少。磕完以后,老人便开始发压 岁钱了,大人没有份,小孩都有钱,不多不少,正好两块钱,然后开始吃年夜饭。 蒋喜梅说,昨天晚上吃的饭还未消化掉哩,现在又要吃,才几个小时呀?蒋尿罐 说,别看中间只隔了两三个小时,可昨晚是去年,现在是今年,这是今年的头一 顿饭。蒋尿壶说,什么年不年的,不饿就是不饿,我这就去村西头抢炮去!男人 说,不吃也得吃,何况你碗里的饺子、扁食里还有硬币呢,谁吃到了,谁这一年 都有享不完的福。一句话,点燃了众人的希望,大人吃得很仔细,小孩也不甘示 弱,突然只听“咯嘣”一声,众人猛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大蒋秀梅吃到了。其他 三人连连失望透顶,都说,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小孩拿着电灯去抢炮,大人仍然细嚼慢咽,堂屋里面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 男人给老人叼了一块鱼肉让老人吃,老人却劝男人自己吃吧,这块猪排骨我啃不 动,说得女人嘿嘿直笑。男人说,娘,这不是猪排骨是鱼肉,你嚼得动!老人叹 道,你看我糊涂哩,现在我是近视加花眼,啥都看不见呐。女人说,看是能看见, 等过了年,我跟蒋德忠给你配一副眼镜吧。男人啃了一块猪排骨问,娘,你知道 不知道,西院蒋红旗年前刚刚定好的那个媒,就因为狗娃娘一个笑话给搅黄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老人说,没有就拉倒,好闺女遍地都是,听说后吕 庄就有一个媒茬儿。女人问,谁家的闺女啊?老人说,听说是东头蒋猫逮的娘家 姑家的闺女,模样长得不赖,人品也好。女人问,那这个媒由谁牵线呢?老人说, 还是找老李吧,她认识的人多。女人说,我天亮就去找她,管管这个闲事,谁叫 咱跟红旗家是一门的呢?说到最后,三个人又扯到了甘肃孩他姨身上,女人说, 我秋上回信告诉她别寄钱了,她还是寄,真叫你没有办法。老人叹了口气,说, 到底还是亲戚啊,也真难为他大姨和他姨父了。说着说着,年夜饭就结束了。   小孩抢炮,越抢越黏乎,三五成群,循声而动,远远听去,热闹得跟打大架 似的。蒋秀梅岁大个高,手持电灯跑得最快,喜梅尿罐紧随其后,如同民族英雄 岳飞鞍前马后的左膀右臂,煞是威风,别看蒋尿壶人小,但他权力大,临时背了 个黄书包,相当于总仓库,塞了满满的大坠子炮。抢到后半夜,四人的腿都有些 酸了,都有些不想抢了,蒋尿壶说,姐,哥,抢这些就够了,天明咱们可以捡些 带捻子的炮放放,捡些没捻子的剥了“吃花”,咱回家吧。领头的蒋秀梅说,那 不行,抢得少了不够分的,你忘了去年你的那一场哭了吗?没想到一句话“噎” 死了蒋尿壶,笑死了喜梅尿罐。正在这时,鞭炮又响了,听声音很近,好像是蒋 国旗家的。小孩拔腿就跑,跑到现场,炮还没放完,但已经有四五群大小孩严阵 以待。炮刚放完,大小孩与小小孩极力哄抢,你来我往,战在一处,好在蒋国旗 家放的炮长,“弱捻”(指炮捻子受潮--作者注)的炮多,才没引起更大的战争。 此刻,蒋尿罐也抢到一个大坠子炮,用黄军帽兜着往外跑,突然“嗵”一声,帽 子里的炮响了,小孩只感到手一麻,眼一花,腿一软,耳一懵,一屁股吓蹲在村 巷里,小脸炸得像一个花狗屁股似的。许久,其他三人才找回了他的帽子,捂了 他流血的手,帽子已被炸开一个黑洞,黑得像一个破锅茬子。回过神来的蒋尿罐 哭了,哭他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哭他的当时正在流行的已被炸烂了的黄帽子……   回到家,男人一看就笑,笑得幸灾乐祸,女人也笑,笑蒋尿罐他们没出息, 为抢炮搞得如此狼狈。男人站在哭哭泣泣的蒋尿罐跟前问,噫   ,这是谁家的小孩呀,五官长得这么怪?你看你,辣疙瘩头,豌豆脸,夜猫 子眼,麻叶子耳朵,蒜头皮,兔子嘴,老鼠牙,心里“尖”(指小气--作者注) 得能插进瓶子里喝水。小孩越听越哭,女人说,快别说他了,你看看人家正霉气 哩。说完拿毛巾给小孩擦脸,用赖酒给小孩擦伤口,待包扎以后,女人说,你别 哭了好不好?我告诉你,等天亮以后,你们姊们四个跟蒋红旗他们一块,上范集 大礼堂看电影去,听说大年初一放的是武打片。常言说得好,“摸摸鼻洼,不算 一啥”,这点小伤根本吓不倒俺家的男子汉,听话听话,快别哭了!   蒋喜梅问男人,今年是哪一年?男人说,是一九八四年。小孩就跑进堂屋, 踩着板凳,在那幅大中堂一角工工整整写上一行小字:   蒋秀梅十三岁。蒋喜梅十一岁。蒋尿罐九岁。蒋尿壶八岁。   一九八四年。   大年初一   初一抢年,抢在五更,等抢过了年,小孩的大觉瘾却上来了。   半醒半梦中,墙上的小广播响了,一名男子操着正宗的豫东方言,在里面喊 道:广大干群同志们请注意,现在广播电影消息,范集大礼堂初一放映彩色武打 功夫片《八百罗汉》,初二放映彩色故事片《画中人》,初三放映彩色惊险故事 片《神密的大佛》,初四放映爱情故事片《明姑娘》,初五放映古装加武打加戏 曲故事片《樊梨花》,初六放映戏曲加神话加宽银幕故事片《三打白骨精》,一 天八场,票价两元……小孩一翻身,广播又响起了太康道情《王金豆借粮》,河 南豫剧《朝阳沟》的经典唱段“我坚决在农村干它一百年”,接着便怀疑自己的 耳朵,直到问过别人,这才放了心,于是叫醒其他三人,起床看电影。   快走到杨营村的时候,四个人的眼皮子开始发涩,有人打呵欠,有人打退堂 鼓。走在前头的蒋喜梅却说,快点走哇,离范集还有五六里路,到地方就不瞌睡 了。正说得热闹呢,蒋旺胸蒋建民一群大小孩从后面撵上来,并且很快超过了四 人,还兴奋得回头乱“嗷嗷”叫。蒋尿壶很不服气地说,别高兴得太早了,只要 老天爷朝我们腿上吹一口仙气儿,我们照样把他们甩到大后头。然而四个人人小 劲少,始终也没有撵上蒋旺胸他们。不经意间,大官路上看电影的人群多了起来, 像是谁随便撒开的跳棋子儿,蹦蹦跳跳,五颜六色,而被撒在最外边的四个人呢, 则又像大地上的四个省略号,你前我后,随意移动。   出了杨营,过了文庄,再走上三里多远的土路,往北一拐,就是通往范集的 柏油路了。往拐弯处的村庄是魏营,魏营往东才是范集,魏营范集亲热得好像母 狗牙狗乱恋蛋,恋在一处不分开,而范集大礼堂则像正在旁边观战的第三只狗。 小孩正欲展开想象的翅膀时,突然一个大坠子炮飞到脚跟前,翅膀顿时被莫大的 恐惧折断,纷纷捂住耳朵,抱头鼠窜。结果,他们的奔跑声惹来了一街两旁人们 的浪笑,人们就是魏营村人,大坠子炮响不响都没有关系,主要是吓唬吓唬一下 他们这些看电影的外村人,搞一些真真假假的恶作剧,也算是报复一下那个想象 “狗恋蛋”的小坏蛋。这四个人可就惨了,脚下“嗵嗵”响,耳根“唧唧”叫, 紧跟慢跑,“扑腾”拌倒,眯缝着小眼,站起来还跑。等跑到范集新华书店前面, 基本上算是出魏营村了,小孩们这才长出一口气,心里不虚了,底气不缺了,眼 睛不眯了,嘴巴又硬了,于是昂起头,鼓起肚,叉开腿,拤着腰,高声骂道,魏 营的--喂(魏)饱牵(指驴--作者注),魏营的--槽前站(指牛--作者注),魏 营的--好吃屎(指猪--作者注),魏营的--狗恋蛋……紧接着,有人对骂,有人 追赶,有人随和,有人观战,小孩们是显得格外伟大,一如解放战争时期偶尔诞 生的小英雄刘胡兰。骂累了,四个人继续往东走,等融进看电影的人海里以后, 他们显得一点也不伟大了,倒是被人流挤得狼狈、窝囊、滑稽、可笑,没有那么 多,只有一点点。   要说狼狈,这个比喻用在他们身上,一点也不冤枉:蒋秀梅被挤得眼泪哗哗 淌,蒋喜梅挤得直喊娘,蒋尿罐挤掉了一只破棉鞋,蒋尿壶挤得直想尿一脬,前 面的说“往东边挤呀先买票”,后面的问“卖票的窗口咋比北京还远呀”,其实 不是“北京”远,而是看电影买票的人多,卖票的顾不过来,再加上买与未买的 人乱碰头,想出来的却又挤回去了,想进去的又挤出来了,脸都被挤变形了,于 是喉咙一扯,瞎喊一通。而大礼堂南墙上的那只破喇叭里,正播放着太康道情 《王金豆借粮》“跳墙”唱段,说的是王金豆家一贫如洗,无法过年,腊月二十 九晚上跟对象家去借粮食,跳未来老丈人家的院墙,不想一脚跳进院中的大粪坑 里,无奈之中躲到磨道里。对象瞅着一身粪臭的王金豆,笑着问王“来这儿干啥 哩”,王说“我来到恁家拜年哩”,对象接着慢悠悠地唱道:“人家拜年到初二, /二十九的晚上可拜不哩!”王金豆唱道:“拜不哩,拜不哩,/我来到恁家瞧瞧 你!”对象唱道:“多谢相公的好心意,/可看来看去咋不像你?”忽然,大喇 叭里回答的声音却不是王金豆,而是豫剧《朝阳沟》里的栓宝:“咱两个在学校 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你难忘我叫你看董存瑞,/我记得你叫我看刘 胡兰,/董存瑞为祖国粉身碎骨,/刘胡兰为人民把热血流干。/咱看了一遍又一 遍,/你蓝笔点来我红笔圈……/咱两个抱定有共同志愿,/下决心做一个有志青 年……”喜欢听戏的蒋秀梅说,尿罐你听,王金豆要下决心“在农村干他一百年” 呢。蒋喜梅说,胡扯蛋,那可是栓宝啊。蒋尿壶说,尿罐哥你再听听,这是党中 央的声音。蒋尿罐歪歪头,而后卜楞了几下,纠正道,我听着不像党中央,像国 务院。话还未说完,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面挤过来,直接把小孩挤到了卖票口, 一脬尿的功夫,四张电影票就到手了。   进口处有七八个人把门检票,一个个凶神恶煞,虎背熊腰,剃着“电灯泡” 头,长着满嘴胡茬儿,手拿半截竹竿儿,说细也不细,说长也不长,逮住没有电 影票的就打。有人想打马虎眼侥幸入场,但反遭一顿打,头上立马鼓起了几个大 疙瘩;有人想找熟人走后门,结果看门的熟人假装耳背,假装眼瞎,气得那人小 声咒骂:都是一个范集集上的,谁不认识谁呀?别看你小子今天当爷,说不定哪 一天,你连当孙子的资格都没有呢?不过也有进去的,比如当官的亲戚,地痞流 氓,满街上耍光棍的,摆排场的,进去时不免大模大样趾高气扬,把门的见机阿 谀奉承,摇头“卜甩”(指反复地甩动——作者注)尾巴,好像七八只牙狗一样, 竞相去舔母狗的屁股。羡慕得其他观众目光如刀,眼球发光,恨不得马上就把开 后门的那帮家伙穿的衣裳剥下来不可,但气也瞎气,想也瞎想,挤也白挤,慌也 白慌。蒋喜梅实话实说道,咱们都别气了,气病了还得自己花钱打针吃药,公家 一分钱也不给你报销,谁叫恁爹不是公社书记呢?挤在后面的蒋旺胸插话道,我 明天就给项城县的县长送礼去,捞个书记当当,哪怕当不上“老一”当“老二”, 当不上正房当偏房,拐弯亲戚也行!四人一听旺胸在借话骂人,纷纷来了精神, 三言五语说开了:你知道什么是“老二”吗?我实话告诉你吧,“老二”就是-- 人家当头,你当屌;人家当屌,你当毛;人家当毛,你当梢;人家当梢,你当小。 “小”就是可有可无的意思,你知道不知道?结果呢,四个人骂赢了,蒋旺胸被 骂蔫了,他们也都随着众人凭票进场了。   大礼堂虽然大,但由于看电影的人多,大多数是站着看的。《八百罗汉》是 一部新拍的彩色武打功夫片,讲的是少林寺的八百罗汉冒死救唐王,智斗叛军, 终于掩护并成就唐王的一代伟业的故事,听说是精彩刺激,扣人心弦。然而,当 银幕上正在打红色字幕时,蒋尿壶又想尿脬了,大姐蒋秀梅问,早不尿晚不尿, 偏偏这时候尿,这么多人,上哪儿尿呀?二姐蒋喜梅说,站到银幕后面尿,反正 也不耽误看电影!说尿就尿,四个人爬上礼堂正中的舞台,钻进银幕的后面,蒋 尿壶脚跟还没站稳,掏出东西就尿,其余三人为他站岗放哨。蒋尿罐望着台下观 众齐刷刷的眼睛,担心地问,蒋尿壶你别尿那么快,让人家看见了非把你的家伙 割下来不可!蒋尿壶一听,吓得只尿了一半,再尿也尿不出来了,后来憋得他难 受得直哭。蒋秀梅安慰道,你别听他胡说,人家花钱是来看电影《八百罗汉》的, 难道是专门看你尿脬的?一听这话,蒋尿壶又痛快地尿了起来。回到台下的时候, 正赶上电影里众叛军来找罗汉们的麻烦,叛军首领软硬兼施,可老方丈死活不吃 他们那一套,无论他们如何问,都是“阿弥陀佛”四个字。最后,一个尖嘴猴腮 的军师模样的人走到老方丈跟前,摸着正在打坐的老方丈的光头说:“老秃驴, 你的头可真光啊!”台下顿时炸开了锅,观众们直骂这一句话“真他妈的经典”, 胜过中国四大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红楼梦》。蒋秀梅说,就冲着这一句话, 今天花这八块钱值了!   记不清这场《八百罗汉》是如何演完的,反正中间每个人分别在舞台后面尿 了一脬。最后的那一个人,还是蒋尿壶,几乎在他尿完的一刹那,《八百罗汉》 突然结束了,大礼堂内的几盏电灯泡突然亮了,许多观众都通过银幕,看见了蒋 尿壶猫腰系裤腰带的黑影子,都被逗笑了。这时,只听喇叭里又说:“广大干群 同志们,请看完电影的赶快离开大礼堂,刚刚进场的观众请按座位坐下,五分钟 以后,电影马上开演,一天八场,全天不清场。”蒋秀梅说,咱们回去恁早干啥? 还不如再看两场呢,等十一点再回家也不晚。其他三个人想想也是,就都重新返 回大礼堂,并排找了四个空座位,屁股刚蹲下,电影又开演了。演到一半,有人 拿着电影票来找座位,结果正是四个人的座位,人家说,我们就买了这四个座位 的电影票,你们的票呢?四个人也有票,只不过不是现在的,争辩了几句仍然没 理,没办法,只好再找其它的空座位。然而,找了三四次,换了三四次,往往都 是自己的屁股刚把铁椅子暖热,又要走人,一个个弄得好像小偷一样,被人家当 场逮个正着,好不狼狈。蒋秀梅最后一恼,干脆叫上其他三个人,随着拥挤的人 流中途退场。挤到出口处时,大铁门还落着锁,人们再也等不及了,集体向外面 挤,只听“扑嗵”一声,大铁门连同高高的院墙匐然倒地,人群中有人随惯性摔 倒了,有人受了些许轻伤,但伤情一点都不主要,好在墙的外边没人,不然准遭 殃了。离开范集大礼堂的时候,蒋尿壶边走边回头看海报,然后与剧中人物对号 入座后说,这个是好人,那个是坏人,还有那个光头老和尚,他的头可真光啊!   回到蒋寨村时,已是下午两三点钟。男人迎头便问,《八百罗汉》演得咋样? 蒋秀梅说,不赖。蒋喜梅说,打得真狠啊。蒋尿罐说,我们一口气看了三四遍, 蒋尿壶说,我们把《八百罗汉》看得都会背了。女人却在灶屋用勺子敲起了锅边 儿,像招呼一群小猪娃似的,招呼小孩吃饭,并且很不耐烦地说,哼,你们只顾 跟恁爹说话,就没想着先找老娘我汇报汇报工作,再要是不理我,你们连吃屎都 抢不到热的了。一听见这些话,小孩方才对女人大献殷勤,又是捶背,又是揉腰, 又是刷盆,又是端碗,最后还不忘多夸奖女人几句:我亲爱的娘啊,你做的饭咋 恁好吃呢?你可真是全国第一巧手,天下第一能干,恐怕连现在的美国总统里根、 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也吃不上这顿饭!大人见小孩快夸跑题了,喊道,都给我把 嘴憋住,难道你们不说话就哑巴了吗?小孩见拍马屁不顶用,一个个住了嘴,碗 筷一推说,别刚说你胖你就喘,说你有翅膀你就想飞上天,就你那点本事谁不知 道?走走走,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说完便跑进堂屋,钻进被窝,不一会儿, 一个一个都睡成了一头头刚刚出生的小猪娃。   也就在半醒半梦之中,蒋尿罐的干娘回礼来了,一起跟来的还有干娘的亲儿 子蒋广西,进门先问彼此的年抢得早不早,年过得好不好,然后就夸堂屋灶屋收 拾得真得发,年货准备得真齐全,枣山蒸得真大,直夸得女人脸上笑眯眯的。寒 暄来寒暄去,干娘就是没有走的意思,女人心里早猜个明白,忙起身给蒋广西压 岁钱,干娘忙用手阻挡道,我只顾得说话了,忘了叫蒋广西给你这个长辈的拜年 了,哪有不拜年就给压岁钱的道理?不兴啊,不兴啊……女人却说,现在都快改 革开放了,啥规矩都省完了,给给给,蒋广西你快拿着,都兴啊,都兴啊。恰在 这时,蒋尿罐被吵醒了,他揉揉睡眼说,娘说得不对,这不叫“兴”,应该叫 “流行”,就像春天流行的那种红眼病!临走时,女人和干娘互换了油条和蒸馍, 说是尝尝各家的手艺。   蒋尿罐的干娘和蒋广西走后,又一个干娘来了,身后照样跟着一个小孩,叫 蒋钱伟。原来这一位是蒋尿壶的干娘。女人后来很大方,一下子给蒋钱伟两块压 岁钱。女人给小孩压岁钱的时候,四个人都醒了,都看得比看电影《八百罗汉》 时还仔细,仔细得有些眼红,眼红得甚至有些气,气得一个一个肚子直疼。等干 娘和小孩走后,蒋尿壶大声质问女人道,娘,我大年三十上蒋钱伟家,我干娘才 给了我五毛钱,他上咱们家你却多给了他一块五毛钱,你说咱家亏不亏?猪蹄子 熬一百滚子还会朝里勾呢,你的胳膊咋能朝外拐?女人无奈地说,我的傻乖乖, 蒋钱伟家比咱家穷,蒋钱伟家没有钱啊!蒋秀梅说,穷人多着呢,咱家富吗?咱 家要是富有了的话,我咋没见有楼,有车,有黑白电视,有电话呀?突然听见 “啪”的一下,小孩挨了大人的一巴掌,小孩“哇”一声哭了。   大人们都说,蒋钱伟家的确很穷,破草房子,没门楼子,连墙头都是用破玉 米秸墙代替的,如果家里没有喂着一头猪几只鸡鸭的话,恐怕连今年的年都过不 囫囵。大人还说,蒋尿壶的干娘家人很实性,对咱们家不赖,每逢夏、秋庄稼季 儿都过来帮忙,啥活都干,啥劲都掏,啥苦都吃,啥风都喝,俗话说“滴水之恩, 涌泉相报”,咱们可不能不要良心啊?大人补充说,就这,小尿壶你还有脸要你 干娘家的五毛钱,你想到过五毛钱对一个穷家有多么重要吗?你这不是火上加油, 雪上加霜,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吗?你今天还应该上范集看《八百罗汉》吗?你 还要脸吗?   小孩追悔莫及,恨不得自己立马挖出个“聚宝盆”、“摇钱树”来,全部送 给蒋钱伟家,然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梦。接下来,大人的口气渐渐软了下来, 摆出了一些大道理小比喻,其目的就是让小孩们千万不要学会“为富不仁”,其 实他们也都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他们也不是什么大富翁大地主,他们比蒋钱伟家 也强不到哪里去,他们说白了也很穷。大人最后说,你们明白了更好,不明白也 没关系,我也不愿在大初一就给你们上政治课,今天就到此结束吧。现在,你娘 已经做好饭了,你们早吃早睡,早睡早起,养好精神,别睡懒觉,说不定明天早 晨就来客人了呢……   重新钻进被窝的时候,里面还热乎乎的,然而事实上,四个人谁也睡不着。 蒋尿壶说,咱爹说得真有水平,好像大队书记讲话一样。蒋尿罐说,不,像公社 书记。蒋喜梅却说,我看咱爹啥都不像,你没听人家说吗?“县里开会一小本, 公社开会几张纸,大队开会不要本”,今天咱爹开会连本都没有,根本不像个讲 话的领导。蒋秀梅问,那么,你说咱爹到底像谁?蒋尿壶小声答道,像咱爹,反 正不像《八百罗汉》里的那个光头老和尚!小孩们不约而同地都笑了,刚开始还 是偷偷的呢,后来就情不自禁地胆大起来了,好像一群小鸟归林,“叽叽喳喳” 不停。突然,大人断喝一声,笑声立马逃跑得无影无踪,世界死寂一片了。   但十几分钟过后,笑声又跑了回来,只不过他们并没有钻进小孩的嗓子眼, 而是悄然躺在四个人的脸上,伴着呼吸一漾一漾的……   他们梦见了自己想象中的年,梦见了大年初一,梦见了富得流油的大年初一 的那个晚上,真他妈的得发。他们还在梦里说,最起码不像现在,连看电影也要 挨大人的骂,活得那么窝囊。   大年初二   想初二,盼初二,初二来了走亲戚,得压岁钱。当初二这天真的来到跟前, 怕冷的小孩都一个更比一个会装睡,蜷在热乎乎的世界里不起来。大人不敢耍迷 瞪,起床时先捡最主要的衣裳穿,窸窣了好一阵儿,方才半趿着鞋子下了床,推 门一看:嗬,好大的雪啊!   正在这时,大门楼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啪啪啪啪”的,有人高喊:蒋尿 罐,蒋尿壶,快点开门啊,恁家里来客(人)啦,恁家里来客(人)啦!蒋尿壶 问,是哪庄的客(人)啊?来客中有人答道,是我啊。蒋尿罐问,你是谁呀?对方 答道,我是我啊。再仔细一听,原来是小孩他三姑父。四个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来,一个比一个穿得快,慌到末了,也没有穿出个所以然,倒是来客们走得快, 三步两步就到了堂屋。   三姑三姑父,家在北陈庄,他们身后还有两个怯生生的小孩,一个叫银环, 一个叫栋梁。三姑父原来是在学校打篮球的,个头一米八九,高考落榜以后,接 着回老家种他的一亩三分地,通俗点说是“修理地球”,农闲没事,常跑外销, 做点生意,赚点小钱。蒋尿罐还记得,三姑出嫁在那年秋天,三姑婆家院子里种 了四五棵枣树,树上挂了许多红枣儿,跺一下树身,红枣儿“噗噗打打”落了一 地,随便一扫,就是几海碗,尿罐到三姑家走亲戚的时候,总能吃上几天红枣。 先是生吃,满口脆酥甜,后是熟吃,味道酸面甜,最后烧着吃,红枣变成了黑枣, 待剥皮去核,果肉烧得半干,半湿,半面,半甜,吃到末了,嘴边边还散发着热 气呢。三姑说,蒋尿罐,我的小乖乖,别吃恁“吓着”(指贪婪——作者注),撑 死你了咋办?小孩说,那你得赔俺娘一个蒋尿罐。三姑父问,你看俺家穷哩,用 啥东西赔呀?小孩答,用您家里的红枣呀,三碗就够了。第二年春天,三姑特意 剜来一截枣树根,埋在蒋尿罐家的院内,小孩们刚开始兴致极高,天天给枣树根 浇水,施肥,不久树根发芽了,结果长得比蒋秀梅还高。但是后来猪把树根拱了, 鸡把嫩叶叼了,驴把枝桠啃了,留下来的只是一截没用的干木头,除了烧锅就是 烤火,到了春天,小孩只好认定自己不是种枣树的料,自家院里的土地长不成枣 树,枣树魂仍旧留在北陈庄。想来想去,他们只得厚着脸皮吃陈庄的红枣儿,或 者是三姑家派人来叫,年年秋天都是这样。想起了北陈庄的红枣儿,小孩就急着 去扒三姑家的礼篮子,寻找里面的红枣,大人不知原委,大声呵斥小孩不懂事, 哪有像蒋尿罐你们这样的馋嘴猫呢!三姑父说,不碍事,不碍事,都是自己人, 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住小孩屙屎放屁”,反正丢人也丢不到外边去。找了半 天除了年馍油条,小孩啥也没找着,急忙问三姑,三姑父,您家的枣呢?三姑父 笑着说,是去年的还是今年的呢,去年的枣呀,我们早吃光了,并且早就屙干净 了,你们要是想找,都在俺家的厕所里;而今年的,你也不想想现在是啥季节, 天寒地冻,大雪封天啊,枣树冷的连芽都不敢发,人冻得还想自己找个窝睡懒觉, 何况枣树呢?如果有红枣儿的话,要么是他们去年的影子,要么是观音菩萨显灵 了。小孩越听越气,拉着两个小老表就往外走,大人喊,都别走呀,秀梅喜梅尿 罐尿壶,你们还没给你三姑、三姑父拜年呢。蒋尿壶大声答应道,拜个屁,“尖” 得跟镰刀削的似的,连个枣儿也不捎。来客们于是后悔起来,说明年初二走亲戚 时一定捎枣。大人一听这话,什么意见也不发表,除了笑,还是笑。   豫东的大年初二,走亲戚无非走两家,一家是小孩家姥,一家是小孩家舅, 走也是看,看也是瞧,瞧人礼重,越多越好,由此可见其亲的程度。栋梁银环这 一趟,就是上蒋寨瞧他舅他姥的,他舅就是尿罐爹,妗子就是尿罐娘,尿罐奶就 是银环他姥,三姑他们走亲戚的时间定在今早,图个“重要”。蒋秀梅在饭桌上 问栋梁,等你们吃了饭,上午还要走几家亲戚啊?栋梁年龄小,只有三四岁,别 看人又精又能,其实狗屁不懂,问啥只有一个字,“嗯”。陈银环说,上大石营, 上北城关,瞧俺大姨,瞧俺干爹,你们不知道,俺干爹家可有钱了,一出手就是 十块的新票子!小孩想着近来几天挣的压岁钱都是块儿八毛的,哪见过十块的新 钱哪,比起小老表的干爹,他们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继而“毛毛雨”了, 十块钱把四个人羡慕得眼球发亮,小嘴半张,然而接下来,四个人却像五百瓦的 电灯泡,突然断了电,一个比一个灭得快。   吃过早饭,三姑他们就拍拍屁股走了,倘若往年,贪杯的三姑夫屁股准沉, 说啥也得跟男人喝几盅“猫尿”,女人说,不喝也好,省得喝酒惹事,还不耽误 咱们上午走亲戚,这叫做两全齐美,一箭双雕。男人说,尿罐尿壶,你们刚才咋 忘了给您三姑,三姑父拜年了?多亏他俩今天不给你计较,就是不拜也给钱,给 给给,一人两块钱压岁。秀梅喜梅问,破小子家都有压岁钱,小妮子家就没有, 这是规矩。二人反驳道,不给就不给呗,还摆哪门子鳖规矩!男人说,哎哎哎, 你们俩说话文明点,别张口闭口都是“鳖”。二人叹道,若能吃上一口老鳖肉也 好,老鳖还卖两块钱一斤哩,俺俩倒好,除了挨训,连老鳖的影子也没见到。说 完这话,四个人又迅速恋到一块,准备跑出去放炮。大人又把他们喊回来,让小 孩做好走亲戚的准备,坐以待命,服从领导,不怕风雪,随时出发。   飞雪淫风,咆哮如虎,冰凉如刀,上下翻动,招招封喉,再冷飕飕一刮,定 会使你无力招架,找不到北。秀梅尿罐偏偏北上,前往商水县谷李屯村方向,起 初小孩都不愿意去,大人说别看恁舅家离咱家远,可那儿却埋着恁姥娘。去年去 的是喜梅尿壶,今年该你们俩了,再说“亲戚亲戚,越走越亲”啊。说起去年的 这时候,果真如大人所说的那样,四个走亲戚的小孩里面,一对往南,一对往北, 南是石营村,北是谷李屯,看起来好像是大人一碗水端平,哪一个也不偏,哪一 个也不向,然而两小孩走在路上细细想想,去年是晴天路顺,今年是雪天迎风, 风大路滑,一步三趔,其速度要比去年慢一倍,算起来还是自己吃了亏。当两人 欲原路返回找大人论理时,却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三里多路,两个人都喊“唉”, 却一句话也不解释自己究竟在“唉”什么。接下来的路上,小孩先是喊“冷”, 继而喊“饿”,腿脚冻得木疼,手臂没有知觉,大的对小的说“咱跑跑吧”,小 的对大的说"只要暖和就好",谁知还没跑出多远,身上的汗水就把衣裳溻透了, 小的实在跑不动了,想倚在路边石磙上歇歇,大的大声喊道,蒋尿罐你真傻,石 磙上有雪,你也不想想你倚的是啥?等到你身上的热气散了,雪石磙暖化了,那 些雪水不融化到你身上才怪呢;等你的衣裳湿透了,看咱爹咱娘打不打你。小的 经不起大的如此软硬兼施,最终有气无力地上路了,一路上还不停地埋怨大姐走 的太快,擓的礼篮子太沉,天气太冷,唯独不从自己身上查找原因,大的听见了 装作没听见,一直气鼓鼓的在最前头走着,等他再也不埋怨的时候,谷李屯村已 经近在眼前了。   进村眼一亮,找到村西头,村里人稀少,狗乱打招呼:“蒋寨的娘家外甥, 你们来的咋恁早呀!”小孩心里早明白,此刻不早,至少也有上午十一点多,原 来呀,是谷李屯的狗在说反话呢!丢下礼篮子,脱下棉帽子,摘下棉手套,随便 拍了几下,两人隔了墙头,破口就喊:舅,舅,舅!过了老半天,院里还是没人 答应,小孩急了,将大门板拍得"哐哐"乱响,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结果没 拍几下,突然间,从门楣上头的隙缝里掉下来一张纸条,展开读来,只有一行字: “我们走亲戚去了,门上有钥匙,灶屋有柴禾,锅里有水,水上有馍。”读了半 天,小孩才明白过来,他们的大舅全家上邓屯孩他姥家去了,大舅的意思是让小 孩自己做饭馏馍吃。开门一看,果然如是。蒋尿罐问,姐,你看咋办?咱们上咱 二舅家去吧?蒋秀梅说,那不行,咱二舅家喂的有狗,二舅比狗还赖。蒋尿罐问, 现在谁也不理咱们了,咱们回家吧?蒋秀梅说,那样更不行,既然咱俩大老远来 了,说啥也得给咱姥娘烧点纸,送些钱哪。蒋尿罐说,我饿得都快走不动了,咱 们就按照咱大舅写的那样等吃了饭再去吧,蒋秀梅说,就知道吃吃吃,你咋恁没 囊气呀?人家明摆着不想招待你,你还好意思赖着脸皮吃。走,咱找咱姥娘去。 最后呢,两个人除拿了灶屋锅台上的火柴,其余东西一点没动,小孩也没有留下 礼篮子的任何一件礼品。出门落锁之际,蒋秀梅突然决定留下记号,说好让他们 大舅知道他们来了,蒋尿罐于是找来一支树枝,在院内雪地上写了“大舅真赖” 四个大字,姐弟俩又在字的后面踩出许多脚印,好像一串被加重语气的省略号。   大雪还在下着,大雪中的老坟茔地里又多了两个小雪人。供好刀头祭品,拿 出纸叠的金元宝,点了鞭炮,烧了阴钞,蒋秀梅哭着问,俺的那个姥娘啊,俺生 下来就没见你呀,你咋死的恁早呀?蒋尿罐也开始哭了,说,姥娘俺非常想你呀, 俺年年初二都给你送元宝,不在谷李屯送,就是在蒋寨,俺送的钱你都收到了吗? 够不够花呀?如果花不完,你就存银行吧。蒋秀梅说,如果不够花的,你就吭气 呀,俺让俺娘再给你叠,叠一个晚上就够你花上几辈子了。蒋尿罐问,俺的那个 姥娘,俺姥爷早年打仗打没影儿了,是你拉扯着俺娘他们几个孩子呀,你养活大 他们几个容易吗?他们兄妹不该亲吗?蒋秀梅说,是啊,现在你死了,俺大舅二 舅却跟俺一点也不亲了,今年初二,就在刚才,他连半个影子都不留啊,连一口 热饭都不让我们吃呀!蒋尿罐说,直到现在,俺还饿着肚子啊,俺舅他不是人呀, 俺舅他真赖啊!蒋秀梅大声哭道,姥娘姥娘,你咋不吭气啊,你听见我们说的话 了吗?蒋尿罐说,俺姥娘呀,都说你命苦,我们比你还苦呀。蒋秀梅也哭道,我 们今天也不跟你要压岁钱了,你知道俺舅恁赖就行了。蒋尿罐最后干脆也不哭了, 老是重复一句话:俺的那个姥娘呀,俺的那个姥娘啊。虽然老坟茔不大,上坟的 人却不少,哭声自然吸引了众人,他们都说,这两个人跟他姥娘真亲呀,他两舅 真赖呀,说完摇摇头也没过来安慰两句,就收拾收拾东西走了。等老坟茔地里还 剩他们两个的时候,蒋尿罐说,快别哭了,咱们回家吧。小的问,我快饿死了, 咱们吃啥啊?大的一扬半空中的礼篮子说,这里面的东西随便你吃。一听这话, 小的也不“肉”了,用胳膊擦了几下脸,夺过篮子,边走边吃,大的呢,也真饿 了,吃得比小的还慌张,他们的目的很显然,就是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吃完,也不 给他们谷李屯的舅们留下一丁一点!   回家的路上,雪渐渐小了,行人明显多了,两个人都感到口渴的厉害,就从 雪地里捧了几捧雪,塞进嘴里吃了。走了一半的路,行人中间也偶有一两个骑自 行车的“贵族”,只不过大都骑术不高,半骑半推的,遇见路滑急刹车,骑车人 就“扑嗵”一声摔倒了,浑身沾了雪沫儿,但往往都是很自然地笑笑,拍拍屁股 继续骑,好像摔得一点也不疼。其间,也不乏有醉酒者,一步三歪,自己却浑然 不觉,只知道推车往家的方向走,他们的身后呢,礼篮子非常浪漫地摔出老远, 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别人喊也瞎喊,他们啥也听不见。这下简直笑死了两个小 孩,他们一个拾那个人的礼篮子,一个拾东西,一个东张西望,一个眼明手快, 见啥拾啥,配合默契,一点也不脸红。拾到小石营村的时候,蒋秀梅说,我们都 抢了五大篮子,胳膊都快累断了,咱们不拾了吧。蒋尿罐说,不拾白不拾,不抢 白不抢,反正咱俩今天是失马的塞翁,倒霉的猪八戒,傻人有傻福,回去也好向 大人请功。蒋秀梅说,别得意的太早了,你忘了咱娘心眼细,胳膊肘儿总是往外 拐吗?说不定她今晚还会替咱大舅说好话呢。蒋尿罐说,她敢!我们在他家吃一口 热饭喝一口凉水了吗?蒋秀梅非常肯定地说,你不相信算了,反正我不说咱舅的 事,因为我信!   回到村,开了门,喜梅尿壶早就回来多时,女人果然问,你们去时不是带两 个礼篮子吗?怎么一下子多了三个礼篮子?而且还满满的。小孩显得十分得意,回 答说,都是在马路上拾的。女人说,拾的东西要及时交还失主,你们想想,假如 失主是你们,你们急不急?蒋尿罐说,假如我醉酒了呢,谁上哪儿找我呀,谁知 道我是谁?蒋秀梅也一脸无奈的说。真是没法退了,都是十里八村的,谁还会在 乎这几个破篮子,几根油条呢?女人见既然如此,吵他们几句也就算了,再追究 也没有用,只得作罢。见女人心情尚好,两个孩子压在心底的对大舅的气悄悄释 放出来,刚开始,女人听说两个人没混上一顿热饭吃,心里也有些生气,但生气 只在表面,就是不评论,继续听小孩们叙述。接着,女人的脸上从“蒋尿壶雪地 写字”起“多云转阴”,从“蒋秀梅坟前告状”起“阴转小雨”,从“蒋尿壶坟 前骂舅”起“中到大雨”,听到最后,女人脸上终于“大到暴雨”了,上前各打 了他们几破鞋,边打边说,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 里",这是家丑懂不懂?不打你们,你们的耳朵会不长记性的。小秀梅小尿罐,你 想想,你们全世界只有谷李屯这两个舅舅,他们不跟你亲跟谁亲?小孩捂住被打 得火辣辣的屁股,还暗骂自己没记性,存不住气,挨这顿打真不亏!   吃吃喝喝,刷刷洗洗,小孩们接着又跑进胡同玩去了。唯有四个小脑袋集合 的时候,他们才真正冲破大人的白色统治区的阴影,说说笑笑,无话不谈,当然 他们谈论的话题更多的是舅。喜梅尿壶说,咱舅不赖呀,去年我们走亲戚的时候, 不但吃馍,吃肉,而且一个舅各给俺俩一块压岁钱。秀梅尿罐非常后悔的说,看 起来今年碰巧了,错怪了咱大舅,更不该在他院里写一些骂他的话。蒋尿壶说, 那不要紧,下午的雪呀,早覆盖了那四个字,不信你去看看?蒋喜梅也说,就是 就是,你们操心也不知道该操哪地方,快别后悔了,既然操错了心,骂错了人, 就当没有发生过。反正你们屁股也挨了,亏也吃了,等赶明儿咱舅死了,你们多 哭两声就是了。   就这样,说着玩着,玩着闹着,不觉已经鸡叫二遍,有人吹笛,有人喊猪, 猪罗罗罗,猪罗罗罗。静寂的雪夜里,一束电灯光在天空晃动几下,光线里的雪 花好像一群群扑火的蛾,争先恐后地往下飘落,紧接着那电灯又灭了,可能是主 人省钱省电,不敢白白浪费罢了,结果引来了几声狗吠,近近远远的。隐隐约约 间,好像也有女人在喊:“喜梅尿壶,秀梅尿罐,快回家睡觉啊!快回家睡觉 啊……”   跑回堂屋的时候,四个人的脖颈里睡满了雪,入梦的呢,都化成了一股股雪 水,湿了他们的衣背;未入梦的,又被大人拍打了出来,弹掉在地上,化成了一 块黑色的小湖泊,再也不能暖乎乎的了。虽然屋子里响起了一阵打闹声,但很短 暂,世界很快又睡去了。   初二初二,初二一年一张脸,年年新,张张鲜。   大年初三   初三初四,新客回门,男来女往,贵在礼道,扭扭捏捏,面红如粉。而重头 戏是在初三,小伙子前往自己未来老丈人家拜年时,弄不好会在邻村“娘家门” 上闹个大红脸呢。   所谓“新”,大多指第一趟亲戚,而且这门亲戚并非天生攀结,板上钉丁, 而是似暗非暗,似明非明。所谓“走”,明为上女方家给二老拜年,暗为自己和 女方相会,借故找因,互诉情长。狗娃娘说,蒋红旗真是程咬金当皇帝,福都让 他占全了,本来年前眼看搅黄了的媒,只因白妮相中了小伙子的实性厚道,所以 一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关了心闸封了门,后来竟然百年不遇,找到媒人,说来 说去都是那一句老话:非他不嫁!狗娃娘最后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说,这一趟让狗娃 爹给你挑篮子吧,我嘴赖就不去了,但千万要记住,饭前别忘了给恁老丈人爹、 老丈母娘拜年!开这个玩笑时,七八人在场,有老有少,有女有男,闹得小伙子 脸上一红一白,一灭一亮。尿罐说,蒋红旗害羞得像个小偷,贼心不小;尿壶说, 蒋红旗害羞得像个娘们,野起来谁也赶不上。说得众人哈哈笑,笑蒋红旗的脸皮 有点薄,笑到脸皮变厚了的时候,大人说,天也不早了,赶快收拾收拾礼篮子, 准备上梨树庄。   准女婿回门,走头趟亲戚,这礼篮子的大小却代表了男方家的心意薄厚,大 了呢,别人说你排场,小了别人骂你太“尖”,礼多人不怪,礼少准挨骂,故而 喜大不喜小,骂少不骂多。红旗娘特意借来两个大擓斗儿(指长条形的特大号竹 篮子——作者注),里面塞满苹果点心,年馍油条,不计斤两,越多越好,两擓 斗儿把上斜搭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有一根红绳儿,径自系了那擓斗儿。为自夸 家底厚,红旗爹又借来蒋中锋的一辆新自行车,蒋新奇的一块上海电子手表,然 后在尾座上捆住一块三十六斤的猪肉条儿,尾座左右绑上两条十几斤的鲤鱼儿, 最后叫红旗理好发,换好衣,推上车戴上表,系了围巾,穿了手套,叫上担礼篮 子的狗娃爹,很不自然地上路了。其是在小伙子心中,初三是个冤家日,通常在 女方家门口,不当冤家就当狗熊,不当狗熊就当逃兵,小伙子当日的一举一动一 毛一病,往往成为他们婚后的一大笑柄。然而,不是冤家不碰头,笑也得走,不 笑也得走,刀山火海也罢,任人圈点也罢,反正这张脸也不值钱了,随别人怎么 看吧。   进庄先一惊,形同掉火坑,村头百余人,看得人发怵,而且目光带刺,刺里 带钩,钩里藏笑,笑里藏凶,倘若一不小心被射中的话,既热又烫,既痛又疼, 既熬又煮,既死又生。蒋红旗勾着头往前走,心想:梨树庄的人咋恁多啊!狗娃爹 一手搭肩担大擓斗儿,一手恶狠狠顿了一下自行车车把,好像在答:大初三都没 事,为了挑挑捡捡新客的毛病,能不走的亲戚就不走,该轻松的时候就轻松,这 些别怕,但别出丑,往年咱们村人不也这样吗?无法言语沟通的两个人,走路开 始有了分歧,一个害怕,一个坦然,一个往左,一个居中,等前后的距离较大时, 居中的快步拉住居左的车尾巴,居左的偏偏不让居中的及时纠正,拉拉扯扯间, 居中的骂道:蒋红旗你笑啥笑,别看今天到了你娘家门上了,只要你不听我的话, 恁哥我照样脱了破鞋打你的屁股!此言一出,如同平地上落了一个惊雷,一街的 浪笑放开了闸,狗娃爹佯装铁青着脸,小伙子的脚步自然慢了。就在这当儿,两 个人都明白,众人笑话的到底是谁?   毕竟是新客,两人前面走,大人后面笑,小孩后面跟,边跟边喊:白妮的男 人来了,白妮的男人来了。叫到女方家门口,只见钱桂英掂了一根打狗棍,跑出 来吓唬他们道,你们有完没完,谁要是再喊,狗腿给你打断!大人在院里说,白 妮你别瞎说那不吉利的话,大过年哩打人没道理,既然是蒋寨的客来了,你还掂 棍干啥?快扔了它,接客要紧!白妮刚刚扔了棍,瓜子脸立马红了,慌忙来接狗娃 爹的扁担,来接蒋红旗的车子,谁也听不清她嘴里说的啥内容,小孩见下面的戏 不怎么好看了,就都扮扮鬼脸跑了。当然黑妮也出来接客,不过不是红脸,而是 黑脸,光接不说话,两眼不看人,客人空着手,冷场在院中。大人骂道,破妮子 你生啥气,只要他进了咱家的院,就是咱家的客,你生气就是跟咱家生气,你不 想活了?想生气,你今天别出门啊?就在红旗一腿门内一腿门外的时候,黑妮“哐” 一声关了堂屋东卧室的小门,红旗迟疑了一下,而白妮却低低地说道,你别理她 快进屋坐吧。落座让茶,或者让烟,寒暄一阵,东拉西扯,扯了约摸二十分钟, 黑妮忽然红肿着眼又出屋了,狗娃爹和男主人借故推脱说屋里太闷,也拍拍屁股 走了。此刻,屋里只剩一男一女两个人,静得出奇,连地上掉根头发都能听见。   男的问,我想问你,你今年多大了?女的答,大你不了几岁,今年才十八。 男的问,你属啥?女的答,属羊哩。男的问,岁数不对,应该属猴?女的答,虚岁 十八,周岁才十七。男人又问,恁家里几口人?女的答,七口。男人又问,不对, 你和你哥家不是分家了吗?女的答,住的地方分了,吃饭还是一个锅,你家呢?接 下来轮到女的反过来问男的了,男的是问一答一,问二答二,言语不多,事先斟 酌,正如临走时大人叮嘱的那样,基本上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白妮提问的先后 顺序,不过这样的问答好像一百年前就已设计好。如果你蹲在外面的窗户下面偷 听,两个人的对话,倒好像派出所民警在仔细查户口。问到最后,女的问男的, 你对我有啥意见没有?男的答,没有。男的反问女的说,那你对我有啥意见没有? 女的也答道,没有。他们所说的“我”,专指的是媒;他们说的“没有”,意思 就是同意。后来女的就借故出去了,过不了一会儿,狗娃爹便屁几几的进屋说, 蒋红旗你真笨,你们恋爱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呢,咋恁短呀?人家一谈起来就是 一上午,有的甚至一天!小伙子说,我们是一言重九鼎,一刻值千金,句句是大 实话,一秒钟也没有浪费啊。狗娃爹说,一刻值千金,你们懂个屁?在这十分钟 里,她都具体说了些啥呀?狗娃爹问得非常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在开玩笑,小伙 子把整个谈恋爱的内容实况转播给了狗娃爹,包括对方的举止神态,心理活动, 狗娃爹呢,听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生怕遗漏一个小细节。当实况转播结束以 后,狗娃爹不相信似的问,就这些?蒋红旗说,就这些了。狗娃爹问,没有别的 什么了?蒋红旗说,没有了。突然狗娃爹狠狠的一点蒋红旗的脑门子说,十六岁 的红旗老弟,你真傻啊!   狗娃爹说的“傻”,并不是真傻,而是嫌小伙子太缺乏恋爱经验,谈得一点 也没有意思。为指点迷津,传经送宝,狗娃爹果然教了蒋红旗几招。谈恋爱绝招 之一:比如说你想考考女方的学问大不大,你可以当场出这样一道考题,“话说 秋后丰收,割豆打豆,却只有五棵黄豆秧,那么问黄豆秧被碾成豆杆儿以后,把 五根豆杆儿堆成五百个大垛,怎么垛?”不知道吧,答案是在眼皮里面垛。谈恋 爱绝招之二:比如说你想考考女方是否富有爱心,你可以出这道考题,“如果有 一天山洪暴发,你坐在一只很小的船上,你的公婆和你的儿子落水了,而当时船 上只能允许载上其中一个人,那么你该救谁?”答案是两个人都救,你去死。谈 恋爱绝招之三:比如你想考考女方在婚后是否孝敬二老,你可以这样考她,“古 代二十四孝中有割肉敬母,假如现在让你也割肉敬母,你会怎么办?”答案是 “割”,但割的是人造肉,而不是人肉,人造肉是用黄豆制造的,蒋桥集上卖五 分钱一斤。谈恋爱之四:比如你想表达你爱女方的程度,你可以问“思你时你是 一只侯鸟,念你时你是一朵雪花,想你时你是一盆火焰,你知道我是如何度日如 年的吗”,答案是杀了那鸟,化了那雪,而后放在烈火上面烧烤,把爱情统统吃 进你的肚子里。正当狗娃爹欲说出绝招之五六七八,白妮爹恰好这时候进屋了, 目光和蔼,满脸堆笑,看看脸上的表情,你就能猜出个八八九九:新客长得“排 场”(指漂亮——作者注),家境又好,大人满意,闺女没挑,自己高兴还来不 及呢!   临近晌午饭时,白妮给新客们端来一盆洗脸水,然后拿了空馍篮子,进灶屋 洗涮碗筷。见此情形,狗娃爹用胳膊肘捣捣蒋红旗,朝灶屋方向递了两个眼色, 意思是快去灶屋给恁二老拜年。红旗领意,抬脚就到,喊声俺爹俺娘我给恁拜年, 祝恁老人家万事如意,身体健康。红旗的喊,说喊不叫喊,喊在嗓子眼,如果耳 朵背,根本听不清,只能看口型。未来的老丈人爹、老丈母娘也不是糊涂蛋,立 马明白过来,慌忙阻拦道,不拜了不拜了,“拜年拜年,拜一年,老一年”,俺 俩今年才四十出头,不想老那么快,死那么早,等过了八十岁吧。其实这个时候, 小伙子正等着二人说这话呢,如果他俩真不说话了,小伙子必须磕头真拜,如果 那样,回家以后才会被人家笑掉大牙呢!但阻拦归阻拦,长辈照样给压岁钱, “啪”,一张十块钱的新票子就到手了。   晌午饭真丰盛,四荤八素,煎炸烩炒,烫壶白酒,划拳猜宝,五魁手呀,六 六大顺,老虎杠子随便叫,锤打剪子布包锤,不知不觉喝了二斤,只喝得两个新 客面红耳赤,酒足饭饱,晕晕乎乎,不知南北。离开梨树庄的路上,蒋红旗摔了 个狗吃屎,狗娃爹则拍着一头老黄牛的屁股连喊“大爷”,高兴得老黄牛乱甩尾 巴。就连路上空无一人的时候,他们照样唱起了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并且走走停停,形骸放浪,惹来了梨树庄人的一阵圈圈点点。不过两人毫不介意, 我行我素,豁达豪放,脚底生风,哪怕你长了一双飞毛腿,也远远被他们甩在大 后头。   快到蒋寨村时,两个人渐渐放慢了脚步,方才清醒过来,一检查所带物件, 车子扁担大擓斗儿,三大件一件没少,少的只是擓斗儿里面的内容。等到家以后, 族人一看两个大擓斗儿空着,都骂蒋红旗的老丈人太“尖”(指小气——作者 注),留礼留得吓死人,一点东西也不剩。后来一看两个醉汉才明白,真正的罪 魁祸首应该是谁?   好在两人都没醉透,相互揭短打趣。狗娃爹说,蒋红旗你看你那个熊样儿, 见了酒比见了你亲爹都亲,等结了婚,看白妮不好好收拾你!   蒋红旗说,我跟白妮结婚最少还有两三年,早着哩,今天高兴,头一次醉。   狗娃爹说,那你还得两三回醉,因为你还有两三个“初三亲戚”还没走呢……   大年初四   初四仿人,人如白妮,瞅一眼,美半天。   为了筹办好晌午这一顿饭,红旗一家从初三晚上一直慌了一夜。先是邀请四 人届时作陪:红旗他奶、红旗他婶、红旗他嫂、狗娃他娘,四人本着“穿啥吃啥, 讲啥问啥”的原则,一切都按老规矩来。再是请厨备菜,荤素搭配,冷热几款, 咸甜多少,佐料挑选,颇费一番时间。等到上午九点钟一过,男方家人、陪客者 早等不及了,翘首期盼,望眼欲穿,但等来等去,新客就是不到。红旗奶问,新 客都有谁呀?狗娃娘说,白妮和她的堂嫂。尿罐尿壶说,你们都别着急,我们到 北边的大路上,看看她们来了没有?   豫东人眼里,初四不比初三,初三是“男回女”,初四“女回男”,不论男 客或者女客,都是打着给对方长辈拜年的幌子,借机光明正大地谈恋爱,所以正 月的初三初四两天,不亚于西方人眼中的情人节。相比之下,蒋寨人倒认为初四 最有意思,一来他们今天可以一睹蒋红旗未来老婆的花容月貌,二来可以拿自己 的媳妇跟钱桂英做一番比较,就个头高矮、身材胖瘦、言谈举止诸方面,论个高 低,从而推测“桥西闺女好脾气”这句话是否正确。然而蒋红旗不信这个邪,他 认为人如长相,长相如人,说美啥都美,说好啥都好,就像自己刚刚瞅见白妮的 那一刹那,一下子为她的美丽而眩晕,被她的美丽击倒。正在无限回忆间,蒋尿 罐他们从村外跑回来了,边跑边喊:新客来了。大人问,一共来了几个?小孩说, 不知道呗,反正来的人不多!   来者二人,白妮堂嫂。你看那白妮,身是身儿,段是段儿,细是细儿,条是 条儿,细皮嫩肉,一路碎步,像刚出锅的豆腐,一掐一股水,嫩的很。而白妮家 堂嫂,处处十分家常,未说先笑,说话如猫舔,专舔你的痒痒地方,进屋以后, 宛如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从外到内,双目放光,见啥就夸:这两年,我没来, 红旗的家里发大财,青砖红瓦“出厦房”(指将瓦房南侧或一侧的屋檐加平加长, 泛指用料上等的豫东民居--作者注),锅台还是水泥擦,还有鸡,还有鸭,还有 电灯和洋匣(指半导体收音机--作者注),时髦家俱带音响,里里外外真豪华,新 家新人新面貌,蒋红旗要改老一套,成绩跃居前几名,奖状贴得满墙红,今年春 天咬咬牙,不上北大上清华,如果大学没考上,同样回来把家发,头脑活,有决 心,土里照样挖黄金,嫁给红旗不用愁,做梦都能喝香油,残骨剩肉一盆盆,天 天都有老母狗啃。话音刚落,陪客的狗娃娘赞道,这话说得水平高,给你个县委 书记干干你都嫌亏,我只好甘拜下风了。私下里,红旗他婶他嫂暗暗嘀咕:瞧人 家那嘴,真是“干啥讲啥,卖啥吆喝啥”,一个萝卜一个窝,一个字能砸一个坑,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梨树庄真有才女啊!   落座先不急,新客随便站,四下望望,四壁贴了年画。白妮堂嫂连夸红旗娘, 说一看就知道俺大娘勤劳能干,把院里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然后又 夸红旗娘身子硬朗,干活麻利,白妮妹子跟着她这样的婆母娘不受罪。相比之下, 白妮的话语不多,但在男方家人听来,句句是金口玉言,生怕听漏了哪一句,万 一招待不周,眼看着刚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如今的闺女初四回自己未来的婆家, 大都根本不像走亲戚,倒像是在参观考察,有道是水里挑骨,蛋里挑刺,指手划 脚,横眼冷眉,待挑够一遍,瞅啥啥不顺,就是偶尔笑那么一两声,那笑窝里一 定也藏着一把刀。白妮则与众不同,脾气好得惊人,进门先问好,落座先让人, 娇滴滴一声“娘”,叫得红旗娘的骨头都酥了。落座以后,白妮更是称呼了一遍, 小嘴甜得比蜜还很,举止文静,端庄亲切,尤其一眼望见饭桌的上首坐有一个七 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上前一步就喊“奶”,紧紧拉住红旗奶的手,这个时候的她, 比见了毛主席还亲!   上午十一点多,饭菜摆齐。白妮她聪慧懂事,提出要给红旗奶拜个晚年,老 太太说免了免了。接着,白妮又绕桌拜了一圈儿,三个陪客的忙说,有这份孝心 就行,来来来,趁热吃饭。白妮说等等,说完就往外边走,意思是给那儿的红旗 爹红旗娘也拜拜年。行走中,白妮没留意,灶屋门槛高,一步没踩好,“扑通” 欲绊倒,白妮将错就错,假装了一个要跪下的姿势,喊道,爹,娘,我给恁二老 拜年吧?一句话,慌得两个大人快步扶起白妮,并且万分不安地答道,拜啥拜哩, 快点起来,快点起来,别弄脏了裤子!于是白妮便拉着红旗娘回了堂屋,依次落 座,红旗奶随便干咳了两声,晌午饭就开始了。   初四晌午的饭桌旁,坐的都是女客,少了男人,没有拘束,场面活泼,谈笑 风生。红旗婶说,白妮她嫂子,你是能人干大事,事事都有福,不用问恁家里一 定过得很得发吧?红旗嫂说,可不是嘛,家境又好,妹子又巧,多有福啊!白妮堂 嫂应声道,我再有福也没恁有福呀,再等两年白妮娶了来,你们家不是更有福吗? 红旗嫂指着老太太道,这不是沾了俺奶奶的光,她可是俺门宗里的“老寿星”, 走到谁家,谁有福。红旗婶说,其实叫我说,今天真正有福的人该是红旗他娘, 我亲爱的大嫂呀,过去是吃糠咽菜,现在是鸡鸭满院,日子红火,年成又好,再 加上生活越来越富裕,蒋红旗学习又十分争气,白妮她能不自己找上门来吗?一 席话,说得白妮脸上好像秋后熟透了的红苹果,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坐也不 是,不坐也不是。红旗娘显得非常知足,也不插话,嘿嘿直笑,笑到末了,一举 筷子说,这碗“胖腿”吃着不赖,是俺村西头的蒋向前年前宰的鲜猪肉,快快快, 梨村庄的客,他嫂他婶,还有他奶,快叼快叼!表面上叼,实际上是叼跑了题, 众人的筷子都在碗边边乱动,叼的都是些葱段姜片之类,要么是用筷子把胖腿肉 往碗中间拢拢,越拢越高,要么干脆筷子一拐弯,又去叼其它碗里的菜。说起 “胖腿”菜,是整个饭桌的一个圆心,是众菜中的高档次,荤菜中的极品,但凡 招待来客,无论穷家富家都要有此菜。因此,村人每家过年时只做一碗,一碗肉 可以招待半个正月,若正月十五以前吃完了的话,一则这时亮了家底,二则无法 待客,如此以来,主家岂不落了个“尖”的骂名?   男人吃饭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而女人吃饭,如同猫就餐,少得可怜。饭局 结束时,十几碗菜几乎没动多少,尤其是四碗荤菜,东西未动,内容未变。再看 看馍篮子,只少了三个半,也就是说一人平均吃了半个蒸馍,外加一小碗饺子。 地上的残骨剩梗一点点,早被桌子底下的狗吃完。饭后重新落座,宾主喝茶侃天, 说什么王小砍柴巧娶龙女,说什么老鼠成精鬼怪乱窜,说什么墙下埋金神仙指点, 说什么懒有懒福免费娶妻,但说的故事大都发生在蒋寨。白妮堂嫂问,那个懒汉 是谁?红旗嫂答道,懒汉是赖汉,俺村除了蒋铁头还有谁?一提起蒋铁头的大名, 比皇帝老儿还要响,村人无人不知,赖得烫手,碰都不敢碰,整日无所事事,游 手好闲,只因他去年秋天在广西跑了一趟生意,虽然很赔了一遭,但他的英雄气 概却感动了当地一个痴情女,并执意嫁给了蒋铁头这个懒汉。这下可喜欢坏了懒 汉,天天高兴得却像过年似的,就连走在大街上,两人照样搂腰搭肩,脸贴着脸, 亲密无间,卫得超前,其举动开放得令村人难以接受。说了老半天,众人只有羡 慕的份了,羡慕那女人漂亮能干,羡慕这等好事偏偏落在他人头上,怎么不是自 己?   唏嘘了一阵后,新客们说要走了,红旗娘慌忙收拾了一下白妮的礼篮子,象 征性地留下一点东西,并随手塞在篮底一个裹了红纸的东西,然后送客出村。回 家的路上,在堂嫂的再三提示下,白妮终于在篮底找到那个红纸包,打开一看, 原来是五十块压岁钱!   客去院空,主家的忙碌这才告一段落,蒋红旗这才从西卧室出来,一脸失望, 本想再跟钱桂英谈谈恋爱,怪只怪堂屋陪客多,没有机会。大人一看小孩萎萎蔫 蔫的熊样,骂道,你看你那头勾哩好像霜打的茄子,六月的麦穗儿,咋恁没精神 呀?是白妮长得不好?还是你小子心高气傲,想找个电影明星做老婆?   小孩搔搔头皮说,好是好,就是今天没跟她“谈恋爱”!随后,大人“噗哧” 一下都笑了。   忽然间,蒋红旗家的大门外来了一个全身古装的卖唱人,只见他擦胭抹粉, 男扮女装,三十近尾,表情丰富,门口一站,根本不打招呼,看也不看主人,便 开始自拉自唱,其间该哭就哭,该笑就笑,一扬一挫,一起一落,如入戏里,境 界忘我。那人沙沙的喉咙,柔柔的腔,诗化的二胡,浓浓的妆,学的是阎立品海 连池张新芳,唱的是秦雪梅小苍娃陈三两,虽然拿腔捏调,但也韵味悠长,“我 的桑郎夫啊”,“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声声泣,句句怨,一悲到底,闻之 心酸。约摸三分钟,蒋红旗从灶屋拿出两个白蒸馍,塞在卖唱人怀里说,大过年 的,你咋光唱这些伤感戏?真是扫兴!红旗爹说,来点喜庆的吧,比如《抬花 轿》、《打金枝》、《南阳关》、《花打朝》什么的,总之好听就行。那人灵机 一动,接着唱起了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什么“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 关”,什么“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什么“在那桃花盛开的地 方,有我可爱的故乡”,什么“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唱到极兴处,干脆 扔了二胡,学了那新疆吐鲁番地区摘葡萄的少女,并把戏袍当彩裙,边唱边舞, 裙角生风,似花似瓣,似锦似屏,一时间,众人看呆了,屏住呼吸,微张着嘴, 鸦雀无声。突然,场中有人一声喝彩,惊醒了众人,也就在一刹那间,掌声如潮 水般汹涌过来。这一次,有人给馍,有人给菜,有人给肉,有人给钱,一毛两毛, 三分五分,都是些零钱。那人得了好处,千恩万谢,后来又往邻村去了。有知根 知底的说,卖唱人自幼父母双亡,从小跟着他嫂子少吃缺穿,受尽屈辱,后来一 气之下自己闯江湖,进过歌舞团,学过大鼓书,呆过小戏班,干过泥瓦匠,有一 年不幸遇上了土匪打劫,一夜之间疯了。红旗爹望着村外那个正在移动的小黑点 说,这家伙怪可怜的,我忘了多给他一些过年吃的东西了。蒋红旗反驳道,就给 他吗?你也不怕他骗了你吗?依我看还不如喂狗呢?一来狗不会花人民币,二来狗 吃东西还会朝主人摇摇尾巴,可他花了你的钱吃了你的饭,屁股一拍走了,你上 哪找他去呀?再说了,小道消息不可信,说不定他那一套话是专门编的,纯属谣 言,“谣言谣言,越传越远”,谁相信谁上当,错不了!就这样,众人一直议论 到了黄昏时分,最后“哄”一下,人群散了。   回到家时,正赶上吃晚饭。吃到最后,蒋红旗嚼着一块馍头子说,爹,我想 等过了十五以后,到广东干活去。等我挣够了钱,好娶白妮过门!   红旗爹说,你个傻乖乖,真不想上学?   蒋红旗说,我成绩不中,学习赶不上,再说“条条道路通罗马”,我难道要 老一棵树上吊死吗?   红旗爹说,实指望你能给老子光宗耀祖,咱家能考出个大学生,没想到你到 头来是个草包!   蒋红旗说,你说啥都行,但你别忘了,咱们家很穷!   而后是漫长的沉默。儿子顾自咀嚼着馍,期待着父亲的下文,父亲将黑瘦的 身子半倚半蹲在墙边,将一管水烟袋抽得“咕噜噜咕噜噜”乱响。简陋的灶屋内, 早没了上午的热闹气儿,一盏青灯,父子相视,屋外不知何时又飘雪了。唉,这 个静寂的初四晚上……   大年初五   初五来了,走亲戚的路更长了。   吃罢早饭,大人就在家庭会议上反复强调说,今天要走的亲戚家数多,全家 六口人兵分三路--蒋秀梅上商水县莫庄大队她表叔家、她姑姥姥家,蒋喜梅上高 庄她姑奶奶家,尿罐尿壶随大人上高寺公社喜营大队他表大爷家。他还在会上重 点指出:今天出太阳了,趁泥路还未化冻,要走就早走,别磨磨蹭蹭,不然等化 了冻,大路小路都是泥巴,粘在鞋上走得慢,溅到身上衣裳脏,连后悔都来不及 了呢!四个人都抹抹嘴巴说,是是是,好好好,俺这就走。女人进屋收拾了五个 礼篮子,分给了秀梅喜梅四个,留下一个挂在架子车把上,叫了男人,拉了尿壶 尿罐,就纷纷出发了。   喜营路最远,去村三十里,上午八点赶的路,十一点多才到。喜营村大,姓 氏颇杂,张王李曹,四分天下。大人要走的这家姓张,家住村中老庙台子边,翻 过一道干沟,再拐两个弯,进了胡同往最西头瞧,门上贴有两个大大的倒“福” 字就是。敲门喊人,院内狗叫,门开狗窜,小孩掉头就跑,大喊娘啊,快来救救 我。小主人是个女中学生,轻声喝退了狗,边喝狗边安慰来客说,蒋寨的客,咬 狗不叫,叫狗不咬,快进来吧。进门以后,狗四下围着客人乱转悠,狗天生就是 “见了熟人摇尾巴,见了生人就想咬”,来客自然都是生人,生人呢都是狗的进 攻目标,好在女中学生眼尖,每每狗伺机作案时,总是抢先予以制止,狗的锐气 大减,最后干脆趴在大门口,气得连一句话也不说了。大人们早忘记了狗的存在, 互相寒暄,相互拜年,待一股热茶穿肠过肚以后,宾主双方便唤来各家的小孩, 一一介绍,碰见没来的,或者在外走亲戚的,作为重点推介,生怕对方不知道似 的。当然了,无形之中,大人们介绍的主要目的,无非是在替小孩向对方长辈讨 一份压岁钱,结果给过来给过去,花的还是大人的钱,一点也没有增加。紧接着, 两家大人便连连夸对方的小孩长得高,懂事,漂亮,直夸得小孩们一个个低下头, 羞红了脸,挠着头皮揉着衣角,方才朗声说,没你们的事了,张妞妞,张五升, 快领恁老表们到外头玩去吧!而尿罐尿壶呢,“心有灵犀一点通”,根本不需要 介绍,如今又见大人捅破了那层叫做“陌生”的窗户纸,他们的手迅速拉成了一 条铁链儿,心和心一下子近了……   农村孩子的游戏,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爬树,跳绳,踢毽子,杀羊羔,玩来 玩去,还是老一套。四个人当中,张妞妞年龄最大,说起话来处处都像一个民办 教师,一会说这样不文明,一会说那样不卫生,老想教训人,爱揣摩别人心思的 张五升说,妞妞姐姐,你年龄太大了,我们不想跟你玩了,你还是回家做寒假作 业吧。张妞妞表面上说不同意,其实内心正巴望不得呢,一听这话,扭头就跑, 尿罐尿壶嫌他们这样撵人家走太不人道主义了,就在后面喊张妞妞的名字,想再 劝住她,但终未成功。张五升说,别喊了,再说咱们跟一个女生玩,让人家知道 了会笑掉狗牙的,走了正好,省得咱们玩得不痛快。说着这话,五升解开他那八 十年代最流行的明晃晃的环式裤腰带,掏出裤裆里的东西,非常神气地尿了一脬。 羡慕得尿罐尿壶的眼球都快掉下来了,自然而然的,两兄弟也非常俗气地尿了起 来。尿过以后,五升问,今年大初一,你们高寺公社演的是啥电影?尿罐说,是 《八百罗汉》。五升说,我早就看过了,还是去年冬天在俺们村里演的呢,一分 钱也没花!尿壶问,你们这里初一演的是啥?五升说,是《神鞭》。一听这个答 案,两兄弟都笑了,因为他们也是没花一分钱早就看过了。五升后来一拍脑门子 说,原来是两家公社电影院的换着片子演的呢,咱们看过的电影片子都一样,也 都一般多。五升最后说,咱们不说看电影了,走走走,我领着你们看赖货娘去, 挺有意思的!   赖货家娘,姓氏不详,年纪不小,丈夫姓曹,早就死得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只知道赖货娘年轻时貌美如花,一说三笑,人见人爱,只可惜他命里克夫,生下 曹赖货的第二年就丧了丈夫,害得小孩六七年来还没见过自己亲爹。恰好赖货又 是一个“老封建”、“老迷信”,一提起他娘就咬牙切齿,赖货心里头那个恼啊! 而如今呢,赖货娘已经是九十好几的人,老得只剩下一张枯树皮了,一点儿也不 漂亮了,没人愿意养了,已经儿孙绕膝的赖货却天天咒着自己的亲娘死,全然忘 了娘的年轻守寡,娘的灯下缝衣,娘的舔犊之恩,娘的一把屎一把尿。张五升说, 曹赖货是“小麻嘎(指乌鸦——作者注),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并且两口 子强强联手,嫌老娘碍事绊脚,三年没过完,干脆一脚把老太婆踹了。老人实在 没办法,央人在村东头草草盖了两小间茅屋,二三十年,自立门户,春夏秋冬, 好不凄凉。   晌午十二点多,尿罐尿壶在小老表的陪同下,路过小屋门口。大冷的天呢, 室温也不过零度左右,赖货家娘半躺在墙角的麦秸堆里,上面盖一条散发微臭的 破被子,身上的棉衣里层的陈年棉絮儿,早碎成了一嘟噜一蛋蛋,又红又黑,好 像一串串冰糖葫芦。赖货这时也来了,他之所以在这时候来,其目的不是给他娘 拜年,而是想看看他娘到底死了没有。见娘还活得好好的,赖货的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死老婆子,你咋还没死呀?”   “阎王爷他不要我的小命,我咋死呀?”   “你不是想死吗?想死还不容易吗?村东有井,井边有坑,坑边有墙,你咋不 格劲(指使劲——作者注)往南墙根子上撞呀?你的头一冒血,不就该有病了吗?有 病再不治,过不了几天,你不就死了吗?”   “那样去死,头太疼啊!”   “既然想死,还怕疼?你咋做梦搂潘安,光想美事哩……”   “那你叫我咋死啊?”   “喝农药呀,什么‘一六零五’,‘三九一一’,什么‘六六六’,‘敌敌 畏’,反正三五分钟就口吐白沫蹬蹄子了!”   “喝药太苦,蹬蹄太疼,再说了,我再也见不到你,我的乖乖儿了……”   “哼!”   赖货脚一跺,火一憋,心一横,胸一挺,一剩一剩(豫东方言,指余怒未消 ——作者注)地走了。这之后,小孩“呼啦”一下围住了赖货娘,乱骂赖货这小 子缺德,没良心,出门让雷打死,走路让车压死,娶个媳妇没屁眼儿,生个小孩 没耳朵。老人只是摇头,不说儿子好,也不说儿子赖。蒋尿罐问她,你咋不哭呀? 赖货娘说,我的泪早哭干了,还是省着点儿倒进锅里,留着下面条吧。五升问, 你咋不上高寺公社告他个龟孙家儿去呀?她说,告他干啥?万一我告倒了他,谁给 我扛柳差子、摔老盆呀?   问了一百圈儿,老人还是句句替他的小赖货说好话,于是,小孩“呼啦”一 下都散了,走出老远,还念念不忘骂赖货娘傻得不透气,错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饿死也不亏!跑回家跟大人们一比画,大人都笑了,说,你们是狗逮老鼠瞎蹦哒, 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爹为田死,娘为儿亡”,你们 管那么多干啥?小孩说,赖货娘可是咱家的近门亲戚,按辈份俺叫她一声“姨姥 姥”呢。大人说,俗话说“管闲事操闲心,操闲心生闷气”,今天你看见了就当 没看见,我劝你们还是趁早别管这等鸡毛蒜皮子事!小孩说,俺爹俺娘你放心, 我们将来坚决不学那个曹赖货。大人们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   正当众人满腹遗憾七嘴八舌间,主家的饭菜做好了:一碗鸡,一碗鱼,一碗 肥肉儿,一碗豆腐汤,外配一盆大杂烩。宾主礼让,无非是三件事:吃馍、叨菜、 喝酒,每一句都是庄稼人的大实话。其间,有酒瘾的大男人们免不了晕二两,碰 见性子急的,感觉这样喝不尽兴,干脆一捋胳膊,大声猜拳,一面三亲,二巧四 季,五魁六顺,七骡八马,真枪实弹,单独较量。战到最后,男人先败下阵来, 喝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满嘴酒气地骂道,小赖货你个七孙家儿,你整天咒着恁 娘早死,但老天爷就是不让俺姨死,你也不想想,俺姨她年轻守寡养儿持家,她 容易吗?五升爹也败了,接着是“呜呜”大哭,后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曹赖 货真赖呀,比八国联军进中国还赖,全世界我没有见过恁赖的人,我们祖上是哪 辈子干了缺德事,生下了今天曹赖货这个坏种?就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高 一声低一声,抱成一团,哭在一处,哭得好像赖货娘真被咒死了一样,令人哭笑 不是。   女人说,瞧这两个人,真没出息,人家有家,有门,有儿,有孙,甭说没死, 就是死了,也轮不上你们扛柳差子呀?五升接着话茬说,是啊,扛柳差子应该是 他的亲儿子曹赖货,不是谁想扛就扛,也不像美国的什么总统大选,靠得票总数 多少决定胜负,哭他那个七孙干啥?女人说,要说呢,哭也是男人的长期受压抑 的一种发泄方式,哭哭也好,“哭一哭闷气消,笑一笑十年少”,但你俩不能老 这样为了赖货娘的遭遇哭,要哭就哭点有重大意义的内容吧,那才有水平呢!五 升娘一下子来了精神,也说道,五升他爹,你忘了咱家前几天丢了几只鸡了吗? 你忘了咱家地里的麦苗被谁家的羊啃了吗?女人说,尿罐他爹呀,咱们家也有倒 霉事哩你想想咱家正怀孕的那头母牛只卖了五百块钱亏不亏呀?你想想1976年毛 主席他老人家死后咱们是咋活过来的?你知道咱家的工分是怎样被生产队长一点 一点克扣的吗?后来的后来,两个女人都质问着自家男人,非要向他们讨个令她 们满意的答案,然而男人呢,只听不答,只哭不应,哭得越来越激动,急死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人哭了,小孩也哭,哭声粗粗细细,瓜蔓似的缠满了三间堂 屋,你再仔细看看几个泪人,一个一个哭得都快站不起来了。   尿罐爹骂,生产队长,我操恁娘!   五升爹骂,大队干部,我操恁娘!   尿罐爹说,你不知道呀,他那年变着法子耍我压我骗我整我,五升他爹,你 说他妈的他还是不是人?   五升爹说,我不认识他,假如我认识他的话,我非活剥他的皮不可!   尿罐爹问,你刚才操恁大队干部家娘干啥?是他得罪你了?他贪污恁家的公 粮款了?   五升爹说,可不是呢,连续三年了,最起码也有一百好几十块了,我不操他 娘,谁操?你看你看,当时那小子就是这么这么贪污的……   说着说着,五升爹抓起尿罐爹的两只胳膊,好像马三立说相声似的,把尿罐 爹当成了那个贪财如命的大队干部,并且假戏真唱,一五一十地演了起来。岂料 就在最后的几秒钟里,那戏唱跑了调,五升爹疯了一样扑向尿罐爹,“扑嗵”一 下摔倒对方,跃身骑上,挥拳就打,对方越是解释拳头落得越多……打红了眼的 五升爹,错把尿罐爹当成了那个大队干部,好像一个人随意捏一个软柿子一样, 把尿罐爹暴打了一顿。待喜营人闻讯劝架的时候,尿罐爹被打得鼻子不是鼻子, 眼不是眼,五升爹也被打得浑身是泥,帽子歪戴,好戏已经结束了,两个大男人 都打累了,“呼呼呼呼”睡去了。尽管事情已经弄到这步田地,众人依然不肯散 去,有人劝两家的女人应该“以和为贵,亲戚还亲,谁酒后没个长短,没个是非 呢”,有人慌着替主家收拾客人的礼篮子送客出门,也有人问这两家亲戚喝酒闹 翻脸的真正原因,也有人道听途说所答非所问,硬把芝麻说成了西瓜,把事情夸 张得无穷大。其实呢,只有两家人的心里最亮堂,一丝尘灰也没有落下,但大人 小孩谁也没有心情解释。   临出喜营村的路上,五升娘摸着尿罐他们的头说,尿罐他娘,今天怪对不住 你哩,真不该让他俩喝那一瓶子“猫尿”(指酒--作者注)……明年你们再来, 我说啥也不让他们喝酒了!   尿罐娘用架子车拉着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却烂醉如泥的男人,边走边回头 说,不碍事,不碍事,你别再往前送了,快和五升回家吧。见五升母子俩走远以 后,女人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话--也真是的,一场大喜弄得不是一啥!   小孩问,明年到底还来不来喜营?   女人答道,来。你如果不来,那才事大呢!   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的红灯笼,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起乡下打灯笼,那是小孩子们的专利,从睁眼起床,到上午十点,人不离 灯,手不离笼,碰见大人,四处乱谝。大人问,大年三十都过去十几天了,谁还 打灯笼啊,蒋尿罐?小孩答,过不完今晚,照样是年。大人问,打灯笼都赶在晚 上,你却大白天乱转,图个啥?小孩说,图高兴呗,白天眼尖,你掉钱,俺好捡。 大人问,你这纸灯笼样式不时髦,咋没蒋房震家的好看?小孩说,房震的姥爷灯 笼造的再好,也没有俺娘给俺买的“牤牛蛋”好,他姥爷的俺不稀罕。可彼此打 了照面,然后再比较,方才后悔连天,嘴上早变卦,末了是遗憾。望着对手们远 处的背影,忿忿骂道,俺操你爹的蛋,不就是一只破灯笼吗,傲啥傲哎,不换就 不换!   不换不甘心,眼馋心更烦,干脆摔了它,哭到十点半。进了院门,大人问, 尿罐你干哭个啥?小孩说,俺想要蒋房震家的纸灯笼,那上头有花,花间有鸟, 你买的“牤牛蛋”不好看。大人问,那盏不好看的灯笼呢?小孩说,俺摔“面了” (指碎了--作者注)。大人气不打一处来,打骂不是,“你”了半天,说,走走 走,咱俩上蒋房震家买灯笼去。房震家的灯笼,都是他姥爷造,用了一天半,造 了三十三,送人摆排场,盏盏不要钱。眼下早就没了灯笼,怎么办?房震家的人 说,除了到前邓楼村去,找孩他姥爷重新制造,别无良策,碰巧今天俺家事多, 要不,你俩先去前邓楼试试吧?   走到前邓楼,已经晌午过,少说十二里,来的都是客,看人三分相,不用说 也能猜出个八八九九。蒋房震的姥娘问,糟老头子啊,你要是造得赖一点,蒋尿 罐咋会摔了他的“牤牛蛋”?老人听了光笑,踱到西屋,一言不发,临近纸山, 坐了蒲团,纸飞如花,挥刀作剪,内糊外裱,剪纸加袍,以袍为帐,帐为透明, 透出生肖,个个逼真,刀法老道。紧接着,老人又寻来一些秫秸莛儿,以莛作骨, 以纸为肉,融骨融肉,淡写轻描,见云拨云,见雾破雾,见山开山,见水架桥, 或玲或珑,鬼斧神工,这活儿可真绝啊!忙碌完毕,原来是一个大“走马灯”, 灯笼内可共点蜡烛十二只,画有十二个生肖,十二个月的美景,角分十二角,层 有三大层,稍稍转动,二十四景透过烛光交替更迭,兆示着二十四节气国泰民安, 五谷丰登。临走之际,老人再三叮嘱客人,看“走马灯”最好人多,人多有看头, 今晚看过以后千万要珍藏好,等到明年照样能看!   下午四五点,大人小孩方才赶回村庄,虽然北风刮,但刮进鼻孔的都是肉香, 闻着过瘾,吃着解馋,只不过都是邻家的。进了灶屋,小孩烧锅,女人做菜,炖 炒烧烤,七碟八碗,碟碗盛鲜,大块鱼肉过油炸,大盘“胖腿”(指豫东民间用 猪后臀部位的肉加工精制而成的一道热菜--作者注)纹火炖,醋焖柴鸡配葱蒜, 小酥瘦肉味勾人,黄花菜里开银耳,细粉锅里长西芹,海带豆泡锦上锦,萝卜白 菜乱联姻,清炒猪耳三鲜汤,葱爆丸子飘绿云,凉拌花肉,肉质鲜嫩,鸡丝粉皮, 蒜泥巧配,醋溜大肠,香而不肥,肥而不腻,撩人心魂。尿罐大喊,娘啊,俺饿 俺饿!女人劝,等等你爹你弟,天黑再吃。说着说着,天就黑了,男人进屋摆上 “刀头”,点香烧纸,敬了老天爷、老灶爷,然后叫蒋尿壶点火放炮。顿时,门 外炮响如锅滚,咕咕嘟嘟,不分你我。男人说,尿罐尿壶,咱今天代表全锅(国) 人民,欢迎天、地二爷光荣上班!女人问,你爷仨真是笑死人不偿命,到底是大 锅还是小锅呀?小孩灵机一动,搭腔说道,啥锅都不是,是刘罗锅!   十五“元宵节”,过节吃汤圆,可附近几个集市上根本就买不到汤圆,女人 便包了扁食,以扁食代替了汤圆,下了满满一锅。好不容易,饭菜上桌,人各就 座,无话不说。大人发了话,说年快过完了,咱们全家人再朝神“愿揖”(指许 愿、作揖--作者注)一下吧?几乎同时,大人朝着供桌上的枣山方向,闭目思过, 刷刷跪倒,叩拜有词,作揖祷告。小孩肚里没词儿,偷眼看山,枣是红枣,山是 馍山,区区几步,望眼欲穿,如果能吃上一颗,那滋味肯定贼甜!趁着大人闭目 愿揖的空儿,小孩说偷就偷,一不留神,逮个正着,男人厉声道,尿壶尿罐,你 俩咋好像老母猪似的,个个啃吃嘴,难道在神面前还想造反?小孩争辩道,反就 反,反正枣山上的枣也不甜,要不是咱家的蒸馍馏了三天,谁会嘴馋?女人说, 你俩是猪脑子呀,吃枣山必须等到“二月二”,咋说忘就忘了呢?终于盼到吃饭 了,大人刚动筷,小孩抢了先,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小肚变大,大肚变圆,吃 到最后,小孩撑得快站不起来了。大人说,都别吃了,你俩先去打打“老鳖灯”, 绕村跑上几圈儿,消消饱,等回来以后,咱们再点“走马灯”。   “老鳖灯”不叫灯,制作简单,通俗易懂,通常先选好白菜根,再从根部挖 舀填棉,棉团浸油,根部插棍,最后端棍点棉,无笼无线,奔跑起来,火光冲天。 在群灯的海洋里,到处眨动着春天的双眼,“红绣球”的媚,“白莲花”的艳, “金鲫鱼”的秋波,“小白兔”的爱恋,间或一两个“老绵羊敌头”(指一根竹 竿上挑着两盏小灯笼,形似“羊头”,打灯笼的人可以让两头相碰;也可彼此间 互碰,灯笼先被撞烂者为输——作者注),磕磕碰碰,缠缠绵绵;更多的是“牤 牛蛋”,灯笼小,不值钱,随便乱碰,烧了再换,换了还碰,热闹非凡。这时候, 大孩骗小孩,说你的灯笼下边有糖鸡屎,小孩信以为真,歪倒便看,不想灯烧笼 去,灰飞烟散,一时间泪水滂沱,一时间笑倒一片,有打有骂,有悲有欢。待尿 罐尿壶挑灯回家时,大人早收了“走马灯”,而看热闹的都在往村中跑,仔细一 打听,原来蒋令旗家去年做生意发了大财,买了几百块钱的烟花要放放,据说是 好好庆祝一番。   挤到蒋寨门,人多如蚁,没挤几步,就远远看见了蒋令旗家燃放的烟花。瞧 啊,“流星雨”流光溢彩,“火箭阵”万箭离弦,“火树银花”高万丈,“排击 大炮”震敌胆,“信号弹”长空启明,“菊花伞”若隐若现,“地老鼠”满地逃 窜,“万花筒”变化万千……小孩惊叹,俺的乖乖,咋恁漂亮啊?这个说,听说 是从湖南浏阳专程买的,光坐火车就走了两天两夜,你说远不远?那个说,别瞎 说,俺看这些烟花好像是孙店公社的裹的,那儿裹的“两响炮”有名儿,难道他 们就不会裹烟花?两人正在争论呢,忽听见蒋令旗家开始放起了“两响炮”,后 者“噗嗤”一下,笑道,你快听听,这声音准是孙店公社的“两响炮”!话音未 落,一个小孩如杀猪一般,哭着往外挤,听声音好像是蒋银行,可能是刚才蒋令 旗家的“两响炮”只响了一响,结果蒋银行抢了那炮,右手被炸得血肉模糊,第 一个遭了殃。   正月十五的夜色里,年永远也睡不醒,哪怕大人折腾到了后半夜,村中照样 还会行走着几盏纸灯笼,几双春眠中的眼睛……   (共计5,5200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