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逐鹿记 简杨 1。 我读着邮箱里的一封EMAIL,心情又一次低落。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回去,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那些同 学了。但如果我回去了,她是一定不会露面的。 信是国内的一个老同学写来的,问我是否会参加我们入学十五周年的聚会,还说,如果我能从加拿大的曼省赶 去的话,大家一定会高兴的。 他提到了几个英年早逝的同学,还说到了司玉和徐可达的名字,两个曾和我有过一段特殊关系的故人。老同学 说,那两个人也已经失踪十好几年了,如果我能回去的话,他们也许会浮出水面的。 我心里苦笑:做梦吧。 他却忘记了另外一个人。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名字,照理说,是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的。 我当年爱上司玉并不是因为我寂寞。我那时十八岁,大学第二年,虽然不能说过得声色犬马,但花天酒地却是 常事。我的影子和酒友叫徐可达。 我是天津Q大的学生。学校那时正处于初创时期,条件简陋。正因为简陋,我们和女生们能够共享同一栋宿舍。 男生住楼下,女生住楼上,却没有象“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那样的亲密。 要抵御女生的诱惑是不容易的。我每当深夜时,总会象一只准备偷吃东西的耗子那样,心怀不轨地把两个耳朵 竖起,聆听头上的动静。我冥想的一个女孩子,那时并不是司玉,而是她的影子李玖玖。 我知道李玖玖是住在我的头顶上的。所以,每当天花板上传来些轻微的响动时,我总是幻想着李玖玖正在宽衣 解带,也总是一次次让自己热血沸腾。 女生们在窗口拉了一条绳子,绳子上平时挂些衣物。我常常和可达仰着脖子看那条绳子,看到底有没有玖玖的 内裤和胸罩。女生们对我们的下流龌龊却一直心有提防,一年过去了,除了挂些黑不拉叽的长裤子外,什么惊 喜也没给过我们。但我和可达还是不气馁。终于有一天,有人在绳子上挂了一条白色的绸巾。可达惊喜地说, 围巾他见李玖玖戴过。正当我们浮想联翩的时候,绸巾竟忽忽悠悠地飘了下来,落在了我的脸上。满屋的混蛋 们便齐声叫好。 我捧着那条绸巾正幸福得犯傻时,司玉走了进来。 我那时还没有爱上司玉,只觉得她的功课很好,羡慕她和李玖玖形影不离。司玉那时,脸上还有很多象婴儿一 样营养过剩的赘肉和红光,头发则象一个被雨淋过的鸟儿那样,稀薄地贴在脸上。 她说:“谢谢你,李铭之,围巾是我的。” 她一走大家就议论上了。司玉有一个声名显赫的父亲,据说是副司长级的。不仅出访过大洋洲,还和南极洲的 企鹅们合过影。她家的墙壁上挂着不止一条土耳其壁毯。我很惊奇司玉会对那么一条廉价的围巾感兴趣。大家 议论了一阵,又把矛头对准了我,说司玉看我的目光当时是有情有义,而我捧着围巾傻乐的样子则象翻身农奴 见到了金珠玛米,百感交集。 可达就起哄:“你还不赶快趁热打铁,和她上演一出月上西厢!” 我挣扎:“你放屁!天下女人就是死绝了我也不会要她!” 可达和那几个混蛋却把我按在了窗台上,故意朝上面大声喊:“再说一遍,再说一遍,让楼上的小姐们都听见!” 我挣扎不过,只好任由他们那样按着我。这时,却见一道飞瀑从天直下,直钻入我的脖颈,我立刻被浇了个透 湿。按着我的手都松开了。我气急败坏地朝上喊:“那个混蛋干的好事?” 却望见一张如花似玉的笑脸:“奴家不混!” 说话的人是李玖玖。我立刻幸福得以为自己是在过泼水节,连声道歉,说我骂的是徐可达。 其实,我们一直是叫她九九的。我们在大一时就给她打过分。对于美女,所有的男生都有天文望远镜的眼力, 我们早把她的三围估计了个差不多。她曾在全国青少年运动会上拿过跳水的名次,是学校特招的学生。进入大 学之后,第一年的运动会上就出尽了风头。 那一年,班里的男生都是爱九九的。她的笑容,总令我们想起千里之外的妹妹,但她的身段却极其惹火,象毛 片里的女主人公。她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还是蛮温良的,但一走起路来就浑身上下使劲儿,让我们不敢正视, 怕生出些原始冲动来。她曾经逃课一周,躲在亲戚家里做时装。最后穿了件淡绿色的连衣裙故意踩着铃声来上 课,弄得那个毕业才没几天的助教,也是倒拿着讲义和我们一样,咧着嘴发呆。 她的容貌无可挑剔,身材无与伦比,又是含苞待放的年龄。最迷人的是她的笑脸,一笑起来,每个男生都觉得 是专门笑给他看的。所以,虽然我们都同时爱上了她,却从没有为她打过架。 徐可达要给她一百。 我说只能给九十九分,最后一分才最为珍贵。我说有一回,她问我列夫。托尔斯泰是阿。托尔斯泰的爸爸呢还 是儿子,我说得唇干舌燥她还是固执己见,说两个托尔斯泰都那么有才华,一定有些特殊的关系。我只好说: “我姓李,你也姓李,就这么回事儿!”她便做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他们是同学!” 我对宿舍里的哥们儿说:“这种女人,如果是长得丑一些,你们还会说她可爱吗?” 可达却说:“愚蠢加美丽,女人的最高境界不过如此。九九就九九吧,反正和一百分也差不多。” 从此,她就叫“九九”了。 但可达的“九九”,却有别的含义。他说:“九是神秘数字,九九归一,取其变化无穷无限扩张之意。九九的 杀伤力,比臭氧层还厉害。” 2。 和九九在一起的女生就是司玉。她对男生也有杀伤力,但和九九的大有区别。她天生就是美学吃零蛋的一类人。 每次上大课回来,因为想看九九,而看了九九就不能不看司玉,可达就会象吃了苍蝇似地嚎叫:“她竟然也敢 穿旗袍!还不如裹个被单子出来呢!”“她那身打扮就象清朝大辫子,幸亏是新中国女子不兴抽烟袋锅了,不 然就更象了!” 我倒没有觉得司玉的打扮到了那样不堪的地步,但她的时髦衣服与她的气质确实不般配。可达遣词造句的想象 却因此被刺激起来了。又有一次,司玉穿了一条长裙去舞会,可达又说她是缠了一条绷带。我却觉得她跳得异 常灵活,和一只轻盈的陀螺无异。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已经不爱九九,爱上司玉了。 我真正注意到司玉,是因为一天上大课时她穿了九九的绿裙子来上课。司玉也苗条,却不象九九那样身材浑圆 紧凑,穿着那件衣服紧绷绷地,活象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她也不黑,但却不象九九那样苍白,所以那身衣服 就把她的脸衬得象烟熏火燎的灶王奶奶一样。九九却若无其事地走在司玉身边。传说她们两个是好得象一个人 似地,九九就是再傻,也应该知道那条裙子穿在司玉身上的效果。 徐可达下课后当然还是胡说八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原以为东施是做了老处女的,没想到竟还有个单传!” 他这么跟司玉过不去,其实是嫉妒司玉和九九形影不离。他单恋九九到了睡觉都要磨牙的地步。 可达爱九九爱得不顾体面:给九九送磁带,给九九擦凳子,还把艾略特的诗自以为聪明地重新加标点,为的是 她读起来不用动脑子。九九难得到我们宿舍来,但每来过一次就留下些暧昧的气息,让可达象条发情的公狗那 样在屋子里团团打转。 有一天,楼上响起了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持续地有节奏地响。可达就抬头凝望,说那是九九的脚步声。 “拿出点儿男子汉的样子来,告诉她你心里怎么想!”我说。 可达被我说动了,要我陪他上楼去。 九九的宿舍门是开着的。 九九正教司玉跳舞。二人专心致志,根本没看见我们。 我看得傻了眼,没想到两个女孩子跳贴面,也能那么好看。 “看她们,她们那么亲密,”可达悄声说,“九九什么时候对男生这样过?” 我打趣:“没准儿是同性恋吧,她们总换衣服穿?” “放屁!同性恋也是你有资格说的?上一回你也偷穿过我的袜子,害得我十个脚指全染了脚气。” “但我没有拥抱过你嘛!” “那倒是。别胡说了,女孩子嘛,找不见舞伴自己练习一下。” 他如此说,却还是愁眉苦脸地走了回来。说在学校舞会上,九九还是赏过他的脸做过他舞伴的。但只给他四根 手指头,外加一尺距离,让他觉得自己是围着一根棍子转来转去。 可达的机会却终于来了。九九过了一阵,突然牙疼。疼得连课都不上了。 可达心急如火。那时正值夏天,校园里的丁香,珍珠梅,雏菊正开得好不疯狂,他就东抓一把西偷一束,将我 们宿舍折腾得象个花店。 见他爱得不能自持,我又陪他去看九九。 一进门,见九九裹着条单子,正倚着被褥坐着。司玉在一旁站着,见到我们便露出白生生的牙齿,明媚地笑着。 我被笑得心里一动。她把可达的花放入一个罐头瓶子里。 九九捂着腮,似乎痛不欲生的样子,怎么也不肯吃饭。 司玉劝:“吃一点儿吧,牙越疼越得吃饭。这面条再热一回就不好吃了。” 她温存可爱,几乎令我看呆。她手里的蓝花搪瓷碗我也有一个,但捧在她的手里却那么有家庭气息。那碗里是 葱花面,几粒珍珠似的明油浮在汤上,还有两个卧着的鸡蛋。司玉说她是用电热杯做的。我跟司玉玩笑说,没 想到她有这么好的手艺,九九再不吃,我就不客气了, 九九回一句“你做梦”,便大口吃了起来。 司玉松了口气,对我们说:“她好几天都不吃饭了,连跳舞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达立刻对九九说:“等你好了,我和李铭之愿意陪你和司玉去跳舞。” 九九却把碗筷一推,“我累了,我要睡觉。” 司玉一边道歉一边把我们送出来,仿佛无礼的是她。 回到宿舍,我安慰可达道:“九九也给你面子了,不过,我觉得还是司玉这姑娘最好。” “九九故意做给我看,”可达闷了半天才说。 “看什么?” “看她们的亲密。” “我觉得司玉很温柔。这姑娘,居然那么母性,从前我怎么没看出来?”我笑了起来,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 有生以来第一回,竟不在乎她的打扮。 可达冷笑:“你爱上她了吧?” “放屁!我爱上了怎么倒是你知道!我看九九已经让你走火入魔了。” “我当然是走火入魔了,所以九九今天便要开导我,表演了一番,告诉我她只听司玉一个人的话。” 正好是午饭时间,宿舍里的人都回来了。我不好再说什么。但窗口突然一片缤纷,残花败叶如焰火般飞溅着。 我和可达急忙朝楼上看,九九正从窗口离开,而楼下的湿泥里,却躺着可达刚刚送去的花。可达气得拿起桌上 一个玻璃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可达等没人的时候说,他活了那么大,从没丢过那么大的脸。 3。 可达从此就对九九淡漠了起来,说九九心态不正常。还警告我说,司玉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我只当是可达事 事顺利惯了,在大学里又总是被女同学追着,碰了九九的钉子后当然会吃不消。 可达从那年起逐渐变成了一个校园诗人。我跟他说,只要懂得押韵和断行,还懂得何时何地聪明地嚎叫,谁也 可能成为诗人。他说不然。一个诗人非要经历了痛苦失恋和贫穷这三种折磨后才能成器。又说等他痛苦到三十 岁成就了诗名之后,再成家立业也不迟;而在大学的这几年,尽管九九不爱他了,他却还是会从精神上和肉体 上继续对她忠诚,以达到前人从未达到的爱情高度。 他的胡言乱语从此常常在校刊上出现。我为他不值,他却有了一大批低年级的女性崇拜者。 有天中午,我和可达在小花园里转悠。他给我念了一首新写的爱情悲剧诗,然后便象个饿狼似地仰头干嚎李九 九的名字。一连三次。 突然,一个女生从草堆里象一块石子那样跳了出来,一个男生紧跟其后,恶狠狠地看着我们。 可达一见那两个人,脸都白了。 “这是我表哥,”九九倒很大方,把那个人拉到我们面前。“表哥”的神情缓和了一些。那人有款有型,可达 虽然也是一表人才,但比起人家就差多了。 九九挽着表哥走了。 我说:“哪有这么大的表妹还跟表哥勾肩搭背地?” 可达恶狠狠地说:“从今以后,我要是再给李九九写诗,我就不是人!” 我们出了小花园,却在湖边看见了司玉。她那次难得放过了自己的面孔,没有化装,老老实实仅穿了一条白连 衣裙,显得舒展干净,坐在一棵杨树下看风景。知了们正响成一片。 我朝可达使了个脸色,贴着司玉一边一个坐下。她吃惊地看着我们,不知所措。我也不知所措,但还是坐在那 里。可达一边和司玉说天气,一边用一根小草绕过她的脊背,捅我的脖子。我回过了头,见九九和表哥正坐在 花园门口的椅子上,直勾勾地看着这边。 表哥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可达。他虽然还在写诗,却不再恪守柏拉图的精神自慰之道了。我有次在食堂吃饭,邻 桌的两个女生一边看校刊一边夸可达的诗歌有味儿。其中一个呼呼啦啦地喝着粥,用大舌头普通话说,“徐可 达天生就是一首悲壮的诗歌。”我回来后难免取笑了可达,他却茫然若失,以为错过了一生的红颜知己。 九九却在公开地恋爱,恋人就是那个表哥。表哥大她半轮,是个开长途车的司机。我觉得九九这个人还是不同 凡响地,不仅爱上了司机,而且还爱上了表哥。 可达说我幼稚:“她是给所有喜欢她的男生放风的,好让大家都死心。大家都死了心之后,她就会和她表哥以 婚姻法的借口分手,然后她就能和司玉安全地作案。”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愚昧啊你?有过一次痛不欲生的恋爱,女人就有借口不爱别的男人了,九九和司玉也就可以不受打搅了。” 我不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会有那么多心眼儿,我更不相信司玉和九九有什么隐秘之处。她们两个人不过是 好朋友而已。九九已经和表哥有了大逆不道的爱情,可达是心里不舒服才信口开河的。那一阵,可达活得非常 时髦了,谈话里不加上艾滋病之类的词,就怕显得他和国际潮流没有接轨。但要接轨,也得问一下自己有没有 基础嘛。连男女之间最基本的东西都把握不了,就胡说八道的。我和可达也是好朋友,大一的时候还去大连他 老家玩儿过,和他兄弟俩个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按照徐可达的那种说法,他和我不也是有问题吗? 我极力向可达保证司玉不是那样的人,并说,有一次看见她坐在学校幼儿园的秋千里读书,两只纤足朝天。要 不是了解她,我还以为她是成心勾引我呢。 可达摇头:“我已经警告你了,她是个拉拉,你以后栽了,可别怨我。” 我火了:“你他妈地不说那个词,就觉得胀气对不对?” “为个女人就怀疑我们兄弟的情份,你也真舍得!”可达依然苦口婆心,“我是关心你,担心你的一腔爱心会 被她们扼杀了。” 正说之时,楼上又响起了舞曲和女人们有节奏的高跟鞋的声音。可达朝上看着,目光阴冷深邃,竟打了一个寒 战。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他真地是关心我,便把口气放松了些:“我一定小心。” 4。 为了让我接近司玉,可达还是给我出了主意。他建议我请司玉看一次电影。说第一回的目的不要太明显,买三 张票,他也去。我可以坐在中间,他甘心做一次陪衬。我感动得简直要给他落下泪来。他这人,除了对九九, 还没见关心过谁。 司玉学习很用功,每天中午不睡觉,在图书馆里抄卡片。 我第一次牺牲了午睡,捏着两张汗湿的票子在那里找到她。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眼睛真美。 我咽口唾沫,当时紧张得把膝盖也磕到一块儿去了。她咳了一声,我也咳。如此三番交替不止,直到旁边有个 书呆子样的男生收拾了书包,站起来对我说:“害羞不是,哥儿们给你清场行不?!” “你想不想看《红高粱》?”我的舌头终于灵活了。 她脸红,红得让我心头一阵一阵地温暖:“你有票?” “有......” 我把票递了过去。 司玉谢过我走了。我乐得直笑。这小女子其实一点都不丑,皮肤细腻,腰身纤细。不是九九那种特打眼的美女, 却越看越耐看。当我正幻想着自己在电影院罪恶的黑暗里,怎么把一只贼手悄悄攀上她的纤腰时,突然惊悟, 我把两张票都给了她。 可达听了之后自然是笑得前仰后合。 “好好好,我不去了,亏得我这里还有一张,”他把票给了我,突然又一脸凝重,“坏了,她肯定会把九九带 去!” 那次电影,果然是九九花枝招展地陪了司玉来。我正想挨着司玉坐下时,九九却一下插在了我们中间。她手摇 一把檀香扇,把一股股清香散入空中。我只好在昏暗中,从九九前倾的身体和摇动的扇子里看一下司玉。她的 发型和靳羽西似地,从侧面只能看到她的鼻尖。 我输得真是可以。 可达听了以后也很不服气,说他是班长,代表老师通知女生们到楼下拿一下学习材料总行吧,司玉不是一组的 组长吗? 那主意太幼稚了,但我别无良策。结果却是九九来代司玉拿文件,看见我在那里,还明知故问:“《红高粱》 那个电影真好看,你这星期还准备再请我们吗?” 我恨不得把文件都摔到她脸上。 我当下就把她拉到外面:“求求你了!” “什么意思?我怎么你了?” 我只好启发她: “你听好了----我买电影票不是借花献佛和你套近乎,你和你表哥也好了十几年了,我根本无意拆散你们。我 给司玉写情书不是给你看的,你用不着到处传播谣言说我思想不健康,我给她打电话,你也不应该象个知了似 地在后面插嘴,我请她看画展你也不用象个宪兵一样地跟来。我没有欺负她的意思,就是想和她约会,听明白 了没有?这个星期六,我还要请她去公园,没,请,你!可你要真是象我想的那么不要脸的话,但来无妨!”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无语离开了。 那次约会,司玉来是来了,可我过得并不愉快。事先,我换好了旅游鞋,带足了零钱,完全是远足前的准备。 但她一路上却喋喋不休,对我大讲她们是怎么过周末的:每一个周末,她们都会各带二十元钱,在大街上闲逛。 她们极其熟悉天津的大街小巷和风味小吃,通常要在外面逛十几个小时才回学校。 我听得一肚子奇怪和嫉妒:“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每天都说,不累吗?” 她美丽的大眼睛充满了对我的怜悯:“怎么会累?我从没有累过!” “你们谈些什么?” 她笑而不语,但表情极其神秘。 我直想把九九从她的心里排除出去。只要有九九,我就没有希望。正想着,我们走到了一个冷饮店前,我想慷 慨一下,问:“你喜欢吃什么?” “杏仁豆腐,味道最棒了。” 我正要走进去,但她紧接而来的一句话,却象一根棍子朝我倒来,差点儿把我打趴下了: “九九最爱吃这种冷饮,我们第一次去康华的时候----” “又来了又来了!”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走得脑袋都疼了,脚力也不济了,我本来是九三学会的忠实成员,今 天为了她,脚板都被臭汗泡白了,而她还是九九九九九九。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很激动。 她吃惊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把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地都端了出来:“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请你出来,这个月连排骨都不敢买了!我已经预谋 了半个学期了,总想着怎么把你请出来。可每一次,无论我怎么计划,总是被九九搅得一塌糊涂。好容易今天 就我们俩在一起,你却还是九九这样九九那样的。我知道她在你心里很重要,但你能不能忍一忍?你懂不懂?” 她看着我,似乎受了惊吓的样子。我也觉得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很过份,害怕她会离去时,她却走上来,拉住 了我的手。 她说她懂。她早就看出来了。 有她那只手,我心里的那块石头便落了地。 “换个口味儿怎么样?两份红果冻?”我问。 我把她送到座位里。她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了一点主意:“红果冻就红果冻吧,我们......我也爱吃。” 她显然是把九九两个字咽到了肚子里。 “你还想吃点儿什么?” “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过,你还是节省一点儿地好,花了这么多钱你会吃不消的。我们下次再出来时, 你不要这么奢侈了,说说话比吃东西更好。” 她那些话几乎让我美到了天上。她那次不仅让我握了手,容我表白了心意,夸了我,还提出来要接着跟我见面。 这样的结果我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走近司玉,我才知道一个女性的世界是多么奇特。她象一个可爱复杂的迷宫,但九九却总象一个阴影那样存在 着,让我隐隐不安。 司玉那时不象我那么早熟,亏她还是外交部的高干子弟,总说看了多少内部电影参考书刊的,可落到实处,她 竟象个修女,让我时刻都有犯罪感。 我们约会三个月后,她才允许我拉她的手。然而只要是见到九九,她就象做错了事似地把我的手甩开,象扔掉 一张厕纸。 有一天我们在公园走着,我耐不住了,便开导她:“司玉啊,你有没有想过,你每次把我的手甩开的时候,我 就觉得自己好象犯了罪了。” 她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以前也没告诉我。” 我趁机说:“你吻我一下,我就原谅你。” 她想了一阵,脸上飞红地靠近我,在我额头上印了一个吻。神圣壮烈,象圣母一样。 我说她吻了我,我也得吻一下她,那才公平。 我让她站好。她紧张得闭上眼睛。我也一时出汗。第一回吻她,老天保佑,可别找错地方。我闭着眼睛扎了过 去。哪知她竟象蚂蚱似地一下跳到了草里,我和一棵老槐树撞在了一起。眼泪也掉下来了,用手一抹鼻子,还 见血了。 那一撞我就清醒了。 她紧接而来的一句话就让我更清醒了。她先是眼泪汪汪地为我擦着鼻子,说她错了,她下次再也不躲了,然后 说她之所以躲,是因为九九说过,和人接吻,就象是吃一盘发霉长蛆的剩菜,什么传染病都可能得。 我叹道:“看来九九把什么都教给你了,这种时候,你还是想着她的那种鬼话。” 我当下就和她说了再见,她却追了上来,说我不能走,说她爱我。 就在那片草地里,我第一次吻了她,她也吻了我。 “九九就那么重要吗?我和她,你更喜欢哪一个?”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那样问,但我还是问了。 “你们俩怎么能相提并论。九九是朋友,而你是.....” 是什么她不说,却笑着又吻了我一下。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她肯定是知道的。 回到宿舍,我把自己和司玉的前前后后和可达说了一遍。可达照旧笑了一阵,然后提醒我道:“别高兴得太早 了,我奇怪的是,怎么九九到现在还没有骚扰过你们。” “我也奇怪。也许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吧。再说了,她毕竟是司玉的好朋友,我不想和她把关系搞僵。” “我不相信她会按兵不动。和一个女人争夺一个女人,比和男人决斗还危险,”他又来了,“我还是觉得九九 没准儿是个拉拉。你记得我去年追她的事吧?她拒绝我就拒绝吧,可偏偏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理由,说什么司玉 很幼稚,很依赖她九九,她要是找了男朋友的话,司玉会受不了的。好象我是个第三者要拆散她们的婚姻似地。 你还是要小心,因为这一回,这个第三者可是你。” 我笑:“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我觉得,九九这么反感我和司玉在一起,是因为她暗恋我,而她和司玉是好 朋友,不能横刀夺爱。” 5。 暑假回去时,我问司玉要了一张小照。母亲见了司玉的照片非常高兴,特意为她钩了一件粉灰色的围巾。我回 校后把围巾送给了司玉,一心盼着冬天来了下它几场好雪,让那条围巾派上用场。 那个冬天奇寒,风一刮过,铺天盖地都是脏兮兮的灰尘。我妈来信总问我司玉喜欢不喜欢那条围巾,我每次回 信却装做自己没看见那几个字。 周末舞会开张了。司玉来叫我。穿一件淡蓝色的毛衣,象是问九九借的,眼圈则画得象熊猫,几乎让我丧失了 出门的勇气。 “给,这是手绢。” “干什么呀?” “你的眼睛最漂亮了,应该露出来让人看。再说,你这个样子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刚打了你。” 她笑:“你这么讨厌我化装吗?这是九九帮的忙,她可是女生里最懂化装的人。” “衣服也是她的吧?” 当然是。当然是九九。那家伙依然是怎么能糟蹋司玉就怎么糟蹋司玉。司玉听了我的话,把脸上那层广告色洗 掉了,我这才陪她去了食堂。 我和司玉跳了几曲,却见可达安安稳稳地坐在场外。不少女孩子都扭扭捏捏地偷眼看他,他倒没事,吐着烟圈 冷眼看热闹。我们跳得乏了,坐下来也和他看风景。我们的舞场是全校最大的食堂,柴米油盐酱醋茶,味味俱 全,和一个沸腾的火锅无异。可达坐在那里,正是在看丸子们怎么寻找浪漫的。但看着看着,他就把眉毛皱起 来了。九九正和一个男生热跳探戈。可达说他得走,受不了这里的骚气。 我知道他心里还是很在意九九的,便让司玉陪他跳舞。这时,一曲终了,司玉转手拉着一个女生过来,对我说: “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也该好好认识一下了。” 九九香风四溢地站在我面前。她可以说是食堂那只锅里最完美的一颗丸子了,长发流光,体态妖娆。我母亲的 那条围巾围在她的肩上,和她的黑色紧身裙相得益彰。 她不怀好意地笑:“司玉把你的礼物一直压箱子底儿,我向她借来一用,你没意见吧?” 我一肚子火气。 九九依然在笑,露出一口珍珠般的好牙齿。见我无意和她跳舞,却并不在意。已经有个男生走过来邀请她了。 她把围巾一甩,甩到了我的脸上。 我对正在跟可达跳舞的司玉说:“你玩儿吧,我走了。” 司玉扔下可达就跟了出来。 我说:“跟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去自杀!” 司玉还是好脾气:“你分明是生气嘛,怎么了?” “你既然知道我生气,就该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怎么知道?” “我妈眼神儿一直不好,为了给你织那条围巾,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你如果不喜欢就算了,但怎么能送给别人 呢?” “我没有送给她。我把围巾挂在自己的床顶里,每天都要看一下,她今天要借,我不能不借给她。” 我问她为什么就不能对九九说个不字。 她几乎要哭了起来,“我怕她难受。” 我摇摇头转身走了。原以为她会象以前那么跑上来追我,她却没有。 我等了她几天,她却丝毫没有动静。她和九九好得又象连体婴儿一样。她还把那条围巾围了出来,让我在路上 一看见她的影子就心烦。她根本不在乎我难受不难受。 大三就在煎熬中,痛苦地僵持着过去了。 大四那年,同学们风传九九和司玉都要考研究生。九九那个智力,连大学都是降分进来的,所谓考研,不过是 想凑个热闹罢了。司玉为什么我却知道。我从前对她说自己想考,只有考上了才能躲过分配那一关,才有可能 和她在一起。但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连话都不说了,我那么想纯粹是自做多情。我也在准备考研,考上考不上 却无所谓了,只是每天背着书包在自习室里坐着,规律性地找一些清静。 最难受的是有时候在主楼里碰见司玉和九九。她总是非常尴尬,想和我说话,似乎又不敢。我不知道她怕不怕 九九,但我铁青着一张脸的样子,确实很难看。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主楼找座位。大中午,每张椅子上都没有人,但每一张上都放着坐垫和书包。我找了几间 教室都是一样。找着找着就看见司玉,依然围着那条围巾,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伏案大睡。我从窗户口看 着她的背影发楞,后来为了看得清楚一点儿,索性拉过旁边的一个小黑板,踩着边缘上去。谁知竟踩脱了,她 马上坐了起来,看见了我,跑了出来。 她先是问我摔着了没有,然后便检查我,然后便不说话。她的形象狼狈得可以,皮鞋已经磨出了白边,手指甲 里有垢,刘海儿长得盖住了眼睛。 “我找不到位子,你占座了?”我问。 “占了四个,九九回去睡觉了。” 我走进去,在她身边坐下。司玉看书,我看司玉。她不好意思地把手藏在书里,问我有没有指甲刀。我刚说了 句“你学习也别太辛苦了”,她便哭了,手扯着那条围巾,问我想不想收回去。我说不收,围在她脖子上物尽 其用吧,但千万别再借给九九。她点头,正要和我说什么,身体却突然僵硬起来。 九九冷眼站在我们面前。 我不管,索性把指甲刀掏出来,故作殷勤地对司玉说,“我给你剪吧。” 九九说一句“真恶心”,然后乒乒乓乓地大动作了一阵,收拾起书包,走了。 司玉要追她,我说:“你今天要是跟着她出去了,我们就真地没有回头路了。” 她便坐了下来。 那天下午,我相信九九不止一次地窥探过我们。有那么几次,一旦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司玉就象被电击了一样 猛地向门口冲去,然后无功而返。她不好意思地说,她只是想和九九解释一下。她来回折腾了几次,终于惹得 前后用功的仁兄仁弟们都用嘘声抗议起来。 我便劝她休息一下,和她走出了教室。 我问,“九九要考什么专业?” “她不考。只是陪我读。她特别关心我,怕我学过了头,给我打饭,陪我说话。你知道,她那个人最爱热闹了, 我们以前是每个周末都要瞎逛,自从我开始复习之后,就改成每两个星期出去一次了。” “你们想必还用同一条毛巾了?”我装做打趣,却心想,我和你热恋的时候都没那样。 “你真庸俗。你永远不会了解我们。我一直不适应大学生活,要不是九九这几年来一直照顾我,我早就得了神 经衰弱了。” 我不甘心:“你是不是非得要她在这儿陪你读书,散步,打饭呢?她是不是有点儿太过了?还有,在这个时候 了,考研的同学都是玩儿命一样地复习,你每天和她浪费那么多时间,值得吗?你们是谁陪谁呀?” 她终于低下头:“我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她太依赖我了,我刚考研那阵,她象个无头苍蝇似地,成天无所适 从,我觉得我象把她抛弃了一样。我内疚感太重。” “可你没有负谁呀。” “我对你也内疚。” “为什么?为这条围巾的事?” “不,是因为对你和九九,我有时分不清孰轻孰重。” 我苦笑道:“可你最起码知道孰男孰女吧?” 她竟一掌打了过来,说我和徐可达一样,是心理阴暗的混蛋。 我说,“我打搅你了,你还是和九九去做好朋友吧。” 6。 徐可达那年也在考研。常和我一起去自习室。听说我和司玉还是没有结果时,安慰我说,初恋不过是一次热身 赛,所有的爱情技巧都是在千锤百炼后才能成熟的。他看着我胡子拉碴的样子说,你得斩断孽根才行。我想了 想,就把刻意蓄起的胡子刮了。我留胡子,是从和司玉分手后才开始的。既然我们没有复合的可能,我也就不 想再蓄胡明志了。 但缘份二字,我却是躲不过的。 那一阵子,校园里盛传着一个流氓深夜翻窗偷看女生的事情。此贼多次骚扰女生,保卫处却一直抓不到人。每 到周末,有家的女生便都回家去了,象九九那样有亲戚的人也走了,楼上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了司玉那类的外 地女生。有天夜里,司玉起夜,她刚迷迷糊糊地走进女厕所,一只瘦伶伶的手就按在她的肩上。走廊里的灯光 映出那人凹陷的眼窝。司卉惨声叫了起来。 我和一干男生听到声音就冲上楼去。司玉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撞在了我的怀里。 但宿舍内外早已没有了那个流氓的身影。司玉却怎么也不敢睡觉。我回去换了衣服,答应今天陪她。我坐在走 廊昏暗的灯光里,不知和她说点儿什么。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们已经了断了,今天的事也不过是帮 她一下,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而男子汉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一天晚上,熄灯以后,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条。可达看了看,说是找我的,笑道:“你和司玉又死灰复 燃了吧?” 午夜时分,我在楼梯口找到了司玉。她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 她说她怕,离期末考试还有十几天,离考研还有一个多月,她不知道女生们都回家之后,她是否能坚持下来。 我开玩笑,“不怕,你有九九呢。” 她指指身边的水泥地示意我坐下。我犹豫着。 她说,“为了那一掌,你还没有原谅我?” 我还是站着,“我从来就没有怨过你。” 她安静地说,“你别走,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报怨我太偏袒九九我也知道,别人的风言风语我也知道, 但九九这个人很正常,就是有时极端一点。” 我说,“你没事我就回去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说,“当然有用,再过半年,我们就毕业了,九九会离开学校,那时候她就再也不会老跟着我了。你一定 要好好用功,我没有忘记你以前说的话。” 我听得发呆,但见她眼睛里的泪水,就又意识到她一直是爱我的。我坐下来抱住了她,轻轻吻着她。从第一 次吻她撞到了树上起,好象好几个世纪都过去了。 走廊里的灯突然灭了。司玉遗憾地叫了起来。我拉着她的手把她送到宿舍门口,然后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了回来。突然,一个人的肩膀狠狠地撞了我一下。 我以为自己撞到了那个流氓,倒退了几步。 九九站在我面前,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头发披散在肩上。月光正幽幽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冷静而清醒, 没有一丝睡意。 我一直从心里凉到了脚跟:“是你关了电闸?” 她轻轻笑了起来,似乎用牙齿尽量锁着那笑声,不想让我听出她的快意。 我更加愤怒:“你为什么老要跟着我们?你听没听见她说的话,考上研究生了,她就可以甩开你了?!” 她依然怪异地笑着,只是那种幸灾乐祸已经变成了愤怒。 “你胡说,你胡说!”她失控了一样地喊道。 我心里发麻,觉得头发里似乎有成千上万的蚂蚁,正不知疲倦地爬来爬去。 我不会放过她。 星期六深夜我从图书馆和司玉分了手,走到河边时,见九九一个正兴致索然地走着。我追上去,恶意地说:“ 怎么,没有去看电影?” 她厌恶地看着我,说:“你又买了三张票?” “我没买,是司玉买的,徐可达也跟我们去了。” 九九的脸色果然紧张起来。而我却快意地走了。 7。 那次谈话之后,九九着实安静了很多。但可达却说,之所以安静,是因为每晚司玉和我自习回来,都会同九九 在湖边散步。我有一天也撞见她们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在灯火璀璨的大路上。司玉那条围巾我是不会认错 的。 我常常和司玉去复习。九九没有捣乱,但我总是能够感觉到她的存在。她一直知道我们在哪间自习室里。我已 经能听出她的脚步声了。鞋底上有两个钉子,轻盈得象跳快步舞。九九甚至还有时会同我们在自习室里坐一阵, 但多数情况下,却是在下午把司玉叫出去聊天,往往一个小时下来,还在教室外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只好 走出去,站在一旁装做很投入的样子聆听,九九瞪我一眼,才会离去。 我换过很多教室,但九九总是能找到我们,仿佛她和司玉有心灵感应。司玉有时候装做听不见九九叫她的声音, 一边看书一边向我苦笑。而九九的脚步声就会在教室外面不断地响下去。我有次在走廊里看到她焦躁不安地走 来走去,仿佛是一只被人抛弃在雨地里的小狗,连我这个厌恶她的人都觉得可怜。 有一回,九九又在外面徘徊,而司玉又象做错了什么似地苦笑时,我走了出去。 九九见了我,一脸失望。 我说,“要读书就进来读,要说话就回宿舍去。她和你不一样,是要考研啊。” “你少管闲事,我又不是找你。” “不找我就回去,有什么要紧的话就不能等一下吗?我知道你们俩好得象一个人似的,过了这几个月,你们还 会象从前一样。” “象从前一样?”她不屑地说,“你哄鬼去吧。” 一天中午,司玉惊慌失措地来到我的宿舍,说她丢东西了,九九把书包放在自习室里就回宿舍了。司玉上了一 次厕所,回来后书包就不见了。 我和可达叫她慢点儿,说要是书包里只有几本破教科书的话,就别找了,我们可以还她两套。 “是九九的高级背包,她表哥送她的,是纪念品。” “纪念什么?”我和可达面面相觑。 “纪念他们的分手......另外还有她的两个日记本,一些化妆品。” “日记?”可达又看我一眼。 “九九总是喜欢在教室里看日记。” 可达便找到一张纸,准备写寻物启事。谁知司玉又接着说:“还有一件没织完的毛衣,一个钱包,一副皮手套, 一包瓜子,几个橙子。” 可达把笔纸一推说:“这可就找不到了,你想,谁捡到这个书包会舍得还回来啊?” 司玉竟抽泣起来,可九九特别生气,已跟她发了很大的火。 我最见不得人哭,向她保证说我们会尽力。可达便写下了这么一个寻物启事: 一月十日上午,本人不慎在主楼603教室丢失一个白色背包,内有新概念英语四册 一本,编织书一本,当代心理学教材一本,笔记本两个,钱包一个,未完成毛衣一 件,零食若干。如有拾到者,恳请奉还,定有重金酬谢。 联系人 司玉(3-312室) 李铭之和徐可达(3-212室) 可达和我抄了数份,开始在学校里到处张帖。但我知道,那个书包被找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司玉那一天神 经极不正常,跟在我们身后,深一脚浅一脚,一路上傻笑不停。大概她也知道,谁也不会对一个少女的日记不 感兴趣的。我劝她不必折磨自己,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再说,九九是她的好朋友,怎么也会原谅她的。可达 也劝,说九九平时太扎眼了,做人招摇时髦,怕是早就被人瞄上了。 贴完了启事,我们把她送到了楼上。 一群女生却在那里看热闹。九九站在中间正在大哭。司玉拉着我的手哆嗦了起来,不敢走过去。人们看见我们 三个就安静下来。九九觉察到人群的变化,抬起头。她两眼红肿,目光尖利。 司玉说:“九九,我已经贴了好多启事。” 九九挥着手里一张纸,“就是这个破玩意儿吗?你丢了我的东西还不够吗,还要和他们一起来糟践我!” 可达说:“你这个人真是要命,司玉已经哭了一路了,你不至于要为了一个书包要她的命吧。” “她哭一路关你什么事,多管闲事!” 九九说罢,又一次放声大哭。 司玉安慰道:“九九,不要哭了,我马上就买两个最漂亮的本子给你,再说,我们还可以接着找,总会找回来 的。” “用不着拿什么漂亮本子来骗我,你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司玉站在那里,血色尽失。她们要好过一场,几乎尽人皆知。大概好过了头就是不祥。 司玉挤出人群,向我走了过来。她走得摇摇晃晃,仿佛就要摔倒的样子。我一把扶住了她。 九九在后面哑着嗓子訇然大笑,一个人冲回到了屋里。 围观的人却没有跟着她笑。女生们慢慢走散了。司玉站在那里,无助地看着我,不解地问我:“她怎么能这样? 她怎么能这样?不就是两个日记本吗?” 那件事给了司玉前所未有的打击。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她那样没有勇气的人。她总是在早晨七点前就离开宿舍, 晚上熄灯时才回去。她在宿舍里蹑手蹑脚,尽力做得象一个独来独往的影子。她开始瘦,掉发,嘴唇乌紫得象 淤了血。她回避那些向她表示同情的女生,却怀疑所有的人都在背后嘲笑她。九九也很少在宿舍里呆着,常跑 到亲戚家去。 我对可达说:“女人的事我不懂,不就是几个本子吗?” 可达说:“你会为了个把本子,毁掉我们四年的友谊吗?我不会,哪怕里头写的全是我和我女朋友们的艳情。” “我也不会。” “可九九会,你知道为什么吗?” “女人嘛,荷尔蒙忽高忽低。” 可达怜悯地看着我,“你还是不懂。这和性别没有关系。日记不过是个借口。我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 总是横行霸道,占有欲很强,什么东西,只要她喜欢,她就会霸占。” “可我们已经二十多岁了。” “岁月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占有欲,但改变不了九九的那种欲望。自从和你好上了之后,司玉就一而再再而三 地抛弃九九,九九恨她早就超过了恨你。” 我哼了一声,“恨? 我觉得九九爱她还爱不够!” “你听我说,我相信她们是真地很有感情,几乎走火,”可达继续说,“如果你有一天能看到那些日记本,你 就会发现,九九相当地爱司玉。所以,她对司玉曾经有过多少爱,后来就有了多少恨。因为司玉对九九,从头 到尾就是友谊和怜悯,司玉心太软了,不能甩开九九的时候,就只好一度冷淡你。” 我不想说什么了,可达说的句句在理。 8。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可达把我从宿舍里叫出来,要我和他到系里团支部的活动室去,有意外收获要与我分享。 我跟着他去了。我从未见他那样激动过。他哼着歌儿打开房门,又打开灯,象一个魔术师那样,用手指着桌上 的一堆东西说:“哇啦!” 一个白色的女式书包正放在桌子上。 可达的声音有些颤抖,说是一个崇拜他的低年级男生捡到了那个书包,原封不动地送了过来。他把书包口朝下, 一边笑一边抖,把里面的东西都抖在了桌上。 我说,“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也有男诗迷。” “有这么好的诗迷吗?你见过这么好的诗迷吗?你还说任何一个人都能当诗人,你给我当个诗人试试看?”他 象发了热病似地迅速地说着,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双手则兴奋地搓动着。 两个红皮的日记本,醒目地躺在那里。 我盯着那两个本子,看了好一阵,和自己的本能搏斗着,说:“还给她。” 可达说不行,“九九那个人多疑好强,我们如果还给她,她一定以为我们是把她的日记看了的。既然横竖她都 会怀疑我们,那么,我们何不干脆打开这两本日记看个痛快。毕竟,九九的世界是什么样,你我只有这一次机 会深入了解一下了。” 我依然说我们应该还回去,但可达已经拿起了一个日记本,把另一本扔给了我,说,“兄弟,别跟我装蒜了, 你难道就没有欲望检查一下司玉对九九的态度吗?” 我当然有。我翻开了第一页,是我们入学的头一天,三年前的九月六日: “她父亲是外交部的副司长,可她一点架子都没有。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后来才知道,她是我的室友。” 日记里,“她”的重复率越来越高,慢慢还有了我的名字,九九自己的苦恼和幻想。九九说她很多次都想问司 玉那个问题,但总怕司玉拒绝。 可达突然大叫起来,“她居然真地是,真地是......” 他手忙脚乱地拉我过去。他展开的那一页,九九写到两年前的一个中秋节,她的亲戚在天津办货,曾在宿舍住 了一夜。她把床位让给了亲戚,自己则和司玉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双页上,写满了她那一晚的幸福感受。我 厌恶地扭开了头,把日记摔给了可达,说我想吐。 可达却依然在喃喃自语,“她怎么会是个拉拉呢?怎么会呢?全系最漂亮的女生!“ 我冷淡地说,“你不早就知道她的秘密吗?” 可达惨笑道,他以前都是猜的,是看了一本女权运动发展史就随便发展胡说的。如果不是九九这几天突然向他 大献殷勤,请他看电影喝冷饮求他一发现书包就还给她的话,他根本不会起疑心而看她的日记的。他讨好她还 来不及呢。但这怎么可能呢?全校最有名的女生,大运会上拿过跳水名次的美人鱼,怎么会呢? 我叫他闭嘴,我要好好想一想。 可达气愤地说:“她居然昨天还在骗我,说我把脾气改一改,她还是会喜欢我的!” 他点了一支烟,连吸了几口,突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兄弟,你准备怎么办?我看司玉那个人挺正常的, 都是九九的一厢情愿,你不要冤枉司玉。” 我让他把九九叫来,我要和她好好谈谈。 过了半小时,九九来了。不再象过去那样趾高气扬,而是很惶恐地坐下,问我告诉了司玉没有。 我说没有。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讨价还价地说,“你以后要是再纠缠她,我就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她说她不会那样,只要我能为她保密。 正说着,门又开了。可达和司玉走了进来。司玉显然什么也不知道,兴奋地对九九说:“老徐跟我说,书包找 到了。” 我不知道可达为什么要那样做,司玉是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九九慌乱地把东西往书包里装着,一边装一边对司 玉故做轻松地说,“你这两个朋友还真帮你的忙。”她拿起日记的时候,却惊叫了一声,说里面的好几张照片 都丢了。 “照片?”我和可达同时问。 她慌慌张张地翻了一阵,说好几页日记也被撕去了。她的声音几乎有了哭腔:“李铭之徐可达,是不是你们干 的,如果是你们干的我就不怕了,到底是不是你们干的?” 可达问:“九九,谁的照片?什么照片?你有什么好怕的?” 司玉茫然地看着他们。 九九擦了一把眼泪,把东西塞入了书包,说:“如果不是你们拿的,我就完了。” 司玉又茫然地看着我,“他们说什么呀?” 九九不再说话,朝门口走去了。可达却堵住了门,微笑着说:“九九,既然什么都藏不住了,你还是对司玉说 实话吧。” 九九给了可达一个耳光,骂他无耻。 可达擦了擦嘴角的血说:“九九,这是你今生唯一的机会了,你今天不跟司玉说实话,你一辈子会后悔的。” 九九想了想,就把两个本子都放在了司玉面前,说她到外面等着。 司玉说日记是个人的隐私,她不看。 可达说:“写的都是你,你不看行吗?” “老徐,你别再火上加油了,”司玉说,“我不看,九九,我送你回去。” 九九哭出了声,把日记装了起来。 可达说:“铭之,你......” 我已经拦住了司玉。她来这里不是我的计划,但她既然来了,就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走,她得给我说明白。 司玉静静地站在那里,失望地看着我,“你也想让我看?” 我想说不,但我却点了头。我不能不让她看,我一直想让她看,我已经不知道她是否也和九九一样,以前的一 切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了。我点了点头便和可达九九走了出去。 过了一阵,司玉叫我们进去。她对九九说:“九九,你一直是我的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今后也是。但我不 是你想的那样的人,不能给你希望的那些感情。我知道你失望了,但我无法改变自己。” 然后她又看着我,有些嘲讽地问,“李铭之,你就是要听这句话吧?你这下放心了吧?” 9。 第二天中午,当我还躺在床上想着司玉昨夜语调里的轻蔑时,可达走了进来,犹豫地说,出事了,食堂的门口 贴满了九九日记的复印件,还有好多照片。 他极力表白:“我不会下做到那个地步的。照片不是我拿的,日记也不是我撕的,天地良心。” 我心头一阵紧缩,问:“什么照片?” 可达说大多是九九穿着游泳衣的照片,但有一张是她和司玉的合影,“我和你也照过的某某到此一游的那种。 老兄,我昨天晚上失态了,司玉和九九不一样,你去跟她认个错,她会原谅你的。” 我鼓起勇气,走上楼去,想向司玉道歉。她这个时候最需要我了,如果她依然还能和我在一起,谣言就会不攻 自破。但当我推开她的房门时,九九正和司玉抱头痛哭。司玉叫我走,说:“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九九坚持到期末考试后便回老家了。司玉却没有走,和我如同陌路,一直到考研结束。 九九在家里过完了春节,又坐火车返回了天津。但她却没有回学校,而是从车站直接去了大沽,然后便去游泳。 等她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的双腿因为用几条铁丝紧紧地缠在一起,已经象人鱼的尾翼那样难以分开。铁 丝还拖着一辆已经发锈的自行车。 多少年之后,我还会想起,她穿着游泳衣,从阳光灿烂的夏日走过时的魔鬼一样的身段。我有时会叹气地对一 些朋友说,“她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上拿过名次”,但仅此一句,我便没有了下文。我还在梦里梦见过她,一张 被水草覆盖被淤泥遮掩的曾经美伦幻伦颠倒众生的脸。在负罪的潜意识中我也曾疑惑过,造物为什么会对那样 一个绝色丽人有着那样出人意外的设计。 九九死讯传来的那天,可达把我和司玉叫到了校门口的小酒店里。可达喝了一杯啤酒就醉了。他哭着说,他是 一直爱九九的,无论是九九拒绝了他之后,哄骗了他之后,还是九九自杀了之后。他说他的初恋就这么永远地 随着九九去了。 我们三个都考上了研究生。可达说他不想上,司玉也说她不想上。我苦笑了一阵说,既然你们都选择了不上, 我就没有理由不上了。 毕业前的一天晚上,我又一次请司玉到湖边和我坐坐。她没有拒绝。 她已在那后来的几个月里出落成了一个真正的美女。她娉婷玉立,眉目间无比宁静,目光却遥远哀伤,仿佛总 是漂游在一个我再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我们说起了九九。我们已经无话可说,只能说一下九九。司玉说起了九九跟踪我们的往事,微笑着,抽泣着。 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仍有一丝幻想,九九终究会从我们心上消失的。而司玉只要愿意同 我一起忘记九九,我们总会成功的。她把头放在我的膝盖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只饮弹的鸽子,温柔依旧,却 奄奄一息。我只好停了下来。 我还是输给了九九。 “九九回家之前,曾对我说,你原谅李铭之吧,他是个好人,”她温和地说,“但铭之,我和你已经不可能了, 尽管我会永远爱你。你原谅我吧。” 我只能原谅她。初恋不过是一次热身赛。 我曾经在北京站见过一次司玉。她那时已经嫁人了,而且还做了母亲。她正在月台上送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儿站在她怀里,她用双手环抱着他。她和一个男人说着话,又依依不舍地看他走入车厢。她站在那里,低头对 男孩儿说着什么,指着车厢,一次次微笑着。我坐在窗口肮脏的布帘后面默默地看着她,苦涩地羡慕着那个男 子。他凭什么会那样幸运,竟能够沐浴着她的爱情,把她的眷恋和牵挂携带着,准备到无比孤独的天涯海角慢 慢回味。 然后火车开了。她看见了我。 在经过的一瞬,我看见了她的眼睛,象我们分手时那样又一次充满着泪水。 我依然爱她。 我对她的爱,象一个伤疤那样,白昼时隐隐做痛,黑夜里昭昭心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