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天若有情   刘运华   我六叔少章一踏上新屋湾这片热土就激动不已,这位曾使日寇闻风丧胆的青 年将领,巴西籍华人实业家,尽管他留在中国大陆的儿子,我运其哥像是在人世 间蒸发了,连家乡人都几十年不知其去向,然而,老人留在律师楼的遗嘱,仍指 明亿万家私的三分之一由运其继承。我六叔此次家乡之行,一是祭祖,二为寻亲。   新屋湾名不符实,既无新屋,也没有湾,这个座落在湘东一隅的村庄,栖息 着60余户人家,其中半数以上居住的是茅草房,佃田耕作为生;而住瓦房者则大 抵家里有一点田土或一官半职,泾渭分明。一条官道贯通,西北往省会长沙, 110里,西南往昔日的建宁府,而今只成了一个聚居万余人口的集镇株洲,65里。 如果不推车挑担,脚放快些,才一天半天的路程。   新屋湾的人家,几乎都扯得上一点亲戚关系,但相互之间,如果不是发生了 大事,很少聚在一处扯间篇。住茅草房者,为了老是填不饱的肚子,阖家老少, 面朝黄土北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寒来暑往,子孙绳绳,生生不息。住瓦房者, 同样不辍劳作,还多了一层恨肚子像无底洞永远都填不够,不能抠下每一个铜板 攒着购置田产。   新屋湾最雄伟的建筑物要算我们刘家祠堂,建成也有许多个年了,经风雨侵 剥,瓦上长了一层青苔,门片窗棂很有些旧了,但一直是新屋湾我们刘氏的骄傲, 也是新屋湾最好的房子。每每村里有什么大事,大家便会不约而同地相聚于此。   最近一响,尽管新屋湾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却几乎每天都有一些人放下手 中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走进刘家祠堂,一个个魂不守舍,茫然失措,相互打听外 面的风声。家道殷实的忙于转移藏匿值钱的东西,却又心存侥幸。   刘氏祠堂的东厢早已辟为新屋湾国立小学,学校也停止上课,变得空空荡荡。 天色暗了下去,各个屋陆续升起了缕缕炊烟,大家还在议论,没有散去的意思。 就在这时,我三伯公疾步闯了进来,见众人屏声静气地盯着自己,顿时兴奋得红 光满面,大声道,日本鬼子在株洲烧了火车头!人们怔住了,火车头是铁打的, 烧得燃?我三伯公一声冷笑,你当我看见?是王十万说的!晓得不,王十万!我 三伯公此言一出,屋子里一阵骚动,有人叹道,哎呀,王十万,他老人家有1000 石田租呢,还都是上好的水田……这日本鬼子玩的什么邪火呀,把铁家伙都给烧 了……   我三伯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出了在株洲街上目睹的可怕的情景;石灰浆 刷的大幅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走的就是狗!年近5旬的我三伯公,跑了100 多里路,还那么有劲,见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便精神抖擞地挥了挥手道, 你们看看,看看,怎么得了,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来了,政府还不准人走,走的就 是狗!就像是在大厅里扔了一个重磅炸弹,惊得满屋子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我 三伯公兴奋不已,打从染指赌博以来,将分家所得的42石田租输个精光以来,何 曾受过如此看重的目光呢?我三伯公得意之余,眼角的余光瞥了我祖父一眼,说 道,少文的部队还在河南,满伢子?经我三伯公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才投向坐 在角落里的我祖父。我祖父很少光顾祠堂,除非祭祖,那是迫不得已。他今天踏 进祠堂,因为我父亲少文突然中断每月一封家信的规律,有三个多月不通音问, 战争时期,做父亲哪里放得心下!他今天到祠堂来,也是为了打探关于时局的消 息。近来,几乎天天都有人相聚祠堂,发布南来北往的消息。他很失望地离开乌 烟瘴气的祠堂,沿田垅间的小道往自己家里走去。仲夏的傍晚,凉风习习,泥土 气息扑面而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秽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唱道,苏三离了洪洞 县……   我祖父这个老满在兄弟4人中,是唯一进过学堂门的,按我家祖例,男孩5岁 开始放牛, 12岁就要跟大人下水田干活了。女孩一岁半开始裹脚,4岁学绩麻纺 纱,7岁上纺车纺棉,再大一点,就要登机织布了。与此同时,媒婆也陆续登门。 我祖父也许是满爷得到长辈溺爱的原因吧,过了7岁才开始放牛。   我祖父放牛的第一天就闯祸了,他牵着黄牯从王氏族学门口路过时,传出的 阵阵读书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受好奇心驱使,窗外的 祖父将脸贴在缝隙上,看到一个学生站着,先生说:桃红。学生张开嘴傻傻地干 瞪眼。先生的声音大了许多:桃红。学生还是瞠目结舌,我祖父在窗外急了,情 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柳绿——   先生头冲窗外:哪个?推开教室门,发现捣乱的竟然是一个孩子,顿生爱怜, 双手将我祖父抱起轻轻放下,说别摔了呀,你几岁?正在这时,田垅里有人嚷嚷 连声,这是哪家的牛呀,吃一大片禾了!   闯了祸的孩子要受大人的体罚,我祖父却因祸得福,不但逃避了皮肉之苦, 还在先生的大力劝说下,让曾祖父破了规矩,送他去读书。   我祖父去后,王氏族学堂便有了两名刘姓学生,另一名就是四方冲的刘树田。   族学分三档,蒙馆,即启蒙阶段,教的是《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经 馆,学的内容是《四书》、《五经》一类;最高一档是会馆,学的是诗词歌赋、 对联、八股。我祖父入的是蒙馆,上半年阴历二月初一开学,五月底放大假。我 祖父虽然是插班生,但他很快就融入了这个集体,以其超人的记忆赢得了所有学 生的佩服,先生王老秀才更是寄予了厚望。   王氏族学,当是培养王氏子弟的,说起来有点滑稽,成绩最好的居然是两名 刘姓学生,刘树田比我祖父整整大了十岁,待我祖父入馆就读时,他在会馆已经 读了三年,专心致志地习八股,准备参加秀才考试。八股文的题目均来自《四 书》、《五经》,论述内容则以程朱学派的注解为准,结构体裁有一套硬性的规 格,全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等各部分 组成,作用互不相同。区区一部四书,一共才5万余字,其中《大学》1600余字, 《中庸》3500余字,《论语》1500余字,《孟子》35000余字,自明至清,科举 考试500余年,哪有那么多题目好出!八股文章刻印流传数以万计,《四书》中 的每句话几乎都能找到多篇现成范文。考官为了避免士子抄袭,便千方百计在题 目的花样翻新上打主意,于是题目越出越奇。王老秀才作为过来人,个中艰辛, 体会深刻,然而,这是读书人的必由之路。刘树田的发愤用功,令他欣慰。又两 年后,结结巴巴的树田,果然成了秀才,那份成就感,旁人是难以体会到的!   王老秀才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我祖父比树田秀才更加有出息。区区7岁小 儿,仅仅读了三遍《百家姓》,居然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比得上《三国演 义》里的张松了!他逢人便说,刘氏要出角色了!新屋湾要出角色了!   王老秀才大跌眼镜。我祖父读了不到三年书,他的兴趣就转移到了距王氏族 学馆约两里左右的关帝庙的戏班子身上。   关帝庙位于长沙至株洲官道的左侧山坡脚下,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栖身之所, 一名据称姓王的叫化子长期盘桓住在这里。可他又懒得出奇,享用了关圣帝君的 供品却让垃圾堆得到处都是。四方冲集镇每年的八月会都很热闹,吸引了二省四 州县的商贾,而这时候,长沙郊区的柳叶戏班子十余人便住进关帝庙。鼓乐、演 唱,冷清的庙堂被热闹填得满满的。这段时间又是王叫化一年之中最得意的时刻, 他作为一庙之主,不必再沿门行乞。   11岁的祖父第一次独自去四方冲庙会赶集卖竹笋,因为他是阖家唯一上过学 的人,我曾祖父才委以重任。我祖父走进市场学别人的样,将笋干摆成地摊,无 私自通地做起了生意。将近响午,他终于将笋干换成一块银元四个铜板,塞进了 小汗褂的袋里。四方冲庙会名气大,其实就一个墟场,几块门板临时搭的戏台, 周围挤满看戏的人,一个个都很投入,随着剧情的发展,呐喊,喧哗此起彼伏。 11岁的祖父人太矮,便拼命往戏台边挤。戏台上一位穿长衫的角儿哭丧着脸,边 走边唱,张先生,忙不赢,收拾笔砚与书文,今天不往别家去,要到陈家走一 程……   第一次看戏的祖父趴在戏台边,十分投入,这位先生太可怜了,演到最后, 张先生拿着一只木盘向戏台下的看客走来,该讨赏钱了。此时,已经泪流满面的 我祖父毫不犹豫地从内衣口袋掏出唯一的一块银元往盘里一丢,而其他看戏的人 却作鸟兽散,刚才还人头攒动的戏场,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张先生的木盘里装着 很少的几个铜板,我祖父放的那块银元便格外地显眼。我祖父怀着愤愤不平的心 情回家。11岁的祖父从衣袋里掏出四个铜板,曾祖父问,还有呢?我祖父说,我 捐给了张先生,他太可怜……曾祖父大怒,一个巴掌扫过去,稚嫩的脸蛋上,留 下几根清晰可辨的手指印痕。曾祖母恨恨连声,书越读越蠢。   儿子在父亲的押解下,来到了关帝庙,门虚掩着,透出晕黄的灯光,我曾祖 父用脚将庙门踢开。庙堂里铺着茅草,茅草上铺着绽出黑棉絮的被子,被子里躺 着戏班子,一个没睡的戏子在烛光下写写画画。我祖父一眼就认出他是张先生。 曾祖父扑上去,双手抓住张先生的衣襟,张先生比曾祖父高,但很瘦,被肌肉饱 绽的大手拎起来时像从地上拾起一根竹杆。被子里十二个戏子都钻了出来,烛光 朦胧中传递着他们的恐惧。王叫化打着呵欠从厢房里出来,他是认识曾祖父的, 讨好地笑着点头哈腰,叫了一声你老人家好,然后转向众戏子喝道,还不过来拜 见新屋湾刘老爷,他老人家屋里有200多担田租!张先生瑟瑟发抖地从地铺的茅 草中,翻出一只磨损得有些破烂的皮夹,取出唯一的一块银元,递到曾祖父面前, 我祖父躲在曾祖父身后,偷偷地观看。孩子的目光与张先生的目光相遇了,传递 的是内疚,自责。张先生却十分坦然地笑道,这伢子既聪明又有良心,将来肯定 会出息。11岁的祖父眼眶中盈满了泪珠。手中牢牢地捏着银元的曾祖父脸色和缓 了许多。   父子俩凯旋了,临跨出庙门时,11岁的祖父回过头去,又一次与张先生的目 光相遇,大人脸上的哀愁,困顿与无奈,铭刻在他幼小的心灵上。   是晚,11岁的伢子竟有了成人才有的心思,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孟母教子, 三择其邻,后来成了受人尊敬的角色,他就弄不明白,自家长辈,为什么都不读 书,书真的越读越蠢吗?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有本领呢?以前,他只佩服王老秀 才,读起书来摇头晃脑的煞是好看。戏子其实比王老秀才还有本领。为什么人们 都看不起戏子呢,连叫化子都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睛呢?你们大人不喜欢戏子,看 不起戏子。哼,我就是喜欢,他们本领大,还讲理,态度也和气。   雄鸡啼过三遍了,犬吠,一处,两处,无数处,田垅里有移动的黑影,11岁 的祖父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打开饭甑,将里面的剩饭抓成几个 团子,揣在怀里,从后门的茅房钻了出去。黎明前的天地一片朦胧,官道在晨曦 中宛如一条灰色的布带。他疾步走到官道上,往关帝庙狂奔……天大亮了,圆圆 的太阳在山岗上燃烧,油漆斑剥的庙门紧闭。我祖父两只握拳的小手使劲叩门。 王叫化打着哈欠很不耐烦地将庙门打开。丑陋的老脸见门外的不速之客是咋晚的 伢子,更加不满,钱给你了,又来干甚呀?11岁的祖父却很有礼貌地,请问戏班 子去哪了?王叫化瞥了一眼戏班子走后凌乱的庙堂,说当然是回长沙柳叶了呗。 我祖父没有片刻的犹豫立刻转过身来,用11岁伢子一双细且瘦弱的腿,往长沙方 向,丈量那条110里官道。   三个剩饭团子加上沿途河里的清水,支撑着11岁的伢子在傍晚时分到达了目 的地。   柳叶班的大本营是一座比四方冲的关帝庙还要破败的城隍庙。城隍老爷多年 前就不知去向。戏班子由于刚刚回来不久,我祖父的出现几乎令他们大吃一惊。 我祖父径直走到班头张先生面前,双膝着地,纳头便拜。有了入学时拜先生的经 验,他这个跪拜礼施得标准。张先生大惊失色,你这是干什么?我祖父无比激动, 我要学唱戏,请收下我做徒弟吧。11岁的祖父跪着说。张先生和他的柳叶班看到 一双磨穿了的鞋底,磨破了的脚板渗出的血渍。张先生心疼地将我祖父扶起来, 为他脱下破烂的布鞋,擦洗伤口,然后涂上一种散发出好闻气味的药膏。张先生 虽然很瘦,他的怀抱却很温暖,11岁的祖父心头涌动着一股暖流,忘了沿途的艰 辛,情不自禁地伏在张先生的怀里,呜呜呜地哭出声来。包括张先生在内,整个 柳叶班的人都喜欢这个有情有义、聪明伶俐的伢子。   柳叶班的人吃饭不用桌子,三只大陶钵分别盛着冬瓜汤和煎青辣椒,搁在地 上,大家端起饭碗围拢来蹲着吃。我祖父加入其中,学大家的样挟菜扒饭。开始, 他还有些拘束,一会儿就狼吞虎咽起来,实在是太饿了。很久没有人睡的地铺, 茅草散发出一股霉味,我祖父却睡得特别沉,一放倒就酣然入梦。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我祖父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柳叶班,他理解张先生的苦衷, 如果收留了他的话,家里人找上门来,不是害苦了他们么?为了一块银元,已经 害过一回了,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临走时,张先生给他的脚掌又涂了一次药膏, 问还疼?要不歇两天?不了,我能走。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他拼命地忍住,将脸 歪向一旁,怕好人看自己盈满泪水的眼睛。要不我派人送你?百多里路,一个伢 子……不不不,我不要送,不要送,他在张先生及柳叶班所有的目光关注下迈出 城隍庙的门槛,走出柳叶班的视线后,猛然想到,这一回去,还不知会受父母怎 样的处罚呢。他害怕回家。脸颊还痛呢,是父亲耳光揍的,还有哥哥姐姐们幸灾 乐祸的嘴脸。他不敢回家,不愿回家,他站住了,转过身来,向隐隐约约有一大 片房屋的方向走去,经常听大人,长沙城里如何如何,长沙是什么样子?11岁的 祖父在亲人的视线下消失了。   我祖父失踪的开始一段时间,曾祖父骂詈之声不绝于口:曾祖母终日过着以 泪洗面的日子。   新屋湾的树木绿了又黄,然后再绿。曾祖父的腰杆越来越弯,银白色的长辫 随大潮剪去后,剃了一个光头。老人家基本上不下地干活了。家长的权威也弱化 了,每每家中有诸如建房,买田等大事,决断前还会征询儿子们的意见。   四月间的南方,阴雨连绵,久违的太阳照耀着新屋湾的田园农舍,这一天, 曾祖父似乎也显得精神了些,缓步踱到菜园里,拔疯长的杂草。突然篱笆外一声 熟悉的呼唤:爹,曾祖父的手一颤,握在手里的杂草散落了一地。   我祖父的归来,曾祖父多皱的脸泛起了微笑,没有责备的意思。他迫不及待 地取出一叠田契,对我祖父说,你看,我家的田租有多少?你是识文断字的人呀! 曾祖母将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满伢子拉到身边坐下,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不断地 问道,这么多年,你干什么去了?半天没有回答,良久,我祖父才道出自己浪迹 江湖,许身梨园,先后在四个戏班子呆过。他还讲三教九流中,唱戏是一种职业, 戏子并不是四方冲、新屋湾人眼中那么贱。   曾祖父对我祖父的行状不感兴趣,他所看重的是以后。凭心而论,四个儿子 中,他所器重的是老满这个兄弟中唯一断文识字者,模样也是兄弟四人中长得最 标致的,高高大大,清清秀秀,一表人材。   大伯公与二伯公早已成家,三伯公也到了娶妻的年龄,由于他不成器,很让 曾祖父伤心,加之对我祖父的牵挂,便将他的婚烟给耽误了。   我三伯公与我祖父是同一天娶亲的。老人家这样做,有点像是为了完成任务, 我三伯公对自己的婚姻很随便,只要能生儿育女就成。我祖父对这门亲,他心里 并不如意,却又不愿拂逆了父亲的一番好意。这个家,他没有出半点力,坐享其 成,有什么资格挑肥拣瘦?在生米煮成熟饭后,我祖父对我祖母最不喜欢的就是 一双三寸金莲,却只有接受的份儿。   我祖母王氏,无名讳,在娘家排行第三,谓之三姑娘,与方圆百十里的首富 王十万家还沾亲带故,但家中的田租却比我们刘家还少,不是下嫁,算是高攀。 三姑娘坐上八抬花轿由四方冲接到新屋湾刘府成了满爷的妻子后,也就有了她的 名讳:刘王氏。   人兴与财旺没有必然的联系。满伢子的归来,两房儿媳进屋,人,确确实实 地兴了,财旺则未能出现。曾祖父越来越感觉到儿子们离心离德。不大听一家之 长的调摆。曾祖母见老人生闷气,便劝道,何不让他们兄弟分开,少操点心?曾 祖父一听大怒,分家?有我一口气,休想!于是,他抄起一根杂木扁担,冲到老 大面前,晃了晃扁担,威胁道,大畜生,你想分家吧?大伯公盯着扬在头顶上的 扁担,骇然地摇头,没有没有,分家的梦都没做过!父亲威胁道,谅你也不敢。 接着,同样的故事又在二伯公身上发生。三伯公的答复最令曾祖父满意,我没有 那样蠢!分家对我有什么好处?沾您老的光才享福呢,但愿您老人家长命百岁, 寿比南山。   然而,父亲的棍棒并不管用,又过了一段时日,年迈的曾祖父终于作出了分 家的决定,一口气建了四栋均为7间的瓦房。从东数起,老大老二老三……我曾 祖父将田契分为四份,一一递给儿子们,边递边说,从今以后,你们就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吧!我再也不管你们了……说到最后,喉头梗咽,老泪在眼眶中滚动。 父亲四等份的作法,老大老二不是那么乐意。他们兄弟俩都是5岁开始放牛,7岁 下田耕作,这份家业,完全是他们帮父亲挣来的呀!老三好吃懒做,交结了四方 冲一帮闲汉,出入赌场,老满打流九年多,对家里丁点儿贡献都没有,论功行赏 的话,一点都不该给他们。我祖父接受田产时,有点手足失措,不仅仅在兄弟之 中,就是在全新屋湾人的心目中,他都被视为异类。他从老父眼中读到了无奈, 从慈母的眼神中读到的是伤感。大哥二哥眼里分明闪烁着不满甚至愤恨。田契交 割完毕,在饭桌旁都不说话,一个个低垂着头,扒饭,挟菜,碗筷的碰响声,过 年过节才上桌的鱼肉似乎也很难激发他们的欲食。我祖父突然放下碗筷,坚决地 说,他愧对这份田产,他不要,准备再返株洲蝶屏戏班,重操旧业,照样也能养 家糊口的。只希望家里人改变对唱戏的看法。所谓戏子,其实也是堂堂正正的人, 并不是世人眼中的那么贱。他的意思还没表达完,就被大伯公二伯公连嘲带讽地 打断了,曾祖父的脸色铁青,已经心力交瘁的老人家伏在饭桌上,老泪纵横。   妻室,田产,拴住了浪子的身,却拴不住浪子的心,不,连身也难以拴住。 分家后,大二两位伯公披星戴月,拼命劳作,一门心思挣钱买田。三伯公则将赌 徒的作派演绎到了极致。为了挽回损失,赌注越下越大,一天晚上,熬到天快亮 了的时候,他一把夺过庄家的赌具,一双通红的眼睛冲满屋子人大声吼道,我就 坐一回庄!说毕,将盛着色子的木碗拿起,摇了几下,木碗一扑,罩住色子,然 后,右手紧紧地按住木碗,吆喝下注!随你下多大的注,我都要了!两颗色子根 本没有罩进木碗,除三伯公自己外,旁边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众人纷纷罄其所有 下注,连手镯耳环都给押上了。在众赌徒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关注下,三伯公揭开 木碗,吼一声,单!与此同时,赌场上异口同声,双!果然是双,明摆着的么! 三伯公做庄的代价是,刚分家得来的田租42石中失去了32石。   曾祖父的一病不起,三伯公难辞其咎,老人是给活活气死的。   婚丧,乃人生之大典,寻常百姓人家对此十分看重。两相比较,丧事要复杂 得多,因家庭经济状况及方方面面的关系而异。灵堂的设置,念经和尚、超度道 士的多少,大祭、中祭的规模,有许多的讲究。然而,如此复杂的活动一概由外 人作主,亡者的家属,特别是晚辈,治丧期间都是罪人,孝不理事。打从灵堂设 置之时起,便要披麻戴孝,一根孝棍长一尺5寸左右,为的是让孝子柱孝棍时腰 弯着,不要忘记自己的待罪之身。钱财物什,一应花销,概由你出,但不能作主, 无论你平常地位如何显赫,拥有多少田租,一旦父母亡故,立刻矮了一大截,哪 怕是见了叫化子、戏子,也得叩首行跪拜大礼。若礼数不周,三岁小儿都可以斥 责。否则,就是不孝,忤逆。丧事的主持,自然非宗族莫属。本来,族长是当然 人选,打从孙大炮等一班先是被称之为乱党,后又改称革命党的人闹腾,宗族的 权威弱化了许多。曾祖父去世的时候,我们新屋湾的刘氏正处于一个非常时期: 族长空缺。刘树田贵为秀才,出任族长乃实至名归。刘氏祠堂就是因他而修建, 他却对族长一职,不但不受,还很不敬。甚至连秀才这一名份都不愿别人提及。 倘若多说了两句,他会真的生气,涨得脸红脖子粗,颈上的青筋凸出像箩索,口 吃得厉害,秀秀秀秀才,鸡鸡巴巴,屁屁屁屁用用——自己看不起自己。   目前,他在刘氏祠堂族学教十几名学生,靠每年18担谷的薪俸混日子,即便 如此,新屋湾刘氏的目光仍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刘树田的身上。之所以入选,还因 为秀才的资格。这一回,他答应得十分痛快,进入角色后,他干得很卖力、认真。 出色的书法、精妙的挽联、感慨的祭文,令四方冲王氏的一些仕子学人赞不绝口。 以往,办丧事、办文案的人,大都从《幼学》等一些礼仪书籍上胡抄一气,照本 宣科,树田秀才使人佩服称道之处在于都是自己撰写,而且还会吟唱。在灵堂庄 严肃穆的气氛里。但见他端坐于灵前右侧,双手捧着写好的悼文,其实根本不看, 动情地吟唱,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 相逢……吟唱伴随着鼓乐的鸣奏,秀才的声情并茂泪流满面感染了孝家,孝家被 触到痛处,大放悲声,就这样,将丧事的进程推向了高潮……   曾祖父的丧事一共七天,第六天晚上的安排是柳叶班唱戏。柳叶班的班头还 是那位张先生,休看他头发银白,腰杆伸不直了,人还是很精神的,老人家演不 了角色,充当鼓师。十几年过去了,柳叶班的人员也几乎换了全新的面孔,戏装 行头齐全,士别三日当刮目,何况十几年。还有一点令人称道的是,这么一个小 小的草台班,居然能演京剧、花鼓戏等几个剧种的折子戏。   打从那年八月会的银元事件之后,柳叶班再也没有光倾过四方冲了。四方冲 的人太作贱唱戏的人,戏要看,钱不给,连守庙的叫化子都吹胡子瞪眼睛。想当 年,慈禧老佛爷把戏班子接进宫,吃好喝好还亲自给赏钱呢!阔别多年,旧地重 游,四方冲人还是以前那一副嘴脸。关帝庙比过去更破败荒凉,唯一令张先生感 到欣慰的是昔日那位出手大方的小施主已自立门户,厮守着一份祖上的产业,对 戏曲的热爱,历久不衰,常常丢弃正忙的农事跑到株洲去看戏,兴之所至,还会 粉墨登场。   柳叶班这次到新屋湾,是给刘家满爷送戏的,听说唱戏不收钱,大二两位伯 公鄙夷的脸上频添了几许客气,如果不是主持刘树田秀才的一声咳嗽提醒,说不 定两位孝子还会笑出声来。   故人重逢,彼此的变化大得几乎认不出来了,我祖父将孝棍随手往墙角一放, 全然不遵孝子应该恪守的规矩,伸直腰杆昂起头来,脸上洋溢着无有讳饰的欢愉。 他不惧世俗的谴责,也不畏树田秀才行使族上的权威。   在灵堂右侧,4块门板拼凑在一起搁在长板凳上,就是戏台,戏台上靠墙的 一侧,摆两张方桌,几条长凳,这是司鼓乐的位职。戏班的人不多,每一位要同 时操几样乐器,戏台另一侧,一块破旧的幕布隔开来,充当化妆及休息之用。灵 堂里,灯火明灭,和尚念经,道士作法,鼓钹齐鸣,孝家披麻戴孝,时而绕棺, 时而跪拜,一任和尚道士摆布,所透出的是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悲哀,但其实是 沉重与无奈。戏台上,披红挂绿浓装艳抹的戏子,在鼓乐伴奏声中踩在门板上演 绎人生,剧情到了高潮,戏子泪流满面,戏台下的看客拍手叫好,喝彩之声不绝 于耳。灵堂与戏台相映成趣。   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已经过了中秋节,天气开始凉爽是一个原因,加之农事 处于淡季,田里的活儿不多,新屋湾一年到头,有得几回戏看呢?唱戏的由头, 一是给老人祝寿,二是久旱求雨,三是办丧事。究其实,祝寿的本意是唱给寿星 看的,求雨是唱给菩萨看的,办丧事是送亡人上路的。其他人挤在台下看戏,是 托福、沾光。还有,能够唱得起戏的人家,一定是瓦屋住起,田租收起。没见过 那住茅草房,佃田作的人家接班子唱戏,因而,接班子唱戏,更是社会地位的一 种标识。   至于唱戏的内容,也是有选择的。如果祝寿,属喜庆,不能有悲哀,办丧事, 正好相反,祈雨的话,一定要大显神通,如《八仙过海》一类。还与主子有关, 倘若曹氏,决不允许上演《捉放曹》。当然,也并非每一回、每一姓都那么循规 蹈矩的。比如我曾祖父的丧事,怎么就唱起了《甘露寺》呢!树田秀才端坐台下, 眯缝着两眼,与台上的戏子同步唱和,当然他的声音要小得多,只要看他那一脸 的陶醉与满足,就不难理解,何以演这一出,因为,上演什么剧目,决定权在他 手里!   丧事唱的都是折子戏,第一出是《孔明吊孝》,第二出是《四郎探母》,有 些悲凉的气氛,但严格地说起来,还是与给父亲治丧的主题不合。身为秀才的主 事树田何尝不知?从演戏开始,他就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直厮守在戏台下。 这几出都是他爱看的戏,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   打从演戏的开台锣鼓响过之后,还有一个人魂不守舍,论及对戏剧的痴迷, 树田秀才还远不及他。秀才不过是一名看客,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剧中人。对咫尺 之遥的热热闹闹的戏台,虽心向往之,但脚下不敢移动半步。他正处于人生的非 常时期,当时的天气只能穿一件单衣,他却与三位哥哥一道,将孝服加麻袋片严 严实实地裹在身上,头戴一顶用干笋壳缝制的孝帽,双手拄着短短的孝棍,头始 终低垂着,由于跪拜得太多,双膝的裤子磨得要穿洞了。道士作法,一边吟唱一 边绕棺,后面跟着长长的孝家队伍,排第四的就是他。道士作完一出法事,退出 灵堂,往厢房休息片刻。道士休息的时候,和尚登坛,敲木鱼念经。和尚的声音 很轻,木鱼声有节奏,也很轻,这段空隙是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孝家喘一口气准 备作第二出法事的时间。大伯公二伯公摊在地上,简直像一堆烂泥。三伯公也累, 但毫无倦意。在赌场通宵达旦地熬出来了。他本来能言善辩,打从那一宝庄家损 失惨重之后,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此刻,他倚墙坐在地上,两眼望着灵 堂外的落日发呆。外面人声嘈杂,我祖父的耳朵特别尖,看上去像是在闲目养神, 实则嘴唇轻轻地蠕动,只是没有唱出声来。今天的这几出戏,他都唱过,在长沙、 在株洲,赢得过那么多的喝彩。   柳叶班演出,四郎与孔明均由一人担纲,唱到后来,分明有力不能支的感觉, 看客只知道大声叫好,而利用两出法事间隙休息的我祖父却有些担心。人家的喉 咙都这个样子了,接下来还唱得了乔国老么?《甘露寺》是当天晚上的压轴戏。 看客在接二连三地看过了几出带悲情戏之后,突然来了一出喜庆内容的,正如食 客换了味口,疲劳的精神重又振奋起来,戏台下爆发出阵阵叫好之声,将灵堂的 悲哀给压制住了。树田秀才更是红光满面,冲众人挥着双手,不不不要吵吵吵吵, 看看看看看,看了半天还没有憋出一个戏字。直到锣鼓响过,戏子登场,一甩水 袖,戏台下才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扯长颈根,嘴张成椭圆,看红脸进,白脸出, 眼花缭乱,至于戏的内容,懂得的实在寥寥。草民其实都不在乎内容,他们图的 是一个热闹,一年时日,寒来暑往,春种秋收,才了桑麻又种瓜,不得喘息,好 不容易有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接班子唱一回戏,哪有不尽兴的呢?   戏,在众看客高高兴兴的目光下关注下进行,唯有鼓手张先生一脸的紧张, 两眼担心地盯着体能不支的乔国老。乔国老的突然失语将张先生从板凳上弹了起 来,鼓乐手们赶紧用急骤的锣鼓声掩饰。乔国老隐身戏台,看客们盲目地喝彩。 张先生扔下鼓棒,踉踉跄跄几乎是跌下戏台的,几名化了装的戏子围在乔国老身 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在这紧急关头,我祖父在张先生面前出现了,快帮我化妆,让我来!张先生 目瞪口呆,摇了摇头,我祖父态度坚决,救场如救火!我祖父迅即脱下孝服化妆。   鼓乐骤停,重又拉开幕布,戏接着演,乔国老该登场了,细心的看客觉察到, 乔国老好像比刚才高一些,举手投足,也有不同之处,但所有的看客,都被乔国 老底气很足字正腔圆的唱腔给迷住了,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 刘备他本是靖王之后——   张先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压轴戏果然压轴,成了整场演出的高潮!这边欢呼雀跃看了一出好戏,那么 孝家却正在为孝子满爷的失踪四下寻找。他跑哪儿去了?我祖母是孝家中最焦急 的人。可怜她踮着一双三寸金莲,搀扶着年仅三岁半的我父亲。前前后后,包括 茅坑在内,估计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无奈,孝家赶紧报告主事树田秀才。   秀才到底是聪明人,他手一挥,说跟我来,我晓得满爷现在何处。树田秀才 率一帮人直扑戏台下,在化妆室一下就逮着了正在卸装的我祖父。秀才作耻辱痛 苦状,仰天一声长啸,吾门之不幸也!在场的其他刘氏族人,虽然不曾读书,但 对父母治丧期间身为孝子竟然登台唱戏寻欢作乐的大逆不道还是懂得的,他们宣 泄愤怒的方式只有动手。一群作田汉,围将拢来,拳脚相加,我祖父虽然青年, 怎耐不事农桑,双臂没有多少力气招架,顿时被打翻在地,鼻青脸肿。树田秀才 全然不顾及同窗之谊,在一旁咬牙切齿地吼道,打,给我狠狠地打!我三伯公上 前求饶,树田秀才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你也不是好东西!我祖母左手牵着3岁 半的我父亲少文伢子,右手抱着还未满周岁的我二叔父少武伢子,跪在秀才面前 哭着求饶,说请看在我母子份上饶他一回吧!   见我祖父趴在地上不动弹,嘴角流出一缕殷红的鲜血,大二两位伯公相互交 换了一下眼色,毕竟是同胞兄弟,他们也求情了。树田秀才狠狠地一挥手,办完 丧事再说!灵堂里重又奏起了哀乐,唢呐声悠远绵长。我三伯公拄着孝棍来到树 田秀才面前,用讨好的口吻要求回自己家里去,给满伢子弄些治跌打损伤的药。 秀才不吭声,算是默许。我三伯公结交的人中经常有被打伤,需要治,家里有伤 药也就不奇怪。久而久之,他便算得上半个接骨疗伤的郎中了。可惜他对行医不 感兴趣,否则,不愁衣食。我祖父经我三伯公治疗,没有伤筋动骨,加之年轻, 已无大碍。   曾祖父的丧事甫告结束,树田秀才的主事职务随之消失,他又得回族馆教他 的赵钱孙李和子曰诗云了。他后悔当初自己目光短浅,不该坚辞族长的名份,现 在想趁惩治我祖父的忤逆,顺势把族长当了。因而,他人在族学馆,心里却十分 注意我祖父的伤情,听说我祖父已经能丢下拐仗走路了,便将族馆放了假,召集 几位刘氏德高望重的长者,布置惩治事宜。按老规矩是先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供 上香火,然后将逆子捆绑在楼梯上,由族长历数其所犯之族规,然后由四位大汉 抬到水圹边,竖起来插入水中,约两个时辰后将楼梯从水中抽出来,这时候,松 开绳索的已经是一具灌了一肚水的僵尸。新屋湾的刘氏祠堂建立以来,还没有用 族规处死过一人呢。想到自己即将施行的壮举,树田秀才感到无比的自豪,又觉 得自己不但是一个秀才,还手握生杀予夺的族权,忘记了此前说秀才是鸡巴那些 自轻自贱的话语。   按照我三伯公的吩咐,我祖父在我祖母的细心照料下,伤势好得很快。我祖 母一直恪守三从四德,循规蹈矩地过日子,与我祖父的许多想法大不相同,但又 不敢说半个不字,夫为妻纲么!夫君开始几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踮着一双小 脚,带着两个孩子,加上办丧事那段日子的折腾,够累的了。她默默地承受着突 然降临的灾难。可是,当晚上三伯公偷偷地告知树田秀才在祠堂里准备楼梯绳索 之后,她乱了方寸,赶紧从木箱中取出我祖父的几件干净衣服,打点成一个包袱, 将一把铜板,几块仅有的银元,一并塞在我祖父手里,要他趁天黑赶快逃走。我 祖父将钱揣进口袋,抓起包袱,向门口走去,脚还有点瘸,在迈出门槛的一刹那 间站住,回过头来,桐油灯晕黄的光环里,我祖母的眼中闪着泪光。他的喉头有 堵的感觉,我走了,你怎么办?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伢子……我祖母连连地 挥手说快,逃命要紧!   雄鸡第三次打鸣,东边的天际泛白,祠堂方向隐隐约约传来狗吠,我祖父一 惊,脚也不瘸了,几个箭步冲出大门。他不敢走官道,仗着地理环境的熟悉,沿 一条人迹罕见的荒郊野径丧魂落魄地窜逃……   我祖母久久地倚门而立,突然,我祖父逃走的方向传来尖厉的犬吠,还有嘈 杂的人声。我祖母的心又蹦到了嘴里,以至我二叔少武醒来后大声地哭叫都没有 听见。天已经大亮了,凉爽的晨风轻轻地亲吻我祖母闪着泪光的脸颊,凌乱的头 发,我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两只小手紧紧地揪住我祖母的衣袖。   吃早饭的时候,官道上响起了敲铜锣的声音,接着是人话,喂,刘氏男女老 少记住,今天午时三刻,都到祠堂集合,要行家法族规,处置忤逆不孝之子,凡 我刘氏男女老少,大家注意啦,今天午时三刻……   我祖母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急急忙忙牵着我父亲,抱着我二叔,先后来到 大、二两位伯公家里,哀求他们看在骨肉同胞的情份上去求情。可二位伯公却一 脸的爱莫能助,年幼的侄儿跪在面前,哀求未能打动其铁石心肠,也许真的如他 们所说求情没有作用。我祖母决意再作最后的努力,带着两个伢子,去求树田秀 才。母子三人没走多远,被我三伯公给拦住了。我父亲奶声奶气地请三伯伯去救 父亲。如果父亲沉圹了,他和弟弟就没有了爹,妈妈会急死的。多聪明伶俐的伢 子呀!我三伯公忍不住将我父亲抱起来,大脸蛋亲了亲小脸蛋。然后对我祖母说, 弟嫂你是明白人,这事难办。我祖母哀哀地望着我三伯公,总不能望着你满弟去 死——死字出口,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我三伯公作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你哭有 什么用,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要破费些钱财。我祖母说只要能救人,什么都 舍得。我三伯公说这都是树田结巴捣的鬼,这死结巴读书读不出功名利禄,拿别 人出气。他教一年书才18担谷,如果拿几担田租给他——祖母明白了我三伯公的 意思,她急忙回屋里,取出一张15担田租的契塞在我三伯公手里说,不够的话再 来拿,只要能救出人来!   我三伯公往祠堂方向去了,我祖母在门前禾场上走来走去,不时抬头观望。 我三伯公还未进祠堂的大门,就发现了搁置在墙边的一把很粗的楼梯,楼梯上挂 的两大把绳索,大堂内一群人正在忙碌着祭祖的活儿,透出阵阵杀气。他几次举 步,都退了出来,不敢进入祠堂的东厢,那里是树田秀才与族人议事的重地。他 在祠堂外宽阔的场地上东张西望,发现后栋一室,紧闭的门外守着两名手执哨棒 的大汉,不用问,满伢子正关在里面。他想了想,慢慢靠近,两条大汉当然也是 新屋湾人,他们一见我三伯公走拢来,便一齐嘲笑,说老三你跟满爷作伴吧,到 阴间还是兄弟呢!我三伯公还想靠近,被大汉们喝住了,呵斥他不要拢来!我三 伯公站住了,四下张望,大汉之一揶揄道,你看清地形想劫法场呀!——劫法 场?!我三伯公心头陡然一亮,他不再接近牢房,而是远远地冲忙碌的祠堂大厅 观望了一会儿,然后,急匆匆地望我家走来。他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我祖母迎 上前来,心狂跳不止。我三伯公冲我祖母一伸手,你再给我10担田租,我祖母脸 上有些茫然,树田结巴嫌少?我三伯公连声快快快,我现在没工夫给你解释。我 祖母慌忙取出田契,我三伯公一把夺过,撒腿沿官道往四方冲方向疾步而去……   树田秀才从议事房出来,四处巡视一番,十分满意,已经找到当族长的感觉 了。他得意意余,抻了抻新近缝制的蓝竹布长袍,迈着八字步,见一切准备就绪, 一挥,一位族人从厨房提着一只草篮子,树田秀才示意前面引路。两人来到牢房 门口,两名大汉将门打开,树田秀才进去后重又关上。我祖父蹲在阴暗的墙角, 蓬头垢面,见树田秀才进来,他先是怔了怔,旋即一路爬行,跪在树田秀才面前, 哭泣着哀求饶命。树田秀才脚一跺,喝道,给给给我我我站起来,你你你你也也 是读过书的人,不晓得男男男儿两膝有黄黄黄黄金?族人将草篮内的三盘菜肴一 壶酒摆在小方凳上,满满斟上两杯,树田秀才端起一杯,我我我我送送送你上路, 不枉同姓,同同同窗一场场场!鄙夷的目光逼视着绝望的目光。渐渐地这目光起 了变化,绝望变成了怒火,趴在地上的人缓缓地站立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 仰面一阵歇斯蒂里的大笑,然后冲树田秀才说道,你树田结巴其实比我还可怜……   牢房外嘈杂的人声,急骤的脚步声,哎哟的呼叫,沉闷的倒塌物件的声响, 门被钝器撞开,冲进来十几名手持刀枪棍棒的蒙面大汉,守门的两名大汉击倒在 地,树田秀才惊呆了!蒙面大汉无所顾忌地冲上前来,背着我祖父就走,树田秀 才瘫倒在地,裤裆湿漉鹿的,分不清屎还是尿……   二月清明迟下种,三月清明早种秧。今年是二月二十四日的清明。   过年至今,难得一两天能见到太阳露脸,不是刮风,就是落雨,官道上除了 偶尔的几乘大轿晃悠着上株洲,下长沙,终日少有人影,人们龟缩在炉子房里, 围着烟薰火缭像上了漆的桌椅板凳、扯闲篇。没有感觉到一丝春的气息。新屋湾 人呆在屋子里,百无聊奈地打发日子,几乎每一个屋场都是暮气沉沉,没有一点 生气。   今天是过年以后最好的天气,铅色的云层渐渐的淡下去,天越来越高,终于 蔚蓝起来。一轮圆圆的太阳搁在四方冲的山岗上,墨绿色的枞树,团团如盖的树 冠静静地燃烧,山峦,田原,屋宇,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阵风,一两声凄厉的犬 吠,了无声息。这是一幅静止的画图,新屋湾的男女老少,住茅草房的也罢,住 瓦屋的也好,他们龟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欣赏,沐浴一泻无垠的春光。   太阳离开山岗一竿了,一栋四瓦三茅房屋的侧门被推开,跨出门槛的是一个 12岁的伢子,单薄矮小的身材,削瘦的肩上扛着一张月牙形的木犁。伢子来到禾 场上,紧跟着伢子颠着一双小脚的是伢子她娘。娘担心地问,扛得起吗?伢子的 双手紧紧地扶着犁,嘴里却说没事,腾出一只手从牛栏屋里牵出大黄牯,屋子里 飞出一对妹子。大的7岁,叫聪聪,小的5岁,叫桥桥。小姐妹俩饶有兴味地观看, 娘就吆喝聪聪过来帮二哥牵牛。聪聪便连蹦跳地上前,瞪着眼睛看这个宠然大物。 伢子就笑道,不要怕,聪妹子,牛老实呢!聪聪答应一声哎,就牵着牛大胆地走 在前面,禾场上的桥桥急了,跺着脚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娘挖了她一眼,呵斥 道你去干什么,又不是打老虎。娘紧走几步,将一个煮熟的鸡蛋塞到伢子的兜里, 娘塞蛋的动作被聪聪看见了,聪聪欢快地说,娘,我不要,让二哥吃,他吃了就 有劲,作田要劲是啵?作了田才有饭吃是啵?娘笑骂道,细妹子话真多,看路, 别摔着了哭鼻子!娘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伢子的脚,一双光着的脚板踩过的路上, 印一行可辨脚趾的脚印,冲伢子的背影热烈地说二伢子呀,等你大哥读书出来当 了官就好了,先吃些苦吧,先苦后甜,伢子脸上泛着天真无邪的笑,很响地答应 一声哎。   伢子今天格外高兴,娘说今年让他为主,作一年田试试看,记得去冬到王仁 山老爷家佃田种时,王仁山还不大放心,你家大人不务正业,成天跟戏子搅在一 起,让细伢子种田不会荒了吧?娘就举兄长们的例子证明不会,说他们7岁就下 田做工夫。又以此鼓励伢子,他们比你还小5岁呢,等到你这个年纪,扶犁打耙, 种谷撒秧,样样活都拿得起了。伢子很感激娘的信任,信任是种好田的信心,伢 子——我二叔和他的大妹聪聪——我大姑扛着犁,牵着大黄牯来到离新屋湾足有 三里多远的一处山冲田边。这田是佃王仁山家的,有一坵灌满了水,在太阳的照 射下,水面腾起团团白雾。我二叔放下犁,将裤筒卷过膝盖,裸露出两条干瘦的 腿,跳进水田,冰凉的水刺得生痛,本能地跳跃了儿下,混浊的水花溅到裤子上。 很快,脚背便冻得乌紫,不觉得痛了,这才将犁咀插入泥土,从我大姑手中接过 牛绹,驯善的大黄牯乖乖地走近木犁,我二叔人太矮,上颈架时踮起脚尖还够不 着这个宠然大物的肩。他将木犁移至田塍边,人站在田塍上,才成功了。于是, 他一如去冬我二伯公在旱田中教的把式,右手扶犁把,左手拉牛绹,两眼正视前 方大喝一声,走啦——牛大步向前,休息了一冬的牛很有劲。   我二叔全神贯注地犁田,忽略了在田塍上站着的我大姑。我大姑拍着一双小 手说二哥的田犁得真好,我二叔却说,聪妹子回去帮娘喂猪吧。我大姑的头摇得 像拨浪鼓,不,不,我要看你犁田,你犁田真好看!我二叔挥手时触着了兜里圆 圆的硬东西,便喝一声让牛停下脚步,他跳到田塍上,将已经没有一丝热气的鸡 蛋塞到她手里,说聪妹子真乖,二哥给鸡蛋你吃好啵!7岁的女孩接过鸡蛋,一 双小手在鸡蛋上触摸,吞了几下口水,然后还给二哥,说二哥你吃,吃了才有劲 作田,你作了田我才有饭吃,娘说的。我二叔摸摸我大姑冻得红红的脸蛋,又塞 了几次,我大姑就是不要,也不肯回去,我二叔无可奈何,发现山墈上立着一棵 棕树,便跳到田塍上,折下一片棕叶,撕两片,很快,棕叶变成了一只翠绿可爱 的蚱蜢。聪聪的眼睛瞪大了,连连地伸手去抢夺。我二叔故意扬起蚱蜢逗她,说 不给你,回去给桥妹子,桥妹子比你乖。聪聪急了,连声二哥给我,二哥给我吧! 我乖,我回去帮娘喂猪好啵?   我大姑捏着绿蚱蜢一路蹦蹦跳跳的回去了,我二叔重新跳下田塍,右手扶犁 把,左手捏牛绹,一声吆喝走啦——驯善的大黄牯又迈步往前了。沉睡了一冬的 田泥,从犁铧上卷起,成椭圆形露出水面,均匀的泥坯一行行翻滚,倒在水中, 逐渐扩大范围,太阳快要升到头顶了,在大黄牯不遗余力的配合下,12岁的伢子 将五斗坵犁过半了。脚浸泡在冷水中,不再有刺痛感,只是肿胀、麻木,身上却 不但暖和,还有些发热,他放了颈架,将牛牵到荒坡上,人休息,牛啃草。他仰 面躺倒坡上看太阳,听老班子讲,清明要明,谷雨要暗,才有好收成。今天是过 年后最明的一天,今年的收成肯定会好。   我二叔在荒坡上躺着晒了一会儿太阳,继续犁田。刚刚犁了两圈,就听到一 声欢快的喊叫,哎呀二伢子你犁田呀!我二叔一抬头,只见我父亲已经从官道上 一路疾步而来。今年正月初六满15岁的父亲比二叔要高出一个脑袋,大概只有读 书和干体力活的兄弟之间才会存在如此之大的差别。我父亲是长沙长郡中学二年 级学生,清明节扫墓,学校放假三天,他就回来了。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来 了,所以一听说放假,晚上睡不着,走了十几里才天亮。见到好久不见的哥哥, 我二叔惊喜万状地说哥你回来了?我父亲却盯着弟弟踩在水田里的脚答非所问, 二伢子打赤脚冷不?我二叔说不冷不冷,继续吆喝大黄估犁他的田。于是,犁铧 上的泥坯又一卷卷翻起。我父亲一边脱鞋一边热烈地说,二伢子,让我来试试看 吧!我二叔急了,连声别别别,水里冷呢。我父亲就说,你不怕我也不怕,我是 你哥呢!说着就动手去夺犁,弟弟急中生智,掏出兜里那枚舍不得吃的鸡蛋,说 哥你别争,我给鸡蛋你吃好不?哥哥只想犁田,对鸡蛋不感兴趣。弟弟更着急, 将鸡蛋在哥哥的鼻子底下晃了晃,说蛋吃了补脑子会读书。哥哥则说吃了作田才 有劲。哥儿俩将一只鸡蛋推来推去,一下没有拿稳,掉在泥水里,顺泥水漂到犁 前,大黄牯一抬脚,踩成了烂泥。我二叔哭了,我父亲就哄劝,说二伢子算了吧, 只当大哥吃了啊!   我父亲趁我二叔伤心的当儿一把夺过犁把,说二伢子你累了,休息一会吧! 看花容易绣花难,我父亲扶犁把的手用了很大的劲,可犁咀就是不听指挥,时而 往深层钻,阻力加大,大黄牯拼命前进,背都弓了,我二叔在田塍上跺脚,叫我 父亲扶手放低。可一放低,犁铧从泥坯中跳了出来,犁的阻力一下变小了许多, 大黄牯拉着空犁在水面上飘。我二叔又挥手叫喊,犁把提起来!我父亲很恼火, 我二叔重新夺回犁把,说哥呀,还是让我来吧,娘讲好的呀,你读书我作田,你 当了官就好了,家里还要享你的福呢!   我父亲叹了一口气,只好站在田塍上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他忽然发现屋 门口水圳边搁一只很小的木桶,这是娘专用的,里面浸泡着长长的黑布片,是娘 的裹脚布,不准我父亲我二叔沾边。   我父亲蹲在水圳边,捞起桶内的裹脚布在水圳中洗涮。我祖母的裹脚布也许 在木桶里浸泡很久了,从水中捞起来时,空气中弥漫着臭烘烘的气味。我父亲将 裹脚布扔进水圳,然后柔搓,洗涮,忙了好一阵,总算洗清水了,吸了吸鼻子, 还有气味。进屋,捏几颗皂角子在裹脚布上一顿擦拭,然后丢入水中,柔搓时水 中漂浮一层灰白色泡沫,臭气没有了,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蹲久了,脚有些酸胀, 正待站起来,我祖母挎着一篓猪草回来了,他欢快地说你摘猪菜去了,娘?我祖 母大声说,快些放下,男子汉不要碰裹脚布,放下!我父亲没有听从,将裹脚布 拧干水,抖开,往晒衣服的竹杆上晾。我祖母急忙上前,一把扯下来,呵斥道, 一家人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你要听话,啊!我父亲笑道,别的女人的裹脚布我当 然不会去碰,可这是娘的呀,有什么拿不得,娘,我不就是你身上的一块肉么! 哪有一个人身上这块肉嫌那块肉的?我祖母笑了,骂道:油嘴滑舌!我父亲又从 堂屋里搬出一把木椅,让我祖母坐下,说娘你累了,坐,我帮你洗猪菜,我帮你 搞饭,我祖母坐下,招呼我父亲拢来,两手抓着他的肩膊,仔仔细细从头看到脚, 问我父亲,学堂里的饭菜如何?好像瘦了些,夜里起来屙尿不怕吧,远不远?有 灯么?我父亲答曰,你这些话问过好多回了,我再告诉你一遍吧,饭菜好,吃得 饱,啊尿有电灯,我没有瘦,你眼神不好!   我祖母轻轻地吁了一口长气,吆喝我大姑帮忙烧火做饭,自己从厨柜脚下搬 出一只黑不溜揪的陶罐,取出两只白亮亮的鸡蛋,犹豫了一下,再掏出两只。桥 桥不知什么时候钻拢来的,扑在哥哥怀里撒欢,说大哥你回了真好,大哥你回了 真好。我祖母故意逗她,又不是给你吃的!桥桥闻言,天真的笑容消失了。我祖 母见状,手指在她圆圆的小脸蛋上刮了一下,爱怜地说,傻妹子,逗你玩哪。桥 桥还是不笑,望着哥哥说,大哥我不吃,你吃了会读书,娘,是啵!我祖母一把 抱起桥桥,额上的皱纹一齐舒展开来,自豪地说,有你们这些伢妹子的乖,我吃 了累也值!聪聪将一头黑山羊关进羊栏里后,也进屋了。聪聪是姐姐,姐姐能够 做好多的事,除了羊由她负责外,还能做其他的事,娘栽菜,她帮着放菜秧,娘 挖土,她在旁边用手捏泥土里的蚯蚓,土鸭最喜欢吃蚯蚓,土鸭吃了见风长。娘 搞饭的时候,她还帮忙择菜,烧火。娘给聪聪的奖励就是斥责桥桥,你看姐姐, 比你大几多,做好多事。聪聪得奖,做起事来更积极了。炊烟、孩子的欢笑,几 双小脚板踏在潮湿的地上弄出的动静,是一个屋场一户人家蓬勃向上的生气。   我父亲难得回家一趟,很想帮家里干一点活,可惜我祖母只允许他读书、写 字。所以,我父亲每次放假回家,都不忘带书籍文具。他将文具摆在堂屋里饭桌 上,研墨、挥笔,腰伸直,手腕悬起,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但今天有些特别, 刚写了一个字,娘就来了,她手里的菜刀都没有放下,说少文你写字了?兄妹四 人中,我祖母只称我父亲的学名,这大概是她对读书人的尊重吧!我父亲听见了, 但没答话,他的心思集中于笔端。我祖母一会儿又来了,这次手里的菜刀换成了 一棵大蒜苗,少文你写字呀?我父亲还是没有抬头。直到我祖母第三次走近,少 文你写字呀?才惊讶地抬起头来,娘你今天怎么了?我祖母的表情很复杂,中学 生看着娘的脸,其实已经猜中了她的心思,但他不愿说出来。娘终于说,少文你 还是到城隍庙去看看。我父亲立刻作出反应,我不去,如果他还要这个家的话就 会自己回来!我祖母突然作色,斥责道,亏你说得出口,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要是早些年,你这样忤逆不孝,要绑楼梯,沉塘!她脸色煞白,嘴唇一阵哆嗦, 我父亲见娘这模样,大吃一惊,丢下手中的笔,上前搀扶,娘不领情,拔开儿子 的手,眼睛看窗外,你爹其实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他这样做——我父亲打断我 祖母的话,好人,好人,好人会不养家室,养外人呀!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揍在 我父亲的脸上,揍过之后,我祖母又哭了,两行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聪聪在 厨房里大声喊娘快来炒白菜呀,我祖母抹了一把泪水,继续自己的唠叨,天下无 不是的父母,你读了那么多书会不晓得?你这样不明事理,将来即使当了官也是 昏官,糊涂官!见娘流泪,伢子也跟着流泪,伢子是因为娘伤心所以他才伤心。 还后悔自己没有跟娘讲实话,他既然在长沙的长郡中学读书,到柳叶镇不远,如 果回家的话,用不着弯几多的路就可以到柳叶镇的。其实他去过,一共两次,一 座依山傍水的庙宇,倒塌了一只墙角,墙和瓦都长了一层青苔,窗户挂满了大大 小小的蜘蛛网。庙堂里空空荡荡,据说城隍老爷被农民协会砸了,烧了,烧的时 候还发出樟木气味,原来是一只樟树蔸雕刻而成的。庙门上油漆斑剥的三个字还 隐约可辨:城隍庙。庙门右侧的墙角放三口土砖,砖上搁一只砂罐,一块长条凳 上,有碗筷、油盐、罐等厨房用物。到处都被柴烟熏得黑不溜秋的,右厢房里有 一张木板床,床上有被褥,被褥内躺着一位头发雪白尖嘴猴腮,两只手背上有几 块寿斑的老人,他就是柳叶班的张先生。老头儿的两条腿干枯得像两根杂木棍, 弯曲不能伸直,膝盖突出肥大,手也变形了,手指弯曲伸不直。卧室里充溢着很 浓的一种中草药气味,老头儿旁边坐着一位中年汉子,模样十分俊俏,他小心翼 翼地将盛了半碗药的碗凑近老头儿的嘴,待老头儿喝干,又扯起衣袖抹嘴唇。中 年汉子伺候老头儿时非常认真,专注,以至我父亲在门口偷偷地看了半天竟毫无 察觉。我父亲嘴唇动了动,费了很大的劲,还是吐不出爹字来,他一转身,撒就 跑,拼命地跑!我父亲回到家里,不厌其烦地向我祖母讲外面的世界,讲城里的 见闻,我祖母总是笑眯眯地听,边听边点头,说我晓得了,我晓得,其实听得莫 名奇妙,什么都不晓得,见伢子讲得那么高兴,做娘的哪有不晓得的道理。我父 亲几次试图给娘讲城隍庙目睹的一切,却始终没有勇气讲出来,他怕娘伤心。从 娘一提起爹时的神情可以看出,她对丈夫怀有深深的思念、牵挂,和盘托出爹在 长沙的生存状况,岂不是等于在娘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么!   现在,见娘为爹的事如此伤怀,我父亲这才将城隍庙的见闻如实道来,我父 亲的作文成绩本来就一直是优。他向自己的娘描绘城隍庙的所见所闻,注入了明 显贬的感情色彩,我二叔是在我祖母我父亲都没有注意的时候进屋的,直到我二 叔气得跺脚大喊大叫背时鬼,背万年时!才发觉我二叔还没顾得上洗脚,一双光 脚丫子在地上跺的时候便格外地响。我祖母走近我二叔。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额 头,心疼地说伢子快洗脚哪,天冷别冻着了。在对父亲的态度上,我祖母执行的 是双重标准。她不责备我二叔对我祖父的不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究其实,辛 勤劳作者,汗滴禾下土,更能体味到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我父亲刚才说的关于父 亲的话,他已经听见了。他的愤激更甚,爹还不如三伯,三伯赌的时候还是望赢, 只是运气不好,爹呢,为了给一个戏子看病,把田都卖了……怪不得别人叫他邪 满爷,真是中了邪了!就在这时候,聪聪提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木桶摇摇晃晃地来 到堂屋里,她给二哥打来了洗脚水,桥桥拿来了二哥的一双布鞋。儿女们都来到 了面前,我祖母脸上忽然就有了笑容,她高声说道,今天晚饭搞了两个荤菜,招 待作田师傅,从今天起,二伢子就是大人了!聪聪见娘一个劲地夸奖二哥,她想 起了一件事,接着娘的话说,二哥真懂事,那个鸡蛋他要给我吃。我不要,二哥 吃了作田才有劲呗,作了田我就有饭吃,是啵二哥?见我大姑严肃认真的模样, 我二叔的气消了许多,我父亲抢着回答,是呀是呀,聪妹子真是聪明……哈哈哈! 我父亲的笑感染了大家,都笑了。顿时,屋子里洋溢着一片欢乐。   我大姑聪聪和二姑桥桥都是在我祖父亡命期间出生。那年曾祖父归山后,我 祖父险遭不测,靠我三伯公打点一帮和他有些往来的劫匪,劫出牢房,才得以保 全性命,却将我祖母推入了痛苦的深渊。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树田秀才伙同族 上一帮人,几次三番上门逼着我祖母交出逆子。其实他们明明知道劫狱乃我三伯 公一手策划的,却不去找他,他们不敢得罪黑道。树田秀才一伙人闯进我家堂屋, 手里的自由棍用劲磕着门框,满满满满爷爷爷爷到到到到哪里去了?我祖母说我 怎么知道,不是族上抓走了吗?他他他他跑跑跑跑……跑了半天没有下文。我父 亲和我二叔吓得哭了,如果不是我三伯公来了,冲树田秀才一阵喝斥,你们欺负 一个妇道人家吓唬俩伢子算什么本事!你不是要抓我家满伢子吧?我三伯公将胸 脯拍得咚咚响,问我老三,是我把他搞起走的!树田秀不敢惹我三伯公,想起在 祠堂里与劫匪遭遇的一幕,小腿肚子就颤抖,那情景,烙印在4岁的父亲脑海里, 他最佩服的人是我三伯公,我三伯公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那天,我祖父被解救出来之后,劫匪们将他扔在往长沙的官道旁一处草丛里, 不再管他的生死,就扬长而去,反正钱已到手。可怜我祖父的伤,本来就没有好, 关在祠堂里又受了惊吓,在枯草丛中躺了半天,听闻官道上往来行人声息,吓得 龟缩成一团,不敢动弹。就这样躺到天黑,只要听见一点点响动,就浑身发抖, 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唯一企盼的是三哥快来,三哥应该知道他此时的处境。他 就这么仰面躺着,两眼茫然地看蓝天上眨眼的星星,困乏战胜了饥饿,远处一声 尖厉的狼嚎,求生的欲愿驱使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拾起身旁一根杂木棍,拄着一 路蹒跚地踏上了灰蒙蒙的官道,竟没有多加思索就往长沙方向而去。途中,他摸 进一处路旁人家的菜园里拔了几颗萝卜,萝卜只有手指头大小,又找不着水洗, 便胡乱在身上擦了擦就往嘴里塞。城隍庙里的张先生和柳叶班是在快要吃早饭的 时候发现我祖父的,从张先生们大惊失色的神情不难看出,我祖父当时是一副何 等可怕的尊容。从此,我祖父成了柳叶班的一员,并且得到班头张先生的特别看 重,不久就成了台柱子。又不久,老人生了一场大病,再也站立不起来,柳叶班 为了自身的生存,不得不忍痛,离开了老人,从城隍庙撤离去。我祖父请来郎中 把脉,郎中说是睡多了地铺,风湿太重。病是看中了,熬过的药碴在庙旁堆成了 山,却一点也不见好转。张先生绝望了,便赶我祖父走。我祖父坚定的说我决不 会离开你的。为了给老人治病,我祖父深夜潜回已经阔别三年,其实也很牵挂的 家。他向我祖母述说自己的遭遇,我祖母刚见面时很激动,但不一会儿就平静下 来。她甚至不看丈夫一眼自顾纺棉,纺车吱吱呀呀地唱一支古老而绵长的歌。直 到我祖父说及张先生节骨肿大,步履艰难,一再赶他走,宁愿自独一人等死,她 才将目光从纺车移到丈夫的脸上。桐油灯的光线黯淡,黯淡的光照映着男人脸上 的泪光。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有吭声,雄鸡打过第二次鸣了,我祖父盯着我 祖母歉疚地说我走了,我祖母的手触摸到了我祖父的枕头,湿漉漉的,我祖父打 开大门出去,我祖母及时地将一张田契塞到他的手里,她晚上就准备好了。我祖 父的背影在朦胧的夜色中消失,身后传来女人的叹息。一个外乡人在一座破庙里 伺候一位贫病交加的老戏子,为他请郎中看病、煎药,照顾生活起居,我祖父在 柳叶镇博得了交口称誉。一致认为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得找这样的好人。其实, 我祖父的美誉,是一位心地善良极富同情心的乡下女人的宽容大度促成。   我祖父第一次偷偷摸摸的潜回家,当然还是惧怕树田秀才及其他族人的惩戒。 他那次回家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带走的是家里3石田租的契约。留 下的则是我祖母日渐隆起的肚子,我大姑聪聪还在孕育过程中就招来了无数的非 议。我祖母总是默默地承受不予辩白。树田秀才率族人又一次兴师问罪,问我祖 父是否回来过。我祖母矢口否认,树田秀才的声音便高了许多,目光盯在我祖母 的肚子上,那就是野种罗!我祖母还是不予作答。秀才就第二次来我家抖威风了, 喝令同来的族人将我祖母绑起来。按族规,女人如果不守妇道,犯了七出的话, 惩治的方法与男人稍有不同,即绑的不是楼梯而是磨盘。我祖母被捆绑的时候, 也许是我父亲我二叔的哭喊声惊动了四邻,我三伯公怒气冲冲地闯进门来,质问 树田秀才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妇道人家。新屋湾的刘氏男女老少都怕树田 秀才,只有我三伯公不怕。然而,秀才口里的野种一说,使他变得底气不足,一 任族人捆绑,两个侄儿抱着他的腿哭叫三伯,救救我妈妈吧。眼看我祖母被绑好 后推出门外了,她猛地挣脱男人的手,冲围观的人大声道,满爷夜里回来过呀! 树田秀才一怔,问他现在哪里。我祖母望着我三伯公道,三哥,我只能告诉你一 个人呀!我三伯公闻言,顿时精神大振,一声吼,脚一跺,松绑,放人!我三伯 公一硬,树田秀才就会软!   我三伯公相信我祖母说的话,话却不敢相信她说的我祖父的行状。他没想到 满弟会如此的没有出息。为了证实弟媳说的真假,他专程跑了一趟柳叶镇,他在 城隍庙见到的情况比弟媳讲的还糟糕。但是,他没有斥责满弟,作为一名赌徒, 其实也算得浪迹江湖的人吧,他很同情张先生的不幸遭遇,不反对满弟的善举, 如果手里活动的话,说不定也会解囊,来一次雪中送炭。   孕育我二姑桥桥时,我祖父已经用不着亡命了,他是堂而皇之地跨进家门的。 其时,我父亲我二叔均已读书上学。兄弟对父亲有点陌生,经过娘的努力,我们 终于有了一个虽然不富,有却也充满天伦之乐氛围的家。对于血肉之躯来说,浓 浓的亲情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孤独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可是,沐浴在亲情海洋里 的我祖父在家里仅呆了一夜就如坐针毡,他对襁褓中的我大姑说,妹子,爹要走 了,那个张公公太可怜,给他送终后爹就回来带你,好啵?襁褓中我大姑粉红色 的脸颊上泛起了笑容。淡黄色的胎毛未曾褪去,她似乎懂爹的话,一张小嘴蠕动, 我祖父忍不住凑拢去亲了她一下,冲我祖母说一句,家里事辛苦你了。就走了。   由于我三伯公的仗义,洗清了我祖母偷人养汉犯七出的恶谥,为我大姑聪聪 不是野种正了名,可我祖父在新屋湾真正声名狼藉了。他本来就因我曾祖父治丧 期间唱戏被认为是忤逆。而现在,虽不关乎孝顺,被认为是中了邪了。把家里的 田契拿去给一个戏子治病。这不是中了邪又是什么?于是,人们毫不客气地在他 的名讳满爷前面再加上一个字:邪,邪满爷。   我父亲会读书在新屋湾,四方冲乃至方园几十里都很有名的,从小学到中学, 教过他的先生都说,无论班上有多少学生,第一名总是刘少文的。我父亲是我祖 母的骄傲,当然也是全家的希望。说来有点令人不可思议,我父亲的启蒙教师居 然是我家的仇人树田秀才。我父亲启蒙的时候,新屋湾有两所学校,一所规模较 大,有40多个学生,就设在我们刘氏祠堂里,但不叫族学馆,而称国立新屋湾初 级小学校。另一所是私塾,仅十几名学生,设在树田秀才家堂屋里。他现在一门 心思教书了,别人一提及秀才他又满口结结巴巴了。我父亲为什么要投到仇人门 下呢?原因很简单,学费少些。当然,一开始,我祖母是坚决不同意的,她宁愿 自己的儿子不进学堂门也不与仇家打交道。在这方面,我三伯公倒显得很大度, 说要什么紧,你是跟他学写字、学做文章呗,只要他肯收就成,我祖母遇事很固 执,但对我三伯公却言听计从。树田秀才当然知道我父亲是谁家的伢子,但没有 讲什么就收下了。他饱读孔孟之书,秉承的是孔子有教无类的主张,我父亲聪明 颖悟使先生为之惊喜。树田秀才喜欢书法,往往学生读课文时,他就在桌上铺开 宣纸,研墨挥笔,凝神屏气,仿佛独处一室,近在只尺间的朗朗读书声充耳不闻。 学生读一阵,读得累了,便各自玩耍,有的撕了毛边纸折纸鹤鸡公,有的用竹纸 蒙着画书上的插图,读书声逐渐微弱下去,树田先生仍无觉察,依旧写自己的字。 我父亲是第一个停止读书的学生,先生教的东西已经能背诵如流了,他不读书, 是被先生写字时悬着手腕挥洒自如,嘴一张一合的神态吸引住了,便饶有兴趣地 欣赏先生写字时的模样,手模仿先生写字的动作。先生写完一张纸,轻轻地将笔 一搁,侧着头欣赏,自我陶醉了一番之后,望着学生,想起了自己的嘱咐,便斥 责道,怎么不读了。学生们不情愿地抓起书本继续诵读。又读了一会儿,先生放 了一个很响的屁,学生们相视一笑。按先生的生理特征,放屁之后,就得上茅房 了,而且,他蹲茅坑的时间特别长。这段时间,学生们玩得最开心。我父亲不玩, 他蹦到先生的书桌前,抓起先生的笔,蘸上墨汁,模仿先生的动作写字。先生的 书桌上有两本字帖,一本是颜真卿的,另一本是柳公权的。我父亲便照着字帖一 笔一画地挥洒,写出一个字,不像,再来第二个,还是不像,于是写第三个,及 至先生从茅房出来,站在背后看着书写了几个字,耳边响起一句少文你习颜字蛮 合适,才一惊,慌忙把笔放下,退回自己的课桌旁。先生没有半点责怪之意,认 真看他写的字,口里连声不错不错,眼睛发亮,一脸的兴奋。从此,我父亲得到 了先生的优待。每上完新课,便把他招到自己的书桌前,一笔一画地教他书法。 先生的重视,自己的悉心钻研,我父亲的书法突飞猛进。每每他写字的时候,先 生亲自为他裁纸、磨墨,然后站立一旁,嘴唇随着学生的笔画而抖动。写完一行 字,就叫学生让开,双手将纸挪挪,歪着脑头,变换角度,仔细审视,指指点点。 随着练字的日子一长,指点的话语少了,满意的点头多了。有时候,先生揣摸了 半天学生的字之后,还会来一句慨叹:青出于蓝。   三年之后,我二叔少武也成了树田秀才的学生。兄弟二人回到家里向母亲言 及先生的如何关心,特别是我父亲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讲先生为了他写字,专程 到四方冲街上挑选毛笔、砚台,将宣纸裁得方方正正,于是那横亘在我祖母心头 的仇恨化作茧丝渐渐地被抽去。   然而,我父亲一天放学后用讲笑语的中吻述说的一个发生在学堂的故事,使 我祖母亲作出无可更改的决定,少文转学到国立新屋湾小学校,少武停学,尽管 我二叔很想上学,他还只读了一年半——   树田秀才的私塾,虽然仅十几个学生,学生之间的年龄相差悬珠,既有我二 叔这样不足十岁的伢子,还有5、6名和先生一样高个子的调皮角色。他们读书是 家里逼迫而来,至于先生呢,他的教学也很奇怪,认真的学生认真教,捣蛋的学 生放任自流,学生在学堂玩腻味了,就在外面转悠,出乱子便成了必然。一日, 几个大龄学生在一口池塘边玩耍,堤岸上拴着一头黑山羊,学生之一提议,大家 赞同,迅疾搬来一块大石头,用羊绳捆在羊身上,沉入池塘,羊冒了一阵气泡, 就没有了声息,然后把死羊从水中拖起来,一路滴着水,公然往学堂里搬。他们 是想打一次牙祭。学生们进学堂不久,外面就人声鼎沸,失主四下搜寻往学堂而 来。作案的学生不知所措。树田秀才低声喝道,快拿到我这里来。先生将死羊塞 在自己的座椅下,然后端端正正坐下,两手抻直长袍,把整条凳子摭得严严实实。 失羊者闯了进来,他威严地咳嗽一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堂堂学府,不得无 礼!失羊者不予理会,仍四下搜寻。几名肇事的学生脸色煞白,小腿发颤,站立 不稳,先生斜眼瞪了他们一下,示意不要惊慌。失羊者一边搜寻一边自言自语, 真是怪事,分明有人看见学生偷了我的羊往这里来了呀?树田秀才勃然大怒,喝 斥道,此乃堂堂学府,岂是藏污纳垢之地?失羊者对树田秀才可谓知根知底,不 惧恐吓,反唇相饥,树田结巴,既然没偷,还怕搜呀!树田秀才冷冷地说,那好, 你们就搜吧!如果搜寻无着,坏我学府名声,我们公堂相见!失羊者无所顾忌, 继续搜寻。学堂里就摆了十几张课桌,一览无余,几十斤一只的羊,是藏不住的。 怎么就没有看见?失羊者悻悻离去,树田秀才也不与之论理,和几名偷羊的学生 相视一笑,然后站立起来,长长伸了一个懒腰,甩开长袍,用脚踢了踢死羊的背 脊,示意学生,烧水褪毛,羊脑壳归我!   我父亲是树田秀才很看重的得意门生,遵母命前往退学,晚上打了一夜的腹 稿,可是,一踏进学堂的大门,就失去了说出来的勇气。由于心里有事,表现便 有些失常,先生磨好墨铺好纸只待挥笔时,少年的手发颤,难以下笔。先生问少 文你今天怎么回事。我父亲不敢看先生,手抖得更厉害了。直到放学的时候,他 才鼓起勇气说,娘要我转学到国立学校去。树田先生轻轻地哦了一声,答应得很 痛快,根本就没有挽留之意,似乎还使人觉得,早就该走了。我父亲诧异,先生 真是一本读不懂的书。先生像是自言自语,一块读书的好料子,跟着我是不会有 大出息的……先生的声音很低,说的时候眼睛看着西边山岗上逐渐黯淡下去的夕 阳,眼角噙着泪珠。   我父亲和我二叔从树田秀才的私塾退学回来后,我祖母把兄弟二人叫到面前, 作了一次郑重的谈话,她先问我二叔,二伢子你说我们家里苦不苦?我二叔说这 还用问吗?他想了想补充一句,最苦的还是娘。我父亲到底大几岁,他立刻明白 今天娘要向他们兄弟传递什么信息,便接过娘的话头,主动而积极地说,二伢子 读书肯定有大出息,我已经长大了,应该为家里分忧了。我在屋里做事,让二伢 子读书。我二叔听我父亲这么一说,急了,忙说那我也不读了,帮娘在屋里做 事……我父亲争辨道,二伢子你还小,应该我留在屋里做事,兄弟俩争执不下。 我祖母接过我二叔的话,对,二伢子说的有道理,少文都读了好几年了,再读几 年,就有官做了,他做了官,全家享福,二伢子,你也就享大哥的福啰!我二叔 冲我父亲说道,听吧,娘都这么说,我二叔是笑着说这话的,笑脸上却流淌着两 行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我大姑聪聪和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的二姑桥桥也拢来凑 热闹,争先恐后地对我祖母说:娘,我也不读书了,让大哥读,他读了当大官是 吧?我祖母将两个女儿紧紧地拥入怀中,目光却停留在我二叔脸上,说你们都是 娘的好崽崽,将来你们的福,娘是享定啰!看来,老大上学,老二做工已经是板 上订钉的了,我父亲却还要继续抗争,认为娘这是个糊涂的决定,但是他沉默了 很久没有吭声,他知道娘的秉性,要改变她的主意很难。不过,也有先例——   我大姑聪聪满周岁的时候,蹒跚学步了,该给她裹脚。我祖母将我大姑抱起 来,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从木靠椅背上取下一块灰色布片,窄窄的,长长的,左 手抓住女儿的脚,右手将布片往上缠,嫩嫩的脚尖,五根纤细的脚趾,被布片紧 紧地裹在一起。女孩尖厉地哭叫,两条小腿拼命地乱蹬。娘专心致志地缠裹,同 时不停地哄劝女儿,妹子莫哭啰,忍一忍吧,做女人的都要过这一关啰,我父亲 我二叔见我大姑受此摧残,一齐劝道,娘,莫裹算了吧,好痛啊!我祖母叹息道, 有什么办法?女的不缠脚将来嫁不出去啊!她继续缠,一任我大姑杀猪也似的尖 叫,我大姑哭得喉咙哑了。难熬的还是晚上,脚趾在裹紧布片下畸形成长。我大 姑一连哭了两个通宵,我祖母脸上的泪也没有干过,但决心还不曾动摇。   我大姑的缠足到底还是半途而废了,主要原因还是我父亲的求情起了作用, 我父亲说,有好多女英雄像穆桂英没有缠足还当了元帅呢!娘,你缠足吃了多少 苦,受少了罪,你要是不缠足要多做好多事,是吧娘?我祖母一直很尊重我父亲 的意见,读了书的人,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祖母终于为我大姑松开了缠 裹,说聪妹子,你将来嫁不出去,别怪为娘的啰……往事如烟,看着两个妹妹一 双天足踩在地上活蹦乱跳,我父亲感到格外地欣慰。   我祖母将自己纺织的棉布在铁锅上擦成灰色,给我父亲做了一个书包,书包 里装着课本、笔墨、砚台。国立学校的教学方法与私塾不大相同,开始他感到不 太适应,上课的时候心猿意马,成绩休说优秀,连跟班都感到吃力。这给本来对 树田秀才没有好感的新潮教师以贬损的理由,树田结巴教书,真是误人子弟!有 一名学生在校门开拦住我父亲,模仿树田秀才的模样,少少少少文,你你你…… 引得一阵大笑。我父亲又气又急,趁那名挑衅的同学得意忘形之际,头一低,使 尽全身力气猛撞过去,撞得那同学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先生大怒,手指戳着我父 亲的额头,你怎么动手打人?喝令学生拿板子来。一尺长三寸宽的一块竹板,搁 在教室里的黑板旁边。先生将竹板高高举起,喝令我父亲伸出手掌,你为什么要 打人?我父亲的目光巡视周围幸灾乐祸的目光,情绪颇为激动,大声道,他可以 侮辱我,但不允许侮辱我的先生!天地君亲师,先生教学生知识,知恩要图报— —谁要侮辱我的先生,我坚决不答应!此言此语,掷地有声,屋子里一下子寂静 无声,没有了讥讽,也没有了嘲笑,先生高悬在头顶上的竹板无力地落了下来, 然后扔在地上,拿竹板的手在我父亲肩上按了按,叹息道,树田结……秀才教了 这样的学生,他应该知足了!   就因为这一个不愉快的插曲,我父亲在这所国立小学的师生心目中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大家都尊重他,喜欢他,乐意和他在一起写字、作画、打算盘、唱歌。 他很快就融入了这个新集体。国立学校的许多课程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有一个 循序渐进的过程,而每每上书法课,他就如鱼得水了。他第一次交的书法作业, 先生看过之后不胜惊讶,刘少文这字是你写的?我父亲不解其意,说是呀,先生 取出文房四宝要当面写给他看。书桌上摆着磨好的墨,铺平的纸,书桌周围那么 多双好奇的眼睛。我父亲伸出去拿笔的手不免有些紧张,但蘸过墨汁提了起来后, 心力便集中于笔端,周围的事物仿佛不复存在。点、横、竖……一个字写完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啧啧的赞叹之声……   放学后,我父亲拒绝同学再玩一会儿的邀请,挎着书包急急忙忙的往家里赶, 却不回家,而是来到一处水田边,田里扔了一些秧苗,我二叔领着我大姑正在插 秧。兄妹二人欢喜地说大哥散学了呀?我父亲一边答应一边甩掉脚上的鞋子,卷 起裤脚就要下田了,我来帮你们插!我大姑说大哥你不准插。我父亲说放了学当 然可以插呀!聪妹子,插秧好玩呢,你不让哥玩呀!我大姑就嘟着嘴说一点也不 好玩,插秧腰痛。我二叔就笑道,聪妹子你有什么腰呀!有了大哥的参与,兄妹 俩干起活来更有劲了。我二叔插秧时不断打听学堂里的见闻,先生如何,打不打 人,下了课同学怎么玩。我父亲便讲发生在学堂的见闻,本来不好笑的事,真的, 我二叔听了却感到好笑。5岁的聪聪很奇怪,二哥又不是你读书,你笑什么?我 二叔就不再笑了,解开一只秧把,插秧,插秧,拼命地插,疯狂地插,本来插到 田塍边可以伸一下腰缓口气的,他就是不伸,弯着腰转过身继续插。我父亲也不 吭声了,自个儿默默地插秧,由于没有干过这活,他的手很笨拙,远远没有握笔 时的灵巧,插秧的动作虽然很简单,只要看了别人插,自己就会,但会与熟练完 全是两码事,看花容易绣花难,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学着不伸腰,和我二叔 比,还是慢了许多。这就给了我大姑评判的机会,大哥你快些呀,何解插二哥不 赢呢?我二叔大概是支持不了,借回答我大姑问话的机会伸了一下腰,插秧是粗 人干的,大哥是要当官的人呢!我父亲就瞥了我二叔一眼,说二伢子呀,我真的 不想读书了,兄弟姐妹一起干活儿多有味呀!我二叔突然生气了,大哥不要讲了! 插完田里的秧好回去,天黑了!   插完田里的秧,天就完全黑了,兄弟姐妹三人挑着装秧把的空撮箕,在水圳 里匆匆洗了一把脚上的烂泥,打着赤脚回家。我祖母正在厨房里忙碌,帮她烧火 的我二姑坐在灶门口的矮条凳上打瞌睡,我祖母一边忙一边喊她,桥妹子莫睡着 了,你二哥和姐就会回来了!他们回来就吃饭……你大哥何解还不回?散学这么 晚呀?   第一个飞奔进屋的是我大姑聪聪,我祖母摸了摸她的鼻子问,聪妹子插秧累 不累。我大姑快活地摇了摇头说:“不累不累,就是腰疼。”我祖母笑道我晓得, 插秧是腰疼,有盐鸭蛋能治好。我大姑就眼睛发亮,惊喜地问,有盐鸭蛋吃呀? 我祖母点了点头说,先让我摸摸看你有不有腰。可是,她还没有完全蹲下去,就 马上站了起来,对裤脚卷过膝盖的我父亲恼怒地说,我还以为你在学堂里写字习 功课,你、你……我父亲向娘解释说:“放学后才去帮忙的。”弟弟妹妹也一齐 证明大哥讲的是真话。我祖母狠狠地瞪了我父亲一眼,吆喝儿女们吃饭。我二叔 说身上脏,还是先洗澡吧。我祖母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说:“先吃饭!”我大姑就 蹦了起来,拍着一双小手说,我吃盐鸭蛋!我父亲观察娘的脸色,用讨好的口气 吆喝弟妹们,说娘讲了先吃饭就先吃饭!他学我祖母的样,摸了摸我大姑的鼻子, 这小馋虫等不及啰!   阖家围坐饭桌旁,桌子中间放置着一大碗煎青辣椒,一碗笋干炒青辣椒。两 大碗酸菜汤里仍放了不少剁碎的辣椒。这是夏秋两季一成不变的菜谱,大人小孩 把一日三餐作为任务来完成。但今天晚饭却有着除了过年过节才有的兴奋。原因 是有盐鸭蛋吃了,而且每人一个!作为长子的我父亲,在他的记忆中,这是绝无 仅有的事。以往,叨念了半天吃盐蛋,一直念到端午节,大人才拿出一个盐鸭蛋 来,在几双眼睛的关注下,用菜刀切成4瓣,每人一瓣,伢妹子各自分得一瓣, 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先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拿着自己的一瓣和兄弟姐妹比大小。 这时候,做哥哥姐姐的,便表现得十分大度,主动提出交换,可交换过后再仔细 瞧瞧。又后悔了,原来还是自己的一瓣大些呢,重新换回。待吃进肚子的时候, 已经冰凉冰凉。今天,我祖母大方得令儿女们瞠目结舌,她往饭桌旁走来,手里 端一碗盛着四个圆滚滚白亮亮的盐鸭蛋,是四个!连桥桥都明白四个意味着什么! 我祖母将盛盐蛋的碗放在自己面前,还没有开始分发,我大姑忽闪着一双黑眼睛 像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问娘,你不吃盐鸭蛋呀!我二叔笑道,怎么不吃,插 田吃盐鸭蛋,是大人的事吧,细细妹子就不吃!桥桥想了想,推翻椅子,哭了起 来,在地上打着滚子。我祖母连忙把她抱起来,佯装生气地骂我二叔,你不要乱 讲,我桥妹子最乖,帮娘做了好多好多事……来,我看看,选一个最大的给桥妹 子,桥桥双手接过蛋,破涕为笑。   盐鸭蛋分发下去后,兄弟姐妹都忙着剥蛋壳,聪聪剥蛋壳的时候,见娘笑眯 眯地看着自己,忽然问娘,你为什么不吃。二叔抢先说话了,你比我们都累,你 不该自己省了不吃,娘!我祖母习惯地用右手摸了摸缠在头上的灰布手巾,笑道, 我还没嫁时,在你们外婆家吃腻了,不想吃了,你们外婆家的盐鸭蛋用萝筐装呢! 桥桥就大叫,一箩筐怕数不清吧?聪聪表示怀疑,我去外婆家怎么没有盐鸭蛋呢, 娘?我祖母就笑道,都吃腻了就没有了呗,傻妹子!弟弟妹妹七嘴八舌争着发表 关于盐鸭蛋的意见,唯有我父亲默默地扒饭,用调羹喝酸菜汤,慢吞吞地嚼煎辣 椒和笋干。我祖母和他一样,娘儿俩都爱吃辣椒,爱喝酸菜汤,又都脑壳爱出汗。 我父亲出汗时,整个头顶上热气蒸腾,我祖母的头被头巾捂得严严实实,一年四 季都这样,出汗也不摘下,据说这还是我父亲出生坐月子时吹了风落下的毛病, 头巾是摘不得的,一摘就犯病了。因而,她吃了辣椒后,头巾上冒出一层蒸气, 经常散发出汗馊气味,为此,我祖父老是皱眉头,我祖母就说哪个有你清闲?我 祖父就不再出声。子不嫌母丑,我父亲和他的三个弟妹都已经习惯了,倘若屋子 里没有这熟悉的汗馊味,心里反而不踏实。   吃完饭就洗澡,兄弟姐妹洗澡不分先后,除了桥桥还小需别人帮着提水之外, 都是自己动手。今天晚上却不一样,我祖母交待,桥桥先洗,然后是聪聪,再然 后是老二,他特别交待,少文最后一个洗。由于白天太累,待我父亲洗澡时,弟 妹们都倒在床上了,睡得很沉。   天已经很晚,四周一片寂静,田垅里,蛙鼓热烈的变成了为数不多的几只青 蛙不知疲倦地鸣叫,晚风送来阵阵沃土的芬芳,耕作的人品尝这样的气息,拂着 这样的风,感到无比的充实。我父亲将一桶洗澡水提到禾场上,扒光身上的衣服, 蹲在木桶边,开始洗澡。哗哗的水响,掩盖了我祖母走近的脚步声,况且三寸金 莲触地的面积本来就小。我父亲突然感到背脊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下意识地转 过头去,我祖母手里握的一束楠竹丫,抽打少年光光的背脊。楠竹丫枝细而坚韧, 极富弹性,抽打的是皮肤,特别特别的疼痛,又不至于伤筋动骨。这是孩子们最 害怕的惩罚。我祖母将自己准备的一束楠竹丫挂在堂屋的大门顶上,谓之家法, 每每儿女们不听话,她就会指了指楠竹丫,能起到震慑作用。不过,她只是吓唬 吓唬而已,从未动过真格的,因为儿女们都听话,懂事呢。今晚从收工后一进门, 我父亲就发现我祖母的神色有点不对劲,预感到可能要发生点什么情况。后来, 又对母亲洗澡一个一个的安排,感到奇怪,这时候,他全明白了!他不哭,咬劲 牙关扛着,一任母亲手里的那束楠竹丫在自己的背脊上暴风雨般落下。打累了, 气消了,这才开口说话,学堂里的先生都夸你会读书,懂事,其实你越读越不懂 事!弟妹们不读书,让你一个人读,道理讲得清清楚楚了,你就是不听!散学回 家,屋里有纸、有笔、有墨,写不得字?哪个要你下田的?从明天起,如果再看 见你下田的话,哼——快洗了澡去睡觉,明天早些起来给我读书!   我父亲匆匆将澡洗完,也不用灯盏,摸进睡房自己的木架子床前,为了不吵 醒睡另一头的我二叔,他上床的动作很轻。他拨开蚊帐一头钻进,搬开弟弟占住 床中央写大字的两条腿,再安顿自己的身子。他当然也很累,怪不得聪妹子喊腰 疼,插秧时硬是将伸直的腰弯下来,哪有不痛的道理。而背脊上火辣辣的滋味更 加难受。他无法成眠,脑海里老是浮现母亲切责的目光。   雄鸡打过第三次鸣了,还有犬吠,接着是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脚步声消失了, 犬吠渐渐平息,起风了,樟树上刮落的枯枝败叶从瓦棱上卷过,唦唦啦啦作响, 我父亲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四周的动静反而更加清晰,声声入耳。睡房门轻轻地 开了,不是风,是人。脚步声极轻。我父亲急忙发出轻微的鼾声,告诉进来的人, 他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然而,他的鼾声与同床的二叔的鼻息比较,是那样的 不自然,容易看出破绽。人影来到床前,先是将头伸进蚊帐仔细听了听,从兄弟 俩此起彼伏的鼻息中辨出还有一两只蚊子嗡嗡,她于是掀开蚊帐,将手中的蒲扇 伸进去,用劲地煽动了几下,又赶紧放下,黑暗中摸索着将帐门放好,然后坐在 床沿,冲我父亲的鼾声问,少文还痛吗?回答的是鼾声,她又说,你还生娘的气 吧?——还痛不痛?我父亲见假寐既被识破,只好说不痛,娘,不痛。   我祖母不诘问我父亲了,从床沿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脚步依然很轻,轻 得几乎没有一点儿声息,但我父亲还是感觉到了我祖母走出睡房门时在啜泣。这 声音极细微,却有如一把锋利无比的锥子扎在我父亲的心坎上,他控制不住激动 的情绪,用手掌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将有声的哭泣变成无声的流泪,楠竹丫 抽在光背脊上,还能咬紧牙关忍住,那不过是皮肉之苦,他何尝不知道,娘的全 部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一母所生,都是心头肉,父母对儿女不可能分手板 手背,可我的祖母,为了实现愿望,让仅读了一年半书的我二叔辍学,让年仅六 七岁的妹子打赤脚下田做工夫,自己踮着一双小脚忙里忙外,不得片刻安宁。然 而,作为老大的我父亲,天天挎着书包上学堂,眼看着二伢子,才一点点大的聪 妹子,下田做工夫,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娘就是那么固执,好说歹说,都不 能改变她的主意。搬来救兵三伯伯。而这一回,三伯伯的话也不灵了。没有办法 了,他不能违背娘的意愿呀。既然无法改变娘的主意,他只有硬着心肠,一心一 意地读书了,初小四年,高小三年,然后就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高中毕业再 考大学,读大学又是四年,算算看,一共整整15年。他不敢想象,娘那一双小脚, 能否支撑得这么久。现在,他就感觉到娘有些老了,每每见娘轻易不解开的头巾 下,鬓角添了银丝。即使能熬得这么多年,还须成绩做保证,15年间,每一个阶 段都有一次大考的坎,且一个坎比一个坎难以跨越,考初中比考高小难,考高中 又比考初中难,至于考大学就更难了。即使有幸大学毕业,能否做得了官也还是 一个未知数。他甚至还认为,要做官的话,对于读书人来说,科学制度要简单得 多,只要抓住做八股就行,大可不必这么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既麻烦,又费时 间……进校门要上一条台阶,大多数先生同学都是拾级而上,少数学生却一步几 级地跳跃向上,这给了我父亲一个启示,读书也可以跳级呀,何必按部就班呢?   我父亲对于国立新屋湾小学来说,可谓空前绝后,他创造了几个第一,第一 个跳级的学生,第一个考取省城有名的中学,第一个村里考取的大学生。   我祖父是在我父亲读长郡中学的第二年告别张先生回到新屋湾的。是作彻底 的告别,城隍庙里能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一堆破烂衣服仅卖了几个铜板,卖给柳 叶镇刚办的一家造纸坊做原料。他留下了一把铜锁呐,算是张先生的遗物中最值 钱的了。我祖父不但唱腔好,锁呐也吹得好,他舍不得卖,但最后还是卖了,原 因很简单,张先生的棺木还搬不回来。还有一把二胡,是张先生自己用竹子马尾 制作的,即使卖,这么粗糙的家伙,恐怕也卖不了几个铜板。还是留下作了纪念 吧!张先生安葬后的第三天,我祖父手里攥着一把二胡,悄然地离开了柳叶城隍 庙,沿官道往新屋湾而去。   我祖父踏进新屋湾的时候,天快要黑了,各个屋场炊烟袅袅,田垅里的人陆 陆续续荷锄而归,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近乡情更怯,他怯的是 从官道转弯处那棵团团如盖的千年古樟下出现的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背后看去, 就能发现他的蓬头垢面,那件读书人标识的长衫缀了好几个补丁之后又破了几个 洞。相距不过二十步左右,我祖父驻足观望,啊,这不是树田结巴吗?他怎么也 落魄成这模样了?!树田秀才也发现了我祖父,目光却停留在二胡上,嘴唇动了 动,没有出声。我祖父头向旁一歪,擦肩而过,径直往家里走去。我家的右侧是 厨房,从厨房出来走四五十步就是菜园。我祖母摘了满满一竹篮喂猪的白菜,我 二姑桥桥在篱笆边扯杂草。我二姑先发现我祖父,撒开双腿跑了拢来,脏兮兮的 手紧紧地抱住父亲的大腿。我祖母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我祖父用近乎讨好的 口吻说,张先生今天三朝复土,复完土我就回来了,今后再不走了……我祖母收 回自己的目光,继续往竹篮里装白菜,把我祖父晾在一边。我二姑去摸他手里的 二胡,他扬起手来不让她碰,竹篮里的白菜塞得紧紧的,再也装不了的,我祖母 就伸直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我祖父又说我再也不走 了。我祖母的目光仍然停在白菜上,弯腰去提。我祖父抢先一步,他涨得脸红, 脖子粗,就是提不动,我祖母就拨开他的手,挎起竹篮,自个儿往厨房走。我祖 父右手拿二胡、左手牵着我二姑,紧随其后。   吃晚饭的时候,我祖父又用讨好的口吻对我二叔说,从明天起,我们两爷崽 一起做工夫!我二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我祖母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也没有出声。   我二叔虽然还是一个细伢子,作田已经蛮有经验了。我祖父要下田做工夫了, 人到中年,作田伊始,一无力气,二无技术,要想成为样样农活都拿得起的老农, 非一朝一夕之功。犁田的时候,大黄牯在我二叔面前是那样的驯善。庞然大物被 细伢子调摆得服服帖帖。我祖父站在田塍上观看我二叔的每一个动作,如何扶犁 把,如何挥牛绹,转弯时如何移动,一圈、又一圈,我二叔每一个动作,他都要 站在田塍上模仿,他从我二叔手里接过犁把和牛绹后,犁把一到他手里就飘忽不 定。累得他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大黄牯就欺他是外行不再听从指挥。我二叔急 忙跳下田接过牛绹和梨,一切又恢复正常。我祖父仍又站在田塍上观看,男子汉 的自尊心驱使他,再次跳下水田,如是者三,他不得不悻悻地带着一身的泥水回 家。如果插秧的话,他甚至不如桥桥。新屋湾人插秧是拖轮子的,用木轮在平整 了的水田里,划出方方正正的十字架,秧苗插在十字架上,至于稀密程度,由各 家自定,一般早禾都是一尺的株距。插秧的时候,人并排站在田塍边,每人或四 行或三行的往前插过去,插到前面的田塍边算一排。插秧的主要技术在于手上工 夫。左手握秧把,其拇指和食指从秧把中分离出七八根秧苗,右手的拇、食、中 三根指头接过来,成一撮插入泥中,不能太深,深了禾苗不长,还会发黄,但也 要栽稳,否则秧苗就随水飘走了。插早禾与晚禾也有区别,早禾水上漂,晚禾插 齐腰。早禾秧苗小,天气也冷,插浅;晚禾秧苗长,天气炎热,插浅了会烫死。 这一套插秧的技术,从理论上来说,我祖父是掌握了,一旦实践,却连桥桥都不 如。桥桥一行插到头了,我祖父还在田中间,我祖父不但插秧慢,腰疼得像针扎 一样,耳边还要听着路人没完没了的讥讽嘲笑。他实在忍无可忍,生气地爬上田 塍,匆匆洗了洗手脚,就回家了。   我祖父回到家里,搬一把木椅坐在大门口,两眼远远地望着樟树发呆,农户 人家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因为有永远也忙不完的活儿。我祖父也起得早,但他没 有干活的习惯,拿着二胡,来到千年古樟下,倚着足足三人合抱的树杆,拉他的 二胡。琴声悠远绵长,如泣如诉,惹得树上一群大大小小的鹊儿,叽叽喳喳地叫 个不休。樟树生长在路边,路上总有行人,认识我祖父的,大多是新屋湾或四方 冲的人,还有陌生的匆匆过客,他们从樟树下路过时,总要拿目光在我祖父的身 上打量,走过好一段距离了,还要回眸。   对一个家庭来说,男子汉是主心骨,打从我祖父离家出走以后,我祖母无时 无刻不企盼他的归来,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现在,他真的回来了,可是,肩上 的担子反而加重了:每天做饭要多煮八各米,要多洗一个人的衣服。男人粗重的 鼾声在木架床上取代了桥妹子位置,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睡房门角落的尿桶 里,一到半夜,就能听到男人撒尿时的哗哗声,骚臭气味满屋子弥漫。   这样的日子熬了整整半年有余,我祖父终于学会干很多活了。铡猪菜,煮潲 喂猪,砍柴,两捆足有百十斤的柴禾压在肩上腰杆挺得直,脚步迈得开。插秧还 是不行,特别的慢。他早起在樟树下拉二胡的习惯还是雷打不动,即使天下雨了, 还要拉完一个曲子,回到家里,头发滴水。我祖母就会说他中了邪了。我祖父听 了也不生气,冲她凄然一笑,笑过以后就两眼发呆,呲牙咧嘴,吓得我祖母连退 几步,不敢再说他了。   我父亲入长郡中学后,我家的经济状况日益窘迫,为了凑学费,硬是将屋上 的瓦都扒下三间卖了。为此,我祖父回家后第一次与我祖母发生了冲突。我祖父 并非不同意卖瓦,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这太没面子了吧!看来,在他的意念中, 贫富标识依然存在,我祖母就讥讽道,你还晓得要面子呀,我家的面子早被你丢 光了!郁积在女人胸中的火山突然爆发——新屋湾哪个不晓得我们家早就没有资 格住瓦屋了!我祖父低垂着头不再吭声,但听得出,他呼吸急骤。   我二叔人虽然还小,不知怎么一张嘴巴也变得唠唠叨叨,一天到晚难得露出 笑容,唯有六岁的我二姑桥桥无忧无虑,我祖母给她摊派的任务是负责一头黑山 羊的饲养,我家屋前屋后,到处都长满嫩嫩的青草,每天中饭后她牵着羊往坡地 上一拴,羊儿啃草,她玩耍,捉蝴蝶,在草地上打滚子,傍晚牵回来往羊圈里一 拴,任务就算完成。   有了那次违规插秧狠狠地挨了一顿楠竹丫抽打的教训,我父亲再也不敢贸然 下田做工夫了,不是惧皮肉之苦,委实不愿让娘伤心。受我二姑缠着要教她写字 认字的启发,他向娘提要求,利用自己读过的旧课本,晚上教二伢子聪妹子桥妹 子认认字,写一写。我祖母高兴地说,要得,现在时势不断变化,老皇历或许有 一天就不管用了。我父亲就趁热打铁,向娘灌输外面世界的新潮流,新思想。我 父亲向我祖母讲了一个发生在城里的故事,一帮青年学生反封建礼教,一位秀才 居然写了一幅这样的对联张贴在大会堂的立柱上,三从四德打狗屁,贤妻良母是 猪婆。我祖母摇了摇头,说道,这么粗鲁的话,还是秀才写的?该不会是树田结 巴那样的秀才吧!提及树田这位先生,我祖父的神情立刻黯然了,我祖母见状, 便改口道,好了好了,你就带他们学吧,还亲昵地捏了捏我二姑的鼻子,笑道, 说不定我家桥妹子将来还能中个女状元呢!   一盏桐油灯搁在饭桌的中间,兄弟姐妹四人各占一方,打开书,拿起笔,读 一读,写一写。我祖母倚墙坐着,纺她的棉花,兄妹四人,年龄差参,程度各异, 只能一个一个的教。我二叔是上过学的人,以自学为主,遇到不认得的字才问。 我大姑的眼睛贴在书本上,却又嚷嚷说看不清,我父亲不断纠正她拿书的姿势, 对学习最感兴趣又最认真的只有我二姑了,她不但记性好,诵三遍就能背下来, 还能照字贴临摹。在一处陋室里,纺车吱吱呀呀唱着一支亘古不变的歌,和孩子 们稚嫩的诵读声交织在一起。   总之,大哥一回家,就能给弟弟妹妹带来快乐,每每大哥一走,弟妹们就算 计日子,走了多少天了。当然,最快乐的还是过年,平日被娘抠得紧巴巴的日子, 过年时,大鱼大肉就可以敞开肚皮吃一顿了!伢妹子盼过年,我祖父也盼过年! 因为一到过年,冷落的门庭就会人声鼎沸,一个个手里拿着红纸,来求我父亲写 春联。新屋湾识字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以往,过年的春联总是要秀才写,这是树 田秀才一年之中极风光的时候。都是左邻右舍或者本家,没有拿报酬的习惯,得 到的是一堆一堆老班子传下来的恭维、祝福,精神上能得到满足,也够了。树田 秀才落魄后,众人求字的目光投向新屋湾小学,可惜学校放假了,铁将军把守着 大门。我三伯公是第一个要我父亲写对联的人。他认为,我们新屋湾刘氏自己有 角色,为什么要去求别姓呢?经他提醒,刘氏男女,个个大悟,纷纷拿着红纸, 到我家求写春联。有了第一年的经验,第二年的腊月,我祖父就会高高兴兴地去 一回四方冲集镇,把买条墨,毛笔当作年前的头等大事。一过腊月二十六日,我 祖父便显得精力特别的旺盛,起得格外地早,吆喝我二姑和他一起洒扫庭除,将 吃饭的桌子擦干净,摆在堂屋中央,然后,浓浓地磨好一砚台的墨汁。分明看见 我父亲已经洗漱完毕,还是提醒,赶快洗手脸、好写字。然后恭候在门口,求字 的人来了,他就会笑容可掬地迎进堂屋,紧接着就冲我父亲朗声吩咐,少文呀, 准备写啦——求字的人恭候桌旁,注视着我父亲泼墨挥笔,赞叹有加。这时候, 我祖父就会红光满面,挥挥手说不客气不客气,自己人,一笔难写个刘字嘛!   长时间不停地写字,那份辛劳,不言而喻,一天下来,便会腰酸背胀,于是 我父亲便对过年产生了一种厌烦的心理。对我父亲来说,更恼火的是正月拜年, 尤其是到我梅老姑家拜年。梅老姑和我祖父乃同胞兄妹,适王氏,沿往长沙的官 道约50里处的一个山村,那地方很穷,梅老姑家的瓦屋在众多茅草房中就有些鹤 立鸡群。我梅老姑父世代居住那里,我梅老姑父是一位手艺出众的木匠,收入并 不高,靠常人难以忍受的吃苦与节俭,才有了80石田租的家业,以此成了当地的 首富。去过他家作客的人,回来肯定能讲述一个吝啬得不敢相信的故事。我们大 人小孩都不愿去我梅老姑家里,但正月拜年,是非去不可的,这是礼数。细伢子 都喜欢拜年,除了有好吃好喝外,晚辈的一声拜年呀,长辈是要破费的,大方一 些的,有一块银元,吝啬一点的,也有二十吊。换用纸币后,便是一块或伍角。 这是老班子流传下来的规矩,不给就是怠慢客人,失礼。既然都不愿去,父母就 派任务了。正月过了初五,不能再拖了,这天一大早,我祖母就说,二伢子和你 大哥到梅老姑家拜年!我二叔嘟着嘴说,今年轮到聪妹子了吧?我祖母在派这等 活儿时对我二叔很照顾,见他不愿去,立刻改用命令的口气对我大姑说,今年聪 妹子你去!我大姑见娘一脸的严肃,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好跟着我父亲出发 了。天上翻滚铅色的云团,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兄妹俩已经走出了大门,我祖母 抬头看了看天色,担忧地说今天恐怕会落雪。我祖父就补充说,落雪就宿一晚吧, 反正是正月,不会给人家添麻烦。我祖母就讥讽道,做梦吧!   我大姑是很乐意和我父亲在一起拜年走亲戚,兄妹四人中她最胖,当然,这 胖是比较而言,由于其他三个太瘦了。她的脚板中间没有窝,走起路来就像打板 子,这样的脚是走不得长路的。去梅老姑家往返近百里,百里到底是多远,不知 道,反正好远好远吧!至于我父亲,他已经是中学生了,懂得长途跋涉如何平均 分配体力,聪聪能否走得这么长的距离,他心里没有谱。据以往的经验,梅老姑 家不会留宿,如果真的下雪了,也许会破例吧?刚上路,我大姑的体能还是不错 的,大步向前,还不时反过身来笑大哥你怎么走不动呢?我父亲就抢在她的前面, 限制她的速度,目的当然是为了合理分配体。   一路上,我大姑从我父亲郑重其事的叮嘱感觉到,今天去拜年,决不是好玩, 而是一次要吃苦的差遣,怪不得二哥不肯去。大哥这样教导她,我俩是细伢子, 但身份是大人,我大姑不解,既然是细伢子 ,怎么又是大人呢?我讲的是身份, 女的出嫁后,娘家人去了无论大小,都是大人,她越听越糊涂。我父亲想了想, 改换一种说法,就是贵客,晓得吧,还是不懂,便进一步解释,贵客就是要在酒 席上请座首席的客,我大姑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父亲还向我大姑交待了 一些应酬的礼数。他怕妹妹失礼,是为了自家的尊严。尽管去的是最不喜欢的人 家。对于这位小大人,我梅老姑有点怕他来,如果正月,没有娘家人来拜年,那 是很没面子的,说明娘家不怎么重视,把嫁出去的女真的看作泼出去的水。怕的 是难招待,这位娘家侄儿每次来了,总要弄出些使她感到恼火的状况。正月款待 拜年的客人,十大碗是肯定少不得的,碗里的内容最贵的就是肉、鸡、鱼三样。 正月,肚子里都积存了一些油水,那碗肉在一般情况下是吃不完的,但是,如若 碗不装满又是被视为怠慢了客人。总之,肉在碗里堆得越高就表示越客气。我梅 老姑夫妇很会精打细算居家过日子,他们在肉碗里动了心思,首先装半碗不值钱 的青菜干,青菜干面上再搁猪肉,这样一来,用半碗肉装在碗里也能堆得很高。 相比之下,鸡肉要贵重些,一只鸡喂七八个月,即使是大剦鸡,也只有那么两三 碗,因而,大抵端上席的鸡肉,碗里总是半碗左右,甚至半碗都不到,也不会认 为怠慢了客人的。鱼的贵贱程度,介于前二者之间,鱼碗里盛的鱼是整块或整尾, 烹制也很简单,鱼搁在碗里,鱼面上放一调羹茶油,再搁些剁碎的辣椒、大蒜苗 等佐料,蒸饭时搁饭甑里一蒸,就可以端到席上了。至于其他的七大碗,就没有 讲究了,反正家里有什么就上什么。菜上齐后,接下来就是怎样动筷子。这也有 讲究,不遵,就是失礼。主人举筷,伸向一个菜碗示意客人,说请都到这只碗里 来吧!客人就点点头答应好好好,客人的筷子跟着主人的筷子移动。鱼排在最后, 往往主人用筷子示意说来吧来吧,客人应该立刻拦住主人的筷子,说有菜有菜, 主人则趁势缩回自己的筷子,一大碗鱼就完完整整地留下来。鱼者余也,图的是 一个好兆头。散席后,主人小心翼翼地将完好无损的鱼碗端进碗柜,下一次来了 客人又可重新上席。总之,正月拜年做客要吃一筷子鱼不是那么容易,像我梅老 姑这样精打细算的人,一碗鱼往往要端一个正月。在她家拜年,我父亲理所当然 坐首席,其他客人哪怕是七老八十,也只能充当陪客,我梅老姑是不得已让他坐 首席的。入席前,梅老姑给侄儿讲席上的规矩,可是,一入席,我梅老姑父的筷 子刚点到鱼碗,他就毫不客气地一筷子插下去,挟了一块,还向陪客得意说,大 家都来吧,看样子蛮新鲜的!陪客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不敢动筷子。我 梅老姑父见被挟了一筷子的鱼残缺不全,他的马脸拉得更长了,我父亲假装没有 看见,筷子第二次伸进了鱼碗,仍不忘吆喝,来来,都来吧!好鲜!陪客们如梦 方醒,纷纷将筷子伸向鱼碗。   一路上,兄妹俩人脚不停步,嘴不停话,我大姑的抬腿完全变成了一种下意 识的动作,眼睛一直盯着我父亲,她愉快极了,原来拜年还有这么有趣的故事。 近50里的路在不知不觉中被小女孩一双胖胖的腿给丈量到了尽头。我梅老姑的青 砖大瓦屋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引人注目,大门涂了紫红色的油漆,闪闪发亮,门前 坐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我大姑是第一次到梅老姑家,还在百步开外,那对 威风凛凛的石狮,使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刚才大哥讲的故事会在这样的人 家发生么?兄妹俩到了门前,我大姑被门上的画像尉迟恭、秦叔宝吸引住了。我 父亲则驻足观赏门框上贴的大红春联,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门楣上一个大大的 福字。春联的内容既俗且陈旧。我父亲欣赏的是书法,结构严谨,笔锋有力,这 会是谁写的呢?   我大姑在我父亲的带领下,拖长声喊道,拜年啰——油漆门缓缓地打开了, 露出的除了两张老面孔外,还有一副新面孔。是王家刚过继来的儿子王昼,比我 父亲小一岁,在雅礼中学读书。王昼长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年轻人在一起总 是容易相处的,何况他们都是在一个城市读书呢。王昼家有兄弟8人,他最小, 开始,父兄都承诺让他读书,将来当官支撑门面,进中学后开销大了,就想改变 主意,后经族人撮合,过继给我梅老姑父为子,读书不愁钱了,我梅老姑家也就 后继有人。由于投缘,两名中学生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两名中学生谈话的当儿,把我大姑这个小女孩抛在一旁,她忽闪着一双大而 黑的眼睛盯着哥哥和表哥,他们的话,她一句也不懂,长途跋涉,消耗的体力太 大,一会儿就伏在大哥的腿上睡着了,王昼站起来,示意抱到床上去睡。我父亲 摇头说她身上脏,王昼说不要紧,别冻着了,我父亲就指了指正在厨房忙碌的梅 老姑及在堂屋与陆续到来的客人说话的梅老姑父。王昼吐了一下舌头,不再坚持, 从床上取一条小棉被,裹在我大姑的身上。   快要入席了,王昼悄悄地向我父亲透露了一个秘密,说今年的鱼碗你别动筷 子,是木头的。我父亲开始有些茫然,木头鱼?原来我梅老姑父发挥了自己是木 匠的技术特长,用木头雕刻了一条鲤鱼。他的手艺确实不错,一条木鱼,着色之 后,竟可以乱真,入席前,我梅老姑又悄悄地将侄儿叫到一边,告诉真相,意思 是今天的鱼碗千万别动筷子,我父亲答应一声晓得,却冲王昼表叔做了一个鬼脸。 我梅老姑父在席上谈笑风生,镇定自若,没有了往年鱼被吃掉的担心。用餐循序 渐进,吃得较为顺利,谁知还是在示意鱼碗时出了问题。梅老姑父的筷子按惯例 在鱼碗面前挥了挥说来吧来吧,都来吃鱼。坐他旁边的客人照例拦阻他的筷子, 说有菜有菜余(鱼)下吧!我父亲灵巧的手迅疾出击,一筷子下去,碰着木头, 便故意叫道,哎,鱼还没蒸熟吧?其他客人一齐说有菜有菜。我父亲坚持,来的 都是亲朋好友,哪有不吃鱼之理,梅老姑爷,你说是吧?说时迟那时快,他一筷 子下去将木鱼欣翻了,搁在鱼身上的辣椒丝姜片,蒜泥等佐料都抖掉了。客人面 面相觑,梅老姑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拿筷子的手悬在空中僵住了。站在门口的 我梅老姑气得五官挪了位置,唯有我表叔王昼偷偷地窃笑。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凝 固了,天公也不作美,一阵呼啸的北风过后,枯枝败叶扬到屋顶在瓦棱上打得沙 啦作响,紧接着就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散席,客人有的在炉子房围炉向火,所谓火,不过是烧几棵杂木树蔸子,浓 烟都从瓦缝中冒出,半死不活的火苗,将封闭的屋子薰得暖烘烘的。我父亲不进 炉子房,说不冷,我梅老姑铁青着脸说,三岁孩儿酒不冻,不烤就不烤吧!两位 中学生惜别的时候到了,王昼望了望窗外洁白的世界,鼓起勇气对我梅老姑爷说, 爹,天气冷,留少文表哥住一夜吧!我梅老姑爷就瞪了他一眼!王昼又找到我梅 老姑,说表妹是细妹子,路又远,留一夜?我梅老姑望了我大姑一眼,又拍了拍 她的肩膊,问聪妹子脚还走得不?我父亲就抢着答能走得!我梅老姑瞥了我父亲 一眼,然后凝视着窗外渐渐稀少的雪片,自言自语,看样子雪是不会再落了。我 父亲拉着我大姑的手推开门往外就走,仍不失礼地道一声烦扰!王昼也跟到了禾 场上,一副难分难舍的模样,我梅老姑就叹了一口气,说回去也好,细伢子走了 一天,爹娘不放心。说罢从衣袋里掏了六个铜板,分别塞给兄妹二人。说路上滑, 前面不远有一家杂货铺子,买双草鞋吧!我父亲接过来往空中一扬,三个铜板飞 到了雪地里,砸下三个洞,同时喝令我大姑学他的样。我大姑不肯,紧紧地攥着, 他以从未有过的凶狠一把夺过,又是一挥手,扔了!我大姑急忙扑上去,在雪地 上捡起来,我父亲气极了,喝一声不听话的东西,一记耳光掴在冻得通红的小脸 蛋上,我大姑不怕打,铜板攥得更紧了。这是大哥第一次对她这么凶,发这么大 的脾气,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于是,兄妹俩脚下半新不旧的布鞋底,在雪地 上吃力地移动。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身后两扇绘有门神的油漆大门,吱呀一声关 闭了,只有两只不怕冷的狮子依旧威风凛凛地蹲在台阶上,岿然不动。   官道上行人寥落,洁白的雪地上,一行黑色的小孩脚印,歪歪斜斜地延伸, 哥哥每迈动一步都要留神脚下,同时还得关注跟在后面哧呼哧呼,口里鼻孔里冒 出团团白雾的妹妹。妹妹全然没有来时听故事的情趣,步子越来越慢。哥哥担心 地问,聪妹子我背你吧?妹妹就说我能走。四周一片白茫茫,快到新屋湾的地界 了,我父亲见妹妹走不动了,就鼓励说,快了快了,聪妹子真有劲呀,来回百多 里路,大人都累呢!妹妹受到鼓舞,接过话头上气不接下气的,是呀,还落雪呢! 哥哥忽然说,聪妹子,只顾过年,还忘了一件与你有关的大事呢?聪妹子不解地 盯着哥哥,什么大事呀,与我有关?初三到期,称桥妹子呀!聪聪闻言,眼睛夹 了夹,过年了就忘了,嘿嘿!   原来我父亲每次学校回家,看了看那头黑山羊,又看了看桥桥笑道,我们家 长得最快就是羊,长得最慢的是桥妹子,我们来称一称,看到底羊长得快些还是 桥妹子长得快些?弟妹们都说好,大家一齐动手,用羊绹绑住羊的四条腿,过秤, 然后再称桥桥,桥桥是自个儿坐在一只箩筐里称。往往秤还没认清,桥桥就在箩 筐里性急地问,羊长得快些还是我长得快些?如果我父亲宣布羊长得快些,我大 姑就会得意地笑,双手抱着羊头亲热,如果我父亲说桥妹子长得快些,她说会噘 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挤到我父亲面前要看秤。就这样,她学会了识秤。   现在,在雪地上艰难地跋涉的小姑娘力气已经耗尽,但一听到大哥讲还没有 称羊,精神一振奋,脚下又有劲了。不过这劲没有支撑多久,到家门口时,她两 腿一软,倒在台阶前的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十二天后,开学了,我父亲挎着简单的行装,准备出门,我祖父叮嘱,路上 小心!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腰上,那里藏着一个学期的费用。他刚刚走到大樟 树下,就被我大姑一阵大哥的喊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我大姑向他走去,腿一 瘸一瘸的,拜年时雪地长途跋涉的疲劳,至今还没有完全恢复。我父亲问,聪妹 子有什么事呀?我大姑的右手从衣袋抽出来,伸进我父亲的衣袋,我父亲一摸, 触到三个带着体温的铜板。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凝视着我大姑圆脸上稚气的笑容, 眼睛湿润,鼻子发酸,我大姑冲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给你买笔,买纸,写字, 写好多好多字,我父亲嗯一声,急忙转过身去,疾步向前,他不愿妹妹看见自己 流泪。   我父亲是借四方冲仁山钱庄的钱进高中的,接连几年的旱涝灾害,田里歉收, 每到青黄不接,揭不开锅是常有的事。对于我们家来说,比别人家的困难更多一 层,那就是要为我父亲筹措学费,随着他读书的年级更高,开销也就增大。诚然, 我二叔一年比一年有力气做更多的事,还有我大姑能干的活也更多了,我二姑也 一样。至于我祖父,他除了能帮我祖母干些家务活之类,别指望他减轻多少家里 的负担。他龟缩在屋子里,很少出门,受了太多的白眼,不敢抬头,尤其是那还 穿开裆裤的细伢子都会笑嘻嘻地问他,你就是邪满爷吧,你何解邪呢?他不敢回 嘴,他连细伢子都怕。   眼看开学在即,万般无奈,我祖母只好领着我父亲去找最不愿与之打交道的 大伯公。这是无望的希望,果然钱没借到一分,反而挨了一顿训斥。休看他老人 家认不得自己的名字,训起人来却是一套一套的道理,要驳斥都难。这年头,肚 子都填不饱,读什么鬼书啰!当官,做梦!你爹就是吃了读书的亏,才搞成现在 这模样,当年他不进学堂门,会中邪么?会有人喊他邪满爷么!   挨过一通训斥之后,我祖母还想作最后的努力,说少文想读书,先生、老师 都讲他会有出息,会有官当。说着说着,我祖母流泪了,请你看在手足情份上吧! 站在一旁大口地喘着粗气的我父亲终于忍不住拉着我祖母说,走吧莫讲废话,他 才可怜呢!少年太激动,颤抖的手指了指他大伯,然后拉着娘转身就走。我大伯 公一怔,冲娘儿俩的背影不断地说,我可怜?又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伢子,现 在就中邪了?   离开大伯公家后,我祖母两腿似乎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动了。就在她感到绝 望的时候,我三伯公出现了,他永远是我们家的救星,每每遇到迈不过去的坎, 都会得到他的相助,他能使我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是他先发现娘儿俩的。说 你们是找大哥借学费钱吧,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指一条路,到四方冲仁山钱 庄,就是王仁山老板开的钱庄去借。我祖母听说过仁山钱庄的事,但没想过去找 它借钱,也不晓得仁山字号就是王仁山老爷……现在改口叫老板了?我们现在耕 的田就是王仁山的呀!本来还是她娘家的远房亲戚,但在缴租时一点也不含糊。   我三伯公见我祖母犹豫,他却显得信心十足地说,我晓得王仁山的个性,你 说借钱给崽到长沙读书,哦,还要说是那个那个什么……中学,好有名的呀,我 父亲插话长郡,对对对长郡,我保证他肯借!王仁山不但有钱,还有眼光!   死马当作活马医,别无他法,我祖母只好领着我父亲前往四方冲仁山钱庄了。 我父亲多少有一点关于金融方面的知识,他知道乡下的钱庄与城里的银行属同一 类性质,借,即贷,要办相关手续,最重要的内容是抵押。可家徒四壁,几件家 具,破烂不堪,唯一值钱的就是那条大黄牯,她不敢想,大黄牯一旦没有了一家 人还怎么活。   王仁山王老板以罕见的热情接待了娘儿俩,当然,这热情是在我父亲验明正 身之后。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点着头,嗯,不错,相貌堂堂,一表人材……你 就是过年给人写对联的伢子刘少文?来,写几个字我看看……嘿,不错,王老板 对书法也有几分爱好,他取出柳公权的字帖,得意地对他的店馆说,你们看看, 跟这伢子写的字分不出来。然后又问了一些长郡中学的情况,我父亲一一作答。 王老板不时点头。   一切顺利,顺利得我祖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出具了借据,根本没提抵押 的事。临了,王老板还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近乎讨好地说,伢子呀,将来官当大 了还会认得我这个小小钱庄的老板么?   举债读书,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头上,屈指算来,即使再跳一二次级, 也还须四五个年头才有还债的可能。这几年怎么过呀?继续在仁山钱庄借贷?连 本带息,息又转作本,要算出到大学毕业会欠多少债对我父亲来说并不难。王仁 山老板将这一宝押在他的前途上,且显得那样地有把握,我父亲却不敢相信自己。 因而,他去学校,总有一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感觉。他希望能寻找一条比这 更快快捷的生财之道,读高中二年级时,他坐进了湖南大学的招生考场。题目很 难,有些内容根本没有学过。从考场出来,不抱半点希望的他。居然给录取了。 阅卷老师被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征服了,加之文章写得漂亮,这是录取的重要原 因。消息传来,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轰动,长郡中学则以此引为骄傲。仁山钱 庄还专程来新屋湾,在我家门口放了一挂全红炮仗,奉上一个红包,以示庆贺。 仁山老板十分得意地说:“我的眼神不错吧,新屋湾出大学生了!”   于是,我父亲高中未曾毕业就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可是,修业不到四个星期, 一天,他在大街上发现张贴着一幅公告,公告下围着许多人。他从人缝中挤进去 一看,原来是国民党军驻茶陵的二十八军军长刘建绪创办的平浏醴军事训练所招 生,招考对象为高中毕业的男青年。录取后就具有少尉军官资格,月薪5块银元。 这一纸公告,看得我父亲心花怒放。在长沙城里,他见过国民党军校的学员,笔 挺的军装,耀眼的军街,雪亮的马刺,高大的骏马,何等的威武英俊!如果成了 其中的一员,那该是何等愉快的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是家里企盼已久 的,有薪水了!可以开始偿还债务了!他兴奋不已地将自己的打算悄悄地告诉了 几位要好的同学,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不乏其人。反对者认为,以你刘少文的 功底,安心做学问,肯定学业有成;军人乃匹夫之勇,只要不怕死就成,读了一 肚子书,去摸枪杆子当丘八,太不值了!赞成者以掌击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君不闻北平学生大游行,在凛冽的寒风中举起横幅到政府请愿,那横幅的内容是, 华北虽大,却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宋哲元看了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父亲的这位同学是学生会的宣传干事,演讲是他的特长,一番慷慨激昂的 演说,收到了明显的效果。年轻人是容易热血沸腾的,我父亲受到了感染,他霍 地站了起来,挥舞双臂,高声吟诵李贺的《七绝》,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 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我父亲壮怀激烈地走进考场,我父亲如愿以偿地得到录取通知。   我祖母日渐衰老,对长子的依恋与牵挂与日俱增,其实她还只有40多岁的年 纪,却有点像老太婆了。我父亲深知自己在娘心中的份量,因而,即使上大学习。 他还是按时回家。有时候风雨交加,及至走进家门,浑身上下湿透。我祖母就会 急急忙忙地从卧室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服,示意快去洗个热水澡,别冻着了,还 责备说天气不好就别回了啵,看着我祖母欢喜不尽的神情,我父亲突然弯下腰, 在我祖母多皱的额头亲了一下,说我想你了呗娘!我祖母就会在他的脸上摸摸。 我父亲一回到家里,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偷偷为我祖母洗裹脚布,我祖母发现了就 阻拦,说让聪妹子桥妹子洗吧,我大姑就噘着嘴,说我不想洗,好重的气味,你 又不勤些换!桥桥则躲得远远的。   莫非人真的有心灵感应?在收到我父亲信的前几天晚上,我祖母总是睡不着 觉,在饭桌上叨念,大伢子何解还不回来?每每只要到了算准我父亲回来的日子, 我祖母就必定要守候在大樟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往长沙方向的官道上翘首以盼。   可这一次她盼到的不是日思夜想的爱子,而是一位身着油绿色服装挎着一个 大邮包的陌生人,陌生人问这里是刘义信家么?   邮差说这是军队里写来的信。我祖母感到茫然了,我们家没有人吃粮呀!桥 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母亲身边,桥桥一把拿过信来,她和大哥在学习上关系最密 切,一眼就看出来我父亲熟悉的笔迹,就说这是大哥写的。   我祖母的嘴唇一哆嗦,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这是我家有史以来收到的第一封 信,而这第一封信,对我祖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桥桥双手捧着信纸,读了 起来——   敬启者,父母亲大人膝下,男已于二十六日离开长沙,赴军营……   以桥桥现有的文化程度,要她顺溜地读完大学生,啊,现在已经是少尉军官 写的这封家书,实在是强人所难,虽然我父亲在动笔时就考虑过一层,尽量用桥 桥可以读懂的程度来写。桥桥自己也着急,抓耳挠腮,当然,基本内容连蒙带猜 还是明白了。一直沉默寡言的我祖父说让我看看。我祖母瞥了他一眼,哦我还差 点忘了我屋里还有一位王老秀才的弟子呢!我祖父接过信纸,脸上就有些尴尬。 他至今能将《三字经》《百家姓》背诵出来,面对这封信的内容,能读懂的甚至 比我二姑还少。一会儿,我二叔收工回来,听说大哥当兵吃粮去了,也很着急, 他一把接过信纸,可惜信的开头就是拦路虎,只好问桥妹子敬启者是什么意思。   我祖母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去请学校老师吧!桥桥连声要得要得,于是,她陪 同娘来到新屋湾小学。我二叔我大姑紧随其后。一位青年教师接过信就读,读着 读着,由于激动,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还有力地打手势,仿佛只有这样,才更能 准确地表达热血青年的壮烈情怀。边读边解释,桥桥被老师精彩演讲吸引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与学校的先生接触,原来读书是这么有趣的事儿!唯有我祖母眼中 却流淌着泪水。   回去的路上,她一声不吭,手和嘴角一起抽搐,吓坏了桥桥,她还不曾见过 娘这副模样。   我父亲不经长辈允许,投身军营,关起门来,是我们家自个儿的事,没有损 害他人的利益。而令我祖母始料不及的是,经那位年轻先生的嘴一张扬,很快就 传遍了整个新屋湾。那位年轻先生本来是好意,他要颂扬的是一位投笔从戒的年 轻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情操,以身许国的高尚品德。那位年轻先生的疏忽在于, 他忘了自己宣传的受众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老死黄泉足迹未出过新屋湾这块巴掌大 土地的农夫。一听到当兵二字,他们头脑里根深蒂固从祖上传下来的观念立刻与 之碰撞,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大约20岁以上的男男女女都见过兵。兵,在 新屋湾人的语言中,还有另一个称呼:粮子,把当兵称之为吃粮。新屋湾人对当 兵吃粮的看法存在着偏见。也因为那年张敬荛被吴佩孚击溃,败兵从新屋湾路过, 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一名粮子追一位老太婆,追过一道坡,老太婆跑不动了, 跪地求饶,说我60岁了。那个粮子把她掀翻在地,淫荡地笑道,我又不要你生孩 子!家里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更可恶的是把屎拉在人家铁锅里。   我父亲刘少文是新屋湾人的骄傲,大家一致认为最有出息的伢子。仁山钱庄 老板王仁山不只一次与人说,他看好刘少文的一手字。从一个人的字可以预测其 前程贵贱。他显得很有把握。冒险是钱庄的大忌,开钱庄第一要稳重,第二是稳 重,第三还是稳重。他不敢相信我父亲投笔从戎的传闻,亲自跑了一趟新屋湾。 我祖母双手呈上信请王老板过目。王老板看信的过程中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 他颤抖的手将已经被柔得皱巴巴的信还给我祖母,掏出账本,伸到她面前,说你 看看,你看看,怎么得了?我祖母接过强塞来的账本,一脸的茫然,王仁山老板 心情激动,没有意识到目不识丁的妇人能看什么账本呀?我祖母将账本还给王老 板,说不错,655元8角整。紧接着说,王老板,你帮了大忙,大伢子不会忘记你 老人家的恩德,这债肯定要还的,不会赖,等大伢子当官了就还。王仁山苦笑一 声,少文如果继续读书,我还敢再借,借到大学毕业。可现在他当兵去了,不走 正道,这债还得了吗?我祖母陪着笑脸说,当兵也能当官呀,说不定能当元帅大 将军,怎么叫不走正道?王仁山摇了摇头,说古人云,一将成功万骨姑,将军元 帅那么容易当呀,风险大着呢!见我祖母莫名奇妙,便改口道,当兵是危险的行 当,一上火线,枪子儿不长眼啰!我祖母生气了,王老板,我只是欠了你的钱, 你不该咒人家!王仁山站立起来,举目四顾,仅几件破旧的家具,实在找不出一 件值钱之物。他临走时又摇了摇头,仿佛他今天患了摇头的毛病。留下一句话, 给少文回信时帮我催一催?还客气地送上一个拜托。   新屋湾人的非议还在继续,熟人之间谈厌了,路遇不太熟的人,还要拿出来 议论一通。可见,我父亲进军营,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些男男女女的心 目中,粮子是最坏的,少文是最好的,这最好的怎么会去干那最坏的呢?他们百 思不得其解。   我父亲进入军营后,我祖母再也不必为筹措学费而操心,诚然,肩上的担子 确实是轻了,而心头的牵挂则更重了。我祖父何尝不是如此,身处闭塞的山乡, 对时局却特别地关注。一听到有关日本兵又到了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沦陷了,就 会莫名奇妙地紧张,坐立不安。家书抵万金,我父亲的信一个月,或20多天来一 封,几乎都是重复的内容,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怎么会勿念?以往,我祖父 最不愿到的地方就是刘氏祠堂,这里是他的伤心地,每每想到那受辱蒙羞显些丧 命的往事,至今仍余悸在心。因而,每一次遇到衣衫褴褛的树田结巴,便会不由 自主地暗暗握紧拳头,同时也为他的沦落感到快慰……三哥说日本鬼子烧了火车 头,还假王十万之口,未免可笑,就是三哥他自己,也决不会相信这无稽之谈, 诚然,王十万也不可能讲出这么荒唐的话来。三哥的哗众取宠,目的是为了引起 大家对自己的注意罢了。走的就是狗,哪有这样的政府?难道日本鬼子真的到株 洲了?这是他最担心的。   给我父亲回信,原来打算求学校的老师,但一想起仅仅因为请他读了一封信 就惹起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我祖母就不敢再请了。何况,家里琐事,也不愿让 外人知道。我二姑就自告奋勇,由她执笔。不放心的几乎是全家所有的人,我祖 母说桥妹子你没进过学堂门你能写信呀?二姑却显得信心十足,她说你们不信就 问大哥吧!我祖母还是不大放心,一边说其实我们家里还有两个人是正古巴经进 过学堂的呀,眼睛就从我二叔脸上移向我祖父,爷儿俩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我祖 母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桥妹子那你就试试看吧,无牛捉得马耕田了!   我父亲很快就回信了,他说他一眼就看出是桥妹子写的,他极口称赞桥妹子 写得真好,若是早年像桥桥这样聪明的女子,说不定还能中女状元。我二姑读信 的时候红光满面。我祖母笑眯眯地接过信去,说让我看看,你大哥真的这么夸你? 我祖母将信纸放在手中抚弄了好一会儿,我二姑一把夺过去,脸上就有了阴云, 也模仿娘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说信上也写了不好的事……我祖母脸色陡变,惊 惧得立刻站了起来,连声说快念,快些念!我二姑不看信却冲我二叔我大姑愁眉 苦脸,说大哥规定我每天给娘洗一次裹脚布,完成得好,给我买蝴蝶发夹子。一 听说有奖,我二叔来劲了,好差事好差事,你不想洗让我来!我大姑笑道,算了 吧二哥,你就别逗桥妹子了,你伢子也要发夹子?哈哈哈,顿时,屋子里爆发出 一阵阵笑声,气氛活跃,充满欢乐,暂时忘却了对亲人的担忧与牵挂。   平浏醴军事训练所学员结业典礼,作为校长的刘建绪理所当然参加,他在教 务长提供的优秀学员试卷中,一下就被我父亲的蝇头小楷吸引住了。他虽然是一 介武夫,但亦饱读诗书,其步入军界,戎马倥偬,仍改不了好读书习字的习惯。 所部驻茶陵时,就捐款建了一个以他的字号命名的恢公图书馆,现在,见自己招 募的学员中有此等人才,喜不自禁。立刻传令刘少文晋见。我父亲真是又喜又惧。 喜的是能得到上司的赏识,脱颖而出;惧的是从未见过大官,何以自处。他怀着 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一段路,在门外看到卫兵之后,稳定情绪,打起精神,按训 练中学来的规范动作,报告,声音宏亮,吐字清晰。校长态度随和,平易近人, 询问的居然是一些家长里短,一时之间,我父亲准备应对的内容都未能派上用场。 军长要我父亲讲的都是一些自己的家事,甚至琐事。他感到奇怪,怎么问这些呢? 面对校长慈祥鼓励的目光,顾虑消失了,也不胆怯了,忘记了坐在自己面前的是 一位高官,竟把他作为了自己的倾诉对象……刘建绪静静地听着。直到我父亲讲 到上大学了,他才插话,少文,你真不容易,幸而你有一位好母亲,还有一位好 先生……嗯,我是醴陵人,距你们新屋湾不过80多里,算是老乡了,瞬间,刘建 绪脸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告诫道,军队有铁的纪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法不容情,既然你连大学都上过了,对这些是懂得的。他也许觉察了我父亲的紧 张,慈祥又回复到了脸上,他趋前几步,伸手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膊,鼓励说,小 伙子,好自为之!   二十八军创办平浏醴军事训练所的初衷是培训连排长以上的基层军官,由于 得到了校长的青睐,我父亲便幸运地被选拔到了司令部,军长口含天宪,很快就 由少尉学员擢升为少校副官。干的却还是一些文字活儿。   对我父亲而言,读家书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慰藉,他们的部队在湖南逗留 得久了,尽管举国抗日声浪此起彼伏,尚未得到调赴前线的命令,他没有赴汤蹈 火,却对家书抵万金有了深切的感悟,这不是关在书斋里,在大学校园里哼两句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爱国诗文体味到的。他在信中尽量使用桥桥 能读懂的言辞,但有些东西是避免不了的,他惊喜地发现,桥妹子不但读懂了以 身许国,还写了一些诸如男子汉大丈夫当舍小家为大家,要建功立业的话儿,她 连学堂门都没有进过呢,这个桥妹子呀!   最近,全军上下议论纷纷的是张杨西安扣留委员长的话题,委员长该不该扣, 张杨是否该诛,我父亲不感兴,也不关心。但他那满腹心事的神情居然被军长发 现了,他是低着头走路时不慎碰上的,军长的马弁上前斥责他的失礼。刘建绪和 颜悦色地看了看我父亲,说你遇有什么难事了,小老乡?我父亲还是不敢抬头, 老老实实报告,说家里来信,要他请假回去完婚……军长闻言,哈哈大笑,这是 好事嘛,你还不想当新郎倌呀!我父亲颇感为难,其实,我写了回信,说我现在 是一名军人。刘建绪又笑着打断了我父亲的话,说军人就不要讨老婆呀,我们的 顾祝同顾将军还讨了七房姨太太!军长突然意识到在下属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 改口道,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理解你娘的心!给你七天啊半个月的假, 回去完婚,布下种子,然后回来,目前国共正在搞第二次合作,部队整编后开赴 前线抗日,恐怕会有恶仗打了!我父亲临走时,他给了50块银元作贺礼,还附上 一张名片,叮嘱说你们四方冲一带的豪绅诸如王十万王仁山都认识我,家里有困 难,请他们支持,支持抗日军人家属是他们的义务!去吧,装扮得精神点,要有 军人气概,挑一匹好马!我父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一遍,我还能骑马回去? 刘建绪有力的大手在我父亲肩上一按,对,衣锦荣归,给你那苦命的娘争一回脸 面。我父亲忍不住哭了,喉头哽咽地,军长……   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青年军官骑着高头大马的出现,在新屋湾乃至四方冲 产生了极大的轰动,人们争相观瞻,相互传颂,邪满爷家的大伢子少文当官了, 正在打马游金街!年轻人兴奋不已,对我父亲的军衔标识指指点点,争执着少校 是多大的官,中年一辈则有些羡慕如疾妒,这邪满爷凭什么崽就当官了?年老的 感到迷茫,皇帝不坐龙廷,吃粮的也当官,世道真是变了!   我家里却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房子还是一边盖瓦一边盖茅草,家具还是几件 破破烂烂凑合着使用。说没有一点变化也不符实际,发生变化的是人和牛。我祖 母的腰佝偻着几乎伸不直了,只有我二叔和我大姑、二姑的变化可喜,我二叔长 成了一名男子汉,个子比我父亲稍矮,但身板结实,是新屋湾公认的作田好把式, 女大十八变,我的姑姑们还不到这个变的年纪,却正一天一个样地向漂亮发展, 尽管我大姑还是那么胖敦敦的,照样焕发出青春风采,人长一岁,牛老一春,大 黄牯驯善是没有变的,就是越来越走不动了。   我父亲进屋伊始,就忙于应酬,新屋湾的男女老幼纷纷涌来,他和我祖母匆 匆地打过照面之后,顾不及多讲话,就忙于和乡邻打招呼了。他准备了几条大红 经牌的纸烟,一边招呼一边散发,我三伯公得到我父亲回来的信息较迟,他是从 人缝中挤进来的,一进来就拉着我祖父,兄弟俩接过我父亲的纸烟,几乎是异口 同声,大伢子你坐下,我们来发烟。有人接过纸烟小心地别在耳朵上舍不得吸, 冲我三伯公笑道,三爷呀,少文现在当老爷了,你还一口一个大伢子呀!我祖父 闻言,抢过话头,说当然喊得,他当再大的官,即便是元帅都督,还是我家的伢 子,我还是他的爹!   在一片笑语喧哗声中,我三伯公和我祖父红光满面。   忽然人群挤得满满的禾场上有了骚动,纷纷退向两旁,自动地于中间闪开一 条道,就有一顶众人熟悉的四抬红漆大轿放下,轿帘掀开处走出王仁山老板。比 我父亲年长一倍还多的王老板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声少文兄回乡完婚, 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我祖母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心想我借100块钱是为大伢 子办喜事的呀!如果这时候开口讨债,如何是好。分宾主坐下,我祖父坐主人的 位置,三伯公次之,王仁山坐宾客席,我父亲恭奉末席,但贵客却只和末席交谈, 将主人晾在一旁,无视他们老兄弟俩的存在。   王仁山满口客套,眼睛却偷偷地四下观察,突然,他问我父亲究竟在何处高 就。我父亲就笑道,我们的军座说他认识王老板,还有王十万老板。说着说着, 记起了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王仁山看了一眼,便肃然起 敬,惊讶地叫了一声是恢公啊!王仁山原本是来探虚实的,就是凭这么一张小小 的纸片,使他一颗悬在口里的心重又放回到肚子里,不但对旧帐避口不提,还用 带几分巴结的口吻对我祖父说,满公,这是一个新鲜的尊称,我祖父听了半天没 有反应过来,满公,你身为老太爷,住这号茅草房太委屈了,相比之下。我三伯 公的反应要敏捷得多,他立刻接过话头,请你王大老板帮撑帮撑,我家大伢子将 来不会让你吃亏的,大伢子你说呢?他看着我父亲,将大伢子三个字的声音说得 特别大,还拖长了音。王仁山十分痛快,满口答应,见过刘建绪的名片,心想, 既然是刘恢公的麾下,肯定前途无量,这一宝押在刘少文的身上不会有错。他又 冲我祖父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满公,你造一个开销的名细来,少文兄新婚的一应 开支,仁山钱庄都给包下来……他最后又补充一句,算最低的息!我父亲机械地 说些应酬的客套话,一涉及到实质性的话题,便缄口不言,置身此情此景,他又 能说什么呢?   我父亲是在花烛夜新人入洞房揭下盖头巾之后,才认识我母亲的。在此之前, 只知道姓唐,没进过学堂门,却有自己的名讳:莲花。还有,与自己同庚,癸丑, 生于五月初九,小四个月零二十八天。媒人说她贤惠、能干、吃苦耐劳、纺纱绩 麻样样精通,是持家的好手,我祖母对媒人的高度评价深信不疑,因为这媒人是 我梅老姑父啊!   尽管有完全值得信赖的媒人这一层保险系数,我父亲的心情还是很紧张,自 打司仪宣布婚礼开始炸响过一阵鞭炮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木偶,任人摆布,全 然没有了刚刚踏上故乡热土那种万人景仰的威仪。在盖头巾未揭之前,作着种种 猜测,高矮、模样,对于脚的大小不必担心了,媒人说缠过脚,不过只裹了三天, 就放了。他不敢想象,如果家里又多了一双娘那样的三寸金莲,那日子还怎么过。 不识字没关系,他不喜欢有文化的女子,有文化的女子大都懒散,娇惯,高中、 大学里的女同学,他从不正眼看她们。纨绔子弟却笑他自卑,说葡萄不酸。   他以笑作答,女子无才便是德,何错之有!即便如此,仍心存忐忑,当他揭 红盖头的时候,手不免有些发抖,薄薄的一条纱巾,似有千斤重。红盖头艰难地 揭去了,露出的是一张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瓜子脸,笑的时候微微裸露出整齐洁 白碎玉般的牙齿。我父亲的目光定格在一双修长健美的脚,顿时热血沸腾,心花 怒放!   昨晚闹洞房,折腾了一夜,天还不曾大亮,我父亲就被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惊 醒,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一连喊了三声大哥,大哥,大哥。他打着呵欠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我三伯公15岁的独生子少章,和我父亲他们一起排行老六,我呼之为六 叔。他得以成人,实在艰难。因为在他呱呱坠地之前,我三伯娭还生过四女一男, 均夭折了。有的刚一落地就没有气息,是死胎,有的活了二、三天,都没有成器。 我三伯公的性格,在新屋湾人所共知,他的朋友虽多,但都是一些谈虎色变的角 色,出入赌场,千金散尽,却始终没有盼到还复来的一天。面对这样一个浪子, 我曾祖父无可奈何,连族上也不敢管束。但我三伯娭最伤心的还是儿女的夭亡。   第一胎生下来就是一个死婴。我三伯娭僵卧床上嘤嘤地哭泣,我三伯公两手 托腮,坐在床沿一声不吭,足足两个时辰才走出房门。旋即拿着一只竹篓进来。 从床上抓起死婴,就往竹篓中放。我三伯娭说你自己埋?我三伯公没有理他。   我三伯公右肩扛一把锄头,左手提起竹篓,沿着一条用脚板踏出来的小路来 到属于自己家里的一处山坡上,放下竹篓,挥锄掘了一个洞穴,将死婴掩埋在一 棵幼杉旁边。我三伯公掩埋第一个死婴,是随便为之。在我三伯娭肚子又日渐隆 起来的时候,他忽然惊讶地发现,死婴坟茔旁边的那棵原来只有拇指粗细的幼杉, 陡然间疯长起来,针叶特别的翠绿,他瞪大两眼看了好一会儿,看着看着,莫名 奇妙地冲那棵幼杉动情地叫一声妹子!山坡上居然有了回声,妹子——妹子—— 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不及细想,撒腿就跑。走进家门,惊魂未定,大口地喘粗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我三伯娭又将临盆了,我三伯公也一改深夜不归的习 惯,在家守候,见我三伯娭做饭,洗衣服,他就说放下,等我来!你不要动,保 胎,万一——我三伯娭急忙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乱讲,她知道万一的下文,我三 伯公就笑了笑。我三伯娭自己行动艰难,却不准我三伯公做家务,她说这是女人 的事。老班子讲过,男做女工,越走越穷,一个穷字吓退了我三伯公,只好任由 我三伯娭挺着一个大肚子在厨房里忙碌。   我三伯娭感觉胎儿很不安份,腹部阵痛,有过一次生产的经验,她知道这是 分娩的预兆,于是,忍住阵阵钻心的疼痛,去厨房烧水。我三伯公见她脸色惨白, 额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未免有些紧张地说还是喊接生婆吧?我三伯娭双手支 撑着墙壁,往卧室艰难地移动脚步,连声说不要不要,请接生婆的钱买盐吃得一 个月!   还是死胎,还是由我三伯公掩埋,一路上,他无精打采,一脸的晦气,来到 荒坡上,来到去年埋死婴的地方,冲那棵长得特别好的幼杉说,大妹子呀,给你 作伴的来了!,之后抡起锄头,将第二个死婴埋在另一棵幼杉旁边,干完活,抖 掉身上的泥砂,转身往回,刚走几步,又折转身,拾起刚扔掉的那只装死婴的竹 篮,带回家,挂在猪栏房的竹钉上,物归原处。我三伯娭大惊失色,说你还拿回 来搞什么?我三伯公没有好声地说,如果明年还要用呢?我三伯娭嘴唇一阵哆嗦, 脸色惨白,模样很可怕。   总结前两胎夭折的教训,在第三胎行将降生之前,我三伯娭准备了一挂大红 炮竹,说生孩子要放炮竹,冲喜辟邪。我三伯公冲我三伯娭一笑,那笑好古怪。 他接过炮竹,搁在衣柜的顶上。终于听到了婴儿充满希望的声声啼哭。我三伯公 在门外按捺不住,违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得入内否则晦气的民俗,不顾一切地冲 进门去,掀开被褥,但见婴儿两条粉红色小腿间有一只鸡鸡,顿时心花怒放,来 到禾场上,双手挥舞,大喊大叫,我有崽崽了!我有崽崽了!经过分娩阵痛之后 的产妇,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笑,静静观看男人粗糙而笨拙的大手在盆中为婴儿洗 澡。婴儿送回娘的怀抱后,我三伯娭突然想起了什么,指了指衣柜顶上的炮竹, 说你还没放炮呢!我三伯公说已经生了,还放什么?!   我三伯公夫妇的喜悦只持续了三天,婴儿突发高烧,待我三伯公从四方冲拉 着郎中一路疾步回来时,只看见我三伯娭抱着已经冷却的伢子嘤嘤地啜泣。他惊 呆了,缓缓地站起来,到猪栏房墙壁上去取那只用过两次的竹篓……他将第三个 死婴埋在第三棵幼杉旁边。浑浊的目光凝视着两棵长势良好的幼杉,默默地说, 给你们送弟弟来了,啊!事后,我三伯公拼命地用拳头击打自己的额头。我何解 不放炮竹呢?我何解不放炮竹呢?我三伯娭生第四胎时,婴儿刚刚坠地,我三伯 公急忙取下放在柜顶上的那挂炮竹点燃,叭叭叭……硝烟弥漫,红色的碎纸纷纷 扬扬地撒落,仿佛要给这个家庭无限的幸福。可是,没过多久,那只旧竹篓第四 次派上了和第五次用场。   新屋湾来了一个算命的盲人,他其实是新屋湾的常客,每年的九、十月间, 他就两只手各握一根竹棍子,一路敲敲打打而来,不要人牵,也不要问路,无论 走到哪里 ,只要你一开腔,他就能说出名字,大致年龄。无论谁谁家里,只要 他一打坐,立刻围拢一堆人。众人都说他的八字算得准。这是一年之中最得闲的 日子。晚禾上了岸,秧萝卜白菜又还早,听听就听听。看新屋湾到底谁谁的八字 好。我三伯公恐怕要算新屋湾唯一不算八字的人。每当我三伯娭劝他算一个时, 他就会没有好声气,显得很不耐烦地说,我的八字我自己清楚,用不着别人来算。   这一次,她趁我三伯公不在家的机会,斗胆将算命先生接回家,并首先讲明, 她拿不出钱。算命先生说只要有诚意,你就量两升米算了,我的规矩本来是不收 米的。我三伯娭报的是我三伯公的生辰,盲人听毕,掐了一会儿指头,问我三伯 娭,你是问崽女、财喜、还是前程?我三伯娭连声崽女崽女!盲人便掐了一会手 指,口中念有词,之后,抬头,眨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我三伯娭,说我讲直了 你不会见怪吧?我三伯娭紧张极了,声音都发颤,硬起喉咙说,当然要讲直话…… 盲人哦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照八字上看,这硬是有崽的命呀!我三伯娭闻 言眼睛发亮,连声啊,啊啊!盲人皱了皱眉头,可惜有克星,要带成人还得想法 子。我三伯娭的表神随着盲人的话语一时喜来一时忧。停了一会儿,盲人用征求 意见的口吻说那就再算一张女八字看看,算命先生金口再开。算毕,我三伯娭如 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了崽女夭折的原因,原来是自己命硬,给克死了。 送走算命先生,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还有些许欣喜与憧憬。   又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三伯公手忙脚乱地为哇哇啼哭不止的六叔少章 洗去身上的胎液。这些活儿,原本是接生婆干的,当然,在新屋湾,请得起接生 婆,愿意请的也不多。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自家的女人干,或者自己动手,像那 些生育过的女人,就有了经验,每次估计将要临盆的日子里,不出远门,怕发作 了走不进屋;不干重活,尽量的少弯腰。一旦肚子阵痛,有了产前征兆,便急急 忙忙的到厨房,一边烧水一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婴儿用的抱裙、小褂衣,断脐的 剪刀在火上烫一烫。这些东西都在床边摆好,然后用木桶将热水提进卧室,一次 提不得一桶,分作三次、四次提,一切准备就绪,再然后躺倒在床上,伴随着阵 痛的频率配合胎儿使劲,婴儿粉红色的胴休蠕动着爬到了胯下,哇的第一声啼哭, 催开了产妇蜡黄色脸上的笑容。作母亲的幸福战胜了分娩的痛苦。还得奈着性子 躺,一任婴儿啼哭,将一件抱裙盖在胴体上。一直躺到胎盘从阴道滑出,污血流 尽,这才挣扎着起来,拿起剪刀,为婴儿断脐,洗澡,穿上衣服。一切料理停当, 力气也耗尽了,重新躺下,将并不丰满的乳房掏出来对准婴儿的小嘴,两根指头 把持乳房,极亲切地说,吃吧,乖乖……往往等家里的男人从外面干活收工回来, 只管当爹就是了什么也不用干了。如果碰上当爹欲望强烈的男子,则不顾劳累, 非要抱起亲热,躺在床上的产妇就会幸福地笑!不过,也有不幸的产妇,如果夫 君,公公婆婆重男轻女,偏偏生的又是女婴,在即使能帮忙的人多,决不会有人 动手,那怕是举手之劳,更可怕的是产妇在卧室呻吟,夫君在门外威胁,倘若又 生的妹子,搁尿桶里浸了!准备放的爆竹,重新用油纸包好。   我三伯娭很不幸,一连五胎都夭折了,然而她又是幸运的,因为她每每肚子 隆起,旁人能看出又怀孕了之后,我三伯公就不让她干重活,自己也不在外面游 荡了,几乎天天厮守在家里,坐在一间搁置了一些乱七八杂据说都是治伤的药材 的屋子里。有人请治伤,太远了的地方出多少钱他都不去。尤其使我三伯娭感动 不已的是,他说无论伢子妹子他都喜欢,说没有妹子哪来的后代,续香火,头功 还是妹子的呢。   我三伯娭第六胎又要生了,夫妇俩口虽不说,心里却一同紧张,担心,害 怕……在新屋湾,我三伯公是第一个动手帮忙生伢子的男子汉。当我六叔粉红色 的胴体在我三伯娭胯下出现之后,一双男人笨拙的手急忙抱起来,放进木盆里, 婴儿在热气腾腾的水中洗涤,他居然不哭了。产妇望着忙碌的夫君问伢子还是妹 子。忙碌着的男子故意苦着脸说赔钱货,产妇不再问,她从夫君的佯装痛苦的脸 上透出的喜悦找到了答案。趁夫君全神贯注地在为婴儿胯下的小鸡鸡擦水,穿上 褂儿,裹上袍裙,戴帽子的时候,她从枕头下取出剪刀,将刃对准左手跳动的脉 搏,一咬牙,刺了进去。我三伯公料理完毕,将婴儿送给我三伯娭笑嘻嘻地说看 看你的崽崽吧,她已经没有了知觉,蜡黄的脸上泛着幸福的微笑,只是这微笑已 经凝固。   我三伯公仍旧将我三伯娭埋葬在自家的那片荒坡上,这里原本长着很茂盛的 杉、松杉树木,曾祖父分家时,这一块山归他所有,为了筹措赌资,树木被砍伐 殆尽,剩下一片光秃秃荆棘丛生的荒坡了。这地土质肥沃,湿润,我三伯公重又 在荒坡上栽植了一些杉松之类的幼苗,儿年时间,有的已大成茶杯大小的树木了, 那分别掩埋了婴儿尸体的5株杉树更是树繁叶茂,青翠欲滴。我三伯公动土之前, 我大伯父、二伯父甚至我祖父也一齐劝说,还是雇请风云先生看一看山脉,这样 对子孙后代都有好处,你就信一回吧,同胞兄弟,总是希望你人兴财旺,子孙发 达。他虽然知道这是兄弟们的一片好意,还是勃然大怒,兄弟分家这么多年了, 我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我三伯娭的坟紧靠五棵大小不一的幼杉,安葬完毕,他独自蹲在坟上,对着 刚堆的坟墓,说伢子他娘,这五个妹子伢子就交给你了,好好照料他们,六伢子 我会好好养大的,你也只管放心;遇上为难之事,夜里托一个梦给我。由于蹲久 了,站起来打了一个趔趄,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一棵幼杉,才没有跌倒。 站稳后,扶树的动作变成了在树杆上轻轻的抚摸,说大妹子呀,你要听娘的话啊。 离开这棵杉树,又走向另四棵,每棵树都要拍一拍摸一摸,分别叫二妹子、三伢 子、四妹子、五妹——   都摸过了,拍过了,他再一次来到新隆起的坟堆面前,这次没有蹲下,而是 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道一声伢子他娘,我该走了,好像六伢子在屋里哭咧,我还 要抱了他讨奶水。他真会吃,下屋三嫂子的媳妇,奶水多,自己的伢子一餐一只 奶还吃不完,你六伢子倒好,一口气把人家两只奶都吸得干干净净。这样能吃, 肯定会乖,长得好,新屋湾带崽婆有好几个,我会家家户户都上门去讨,你放心 吧,伢子我会带大的,放心吧……   我六叔从出生到半岁期间,由我三伯公抱着讨奶水喝,半岁后,吃的是用自 家的石磨磨出来的米粉。中年得子,后继有人,舐犊之情,新屋湾谁不知晓!不 知不觉我六叔到了读书的年龄,此时,私塾已成凤毛麟角,老爷子从我父亲得益 于树田秀才能写一手好字,受到了启发,要读书,还是私塾好,硬是将他送到四 方冲仅有的一家。然而,人和人是不可以作简单的类比,尽管我三伯公望子成龙, 对私塾的学习寄予愿望。我六叔读了三年私塾,写出的字还像蚯蚓,连《三字经》 都背不下来,私塾先生摇头叹息,朽木不可雕也!只好打发到新屋湾小学,不久, 就成了全校调皮第一,成绩倒数第一的学生。新屋湾小学的先生们叹息,少文也 是姓刘,他们还是兄弟,差别何以如此之大?我六叔读书不成,打架却是一把好 手,那些比他高一头的伢子,往往被他打得鼻青脸肿。   我六叔一个十几岁的伢子,村里是没有人愿沾他的边了,看见他远远地就像 避瘟疫一样躲开。我父亲衣锦荣归,给我六叔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于是,就有 了清晨敲门,要求去当兵的举动。我父亲的手在我六叔头上摸了摸,笑道,你才 一点点大,当什么兵呀!我六叔就争辩道,我满15岁吃16岁的饭了。我父亲摇头, 说当兵要满18岁,满18岁就是大人了,就有力气了。我六叔连忙说他已经有力气 了,人家20岁的都给他打趴了!我父亲啊了一声,说你还打架呀,调皮捣蛋是当 不了兵的,军队的纪律比学校严,犯得轻关禁闭,犯得重要枪毙!我六叔茫然, 问什么叫枪毙。我父亲就用手做成一把枪瞄准他的头叭一声。我六叔倒抽了一口 气,说打死呀!我父亲说不打死,打个半死受得了呀?我六叔不吭了,满脸的失 望。我父亲顿生怜悯,捏了捏他的耳朵,说你在家里规规矩矩搞三年,再去当兵, 保证是个好兵,说不准还是个官呢!当官?!少年的眼中,重又燃起了希望的火 花。   我父亲归队后,新屋湾人惊讶的发现,少章伢子变了,变得规矩、懂事、勤 快、待人接物又有礼貌。我三伯公也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最难去掉的赌博恶习, 随着伢子的归正,无形中成了一种压力,觉得再这样下去的话,会对不住自己的 伢子。于是他远离赌场,弄来一些中草药,开了一个行医兼卖药的店子,生意不 是很好,但总算安定下来,有一份稳固的职业。生活也变得节俭,有意识地赚钱, 遇有合适的,娶一个儿媳,抱孙子,延续香火,不负先人。日子平平淡淡,但却 实实在在,无有半点风险,于是,也就远离了麻烦,渐渐地与一群三教九流的朋 党,没有了瓜葛。   一天,我六叔忽然向父亲提出,他要去当兵!我三伯公闻言大惊,摸了摸伢 子的额头,不发烧呀,怎么就讲胡话呢!我六叔激动地说,我要像大哥一样,当 一个大官回来!我三伯公断然拒绝,这是绝对不准许的,目前,日本鬼子在中国 四处杀人放火,到处都在打仗,枪子不长眼睛,我家就你一根独苗,再说,你能 跟大哥比,你哪一点比得上他!   我六叔铁了心要走,他说你除非把我关在屋子里,关也关不住,我扒开墙洞 也要走!我三伯公叹了一口气,说伢子呀,爹老了,你忍心抛下我孤孤单单一个 人留在家里?我六叔说我留在家里你就长生不老?   父子俩的对话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我三伯公改口,说那好吧,让我问问你大 哥,把你交给他,怎么样?这一回我六叔答应得十分痛快,须知他那么坚决地要 当兵就是受了我父亲的影响。我父亲很快就回信了,他对我六叔的行为表示赞同, 说像六伢子那样性格的人,保不准在军队里还能搞出点名堂来,时势造英雄嘛。   我三伯公再也找不出阻拦的理由。   我六叔就更加坚定了当兵的信心。   我三伯公也改变主意了,少文当兵有出息,说不定少章也有,这大概是命中 注定?他不信菩萨,对命却有点半信半疑。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木架床吱吱嘎嘎地响了一夜。天亮了,他镀步来到另一室的床前,六伢子没有醒, 两眼闭得不是很紧,脸上泛着笑,腮上显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嘴唇上一圈稀疏 的胡茬。他不由得弯下腰,脸再靠近些,仔细地欣赏。这是他的血脉,他看不够! 可一想到这熟悉的模样即将离他而去,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出现在面前时, 鼻子就有点发酸,喉头就有点哽咽,两行浑浊的泪水,越过高耸的颧骨往下流, 流到腮边,然后就像一串断线的珠子撒落,我六叔下意识地吮了吮,苦涩中带点 咸。   我六叔终于答应了父亲的一个条件,即结婚,婚后仍逗留一个月再走。我三 伯公用心良苦,新屋湾的人都看得出。可是,娶儿媳,不比到四方冲街上买一件 什么东西,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谁家的妹子肯嫁来呀!还有,他们父子 俩在地方的名声都不好,这对娶儿媳,又增添了几分难度。   世间还真有巧合的事。我三伯公又想起了我父亲的媒人梅老姑父,于是,我 梅老姑父就登门说媒了,看来,他这位木匠师傅做媒的兴趣还不小。他说他家附 近有一个16岁的妹子卖身葬母。要价也不高,妹子出身贫穷,从小养成了吃苦耐 劳的习惯,品貌也拿得出手,只是皮肤黑,这是晒多了太阳的缘故,他还没介绍 完,我三伯公就连声叫好。我梅老姑父瞥了旁边的我六叔一眼,说六伢子你呢? 我六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两位长辈的谈话内容他没有听进耳朵。   梅老姑父有些不悦,他说我往返跑一百多里为你侄儿操心,你倒好,要紧不 要紧的样子!我三伯公先骂了我六叔一句不懂事的畜生,然后对我梅老姑父陪着 笑脸。   目标有了,问题算是解决了一半,接下来就是筹钱了。我三伯公几次暗示媒 人,看在亲戚的面子上,好事做到底。我梅老姑父一味地打马虎眼装糊涂。我三 伯公逼急了,最后摊牌。摊牌也没有用,我梅老姑父思想上已有准备,他双手一 摊,作后悔状,说三哥呀,不是不肯,可惜这事迟了一点,我买了几斗田,昨天 才兑的帐,实在拿不出一分钱来了!他见我三伯公追逼,便起身告辞,急急忙忙 走,急急忙忙说,这事要急性呀三哥,我在屋里等你的回音啰!   我三伯公指着我梅老姑父的背影骂一句:吝啬鬼!   但是,骂归骂,即使骂一千句,一万句,还是骂不来钱的,他又想到了大哥、 二哥,他们都拿得出钱的,可是,兄弟四人中,也只有两位哥哥了,去试试,不 行,他不想听两个守财奴的训斥,如果训斥之后掏银子也就罢了。可惜,以前的 一班朋友没有了来往,不然,请大家帮撑帮撑,出出主意。他还想到了一些药 材……谁会要,即使有人要,也变不出几个钱来。还是决心走一趟我梅老姑父家, 他知道我梅老姑在家执掌财权,娘家人遇到了有无子嗣香火能否延续的大问题, 不至于坐视不管吧?同胞兄妹之间,免去了那番客套,开门见山就谈借钱,我梅 老姑的口气与她丈夫如出一辙,我三伯公急了,如果娘家过不了这个坎,你心何 忍,我梅老姑的话真绝情,我有什么法子,我现在是王家人,只能讲王家的话啊, 我三伯公碰了一鼻子灰无功而返。思来想去,他决定到四方冲走一遭,去找王仁 山碰碰运气,记得以前与这位钱庄老板打过交道,现在大伢子的官又升了,我这 个当伯父的能不能沾一点光呢?去试试。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了!   于是,我三伯公顾不及长途跋涉的劳顿,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四方冲仁山钱庄 去。王老板外出,钱庄职员说借钱是要有抵押的,你拿什么抵?他还不死心,问 王老板什么时候回来?职员的答复很干脆,他在家也没有用,如果借贷不依规矩, 借出的钱收不回,钱庄还能开下去?   碰了一个很硬的钉子,我三伯公很响地吞了一口唾沫,无精打采地在四方冲 街上漫无目的地移动脚步。突然,不远处围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受好奇心驱使,他站住了。原来是一对姓夏的父子,被家里赶了出来,父亲年约 50岁左右,看模样就是做工夫的好把式。20年前,他在一年轻寡妇家做长工,寡 妇见他能干,性格也好,关心体贴,善解人意,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便越了轨, 主仆二人睡到了一张床上。次年,生下一个儿子,这寡妇原来有4个儿子,便取 名满伢子,稍大一点,别人客气地呼之为夏满爷,开始,一家7口,也还和睦, 随着伢子们的长大成人,贵贱便成了这个家庭产生矛盾的焦点,夏满爷秉性老实 厚道,经常受同母异父哥哥们的欺侮,母亲无奈,给了父子俩一笔钱,给打发出 门了。夏家父子的遭遇,令许多人抱不平,做牛做马几十年,把一家子养大了, 就把人家一脚踢出去了,太没有良心了。夏家父子为了谋生,想离开四方冲这伤 心地,远走高飞,他处谋生。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越轨所得到的报应,他们受了 天大的委屈,但他们自认还有的是力气,又是做长工的老把式,就不信找不到吃 饭的地方,天不绝无论之人呀!他们在街上,是打听哪里有一两间旧房子买,先 寻得一个栖身之所再说。   买房子?我三伯公心里一沉,陡然冒出了一个主意,他心里迅疾盘算了一下, 立即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去,挤到夏家父子面前。仔细打量,从外貌可以看得出, 是诚实善良厚道的人,皮肤黝黑,手上的硬茧证明着这是一个作田的好把式。   一个急于找到住处,一个急于筹钱娶儿媳,一拍即合。这是一宗被新屋湾人 传为美谈议论了若干年的交易,交易的双方都不曾进过学堂门,却颇有君子之风, 相互谦让。两间瓦屋,要价仅20石谷,约80元,我三伯公是这样打的算盘,付65 元给媒人去办事,人家说是60元就够,多给5元吧,人家带大一个妹子不容易, 大方一些,九泉之下也是一个安慰。剩下的15元自家屋里搞一桌饭,把二位哥哥、 嫂子及弟弟、弟嫂喊拢来。夏家父亲则认为,这么好的瓦房,100元都值,讨价 还价,最后以85元成交立契约的。其实,夏家父亲的大方,还有另一层意思,既 然买了房,就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了,想以一个仁义大方的形象出现在新屋湾, 尤其对待近邻,俗话说,邻居打得好,如同捡个宝。好的开端,为今后的和睦相 处打下了基础。   我六叔的婚礼在新屋湾老老少少的心目中简直不可思议,谓之荒唐,世间哪 有这样的婚事?喜期那一天,新娘居然自己提着一个手巾包,内装几件换洗衣服 由我梅老姑陪着走几十里路到婆家,按惯例,无论家里多穷,新娘子坐花轿是少 不得的。我三伯公何尝不清楚?可一旦用花轿,其他方方面面的礼数跟着多了起 来,这些开销从哪里来?他对乡邻的指责自有理由,他说老班子讲的,不要看十 八岁姑娘上轿,只要看八十岁婆婆朝庙!他还理直气壮呢。   我六叔也不在乎乡邻的议论,他急着动身,他的心早飞到了军营,只想着当 兵的快乐,虽然过去几年了,但我父亲衣锦还乡的情景时时在他脑海里出现。对 新婚妻子他视而不见,黑也罢,瘦也罢,家里多出来的这个人,本应该是关系最 密切的人,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既不足喜,亦无所悲。他的心飞了,留在家里 的,与新婚妻子同床共寝的,只是一个躯壳。   本来,按乡下习俗,婚后第三天,新婚夫妇是要到娘家拜访,谓之回门,是 一桩很隆重且规矩极多的礼仪,由于我六婶娘家没有什么人了,这回门之举自然 也就免了。于是,在本该回门的那天一早,我六叔就直嚷嚷要走。我六婶新来乍 到,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十分陌生。她秉性懦弱,沉默寡言,嫁前从没 到过新屋湾,只是听王木匠讲他那位内侄少章如何的聪明,仅父子俩住一大栋瓦 屋!是瓦屋呀!光凭这一项,她就心向往之了!在她的记忆里,祖祖辈辈都住茅 屋,现在,一下子成了大瓦屋家里的一员,又没有要分家的兄弟,这样好的条件 打灯笼都难找哩!进入这个人丁稀少的家庭,公公的热情使她奔好日子的信念更 加强烈,而夫君的冰冰冷冷若即若离又使她感受到人世间的凄凉。新婚之夜,她 侧身而卧,耳朵仔细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终于听到关房门的一声响,脚步向床 边移来,她的心跳加快,感觉到夫君在掀被子了。突然,被子又不动了,渐渐地 就有了男人轻微的鼾声,一种失落感,攫住了新娘的心。她睁开两眼,呆呆地看 着桌台上一对流泪的红烛。残烛将尽,她拭了一把泪水,从床上爬起来,端起一 支残烛,来到床头,烛光里,夫君双眼微闭,嘴微张,脸上泛着笑容。这笑容, 驱走了新娘心头的失落,默默地说着无声的话语,安慰自己。第二夜,已没有了 相伴流泪到天亮的红烛,而夫君的表现一如昨晚。直到第三天,我六叔要走,我 六婶才明白自己一连两个晚上的作自多情。   我三伯公很生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房子都卖了,还不是为了续香火, 现在儿媳刚进门两天,你就走,我岂不白费劲了。他斥责我六叔,说讲好了,讨 婆娘后还要在家里搞一个月,现在不准走。我六叔大声嚷嚷,不不,我等不及了, 我不搞了,要搞你自己搞,我三伯公一听大怒,冲上去就一个耳光,在我六叔脸 上留下五个手指的痕迹,指着眉头说混账!死畜生!吓得新娘一阵哆嗦。   我六叔不怕打,坚持要走。我三伯公急得抓耳挠腮,这畜生何解不怕打呢? 想起这个伢子的来之不易,不忍心让他再受皮肉之苦,只好改口,说我不霸蛮留, 你最远的地方只到过四方冲,冒冒失失一个人只怕方向都会搞不清……让你满叔 家给你大哥写封信,看你大哥怎么答复。这回,我六叔很爽快地答应。我二姑的 信发出去才三四天,他就来打听有无回信了。时间,在他的等待中过去,在这期 间,我六婶将家里的活儿,事无巨细,料理得有条不紊。对公公问暖嘘寒,无微 不至,极尽晚辈供奉的义务。长期以来过惯了单身生活的我三伯公整天笑眯眯的, 连邻居夏家父亲都称赞说祖上有福,娶了一房好儿媳,然而,老婆的温存体贴, 捂不热我六叔的心,他的灵魂已经出窃了!诚然,在等军营来信的煎熬中,两个 年轻的血肉之躯,偶尔也有交融在一起的时候。   我父亲的回信在我六叔望穿秋水的企盼中送达新屋湾,我父亲在信中要我六 叔去醴陵白若桥唐大风家,唐大风是刘建绪的姨表兄弟,现在刘建绪所部充当侍 卫队副官长,母亲六十大寿请假回家。他之母就是刘建绪的姨妈。我父亲在信中 说他已和唐副官长打好了交涉,只要持次信函去找他就是,随他一起走。信的末 尾,还有几句话是专门对我三伯公讲的,三伯,你只管放心,我们的总司令和蔼 可亲,待兵如子,他对我们这些老乡更是格外地关照,加上和我这个兄长在一起, 只管放心好了!时势造英雄,记得上一次我在信中就讲过这话,你老含辛茹苦, 抚孤成立,晚年定享荣华富贵!我二姑念这几句信时,极富感情,只感动得我三 伯公笑容可掬,泪流满面。   真正别离的时候到了,人毕竟不是无情的草木,和亲人诀别的滋味充溢心头, 晚上,这对结婚月余的夫妇终于有了名符其实的灵肉交融。我六婶的举止一如既 往,做着该做的一切,只是我六叔的情感像沉寂的火山突然爆发。他特别地亢奋, 动作特别地激烈,我六婶始终是被当地接受,暗夜中,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月光泻 满了卧室。卧室里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唯有我六婶的脸颊上,闪烁着泪 光。我六叔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明知故问,你哭了?我六婶急忙将脸歪向一边, 矢口否认,没有啊。我六叔就说你不要哭,爹会照料你的,比你在娘家没一个亲 人好得多!我六婶就说我晓得,竟哭出了声。我六叔很耐心,说我出远门是为了 当官,当了官你也跟着享福。我六婶哽咽着说你不走我就享福。我六叔说你不懂, 我当了官你就是诰命夫人!我六婶更糊涂了,说什么叫诰命夫人?我六叔热烈地 说,诰命夫人就是就是……你看过戏吗?薛仁贵征东?我六婶不想让夫君太失望, 便说诰命夫人是哪几个字你写出来看看,你不是读过书么?其实写出来她也不认 得。是的,我六叔读了好几年书,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斜斜。   送别的除了我三伯公与我六婶外,还有紧邻夏氏父子。夏家父亲重复说过的 话,少章,你只管放心去,有困难我会帮忙的。我六叔就重复着点头;夏满爷也 说六爷放心,你家有事我会帮忙的。我六叔打算点头了,但立刻打住,目光盯在 我六婶脸上,泛起了古怪的笑,我六婶就低下头。夏氏父子送了一丈开外,止住 了脚步,我三伯公和我六婶,一直送到官道上才打住。   由新屋湾到白若桥不是很远,经四方冲,官桥,就是醴陵地界,全程约80余 里,动身早,到白若桥赶晚饭。白若桥是一个居然二三十户人家的乡间小集镇, 连镇上都有茅草房,瓦屋稀稀落落看不到几家,店铺里陈列的商品蒙一层灰尘, 店倌无精打采,街上没有几个行人。我六叔经人指点,来到了一处房屋门前,顶 上盖着青瓦,土坯墙粉刷了一层石灰粉。在白若桥,恐怕要算为数不多的好的房 子了。家具都涂了一层油漆,虽然陈旧,却也光采照人。我六叔突然变得拘谨,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入这样富裕的人家,请坐时也只敢让半个屁股沾着凳子,热 气腾腾的清茶也不敢一口气喝完。唐大风家的房子虽大,却显得空空荡荡,冷冷 清清,原来唐家仅母子俩相依为命。唐大风的父亲满腹经纶,累试不第,读了大 半辈子书还是一介童生。后投奔蔡锷所部,喋血沙场,毙命前老婆唐王氏身怀六 甲,留下遗言,若产男孩,取命大风,出处为《大风歌》;如果生的是女孩呢? 不见回答,伸手一摸,已没有了鼻息。也就是说,唐大风打从一出生就没见过父 亲。他的性格与乃父大不相同,不愿读书,无论母亲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均无 济于事,秉性好动,经常与人打架斗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回家。唐王氏绝望了, 跪在卧室里自设的夫君灵位前痛哭,说对不起他,儿子没教好。这一招,对大风 还有些效果,他就会跪在娘的面前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和人打架,让娘怄气了。唐 王氏转悲为喜,将伢子拉起来,揽在怀中,慰勉有嘉。可是,不出三天,老毛病 又犯了。大风16岁那年,其母打算替他娶一房媳妇。心想,有老婆在身边,也许 伢子的野性会收敛一些。谁知大风一听就蹦了起来,坚决反对。   不过,像大风那样性格的伢子,不可能长期厮守在母亲身边的,他提出要去 当兵吃粮。母亲一听吓坏了,吃粮的有几个正经人?正经人家的伢子会去当兵么! 对于这位母亲来说,对当兵的理解,不仅仅是名声不好,而且恐惧,亡夫当兵, 一把骨头都抛在外乡,收不回来,她能让看得比命还重的伢子再走同一条路,不, 决不。   可惜,唐王氏失败了,伢子还是吃粮去了。如果说要怪的话,只能怪姨侄恢 先。刘建绪时任国民党28军军长,在茶陵驻扎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到白若桥看望 姨妈,居然看中了大风,说这伢子说不定还真能混出个模样来,姨妈,让大风跟 我去,你还有不放心的吗?大风欢天喜地,对他妈说,快把你的霉豆腐拿出来, 表哥——啊军长——不是最喜欢吃你做的霉豆腐吗?刘建绪闻言,也来兴趣了, 笑道,姨妈,你不会舍不得吧?唐王氏点了点头,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在这 样的形势下,实在找不出拒绝伢子吃粮的理由,有这样的关系,说不定伢子还真 能混出个模样来呢!   唐大风就是这样进入兵营的,而且一直待在刘建绪的身边。后来事实证明, 唐大风虽然是一介鲁莽武夫,却不缺乏孝心,只要领了薪水,立刻寄回给母亲。 唐王氏呢,每次去邮局领钱,回家时一路上总是炫耀,逢人就讲,我那当兵的伢 子又寄钱回了,可从不舍得花,就用油纸包好,装进一只砂罐。大风怕母亲一人 在家孤单,给她雇了一个佣女,可使用了不到两个月,就辞了,她担心自己藏钱 的秘密外人发现。她几乎不与别人交往,早早地关门闭户,独自坐在夫君的灵位 前,和夫君说一会儿话,然后就靠在床沿,闭上眼睛,想伢子的事。晚上做了好 梦,醒来还眯着眼睛回味,只想继续做下去;做了噩梦,惊叫一声醒来,浑身冷 汗淋淋,匍匐在夫君灵位前,请求保佑儿子平安。   由于不与他人交往,因而,即使恭逢大寿,客人并不多。唐氏母子的热情, 使我六叔的拘束渐渐消失。唐大风不时夸几句我父亲如何得到上司的器重,前途 无量,云云。渐渐地,我六叔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很好奇,什么都问,唐大风不 厌其烦,有问必答。言及他们那位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十集团军总司令的姨父刘建 绪,唐大风的自豪之感,自不待言,他说总司令的性格与众不同,你去了就知道。 总司令虽然可亲可敬,但治军极严,如果触犯了军纪,亲友亦难免惩处。讲起有 出息的姨侄,唐王氏如数家珍,讲到动情处,眼睛都湿润了。老人家还勉励我六 叔,说跟着我姨侄干吧,保证会有出息。在给儿子打点行装时,老人家将四只装 满霉豆腐的瓶子放进去。她笑道,给恢先吧,他就爱吃我这个姨妈制作的霉豆腐, 莫看他贵为总司令,当了那么大的官,想要吃我这家传特产恐怕难呢!唐子风说 妈你放心吧,我交给他就是呗!   唐大风到总部销差复命,我六叔同往。这是我六叔第一次与刘建绪见面,总 司令一点也不像大官,和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般。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姨妈 她老人家还健旺吧?唐大风递上霉豆腐,他脸上泛起的也是普通百姓的好吃相, 当面打开瓶盖,居然用手指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吃罢还在回味,啧啧连声不错, 不错,嗯,是我姨妈的手艺!好久好久没有吃过了!将来不打仗了,我要把姨妈 接到家里来,专门给我制作霉豆腐,那样我就天天有得吃了!   唐大风趁总司令高兴的时候,将我六叔介绍给他。听说是刘少文的兄弟,刘 建绪走近我六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问了些简直是鸡毛蒜皮之类的琐事, 便说好,大风,就在你的属下,先当几个月兵,历练历练,看长进如何再派其他 的差!表现越好,派的差也越好,听清了么?   我父亲进入军营的第四年,他的肩章,在一朵花的基础上增加了两朵,相当 于地方上的县太爷。已经基本上实现了我祖母当年的计划,官是当上了,但全家 都会享福的目标却落了空。一是薪俸不高,地方的县长月薪二十元,军队略高, 三十元,除去个人必需开支,每月能寄回家的也只有二十一、二元。如果都用于 买粮食,按1.2元一担谷的行情,还是可以买几担。但除了粮,其他的花销有些 是省不得的,特别是盐贵,一担谷难买四两。二是四年间家里的人丁翻了一倍: 我母亲、我二婶、我姐姐运清,我二婶生下了我运良哥,我姐姐两岁的时候我满 叔也来这个家庭凑热闹。家里算得上第一流的劳动力都只有我二叔一人,好汉难 养三张嘴,他虽然能干,吃得苦,在新屋湾是公认的好把式,也只是作田的把式 而已,可惜没有三头六臂。我大姑、二姑能干许多活了,但毕竟是女儿身。   随着战火的蔓延,谣言四起,新屋湾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一个个人心惶惶, 物价也一涨再涨,我父亲寄回来的那一点点钱,几成杯水车薪。王仁山老板失去 了放长线钓大鱼巴结官员的耐心。他登门讨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一次、两次、 三次……不好对付,讨债无着逼使他讲了许多难听的话。   一连三天早晨,天刚亮,大樟树下准时出现了我祖父那熟悉的身影,他将二 胡改成了京胡,全身心地投入,一边拉,一边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 街前,未曾开口心好惨,过路君子听我言,这是他最忧伤或遇事举棋不定的时候 唱的曲调,这也是他向家人释放的一个讯号,他要干一件大事了!阖家对他的悠 闲自得颇为不满,但鉴于他是父亲,这不满只能放在心里。大大小小还是都按我 祖母安排干着各自的活儿。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突然又听不见那悠扬的琴声伴奏下凄凉的唱腔了,我 祖父双手将京胡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在樟树粗大的树杆上,那把伴随他多年视如 命根子的二胡散了一地,唬得我祖母大喊一声你这是干什么?   果然,当阖家围坐在饭桌旁吃早饭的时候,我祖父以从未有过的口吻宣布了 一项打算。将现有的佃田退掉大批,他率领我二叔我大姑三人去沅江,到湖区佃 田耕作。这想法,去年就有了,一直藏在心头。他说湖区的田一码平川,不像我 们这里,冲头墈垴,巴掌大的蓑衣坵,斗笠坵。田里的泥黑得发亮,种田不用下 肥……我祖父介绍这些情况时,尽显其唱戏角儿的本领,即使从未到过湖区,却 讲得绘声绘色,他的一番表达吊起了我二叔、大姑、二姑们的味口,一个个忘记 了动筷子扒饭,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的父亲。我祖父顿时豪情万丈,讲到动情处, 折子戏的唱段情不自禁地流出。我二叔提出了质疑,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对种田 而言,却是经验丰富,作田肥当家,哪有作田不要肥的呢?不下肥产量还比新屋 湾的高出一倍,世间真有这样的事。便有了去看个究竟的愿望。我大姑一听说那 么大坵的田,插秧该是什么滋味,就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   我祖父不开腔了,仔细观察家人的反应。反应最热烈的是我二叔、我大姑、 我祖父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我祖父对家 政的安排没有遇到一点阻力,长期以来,他这位家长只是挂名,实权都攥在我祖 母手里。谈笑中轻而易举地把权给夺了!   年前,我家退佃,收回大批,一共31块钱,新屋湾很多人摇头,认为荒唐, 这么多人的一个大家庭,不作田了,吃什么?靠少文从部队寄回的那几个钱?还 欠了一屁股的债呢?我祖父能说会道的才能发挥到了极致,他说刘建绪刘总司令 在老家购置了一处田庄,听少文讲他弟弟是一个作田的好把戏,再加上少文的推 荐,决定雇少武去管理,可少武年少没有经验,我和他同住。——少文现在深受 总司令的器重,不会让我们吃亏的!我祖父凭空杜撰的这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其实 并非天衣无缝,却骗得饱经世故阅历丰富的仁山钱庄老板深信不疑。不过,钱庄 老板毕竟日日夜夜与钱打交通的,退佃没有问题,而一旦要退大批时,犹豫了半 天舍不得取钱。说这31元钱就还债算了吧,这么多年了,你们只借不还,都像你 这样,我的钱庄要关门了!我祖父涎着笑脸,谁叫你名讳好呢,仁山仁山,仁义 像山一样,你对我们家是恩重如山,每次给少文写信,都不忘讲你王老板的仁文 道德,少文还把信给总司令看了,总司令夸奖你是开明士绅,爱国豪绅,为抗日 将士家属解决困难,将来是要受嘉奖的,我祖父偏造得顺顺溜溜,滴水不漏,把 于仁山这位土财主骗得红光满面,兴奋地说恢公真这么说过?   于是31块白花的银元便递到了我祖父的手里,不过,光靠这一点点钱作资本, 去湖区佃田,不用说我二叔,就连往日几乎不过问农事的我祖父都知道确实是少 了些。诸如大批、种子、租房、工具,牛工以及从备耕到收割长达半年的生活开 支。我父亲是按月寄钱回了,可家里一摊子还要花销呀!算来算去,家里唯一值 钱的,就是有那头大黄牯了。我祖父知道如果自己提出卖掉大黄牯,家里人特别 是我二叔一定会强烈反对。于是,他在提出卖牛之前先作了一番铺垫,大黄牯确 实为我家出了不少力,但已经老了走不动也是事实,况且,家里既然退佃,养牛 又有什么用处,我们三个走了,家里剩下老的老小的还要伺候一条牛太辛苦。他 还没说完,我二叔的脸阴就沉得可怕,他没有说反对的话,只是一声不吭地起身 走进牛栏房边,将春耕时才喂的棉枯茶油等精料,拌在铡碎的干稻草里,双手端 着大斗盘,钻进牛栏,送到牛的嘴边,动情地对大黄牯说吃吧,吃吧,吃饱些。 大黄牯通人性,朝他叫了两声,便将头伸进斗盘,吐出长长的舌头,从容不迫地 吃了起来。我二叔整个身躯紧贴着牛的腹部,牛的体温和人的体温交融,共同抵 御没有钉严的窗户缝隙中透过的冷风。大黄牯浑身就像一匹淡黄色的缎子,没有 一根杂毛,我二叔的手在这匹缎子上轻轻地抚摸。   大黄牯正起劲地吃着精饲料的时候,我祖父推门而入,大黄牯的头就从斗盘 上昂起来,不再吃了,两只像黑灯笼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我祖父攥在手里的牛绹。 我二叔生气了,冲我祖父说你就不能让牛吃饱再来!我祖父笑着看了看牛,朝我 二叔点了点头,他真的出去了,他理解我二叔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祖父出去后,我二叔喉头哽咽地对大黄牯说,吃吧,吃吧,多吃些,吃饱 些,大黄牯不时停止咀嚼抬起头来看着我二叔,表示它听懂了,长长的舌头在斗 盘内不停地搅动,像扫帚一样逐渐舔光了盘里所有的饲料。我二叔拍了拍它滚圆 的肚子,将牛绳的一端拴在鼻子上,另一端交给候在门外的我祖父。可是,无论 我祖父使多大的力,它都不肯出牛栏,还得我二叔出面劝慰,听话啊,送你到一 户好人家去,我家实在没得办法了才打发你走的啊!牛这才乖乖地上路了,它走 得磨磨蹭蹭,慢慢吞吞,不时回头,瞪大眼睛望着我二叔,我二叔忍不住流泪了。   正月初五,新年伊始,在一挂出行的鞭炮炸响声中,我们家的成员就根据我 祖父的安排行动起来了。我娘我二婶带着各自的伢子,回娘家拜年,这一走,至 少要住到七月收割水稻之后再定夺。我祖父则率二叔大姑背着简单的行李往洞庭 湖区出发。我祖母我二姑领着刚学会走路的我满叔留守家中。他这样安排出于一 种考虑,除了干家务活外,更主要的是我二姑还负着与我父亲书信往返的责任。   我祖父一行三人,步行到长沙,搭晚班客轮,在湘江上熬了一个通宵,其时 正是枯水季节,许多地方要改道而行。我二叔我大姑都是第一次接触洞庭湖这么 波涛翻滚浩浩荡荡的壮阔场景,既兴奋,又惶惑,还从心底透出些许的不安。船 到码头,他们立刻被眼前一望无垠的田野惊呆了,一马平川,比想象中的还要辽 阔!我二叔不顾旅途的疲劳,蹲下去,伸出手指插进湿润的田泥抓了一把,果然 是肥沃的黑土,他啧啧赞叹,有这样的底子作田,还要施什么肥!在新尾湾作田, 最恼火的事就是乏肥,那里属丘陵地区,砂质红土,水不缺,缺的就是肥料,产 量的多少取决于施肥的多少。新屋湾人作田,使用的肥料就是人粪尿,猪牛粪, 此外就是铲火土,将野外荒坡上的杂草用锋利的板锄连根带一层薄薄的土铲下, 晒干火化,用竹筛筛除未燃尽的草木,石头,余下的就是肥料了,此外,早晚, 农闲,则挎一只斗箕到路旁屋角拾遗落在那里的牛粪,狗屎,总之,作田人满脑 子都是肥料。这湖区真是好地方呀,不但面积宽,还不必为肥料的事发愁。   高兴过后,我二叔又有了新的怀疑,这么好作的田,为何田租比新屋湾还低 些。我祖父说,当然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说,到这里作田好比你三伯押宝 一样,有些冒险。我二叔大惑不解,作田是一犁一把,插下去,再一蔸一蔸割起 来,有什么险要冒的呢?而且还和三伯上赌场那么可怕!我二叔最讨厌赌博,最 看不起的人就是赌徒。我祖父解释说,怕洪水,你现在看到的是旱季,湖里水枯, 一到春夏,发了洪水,你作的田眼睁睁被淹了,长势喜人的禾田转瞬间一片洪水 滔滔,浸个一天两天还不要紧,如果七天八天不退水,这禾就没了。我过去在柳 叶班时就听到过民谣:湖区米粮州,十年九不收;收一秋,吃九州。意思就是说, 十年之中,只要收获一年,产的粮够九州县的人吃!产量高是肯定的,就是难得 有收获的年岁。   年轻的作田老把式眉头紧皱,后悔不该轻信父亲到这里来,新屋湾作田辛苦, 产量不高,但靠得住。有哪一个作田的愿用汗水去冒险?他应该了解自己的父亲, 他都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他所干的一切,又有几桩是不招人非议的荒唐事!现在, 木已成舟,埋怨、后悔、都无济于事。唯有安下心来,安营扎寨,租佃一处地势 稍高即不那么怕涝的田,备耕,耕作,伏祈老天爷开恩,今年不发洪水,得以有 一个好的收成。   我祖父的一行的落脚处叫草尾街,是洞庭湖鹿湖边的一处围堰,100多户人 家,朱姓居绝对的优势,陈氏次之,宗族观念极强,一家有事,众人不请自来, 有喜同贺,有难共了。两姓之间,因纠纷械斗,流血事件,时有发生。   草尾街围堰数百石田大部分为少数几户人家所有。大多数人家都是靠捕捞鱼 虾为生。还有不多的几户,自己耕作。草尾街的佃农几乎都是外州县人。本地人 没有佃田的习惯。因为他们除了耕作,还有渔业,苎麻,捕狗,都可以养家糊口。 湖区野狗遍地皆是,出没于芦苇丛中,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相比之下,种田 有洪水为害,是最靠不住的。佃田,十月牛耕马定。我祖父他们来得实在是迟了 些,因而,他们接连找了几户人家一无收获。不过,他们还算走运,被一户朱姓 的人家叫住。这是一个三口之家,户主在腊月一次朱陈两姓的械斗中死亡。剩下 孤儿寡母。儿子名谷雨,是独生子,但却没有惯出坏毛病,作田,捕鱼,种植苎 麻都是一把好手。家境也不错,在草尾街为数不多的红砖青瓦房子中,他家的房 屋既宽敞又漂亮,打从16岁起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谷雨是家里的独子,在婚姻 上便格外地慎重,请算命先生合生辰八字,是必不可少的第一道环节。如果男女 八字合得来,再论门第,品貌。既然有这样苛刻的条件,入选者实在寥寥。谷雨 他爹终于未能见到儿媳就撒手人寰,婚配之责,便落到了朱母一人肩上。夫君的 突然离去,对一个女人精神上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一夜之间,朱母苍老了许多。 但是,理智提醒她一定要振作,不可心灰意懒,伢子尚未成家呢!她家的田,一 直是自个儿耕作,现在夫君不在了,便打算佃一部分出去。她不忍心让伢子太劳 累。家中既生变故,须再作安排,只是年都过了,如今到哪里去找外地人来佃田 呢?谷雨见娘着急,便一再安慰,说不要愁,我保证作得下来,娘!   就在朱母焦急的时候,我祖父一行三人经指点找上门来。交谈中,朱母得知 眼前这个皮肤黑而且粗糙,矮矮胖胖的妹子不但跟着父兄来作田还是样样农活都 拿得起的好把式时,不由得在我大姑身上仔细打量了一遍。坐在台阶上修补鱼网 的谷雨也停止了手中劳作,抬头注视着她,暗暗称奇。女人作田,且被称之为好 把式,对他们湖区人来说,闻所未闻!在他们的观念中,纺纱织布干家务才是女 子的本份。   很快成交,朱母吆喝伢子上街买菜,自己进厨房烧水,谷雨放下网签立刻走 了,我大姑自告奋勇进厨房帮忙,她的手灵巧,切菜时的娴熟刀法,把朱母乐得 合不拢嘴。谷雨提着一块猪肉一瓶老白干不进屋远远地欣赏。母子俩目光交流后 得出一个共同的信息:这妹子真能干!   饭毕,朱母为我祖父他们三人安排住所了,按惯例,应该是另觅废弃的空房 子稍为整理一下栖身,毕竟是临时住宅。朱母却特别的大方,她说自己家里房子 宽,就住在里面好了,安排两间卧室,一间给父子俩,另一间给矮矮胖胖的黑姑 娘。一切安排就绪,我大姑便在搭起的棚子内生火做饭了。我二叔打从家里出发 时到现在,一直阴沉着脸,这时,见安排得熨熨贴贴,再加上母子俩的真诚热情,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上感到轻松了许多,脸上有了笑容。   晚上,厅屋里饭桌上放一盏豆油灯,朱母在昏暗的灯光下纳鞋底,谷雨邀我 祖父我二叔到荒滩上打野鸭去了。野鸭又是这里的一大特色,白天在平静的水域 成群结队地浮游嬉戏,警惕性很高,人是无法走近的,受惊,便呼一声连吓带窜 地飞远了。晚上宿于芦苇中,一听见响动就飞了起来,这是狩猎的最好机会,打 野鸭无法瞄准目标,而是凭感觉开枪。谷雨的叙述,引起了父子俩浓厚的兴趣。 三个男人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两个女人了,一会儿,我大姑在屋子里坐立不安 的神情引起了朱母的注意。问她干什么,我大姑涨红着脸摇了摇头。又过了一会 儿,她实在是憋不住了,问你们家茅厕在哪里?朱母停止了纳鞋底的动作,望着 我大姑,茅厕是什么东西?她听不懂。我大姑急得腰都伸不直了,说就是拉屎的 屋子呀!朱母这下总算听明白了。她感到很奇怪,说屎拉在屋子里,那屋子里还 能待呀?我大姑急得轻轻地跺脚了。朱母这才放下手中的活儿,说姑娘你跟我来 吧。   我大姑紧随朱母走出屋子约两丈开外,这里是一条小港的岸边,长着一丛丛 芦苇,从湖面上吹过来阵阵凉风,夹杂着浓浓的泥沙及鱼腥气味,吸一口,心头 突然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这时,朱母已经扒下裤子裸露着屁股蹲在地上,冲我 大姑说,姑娘你怎么还站着呀?此时,我大姑已内急万分,顾上及害臊,只好和 朱母一样扒光裤子蹲下,一阵排泄的痛快及排泄后的轻松,使她终于松一口气, 紧张的心情舒畅了许多,空气中的鱼腥味也不觉得那么难闻了。随着排便的结束, 接下来又出现了野外拉屎的最后一道程序,用什么揩屁股?突然就听见朱母一声 拖长的“啾……啾……啾……”的声音,不远处窜来一条野狗,连啃带舔吃干净 地上的粪便。我大姑以这样独特的方式拉屎,思想上高度紧张,心都蹦到了嗓子 眼里,在新屋湾她就胆小怕狗。蹲着的两个女人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朱母不断的 告诫我大姑,不要怕,别动,别动,狗不会咬你的。尽管身旁有榜样,壮着胆给 她。我大姑拼命克制自己的身子尤其是屁股别晃动,她不敢想象野狗那尖利的牙 咬进屁股会痛到什么程度,流多少血。心怦怦地狂跳,神经传递着狗舌头舔时的 异样感觉。   经过了一阵煎熬,我大姑终于和朱母一同站起来系裤子了,那条饱餐一顿的 狗摇着尾巴在朱母面前缠绵,以示亲热。朱母飞起一脚 ,狠狠地踹到狗的头上, 狗狂吠一声窜进芦苇。我大姑惊魂未定,望着狗消失的方向,这条狗你们家养的? 朱母笑了起来,反问道,狗还有人养呀?我们这里的野狗多的是!见我大姑听得 那么认真,朱母还讲了一些有关狗的故事,湖区的野狗虽然很多,但狗也不至于 泛滥成灾的,经常有外地人来这里捕活狗运走。当地也有人以捕狗为业,卖给人 外地,于是,市场上就有了狗的交易。捕狗的方法很多,用笼子捕,在芦苇丛中 装夹子,粪便中施麻醉药。四方冲每年的八月会上,那一笼笼的狗原来就是这样 弄去的。   朱母进屋后,将豆油打的灯蕊拨长,屋子里的灯光亮了许多,她顺手拿起鞋 底,示意我大姑陪坐在旁边。她的针线活在草屋街是很出众的,她有意将自己的 手艺亮在外州县妹子面前,是希望得到几句赞扬奉承的话。见我大姑一副神不守 舍的模样,以为是想家了,便将鞋底递到她的面前,看看这妹子纳鞋底的手艺如 何。一般来说,从妹子做针线活的技艺看出其母的能干程度。开始,我大姑佯装 没有看见,打了一个哈欠,表示瞌睡来了想睡的意思。朱母硬是将鞋底塞到她手 里。我大姑没有办法了,只好明白地讲自己从来未干过这样的活儿。朱母不信, 于是,她向这位湖区女人讲了家里的故事。朱母开始听得并不太认真,渐渐地就 全神贯注了。当听到我父亲为帮家里干活洗澡挨打的时候,这位慈祥的妈妈忍不 住落泪了。她讲自己干一天田里活太累一进屋就打呵欠想睡,她的能睡常常成为 家里人取笑的话柄:有一次,她在田里插秧,是3斗的大坵,一长排插过去,腰 疼,坐在田埂上休息片刻,可是,刚一落坐就打起了鼾,被我二叔叫醒,柔了柔 眼睛,断续插田。   说到家里,我大姑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朱母摸了摸她粗糙的手,叹了一 口气,姑娘你就睡吧!我大姑猛地一下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连 声不睡不睡,我还要看野鸭呢!我大姑的声音刚落,猎手就推门而入,小伙子英 俊的脸上,绽着无比兴奋的笑容,进得屋来,将扛在肩上的鸟铳挂在墙上。我二 叔手里提着两只鸭子,肥肥实实,圆圆滚滚。朱母笑眯眯地接过去,摸了摸鸭屁 股,连声肥,肥!我二叔兴高采烈地向我大姑讲述打野鸭的经过。我祖父赞扬说, 小伙子的枪法赶得上当年在柳员外家打长工的薛仁贵了。朱母问薛仁贵是谁,你 们新屋湾打猎的人吗?我祖父就告诉她,是唐朝的元帅,神箭手,射开口雁,朱 母还是不明白,盲目的应对,说那好那好!   满屋子的热热闹闹,将我大姑的瞌睡赶跑了。她又一次自告奋勇去烧水,烫 鸭,拔毛。这时候,她的一双手变得格外灵巧,朱母在一旁都帮不上忙了,她只 注意我大姑的手,慨叹说这双手如果纳鞋底,做针线的话,天下不第一也第二!   萍水相逢,亲密无间,没过多久,如果不是口音上的区别,陌生人还认为他 们是和睦相处的一家子呢!   转眼就到了该插犁的时候,朱家养一头大水牯,要算真正的庞然大物了。我 二叔的身材并不矮,他给水牯上颈架时,还要稍稍踮起脚尖,否则够不着。第二 天他刚下田,左脚不慎被一截芦苇根给刺着了,一瘸一瘸地回家的。谷雨要去替 他。我大姑道声谢谢,让我来。谷雨吃了一惊,不由得两眼仔细地打量这个来自 他乡矮矮胖胖的妹子。我大姑迅疾脱下鞋子,光着脚往我二叔犁田的地方走。我 二叔望着谷雨笑道,你放心吧,聪妹子能犁!我们兄妹经常在一起做工夫。谷雨 还是不敢相信,受好奇心驱使,跟在我大姑后面。我大姑来到田头,毫不犹豫将 裤脚高高卷过膝盖,跳下水田,冰凉刺骨的泥水浸过了她的小腿肚,但见她右手 扶犁把,左手抓牛绹,很响亮地吆喝一声走?——由于她比我二叔个子矮些,水 牯被衬托得更是庞然大物了。然而这具庞然大物,在矮矮胖胖的妹子指挥下,驯 善听话,四条腿不紧不慢地朝前方迈动,犁铧上乌黑发亮的泥坯,成椭圆形,均 匀地一行行翻卷,从乌泥浊水中露出来……我大姑犁田的技术过硬,但毕竟是在 陌生的异乡,泥土比新屋湾的深,水似乎也比新屋湾的冷,而水牯,却又比大黄 牯还大了许多,这意味着她必须迈更大的步子,才能踏上水牯的步伐。我大姑由 于注意力太集中于手中的活儿,竟没有发觉田塍上,道路旁,围观者越来越多, 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新鲜,好奇写在草尾街人的脸上,一片笑语喧哗。有人高 声说,谷雨呀,这么能干的妹子送上门来,你好福气呀!谷雨说你不要乱讲,众 人不听,继续开他的开玩笑。谷雨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许多,你们不要乱讲,他的 脸色十分难看,是真生气了。   周围人们的议论,自然也进了朱母的耳朵,这位年近半百的新寡,打从夫君 去逝后,充溢心头的是有悲伤,哀痛。直到今天,脸上才恢复了以往的微笑,像 接贵宾一般将家里的佃户迎进厅屋。不待他们落坐,又打来半桶热水,示意我大 姑赶快洗脚,她盯着我大姑冻得乌紫的赤脚,几乎要落泪了。我祖父的心还沉浸 在赞扬的氛围之中,一脸的洋洋自得。朱母眼角的余光斜视了他一眼。两人的目 光相遇,我祖父的目光赶紧移向女儿,不再抬头。   从此,朱母对我大姑格外地关爱,每天见她与哥哥一起早出晚归地到田间干 活,一边纳鞋底一边唠唠叨叨。叨念得多了,谷雨便会说他的娘,人家是来佃田 作的,关你什么事,少操点空心吧!朱母不听,总是一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 便放下手头的针线活,急急忙忙地去打热水。她有时还会说我二叔几句,妹子总 要嫁人的,不要让她在娘家太吃累了,作孽!开始听到这些责备,我二叔便会表 示愧疚地点头称是,听得多了,我二叔内心真想反驳几句,要你操哪门子心呀! 管得太宽了吧!但转念一想,人家心疼自己的妹妹,也是好意啊!于是,他表示 抱歉的说,我家的事概由娘作主,我爹都是管不了,何况我呢?他这么一说,朱 母找到了更充分的理由,你爹?她的嘴角便泛起轻蔑的笑容,欲言又止。朱母并 不数落我祖父,她的意思写在脸上,话锋直指远在数百里开外跟本听不见的我祖 母,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娘,心太狠了。让妹子外出做田里工夫的!你自己也是妹 子长大的啊,我二叔不想听了,借故抽身,朱母便摇了摇,用一声叹息,结束唠 叨。   谷雨提醒母亲,对佃户的事,管过了头,外面已经有人议论了,说他们打聪 聪的主意,想留下来做自己家里的人。谷雨本来想讲做他的老婆,见我大姑在临 时搭建的厨房里做饭,说这话时又刚好打水从堂屋里经过,便将老婆一词改成自 己家里人。朱母望着我大姑的背影 ,轻轻的说,这妹子还不好吗?谷雨闻言, 声音又大了,我要讨的老婆应该是女的,不是男的!话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 人家肯定听见了。我大姑挑了一担水进屋,再从娘儿俩身边经过时,低垂着头不 看他们,脚步加快,木桶里的水溢了一些在地上。   我大姑是走路都能睡觉的人,劳累了一天的她,在夜静更深,屋子里鼾声一 片的时候,她居然还不曾入睡,悄悄地爬起来,在一团漆黑中摸索着点燃搁在饭 桌上的豆油灯,将朱母未纳完的鞋底放置桌子上以为样板,然后拿出自己白天偷 偷地从店子里买的布条,布梆,针,线,干了起来。一连三个夜晚,无人发现, 第四晚,被我祖父发现了,他有些心疼地劝说,聪妹子,去睡吧,累了一天,不 要搞了,人不是铁打的,听话啊!万一弄出病来,肚量放大一点……在别人屋里, 还能计较别人说什么呀?戏里唱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大姑头也不抬,注意力 集中在昏黄的灯光下手里的针线活儿上。半响才说,我就不信这针线活能难得住 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家里有几石田吗?哼!我大姑的哼字说得很重,惊 醒了另一间卧室里的少东家,他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一双布鞋,将卧室的 门推开一条缝,眼睛贴在门缝上。他看见一双略显笨拙的手在如豆的灯光下穿针 引线,黑黑胖胖的脸蛋在灯光下闪烁。   深夜的故事,在悄无声息中演绎,我大姑以为除了我我祖父外,再没有第二 个知晓她夜间偷着练针线活的事儿。其实,只有我二叔和朱母才是真正的被蒙在 鼓里浑然不察。不过,我大姑心里产生了怀疑,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谷雨对自 己的眼光柔和了许多,有时目光相遇会产生莫名奇妙的慌乱,脸也红了。   就在我大姑偷偷地完成了一双男子的鞋底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刚吃完晚饭, 谷雨像取自己放的东西一样将我大姑藏着的鞋底拿出来示众,冲朱母说,娘,你 怎么又纳了一双呀?朱母瞥了一眼儿子扬起的新鞋底,糊涂了,说没有啊,你这 是哪来的,给我看看!谷雨递鞋底给娘时却一脸兴奋地望着我大姑。我大姑心虚, 低垂着头,满脸羞红。朱母接过鞋底,看了看,摇头说道,这不是我纳的。谷雨 笑道,不是?那又是哪里来的?他望着我大姑,我大姑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就故 意惊惊咋咋,我明白了,我们家来田螺姑娘了!朱母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低垂 着头的我大姑,终于明白过来,和她同时明白过来的还有我二叔。我二叔的情绪 立刻显得十分激动,虽然来的时间不算长,他和谷雨相处得很好,晚上两人经常 一起去打野鸭子。而此刻,他好像不认识谷雨,狠狠地瞪着他,呼吸又粗又重。 高兴中的朱母没有细察佃户的神情,兴奋地说,伢子呀,现在做你的老婆总该满 意了吧!谷雨连连点头,满意,满意,非常满意!我二叔突然发威,他冲谷雨脚 一跺,手指几乎戳着了他的额头,吼声如雷,有几石田有什么了不起!屋子里的 人,包括谷雨在内,一下子全都怔了。我二叔既而把怒火倾泻在我大姑身上,聪 妹子你真是贱骨头!我大姑已经满面泪水了,她的声音一点也不比我二叔的小, 我只是想让他给朱谷雨看看,我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就是讨米,吃糠 菜, 也决不会嫁到你朱家吃香喝辣!屋子里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朱氏母子感到无比的 尴尬。一直冷眼旁观不动声色的我祖父意识到该自己收拾残局了,他的声音不大, 语气不紧不慢,晓之以理,动之情,将屋子里的火药味涤除干净,握手言欢,唱 戏出身的人,就有这个本领,在关键时刻总能发挥作用。   大概人都有一种逆反心理,经过这一次冲突,谷雨下定了要娶我大姑为妻的 决心,每天晚上,只要不下雨,无论有多累,一定要拉上我二叔去打野鸭,大概 是不打不相识吧!何况我二叔确实认为谷雨不错,然而,一旦真的议起他们的婚 姻时,又遇到了阻力,这回的阻力来自朱母,她从我祖父口里问过我大姑的生庚 后,便把它和谷雨的生庚一并交付算命先生合八字。算命先生算的结果令朱母倒 抽了一口冷气:我大姑克夫!这两个字一出口,她的脸色陡变。我二叔大口地喘 着粗气。倒是我祖父很大度,他的脸上还泛着微笑,对盲人客气地说先生你错了 吧,我家聪妹子在家里算过的呀!盲人立刻板着面孔,说:宁可坛前饥饿死,不 可算卦送人情,这是我师公传下来的规矩,信不信由你们!朱母的心态经过短暂 的斗争之后变得平静下来,将三个铜板塞到盲人手里把他打发走,并示意屋子里 所有的人从今往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大家都睡了,透过 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缝,我大姑隐隐约约地听见,母子俩激烈争吵的话语。谷雨说 娘,你当初和我爹不是也合过八字,张瞎子说你的八字好,夫荣妻贵吗?你的克 夫命何解没算出来?朱母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不要再多讲了!谷雨不依不饶,说 我不信,也不怕,有这么好的妹子做老婆,克了也值!这句话,准确无误地送进 我大姑的耳朵,这给了她心灵上莫大的慰藉,甜丝丝的感觉直入五脏六腑,脑海 里就浮现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她暗暗下决心,如果自己真的做了谷雨的老婆, 一定要用最出色的表现,为夫君争一口气,让婆婆无可挑剔,让草尾街的男女老 少都说一个好……   端午节一过,天气日渐炎热,每天早晨,从浩淼的湖面上升起的太阳,刚露 出水面,就将热浪撒向没遮没拦一马平川的围堰,中午过后,整个草尾街都被烤 焦了,到处发烫,野狗们躲在茂盛的芦苇丛中,两条后腿坐着,两条前腿撑着, 张开口,吐出长长的粉红色舌头。围堰内的田垅里,难觅人的踪影,只有朱谷雨 家的稻田里,有一个人的身影在那里晃悠。他就是我祖父,正在中耕除杂草,他 的裤脚高高卷过膝盖,弓着腰,拔禾苗中的杂草,深蓝色的褂子,汗得透湿,像 从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额上的汗珠,汇成小溪,又变成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汗水模糊了视线,用手臂擦眼睛,擦干又流,于是再擦,汗不停地流,手不停地 擦。他是趁大家睡着了的时候溜出来的。来草尾街好几个月的时间了,在众多外 来佃户中,唯有他们最受关注,被议论最多。聪聪以能干的女儿身,得到众口赞 扬;而他这个大男人,干起农活来,特别是犁、插、撒一类技术话,笨拙得连自 己都感到汗颜。从这些男女老少的目光中,他读到的是鄙视、嘲笑,还得了一个 绰号:桐油罐。意即毫无用处的废物,他突然记起了少时在王氏族学馆读书时的 情景,王老秀才叹息朽木不可雕也!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难道自己一辈子真的就 这样过去了,既是朽木又是桐油罐?他不甘心,他要挣扎,他不信学不会农活, 干不了农活,和尚也是人做的!炎热的中午,让他们兄妹多休息一会,这拔杂草 的活儿无须技术,自己多干一点吧!   汗水浸泡的褂子紧紧地贴在瘦骨嶙峋的背脊上,又被阳光烤炙得发烫,汗水 源源不断地涌出、冲刷。热浪煎熬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就有了凉嗖嗖的感觉,越 来越凉,凉意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手抽搐,汗停止了流淌,身上的汗水很快就 干了,他不由得一连打了两个寒颤,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太阳,阳光刺目,睁不开 眼,却没有了一点儿热,只有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咬紧牙关,两只手继续 拔禾苗中的杂草,拔,拔!   他不知自己支撑了多久,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我二叔、我大姑惊惶失措的说话 声,爹,你不舒服?脸色那么难看,他抬起头,苦笑一声,说这天气真怪,出大 太阳又这么冷!兄妹俩将周身冰冷的父亲架进屋,求教于朱母,说我爹得了一种 奇怪的病。朱母只看了一眼就断定,是打摆子了。兄妹俩没听说过。朱母就告诉 他们,打摆子的症状就是一时发冷,三伏天盖几床棉被,还冷得发抖;冷过之后, 又发热,热得浑身滚烫,三九天能打赤膊。这病一旦发了,郎中也没有办法,一 般都不吃药,熬了一段日子,自然会好的。病因是不服水土,或被一种长脚蚊子 叮咬,外乡人患者居多。果然,朱母一语未了,我祖父周身开始发热,烫得就像 一团火。兄妹俩一齐为他拼命地摇蒲扇,还是热得难受,他实在受不了,跌跌撞 撞地来到屋侧的水渠边,跳下去,只露出头来,整个身子浸在水中。一直浸到身 上的热量消退,才从水中爬起来,体征恢复了正常,又成了一个好人。几个时辰 后重新发作。   祸不单行,没过几天,我二叔也染上了。备受疾病折磨的父子俩最担心的还 是田间管理,如果跟不上,势必减产,还担心聪聪,怕她也染上此病。所幸的是 他们有好房东,稻田管理,基本上就交由谷雨了。谷雨十分地尽职尽责,他那么 卖力,不能排除讨好我大姑的因素在内。   终于到了收割的季节。   草尾街围堰内田垅里翻滚着金黄色的稻浪,这对处于病痛折磨中的父子来说, 无疑是最好的安慰。在东家与佃户合住的屋子里,充满勃勃生机。事实上,朱母 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个凑合的临时家庭中的家长,一律都听从她的指挥。尽 管她的有些做法我祖父内心并不赞同,他是不信鬼神的,然而,朱母冒酷暑往返 80余里求神得来的神茶叶拌香灰泡的茶,看上去很脏,他还是一口气喝下。谷雨 比以前更孝顺了,这大概因为娶我大姑为妻的要求已经恩准。万幸的是我大姑没 有染上父兄一样的病,她可以和谷雨一道往田间巡查,排水,灌溉,遇上野鸭群 为害,谷雨的乌铳响过,她就很配合他,从田里捡起中弹的猎物。   丰收在望。   草尾街年纪大一点的人都说,今年怕是遇上能吃九州的年岁了,本来是多雨 季节的五、六月,却晴空万里,无一丝浮云。草尾街不怕旱,就怕雨,雨多就涝。 草尾街的老人纷纷拄着拐仗欣赏丰收的景象,说好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年岁了, 朱母就经常鼓励病中的父子,你们运气真好呀!身心疲惫的父子俩脸上就有了笑 容。然而,这笑容很快就被突然刮起的阵阵狂风给吹跑了,铅色的云团,刺目的 闪电和暴雨同时出现!   泼瓢大雨整整下了半夜,一夜未曾合眼的佃户清晨像木偶一样伫立堤岸上发 呆,他们视野所及,但见洪水滔滔,浊浪排空,水天连接。父子俩背上冷嗖嗖的, 全身一阵紧缩,莫非又打摆子了么?   这场洪水整整浸泡了5天,才在草尾街人的祈祷声中,缓慢地退出了围堰。 沉甸甸的稻穗,变黑,发酵,散发出阵阵腐臭的气味,忙坏了苍蝇、田鼠,今年 的丰收属于它们。   父子俩怔怔地看了半天,又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相互望着对方的脸,示意 对方,回去吧——感同身受。他们不再为半年的辛劳付之东流惋惜,心头的痛, 历经5天,由于麻木便不觉得痛了。回家,当然是回新屋湾那个家的念头越来越 强烈,真恨不得腋下长出翅膀。我二叔生平第一次离家这么久的时间,我祖父, 在那座破败的城隍庙呆了好几个年头,其实那时候他更应该想家才是,那时候伢 子、妹子都还小,却偏偏将主要的精力、心思放到了张先生的身上。而现在,离 开新屋湾才半年的时间,他想家的念头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   相比之下,我大姑对新屋湾那个家的思念没有父兄那么迫切,她和朱母、谷 雨相处得融洽,在她的意念中,草尾街的这栋青砖瓦房才是她真正的家……   我祖父决定返回新屋湾,尽管此次到湖区佃田耕作的失败,责任在他决策的 失误,但回的时候,他处理问题的态度还是来时一样的坚决。他直截了当地对朱 氏母子说,既然你们喜欢聪妹子,就让她留下作你们的儿媳,我和二伢子是要回 去了,明天就走!听口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朱氏母子相视一笑,此乃意 料之中。不过,朱母提出一个要求,就这样留下不好,应该明媒正娶,省得乡邻 讲闲话,我的面子也不好看——   我祖父望着我大姑,喝道,聪妹子,收捡好你的东西,明天早班船到长沙! 谷雨一听急了,忙说,那好,我也去!朱母奇怪,你去哪?谷雨说,去新屋湾, 让你留在屋里明媒正娶吧!朱母冲儿子喝斥一声混帐东西,然后对我祖父堆一脸 的笑,我这不是和你们商量么?   由鹿湖通往长沙的航道上,一艘小客轮劈波斩浪而行。统仓里闷热、潮湿, 挤满了旅客,其中不乏和我祖父他们一样佃田的倒霉蛋。夜深沉,我祖父无法成 眠,他从东倒西歪睡着了的旅伴们中间东弯西绕地挤出来,走到甲板上,背倚栏 杆,仰望星空,面对万顷碧波,思前想后,万千感慨,情不自禁地低吟浅唱,久 违的曲调,不由自主地从心中流出: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未曾开 口心好惨,过路君子听我言……他自顾抒情,没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待他唱完 一段,耳边就响起了喝彩之声。这是一个贩卖鱼虾的生意人,却也是个戏迷。戏 曲是他们的共同话题,很快,两人就无话不谈,相见恨晚。临别时,生意人为我 祖父指点迷津,湘赣交界的大围山下,原有一个纸槽坊老板,建有一处庄园,良 田百数十石。闹红军时,被刘建绪的28军剿杀干净,荒凉多年,那一带人少田多, 水旱无忧,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我祖父动心了,仿佛于迷茫中又看到了希望, 尤其是刘建绪三个字给以强烈的震撼与诱惑,尚未到家,就思谋着下一步怎么走。   下了轮船,步出长沙城,踏上往四方冲的官道了,路人携妇将雏,行色匆匆, 且有张慌失措之态,很快就从其议论中明白了一二,原来日本鬼子走衡阳方向过 来,快要逼近株洲了。   我祖父感到形势严峻,心情紧张,逐加快了脚步。而我二叔的一句提醒又使 他释怀:年年讲日本鬼子会来会来,都几年了,结果呢,自己吓自己!他要去也 是城里,新屋湾那号穷地方,去干什么呀?我祖父仔细打量我二叔,看不出,一 年四季天天在田里搞工夫的角色,还会有这样的见识。我二叔比我父亲要矮半个 头,皮肤黝黑,才20多岁年纪,就伸不直腰杆,长这么大了,我祖父从没有这么 认真地打量过他。现在,父子俩一前一后急急忙忙往新屋湾家里赶的官道上,一 声慨叹,唉,有读书的崽,没有读书的爹啊!二伢子如果读书的话,决不会比少 文差到哪里去!   父子俩一踏上新屋湾的土地,财主们的仓皇出逃,人们捕风捉影的议论,是 他们早已料到的。我们家里却相对的平静,一家人久别重逢,问暖嘘寒,自有说 不尽的话题,我满叔瞪着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他对父兄已经有了陌生的感觉,以 至我祖父一抱揽过来要亲热亲热时,他一双小手拼命地挣脱。对于父子俩的铩羽 而归,我祖母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对聪聪被留在异乡表示深深的忧虑,我祖父 讲朱家如何如何好,她根本听不进去。直到我二叔也说朱家如何如何好时,她才 松了一口气,也好,妹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既然人家好,她自己也愿意……我 也就放心了。说是放心了,却仍然一脸的无奈。   我祖父转换话题,向我二姑打听我父亲的情况,我二姑就拿出一叠厚厚的信 件,我祖父接过去,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交还给我二姑,还是你念吧!他是希 望从我父亲的信中了解一些关于战局的真实情况,不是社会上传的那些谣言。其 实信中也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只是一些问候,对家中亲人的关心,千篇一律, 很少涉及到战事。   父子俩旅途劳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被我三伯公叫醒时,太阳已经升起 一竿高了,老人家手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孙子,小家伙活泼、天真可爱,是公公含 在口里怕坏了的宝贝。   我三伯公问,昨天回的吧满伢子?我祖父说是的,这伢子长得蛮好呀?我三 伯公四下看了看,说情况不好吧?我祖父转头对厨房喊,桥妹子泡茶呀,你三伯 伯来哒!我三伯公还要打听,我祖父抱着笑道,三哥呀,你这么早跑来,是不是 又想告诉我株洲的日本鬼子烧了火车头?我三伯公立刻变得神情严肃起来,叹了 一口气,回听日本鬼子真的会来了!我祖父又笑道,少章没回信?我三伯公说回 了,写的什么你问桥妹子吧,来信由她念,回信归她写——内容和大伢子的差不 多……我三伯公还是忧心忡忡,他去株洲打探过几次了,什么情况也没有探到。 我祖父几次想从祠堂里得有价值的情报,同样一无所获。我三伯公的变化也不小, 不是几年前可比了,以前就是父子俩人,行动方便,能吃能喝,躺倒就睡,拍屁 股就走。现在可是一家三代了呀,为了襁褓中的婴儿,他耗费了多少心血,如果 有个三长两短,既在六伢子面前不好交待,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伢子他娘呀!他 想到过躲一躲,暂避开一段日子,听好多人都讲日本鬼子奸淫掳抢,他要保护好 除了寄托全部希望的孙儿外,还有苦命的儿媳,躲日本鬼子已成了新屋湾人的一 句口头语,然而,真的躲,他一个单身汉子,带着儿媳在身边,也有诸多的不方 便之处,实在两难。   我祖父当然知道我三伯公的重重心事,只好劝他放宽心,不会有事的。我祖 父几次欲言又止,真想把自己家里的打算告诉,这位有恩于自己的兄长。然而不 能,这次的行动,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而况我三 伯公的嘴巴向来不严,万一他无意之泄漏了我家去向,被王仁山找上门来,麻烦 就大了。我们打算今晚阖家迁涉,做到人不知鬼不觉,让新屋湾人以为是躲避日 本鬼子,实则是害怕王仁山钱庄的人上门索债,以目前的状况,生活尚且艰难, 哪里还有偿还债务的能力。我祖父说,这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开始,他的打算刚 一出口就遭到了我祖母、我二叔、我二姑的激烈反对。我祖母说,人家好心好意 借钱,你这不是昧着良心吗?我祖父说,将来有偿还能力一定还,不赖他一分钱! 我二叔不反对迁涉,也同意晚上走,可也得找妥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再动身不迟 呀,单凭轮船上不相识的一句话就去,未免太荒唐了!我二姑立刻附和,认为二 哥说得对,你们到湖区佃田,也是听别人一句话,冒冒失失去了,结果如何?但 是,议来议去,别无选择,只好听命于我祖父这个存在很大盲目性的安排。   我三伯公坐了一会儿,见孙子睡着了,小脸蛋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抬 头看了看天,说小家伙真怕热,其实太阳还刚出来呢!他站起来往外走,送小家 伙回去睡,突然屁股有水滴从他手缝中溢出,撒落地下,多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笑 容,笑道,嗬嗬嗬,小鸡鸡出水了啰!小鸡鸡出水了啰!我祖父盯着他,心中叹 息,真是无债一身轻啊,三哥的日子比我好过些。有顷,缓缓地说,三哥,你今 后自己也要多多保重啊!我三伯公看了我祖父一眼,颇为奇怪地问,满伢子,你 今天……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祖父矢口否认,没,没有啊!   我三伯公抱着孙子走了,边走边哼着催眠曲,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 我好宝宝,要吃饼,要吃糕。还要金银宝贝进荷包,进荷包……我祖父久久地凝 视着我三伯公的身影,快要走近村道的拐弯处。那一度荒芜的山坡上,又长成了 一株株翠绿欲滴的松、杉。   我祖父忽然改变了主意,大声呼喊三哥,将我三伯公叫了回来,将自己的打 算和盘托出。我三伯公沉默良久,才说了一句话,你们的房子呢?我祖父请他代 为看管,如果有人要,卖掉也好!我三伯公生气了,你们是永世不回新屋湾了, 先人的墓也不祭扫了?见我祖父垂头不语,口气放温和了些,去吧去吧!   待我三伯公走后,我们全家人一齐忙碌起来,打点行装,将铺盖、铁器农具、 厨房里的锅盘饭甑装成一辆独轮土车,一个担子。我父亲前不久寄回的30块钱交 由我祖母塞进衣袋。是晚,我们一家大小都不曾睡,连我满叔都似乎懂得这将是 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当邻近屋场的雄鸡打过第三次鸣之后,新屋湾一片寂静,我 三伯公屋墈下那一口大池圹里的蛙鼓也稀稀落落地终于没有了声息。该上路了, 由我祖父挑着担子走前面,担子的一头放着铁锅和几升米,另一头躺着我满叔。 我二叔推着车子跟着他,我二姑一手挽着我祖母,一只手扶住扛在肩上卷成筒的 凉席。一双小脚在灰蒙蒙的官道上颤悠,有赖于我二姑挽着胳膊扶持,我祖母的 身子才不至于摇晃得摔倒。远处的屋场,有犬吠,一处,数处,此起彼伏,我祖 父十分焦急,不断地转过头去,催促我祖母快些走快些走。我祖母其实比他更着 急,怎奈无论多么努力,脚下就是快不了。好不容易走出了新屋湾地界,踏上了 往县城,往大围山方向的官道,身后的犬吠渐渐地平息下来,这时候,我祖父才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长长地舒一口气。天渐渐地亮了。我祖父示意坐下休息 片刻,他放下担子,我满叔醒了,哇的哭出声来。我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再也 爬不起来,还是我二姑将我满叔抱给她,她接过去,抱在怀里,哄劝了半天,塞 给他半截生红薯才止住了哭声。不远处路旁有一庙宇,我祖父说到庙去休息,弄 一点吃的,不搞饱肚子如何走路。我祖母又是一是叹息,说你呀,一辈子都舍不 得庙!我祖父假装没有听见,自顾挑着担子往前开路。   就这样,晓行夜宿,我祖父携妇将雏在路上行走了整整三天,所幸的是一路 之上那些旅店老板,一听说我父亲是前方抗日将士,食宿费全免,还给我满叔这 个细伢子弄了些点心干粮路上吃。   第四晚,宿在徐家桥集镇的徐记旅馆,徐家桥是一个居住着近500户人家的 集镇,有数百年的历史,明朝洪武年间县衙设此。虽地处偏僻的湘赣边,因有两 条官道分别联结湘省平江,赣省万载,为商贾云集之繁华地。徐老板听过我祖父 介绍的情况之后,大摇其头,说像你们这个模样,恐怕上不了大围山,在半麓就 会困死。此处距大围山麓的刘氏庄园还有80多里,其中40里属陡峭的山路,像你 们这样的小脚女人,除非请人抬着走,否则,跟本上不去。徐老板还极力描绘了 一番大围山的险恶之处,当他讲到白天如果门不看好会有豺狼闯进来叼走孩子时, 吓得我祖母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我满叔。我祖父还是不甘心,问那荒了的庄园究竟 是怎么一回事呢?徐老板讲,刘氏庄园不假,那一带刘姓居多,是一个姓刘的纸 坊老板,管十几处纸槽,还有数百石田,家里的银元多得数不清。被江西过来的 红十六军孔荷宠部一锅端了,一家大大小小包括长工女工60多口,年龄大的85岁, 年龄小的才半岁,统统砍了脑壳,用的是马片子,一刀一个,脑壳一滚,血溅了 一脸,睁不开眼睛。我二姑闻言惊恐地尖叫一声,伏倒在我祖母的怀里,浑身发 抖。我祖父也怔怔地望着徐老板,半晌,才用近乎乞求的口吻说,徐老板,那你 看,我这一家老小,该怎么办啊?我二叔生气了,对他说,只怪得你,不调查清 楚,冒冒失失,这下好吧,比到湖区佃田还恼火些吧!   徐老板接过话头,你们也不用着急,抗日将士在前方流血拼命,保国卫家, 我们后方百姓帮帮忙理所应当。徐老板给我祖父指出了一条求得生存之路。这一 带人都爱吃豆腐,豆腐生意很旺,他的旅馆也兼营,街上还有两家卖豆腐的,其 中一家叫徐聋子的豆腐店,制作豆腐的徐聋子溺水身亡,家里剩下一年迈60瘫痪 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母,如果愿意接受,养老送终,徐老板将出面交涉, 把那家豆腐店盘下来,卖豆腐,发不了财,只要勤奋,糊口还是可以的。怪不得 徐老板如此热,原来还有这样一个附加条件。但已置身于进退两难之境,别人指 点了一条求生之路,还要怎样呢?   真个是天不绝无路之人,从此,我祖父、我二叔放弃了耕作,搬来的农具闲 置生锈,派不上什么用场。我们全家住进了徐聋子豆腐店,这家豆腐店并不在徐 家桥街上,而是距此约四里的河岸旁,六间瓦房,土坯,简陋的家具,使用了几 十年的木架床,人一躺上去,吱嘎响半天。我们家住进去后,徐聋子死后瘫在床 上的婆婆子从此交由我家伺候。   就在我们一家深夜迁徙过后的第三天,一场空前的劫难,悄然降临到新屋弯 人的头上。其实,我六婶对这场灾难是有预兆的。先天晚上,她接连做了两个恶 梦。第一个是梦见在后山砍柴,捆完柴坐下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浑身上下忽 然有疼痛的感觉,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有无数条蛇缠拢在她的身上,一声惊叫, 醒了。背上湿漉漉的都是冷汗,摸了摸身旁,伢子睡得正香,惊魂甫定,一会儿, 迷迷糊糊又入睡了,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还是在捆柴,累了坐下休息,一休息就睡 着了,翻身滚下了一深不见底的悬崖,吓得又是一声惊叫,醒过来,发现四周黑 洞洞的。一墙之隔,公公的鼾声传了过来,顿时觉得有了依靠,但一颗心仍在怦 怦地狂跳。早饭后,公公扛着一笆篓晒干的药材,他说去四方冲赶集,卖了给小 孙子买长命锁,如果今天药材能顺利脱手的话,这个藏在心里很久了的愿望就可 以实现了。公公临出门时,她的左眼皮跳了几下,幼时,就听人说左眼兆祸,右 眼兆福。在她的记忆中,父母亡故之前,左眼皮好像也这么跳过,印象深刻。因 而,公公的脚刚走出门槛,她就情不自禁地用力叫一声爹,公公回过头应了一声, 问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待公公快要走出禾场了,她又猛叫一声爹!公公停住 了脚步望着她,她说提心今天怕出事。公公却笑道,出什么事呀,今天是个好日 子。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睡在床上拉了一身的屎——屎带财。以前也做过 这样的梦,灵得很!今天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今天伢子也特别的乖,自个儿坐在 禾场上的摇椅内,望着公公咧开嘴笑,露出几颗白亮的牙齿,圆圆的脸蛋上,一 对浅浅的酒窝。我三伯公忍不住折转身来,弯下腰,在孙儿的脸上亲了亲,硬硬 的胡茌,扎在稚嫩的脸蛋上,笑声像一串银铃。亲过之后,又在小脸蛋上了摸了 摸,说好伢子,我今天一定买回来给你戴上……我三伯公在孙儿面前缠绵了好一 会儿,太阳升起一竹竿高了,他才上路。   我六婶坐在厨房门口洗衣服,打从我三伯公赶场走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定, 烦躁不安,而且,她的情绪仿佛传染给了伢子,伢子又哭又闹,干瘪的奶头塞进 嘴里,因为吸不出奶汁吐了出来。   日本鬼子到底还是从株洲方向经四方冲而来的,他们在集镇上施足了淫威, 路过新屋湾这个小小的村落本来不会注意。祸端是一群在水圹里洗衣服的女子, 其中好几名是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她们只顾低着头唧唧喳喳地家长里短,却不知 道灭顶之灾已经降临,待她们察觉到危险将至时,已经太迟,她们抬起头来看到 的是官道上晃动着的一片黄色及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刺刀的白光闪得眼花缭乱。 她们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尖叫,丢下正洗的衣服,一个个抱头鼠窜, 惊慌中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当时,如果她们不站起来,龟缩在高高的圹岸上, 不被日本鬼子发觉,也许还能幸免。她们的这一惊一跑,等于招蜂引蝶,这支大 约100余号人的日军队伍发现了送到嘴边的猎物,立刻就哇哇大叫地扑向这些花 姑娘、洗衣妇,鬼子们各自锁定目标,紧迫不舍。于是,在新屋湾的田间地头, 道旁屋场,被黄色野兽压在地上的妇人由一双双毛茸茸的手撕下裤子,裸露出臀 部,在硬硬的凹凸不平的地面扭动,一头黄色的动物用自己的前肢扒自己下半截 黄色的皮,亮在阳光下是一截藕一样的白,紧紧压住地上挣扎的女人。女人没有 了力气,渐渐地不再动弹,失神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天空,天空晴朗,一碧如洗, 阳光普照大地。光天化日之下的苟合,一处,两处,三处……哇啦哇啦的东洋话 和救命啦救命的新屋湾女人的本土口音交织在一起,凄厉、惨烈惊动了天际飘来 的浮云,遮挡太阳,阳光变得灰蒙蒙的了……黄色直立的动物从地上爬起来,将 垮下的黄皮用前肢往上拉,遮住了下截的藕白,使全身又恢复了浑然一体的黄。 之后,拔出腰间的长刀,高高举起,雪白的刃在灰蒙蒙的阳光下画了一道亮亮的 弧,直指地上颤抖的女人袒露的腹部,猛地一下刺进去,血顺着刀刃喷张,溅了 黄色一脸,如果说是脸的话,女人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直挺挺仰面躺着倒在地, 头歪向一边,口里的血,像一汪细小的泉,汩汩地流,流……   这一幕,尽收我六婶眼底,她正在屋侧的菜园子里摘辣椒,摘辣椒的是右手, 摘下来的辣椒放在身旁的菜篮子里,左手则抱着伢子。伢子的嘴含着奶头,没有 吸,他睡着了,睡得很香,响着均匀的鼻息,嘴角还淌着哈拉子。   我三伯公家的菜园位于荒坡边,地势较高,正因为地势较高的原因,所以, 从水圹边扩散开来的暴虐,我六婶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不摘辣椒了, 因为手发抖不听使唤,手里的辣椒丢弃在菜地上,太阳从薄薄的浮云中钻了出来, 耀眼的阳光散发出的热量包裹了这个抱着伢子龟缩在菜园子里黑黑瘦瘦的女人, 当然也是母亲。她感觉不到阳光的热,只感觉到周身的冷,手抽搐,身上的肌肉 阵阵收缩。手的抽搐弄醒了伢子,伢子就哇哇地哭出声来,伢子的哭声使陆续集 合重新上路经长沙方向的队伍中落下的两条黄色停止了脚步,循伢子的哭声望去, 他们立刻发现了躲藏的猎物,相互对视了一下,大步向目标走来,狞笑的面孔越 来越清晰,矮矮胖胖的圆脸,吊三角眼,咧开的嘴里两颗外露的暴牙,络腮胡, 瘦长脸,好大的一颗黑痣挂在嘴唇边,尖下巴!我六婶挣扎了几下才站起来。她 往荒山坡上拼命的跑,却迈不开脚步,腿软绵绵的,伢子哭,伢子不知道灭顶之 灾就在眼前。两条黄色逼近了,我六婶感触到陌生的野兽气味了,她的眼睛突然 盯倒毙的女尸:一具,两具,三具……剥掉了裤子的女尸两条腿惨白,大腿大, 小腿小,大腿旁一汪黑血,她的目光掠过女尸,移向水圹,飘浮在水圹里的女 尸……黄色移到了眼皮底下,触到了黄色身上怪异的气味,我六婶蓦地从水圹上 收回目光,将伢子往菜地里一扔,撒腿朝五丈开外的水圹奔。伢子哭得更起劲了, 瘦长的黄色将目标锁定我六婶,追!矮胖的黄色一声八格,几步上前,弯腰一把 拎起在地上哭叫的伢子,拎伢子的是左手,右手拎的是长刀,刀刃在伢子瘦小的 颈上比试。瘦长脸冲我六婶说的是一听就懂的语言,你要不要孩子?我六婶蓦地 站住,回头。母亲的本能使她惊叫一声,疯狂地扑向两条黄色,矮胖的黄色呜哩 哇啦了一通我六婶一句也听不懂。瘦长的黄色接着说,太君问你,如果孩子想要, 就自己脱裤子,躺下,太君不喜欢扭打厮拼,那样没味道。我六婶见在阳光下闪 着寒光的刀只要稍一用劲那瘦小的颈根就会断。容不得她细想,两只手赶紧动作, 一个强烈的意念提醒她,快,快脱,否则,伢子瘦小的颈根就会使被砍断。于是 黑黑瘦瘦女人的下半身,在自己的双手操作下,藕白的胴体缓缓地裸露在阳光下。 矮胖的黄色盯着裸露的中间部位,嗷嗷 地怪叫一声,手里的刀和伢子一齐扔在 菜地上,向藕白处猛地扑去。瘦长的黄色站立一旁,脸上泛着讨好的媚笑。两条 黄色只注意掀翻在地的猎物,起劲地发泄时,而那一大群黄色消失在往长沙方向 官道尽途。危险,悄悄地逼近这两条还滞溜在原地的黄色……   危险在荒坡坳上潜伏着。那是我三伯公的邻居夏家父子。他们在山上砍柴, 新屋湾刚才发生的这一切父子俩和我六婶一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趴在地 上,屏声静气,趴得太久了,身上汗馊气味引来了无数的蚂蚁,成群的蚂蚁在他 们身上游弋。叮、咬、痒、痛,咬紧牙不敢动,忍,忍住!   矮胖的黄色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拉起裤子,瘦长的黄色冲他哇哇了一通, 指了指队伍离去的方向,又指了指坐落在新屋湾的各个屋场,矮胖的黄色却满不 在乎。被扔在地上的伢子怎么就在这时候哭了呢?矮胖的黄色蓦地拔出鞘中的弧 形长刀,朝伢子刺过去。刀法很准,刺中了伢子的心窝,穿透伢子的背。我六婶 惊叫一声,刚坐立的上身重又扑倒,失去了知觉,矮胖的黄色已从伢子的身上抽 出了刀,滴血的刀刃又指向没穿裤子的女人打狗日的畜生呀!一声怒吼令两条黄 色同时吃了一惊。一名肤色黝黑的青年,两眼喷出仇恨的火焰,双手挥着一根杂 木棍扑上来,矮胖的黄色一声八格,将刺向女人的刀改变了目标。于是,刀和杂 木棍交锋。瘦长的黄色骂骂咧咧,拔出腰间的短枪,枪口几次瞄准,又放下,两 个打斗的人搅和在一起无法开枪。山坡上,又是一声高呼,打日本鬼子咯!这声 音有些沙哑,苍老,他高高扬起手中的柴刀,一边呐喊,一边冲向打斗得不可开 交的现场。经他这么振臂一呼,顿时,各个沉寂的屋场都有了打日本鬼子的呐喊。 挥着锄头、扁担、柴刀的男子汉一齐向我六婶昏倒的地方涌来,瘦长的黄色吃了 一惊,冲夏家父亲开了枪,撒腿就往官道上跑。夏家父亲手中的柴刀朝瘦长黄色 一扔,老长工使尽的最后力气没有白费,柴刀的刃居然不偏不倚地锲进了一丈开 外的瘦长黄色的顶上。那截黄色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像朽木栽倒。父亲的倒毙激起 了儿子无穷的力气,夏满爷扔掉杂木棍,用身躯撞去,矮胖的黄色被扑倒了。夏 满爷铁钳般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对方的颈根。待新屋湾的男人围拢来时,夏满爷 的手还掐在已经断气的颈根上,众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的手掰开。一声吼叫的 同时一把菜刀的锋刃砍向日本鬼子的尸体,这第一刀砍下去,引来了无数的刀砍 下去,无数的锄头砸下去,人太多,有些锄头扁担菜刀够不着,便从人缝中往内 挤,没有花多少时间,两具黄色的尸体便成了一堆肉酱!   在众人痛殴黄色的时候,我六婶已经穿好了裤子,她是坐在地上穿的,她挣 扎了几次想站起来都没有成功。她爬到伢子身边,她的双手触到已经冰凉的伢子, 眼前一黑,再次晕过去了。新屋湾男子汉四散开来,向道旁田角走去,那里躺着 被糟蹋了的亲人,更多的则向水圹奔去,水圹里漂浮着一具具亲人的尸体,哭声、 叫喊、呼天撞地,乱成一片……   其实,最先发现日军的还是我三伯公,他的药材脱手后,在金银首饰店挑选 长命锁时,街尾就开始混乱,事实上,四方冲镇上居民和新屋湾人一样的麻痹大 意,对日本鬼子的从天而降没有半点思想准备,何况他们一进街就开始疯狂。我 三伯公情知不妙,撒腿就往街后的山坡上跑。这一带的地形他非常熟悉。他选定 一处山坳潜伏。极目远眺,四方冲街上鸡飞犬吠,豕突狼奔。滚滚浓烟下阵阵凄 厉的惨叫声,使他的心一下缩紧了。左手嵌在泥土里,右手紧紧地攥着一把长命 锁,锁上凸现出一只活泼但不失威武的麒麟,手心出汗了,汗水浸泡的银质麒麟 熠熠闪亮。   渐渐地,一切声音归于沉寂,只有股股浓烟还在腾空,浓烟摭盖了太阳,青 天白日变得一片灰暗。我三伯公几次试图下山,浑身酸软乏力,就像是被抽了骨 头。看看太阳西沉,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新屋湾而来。快到新屋湾了,扑面的晚 风,清凉中裹着浓浓的血腥,他的心一下又蹦到了嗓眼里,额上出汗,不由得加 快了脚步。   新屋湾乱哄哄的,男人忙碌,女人呼天撞地,水圹里还有几具女尸正在打捞, 没有船筏,只好将收割稻子用的大木桶推入水中,桶里的人用手捞那被浸泡得肿 胀了浮在水面的尸体。道旁田角的尸抬埋走了,地上一滩变黑的血渍。我三伯公 两条腿还在路上机械地移动。他的视力还好,老远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儿媳,直 挺挺地躺在地上的孙儿。他向儿媳与孙儿走去,他的脚步声使儿媳抬起头来,这 是一张五官扭曲的可怕的脸,很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我六婶哭泣,却没有声音, 嗓子哑了,发不出声来,两只手拼命地捶打胸脯,发出嘭嘭的响声,那声音竟不 像拳头撞击肉体发出来的。   我三伯公的目光已经集中在孙儿的身上,他艰难地蹲下去,伢子睡得很沉, 眼睛闭得不是很紧,白亮亮的小虎牙裸露在外,他只穿一件衣,胸口豁开,有一 道口子,衣与稚嫩的胸脯被粘贴在一起,粘得很紧,以至他使很大的劲才剥离开, 使劲却又小心翼翼,他怕弄疼了沉睡中的孙儿。血衣剥下,他又将自己的褂子脱 下,包裹在孙儿的身上,光着膀子抱着往家去。儿媳紧跟在后面,叫了一声爹, 他没有应,他不想应,他只想快快进屋,给孙儿洗干净身上的污垢,换干净衣服。 干这些活,他是很熟练的,他要一个人干,拒绝儿媳帮忙。女人的手脏!他在心 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三伯公一丝不苟地干这些活的时候,我六婶伫立一旁,强忍住剜心割肺的 痛。我三伯公以埋葬5个婴儿练就了的娴熟技术,将孙儿料理停当,没有发现不 妥之处,然后将擦拭得干干净净,银光灿灿的长命锁挂在孙儿的脖子上。再然后 从茅房取出那只挂在墙上的竹篓,多年弃置不用,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和蜘蛛网。 用热水烫了又擦,变得古色古香。他将竹篓搁地上,将孙儿搁竹篓中,多年不干 此活,手便有些僵硬,还……有些发抖,走起路来,脚步也远不如以前稳。我六 婶两眼痴痴地看着我三伯公,在荒山坡——不,现在已经不荒了,绿树成荫的山 坡干活。距离不是太远,她看得明明白白,看着看着,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 啕,休息了好一会儿,又积蓄了一些力气,又能哭出声来,哭得惊天动地……   进入自家的坟地,我三伯公板着的脸上有了笑容,欣赏的目光从五棵一天天 长大的杉树上掠过。情不自禁地上前,每一棵树都摸了摸 ,拍了拍,轻轻地叨 念大妹子,摸另一棵时,叫一声二妹子,一一呼唤过,一一拍摸过,就到了我三 伯娭的坟场,坟堆每年清明节都培了土。今年的清明过去才四个多月,这么快就 稀稀落落地冒出了一些杂草呢。他今天不拔草,他蹲在坟场前,放下竹篓,望着 坟堆,开始与我三伯娭说话了,六伢子他娘,我把孙伢子交给你管,我没管好, 有愧对先人,也有愧于六伢子……六伢子月初来信讲他在军队搞得好,长官喜欢 他,又升官了……其实你的命比我好,五个妹子伢子都守在身边,孙伢子又来了, 三代人在一起,我可是有些眼红了,你真享福呢……孙伢子睡你左边还是右边? 他好乖,听话……想说的意思讲得差不多了,便向坟的左右两边都看了看,见右 边的地势较平坦,就拿起锄头在那儿挖墓穴。他是比划着孙儿的长度进行的…… 黄昏的时候,我三伯娭坟墓的右侧,隆起一堆新鲜的黄土。我三伯公临离开时, 忍不住又一一拍打五棵茁壮成长的杉树之后,这才扛起锄头,道声我走了,向家 里走去。天在我三伯公的不知不觉中已完全黑了。新屋湾的许多屋场,痛失亲人 的惨叫声不时传来。我三伯公一进屋,就发现自己的紧邻,夏父还躺在门板上, 没有入殓,身上擦洗干净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脚上穿一双平常舍不得穿的白 底布鞋。一盏盛茶油的灯搁在离鞋底不足二寸的地方。夏满爷坐在父亲身旁的地 上,他脸上有许多尘垢,我三伯公止住了脚步,诧异地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不—— 只讲了半句就意识到问得多么愚蠢,下半句改成,夏满爷,随我来!夏满爷有点 茫然地跟随他进屋,却不敢轻易听从卸楼上的棺木。夏满爷懂得,这棺木对我三 伯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懂乡俗,凡年满50岁的男女,就要为自己准备千年屋了, 他们把棺木比作千年屋,系出自佛家语,阳间乃是歇凉厅,阴间才是千年屋。棺 木备好之后。那是绝对动不得的。夏家父亲原本计划今冬置备,没想到提前需要 了。我三伯公说,你父子为救我家里人把命都搭上了,难道一副棺木都舍不得? 亡人入土为安,耽搁不得的。夏满爷很难过地说,我们真无用,没救得别人,反 而搭进了自己一条命。我六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她喉头哽咽,说夏满 爷,你千万别这样讲,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一直不曾流泪 的夏满爷听了我六婶这句再普通不过的感谢话语,竟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   经历这场灾难后,我三伯公好像大病一场,苍老了许多,脚步没有以前那么 稳健,他变得沉默寡言,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六 婶为他的健康担心,几次劝他一个人不要上山采药了,我三伯公不听,如果不采 药,赖以生存的店子岂不要关门,幸而夏满爷自告奋勇,说刘三伯,我跟你去, 收我做徒弟吧,我三伯公点了点头,没有开腔,他的语气吝啬到金子一般贵重。 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为伴,我六婶自然无话可说,只叮嘱一声山上小心。回家的 时候,夏满爷背着满满一竹篓药材,还硬是连我三伯公手里的锄头一并夺过去, 让老人空着两只手走在他前面。   今天上午,这是他老人家在我们阖家为躲债迁走后一个月内第三次到新屋湾 小学求老师帮忙写信了。他甚至怀疑,前两封信我六叔是否收到。老师也感到为 难,信中讲家里有要事,盼速请假回家一转,却又不肯将要事写得具体一点。其 实,写第二封信时老师就提过建议,干脆将家里发生的不幸明确地告诉他。我三 伯公坚持地不同意,他说弄得不好万一落下个扰乱军心的罪名,自己倒无所谓, 只怕连累着害苦我六叔。这次,他对老师说这封信就写具体一点吧,就说……说 我病了,在床上动弹不得,想再见他一面。老师没有把握,问这样能行么?我三 伯公就笑道,能,准能,他们的总司令是极重孝道的人。我三伯公还真有点先见 之明,我六叔收到前封信,给我父亲看了,要我父亲猜猜这要事到底是什么事。 我父亲笑道,三伯伯的秉性还不清楚,他会有什么要事,没准是希望你穿上官服 回家显摆显摆,为他争足面子。我六叔想想也是,便没往心里去,而捧读第三封 信时,一下变得焦急起来。因为这封信落款是我三伯公,但通篇几乎都用学校老 师的第三人称口气写的,用很细腻的笔触叙述了一位卧病经年,呻吟床褥的老人 即将进入弥留之际如何渴望唯一的儿子见上最后一面的迫切心情。这封信,令我 父亲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回忆起我三伯公在我家几个紧要关头如何挺身而出 的好处,想象着其音容笑貌,僵卧床头时那一副枯槁的形容。他相信是真的,这 信出自母校老师的手笔,更多了一份信赖与亲切。我六叔感到有些为难,部队马 上就要开拔,参加松泸大会战,作为一名参战部队的军人,冒冒失失地去请假, 会批准吗?万一不被批准反而招来一顿严厉的训斥呢?   司令部通宵达旦地忙碌,部队就要开拔,我六叔作为侍卫队的一名小小的官 佐,级别不高,但岗位却十分的重要。我父亲几次提醒他注意,总司令最近一段 时间情绪很不好,一举一动要多加小心,别出疏漏,凡事谨慎。他说我晓得,你 放心吧大哥!我六叔枪法好,胆子大,身手敏捷,加上同乡这一层特殊关系,每 每轮到他值勤,总司令从身旁走过,他做着立正敬礼等规范动作,毫无特别之处, 竟然会停下脚步,和颜悦色,慈祥得像一位父亲。可是,就在收到学校老师代书 的第三封信之后,我六叔出纰漏了。家书揣在怀里,像一团火,想家,想得太厉 害了,以前不曾留意的往事,一桩桩凸现在脑海里,父亲抱着他走东家串西家讨 奶水喝的情景历历目前。其实这情景他并不清楚,不可能有人记住吃奶的细节。 还有那位妻子,娶亲时,他思想上毫无准备,突然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钻进自 己的被子,他根本不喜欢她,尽管她的温柔贤慧、举止言行挑不出半点毛病。他 承认别离前夕是动了真情,可那毕竟是瞬间的失控,现在,当妻子不在身边而是 停留在脑海里时,才感觉到她的贤慧,她的孝顺,她的任劳任怨;还有,还有他 的伢子,算起来满了周岁了,信里总讲伢子像爹,真的吗?伢子都这么大了,还 没有听见过叫一声爹呢!信中说伢子早就开始学讲话,现在能讲一些复杂的话语 了,是真的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呀!糟糕,身在岗位值勤,灵魂却出窍,飞 到了这隔千山万水的新屋湾那个山村。刘建绪从身旁走过时,他呆呆地站着,毫 无反应。统帅千军万马的总司令,居然发现了部属这点小纰漏停住了脚步,看他 几秒钟,便叫了一声刘少章!我六叔本能地立正敬礼,一系列规范的动作干脆利 落。总司令眉头却皱了起来,你在想什么?我六叔着了慌,再一次立正敬礼,报 告总司令,没,没想什么!总司令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一些,听少文说你父亲生病 了?我六叔啪地脚跟并拢,又一个立正敬礼,一下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将信 呈上。刘建绪接过信,匆匆地浏览了一遍,还给我六叔,匆匆而去。不久,副官 长给刘少章10天假回家,还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十五天够不够?我六叔说过够 了之后,就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六叔的假是从第二天算起,他早已按捺不住,收拾简单的行装,挑选一匹 快马,纵身上马,猛着几鞭,战马有如离弦之箭,在朦胧的夜色中,往长沙,往 新屋湾方向射去!一路上,饮水,吃料,他自己则站着啃干粮。近二千里路程, 在第六天上午就出现在新屋湾!马到水圹边,我三伯公正在洗刚采回的药材,我 六叔勒住马僵,父子俩的目光相遇了,伢子下去打量父亲,神情急剧变化,由惊 讶到不满,你不是病得起不来吗?我三伯公扔下正洗的药材,对伢子的不满,不 以为意,低垂着头似乎是自言自语,我的孙子没了……他蓦地昂起头来,一下子 变得异常的亢奋,我要你回来,再给我做一个孙子——   我三伯公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我六叔听不太明白,不过,父亲见到自己后精 神的突然异样,他隐隐约约地估计家里确实出了大事了。他举目回顾,突然发问 我的伢子呢?妻子的啜泣,家里的冷清使这位军人逐渐明白了大半……我三伯公 得知我六叔在家里至多只能呆两个晚上时,他立刻走进自己的药房,忙碌了半天, 捣鼓出一点药末放置碗里,吩咐我六婶蒸三个荷包蛋,将药末投入,诡秘地看了 她一眼,他还是不放心,又跟进厨房,冲儿媳耳边轻轻地说,多放一调羹茶油, 少放点盐,咸了效果没那么好。饭桌上,老人的眼光跟踪儿媳的举动,儿媳将一 碗蒸荷包蛋小心翼翼地递到伢子的面前。我六叔也不客气,扶起筷子,挟了一个 就往嘴里塞,他咀嚼时嘴唇动,老人的嘴唇也下意识地跟着动。向来吃东西狼吞 虎咽的我六叔手里的筷子停止了动作,皱了皱眉头,说今天这蛋什么味道?我六 婶有些紧张地望了望我三伯公,我三伯公打马虎眼,什么味,蛋味呗,你老婆蒸 的蛋味都不记得了?在军队里没吃过蛋呀?我六叔放下筷子,端起蛋碗嗅了嗅, 嗯,好像有一股药的气味。我三伯公便牌了,说是的,我放的药,你不是只能待 两夜吗?我要保证有孙子!我六婶闻言羞红了脸,低垂着头不敢看夫君。我三伯 公将我六叔已经放下的蛋碗双手重新端起,硬塞到伢子手里,热烈地说,吃吧吃 吧,四方冲有几家试过,效果蛮好的!我六叔的目光突然聚集在一双条条青筋饱 绽,皮肤粗糙骨节突起指头伸不太直的手,足足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向上移,定 格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皮肤松松垮垮下垂的眼袋,这是一幅特写的五官画图,我 六叔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过这张熟悉却陌生的脸,他深切地感受到浑浊的目光 中的企盼与期待。他不再言语,左手端饭,右手拿筷子,一顿狂风扫落叶,眨眼 功夫一碗蛋就剩下一只空碗了!我三伯公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   日落西山,暮鸦咕噪,天地间渐渐灰暗朦胧,我三伯公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 我六叔身上。见他往外走,就问你去哪里?我六叔漫应道,随便走走,我三伯公 冲他的背说,一路辛苦了,还是早点睡吧!我六叔还是漫不经心地说我晓得,他 其实哪里都想去看看,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家乡啊,可是又哪里都不想去。他只在 禾场上逗留了片刻,与外面进来的夏满爷相遇,夏满爷脚步稍放慢了一些,轻描 谈写地问回来了。相比之下,我六叔要热情诚恳的多,也该如此,这位近邻有恩 于我呀。尽管父亲、妻子对那场灾难讳莫如深,不讲细节,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夏家父子奋不顾身抗击日本鬼子施暴,搭上一条老命。夏满爷往自个儿的屋子里 走去,说到我屋里坐坐吧!听得出,没有真心邀请的意思。谁知我六叔答应一声, 当真跟着他进去了,我三伯公几次试图进去,又觉得有些不妥,在禾场上徘徊, 目光一直盯着夏满爷的窗户。天完全黑了,夏满爷的窗户亮起了灯。终于响起了 开门的声音,我六叔出来了,我三伯公又吁了一口长气。但他的心情并没有彻底 地轻松,父子俩的睡房仅一墙之隔,他不敢入睡,也确实难以成眠,竖起耳朵竭 力捕捉另一间睡房的声息。他过去在赌场上与人打斗,弄坏了耳朵,随着年龄的 增长,听力更加不行了。在听不到任何动静之后,他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 来到伢子的房门外,将耳朵贴在门缝上……不好,他分明听到了儿媳压抑的啜泣 声。渐渐地,又有了我六叔粗重的喘息声,经验使老人悬着的心慢慢地放回肚子 里,果不其然,睡房里,透过门缝,传出令人振奋的床架摇晃的吱嘎声。他不听 了,不需要听了,赶紧站起来,由于蹲久了,两腿麻木不听使唤,他支撑着墙壁, 摸索着向自己的睡房走去。窗外,一轮圆圆的月亮,水银一样的光倾泻进来,他 被吸引住了,伏在窗户上,眺望明月,这时候,他才记起了今天是二十三,二十 一、二、三,月出半夜间嘛,今晚的月亮真圆呀。只可惜出得太晚了!一阵冷风 徐来,身上有了凉意,他打了一个呵欠,上床,躺下,又接连打了两个呵欠,带 着甜蜜的充满憧憬的微笑,很快就坠入了多彩的梦乡,他实在是太累了。   我三伯公正做好梦时被叫醒,他睁开干涩肿胀的眼睛看到的是全身结束停当 行将出发的伢子,顿时睡意全消,赶紧起来盯着伢子。我六叔其实一夜不曾合眼, 熬了夜的两眼布满血丝,喉头沙哑,我打算今天就归队。我三伯公惊讶地,你还 可以待两天么!我六叔拼命压抑心头的怒火,但声音还是又大又激动,日本鬼子, 我要血战到底!不待亲人作出反应,迅疾纵身跃上马鞍,猛着两鞭,一阵啼啼啼 的蹄声,瞬间不见踪影,只留下四方冲往长沙方向官道上被马蹄扬起的尘土……   我六叔归队后的第三天,第10集团军奉命参加淞沪保卫战。日军在第一阶段 作战中虽然占领了淞沪间滩头阵地,但伤亡甚重,因此决定由国内增派9、13、 101三个师团及特种兵一部的重藤支队到上海作战,中国军队也调整了部署,蒋 介石亲自兼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划黄浦江以西、蕴藻浜以南为中央作战地区, 朱绍良为总司令,下辖第9集团军和另2个师:左翼军以第15集团军和第19集团军 编成,陈诚为总司令;右翼军以第8集团军、第10集团军编成,张发奎为总司令。 全线部队与日军展开激战。战斗整整进行了一天一夜。天亮后,日军集中兵力在 罗店方面发起进攻,中国守军右翼军先后两次调整部署,于次日拂晓前转移至蕴 藻浜右岸陈家行,杨泾河西岸,大场镇之线。立足未稳,日军以大场镇为目标发 起攻击,主力两个师团猛攻蕴藻浜南岸阵地,中央守军侧后受到严重威胁。第3 战区即令由后方增援的第22集团军加入该方面军作战。经10余日反复争夺与激战, 战争处于胶着状态。蒋介石急调21集团军10个师加入中央军序列,以其3个师从 大场附近向南路日军反击,另以左翼军4个团在广福南侧向北路日军反击,均未 获突破日军阵地。旋即令右翼军刘建绪部以精锐之师投入战斗,在庙行和陈家行 之间之守军进行了殊死战斗。却很难撼动日军防守阵地。战斗空前惨烈,第10集 团军严重减员,在此情况下,蒋介石又下达了死命令,务必在明天上午10点前夺 回大场镇,完成战略转移任务,有鉴于此,刘建绪亲督该部所辖28师,并决定成 立敢死队,敢死队300余人从预备队18师中挑选出来,一律的强悍,有一定的武 功基础。在决定敢死队队长时,总司令亲自主持,可见刘建绪对此是多么的重视, 寄予了莫大的希望。供挑选的对象均系35岁以下清一色的校官,约50来人,总司 令的训话简明扼要,却极富鼓动性。加上远处阵阵炮声的渲染,场面十分火热。 刘建绪的训话语音刚落,这些年轻的军官便纷纷举手请缨。总司令的目光从他们 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侍卫队副官长的脸上,猛喝一声唐大风!其实,在 众多校官中,唐大风的表现还不如其他人那么积极。刘建绪点他的将可谓用心良 苦,寄予厚望。于是,唐大风被任命为敢死队队长。   形势紧急,会议简短,刘建绪和28师师长先后向唐大风叮嘱了一些具体事宜, 正要散会的时候,在门岗值勤的一名佩中尉军衔的年轻军官闯上前来,立正敬礼, 报告要求参加敢死队。刘建绪很欣赏地望着他,刘少章,你也要参加?我六叔悲 愤地大声报告,是总司令,我要报仇,我老婆被日本鬼子强奸了,我周岁的儿子 被日本鬼子杀死了!我——他喉头哽咽,悲愤得说不出话来,老婆被侮,而且是 被敌人糟蹋,这奇耻大辱,藏匿在心头,一直讳莫如深,当我父亲向他问及家乡 情况时,他总是一再回避,而现在,就像火山一样爆发!突然,营房外呜起了刺 耳的警报,紧接着就是飞机马达的轰鸣,隐隐约约的爆炸声。刘建绪霍地站起来, 威严的目光从部属身上一一掠过,然后径直走到我六叔面前,家贫见孝子,国难 识忠臣,好男儿马草裹尸还!——好,我批准,任命你为敢死队副队长!   敢死队是作为一种奇兵一把尖刀使用的,虽然从人数上来说,国军数倍于敌, 但战斗力却不如敌人。日军装备精良,饶勇善战,气陷十分嚣张,几乎每一次接 触,总是以少胜多。国军攻,攻不下,守,又守不住,以惨重的代价结束战斗。 而这一战,蒋介石是下定了决心的,要在淞沪战斗中不惜一切代价重创日军,打 击日军的气焰,振国军之声威。10集团军已经与日军101师团交战多次,每战必 败也助长了其不可一世的骄横。现在,总部已下达死命令,务必在三天之内攻下 大场镇,配合友军完成战略转移。据情报,101师团司令部驻扎在大场镇。该部 对10集团军根本不看在眼里,这是奇袭的有利条件。   根据作战方案,奇袭在凌晨三点进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得手,再控制 大场镇右侧的小孤山,山上有座灵官庙,可以掩蔽,阻断日军蕴藻浜的援兵,为 友军的推进赢得时间。一切布置完毕,刘建绪又一次来到敢死队,走到敢死队长 面前,用劲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振臂一呼,大风起乌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 四方!说就看你的了,大风!   十一月底,天气寒冷,浓霜覆地,北风阵阵呼啸,吹得郊外树上的枯枝败叶 扬往空中,打在瓦棱上沙沙作响,敢死队员一律的赤膊短裤草鞋,头上缠着一条 上书敢死队三个字的红布头巾,手持磨得雪亮的马刀。   101师团与第10集团军交火多次,每一次都占上风,根本不把手下败将放在 眼里,没有想到会有敢死队的突然袭击,待他们发觉,已经到了眼皮底下。猝不 及防,短兵相接,喊杀之声骤然响起,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军刀和马刀撞 击,发出叮叮当的声音,撞击出点点耀眼的火花。三百多条赤膊大汉,就像一群 幽灵,在日军阵地上横冲直撞,往来奔突。将近拂晓,敌人苏醒过来,组织有效 的反击,渐渐地,敢死队有点寡不敌众,唐大风有些慌张,只好带领剩余的不足 百余号血人迅速撤往小孤山。以灵官庙为屏障,巩固阵地,以便狙击增援之敌, 这也是司令部的计划。天亮的时候,敢死队按预定作战方案进入新的阵地,由主 动突袭变成了被动防御。清晨,霜风凛冽,敢死队员浑身都是鲜血,不辨赤膊还 是短裤,头上缠的红头巾已经失去了作为标识的本来意义。   日军先头援兵遭遇来自小孤山的机枪火力网密集的扫射,丢下几十具尸体稍 稍后撤。敢死队在击退第一次攻击之后尚未缓过劲来,一发发迫击炮弹将小孤山 炸得土石树木四处飞扬。炮轰过后,日军又开始了第二轮的进攻,天上,一架架 超低飞行的敌机将一枚枚重磅炸弹倾泻在灵官庙一带,顷刻间,一座有数百年历 史的庙宇被夷为平地,敢死队的人数也越来越少,而日军进攻的部队却像洪水一 样漫过来,唐大风打着哭腔向司令部告急,或援或撤,他扛不住了。可是,得到 的指令却是再坚守一个小时。唐大风放声大哭,我连10分钟都守不住了!他话音 未落,身旁跳出一名浑身是血被烟火熏得焦黑的敢死队员,大声吼道,混蛋,和 狗娘养的拼呗!部属的愤怒未能改变他们队长的主意,唐大风惊恐地看了一眼滚 滚而来的日军,扔下手中的武器,落荒而逃,小孤山后面腹地有一山涧,沟壑纵 横,他慌忙钻进一条石缝,躲藏起来。   骂唐大风混蛋的敢死队员,冲剩下的约十几名壮士振臂一呼,弟兄们听我指 挥,我刘少章誓与小孤山共存亡!随即抓起一挺机枪,挺直腰杆,朝已爬到半山 腰的日军一阵狂扣,机枪吐出的火舌,击倒了一个又一个日军,其他壮士受他的 鼓舞,照样挺直腰杆端起机枪!子弹光了,枪膛红得发烫,他们扔下枪,挥起马 刀,纵身跃出战壕,像一只只下山的猛虎,扑向日军,又是金属撞击、呐喊之声, 鲜血的喷洒。我六叔扑向一个日军,挥刀一砍,日军被击倒,却没有砍翻,原来, 马刀的锋刃已经卷了起来,于是,他扔下刀,扬起双臂,紧紧地抱住敌人的腰, 从腰部移至颈根,像两把铁钳,手指几乎嵌进了对方的皮肉,身躯紧紧地贴在一 起,滚,滚,敌人不再动弹,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了令 人振奋的锋号声,他抬起头往山下一看,但见青天白日的旗帜下,漫山遍野都是 自己的弟兄,他眼前一黑,没有了知觉……   此战历时3个月,日军参战兵力为9个师20余万,伤亡4万多;国军投入作战 的兵力达60余万,伤亡16万余人。淞沪守军浴血奋战,使日军被迫转移战略主攻 方向,为中国沿海工业的内迁赢得的时间,激发了中国军民的抗战热忱。   刘建绪部从淞泸地区撤退在广福进行休整,补充兵足,给养,装备。对我父 亲、我六叔来说,那次休整给他们这一对堂兄弟留下的记忆是永志难忘的,也是 惊心动魄的。使他们认识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总司令。在全军近千名校级以上军 衔官佐大会上,他身着崭新的黄呢子军装,陆军中将加上将衔的三颗金星缀在肩 章上闪闪发光。会议由参谋长主持,总司令端坐台中央,那锐利的目光不时投向 与会的官佐,感受其威严。直到宣布此次参加淞泸会战嘉奖名单时,他才站起来, 摘下雪白的手套,一一与之握手。当我六叔登台时,总司令显出了少有的激动, 他扬了扬手,示意主持人自己有话要说,他先是双手分别抓住我六叔的左右胳膊, 望着我六叔的累累伤痕,目光在其被战火烧黑的脸上足足停留了一分钟,然后转 身,从案上拿起一只红布包,在军官们奇怪的眼光注视下抖开,大声道,弟兄们, 这是什么,是一只日本鬼子的耳朵!是我们的抗日英雄刘少章的牙齿咬下来的! 随即又拿起一把刃口像锯齿一样的大刀,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继续说,这曾经是 一把锋利的战刀,为什么成了这模样,是砍日本鬼子砍的!这把刀砍了多少日本 鬼子,少章,你有数吗?我六叔腼腆地摇了摇。总司令突然激动地挥舞双臂,唱 道,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会场上片刻的沉寂之后,响起了倾泻仇恨的 歌声!歌声一停,主持会议的参谋长起立,双手拿起一份文件,宣布一项国民政 府的任命,刘少章晋升中校军衔,总司令持领章走到我六叔面前,亲自当场为他 佩戴军衔。   嘉奖、授衔告一段落,会场上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大会接下来就是罚, 为的是体现赏罚分明。一批作战不力的军官受到了处罚,尤其是对敢死队长的处 罚,给与会者心灵上极大的震撼,但见主持人冲台下厉声叫道,唐大风!   唐大风本能地答应一声,到!他脸色惨白,牙齿打颤,声音发抖。借助别人 的力气,才爬上台去。   唐大风一改往日精明中不乏几分彪焊的气度,台并不高,他却费了很大的劲 才爬上去。参谋长神色凝重,一字一顿,你身为敢死队长,却在紧要关头,临阵 脱逃,该当何罪?唐大风额上沁出大颗的汗珠,低垂着头,无言以对。参谋长一 声吆喝,来人啦——霎时,四名全副戎装的宪兵冲上前来,扭着唐大风的胳膊。 参谋长手一挥,送军法处!军法处三个字刚出口,唐大风就像疯了一样,也不知 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挣脱宪兵的手爬到刘建绪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右腿, 哭丧着脸,说表哥,看在姨妈的份上,饶大风一命……   刘建绪脸色铁青,腾地一下站立,劈胸一把抓住表弟的衣襟,怒斥道,你给 我站起来!可是,此时的敢死队长好像被抽掉了骨头,无论多大的外力,也扶不 起来。四个宪兵又欲上前拉他,刘建绪挥手制止,望着摊倒在地的敢死队长,冷 冷地说道,好,看在表兄弟的情份上,我就亲自送你上路。他随手夺过一名宪兵 带刺刀的枪,枪托朝上,刀刃朝下,不偏不倚,刺进了唐大风的左胸,一股鲜血, 像管涌的泉水,直往外冒,唐大风瞪大双眼盯着表兄,四肢一阵抽搐,渐渐地也 就不再动弹了……   总司令有一个嗜好,或者说有一个习惯,忙里偷闲,踱着很轻很轻的步子, 穿过一间间屋子,伫立在我父亲身后,看他写字。我父亲写字时,始终保持着树 田秀才那里学来的习惯,腰杆笔直,左手按纸,右手悬腕,三根指头捏着笔杆, 笔端随着手指的运力而灵巧地滑动,于是一行行蝇头小楷便在纸面上出现。他是 那样地全神贯注,直到一张纸写完,感觉到身后轻微的鼻息,下意识地转过头, 慌忙站起,欲立正敬礼,才发现手中的笔还不曾放下。刘建绪摆了摆手,示意继 续工作,他没有什么事,只是随便看看,目光没有离开墨汁未干的字。他很欣赏 我父亲写字,有时候,也会坐下,提起笔来,饱醮浓墨,运气凝神,写几个字。 从其运笔,神态,笔下的功夫,我父亲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树田秀才的影子。久而 久之,我父亲也就习以为常了,往往即使知道了总司令就在后面站着,他也会端 坐不动,干自个儿的活。总司令遇上不太忙情绪又很好的时候,便会坐下,示意 我父亲放下手中的笔,聊一聊家常。刘建绪在开会、训话时能讲一口纯正的国语, 而和我父亲相视而坐,讲的却是家乡话。他对儿时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回忆 往事的时候,他根本不看我父亲,似乎是自言自语,偶尔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倾 诉对象,问及新屋湾的事情,他说去过那里。我父亲在这样的气氛下胆子也大了 许多,说你去过?不可能吧,那你讲讲看有些什么?刘建绪就说,从四方冲转一 个湾,走……十几里,啊,没有那么远,八九里吧,官道旁有一口大水圹,圹墈 左、前、右都是屋,后面是山,村口道旁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千年古樟——我父亲 不待总司令说下去,便惊喜地说哎呀不错,不错,你真的去过呢!总司令又问了 一些我家里的情况,我父亲对我祖母总是怀有深深的敬意与牵挂的,讲了许多自 己求学,弟妹做工夫的往事。他充满感情的故事显然也感动了总司令。刘建绪赞 叹道,你娘真不容易啊,你每月寄多少钱回去?我父亲如实告知,刘建绪摇了摇 头,太少太少。我父亲不好意思道,你每月给我的只有那么多呀!刘建绪也笑了, 好好干吧,升职晋级,薪水也就涨了呗,像你的少章弟弟,不是比你晚来几年吗? 现在比你多!说到这里,他又立刻打住,摇了摇头,他和你不同。聊着聊着,话 题又绕到我祖母身上来了,对乡下老妪,这位抗日将领总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结。 我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总司令,我娘很会做霉豆腐,你不是喜欢吃吗, 我——不待我父亲将话说完,刘建绪立刻板着面孔,起身离去。我父亲吃了一惊,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一句惹总司令不高兴的话,冲将军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与将军的一番闲聊,勾起了青年军官浓浓的乡愁, 我父亲打开皮箱,取出一叠信件,摆在案头,尽管这些信,连自己也记不清到底 读过多少遍了。刘建绪把欣赏他写字当作一种休息。对于他来说看,我二姑桥桥 工整秀丽的字,读她写的信,是精神上的安慰。尽管桥桥几乎在每一封信中都要 说家中一切都好,不用牵挂。他却从这每一封信中的讲述,深切体味到家境的艰 难。聪妹子远嫁沅江,举日无亲,那日子怎么过,记得兄妹少时在一起的诸多欢 愉,心中就像捣翻了一个五味瓶,咸、酸、苦、辣一齐涌来。那次去找梅老姑家 拜年的情景,凸现在脑海里,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晃动那只冻红的小手紧紧地 攥着的三个铜板的情景……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在青年军官的脸上流淌。深夜为 躲债的迁徙,他不敢想象,娘那双在禾场上走起路来尚且摇摇晃晃的小脚,是如 何长途跋涉到一个叫什么徐家桥的地方。对我父亲而言,徐家桥是一个完全陌生 的去处。那里地处湘赣边,民风强悍,匪盗多如牛毛,历来为县知事挠头的地方。 那个徐老板真的那么好?二伢子是一把作田的好手,现在没有田作了,改行卖豆 腐,这是从未干过的行当,即使干过又怎么样呢?豆腐价贱,又能赚几个钱呢? 家境之艰难,不言而喻。桥桥笔下一句家中一切甚好,掩饰着亲人每况愈下的生 存状况。   卖豆腐,首先得学会制作,制作豆腐的工艺简单,成本也不高,几乎家家都 会,如果是自己吃,则不计成本,对豆腐的好坏成色也不苛求,至于卖,情况就 不一样,要有人感兴趣,卖得出去,成色就变得相当重要了,只有白嫩鲜亮的豆 腐脱手才快。要达到这水平,非一朝一夕之动,俗话说,蒸酒打豆腐,充不得老 师傅,可见打豆腐要掌握火候很难。卖豆腐,本小利微,本小,很适合像我们这 样的贫困的家庭经营;利微,则意味着要想获得多一点利,务必付出更多的艰辛。   徐聋子家的一副麻石磨盘足有一个大人合抱那么大,用的时间太久,变成了 薄薄的两扇,磨轻,推磨的人也就轻松了许多,但是,也就意味着工效低。我祖 父磨豆腐,右手握住磨手推圆圈,左手将盛在盆里泡胀洗干净的黄豆往磨眼里添, 一次只能添三四颗,每推一圈,添一次,下扇磨是固定的,转圈的只有上扇,在 磨的转动下,黄豆磨成白色糊状缓缓地流进桶里。如果多添一两颗豆,流出的糊 状豆腐料用手指捏一担就会发现太粗,黄豆没有磨出应有的豆浆造成浪费,降低 出豆腐的效率,也就增加了成本。这推磨的活儿,非我祖父莫属,只有他才最合 适,劳动强度不大,无需太大的力气,缺陷是费时长,工效低。   每天天刚亮,他总是和我祖母一道起床,顶着晨曦来到小河边木桥下,小河 里的水一年四季哗哗流淌,清澈见底。只要他们老俩口的身影一出现,就有一群 群说不出名的鱼儿,大的不过四五寸长,小的还看不甚分明,鱼儿成群地游拢来, 我祖父在上游,冲洗黄豆,将浸泡了一个夜晚的酱色水及豆中的杂质冲洗干净。 黄豆里的虫子流入水中,引来无数鱼儿的追逐,更多的鱼则回游到我祖母的面前。 我祖母放下木桶,将木桶里沾有徐氏老妇粪便的衣服置入水中,随着手的摆动, 衣服上的粪便在水中散开,鱼儿在水中往来冲突,争夺,有的还跃出了水面,银 白色的鳞片在阳光下耀眼,天天如此。如果某一天衣服上的粪便较少,我祖母洗 完之后,就会在河岸的草地上稍坐片刻,活动活动蹲得太久了麻木僵硬的腿,或 者用手捶一捶,捏一捏。随着年龄的增大,话语也就多了起来,一边捏自个儿的 腿,一边唠叨,人老了真没得用了……人老了真没得用了……我祖父似乎没有听 见,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活儿,其实,他又何尝没有同感呢,他对于老的感受是眼 力的不济,眼睛分明一眨也不眨,却偏偏让混在黄豆中的砂石漏过去,直到推磨 时,发出咔咔的声响,才知道磨着了砂石。   老俩口洗干净黄豆和衣服回家,进屋后,我祖父忙于磨豆子,我祖母得赶紧 进睡房,那间躺着疯婆子的睡房,窗子太小,屋子里还有很浓的秽气一时难以排 出,她问老太婆是否要撒尿,如果老太婆点头,就得赶紧将墙角的木盘放置床沿, 搀扶着她坐起来,老太婆两手搂着我祖母的肩,让屁股离开床褥,够着木盘,立 刻就有一股激流冲刷得木盘发出唦唦唦的响声。之后,先移开木盘,再让老太婆 重新躺下。我祖母一边忙碌,一边呵斥我满叔,蠢伢子,快出去,屋里臭呢,尿 臊会要掉头发的。我满叔才两岁多一点,体会不到掉头发的可怕,稚气的脸上充 满疑惑,大人何解在床上撒尿,我尿了床娘为什么打我呢?   由于磨盘轻,费时太久,我祖父推磨的时候干脆搬来一张条凳,坐在凳子上 推。推着推着,也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一边推磨口里一边吟唱起折子戏的唱 段。他熟悉的戏文很多,但真正爱唱的却只有一悲一喜的两段。如果头一天豆腐 都卖完了,或者我父亲寄钱回了,他唱的是,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 从头……,如果生意不好,我二姑跑几趟邮局都扑空没有收到我父亲的信,心里 不快乐,他就会用烂熟于心的戏文抒发忧伤,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好惨,过路君子听我言……   近来,每天的豆腐都销路好,我二叔清晨挑着盛有10板豆腐的担子出去,早 饭后不久就剩10块空板子回来了。一是人混熟了,有固定的市场,二是豆腐成色 比徐聋子时候要好,徐家桥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我二叔由作田的好把式改而行做 小买卖,经历了无数的挫折,记得他第一天挑着豆腐担子出去,来到一户人家门 口,学别人的样叫一声豆腐啦!他嘴笨,学不太像,主人反应冷淡,我二叔呆呆 地站了一会儿,见门没有开,正欲叫第二声时,屋子里突然冲出两条高大威猛的 狗,一黄一黑,直扑豆腐担子。他惊惶失措,本能地叫喊哎哟狗——说时迟,那 时快,狗已扑到面前,直奔木架豆腐担子中间两条笨拙地移动着的人腿。我二叔 本来就胆小,此时已顾不及豆腐了,忙用扁担两头盛豆腐箱子的本架去抵挡,呲 牙咧嘴的狗被木架击中,惨叫几声,又呲牙咧嘴地再次扑上前来。我二叔慌乱中 扔掉担子,抽出杂木扁担,双手紧握,狠狠地揍去,击中黄狗的头,黄狗发出一 声尖厉的叫声,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了,黑狗则依旧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来。我二叔 双手举起了扁担,屋子的主人突然把门打开,冲我二叔厉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 野杂种,敢打我的狗?!就要兴师问罪,见木架上的豆腐全部摔在地上成了一堆 烂泥,才扔下一句今后注意点,便缩进屋子,碰一声关紧大门。那条黑狗远远地 站着,还在不断地口汪 口汪——我二叔望了半天紧闭的大门,欲哭无泪。回到 家里,我祖父笑眯眯地迎接,一出去就卖光了?我二叔板着脸,一言不发,将两 只木架用劲摔在地上,我祖父奇怪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吭声。我二叔走 进里屋,我祖母问他,才气恼地发泄了一通,背时鬼,你看,我屋里从没干过一 件好事!我祖母就训斥道,二伢子,没大没小,你也是做爹的人,怎么讲出这号 忤逆的话来,你还是进过学堂的人,不懂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个道理?我祖母一 开始唠叨,便没完没了,她也不看我二叔,拿起一只鞋底纳了起来,我二叔早走 了,她望着鞋底唠叨。   豆腐生意逐渐有了起色,可我祖父推磨时却将苏三挂在嘴边。原因还是生计 问题,诚然,每天制作的豆腐都很快脱手,可家里的生存危机则一日比一日严重。 每天豆腐的盈利,其实谈不上盈利,仅仅是赚的劳力钱,根本不够家里的开支。 这时候,我们家也真算得上一个大家庭了。第一批迁徙时来徐家桥的只有我祖父、 我祖母、我二姑、我满叔大大小小共四个,现在我母亲带着我运清姐、我二婶带 着我运良哥都相聚了,那是妯娌俩分别在娘家寄养一年之后,我二婶的娘家稍穷, 而我外婆家自己屋里有田租、有山岭,在地方上也是有脸面的,以我父亲这位当 官的女婿为荣耀,可长期住在娘家,人家问起来怎么说话呢?家里的吃口猛增了 一倍,加上徐家老太婆就是9口之家,靠一个区区的豆腐担子能养活吗?我父亲 是按月寄钱回来,他寄的钱略有增加,但能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还有,我二 叔的脾气越来越坏,我祖母的唠叨越来越多。我祖父推磨时唱《甘露寺》的时候 越来越少,还有,那瘫痪在床上的老太婆骂人的时候越来越多。记得我们刚入住 她家里时,孤独的老人不但有了热热闹闹的氛围,驱走了寂寞,热茶热饭送到手 里。开始,她对我祖母替她洗屎端尿还有几分感到过意不去,久而久之,便认为 这是应该的,住了她的房子,使用她的豆腐作坊,不用出一分钱,伺候一个老婆 子,还不应该吗?于是嫌茶太烫、饭太硬、菜太淡的牢骚几乎天天没完没了。我 二姑有时见我祖母佝偻着腰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忙前忙后可怜,要给她帮忙。我 祖母不让,说屋子里脏,臭气闻多了不好,你一个姑娘家不要搞,我祖母不曾讲 完,讲的还是自己的女儿,老太婆就骂开了,难怪你不耐烦,原来嫌我脏,哼, 有本事出去呀,别住我的屋呀!我母亲他们回来后,见我祖母累得可怜,妯娌们 轮留伺候,一个个实在尽心尽意了,可老太婆还是终日骂骂咧咧的,气得5岁的 我运良哥对6岁的我运清姐说,我真想一锄头砸死她!对房东老太婆的胡缠蛮搅, 我祖母却表现得很大度,总是告诫家里人不要去跟人家计较,她这么大年纪了, 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自己不能动弹,脾气古怪可以理解。   我二叔对房东的折腾不放在心上,他恼火的是这一点点收入如何维持这么一 大家人的生活,一天到晚生气的时候多,高兴的时候少。一天早饭后不久,他很 快就卖完当天的豆腐,挑着两只空木架子回家了,在禾场里与往河边洗完黄豆进 屋的我祖父相遇,我祖父瞥了一眼空挑子,随便说一句,就脱手了,这么快呀? 我二叔将挑子放台阶上一搁,没好声气地说怕要去讨米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祖父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反问一句,讨米?你这 主意不错呀,二伢子!我二叔见我祖父面露喜色,不解地问,你说什么呀?我祖 父摇了摇头,没,没说什么。   和我二叔相比,我二姑发泄内心忧伤的方式大不相同,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光 彩照人的大姑娘了,正是爱美的年龄,家境如此,休说缝制漂亮衣裳是一种奢望, 想穿一件不打补丁的衣服都做不到。她是性格温和又有些内向的人,遇上再痛苦 的事也能面带微笑,除了晚上躲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泪,暗夜中谁也不曾发现,还 可以在信中向大哥倾诉。随着时日的流逝,她不但练就了一手漂亮的字,文笔也 颇有风采,刚开始写信,简简单单。那句家中一切都好请勿牵挂的话几乎每封信 中都有。渐渐地,这句话从她的笔端消失了,改而用很长的篇幅,讲述家中的穷 困,自己的忧伤。她觉得没有必要在兄长面前隐瞒,诚然,更主要的是为了倾诉, 倾诉过后,心里会感到轻松多了。   我父亲收到这样的家书,回信中就会讲许多安慰的话,说目前正是困难时机, 前方将士浴血沙场,舍生忘死。和将士们比,生活艰辛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困 难是暂时的,只有把日本鬼子赶出了神州大地,有了一个安定的环境,一切都会 美好起来,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对此,我是有深切体会的,当初,我即使 不从军,勉强在大学修完学业,也不可能改变家境,大气候若此,个人纵有三头 六臂,也无法扭转乾坤。   我父亲的信越写越长,由开始的一页纸到两页、三页乃至四页,在生活中, 我二姑已经把接续我父亲的信当成一种享受,不能免饥寒却能使精神上得到满足。 所以,全家最企盼收到我父亲来信的就是她。战争时期,部队的流动性较大,我 父亲的家书便没有规律,徐家桥镇上有邮局,业务不大,自我家迁来后,便成了 信件最多的顾客了,由于我家的书信往返都由我二姑负责,有时候在街上碰见, 也会主动说有你家的信或者好久都没见你家的信之类话语。徐聋子豆腐店,哦不, 现在应该叫刘记豆腐店,出门约半里处的河边有一架筒车,这架筒车的木架因长 年在水中浸泡成黑色了,两根足有两人合抱粗的支柱上长满了绿苔,这是一种叫 栗木的树杆,这种树在水中硬如铁,千年不朽。只有筒车巨轮上捆扎的楠竹筒几 乎每年冬季田里不用灌溉时就要更新。楠竹与栗木正相反,干燥的条件下几十年 不朽,一接触水就腐蚀得快。徐家桥的河发源于大围山,终年碧绿,流水潺潺。 只有夏季山洪暴发期间才浑浊,才咆哮,像一匹烈马,一条巨龙,但那样的日子 极少。河两岸布满垂柳,到处都是葱郁的树木,溯流而上的大围山,更是莽莽森 林。我二姑每次去邮局取信,必经那架筒车。筒车的巨轮在人工渠激流的撞击下, 日夜不停地运转。巨轮上均匀地扎牢的一排排竹筒,随着巨轮的滚动将吸满的水 一束束注入水槽,流进水渠,永不停歇地唱一支古老绵长的歌:吱——嘎——吱 吱嘎——徐家桥的婴儿在这亘古不变的歌声中催生,成人,老去。对此,谁都熟 视无睹。只有哪一天筒车出了故障,停止了歌唱,人们的神情就会变得怪怪的, 相互看看,好像生活中突然缺失了什么,却又想不起到底缺失的是什么。   最关注筒车的只有我二姑了,后来,又增加了我姐运清。每每去邮局取信, 姑姑牵着侄女的手会在筒车前逗留一会儿,如果热天,在筒车下逗留也是一种享 受,且不说能目睹巨轮如何在激流撞击下不知疲倦的运转,那由竹筒从半空扬下 的水柱,撞击在木架上,飞珠溅玉,是水帘,也有霏霏雨丝,经河风徐来,飘在 人的肌肤上,沁人心脾,甜丝丝,凉嗖嗖。不过,我二姑、我姐在筒车下逗留主 要是听,听那支永不休止的歌声中细微得徐家桥人根本不予注意的插曲。如果那 天筒车歌曲中,于吱——嘎中来一节嘎嘎嘎——的话,只管去邮局,肯定不会空 手而返,久而久之,我姐这个5岁的妹子都知道了,我二姑听的时候,她也会作 古正经地竖起耳朵,甚至率先拍着一双小手欢呼雀跃,好啊我爹今天有信啊!取 信后,我二姑会在我姐的鼻子上摸摸,夸奖清妹子真聪明。   一天傍晚,我祖父收工进屋,带回一节茶杯大小的竹筒,一截楠竹杆,一块 干蛇皮和一束马尾,这些物品随处都有,不以奇怪,奇怪的是他将这些平常之物 放在伢妹子拿不到的地方。材料齐备,我祖父又一连花了几个晚上,终于制作出 了一把看上去粗糙的二胡,一拉,琴弦上立刻弹出悦耳动听的曲调。试琴的时候, 几个小把戏一齐趴在他身边看,我二叔的脸色很难看,从我祖父面前经过时,脸 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我祖母倒显得很大度,避着我祖父说我二叔,由他去吧, 你爹这一辈子也可怜,累也吃了,只这一点嗜好……使我祖母感到奇怪的是,胡 琴制好之后,却不见我祖父像在新屋湾一样,早早地起来拉一曲,而是挂在墙壁 上,一如既往地买黄豆、洗黄豆、推磨。又是三天过去了,他忽然在饭桌上宣布: 我打算去一趟草尾街看看聪妹子,她都两年多没回娘家了吧!带了细伢子动不得 身,信还是能写呀!——谷雨伢子也不懂事!他一口气说下去,不容别人插上嘴, 我走后,洗豆子推磨就由你们妯娌搞,磨不重,细伢子都推得动。   我大姑远嫁,我祖父根本未与我祖母商量,就把一个大活人像物件一样扔给 别人,还能找出别家这样嫁女的么!一件嫁妆也未备置,这也是我祖母经常唠叨 的内容,这是她心头永远的痛。我祖父一辈子的荒唐行径那么多,她都容忍了, 唯独对我大姑婚姻的草率,没少埋怨。现在,一听说是去看望我大姑,她老人家 自然是满心欢喜,高兴得不得了,极力对我娘、我二婶说磨豆子确实不累,这盘 磨轻呢,连她都能推。我二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现在天下不太平,到处打仗, 兵荒马乱的,长沙能不能坐上轮船还很难说。我祖父不以为然,坚持要去,再加 上我祖母的支持,他终于成行。   我祖父走后,挂在墙上的胡琴随即之不见了,还是我姐最先察觉到的。我祖 母忧心忡忡,说他带一把胡琴去搞什么呢?我二叔就揶揄道,你还真相信他去了 草尾街?我祖母一脸的迷茫,说那他还能去哪里呢?我二叔一声冷笑,他还能干 出什么好事来?   我二叔的话,讲对了一半,我祖父确实没有去草尾街,那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呢?   我祖父离开徐家桥后,走了约一天的路程,到了一个叫古垒的集镇,这个镇 子比徐家桥要大许多,比四方冲还要繁华,那次由新屋湾迁徙,就路过此处。来 到这里后,可以肯定没有一个熟人,我祖父放心大胆地从包里拿出一件天晓得是 从哪里弄来的旧长袍,穿在身上,又摸出一顶破毡毛扣在头上。虽然此调不弹久 矣,技艺有些生疏,但化起妆来,还是十分娴熟,打扮停当,然后双手拿着胡琴, 在一商家门口走台步,冲店内老板模样的人唱了一个肥诺,左手右手一齐灵巧地 动作,粗糙的胡琴蹦出了悦耳的曲调,他一昂头,亮着假嗓子唱起了平生最喜欢 且烂熟于心的《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好惨,过路君子听我言——   这段唱腔其实也很符合他此时引刻的心境,他的唱很投入,很动情,开始立 于这家店铺门前时,老板的脸色冷漠中透出几分鄙夷。这年头,打春、化缘、沿 门行乞者比比皆是,一身破破烂烂,蓬头垢面,死乞百赖,不打发一两个子儿, 是不会离去的。眼前这个老不算老,少当然不少的男子,以为自己身着长衫,唱 得一口曲儿,就不是乞讨?哼,叫化子一个!但是,随着我祖父大段哀婉凄惨的 唱下去,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仿佛他就是那个落难的玉堂春,围观者不断涌来, 吵吵闹闹的少了,一个个屏声静气地听,有一个女人情不自禁地啜泣有声,众人 都受了她的影响,不计其数的男男女女泪流满面,老板脸上的冷漠消失了,鄙夷 变成了同情,待我祖父一曲唱完,人群众立刻爆发出一片叫好的声音。老板打开 抽屉,捏起一块铜板,想了想,再取一块,将两块铜板递到我祖父已经伸过去的 掌心。我祖父手指合拢,攥铜板的手缩回来。然后两手垂直,深深地朝老板鞠了 一躬,道声财源茂盛,生意兴隆,脚步向紧邻的另一家店铺移动,于是围观的人 群紧紧地跟在我祖父后面到另一家。晚上,我祖父住进了一家旅店,由于唱了一 天,喉头干涩疼痛,便从包中抖出一包胖大海,这是一味中药,能润喉,唱戏的 人都知道。他取出两颗,泡半杯开水,开水太烫,须冷一冷才能喝。这当儿,他 将灯芯拨了拨,让灯盏更亮,然后将裤腰上的布兜摘下来捏着兜底一倒,哗啦, 铜钱,铜板,纸币在床上堆了一堆,一一细数,竟比家里三四天卖豆腐的钱还多 呢!是晚,他兴奋得一夜未曾入睡,不断地以手击额问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 这条生财之道呢?   但是,我祖父仅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不再来。因为,旅馆最便 宜的房间,也要5个铜板,还不肯收纸币。由于物价见涨,纸币贬值,还是铜板、 银元等硬家伙牢靠些,5个铜板也来之不易,他舍不得。回想起倚在吝啬人家门 口,唱得喉咙冒烟,在众看客的起哄之下,极不情愿地扔几文铜钱的艰难。给纸 币的人家多了,他会忍不住说能否给硬家伙呢?主人便会黑着脸呵斥,叫化子嫌 米糙!将纸币往我祖父面前地上一扔。倘若不收,岂不是白唱了?管他,多少总 值一点吧,于是,在一片讥讽的笑声中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不住旅店又在哪儿 栖身?白天无意之中他已经看好了地方,古垒街尾河沿靠山有一座观音庙,他进 去看过,宽敞干净,这不是自己曾经打过交道且住了很长日子的四方冲关旁庙、 柳叶街城隍庙那么阴暗破败,观音大士端坐在神龛上,虽香火缭绕却依然眉清目 秀。这得益于一位年近六旬的女主持的勤奋负责,庙内东西两厢房间都宽敞。老 妪住东厢,西厢有木架床,被褥蚊帐,老妪的称远方求子的信徒在此打住过,我 祖父灵机一动就要求借宿,老妪从上到下打量我祖父一遍,大惑不解,你都一大 把年纪了,还求子呀?我祖父笑道,我求什么子呀,我儿女齐全,孙子孙女都有 了!我祖父这么一说,老妪更惑,那你来做甚?于是,我祖父便将自己及家里的 情况如实说了一遍,察颜观色,叠遭家破人亡之痛的老妪被我祖父一番述说深深 地打动了。不过,她也感到有些为难,说男女有别,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起总归 不大方便吧?我祖父神情凝重,我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什么不方便的。 老妪不说话了,拜倒在观音大士神位前,口中念念有词,之后,站立起来,对我 祖父说,好吧,你要感谢大慈大悲的菩萨,她答应了,你就住西厢房吧!不过, 有两条,一是只能暂住,二是有远方求子者你要腾出地方来。我祖父满口答应, 他很高兴,虽然费了一番口舌,但每晚能省下5个铜板,值!   我祖父在观音庙打住了第九晚之后,提着一大把已经清理好了的铜板、铜钱 和纸币,走进了古垒邮局,他没有汇过款,反反复复问了邮局工作人员老半天, 问得人家都烦了,说古垒到徐家桥才一天的路程,自己送回去就是,寄什么呀? 他便不再问,按工作人员的交待办理汇寄的相关手续,用从王老秀才处学得的文 化,像雕刻般写下了汇款人的留言,还是先天晚上打了腹稿。   在徐家桥的刘记豆腐店,一家老小都在叨念着去草尾街的我祖父走这么久, 还不回来?我祖母晚上做恶梦了,梦见我祖父遇上了土匪,被打得半死不活,醒 来一身冷汗。我二叔就笑道,你只管放宽心,你不想想,他一个半老倌子,看样 子都晓得是穷光蛋,哪个会碰他?我娘、我二婶、我二姑也一齐说是,娘你不必 担心,说不定就到家门口了呢!我祖母还是担心,说真不该让他去,这兵荒马乱 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我二姑携我姐在筒车边站着,听了一会儿,我姐又欢呼雀跃了,说今天我爹 有信了!我二姑也竖耳细听了半天,说是吗,我怎么听不出来呢?我姐迈开两条 腿一路疾步向前,不停地说有我爹的信喽,有我爹的信喽,我二姑只好不再听了, 在后面追她,大声小心别摔了!   徐家桥邮局工作人员交到我二姑手里的是一笔来自古垒的汇款,而附言却是 一笔一画用力书写依旧歪歪斜斜没有句逗,称自己在草尾街聪妹子那里做工,今 后有钱再寄,内容是猜出来的。我二姑一时闹不明白的事却让我祖母、我二姑一 下就弄明白了。原来我祖父智者先虑,终有一失,他谎称在草尾街打工,不料想 汇款单上有汇出邮局名称。我二叔对我祖母说,我晓得他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 来的,一个有崽有孙的人,出外当叫化子,你看我们的面子让他丢尽了!我娘、 我二婶她们不明白,在亲戚那里有事做,才走多久,就寄钱回了,是好事呀?我 二姑在我二叔生气时思前想后,她很快就明白了,我二叔说我明天去把他送回来! 我祖母叹了一口长气,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道,由他去吧,不要怪他了,为 了这一大家子,作这样的打算……他心里也苦……我祖母不说了,不断地擦试快 流出的眼泪。只有运良哥和我姐以及我满叔还是闹不明白,何以我爹每每寄钱寄 信回了一家子都那么高兴,而我祖父在我大姑那里挣了钱寄回却惹得都不高兴呢?   但我祖父却是非常高兴地走出古垒邮局大门的,他精神亢奋,情绪饱满,即 使遇到一毛不拔的人家,他一样唱得很投入,起劲。傍晚,从熟食店切了半斤猪 头肉带回观音庙,这是他出来这么久了第一次沾荤,以往,总是在饭店用一个铜 钱换两只大包子将就。或者,唱的肚子饿了,人家又舍不得掏钱,便开口要一碗 冷饭,泡些开水,站在人家门口,在围观者的关注下对付一下肚子。他买猪头肉 还有一层意思,请客,请主持老妪,感谢她的收留,使自己不花一文钱有了栖身 之地。谁知老妪见我祖父笑眯眯地端着碗猪头肉,走上前来,连忙闭上眼睛,舞 动双手叫喊起来,她不敢看碗里的肉。在老妪的叫喊声中我祖父这才意识到自己 的冒失,原来观音是斋菩萨,不沾荤的。我祖母也信,每年观音菩萨生日,我祖 母要吃一天的斋以示虔诚。   主持老妪的手向外一指,如果你要沾荤就出去,不要惹菩萨生气!我祖父立 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猪头肉可以不吃,但庙不能不住啊!他顾不及多想,毫不 犹豫地迈出庙门,手一扬,将猪头肉连盛着的碗一齐扔到了河里!听到碗落水的 响声,老妪这才睁开眼睛,松了一口气,脸色温和了许多。   虽然发生了这么一个不愉快的插曲,但我祖父内心的愉悦不减了,躺在简陋 的床上,嗅着菩萨神龛前香烟的气味,谛听潺潺的流水,猜测着亲人收到钱的情 景,做了一夜的好梦。   古垒毕竟是一个乡间小镇,人口有限,我祖父觉得,如果老盯在一处地方, 不变挨些方法,要继续挣到钱,是困难的。正在我祖父感到为难时,获得了一个 使他振奋的信息,明天古垒镇首富古扬保家为儿子做三朝大摆宴席。首富当然有 钱,50岁做父亲,老来得子,一份家业有了继承人,自然要隆重地庆贺一番。   果不其然,第二天,太阳刚刚出山,古家就开始热闹起来,四面八方的亲朋 好友源源不断地涌来,锣鼓、鞭炮、笑闹,响彻云宵。古家的房子距官道仅十来 丈远,由于宾客多,看热闹的多,古家的场地有限,酒席的桌子快摆到路边来了, 一时之间,交通为之堵塞,这场景,使我祖父想起了四方冲八月会赶场的情景。 一般的乡邻,自个儿双手奉上红包,道声恭喜恭喜便入席了。还有那来自四面八 方的叫化子,他们是不入席的,对这拨人,按乡规民俗,厨房也有专门的供应, 每人一大碗香喷喷的米饭,一大勺香气四溢的红烧肉。我祖父来了,他在人的缝 隙中,左突右冲,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了主人家的厅堂,得以从容地拉胡琴唱起 了小调。由于已在此盘桓数日,大多数古垒人都认识了这个角儿,众人主动闪开 一条道,他得以走进卧室,径直走到床前。产妇正在给婴儿喂奶,疲惫的脸上泛 着为人母者才有的甜蜜笑容,我祖父在床前站定,紧了紧琴弦,拉一段过场,清 了清嗓子,然后从容不迫地唱道——   此女子不是人……   卧室里的人闻言,一阵惊愕,既而动怒,只听我祖父停止拉琴,甩了一个兰 花手,接着就唱了起来——   乃是仙家下凡尘!   好,好好!击掌叫好之声不绝于耳。我祖父显然不受卧室里人们情绪一惊一 乍的影响,两眼只注视自己礼赞的对象,自顾唱下去——   生下儿子会做贼……   卧室里又有人愤怒了,这叫化子也特胆大了,有人往床边挤,扬起了攥紧的 拳头,吼叫把这个老叫化赶出去!……我祖父依旧按自己的思路唱下去——   盗来仙桃奉母亲!   卧室里经过短暂的沉默,再次爆发出一片叫好的声音,最高兴的莫过于古扬 保了,他将两块银元塞进我祖父的手里,道声辛苦!我祖父也被这意外之喜搅得 有些失态,双手接过银元,当众咬了一口,又敲一下,贴在耳朵上听,卧室内人 声嘈杂,他却能于嘈杂的人声中搜辩出纯银撞击后的声音,是那么美妙,那么动 听,晕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呢!   我祖父将银元放进贴身的衣袋里,还在外面按了按,然后又是好一阵的左冲 右突,才从人缝中挤出来。官道旁,那些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的叫化子还在排着 队到大铁锅旁打瓢装红烧肉。厨师手里掌着长把铁勺,每人一勺,各自手里拿着 碗或者乌黑闪亮的竹筒。轮到谁的号子,就将手里的器具伸过去。大铁锅下的柴 火不是很旺了,但铁锅里的肉却还在滚烫地翻动。我祖父忽然感觉到饥饿难耐, 贪婪地猛吸两口红烧肉散发的香味,前后左右打量,到处都是拥挤的陌生面孔, 看看远处又有几名蓬头垢面不辩男女的叫化子扬着碗赶来排队,他一个箭步向前, 后来的叫化子只能排在他的后面了。可是别的叫化子手里都有碗钵,他没有,他 手里只有一把自制的二胡,等会儿轮到自己的了,用什么东西装呢?他有些焦急 地东张西望,见一名老叫化碗里的肉吃得差不多了,便把他叫拢来,递给他三个 铜钱,一个作工钱,另两个买碗。老叫化接钱在手,转身离去,很快回来,递给 我祖父一只蓝花大菜碗,我祖父接过碗,道一声谢谢,便急忙走上前去,排进队 伍。   厨子说声下一个,我祖父赶紧将崭新的蓝花碗伸出去……突然,身后有人叫 了一声爹,这声音好耳熟呀!由于他的注意力全集中于大铁锅及厨子手里的长把 勺了,以至没有觉察到身后情况的变化,嘈杂的人声倏忽静止,看热闹的人闪开, 留下一处很宽的地方。两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军人在这里出现,马的鼻孔里大口地 喷气,看模样,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看热闹的人的注意力瞬间全都转移到两位年 轻英俊的军人身上,指指点点,有人指着前面那位年纪稍大一些军人肩章上的三 颗梅花肯定的说,是陆军上校!陆军上校和他的马弁同时滚鞍下马,将缰绳交给 他的马弁,几步趋前,冲手里端着满满一大碗红烧肉的叫化子又叫了一声爹。我 祖父蓦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张整整六年未曾谋面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一惊, 手一松,蓝花碗掉在地上,碎了,红烧肉撒了一地,他蹲在地上不看上校看红烧 肉,喃喃地说,长官,你认错人了!   根据国民政府的任命,由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刘建绪接替陈仪兼任福建省政 府主席。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总司令要分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来主持地方行政。 一天,他将我父亲叫到面前,吩咐道,你跟随我也有好几个年头了,以你的特长、 才能,去地方上干也许更合适些,你走后,由谌震做我的随从秘书。当时,谌震 的名气与我父亲的默默无闻比较,自然要大得多,他是一位报人,新闻记者出身, 是南山版社的创始人之一,还担任过《建设导报》的社长。我父亲闻言半天也没 有出声,作为军人,至少暂时还是一名有着陆军上校军衔的军人,当然懂得服从 命令的天职。他也觉得军队不适合自己的发展,近10年的戎马生涯,早已磨去了 当年在湖南大学投笔从戎时的锐气,他心里明白,倘若不是总司令的垂青,不可 能有这么高的级别,虽然少章弟后几年投军,现在也是上校了,但他是一员虎将, 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当然,也不排除总司令对小老乡特殊情感的因素在内。 我父亲已萌去意,然而,人的感情就是这么怪,久欲离去,一但真的要走时,却 又有点恋恋不舍,万千往事,历历在目,难以释怀。   刘建绪见我父亲一副戚戚的模样,站起来,习惯性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说 不必难过,今后你还是我的人嘛,只是换一个岗位锻炼锻炼,锻炼一些其他本领, 等打完日本鬼子后,脱下军装好干别的,早作准备,未雨绸缪!他考虑到我父亲 是学生出身,跟学生打交道比较合适,便让他去做学生工作。抗日战争进入到非 常艰苦的时期,发动学生,宣传鼓动,弘扬民族精神,鼓舞三军将士的斗志。没 有安排我父亲具体的职务,算是临时性的负责人,意思却明摆着,考察他的组织 指挥才能,再行决定职级。   下班以后,我父亲回到属于自己的家里,在战时省会永安县靠近郊区的一个 军属大院,住户来自天南海北,都是刘建绪系统的,真是名副其实的大院,甚至 可以说是大杂院,住户不但可以养鸡鸭,还能养猪羊。我父亲每天去上班后,我 母亲便领着我姐、我满叔两个细伢子搞家庭副业,来的第一年,我母亲养了10只 小鸡,将其中的3只公鸡阉割育肥,过年的时候宰杀,肥硕的鸡腿搁在大碗里油 光闪闪,我父亲摸了摸我满叔的腿笑道,满伢子你的腿还没得鸡腿大呢!我姐在 机关学校的小学部读书。我母亲是那种除了睡觉一天到晚闲不住的人,先是打扫 了大食堂里地上掉的饭粒喂鸡,后来见洗碗的泔水倒掉可惜,又捣鼓着养起了猪。 其他的家属呢,喂鸡的很少,喂猪羊的几乎是没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通宵达旦 地打牌。我父亲特别地体恤我母亲,每每下班回来,公文包一扔,就走进猪圈, 帮着打扫粪便,用水冲洗干净。便有人笑话他,比如为了应酬,偶尔上一两次牌 座,明明换了干净衣服,牌桌上女主人故意取笑我父亲,说哎呀,这屋子里有什 么气味,牌友们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说没有呀!女主人就走近我父亲,嗅 一嗅他的衣服,故作惊讶,说原来是少文兄的衣服,有猪屎气呢!牌友们明白过 来一阵哈哈大笑。我母亲知道后,就生我父亲的气说,今后你别进猪圈了,免得 有人笑话你。我父亲不以为然,你不要放在心上,人家又没有什么恶意,开玩笑 呗!   永安的学生,经过我父亲历时两个月的努力发动,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见成效的时候终于来了。   11月的一天清晨,福建的战时省会——永安县城体育场人声鼎沸,歌声嘹亮。 来自福建省农学院、国立福建音乐专科学校、永安师范学校、福建体育师范学校、 福建师范专科学校、永安中学等院校的学生汇集于此,参加知识青年从军大会。 会场悬挂大幅标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会议一开始,省政府军 乐队奏乐,千余名学生齐唱《知识青年从军歌》:一切在前线,一切在胜利,战 争决定一切!新的青年,新的战士,保卫祖国上前线。没有国家,知识何用?没 有国家,职业何存?放下书本,背上枪炮,丢下职业,跨入战场,先保国家,后 谈职业,先保国家,才能生存……千人合唱,气势磅礴,气壮山河,只唱得一个 个热血沸腾,爱国热情空前高涨。省主席刘建绪亲临会场作报告,主席两眼扫视 会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给了我父亲莫大的安慰。刘建绪在讲话中号召青 年学生踊跃报名参军,投笔从戎,保卫祖国,奔赴战场,奋勇杀敌。永安师范学 校校长第一个走上主席台,代表全校学生集体报名参军,随后各学校也相继上台 报名,将会场气氛推向高潮。报名完毕,我父亲又指挥各校师生迅速撤离,待日 军飞机来空袭时,与会者均已安全撤离。   事后,刘建绪召见我父亲,着实慰勉了一番,任命他为直属省政府的田粮处 长,正式脱离了军界,不过,仍属刘建绪的幕僚。这是一个钱上睡觉的职务,随 手抓几张放进自己的衣口袋,人不知鬼不觉。关键在于一个人是否会动这样的念 头,我父亲却是一个躺在钱上睡觉的穷人。穷到什么程度?他只有一套制服,上 班会客才穿。下班后回到家里,往往还在门口,就开始解钮扣,脱下来挂在墙壁 上,然后到猪圈里帮忙干活。一头买进时不过一尺来长的猪崽,经我母亲精心饲 养,从食堂弄来的油水烂菜叶拌好盛在一只木盘里,刚进栏的猪崽怕生,缩在角 落里发抖,我娘就会对它做思想工作,说畜生你要听话啦,这些都是好吃的东西 呢,在我们老家,人还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吃呢,快来,哪,听话啰——开始,猪 崽不予理睬,后来,不知是听懂了我母亲的好言相劝还是饿得扛不住了,终于走 到木盘里,先吃了一小口,然后大嚼起来,狼吞虎燕,噎着了头就会一晃一晃干 呕。我母亲又说话了,慢点吃嘛,又没有人和你抢!每每见我母亲和猪说话,我 父亲便会在旁边看着好笑。如果我姐放学回了,他还会捏捏她的鼻子说清妹子呀, 你娘不要你了?我姐不解,吃惊地望着我父亲。我父亲笑着指了指猪栏。我姐明 白了,便会一脸的严肃,说爹,你这就不对了,娘说喂大了好卖,卖了钱呢,赶 紧寄回老家。公公那么大年纪了还打豆腐卖,娭毑还伺候别人家的疯婆子,好辛 苦啊!我父亲闻言,双手一把将我姐抱了起来,亲了又亲,说我的妹子真懂事! 我姐挣扎着要他松手,说我都读三年级了,还让大人抱,同学会笑话的!她双脚 刚一落地,就一溜小跑到我母亲那儿,欢快地说,我帮你喂鸡吧娘!如果娘很晚 了还没有忙完一天活儿的话,她还会生火做饭,人比灶矮,就在灶背放一条矮凳 子。或者打了热水为我满叔洗脚,想给他洗澡被拒绝了,我满叔对热情帮忙的侄 女很不客气地嚷嚷。我不要妹子洗澡,我不要妹子洗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父 亲就会训斥道,满伢子真不懂事!有一次,他拒绝洗澡倒也罢了,还将水桶捣翻, 水流了一地,把我姐的衣服给弄混了,我姐委屈得哇哇直哭。正好我父亲下班回 来看见了,他生气地举手就给了我满叔一个耳光。我满叔双手捂着挨了揍的耳朵 大声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告诉娘大哥打我,大哥打我!我母亲劝说了半 天,最后煮一个蛋才止住我满叔的哭闹。我父亲见我满叔坐在饭桌边津津有味地 吃蛋,我姐却没有,问我母亲为什么不给清妹子。我母亲就说算了吧,清妹子比 满叔大,清妹子乖,你不要,是啵?我姐就说嗯,我不要,我都读三年级了,但 眼睛却还是不时偷偷地看满叔吃蛋的情景,还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我父亲看不 下去了,冲我母亲吼了一句你真没得名堂,再省也不靠了妹子一个蛋,饭碗筷子 往桌上一放,就往厨房去了。很快,就煎了一个荷包蛋送到我姐手里,我姐舍不 得很快吃完,用筷子挑起一小块,送入嘴里又嚼了半天才慢慢地咽下肚子。   我满叔也并非一味地淘气,要人伺候,也有听话甚至帮忙干活的时候,比如 说,我姐上学去了,我母亲到郊外搞野猪菜去了,他会锁好门,独自坐在门口, 谁也不准拢来,像门神一样把守。有时候,邻居故意逗他,说满伢子打开门吧, 到你屋里筛一碗茶。他的脑袋便摇得像拨浪鼓,连声不行不行,要等我嫂子回来, 我嫂子不回不准开门!搁在屋角的鸡窝里,生完蛋的母鸡从窝里跳出来,咯咯咯 地叫唤,他就会急忙用钥匙把门打开,两只小手捧一点大米扔在地上,还学着我 母亲的模样口里咯咯,咯咯地唤着,鸡听到呼唤,怯怯地拢来啄地上的米,他还 会学我母亲的口吻说慢慢吃,没人抢你的!   家属大院围墙外有一株皂角树,树杆足有两人合抱粗。我母亲在我外婆家时 就晓得皂角子能洗衣服,比用草木灰和茶枯好,尤其是洗浅色衣服。我姐和我满 叔一到八九月间,就到树下的草丛中去搜寻掉下来的皂角子。当地老百姓也来捡, 都是伢子妹子,谁捡了归谁。我满叔的眼睛特别尖,手脚也灵巧,每天早晨,他 不要人喊,眼睛还睁不开就吆喝我姐手牵着手去草丛中搜寻。为了鼓励我满叔, 我母亲一次洗我父亲的白褂子时,把他叫到面前看,果然,衣上的污渍,擦上一 些皂角子,在水中一顿柔搓,涮清水,提起来,说满叔捡的皂角子真好,你看, 你大哥的衣变成新衣了!我满叔便高兴得连蹦带跳喊嫂子,我天天捡,捡好多好 多,你只管用吧!用不完的留起,带回去给娘用!我母亲便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 指,在他的鼻子上刮一下,说满叔真乖!   这不完全是奉承,我满叔一个才五岁的伢子,也真的很乖,从不挑剔食物, 大院里那么多住户,我家的生活是最差的,除了年节,桌上看不见鱼肉,伢子妹 子生日,也就是两只荷包蛋对付。有时候,见邻家伢子吃好东西,嘴馋,缠着我 母亲要,我母亲跟他讲老家的困苦,他便会懂事地点点头说嫂子,我不想吃了。 我父亲听见了也会慨叹,国乱见忠臣,家贫出孝子,这话一点不假。晚上的饭没 有吃完,第二天吃,就是剩饭,即使蒸热了,又干又硬,还有一点儿馊味,我父 亲见我母亲大包大揽,便分一些,或干脆大包干。我母亲不肯,我满叔见两个大 人争着吃剩饭,觉得奇怪,问你们为什么争呢?我母亲笑道,剩饭吃了青头发, 你看你大哥的头发好青,就是吃多了剩饭!我满叔一听急了,那你早不说呀!碗 往我母亲面前一伸,说给我吧,我要吃剩饭!我母亲和我父亲相互看了一眼,忍 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我满叔大惑不解,难道伢子就不要青头发吗?   在整个家属大院中,我家还有一件其他住户所没有的宝贝,是一只篾烘罩, 这只篾烘罩在我家一年四季都要使用,干什么?给我父亲烘衣服。人身上的衣服 脏了,脱下来洗呗!还不简单!可对我父亲来说就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身上的罩 衣罩裤脱下来洗,就要换另外的一套,他没有,嗯,有还是有,可惜打了补丁, 穿在身上,堂堂的一位处长,如何去上班处理公务,不怕别人笑话?尽管我母亲 在娘家从四岁起就学针线活,她的针线活没得挑剔!但补丁还是补丁,再精细的 活儿还不是一块补丁吗?为了第二天能穿上干净的制服去上班,只有下班后换下 来洗,洗干净就放在烘罩上烘。烘衣服也是一门精细活,它的精细在于火候的掌 握,火小了,一夜都烘不干。火大了,衣服上就会留下烘过的痕迹,这不是白白 地糟蹋了么!我母亲就有这号本领,经她的手烘干的衣服和太阳晒干的几乎没有 区别。这本领,体现在细心耐烦上,衣服上烘罩,她就守候在旁边干针线活儿, 过不了一会儿就伸手探进烘罩上试试热量。掌握火候,衣服不干,她决不离开半 步,我父亲几乎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只晓得早晨起来,干干净 净爽爽朗朗的衣服已经挂在床头了。可惜,烘的次数多了,还是会显出与太阳晒 干的区别。久而久之,我父亲的同事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有的说,刘处长,你真 是艰苦朴素的榜样,友人笑,少文兄,你的衣服怎么有些黄呢?不知这事怎么让 省主席知道了,一次开军人家属大会,他居然放下繁忙的公务,亲自参加。请他 训话,讲的不过十几句,却有三四句是表扬我父亲,还把我母亲请台上,介绍给 与会者,号召大家向她学习。说目前亿万民众艰苦抗战,处于水深大热之中,我 将士当共体国之困苦,崇高节俭云云。   每月15号是田粮处发响的日子。按惯例我父亲领了钱后,留一小部分作家中 必须开支,大部分往邮局汇寄。这一次,我父亲领钱后径直往邮局,因为,他和 我母亲算了一下,两头肥猪可以出栏了,不必再留钱。   永安县邮局坐落在县城唯一的大街中段,我父亲远远地就发现许多人相聚议 论纷纷,原来是一对中年夫妇相拥而泣,将他们年仅两岁的伢子插上草标出售, 见我父亲走来,有认识的便高声说道,好了刘处长来了,田粮处也许能管这事呢! 众人立刻闪开,让我父亲近前,经询问,原来这对夫妇三年前因天灾人祸,家里 的三石五斗田卖了。不知是无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没有核去田亩,明明没有耕 作了,赋税却照样征缴,家中无其他生活来源,以乞讨为生,今年又催赋税,已 经延误时日,再不缴,将扭送见官,可怜草民百姓,别无他法,只好卖儿缴税。 我父亲听毕,久久沉吟不语,他之不语是被那以乞讨为生的说法深深地刺痛了。 打从那次回乡探亲,路遇乞讨的我祖父之后,每每提及乞讨二字,他就有一种特 殊的感触。众目睽睽,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当即表态,你将姓名及所住保甲告我, 肯定为你撤销,三年无耕纳税,真是岂有此理!围观的群众立刻响起了一阵掌声, 都说刘处长青天大老爷,同时安慰那对夫妇说你们今天走运,遇上贵人了!我父 亲又看了那刚刚拔掉草标的伢子一眼,面黄肌瘦,眼睛大而无神,干细的脖子难 以支撑硕大的脑袋,我父亲心头一阵刺痛,手伸进衣袋,毫不犹豫地将准备投邮 的钱攒成一把,往伢子面前一放,给他看医生吧,这伢子有病!余下的做点小买 卖维持生活!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一个转身,往回就走。回到家里,我母亲问你 是到邮局寄钱了吧,好快呀,我父亲叹了一口气,把刚才的遭遇都告诉了她。我 母亲半晌没有说话,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喂猪去了。   就在这时,忽然从省政府方向隐隐约约传来鞭炮的炸响声,紧接着一处,两 处,到处都在燃放鞭炮,伴之以阵阵欢呼声。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父亲起身出门, 就听见近乎疯狂的叫喊,日本鬼子投降啰!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啰!有这等事?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据他所知,日军步步紧逼,国军成了一担鸡蛋,一触即 溃。人家正打胜仗,怎么会投降,而且还是无条件投降,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 能呢?但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是真的,许多人都哭了,痛哭流涕,他顿时涕泪横 流,泪水冲走了沉重,周身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兴奋无比地冲到街上,但 见在鞭炮炸响弥漫的街上,哭的,笑的,又哭又笑的,手舞足蹈,相互拥抱,奔 走相告,语无伦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疯了,都疯了!我父亲很快就融入了 大群的疯人之中……   疯够了,疯累了,该回家了,意犹未尽,我父亲一边走一边吟着杜甫的 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还还乡……是的,此时此刻,想念家乡,牵 挂亲人,渴望团聚的思绪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快到家属大院的门口时,突然从 朦胧的月光下,一位穿呢子制服配少将军衔的军人冲了上来,紧紧地抱着他像个 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两边肩章上的一颗金星熠熠生辉。   我父亲惊喜地说道,是你呀少章,好久不见了!我六叔说他听到日军投降的 消息,只想和亲人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哭的内涵,恐怕要比我父亲复杂 得多。我父亲拉着他进屋,说让你嫂子炒两个蛋,我们兄弟俩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但有一点,不许喝醉,现在,时局有了这么大的变化,百废待兴,你我都是重任 在肩的人。话虽这么说,然而,像今天这么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一旦端起酒杯, 哪里能控制得住。本来,我母亲是最讨厌醉态的人,这也许是我父亲能喝一口却 从来不曾醉倒的原因吧!   我六叔说他三个月前出差回了一趟湖南,临行前,总司令交给他200块银元, 要他专程去一趟白若桥,交给唐大风的母亲,就称唐大风阵亡,这是怃恤金。我 六叔领命后,银元虽然由马弁携带,还是觉得身上沉甸甸的。这是他第二次来白 若桥,也不过几年的光景,却有物是人非的感慨,唐家屋顶上的青苔,似乎比过 去更多了些,土坯墙上的石灰粉,斑斑剥剥。我六叔一行四位军人的到来,在小 小的白若桥是那样地引人注目,这里的男男女女都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们,议论, 奔走,打听,一泓死水泛起了微微的波澜。我六叔从马上跳下来,登上唐家的台 阶,门虚掩着,屋内冷冷清清。我六叔就问,有人吗,我是唐大风的战友!屋内 就有了脚步声,家具撞翻在地的响声,一张似曾相识的苍老的脸出现在我六叔面 前,印象中花白的头发已经银白,花甲老人双目几近失明,三尺开外的东西就看 不甚清楚,那是久不闻儿子音讯哭泣太多所造成的。但老人的记忆还好,我六叔 刚一开口,她就惊喜地说,啊,你就是新屋湾的刘少章吧,地址,人名一清二楚。 老人家跌跌撞撞地来到我六叔面前,急切地问我家大风怎么样了?几年不写信回 来,是……不是……我六叔沉默了一阵,怎么说呢?几年的军旅生涯,征战沙场, 血肉横飞,见多了残酷惨死场面的军人,死对于他来说是极平常的事。而此时此 刻,他却显得有些犹豫,实在不忍心说唐大风已久辞人世,不敢贯彻总司令的旨 意称阵亡,更不忍说出事情的真相。他不敢想象,当这位为盼儿子眼睛都哭坏了 的母亲,得知自己日夜思念的骨肉亲人竟惨死在姨侄的屠刀之下,会是怎样可怕 的反应!他临时改变主意,编造谎言,说这几年日夜打仗,部队经常调动,实在 没有时间写信,我自己也几年没写信了,趁这次出差,抽空回家看看。事起突然, 他瞎编的几年没写信的理由漏洞的出,可老人相信!我六叔将一袋银元递到老人 手里,老人的手哆嗦,袋里的银元在晃动中相互撞击出金属悦的声响,她将袋子 紧紧地抱在胸前,枯槁的脸上皱纹一齐舒展开来,就像一朵九月间盛开的菊花…… 我六叔告辞时,老人家又摸索着拿出四瓶霉豆腐,看样子是早准备好了,只等人 来取。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笑容十分甜蜜,说请你吃累,带给姨侄恢先,我晓 得他的秉性,无论官当得有多大,还是舍不得这一口……我六叔纵身跃上马背, 两腿一夹,缰绳一勒,高大的战马,昂起头一阵嘶鸣,疾驰而去!他身后尘土飞扬, 唐家老妪痴痴地伫立村头的路旁,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雕塑……   我六叔先往白若桥然后再回自己的家。近乡情更怯,当记忆中熟识的情景呈 现在眼前时,他放慢了行走的速度,心境也与以前一次返乡时大不相同,他不愿 太张扬,引起乡邻的注意,脱下将军的呢子制服,换上便装,叮嘱部属到第三战 区长沙留守处等候,独自一人往新屋湾。还是在我家门前的那棵大樟树下,就早 早地下马徐行。我家的房子因无人居住,经风雨侵蚀,破败不堪,盖茅草的几间, 已经倒塌,但见残垣断壁。我六叔站定,呆呆地看着,万千往事,在脑际索怀。 突然,他家墈下往水圹的路上,几名顽童追打一年约四岁的伢子。有的扬起小小 的拳头,有的投掷泥块,被追赶的伢子撒开一双短短的小腿,却怎么也跑不快, 我六叔隐隐约约地听到追赶的伢子不断地喊,打日本鬼子!打日本鬼子!被追赶 的伢子往牵着马的我六叔这里逃来,我六叔就看到了一张圆圆的伢子的脸蛋,吊 三角眼,眼神分明在向我六叔求救。我六叔一声吼,不准打人!追赶的伢子们见 一位陌生人横在面前,手里还牵着马,吃了一惊,顿时作鸟兽散。   我六叔和我三伯公在自家的菜园前不期而遇,我六叔低沉而力地从内心蹦出 一个爹字。我三伯公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伢子,顿了顿,意识到是叫自己,才答 应一声哎,慢了半拍。应过之后,目光已经注意到马上了,好像换了一匹,不是 当年骑回的那匹,我六叔说换了五六匹了!我三伯公的目光又回到我六叔身上, 颇有几分失望,你写信说当将军了,当将军的行头呢?我六叔解释说换了便衣, 免得别人注意。我三伯公这才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这叫微服私服, 古时候的大官都这样,比如乾隆皇帝下江南。我六叔接过我三伯公手里的菜篮, 父子俩边说也往家门口走去。我六叔见卖给夏家的屋子大门紧锁,便问道,夏满 爷还是一个人过?我三伯公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有几家收媳妇嫁女的?我六 叔慢应一声嗯,便不再问。父子俩刚刚走到自家的门口,我六婶挑着一担柴禾比 他们后到禾场上。两捆杂木柴禾,压弯了她的腰,夫妇俩的目光相遇,我六叔走 过去,接她的扁担,我六婶说不用不用,她伸出阻挡的手在我六叔的手臂上划过, 手掌上的硬茧使我六叔心头一阵颤悸,这哪像女人的手啊!便责备地说道,家里 负担又不重,你何必这样搞,我寄回的钱呢?我三伯公抢着说,家里的事完全搭 帮她,我前年一病,不是她料理,你今天回来就看不到爹啰!我六叔笑道,那可 要谢谢你呀!左顾又盼,又问,我伢子呢?我六婶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说 我去做饭,急忙进了厨房。我三伯公的脸色也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望着大樟树方 向,说好像在你满叔家荒屋那里玩耍吧,唉,这伢子真可怜,大大小小都欺侮他。 我六叔心怦怦地加剧跳动,眼睛呆呆地往大樟树方向看。我三伯公冲他的背说, 六伢子我先和你打个照应,伢子回了你不准发脾气,他也是一条命,有些事…… 总不能怪他!我六叔蓦地回过头来,朝着我三伯公一声吼,你不要讲了!然后痛 苦地蹲下,双手紧紧地抓头发。   我三伯公的右手在头发上挠了几下,然后去拉我六叔,呵斥道,带兵打仗的 人,真没出息!站起来!我六叔扬起一张泪脸,绝望地说,难道让我把仇人的种 养大?!我三伯公冲厨房里呶了呶嘴,说你要自己的亲崽还不方便,今晚你就可 以下种!今晚你一定要崭一把劲,听见没有?崭一把劲啦——我六叔还要反驳, 发现我三伯公老泪纵横,立刻骇然,迅疾伸出两只手扶着父亲的肩头,近乎歇斯 底里地大叫一声爹——   于是,今天的军人又重复了一回昨天的故事。但故事的结尾,却令新屋湾的 男男女女膛目结舌:在家人猝不及防的时候,他以快捷的动作,将家里的小日本 鬼子带上马,在我六婶的哭喊声中跃马扬鞭,新屋湾的男男女女所看到和听到的 是,往长沙方向的官道上,尘土飞扬,透过飞扬的尘土,传来几岁的伢子尖厉的 叫喊,我六婶像一堆烂泥,瘫倒在禾场上……   我六叔的故事讲到这里,便嘎然而止,没有了下文。我母亲听到这里,她的 心情一下子缩紧了,追问六叔说那伢子呢?我六叔平静地说,扔了,扔在梅姑家 附近……我父亲气恼地打了他一拳,说你真有出息呀六伢子!我六叔有气无力地 答道,难道让我认,认仇人的……作伢子?我母亲不言语了,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半晌,自言自语,才几岁的伢子,他晓得什么,可怜……也不晓得有不有好心的 人收留……我姐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懂非懂, 大人的事,实在太复杂了。   抗战胜利,举国欢腾,普天同庆,我六叔返湘经历的故事,仅仅是一个不愉 快的小插曲,对我们家来说,对我父亲来说,悲痛欲绝的噩耗,是三天之后降临。 从徐家桥发来的电报,我父亲像捏着一团火,手哆嗦着打开装电文的信封,电文 的内容触目惊心,母去世,盼速归。这六个字就像一颗颗炮弹,轰得我父亲头脑 里一片空白。我二姑在最近,其实就是前几天的信写了那么长,特别是关于自己 将要出嫁的情况写了长达一页纸,却没有片言只字提到我祖母生病的事。肯定是 突发事件,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气得骂了桥妹子一句,将电报放在手里不停地抠 着,翻来覆去地看,希望从中抠出我祖母的死因来。桥妹子,多发几个字,也只 多几角钱!他把电报往桌上一搁,在屋子里团团转,不时往门外看着天空,恨不 得一下子飞到徐家桥!痛定思痛,他知道,家里企盼他携妇将雏干里奔丧,还须 携带治丧的费用,小小的豆腐店,在物价狂腾的形势下,一大家子主要的经济来 源在永安,靠他的汇寄,否则糊口都难,怎么办?怎么办呢?我父亲甚至有后悔 那天在邮局附近的善举,一时的激动,心血来潮,将一个月的薪水施舍掉了。见 我父亲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我母亲就安慰他,我把两头猪卖了,另外向同事借 一点,你看如何?问题就是要抓紧时间,家里人肯定巴望我们快回去呢。我父亲 突然站住,吩咐我母亲尽快将两头猪、四只芦花鸡婆也一起卖掉。听说要卖掉芦 花鸡婆,我满叔有点舍不得,芦花鸡婆肯下蛋,下出的蛋好大一只,我母亲鼓励 我满叔的主要手段就是芦花鸡婆下的蛋,我满叔懂得,如果芦花鸡婆卖了,今后 他就吃不成那么大一只的蛋了!他问为什么要卖?我母亲告诉他娘死了要回家老 家。我满叔对死的概念还很模糊,他问死了就是不做声,不吃饭了是吧,我母亲 摇了摇头说,是啊,我满叔又问,哪怎么办?我母亲说抬到领上挖一个洞埋在泥 巴里,堆一座坟。我满叔一下子意识到了死原来如此可怕,顿时大哭起来,两只 小手不断地擦眼泪,说我不要娘死不要娘死,我要娘活……   为了回家奔丧,我父亲拟预支半年的薪水。他一个电话挂通了省政府办公厅, 找徐饶照秘书长,报告请假的事。老同学先是说了几句表示哀悼的话,提到请假 的事,沉吟片刻,说我恐怕作不了主,须请示主席,由他定夺。没过多久,秘书 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转告主席的意思,一是哀悼,慰问,二是不同意请假,理 由:抗战甫告结束,工作压头,已经进入田粮征缴时期,临阵换将,难免要出纰 漏,何况,一时也难认找到一个熟悉情况又能放心的人。还讲了一通关于为国尽 忠,乃大孝的道理,我父亲气得狠狠地一下摔掉话筒。他悲愤到了极点,往日总 司令对自己的种种关爱被一腔怨气但为乌有。他嘲笑自己,总是敬佩总司令的孝 悌仁爱,几次请假省亲,还有少章的事,使他一直心存感激,愿为之效劳,看来, 刘建绪也是一个伪君子,用一些伎俩骗得下属为其卖命!想起千里之外的亲人, 翘首以盼,自己却动弹不得,慈母九泉之下,安能瞑目?枉有七尺之躯,不能送 母归山,不由得以拳击桌,痛哭流涕。有人敲门,处长,处长,你开开门吧,不 要太难过了,你要节哀,处长……   我父亲勉强把门打开,门外竟站着省府秘书长徐饶照。徐饶照走近,按了按 我父亲的肩膊,笑道,坐下吧少文?我父亲虽然被按着坐下了,怔了一会儿,却 又伏在案头,像一头受伤的狼长嗥……秘书长也不劝阻,让他足足地哭了一通, 哭够了,累了,哭声渐渐平息了,才向老同学讲了自己的安排,并特别指出,这 是校长的意思,他不称主席,也不称总司令。徐饶照说校长不同意预支薪水,薪 水提前支了,今后吃什么?他负责汇寄1080元,其中200元是我校长的赙礼,80 元是他的,请告知地址,立刻派人上邮局,另外,准备在家属大院布置一座灵堂, 由省府办公厅出面,举行悼念活动。我父亲这才扬起一张泪脸,连说了几句谢谢 校长!   在家属大院,很快就布置了一个虽然简单,却又庄严肃穆的灵堂,灵前竖的 牌位上,是一行工整的楷书,显妣刘母王老孺人灵位,我父亲心里一沉,啊,这 是总司令的笔迹呀!就在我父亲感到意外时,徐饶照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作为省 政府的秘书长,又是在这非常时期,实在忙得焦头烂额,但他为了办好这次悼念 活动,硬是挤时间亲自指挥,还一再表明,作为老同学,应该尽力为之。但我父 亲何尝不懂得,这其实是总司令的吩咐啊!   追悼会虽然是在忙里偷间中举行的,但非常隆重,整个大院的军人家属都参 加了,徐饶照弄来了由麻布缝制的孝服,这使我父亲又一次惊讶。在乡下办丧事, 孝家务必要披麻戴孝,可这是在军营呀,难道也能……徐饶照说校长有吩咐,一 切按你们新屋湾的风俗办理!我父亲匆匆忙忙穿戴起来。人往往是这样的罢,一 进入什么氛围,便会触景生情,我父亲披麻戴孝匍伏在我祖母的灵位前,在摇曳 的烛光下,打从孩提时候的往事一一在眼前叠现,记忆穿越了时空,万千往事, 历历目前,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出席悼念活 动者无不为之动容,偌一个灵堂里顿时一片唏嘘。   突然,我父亲感觉到身后一阵骚动,缓缓地转头去一看,只见刘建绪一脸威 严,大步上前,我父亲又是一惊,呼了一声校长,喉咙就被堵住了,再也说不出 话来。刘建绪冲我父亲颔首示意,然后来到我祖母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刘建绪在灵前肃立了一会儿,冲着灵牌轻轻地说道:老嫂子,少文是为国家 大事没有尽孝,希望你能谅解,有国才有家,皮既不存,毛将焉附?   我父亲看着总司令,已经止住了的泪水再一次汹涌……半个月之后,我父亲 收到了望穿秋水的家书,这恐怕是他从军以来收到的最长的一封——   大哥、大嫂,你们好,母亲办丧事期间,家中人来人往,太闹,我的心也很 乱,静不下来。所以,直到母亲归山后,我要做的第一件要就是写信。母亲的死, 十分突然,谁也没有料到。她是早饭后,用木桶提了徐家疯老太婆的衣服去河里 洗。记得大嫂在家的时候,你和二嫂轮值。大嫂走后,母亲以为总让二嫂一个人 洗过意不去,我提出让我来,她又不肯。便自己动手,其实,家里人都不让她到 河边去。一双小脚,平地都走不稳,万一有什么闪失,栽倒河里就迟了!出事的 前一天,那老太婆拉肚子,换下的脏衣服一大堆,谁也不曾注意母亲是什么时候 去河边的。等到听见有人议论说河里溺死一个女人时,还是没太在意,直到有邻 居风意火急地闯进门报信。我们看到的是刚从水里捞上来,全身水淋淋的母亲, 肚子鼓鼓胀胀,嘴唇乌黑眼珠灰白的母亲,我扑倒在她的身上,拼命地叫喊,千 呼万唤她不应……原来已经僵硬了,难道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最亲最爱劳劳碌 碌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吗?不,这不是真的!我呼天撞地,哭成了一个泪人,我 所不解的是二哥对母亲的感情还不如二嫂,二嫂哭得那么伤心,他却没有掉一滴 眼泪,天气热,只穿一条薄薄的裤子,跪得多了,裤子破了,膝盖上血迹斑斑。 看见二哥膝盖上的血迹,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开始,我还有点恨父亲, 他非但不哭,还笑,冲来帮忙的人点头哈腰,一脸的笑容,不断地说,吃累吃累, 帮忙帮忙,感谢感谢,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直到下半夜,帮忙的人陆续散去, 我们守灵的人东倒西歪的打瞌睡,我被一阵鸡鸣惊醒,发现父亲坐在棺木前双手 搁在棺盖上,两行泪汩汩地流淌,在烛光下闪亮,他见我急忙把脸歪向一旁,我 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在众人面前是忍住悲痛,强作欢颜。   在徐家桥,我们是外来户,在这里没有根,更主要的是家境贫寒,很少交往, 使我感到吃惊的是,母亲的死,竟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来帮忙料理丧事的人那 么多。这其实与那次你带着马弁回家接走大嫂和满弟不无关系。你走后,地方上 议论很多,都说看不出卖豆腐的外来户家里还有当大官的呢?当官的都有钱呀。 为什么还卖豆腐日子过得那么苦?有人解释说现在是抗战的非常时期,他们是避 难的,只等时局太平就会回城里去,卖豆腐是打掩护,怕引起别人注意。这一说 话很多人都相信。日寇投降后,就有人说,看吧,他们就会进城了!之所以大家 都来帮忙,一致认为这肯定是一次隆重风光的治丧,不失为巴结官府的机会。大 家估计你奔丧路途远总有几天吧。天气热尸体会腐臭,他们自有解决的办法,那 就是垒砂台。即灵枢停放在堂屋中央,周围堆上潮湿的河砂将棺木摭住,然后每 天早中晚往砂堆上泼冷水。他们说这样处理,即使三伏天放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 砂台堆好了,就等候你这位大官奔丧,再请道士和尚做道场。父亲一切都依他们, 不依不行,他面带微笑招呼帮忙的人,我看得出,他内心焦急万分,因为,他非 常清楚你的经济状况,根本带不了多少钱回来。丧事隆重风光,是钱在发挥作用。 你汇寄的钱,按徐家桥的标准,是不可能将丧事办得隆重风光的。不过,母亲的 丧事还真是办得令人称赞,这得感谢大姐,姐夫,我也算上吧!以前,给大姐写 信,父亲母亲总要骂她夫妇不义道,几年不回,白养了一个女儿,他们夫妇这次 大概憋足了劲,他们带了多少钱呢,不晓得,我只晓得姐夫一进屋就对主事说, 由他管账,所有开支只问他要钱就是,该花多少花就是!只要求一条,按当地最 高规格办,摆出一副大包大揽的派头。姐夫的话音未落,徐树林亦不甘落后,将 姐夫说的内容重复一遍,声音更大,底气更足。你不认识徐树林,他比我小月份, 徐家桥街上一家杂货店的少老板,父亲一次上街买黄豆,在宝月斋号门前躲雨。 徐老板很仁义,将素不相识的父亲叫进去,换上干净衣服,还留吃午饭,对陌路 之人如此热诚,父亲很感激,又好像欠了人家的情,后来一打听,宝月斋少老板 不曾婚娶,便央媒人上门,徐家父亲听说女方有人在外为官,且官职还不小,立 刻答应下来。就这样,我便稀星糊涂地成了宝月斋未过门的少老板娘,订婚的时 候,我只有了一个要求,我要读书,开始,徐老板感到诧异,快出嫁的大姑娘了, 还读什么书呀,我态度坚决,因为我了解到了,县速成师范学校招生,我偷偷地 去参加了考试,已经发榜,我被录取。为了防止徐家讲话不算数,我要求先入学 再结婚。徐家居然答应了,而且表态十分痛快,没有一点勉强的意思。这也许有 一点交易的性质,徐家是生意人,生意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其实,他们这一宝 是押在你这位当官的大哥身上。至于我今后的命运,只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也不是悲观,婚姻靠撞机会,你,二哥,还有大姐,你们都撞得好,我也不应该 错吧!母亲死而不能复生,你就为国节哀吧,保重,并问大嫂好!下次再说,说 此搁笔!   桥桥民国卅四年八月十二   我姐姐比我大十岁,也就是说,姐姐已经十岁了,弟弟才出生。都说我母亲 只生了一枝花,不会再生育了,因为,减去我母亲在新屋湾和徐家桥待的日子, 随军也有几年了。来家里的客人,就讲奉承话,清妹子聪明漂亮,又会读书,一 枝独秀,真好。这话不假,她打入学起,每学期在班上总是第一名,又极懂事, 勤快,力所能及的事,抢着做,对比自己小的满叔呵护有加,实在挑不出她的缺 点,可我母亲总流露出些许遗憾,说对我父亲不住,没生伢子。我父亲就宽她的 心,说只要聪明、听话,女儿也一样,古时候还出了一些女英雄,有的还当了皇 帝的呢。我父亲口里虽然这么讲,但看得出,心里还是想有自己的伢子。我的降 临可谓意外之喜,也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最终统一为:我父亲在邮局门前的善 举获得的好报,讲的人多了,我父亲也就相信了。   然而,中年得子的喜悦带来的轻松心情,渐渐地为时局的吃紧又变得沉重起 来,党国的军政要员,纷纷安排后路,在台湾、海外筑自己的新窠。一日傍晚, 我父亲接老同学徐饶照密电,共军已突破了长江防线,校长要他作好准备,随时 有可能飞台湾。我父亲的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想起远在大围山下的父亲、弟 弟、二妹等几年未曾谋面的一家子亲人。这一走,归程无期,到母亲坟前烧香的 夙愿都难以实现,想家的念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当被明确告知不可带家眷只能 只身前往的指令后,便毫不犹豫地递交了辞呈。江湖险恶,宦海浮沉,勾心斗角, 巧取豪夺,陡然间对这一切感到特别特别的厌倦。然而,他的《辞呈》很快就被 退了回来,上面多了一行熟悉的笔迹:糊涂已极,愚蠢之至。另一行是狂草的签 名:刘建绪。怎么办?漫漫长夜,耿耿难眠,我父亲踏着如水的月光在寂静的家 属大院内散步,围墙外那棵挺拔的皂角树密密匝匝的枝叶,沙沙作响,左边围墙 下的木棚,是曾经养猪的猪栏,栏边垒着一个鸡埘。现在,猪没有养了,鸡也不 复存在,一切都显得那么凄清空旷,如果不是右前方一里之外的省府办公楼还彻 夜闪着惨白的灯光,不时有刺耳的警笛,汽车马达的轰鸣以及那立正敬礼的口令 传递过来,他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一处即将开拔的省政府驻地。他怔怔地凝视了片 刻,又转过身来,遥望着家乡的方向,往事潮水般袭来,不由得轻轻地吟起了陶 潜的《归去来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系惆怅的独 悲,悟以往之不干,知未来者之可追,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渐渐地, 他打定了一个主意:逃。来一个不辞而别。   主意已定,便偷偷地开始作准备,拟定出逃路线,出现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 况如何应对,须知,一行五人,其中还有三个孩子,可谓困难重重,要想成功, 殊非易事。他们是在天亮前逃出永安县城的,然后雇两台轿子,我姐和满叔坐一 台,我母亲带我坐一台,我父亲步行断后,不走大道,也不敢走太偏僻的小道。 因为,到处都是土匪,稍一不慎,就会搭上性命。所庆幸的是,一路上只遇到一 些小麻烦,眼看到了闽赣边境,按计划进入江西后搭乘汽车,再换火车经江西萍 乡,然后转道往徐家桥。就在跨省的那一刻,碰上了一伙蒙面的剪匪,一声断喝 蹲下举起手来!闭上眼睛!我母亲哪里见过这号场面,吓得浑身发抖,本能使她 紧紧地抱着熟睡中的我,还得照顾我满叔。我父亲提醒她不要乱来,一切听从剪 匪的指令,反抗不得的,先保住性命再说。我姐和我满叔吓得都尿了裤子,我母 亲用奶头将我的嘴堵住,不让哭出声来。剪匪将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走了,抬 了几天轿的轿夫,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力资,自认倒霉,也垂头丧气地走了。只剩 下我父亲携妇将雏置身于荒山野岭,无数暮鸦,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发出声声尖 厉的鸹噪。我满叔哭出声来,我母亲将他抱起,哄劝他不要怕,不要怕。我的嘴 吐出母亲干瘪的奶头,也哭了。我姐却不慌不忙地拾起被剪匪扔在地上的衣服, 我母亲接过满叔换掉尿湿的裤子。时令已是深秋,一阵冷风袭来,顿感寒气袭人。 我父亲四周察看一下地形说,在这里逗留不被野兽吃了,也会冻个半死,大人还 好些,三个细伢子怎么得了?我母亲赶紧拉着我姐的手沿山路往前走,我父亲背 上驮着我,手里牵着我满叔走在后面。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我姐连摔了几跤,她 真的很懂事,父母拉起问疼吗,她还说不痛。一块乌云遮住了月亮,路看不甚分 明了,突然发现黑暗中灯光闪烁,像是夜的眼睛,不远处必有人家!我们已经是 饥寒交迫,又困又乏,急切寻觅到人家。有人家就能找到吃喝,就有住宿的希望。 灯光给暗夜中摸索的一行人注入了兴奋剂,脚下又有劲了。我们朝着灯光连滚带 爬地走去,好不容易到了一户人家亮着灯的窗户外,我父亲轻轻地敲了敲窗棂, 说老板,请开门,老板请开门,我们是——,灯立刻灭了,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我父亲不死心,伏在窗外朝里面讲好话,可怜可怜三个孩子吧,可怜一词触动了 我姐这个四年级学生,哇的一声哭了,她的哭声惊醒了襁保中的我,也哭了起来, 像受到了传染,我满叔也哭了,可是,哀求也罢,哭泣也好,屋子里一点动静也 没有。我父亲只好对我母亲说,肯定还会有人家的,我就不信找不到可怜孩子的 慈善人家。于是,我们继续在黑暗中盲人瞎马地碰运气,敲到第5家的门时,终 于被敲开。得到了热饭热汤的招待,又临时搭了两张床供我们一家大小住宿,交 谈中,惊喜地发现,这户人家还是我们的同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住户解 释说,也不要完全怪人家铁石心肠,他们有苦难言,不敢开门。这年月,兵荒马 乱,土匪多如牛毛,为做好事被土匪骗开门之后,洗劫一空的情况时有发生。   第二天上午,陈姓同乡款待我们吃饱喝足还带了一段路,并在地上比比画画, 指引我们如何走,直到我父亲听明白为止。我们又上路了,可哪里走得动呢?不 要说我满叔一个才几岁的伢子,我姐也走不动啊,至于两个大人,则要轮换着背 我或抱我,同样走不动,加之身无分文,靠乞讨填肚子。站在陌生的人家门口, 哀求、乞讨,我母亲面皮薄,就是张不了口,我父亲更是如此。但见孩子们饿得 没精打彩,迈不动步的模样,我父亲一咬牙,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一个胖女人 像半截铁塔堵在门口,看了看我父亲,又看了看他后面的孩子,很不客气地问你 们要干什么。在女人目光的逼视下,我父亲实在说不出讨一点吃的,一张口将要 说的内容改换成,伢子渴了,找一口水。胖女人手往外一指,那里有,自己喝去。 那里是一口水井,门口平 的一声就关紧了,无奈之中,只好搜寻新的目标。这 一回,我母亲说,让我出面吧,她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我,又吩咐两个大一些的伢 子跟着她。这一户的门居然没有闩,我母亲只轻轻一推,就开了,走出一位驼背 男子,年约50岁左右,很面善的,看着我母亲和她身边的伢子,说你们是讨米的 吧?我母亲未语泪先流,驼背男子明白了八九分,示意我们进屋,说这年月…… 唉,我家里粮食也不多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还有一点生红薯。我父亲在驼背 男子的身后闻言立刻兴奋地插话,行,红薯也是粮食,是好东西!驼背男子转过 身望了望我父亲,说那就来吧。来到厨房,厨房里堆着生红薯,示意我父亲自己 动手,抓了几个红薯,洗干净,驼背男子又找来一只破布袋,装了几个,我父亲 双手接过,道声谢谢。驼背男子不领情,板着脸教训道,你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 拖家带口的,要务正业呀,游手好闲,伢子作孽咧!我父亲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路上,饿疯了的我们等不及我母亲将红薯上的泥砂洗干净,我姐和我满叔就 一把抓过去,大嚼起来。他俩吃得津津有味。我母亲是习惯了节俭之人,她将吃 剩的生红薯重新装进袋里带上。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沿门行乞,终于回到了 油榨下的家,这里距徐家桥15里,八间矮矮的盖瓦片的土坯房子,外加山墈边低 价购进的一石二斗薄田,但我家的钱还是不够,这得感谢我二姑父徐树林的支持。   我们大小5人,千里迢迢,穿越三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与亲人团聚了。 虽然家里贫穷,但我二叔的精神状态比以前卖豆腐时要好了许多,家里有了田, 他这位作田的老把式英雄又有了用武之地,尽管这里的田底子薄,山区气候与新 屋湾也大不相同,他还是喜悦溢于言表,新屋湾的田虽好,却是佃王仁山家的; 现在的田即使薄,总归是自己家里的呀,自耕与佃耕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我们的归来,这个本不富裕的家一下子添了5张嘴,吃饭便成了问题,我父 亲在家里也干着急,总不能让我二叔养这一大家子吧?我二叔口里说别着急,慢 慢想法子,但他的焦燥还是挂在了脸上。忽一日,有两位公差模样的人找到我们 家里,称是县长派来的,交给我父亲一封信。看信的内容,我父亲方知当今的县 太爷原来是自己长郡中学的同学,也姓刘。刘县长在信中说了一通客气话之后, 便邀请我父亲到县政府帮忙。我父亲也回了一通客气话,接着就婉拒。不久,县 长大人亲自造访,他改变了主意,希望我父亲出任徐家桥镇的镇长,不必到县城, 这个忙一定要帮,我父亲仍旧拒绝了。这一回,我二叔终于忍不住说了几句埋怨 的话,他说大哥你也真是,人家请客送礼削尖脑壳拱的美差,你倒好,送上门都 不要!我父亲摇了摇头,说二伢子你不晓得我已无意于官场,官场险恶,没得意 思,想当官的话,那我还回来干什么呢?省政府田粮处长的乌纱扔了回到山区做 镇长,岂非笑话!我祖父也开腔了,算了吧,我看少文不是当官的料,你们的娘 当初就打错了算盘!我二叔说那怎么办?总要找一点事做吧,伢子妹子一天天大, 开支一天天多呀!我母亲忍不住,冲我父亲说,都怪你无能,坐在屋里吃闲饭, 吃得别人心痛!我二婶有些不悦,说大嫂,话不能这么说——我二叔马上打断, 说我们兄弟间商量事,你们插什么嘴!商量的结果,我父亲决心将搁置一年多不 用的豆腐担子由他重新挑起来。我二叔开始不同意,说一个堂堂处长,挑着豆腐 担子走家串户,不怕别人笑话?算了吧大哥,我们现在有自己的田了,比在新屋 湾的情况还好些,别着急,慢慢来吧!   谁知,我父亲卖豆腐的事得到了我祖父的支持,他说处长卖豆腐生意说不定 会火一把!   于是,在徐家桥集镇上,人们看到一位陌生面孔的中年男子,操着不太纯正 的口音,拉长声音,豆腐咧豆腐咧——   徐家桥的变化简直可以说是在一夜之间发生,这个懒懒散散的山区小镇一改 长期以来的死气沉沉,墙壁上多了一条条粉刷的大幅布标语或红红绿绿的纸片标 语,一群男男女女敲锣打鼓押解着五花大绑头戴高帽者,使本就狭窄的街道挤得 水泄不通,还有人振臂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铲除贪官污史!大小集会天天 有。一天傍晚,我祖父奉农会通知参加区公所举行的群众大会,台上五名五花大 绑头戴高帽者低垂着头,台下挤满了男男女女。主持会议的人大声说话,台下人 声嘈杂,只看见嘴巴动,听不见发出的声音。一会儿,有人大声问台下叽叽喳喳 的人群,同意枪毙的举手!台下便有少数举手,其他人像得了传染病,一齐将手 举了起来。于是,主持人一声吼,拉下去枪毙!就冲上来四位持枪的民兵,架着 戴高帽的人往台下走,不是走,是拖,因为已吓得了成一堆烂泥,哪里还知道迈 步呢?很快,河沿,离那架巨型筒车十几丈的河滩上,响起了几声沉闷的枪声。 与会者中许多人相互打听,刚才枪毙的是谁呀?我祖父记准确了一个被枪毙者的 名字,徐家桥镇镇长。我二叔闻言,吓得面如土色,冲我父亲吐了吐舌头,说到 底还是大哥有先见之明!然而,我父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预感有大难临头。 豆腐担子搁置几天了,哪还有卖豆腐的心思,他在惶恐不安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 客:我六叔少章。我六叔的突然造访,令我祖父、我二叔尤其是我父母亲大吃一 惊。我六叔说,他的部队在一次战斗中全军履没,他只身逃出,虎口余生,潜回 了新屋湾。新屋湾解放后,他藏在家里成了惊弓之鸟。后来,得到了刘建绪的密 令,要他尽快去台湾,再转道巴西,趁共产党立足未稳,要赶快,否则就会来不 及了,还令他邀我父亲同往,不要再犯糊涂心存侥幸了!我父亲听毕,心头涌起 一股暖流,记起了往日校长对自己的种种关爱与栽培,还原谅了他的逃跑,敬仰 之情,溢满心胸。我祖父催促道,今晚就动身吧,夜长梦多!我父亲望着我母亲 以及熟睡在母亲怀抱里的我,沉吟不语。我二叔也急了,说大哥你快些走吧,家 里有我,你只管放心。我母亲开口了,妹子伢子我会带好,到岸给家里来信,啊? 我父亲在众亲人的急切催促下,这才动身,动身前仍不忘亲了我一下,又亲了我 姐姐一下,轻轻地说道,清妹子,好好读书,啊!我姐答应一声:嗯,爹,你一 个人在外多多保重,稚嫩的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我父亲赶紧扭过头去, 他不愿让亲人看见自己的泪花,急忙迈出门槛,和我六叔一道消失在茫茫无际的 暗夜之中……   我父亲和我六叔来到株洲,登上开往广州的火车,在黄浦港口与同伙相聚, 头头告知,明天凌晨四点,有一艘巴西货轮驶离,他们化装成船员混上轮船。头 头郑重其事的指出,为了将自己倚重的部属弄出大陆,这一计划是总司令亲自敲 定的。吃完晚饭,大家都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以便行动。我父亲却 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几次打开电灯,见我六叔睡梦正酣,苦笑着摇了摇 头,六伢子打了几年仗,心肠都打硬了……他在卧室里轻轻地踱步,当钟声响过 三下之后,他不再徘徊,来到桌边,见有纸砚,便铺纸挥毫,写下了一行行有其 特色的蝇头小楷:六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实在放心不下家中老少,思之再 三,还是选择了为子尽孝。请恕我的不辞而别,愚兄少文。集合的指令将我六叔 惊醒,一睁眼,不见了我父亲,发现桌上的纸条,气得用劲一跺脚,我大哥这一 辈子完了!   我父亲返回家中的第二天,就被乡公所来的几个民兵抓走了,押解到县城, 投入县看守所。在牢房里,他见到了久违的我梅老姑父。对于这位长辈,他始终 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地厌恶这个吝啬得出奇的 守财奴,少时三个铜板的故事,记忆清晰;聪妹子在雪地上走不动哭丧着脸的情 景,雕刻在脑海里;岁月无法将它抹去,还有用筷子挑起菜碗里的木鱼这一恶作 剧,使他在客人面前的尴尬。凭心而论,眼前这位满头银发、额上沟壑纵横的老 人,还是有恩于我的,家里的几场婚姻都美满,其功不可没,姑且抛开亲戚这一 层关系,也不应该记恨于他。我父亲走到老人面前,老人毫无反应,便叫了一声 梅姑父,仍无动静,加大音量:梅姑父!这回听见了,一双昏花的眼睛凑拢,问 你是谁呀?我父亲见他如此之老态,想起他的年龄其实比我祖父大不过10岁,悲 悯,攫住了心胸,竟忘记了眼前自己同样陷身囹圄,说我是少文呀!你怎么也到 了这里呢?老人趋前几步,仔细看了看,确认之后,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伢子, 以手掩面呜呜地哭泣起来。   鉴于春耕在即,为了尽快组织农民恢复生产,暴风骤雨的清匪反霸镇压反革 命运动暂告一段落,今后,清反对象,区乡无权处置,一律送县,我父亲就是这 样的原因被羁压在县看守所的,至于我梅老姑父,则是为钱所累,他家的田土被 没收,房子腾出来做了乡公所的办公用房。我梅老姑在勒令腾房子的先天夜里, 采用那一带乡间流传颇广的法子用剪刀割断脉门自尽。想当年我三伯娭为保刘氏 香火的延续就是沿用此法。而我梅老姑的贡献却未能阻止我梅老姑父被押解到乡 公所逼迫交出浮财。然而,要钱就是命,命如同狗屎的老地主交出财物殊非易事, 扯楼伏,吊边猪,四爪攀罾,钢丝弹琴,乡公所的民兵们采用各种方法,都失败 了。我梅老姑父受刑罚时痛得杀猪一样嚎叫,一问到钱就摇头称没有,辩解道, 我做木匠挣的几个钱,都置田产了,继子王昼读书,开销也不少。没有?那就再 给点颜色看看,于是,杀猪般的嚎叫再起,一问到钱的事,仍苦着脸说没有。在 宁愿受皮肉之苦也舍不得拿出钱来的老地主面前,乡公所无计可施,开会商量对 策。会上,有人出了一条妙策,与会者拍手叫好。散会,立刻付诸行动。时值数 九严冬,寒透筋骨,乡公所的院子里置一个能装十几担水的扮禾桶,注满清水, 水里放一条长约两寸的泥鳅。水是刚从井里吸上来的,还有些许温度,泥鳅入水, 欢快地游动。一切准备就绪,便从关房里将我梅老姑父押来,告诉他,你只要把 泥鳅捉起来了,就不要你掏钱。我梅老姑父走到盛满水的禾桶边,望着水中灵巧 滑动的泥鳅,愁眉苦脸地说这如何捉得住呢?乡公所的人就笑道,不捉也可以, 把剥削劳动人民的汗血钱拿出来!捉泥鳅还是掏钱?我梅老姑父哭丧着脸瑟瑟发 抖地说还是捉泥鳅吧!他将衣袖卷起,两只手伸入冰凉刺骨的水中,手刚刚触到 泥鳅,就溜走了。折腾了半天,有几次眼看就要将泥鳅捞出水面,想到再也不会 受刑罚逼他交钱了,心里一欢喜,手又一哆嗦,泥鳅重又汆入水里。渐渐地,脚 僵硬得没了知觉,手僵硬得不听使唉,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他承认失败,这 冻的滋味原来比皮肉之苦更难受,他哆嗦着嘴唇说话时牙齿上下敲打费了很大的 劲,想说的话却被牙齿敲打得零零碎碎、断断续续,我……不…不捉……拿拿钱 钱钱钱吧吧!乡公所的人交换眼色,一个个面露胜利者才有的喜色。由我梅老姑 父引路,在他家菜地里一处蓠芭下刨了一层又一层的土,裸露出一个包了几层油 纸的布袋,里面装着265块银元,我梅老姑父看着从地下挖出来的银元又忍不住 放声大哭。他藏在这里,没舍得拿去买田,是为了防老的,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这 一点钱也被弄走了,百年之后,谁送自己归山啊!他哭得伤心欲绝,民兵蹲在地 上用布条擦拭银元上的泥污。他哭干了眼泪便呆呆地看着,想起往日的节俭,精 打细算,才攒下的钱,到别人家做木匠活,总是要在自己家干一早晨,估计有早 饭吃了,才挑起木匠工具匆匆赶去。他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决不在别人家拉屎尿, 出门前,要拉干净,在别人家干活,有了拉屎尿的感觉就憋住,即使上午就有了 要拉屎的感觉,也能憋到下午,一直憋到吃过晚饭回家,在干木工活的过程中, 由于憋得难受,便轻轻地自言自语,咳,想拉屎了,随着内急的加重,叨念的次 数愈多,他还真练就了挺住内急达半天之久的本领。回到家里,直奔茅坑,一手 开门,一手忙不叠扯裤子。我梅老姑曾告诫他,弄得不好,搞了一裤裆屎就丢丑 了!他却连声说不会不会,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事后,他向我梅老姑传授经验, 当你憋得难受时,只要想到,一次拉的屎能肥三蔸南瓜,一蔸南瓜最少结两只, 一共就是六只,每一只打10斤,就是六十斤,摘回来放在屋里一大堆,可以喂猪, 可以人吃,可以熬糠……你只要反复算一笔帐,自然就能挺住了。   埋藏在菜园里的钱被取出后,乡公所的人颇感失望,一条那么好的妙计,居 然只弄了这么一点钱,实在可惜。他们颇不甘心,又冲我梅老姑父吹胡子瞪眼睛 吼了一顿,说你还是老老实实主动都交出来为好,如果我们发现你还藏了钱,嘿, 你听过卵弹琴,照天灯么,试试看,我梅老姑父闻言,眼睛一黑,昏倒在地,等 他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扔在乡公所的关房里,潮湿的地上铺了一层霉烂发黑 的稻草,他就躺在稻草上,身上盖了一条又硬又黑的棉絮。他这次在乡公所没蹲 多久,就被押送到县看守所了,据说是因为这个老地主的钱财不容易弄出来,乡 里也无能为力了,看县上是否有更高明的办法。   我梅老姑父是早晨放风的时候与我父亲相遇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相见。 见老人如此的憔悴,我父亲心头的怜悯油然而生,动情地叫了一声梅姑父,老人 站住了,目光认准了人,几分凄凉、几分惊喜地说少文你怎么也来了?   我父亲在县看守所被关押了24天,在这段日子里,和我梅老姑父接触的机会 当然很多。从老人的口里,得知其继子王昼已宣布脱离父子关系,据说他还向乡 公所写过控诉材料,说继父是如何的刻薄,经常折磨他,打他,实在待不下去了 才离开的。现在,王昼已经是国家干部,当了衡阳火车站站长。听了这些情况, 我父亲感慨万千,他与王昼那个也算是表兄弟的青年交往并不多,都在长沙读书, 印象还不错,那回和我大姑去拜年,那是两人唯一的一次接触,谈得很投机,只 是后来再没有联系过了,在我父亲的记忆里,王昼是颇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怎 么竟做出这种不讲良心说瞎话的事呢?   打从和我父亲接触而且有了倾诉机会后,我梅老姑父的气色好了许多,一天 接触时,他突然抱歉地说,少文,那次下雪,你和聪妹子来拜年……真对不住…… 看来,他也还记得那桩事,我父亲摇了摇头说,几十年前的小事,你还提他干吗? 听我父亲这么一说,我梅老姑父莫名地感动,你到底是知书达之里的人,顿了顿, 若有所思地说,少文,你当初就不该听你娘的话,当官,当官有什么好口罗,俗 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再大的官,也怕改朝换代……是这样吧,我俩出去后, 你到我那里来,我教你做木匠,30多岁的人,迟是迟了一点,不过只要刻苦学, 还是可以的,我一门雕木鱼的手艺,没传过徒弟,我一定教会你,少文!看老人 一副兴奋不已的模样,我父亲只好点了点头,嗯,心里却有些酸楚的滋味。   然而,我梅老姑父未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他失约了。看守所的门窗坏了,需 要修补,管教干部问在押犯人,有做木工活的吗?我梅老姑父见没人搭话,反问 一句,你们请人干活?得到的答复是请,问题就出在一个请字上。我梅老姑父是 做了50多年手艺的老木匠,他认为,既然请干活,当然得付工钱,也难为他一大 把年纪,拼上老命干木工活儿,活儿干完了,不见提工钱的事,一连盼了好几天, 好像这事根本没有发生过。我梅老姑父沉不住气了,硬着头皮向管教干部讨要工 钱,管教干部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你这个老地主,真是财迷心窍,工钱?哼, 你还要交伙食钱!我梅老姑父半天没有反映过来,干活没工钱,想不通,不给工 钱反而要交伙食?更想不通。两个想不通加在一起,促使他忘记了对我父亲的承 诺趁人不注意跳下了水池。很快就有人跳下去把他捞起来,但还是断了气。   事情也许是一种巧合,就在我梅老姑父出事的当儿,徐家桥乡公所来人领我 父亲回家,结论是交保释放,管制六个月。交清伙食费,办了出监手续,就可以 走人。我父亲向乡公所的人报告了我梅老姑父的情况以及和自己的关系,要求请 假护送其尸体回乡安葬。徐家桥乡公所来的民兵队长老颜,冲我父亲点了点头, 吩咐一声办完事快些回来,你这半年的行动还得听我的,知道吗?   第二天一大早,看守所安排的一架马车开进关房,马车夫将用一床破草席遮 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搬上车,我父亲爬上车辕,车夫吩咐坐稳,一挥马鞭,驶出 了铁门,一路颠簸了120余里到达我梅老姑父的家里,严格地讲,他已经没有实 质意义上的家了,我父亲在草草安葬了我梅老姑父之后,在两扇敞开大门的屋子 外站了片刻,真的是万千感慨,物是人非,一切都不是记忆中的情景,只有门前 的两只石狮依旧威风凛凛,岿然不动。   适者生存,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真正适应性最强的恐怕要首推我大姑了。   她的适应性强,也许是从小就跟随我二叔干活磨练的结果。当年,父兄都染 上了虐疾,她却没有;在生活上,湖区人的生活习惯与新屋湾大不相同,比如说, 新屋湾人吃鱼虾、羊狗肉之类,一定要用茶油炸掉腥气,否则不能下筷子,湖区 哪来的茶油呀?棉籽油、豆油之类的油脂,根本不能去腥。湖区人炒菜只是象征 性地放一点油,对色香味作用不大。我大姑开始也怕腥,遇腥就捂鼻子,但很快 就不怕腥,不觉得腥了。用砂锅煮饭,面上搁一条咸鱼,饭熟鱼也熟。这样一来, 省去了另外炒菜的麻烦,饭好了,菜也有了,谷雨——我应该呼大姑父,边吃边 说,嗯,好吃,好吃!趁其母起身盛饭的机会,在我大姑的脸上亲了一下。我大 姑红着脸将丈夫的嘴推开,指了指婆婆的背,我大姑父就冲其母的背做了一个鬼 脸。我大姑嫁到草尾街的第8年,成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体型也有 了较大的改变,本来就胖乎乎的,现在可谓大腹便便了,乳峰像两只布袋直往下 垂,没有变的是夫妻之间的感情。我大姑父已经不种田了,他成了一名职业猎手, 捕野狗、打野鸭子。神枪手的名气靠打野鸭子传播,而经济收入来源在于捕捉野 狗。当然,如果遇上漏网的野狗,他不须瞄准,凭感觉对着狂奔的猎物砰的一铳。 乌铳口喷出的铁砂射进狗的两条后腿,拼命地狂吠,打滚子,我大姑父则不慌不 忙地上前用随身携带的钳子,从狗腿中取出铁砂,然后将它扔进笼子里。在运输 的路上又待几天的话,便很难从一群狗中辨别出哪条挨过枪。我大姑父原来是个 很爱热闹的人,每次狩猎归来,无论收获大小,他都会将伢子妹子揽到身边,分 别坐在两条腿上,手里还抱一个。干什么呢?唱歌,自己唱,教伢子妹子一齐唱, 六岁的大伢子朱召、三岁的二伢子朱英跟着唱,见两个哥哥唱得那么起劲,刚满 周岁正学走路的妹子朱燕也咿咿呀呀地凑热闹,她挣脱父亲的手,站在地上又跳 又唱。唱什么歌呀,伢子妹子不知道,他们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是经常听乡邻这 么唱跟着唱,其实,他连一句完整的歌词也弄不明白。朱母也是爱热闹的人,每 每见儿孙们大合唱,她就会笑眯眯地和我大姑起劲地做家务,幸福得不得了。我 大姑父说谷雨呀,可惜隔得远了些,如果近,说不定你岳父老子会天天和我们在 一起,我大姑父就一拍巴掌大笑起来,唱得更起劲了。   诚然,这对恩爱夫妻之间发也生过冲突,时间是五月桃子熟了的时候,一名 陈姓男子在街上卖桃子,一个朱姓的伢子买桃子。双方为了一个桃子的事争执, 互不相让,陈姓男子啪地揍了朱姓伢子一个耳光,朱姓伢子哭着跑了,回到家里 报告受欺侮之事。朱姓男男女女都气炸了,大家聚集一起商量报复,陈朱两姓, 本来就有旧怨,为了区区一个桃子,宗族械斗再次爆发。我大姑将我大姑父堵在 屋里,坚决不许他参加,向来对老婆言听计从的谷雨,这一回却听不进劝告,他 说这是一个为父报仇向陈氏讨还血债的机会。我大姑说陈朱两姓生活在同一个地 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对先人的纷争老去计较,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大姑见劝不 动丈夫,用求援的目光看着婆婆,朱母沉默许久才发话,说谷雨算了吧!你老婆 讲的也有道理,报仇的事,世世代代,报来报去,何时了结呀?我大姑趁机将召、 英两个伢子推到我大姑父面前,说你莫害了俩兄弟啊!两个伢子分别抱住父亲的 腿,面对一家人的劝说,我大姑父犹豫了。正在这时,一群情绪激愤的朱姓男子 手执鸟铳大刀扁担杂木棍等武器来到门口,大声吆喝,谷雨,快些走呀,还磨磨 蹭蹭!于是,我大姑父去的念头又占了上风,口里却说我看算了,为一个桃子的 事大动干戈不值得——他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一阵愤怒的叫喊声淹没了,谷雨你 真没骨气!你忘记你爹死在谁手里?我们是替你爹报仇,杀父之仇都不报了?你 还配姓朱吗?你到底去不去?你还姓不姓朱?铺天盖地而来的责难,终于把我大 姑父给惹恼了,他腾地跳起来,抓起墙壁上的鸟铳,大喝一声去就去!我大姑冲 他的背影大喊,谷雨,你要放冷静些,不要乱开枪呀,在群体的愤怒面前,一个 女人的声音实在太渺小了。   这场陈朱两姓为一个桃子引发的宗族械斗足足持续了10余天,由草尾街波及 到整个鹿湖地区,双方为了增加战斗力,邀来了各自的亲戚。之所以持续这么久, 还因为国民党政府已经倒台,党政人员树倒猢狲散,共产党的新政权还有待建立, 是钻了权力脱接的空子。开始是短兵相接,怒骂,械斗,继而发展到枪战。再后 来,居然搬来了迫击炮,射出的炮弹虽然就那么几枚,但其威慑,给对方心理上 造成的压力却是空前的。我大姑父是战斗进行的第五天,被朱氏当作战死者弄回 家的,浑身血肉模糊,确实没有了知觉。朱母在听说谷雨被打死立刻失去知觉倒 在堂屋里。我大姑却没有哭,还冲抬我大姑父的几名朱氏男子笑着说谢谢。而那 几名朱氏男子却被我大姑的笑吓得浑身发抖赶紧逃离。我大姑父的直挺挺地躺在 门板上,我大姑找出他最好的两套衣服,一套内衣,一套罩衣,然后打来一桶热 水,替他换洗,她小心翼翼地给他脱下血衣,擦洗身子,突然,我大姑分明听见 死者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细微,但她却全身一颤,用手在其鼻子下试了试,然 后冲屋子里惊叫一声,娘,谷雨没死,谷雨没死!过度兴奋,她自己反而一下晕 过去了。   在我大姑的精心料理下,我大姑父的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两个月就能下地走 路了。   那场大规模的宗族战斗,解放军出动野战部队才平息下来,双方都伤亡惨重, 在清匪反霸的运动中,用于械斗的武器也被一一收缴。朱母在饭桌旁郑重地宣布, 今后家里一切大事都由我大姑作主,任何人不得违反,她说到任何人时,眼睛只 盯着自己的伢子。我太姑父率性模仿看戏时学到的,朝我大姑双手一拱,唱了一 个肥诺,拿腔拿调,元帅大人在上,末将听候调遣!他的这番表演,惹得三个伢 子妹子嘻嘻笑了,我大姑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屋子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其 乐融融。   但是,这种欢乐,仅作了短暂的停留便匆匆离去。一场始料不及的灭顶之灾 从天而降!也是傍晚时分,草尾街乡政府的人带来了4名公安,以涉嫌参加了反 共救国军湘西挺进纵队的罪名将我大姑父带走。真是晴天霹雾,一家大小都感到 莫名奇妙。临走时,我大姑父安慰家人,你们放心吧,我自己最清楚,去就去, 我想人民政府决不会冤枉好人的。家里人还是不放心,我大姑一再叮咛,谷雨, 你态度放好些,多作些解释,我相信你——   我大姑坚信谷雨没事,如果有事,哪怕是一件小事,他都会沉不住气,写在 脸上,何况关系反革命这等滔天大罪呢?我大姑自丈夫被带出家门的那一刻起, 心里就堵得慌,即使如此,她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安慰婆婆。婆婆年纪大了, 已经受过一次丧夫的打击,现在……她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大姑反反复复地 劝慰婆婆说没事,你伢子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清楚。肯定是误会,去解释解释不就 完了,说不定一会就回来了!   朱母便点头称是,脸上就有了笑容,但笑得很勉强,她近来一直喊头晕,走 路不太稳,我大姑要喊医生,她不肯,说不用,头晕又不是病,年纪大了呗!   早饭,朱母吃不下,我大姑也吃不下,我大姑拼命地嚼,味同嚼蜡,很艰难 地吞下一小碗后,便鼓励婆婆,吃吧吃吧,讲了没事就没事呗,吃——朱母笑道, 我晓得,我的伢子不会有事,我今天是不想吃,昨天晚饭吃得太饱了!她放下筷 子,见我大姑提了一桶潲水喂猪,对着她的背说,你抽时间给我到镇上的药店买 一点天麻吧,有点头晕……我大姑连忙说好,我就去。   我大姑匆匆换掉身上的脏衣服,胡乱梳几下头发,就出了门,婆婆又冲她的 背大声喊:太贵那就算了,我大姑没有听见,脚不停步,她的心在镇公所。在镇 公所一打听,说情况严重,已经送县上了!情况严重?我大姑突然发笑,这根本 不可能!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镇公所,摸了摸装钱的口袋,一咬牙,登上了开往县 城的驳轮。她费尽了周折才找到县看守所,却不让见,称这是一桩大案,在审理 阶段不准会见外人。我大姑恳切地解释道,我是朱谷雨的老婆,不是外人,我们 睡一张床,伢子妹子三个,大的六岁了……看守所的人冲她吼道,走开,不要在 这里胡缠蛮搅!我大姑涎着笑脸,低声下气,老总,请高抬贵手,让我见一面吧, 我真的不是外人!一名黑大个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我大姑的眉心,厉声喝道,你还 不走开?你也想进去是吧!我大姑闻言,嘴唇一阵哆嗦,不敢再求情了,她想, 倘若我也进去了,一家老小怎么办呀!   天渐渐黑了,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野狗的叫声多了起来,我大姑举目 四顾,到哪里过一夜呢?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前面一家店铺门前亮着红灯 笼,上书一个大大的旅字,她不认识,但她在门外待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旅店。便 走进去问住一晚多少钱,柜台后坐着的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望了她一眼,问你是 哪里的?我大姑答草尾街。又问一个人吗?我大姑说是。又问拿乡农会的证明来! 我大姑茫然不解,说什么证明啊!那男子说,没有证明住得了店么?   原来如此,我大姑退了回来,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天越来越黑了,到哪里 过一夜呢?她只顾低头想着心事,突然一条黑影从身旁窜过,吓得她本能地一声 尖叫,是一条狗时,已无影无踪,她却惊出了一声冷汗。不知不觉走到了街的尽 头,那里有一棵她叫不出名的大树,她实在迈不动脚步了,便坐在树下,背靠着 树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睡多久,就被人叫醒,只见一个仅穿单衣服的 男子站在面前,女人保护自己的本能使她一激凌站了起来。那名男子打了一个呵 欠,他是起来拉屎的。我大姑一双眼睛警场地看着陌生的男子,瑟瑟发抖,那男 子似乎明白了几分,一边叫着什么人的名字,一边往自家屋子里走去。不一会儿, 就和一名女子重新来到树下,那女人接过男子手里的马灯在我大姑身上照了照, 说这位嫂子不要怕,到我家去吧。   这是一户渔民,女主人一边听我大姑讲完自己的遭遇,一边陪着落泪,那名 男子听毕,沉吟良久才说,我有一个外甥在看守所当差,我想办法让你见上一面, 你来一趟不容易,再说家里老人孩子也可怜!我大姑刚止住的热泪再一次夺眶而 出。   好心人让我大姑用热水擦洗身子,给弄些吃的,她虽然吃不下还是勉强往肚 子里填食物,不仅仅因被劝,她自己也明白人是铁饭时钢的道理,她现在是全家 里的主心骨,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呀!她躺在木板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明天能 见到丈夫吗?他到底犯了什么王法?家里的老小如何,见她没有回去,婆婆肯定 急得不行,老人总喊头晕,千万别再出什么事啊!   第二天上午,我大姑在那位好心人的带领下,再一次来到县看守所,让我大 姑在外面等候,他先进去打探消息,办好交涉再来叫她。没等多久,好心人就出 来了,神情沮丧,说没有办法,反共救国军是一桩大案,任何人都不得相见。我 大姑闻言,惊呆了。直到好心人说你还是回去吧,家里的老小还在盼望,我想办 法打听……就告诉你,写信寄到草尾街邮局如何?我大姑机械地点了点头,意忘 了向好心人道一声谢谢,失魂落魄地向轮船码头走去……   快到家了,理性提醒她必须打起精神,向伢子,更主要的是向婆婆编造一个 善意的谎言,以婆婆目前的健康状况,是经受不起刺激的。   度日如年,我大姑经受了整整两个月的煎熬。草尾街的邮差,三天来一趟, 我大姑也三天跑一趟草尾街,一次次地抱着希望而去,却又一次次地失望而归。 在这段日子里,她又先后去了三趟县城,虽经那对好心人夫妇倾力相助,仍然一 无所获。   终于有了我大姑父的确切消息,两名自称是法院的人由乡政府陪同而来的, 乡政府的人分明知道我大姑父的住址,他应该早就告诉了法院的人,而法院的人 一进门就高声问这是朱谷雨家里吗?我大姑和婆婆不约而同地迎了出来,连声说 是的是的。法院的人声音冷峻,经审理,现已查明朱谷雨系反革命组织反共救国 军湘西挺进纵队骨干,证据确实充分,判处死刑,将于明天上午,验明正身绑赴 当地,执行枪决。准许亲人于明天上午到草尾街乡政府见最后一面,家里准备棺 木料理后事。我大姑听到死刑两字时头脑嗡的一声,后面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而其婆婆早已瘫倒在地不省人事。我大姑有如泥塑木雕,痴痴地站着,法院的人 何时离开都不知道。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召伢子和英伢子以及燕妹子抱的抱腿,扯 的扯衣襟,大哭大叫地呼喊妈妈,妈妈呀!伢子妹子的叫唤让母亲恢复了知觉。 她恢复知觉后赶紧招呼伢子们帮忙将娭毑搬到床上,娭毑的屁股臭烘烘的有屎, 也有尿。她一边呼娭毑,一边为她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服。   她衣不解带地守候在婆婆床前,还将三个孩子吆喝守在床头,一个劲地劝娭 毑要晓得想,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也不好,人反正是要死的,只有先后之 分,其实先后都一样,没什么区别,急坏了身子骨,自己受苦,你看几个孙伢子 都在身边,都是你的后代呀!几个孩子听娘这么一说,一个个哭泣着伏在床前娭 毑娭毑的叫唤。朱母终于回过神来,眼睛和我大姑的对上光,看了半天,一声长 叹,珠泪双流,说谷雨伢子当初听我的话,哪有今天啊?我大姑不解,不知婆婆 的意思,婆婆不看她,自言自语,当初就合不得八字,我几次提醒他,这女的是 克夫的命,他不信,才有今天……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认命吧!原来如此!我 大姑闻言,像被电击,脸色煞白,有顷,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还没张口, 婆婆就挥手示意出去,她不想听了,说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一些自己较亲的本家闻信纷纷上门,聚集在朱母的床前商量着如何为我大姑 父办理丧事。首要问题是人一倒下来就要棺材入殓。他不到30岁的人,不可能早 早的就准备有棺木吧!朱母提出用她的,只要加一道油漆就是。朱母的棺材是上 好的柏木做成,质地做工堪称一流,是过50岁生日时谷雨作为一份寿礼备下的, 想不到现在却成了他自个儿的千年屋,而且要白发人送他这个黑发人。寿衣服寿 鞋则需要赶制,母亲是有的,但身高不一样,临时叫了几个女人拢场,裁剪,缝 制,紧张,忙碌,好在亡人的衣服鞋帽偷工减料无妨,只要装殓时合身就成。亲 属的通力合作忙到天亮,一切都准备就绪,将棺木装在一辆马车上,寿衣服鞋帽 放在棺材内,拉往刑场等候使用。出发时向来和睦相处的婆媳之间却发生了争执, 婆婆坚持要去见伢子最后一面,儿媳不同意,怕她受不了刺激,本来就有病的身 子再出问题。婆婆生气了,又指着儿媳骂了一通克夫啦扫帚星啦之类很难听的话, 朱氏近亲族人就安慰我大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晓得,老人是受了刺激才 这样的,莫与她计较,我大姑说我晓得,婆婆是好婆婆。最后,同意让老人见上 伢子最后一面的主张占了上风。   天大亮了,我大姑见大家辛苦了一夜,白天还得继续帮忙,就取出准备过端 午节吃的面条煮了大半锅,还煎了一大碗咸鱼片,用平时舍不得吃的茶油炸掉了 腥味。一人一大碗面条,自己也端了一碗,也许是饿了,再加上有那么好吃的咸 鱼片,大家都有些狼吞虎咽,婆婆却吃不下,她将儿媳送到手里的一大碗面条搁 在床头凳上,望着我大姑,没有好声气地说,我真服了你,何解还吃得下东西! 我大姑一碗面三扒两挟大半碗已经下肚,见婆婆的还不曾动筷子,便上前劝她吃 一点,不吃点东西会挺不住,婆婆冲儿媳一声长叹,说聪聪你这号人真晓得想, 你这号人才好过日子!我大姑也不再劝,马上就要出发了,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 她打理呢。   一辆马车往草尾街方向出发了,车上装一副棺材,刚加了一道油漆的柏木棺 材闪着红光,棺材的旁边坐着我大姑她婆婆以及三个孩子,还有四位帮忙的近亲, 马车上其实很宽,只因人和物太多,无论如何都挤不下,我大姑将两个伢子拉下 车走路,只请求亲友帮忙一路上照顾一对老小。经她这么一说,4位男子汉纷纷 从车上跳下来,让我大姑母子四人重新爬上车,说还是他们走路快些。一路上, 许多人从自家的大门内露出脸来,远远地观看,距离近的,我大姑想和他们打一 个招呼,而这些看客的目光只要一接触到我大姑的眼神立刻闪开,视线转向别处。 直到马车远去,才纷纷从门内现身,三三两两相聚,交头接耳。   法院选定的刑场在我大姑家围堰外的芦苇洲上,我大姑一行驱车来到这里, 她在几位男子汉的陪同下看了看刑场,又折转身来,走到堤内稍高一点的坡头, 那里是她们家的苎麻地。她在苎麻地上四周察看了一会儿,便向已在刑场值勤的 法院工作人员提要求,能否将刑场移得靠近苎麻土一些,她打算将丈夫安葬在自 己的土地上。她的理智、平静,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一齐拿目光盯着她, 几名工作人员咬了一会儿耳朵,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我大姑请大家将棺材及 葬坟的工具一齐卸下,放在刑场,马车上空出了许多位置,几名男子汉重新爬上 马车,这才往草尾街驰去。走了一会儿,众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只手放在朱 母的鼻子下,触到了呼吸,她已经睡着了,还打着鼾。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谁也没出声,我大姑脱下一件罩衣,轻轻地盖在婆婆身上。燕妹子叫了一声娭毑, 我大姑一个手势制止了。到草尾街了,那里人声嘈杂,乡政府门前的大坪里,临 时用十几块门板架了一个大会主席台,悬挂着一个白纸横幅,中间5个人名上分 别打着触目惊心的红叉,越走近越感觉到紧张而沉闷的气氛。马车向乡政府大院 驶去,吸引了无数的目光,无数指指点点的手。马车驶近,围观者立刻闪开一条 通道。马车驶过,后面是跟踪的人,沸沸扬扬的议论。朱母在骚动中醒来,四周 打量,两眼迷茫,一脸傻笑。我大姑和召伢子英伢子搀扶着举步艰难的老人由两 名全副武装的军人以及一名法院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来到临时禁闭室的门前,咔喳, 铁锁开了,门也开了。我大姑父脸色惨白,哭了三天三夜的眼睛又红又肿,人整 整地瘦了一圈。亲人相见,相拥成团,放声大哭。法院人员等他们哭了一会儿, 才提醒道,朱谷雨,你有什么话交待,抓紧时间,不然来不及了!   我大姑闻言,哭声嘎然而止,扬起一双泪眼,恨恨连声,谷雨呀我恨你,不 顾一家老小,瞒着家里犯下死罪!我大姑父边哭边说,我是冤枉啊,被人害了啊, 我讲不清……他说着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告诫他们,长大了切莫参加 宗族械斗,已经害死了两代,不能再遭这样的害了!他放下伢子,在母亲面前双 膝着地,跪了一拜,请求娘原谅伢子的不孝,不能养老送终。朱母双手紧紧地抱 住伢子的头,无声地啜泣,我大姑父挣脱母亲的手,又来到我大姑面前,又是一 拜,叩头流血,喉头哽咽出不了声。我大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说谷雨,你就放 心地走吧,家里的事我会料理好,为老人送终,将伢子养大成人。我大姑父终于 出声说话了,他说你才26岁,有合适的再嫁吧,不能再拖累你了……我大姑用劲 抹了一把鼻涕和泪水说,我——决——不——再——嫁!一字一吐,掷地有声。 她的这番表白,使在场的法院工作人员都为之动容。   行刑的时刻到了,五名死刑犯被押上囚车开往刑场,我大姑他们登上马车跟 在后面,随同来帮忙的近亲劝阻,你们不要去了,我们一定会料理得熨熨贴贴。 我大姑低垂着头,见全家老小一齐望着她,她不再坚持,吩咐驾车人,我们回 家……阖家坐在摇晃的马车上,一路颠簸。突然,围堰方往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 我大姑一怔,将三个孩子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新屋湾小学是我三伯公和我六叔父子间联结的桥梁。但作父亲的预感,或者 说是凭直觉吧,这桥潜伏着断裂的危机,好久不见伢子的来信,老人一趟趟地跑 学校总是落空。新屋湾世代居住茅草房的人一夜之间像变得昂头挺胸,神气十足, 这个被称什么长,那个又被称作什么主任、委员,我三伯公好生纳闷,这世道真 的变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那天到四八冲集镇赶场卖草药,发现王仁山 老板头戴高帽被几个人押着游街,他呆呆地看了半天,心头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 恐惧。第二天继续卖草药,路上拐弯处有人轻轻地叫他,猛一转身,王仁山就站 在他的后面,左顾右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偷偷地对他说,你侄儿少文现 在……好还吧?我三伯公蓦地一惊,警惕地说,不,不知道,我早与他没联系了! 王仁山知道我三伯公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赶紧说清告诉他千万别说借了我的钱 啊?我三伯公惊谔万状,反问,什么,他不是一分未还么?王仁山急了,说拜托 你了,他从未借过我的钱,啊?说毕,失魂落魄地走了,我三伯公冲王仁山的背 影笑道,分明借了那么多钱,不要了?这世道怎么变得这么古怪!   我三伯公从学校出来,往家里走出,两条腿轻飘飘的不听使唤,着地的时候 有踩棉花的感觉。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远远地听到儿媳大声呼叫运其伢子。这伢 子还未满三岁,和六伢子小时候一模一样。他站住了,看了看天上的浮云,淡淡 的白云被夕阳染上了一抹金光,灿灿的闪烁着,他转过身,不由自主地向荒山坡 走去,其实不能称荒山坡了,这里已经绿树成荫,一片苍翠。通往荒山坡的小道 两旁,杂草茂盛,除了他之外,几乎没有人走这条路。尽管他经常走,但一个人 的脚掌,无法与生命力顽强的杂草抗衡。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前肢进化成为了手, 手不但使用工具,而且还能制造工具。于是,这条小道两旁的杂草,经常被一双 手握着应该算是工具的铁锄铲除,只要长出来一点点,这双手就握着刀和锄头来 了。于是,这条只属于一个人的路一年四季保持通畅无阻。人一来到这条路的尽 途,再向前走几步,立刻消失了,被那郁郁葱葱的树木泛出的绿吞没了。我三伯 公经常这样地被吞没。这条路的尽途是这位古稀老者人生旅途的驿站,造访这个 驿站成为他演绎生命的重要内容,是支撑他走到人生终点的力量源泉。有事,他 必定要来,没事,他也来。几十年时日的积淀养成的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   今天对他来说,举止有些失常,按惯例从学校出来,就应该赶快到这里来, 然而他没有。深入绿约十来丈之处,是一座坟,坟堆上,坟前祭奠的拜场,是一 堆黄土,有风雨侵剥的痕迹,却没有一根杂草,在绿的映衬下,格外触目。如果 蹲下察看,还会发现拜场有一处屁股形状的塌陷,也是光溜溜的,这是我三伯公 的屁股造成的,他经常坐在这里,作生者与死者的对话,这种对话是永远进行时, 没完没了。我三伯公融入浓绿的氛围后,首先来到与坟堆遥相呼应成拱形矗立的 五棵杉树面前,每棵树都要抱一抱,摸一摸。杉树皮是很粗糙的,而这五棵却因 经常被搂抱,树杆光滑细腻。抬头望去,整棵树的杆竟没有一片针叶,这是父亲 的怀抱造就的,它们沐浴着浓浓的父爱挺拔,不知不觉中窜高,尤其是经常被呼 之为三伢子的那一棵,树冠直指蓝天,我三伯公不止一次惊喜地拍打,到底伢子 要长得高些!   今天,我三伯公与五棵杉树的缠绵要多于往日,每到一棵树前,在抱过之后, 摸的当儿,话匣子就打开了,大妹子,还是你好,你听话,一直守在你娘身边, 一刻也不离开,抱过第二棵树之后,话的内容大同小异,就这样依次进行下去。 他离开第五棵杉树后,才来到坟前,坐在老地方,手够得着旁边的一棵幼小的杉 树,也摸了摸,以示亲热。然后,从衣袋里掏出我六叔最后的一封信,他不识字, 但还是看,口里就说着已经从老师那儿获得的内容。读完信,折好,重新放回衣 袋,一声叹息,真正的话匣子这才打开。   ——我真无能,一个伢子都没给你带好,让他跑了,跑到台湾外国去了。六 伢子的心肠真硬,他走得放心!也不想想娘为了他命都搭上了,他倒好,一拍屁 股,统统都不要了,当初真不该让他去当兵……也只怪我,把他惯坏了才有今 天……当兵的人心肠都硬?也不见得吧,少文不也当兵,他回来了,舍不得家里 的老小,当然,六伢子老婆那年……可他也出气了呀,一个好端端的伢子硬让他 扔了,他老婆哭几天几夜!还要怎么样啊?还是你命好,这五个伢子妹子几多的 听话呀,长得几多好呀,还有孙伢子睡在你旁边……运其伢子长得也蛮好的,长 大了让他多读点书,再也不准他去当兵了,这个伢子我一定管好,让他成才,不 然的话,我怎么对得住你呢?啊!运其伢子好像在哭,我该回去了,不陪你了, 啊!   我三伯公从绿中剥离,重又出现在属于他的那条路上,一番倾诉之后,他感 到轻松了许多,两腿又有劲了。厨房屋顶上滚出的一簇黑烟,他不由得加快了脚 步,那是另一种诱惑。   周而复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从身边溜走,留下的是额上的皱纹,曲度加 大的腰杆,运其伢子在不知不觉中跨着书包走进了新屋湾小学,坐进了一年级的 教室,我六婶的皮肤一直保持当新娘时黑的程度。土改时分得一份田,基本上靠 她一个人承担耕作的职责。她却青春永驻,眼中分明还荡漾着在公公面前压抑的 兴奋。我三伯公恼恨这种兴奋,他同情甚至可以说欣赏的是儿媳应该有的哀愁, 老人对兴奋的源头心知肚明,却又不便发泄其不满。我六婶将里里外外的活儿全 都包下来了,对公公的孝顺、照顾,无可挑剔,对伢子的呵护,自不待言。我三 伯公年岁是大了,但眼不花,耳不聋,每每隔壁的单身汉弄出轻微的响动都令他 憎恨,不满,会趁我六婶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地挖她一眼。   只有当我祖父来了新屋湾,我三伯公才快活了一把,我祖父肯定没有读过唐 诗,但他的此次返家乡,既有贺知章的心境,也有贺知章的遭遇。新屋湾人喝新 屋湾的水长大,却没有几个人能认识他的了。他进村后,在那棵大樟树下驻足流 涟了许久,触景生情,勾起了多少童年的梦。我家的屋场已是长满一片杂草的废 墟。本来,家里人不太愿意让他来的,如果家境好的话,乡亲问起来,也值得炫 耀,可现在……我祖父却非要去,他说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来日无多,就是想回 去看看,去收脚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再阻拦了。   距离我三伯公家尚远,就传来一阵无比欢快的叫喊,喂,路上是满伢子啵? 我祖父立刻回应,哎,是我,三哥!兄弟俩相会了。   老兄老弟在村里转悠,老兄在前面引路,指指点点,声音很大,他的精神处 于亢奋状态,他们在新屋湾小学右侧一处破败的房屋面前站住,老兄说满伢子还 记得不,那年你被关在这间屋子里,树田结巴那个神气样,谁知不经吓唬,我的 那帮伙计刀一挥,他就拉了一裤子的屎尿,哈哈哈!我三伯公对几十年的往事, 讲起来还红光满面,很觉自豪。而老兄将老弟引到两座杂草萋萋的坟前时,神色 才变得凝重,若有所思的说,想当初,爹认为最有出息的老大、老二都在土改时 因田土被没收,一个投圹自尽,一个吃水莽藤轻生呢。我祖父在坟场轻轻地走动, 有顷,感慨地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认为最没出息的伢子却还活在世上, 传宗接代续香火还要靠他们。我三伯公连忙接过话茬,说是呀,我们刘氏这一支 香火,靠我和你延续下去!   老兄弟俩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里,运其飞也似的奔了过来,直扑 我三伯公怀里,我三伯公虽然感到疲劳,还是亲了又亲,一脸甜蜜的微笑。我祖 父见状,说道,三哥,你不该让六伢子把、把那个伢子扔了,不要听旁人瞎起烘 像谁谁,反正他出生在刘家,哪个敢不让他姓刘?   谁知,老兄说了一句令老弟目瞪口呆的话:要是真像日本鬼我才打心眼里高 兴!他解释说,那伢子叫我什么,公公!我叫他什么,孙子!让日本鬼子叫我一 辈子公公,这还不好?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中流露出几许遗憾,自己未能当 得成日本鬼子的公公。他的荒唐解释惹得我祖父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我三伯公是那样地快乐,但他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从四方冲到新屋湾, 围墙,屋里到处都张贴着大幅标语。报告着人类即将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好消息, 新屋湾小学的围墙上,一幅石灰浆刷的足有萝筐大一个字的标语格外醒目:亩产 万斤粮!还有一条字体稍小一点:农友们,不久的将来,人类就可以上月球!各 家各户的铁锅被砸了,据说是为了让钢铁元帅升帐。   各家各户的烟筒被拆除后,厨房冷冷清清乱七八糟成了一间废屋,吃饭也和 出工一样听打钟,男女老少从各个屋场出来,手持碗钵筷子三三两两到食堂打饭。 其实食堂里都摆有饭桌的,就是无人使用,他们盛在各自的器具里回家吃,坐在 自家的屋子里,才吃得下。热天倒也罢了,若是天冷,端回家的米饭又冷又硬, 吞咽这样的饭颇费力气,可大家都乐意。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但仍有少数人 背后骂娘,留恋过去的日子。他们弄回蔬菜,热天是苋菜,冷天是白菜,家里已 没有了炊具,便让瓷缸陶罐派上了用场,蔬菜洗净,塞进瓷缸,再放一些水,往 土砖砌成的灶上一搁,把火一烧,清水煮菜沸腾,冒出热气,缺油少盐的煮菜居 然也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动手做的比食堂里打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最不习惯食堂生活的是老年人,我三伯公却不在这些老人之列,说他不曾骂 过娘也是假话,但他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他每每听到打钟的吃饭信 号,便会十分积极地拿起盛饭菜的一只军用铁盒,这是我六叔当年探亲时带回的 饼干盒,我六婶做了茶叶盒。打从吃食堂后,我三伯公将盒中的茶叶倒光,派上 了新的用处。盒子是铁的,筷子在上面敲打,发出悦耳的声音,我三伯公把这响 声与折子戏巧妙地联结在一起,一路上,边敲打铁盒边唱,张先生,忙不赢,收 拾笔砚与书文,今日不往别家去,要到陈家走一程……啦依啦嗬咳……这段《张 先生讨学钱》的地方戏曲,在这一带可谓家喻户晓,在我三伯公的影响下,许多 人都跟着唱,有的尖嗓子,有的干嚎,五音不全,就这么一路高高兴兴地往食堂 走去。   我三伯公将饭打回来后,分装入三只碗里,腾出铁盒子煮苋菜,这是运其伢 子最高兴的时候,只等公公一生火,他就一路小跑过来,趴在地上,像一只青蛙, 瞪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火舌舔铁盒。苋菜熟了,我三伯公端盒子时,一双抓 筷子的小手伸过来了,公公就提醒别烫着了!伢子的娘赶紧过来帮忙,挟了一根 煮熟的苋菜吹了吹,送进伢子的嘴巴。我三伯公问好吃吧,伢子的头连摇几下, 推开娘的手。公公不甘心,继续问好吃吧?这回得到明确的答复:不好吃!我三 伯公不信,说肯定好吃,挟一筷子塞进嘴,边嚼边点头,嗯,好吃,又示意我六 婶,你试试看怎么样,我六婶挟了一小根放嘴里,还没来得及嚼,我三伯公就催 问,好吃是吧,我六婶不太情愿地说好吃!我三伯公就高兴地大喊伢子吃呀,你 娘也说好吃!我三伯公见夏满爷端来饭钵远远地观看边这吃饭的风景,我三伯公 为了证明苋菜好吃,就吆喝夏满爷,你来试试看到底好不好吃。夏满爷在我六婶 微笑的眼神鼓励下,走近,伸出筷子,在夏满爷忙着嚼苋菜的时候,我三伯公又 追问好不好吃,夏满爷便答道是好吃!在大人一片好吃之声的影响下,运其伢子 端起饭碗来到铁盒前,怎么大人都说好吃呢?大人的事真是搞不懂。我三伯公穷 追不舍,到底好不好吃,伢子见娘冲他点头,夏满爷也点头,他便稀里糊涂地说 好吃了。我三伯公忍俊不禁,将他抱起来,亲了又亲,眼眶里泪珠滚动,喉头哽 咽,说伢子真乖,一定比他爹有出息!夏满爷和我六婶相互看着,眼神交流着复 杂的情感。   我三伯公也许是在地上蹲得太久了的缘故,站起来的时候显得吃力而艰难, 上身摇晃着几乎跌倒,夏满爷赶紧伸手去搀扶,他却不领情,拨开援助的手,跌 跌撞撞地走出大门,来到禾场上,眯起一双老花眼望着远处,远处传来伐木声, 喃喃地自语,这大炼钢铁非要把上好的材木做柴禾烧?夏满爷站立自家门口,接 达话头,那还用说,一切为钢铁元帅升帐么!我三伯公瞪了他一眼,哪个要你多 嘴!   伐木声越来越近,我三伯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常常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发呆, 饭也懒得到食堂去打了,将打饭的任务交给了我六婶,运其伢子在禾场上玩耍, 他怔怔地看着,一看就是半天,一声不吭,突然走拢去,抱起伢子莫名奇妙地亲, 亲得伢子烦了,只想挣脱他的手继续趴在地上观看黑蚂蚁搬家。我三伯公也会忍 不住凑近看一会儿,问伢子好看吧?孩子头也不抬,公公就会苦笑,只要伐木声 一响,老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他看着远处发呆,突然以手掩面, 唔唔地哭出声来。   夏满爷去水圹里洗蚊帐,在禾场上发现老人泪流不止,愤愤不平地说,长大 一山树好不容易,这些败家子要遭报应的!我六婶连忙制止,你快莫乱讲,拔你 的白旗,后悔就迟了!夏满爷不听劝告,情绪反而变得激昂,声音也大了,我怕 个卵,拔就拔呗!   新屋湾的树木在伐木声中一棵棵轰然倒下,惊得林子里的鸟儿鸣叫着四散飞 窜,小树也倒下了,是被大树压断的。这些树被载成几截,一群男子汉搬上独轮 土车、板车,还有马车,经村路运出水圹边,向一座座冒出滚滚浓烟的炼铁炉驶 去。我三伯公站在自家的禾场上看得真切,眼睛睁得大大的,口张得大大的,神 态僵化,运其伢子叫公公,没有吭声,抱住他的一条腿再喊,仍然没有反应。运 其伢子害怕了,撒腿就跑,朝正在劳动的一群男女哭叫妈妈呀,由于隔得太远, 妈妈没有答应。   伐木声逼近荒坡上那五棵杉树了。我三伯公一下回过神来,踏上了属于他个 人的那条路,脚步不稳,佝偻的身躯晃得厉害,他还没有走到尽途,只见一把闪 着寒光的斧子冲其中的一棵砍去。老人惊叫一声二妹子,眼前一黑就像一段朽木 扑倒在地,没有了知觉。嘤嘤的啜泣声使他悠悠醒来,睁开又肿又涩的眼睛,我 六婶母子俩候在床前,他看了看亲人,又看了看四周,血红的夕阳将一束余光透 过窗户,将老人惨白憔悴的脸抹得金光灿灿。老人逐渐恢复了记忆,挣扎着爬起 来,推开亲人的手,向门外走去,摇晃在那条他自己的路上。我六婶怔怔地望着 公公的背影,陡然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疾步向荒坡走去。荒坡现在又名副其实 了,茶杯大小以上的树统统被砍光,搬走,只剩下一些树枝凌乱地扔得满世界都 是。那成拱形一排列在我三伯娭坟前的五棵杉树如今只留下五个光秃秃的树墩。 与我三伯娭坟堆靠得最近的树墩上一滩鲜血,一滴滴的血洒在坟前,平坦干净的 拜场上,我三伯公坐在老地方,上身前倾,额头上的血还在流,我六婶惊叫一声 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我三伯公两眼圆睁,但瞳孔已经散光,眼珠开始变灰, 额上的血由于断流而凝固,颜色由红呈褐,最后变黑,对儿媳的痛不欲生毫无反 应。我六婶几次用手拨我三伯公的眼皮,试图让它闭上,可惜,她的努力未获成 功。刚刚闭上,手一松,又睁开了,裸露出灰白色没有光泽的眼珠。夜幕缓缓降 临,新屋湾被黑暗吞没,透过沉沉的黑幕,传出一个女人凄厉的嚎啕。与此同时, 建在被拆除的关帝庙废墟上的土炉前,却一片繁忙,从各处山坡墈垴砍伐后,运 来的木材源源不断地塞进炉内,腾起熊熊烈焰,烟筒里滚出的黑烟闪着火星,似 乎要将黑幕燃烬,瞬间即逝,炉左侧的草地上堆放着从各家各户收缴的铁器,多 半是砸烂的铁锅,水瓮,大概存放多时,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人头在炉前 攒动,一个声音高呼,开炉啰——   油榨下毕竟是偏僻的地方,当四方冲一带的人们高歌猛进即将跨入共产主义 社会的时候,这里的人们还只是听说而已。听说往往言过其实,不大可靠,油榨 下,当然也包括所有徐家桥的人,他们对共产主义感到害怕的不是共产,而是共 妻。这妻如何共呢,两个男人,甚至三个四个以上的男人共一个老婆?那剩下来 的女人又怎么办呢?油榨下有一条道通平江岳阳,闹红军的时候苏维埃坚持了七 八年,现在他们坐了江山要共别人的妻是报复吧?可杀他们的是国民党军队,是 蒋介石何键,为何要报复在平民百姓头上?   油榨下有40余户170多名男女老少,世代都栖息在这大山脚下贫瘠的土地上, 靠几亩薄田为生,或卖柴度日,他们中几乎没有谁离开过脚下的土地。   随着共产共妻的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他们中许多人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团团转,却又只能在油榨下这巴掌大的地方转,等候着灭顶之灾的降临…为了打 探虚实,张三问李四,李四找王五,谁都说不出所以然,只有干着急。一天上午, 有人提议去找一找刘少文,他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向他讨教讨教。众人 立刻恍然大悟,一窝蜂拥到我家,我家是外来户,在这里没有根,加上我父亲是 众人亲眼看见被绳子捆走的,快四十岁的人了,什么活也不会干,有的人甚至怀 疑,当年骑着高头大马带起保镖回徐家桥的会是他。现在,忽的一下涌进来一大 帮子人,一进门就冲我父亲投来求救的目光,谦恭、巴结、讨好……思想上毫无 准备的我父亲,一下子激动得不能自持,手忙脚乱地张罗大伙儿坐,快坐,一边 吆喝我母亲赶快泡茶。他说自己对共产党也知之不多,昔日驰骋沙场并不曾与共 产党交过手。不过,顾名思义,从共产党的名称来看,共产是肯定的,莫看土改 分田地,还颁发土地证,那都是权宜之计,初级、高级农业社就是共产的信号, 至于共妻,则未必,至少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苗头。众人扯长颈根听,我父亲尽 量讲得浅显,而油榨下的人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其实,我父亲早就听到关于大跃进农村建公共食堂方面的风声了,他预感到 将有一场席卷中国农村大地的风暴到来。如何才能躲过一劫,他动开了心思。曾 听总司令说过,他在湘赣边剿匪,大围山一带白天是白军,晚上是红军,翻来覆 去地刹戮。大围山半山腰有一个叫大王坑的地方,有一刘姓纸槽老板,经营四十 八个纸槽坊,还有60多石田,青砖瓦屋,麻石墙到栋,铁皮包大门,土匪耐何不 得,但最终还是被红十六军一锅端了。因杀戮太重,无人问津,便抛荒了,现属 当地的泉圹农业社。我父亲去了两趟,翻山越岭爬到大围山实地察看,当然,他 在大王坑看到的是满目荒凉,到处长着冬茅。这是一种生命力极顽强似芦苇一样 的草,密密麻麻,比人还高出一头,剑叶锯齿,人稍一不慎触着,就会拉一道长 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冬茅中隐约可见青瓦麻石墙的房屋,当年的显赫可见一斑。 我父亲为了找到农业社的负责人,又跑了第二趟,言及大王坑昔日的繁荣显赫, 社主任犹感叹不已。我父亲说荒了真可惜呀?社主任摇了摇头,闹鬼呗,谁敢啊! 我父亲说如果有人敢呢?社主任不假思索地宣布:五年不要征粮。我父亲说你作 得主?社主任道,这是省里的政策,我父亲哦了一声,丢下一句话,我立刻组织 人马来开荒。   我父亲对大王坑的一番描述在油榨下的男人们中引起了轰动,我家门庭一改 往日的冷清,大家都来,有的早晨就在门口候着,有的坐到半夜意犹未尽,纷纷 向我父亲提出要求,想跟随他去大王坑开荒。自古以来就是作田完粮理所应当。 五年不征粮,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我父亲对要求强烈的一些户子进行综合考虑, 确定了其中的4户:唐命早,42岁,全家4口,老婆,一对伢子,7岁的狗伢、5岁 的猫伢;李运国,福国兄弟,分别35岁、31岁,世世代代都是打长工,传到他们 这一代则更不济,兄弟俩挤住在三间八面进风的破屋子里共厨房,各用一只砂罐 煮饭,连老婆都没混上,严格地说,他们只能算一户。本来,他们打算就按现在 的方式不死不活地过下去,终其一生。照讲,他们才不怕共妻呢。甚至还巴不得 共妻呢,开始,他们对油榨下的人议论去大王坑开荒一事反应冷淡,认为与已无 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考虑问题比那些拖家带口的男人要简单得多。李氏兄弟冷 灶里发热,是受不了邻里鄙夷仇恨的目光,邻里对他们也一直不错,有什么好吃 的也乐意叫这对单身汉兄弟。可是,自共妻成了人们的热门活题后,一夜之间, 大家对他们的看法彻底地翻了个边儿,有妻室的男人,莫名奇妙地会对他们横眉 冷对,若视仇人,就连年近50岁的男人板着面孔,那些已婚女人,一见到李氏兄 弟就忸怩作态,躲躲闪闪。李氏兄弟相视发笑,说我们即使共妻也不至于共能当 妈的老女人呀!渐渐地,他们觉得自己生活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为了摆脱,反而 成了要求去大王坑开荒最强烈、最积极的人。另有一个5个之家,姓陈,名建善, 年纪与我父亲差不多,老婆一口气为他生下三个女儿,被人暗地里称之为绝代鬼, 也是想改变一下生存环境。其他还有一些跃跃欲试者,而一旦到了办理户口迁移 手续的关键时刻又软了下来。   年关在即,油榨下的人们笼罩在一片惶恐不安之中,全然没有了往年这个时 候的忙碌与欢乐的节日气氛,至于已经办好了迁移手续的户子,则忙于处理一些 临走之前应该处理的事情。我们家的这个除夕过得格外地沉重。聚散,离合,天 南地北,独在异乡为异客,尤其是战火燃烧的岁月,企盼,渴求,梦牵魂绕的, 是阖家的团聚,觉得只有亲情弥足珍贵。当这些都得到之后,才意识到物质匮乏 给生存带来的艰难。现在,为改善生存状况,再度的散离,当事者心里也会感到 酸楚,我父亲开始提出打算带领自己的妻室儿女伙同几户人家去大王坑开荒时, 我二叔心里想的是让大哥去尝尝独自种田的艰辛也好,而说出来的却是,你从来 没种过田,这太冒失了!等着让人看你的笑话吧!一旦成行在即,却又感到特别 的难受,交待许多种田人需要注意的事项。相比之下,我祖父的心情比我二叔要 轻松许多,他认为树大开杈,儿大分家,理所当然。家里仅几间破房子,无值钱 的家当,如果去大王坑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一个世外桃花源,想当年,自己月夜迁 涉,原本打算到大围山的,在徐家桥旅馆突然改变原计划,是受了旅馆徐老板的 影响,其实,他的心里一直装着大围山,这个梦,让伢子去圆,也好啊!他没有 去过大围山,但对大山深处自然环境的恶劣,还是知道一些的。过年后,我就是 五年二级学生了,让我留在油榨下,继续就读徐家桥小学的主张,是我祖父提出 来的。   正月初二,我姐和我姐夫一道来家里拜年,我姐夫名徐耀祖,他是徐家桥恭 记药号的独生子,和我二姑父个从甚密。土地改革,恭记药号首当其冲。然而奇 怪的是,在地主保甲长一个个挂牌游乡示众入狱的流潮中,却没有动这位老板, 土改工作队在一次群众大会上,鼓动大家揭露恭记药号老板剥削的罪恶。会场上 一片沉默,谁也不出声,工作队第三次鼓动时,忽然有人说,恭记药号做的善事 可以讲么?大会主持人觉得奇怪,还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呢!为了打破大家都不 发言的沉默,就随口说你讲给大家听听。那名与会者就讲了一通家里的贫穷,靠 打长工度日,他的这一通话令主持人面露喜色。谁知后锋一转,却是某年某日某 时,家里有人生病,到恭记药号去买药,打听该买什么样的药才有效,恭记药号 的老板是老郎中,他先不忙着卖药,问了一道病人的表现之后,取出包袱就走, 说去把脉才能下药。辛辛苦苦走了十几里,把完脉,开了处方,吩咐和他一同回 药店取药,分文不要,由于治得及时,不久就好了。   高僵既然被打破,接下来许多人纷纷发言,讲的都是恭记药号的乐善好施。 主持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堵住人们继续给恭记药号评功摆好的发言。该药号的 老板在暴风骤雨的土地改革运镇反运动中没受皮肉之苦,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怪 现象。接下来的公私合营,恭记药号率先行动,积极配合政府,更没有批斗其老 板的理由。   我姐虽然在徐家桥待的时间不是很长,但她的相貌姣好,聪明好学在徐家桥 这个弹丸之地也是引人注目的。她的婚姻,加之又是我二姑父徐树林保的媒,家 里还有谁不乐意呢?现在,我姐夫已经成了公私合营徐家桥国药店的职员,收入 稳定。我姐的编织技术在徐家桥出了名的,她编织各种花色式样的毛衣,只看一 眼就学会了。干家务活,任劳任怨、她的公公婆婆经常在我二姑父的面前夸儿媳, 我二姑父自然要在我家人面前邀功请赏,我们全家也就放心。可不知怎么回事, 我姐每次回娘家,我母亲问长问短,我姐的回答却有些躲躲闪闪,这使我母亲产 生了怀疑,我姐洗脸时不慎让我母亲发现了她肘上的伤痕。捋起她的衣袖,那一 道道又青又紫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我姐姐遭遇暴力的铁证暴露无遗。这一回, 伤心流泪的是我母亲了。   堂屋里,我祖父、我父亲正和我姐夫话家常,他们说话的内容都是祖传的套 话空话废话,诸于什么请拜年啦,过了热闹年啦,今年发什么财呀?今年确实非 同寻常,今年是在谣言四起,淡共产共妻而色变的恐惧氛围中过年的。即使如此, 祖传的废话,还是照搬不误,不然,那还叫什么拜年呢?总不好一个个待在屋子 里围着火炉喝着热茶、吃着炒薯片、炒黄豆玉米花三缄其口吧?   我祖父对过年特别地看重,一吃过年夜饭,他就将准备了很久的钱掏出来, 攥在手里,给孙子们一个个地发压岁钱。准备得好一点,发的是铜板,甚至银元, 后来就一律用人民币了。压岁钱带来欢笑,是他辛苦一年获得的最大快慰。至于 拜年,便端着长辈的架子高高在上,收获一箩筐祝福的好话,尽管这些话耳朵都 听得起茧了,他年纪一大把了,但耳不聋、眼不花。也许是我父亲这位也有资格 接受晚辈祝福者心不在焉的缘故罢,我祖父先于我父亲觉察到我姐夫神态的萎靡 不振,似有满腹心思。我父亲凭感觉发现了卧室里异常,他瞥了我姐夫一眼起身 进卧室,卧室虚掩的门被我父亲推开,母女俩一声不吭相视默默垂泪的情景使他 吃了一惊,他的目光定格在我姐脸上,清妹子,你这是——我姐的眼泪汹涌了。   以往,我姐回娘家,总是对亲人说在那里一切都好,这一次,也许是因为我 们即将迁徒今后见面就难的缘故,终于道出了自己在徐家的处境以及徐耀祖的品 行为人——   我姐夫因为是家道殷实环境中长大的独子,溺爱娇惯养成了任性骄横暴戾的 性格,生气的时候,对父母都施之以拳脚,更何况妻子。工作队在发动群众清算 恭记药号的计划未能取得进者后,采取了保垒从内部攻破的战术,他们将我姐夫 召去,也不知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我姐夫从工作队驻地出来,整个人就变了,宣 布与剥削家庭划清界限,不做万恶的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历数恭记药号老板也就 是乃父假仁假义收买人心的伪善面孔。这是一枚重磅炸弹,这枚炸弹将恭记药号 这个顽固的堡垒攻破了。我姐夫成了一名共产党员,紧接着,他就成了拿固定薪 水的职员。   我姐夫的壮举,被地方政府树为典型,多次上县和其他区乡像香饽饽一样地 被推介。始料不及的是,他一回到徐家桥,在徐家桥父老乡亲的眼中,却成了臭 狗屎,恭记药号那些已端铁饭碗吃一份皇粮的职工,对他的吃里扒外,恨得咬牙 切齿。我姐夫在暗夜里曾遭人算计,打折了右腿,一躺就是两个多月,这么长的 一段日子躺在病床上,几乎没有一个同事来看望,倒是那位被自己斥责的假善人 的恭记药号的老板,当然也是他的父亲来了两次,检查伢子的伤情,询查诊疗方 案,然后安慰说不碍事,完全能恢复。这位药号老板兼郎中的话给在寂寞难耐中 的病人莫大的安慰,第一次他忍住了没有吭声;第二次,面对父亲慈祥的目光, 他失控了,泪水奔涌,叫了一声爹。爹没有答应,匆匆地离去了。病床上的伢子 模糊的视线下是熟悉而佝偻的背影,脚步不稳,身子摇晃……他从此变得格外地 暴躁,经常与人打架,无端的发脾气,回到家里,有时会莫名奇妙地冲我姐拳脚 相加。之后,却又抚摸老婆的伤痕痛哭流涕,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孩子。   我父亲尽量控制情绪,喝令耀祖进来一下:我姐夫一进卧室不待我父亲开口 就扑通一声跪在我姐的面前哭泣说对不起,他的这番举动倒让我父亲措手不及, 一些斥责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他现在一门心思在开荒上,不希望节外生枝添加 其他麻烦,何况人家是正月登门拜年,伸手不打笑面人啊!我父亲的态度就和缓 了许多,告诫他吸取教训,夹起尾巴做人,过好以后的日子,旧事不再重提。   我父母亲放了我姐夫一码,然而,待他们俩夫妇下午返回徐家桥时,又被我 满叔训了一通。我满叔参加干训班毕业后,被分配在县谋炭公司工作,吃一份皇 粮,也是共产党员,他比我姐夫年龄小,但辈份比我姐夫大。见了面,得恭恭敬 敬地称一声满叔请拜年。我满叔不领情,气愤地指着我姐夫说你身为共产党员太 不像话了!原来,他对我姐夫的情况比家里人知道得要早些。他已经批评过几次 了,去冬全县药材系统开会,我满叔专程找上门去训过一顿。我满叔与我姐从小 在一起,特别是在福建永安的那几年日子里,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他们之间决 不是一般的叔侄关系所能比拟的。见我姐受虐待,伤痕累累,他忍不住要落泪, 我姐伤的是皮肉,他伤的是心。   我姐夫走了,我满叔还冲他的背脊,扔过去一句话,如果你再动,运清一指 头,我就剁了你一双爪子!   过了正月初七,拜年之声言犹在耳,我父亲率领的开荒队伍上路了。作为小 学五年级学生的我,已经整整十岁,亲人出行或有什么大事一定要高兴讲些吉利 的话的规矩我懂。因而,我父亲一行走出大门上路时,我强忍住悲伤的泪水,不 让它掉下来。可是,我母亲大概见我还痴痴地站在路旁的缘故吧,脱离他们的队 伍,返回几步,来到我的身边,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伢子听公公的话,帮忙做一 些零碎事,学校里守纪律莫打架,啊?其实,她这些话,早几天就给我讲过好几 遍了,我总是点头答应一声嗯。现在,她又讲一遍,我捂住嘴巴,直到她离去, 才哭出声来。   我祖父——公公的话自然要听,离开父母的日子,生活学习都要靠他,他是 我赖以生存的靠山,所以我母亲的临别才有这样的叮嘱。但是,光听公公一个人 的话是远远不够的,难道我二叔我二婶的话能不听吗?敢不听吗?我母亲不曾交 待,如果她认为只须听公公的话就可以了的话,那大人的头脑还不如孩子。我吃 的饭是我二婶做的,我的衣服破了要她补,我能不听她的话?我二叔是一天忙到 晚才落屋,一进屋就阴沉着脸,慨叹生计之艰难,我叫他时答应的声音不是很痛 快,我心里不免琢磨莫非嫌我天天吃他的饭?   我祖父亦拼命地劳作,古稀之年的人了,还特别地耐酷暑高温,七月流火, 空气滚烫得能点燃,他中午不休息,饭碗筷子一放,拿起一把茅刀顶着烈日往小 河背砍山墈去了。我二叔说太阳毒,睡一觉吧!他头也不回,说河背太阳阴了。 他身着深蓝色汗褂裤子。下田时不卷裤筒,两只手将裤直往上提卷在裤腰带上, 长裤被他卷成了一条短裤。干完活上田墈,再将提起的裤子从裤带上拉下来,又 恢复成了一条长裤。   星期天不上课,他吆喝上比我大一岁的运谷哥和我,我们祖孙三人一道上离 家里足足有20里山路的地方去烧冬茅灰。这是当地一种积肥的方式。冬茅的剑叶 即使枯黄,那边上的锯齿仍很锋利,稍一不慎,就会在皮肤上拉一道口子,鲜血 淋漓痛彻膏肓。但冬茅灰又确实含有丰富的磷钾,是一种高效的有机肥。去的时 候体力充沛,可是砍冬茅的时候我的眼泪却没有干过。人小,力气有限,冬茅杆 又硬又滑,我的茅刀砍在杆上被弹了回来,于是再砍第二刀、第三刀。冬茅杆总 算砍断了,手上的皮肤破了,血直往外冒,钻心的疼,眼中盈着泪水。我祖父看 着我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微笑示意我用手指按紧伤口,说过一会儿血就会凝固 不流了。我照做了,血果然凝固不再流,疼却在加剧。渐渐地,另一种难受替代 了伤口的疼,那就是饥饿。吃早饭的时候,公公交待多吃一点,中饭恐怕要迟些 才有吃就是。他的叮嘱,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因为长到这么大,还不曾领教过饥 饿的滋味。公公大概发现了我难受的模样,指了指山坑里汩汩流淌的泉水,说喝 一口就不饿了,我又照办,泉水带一点甜味但并不允饥。我说公公我还饿。我祖 父双手不停地干他的活儿嘴里却说那你就再喝一口吧,于是我再喝一口,饥饿的 感觉更厉害了。奇怪,咋不见运谷哥喊饿呢。我瞥了他一眼,他的嘴巴在动,我 悄悄地走到他身后,一把逮住他插在衣袋里的手一看,原来他藏着一个饭团子, 正在偷偷地享用呢。他的秘密被我发觉后,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掏出袋中不多的 内容递到我面前,说:你吃一点吧,这是我娘放的。我不接,心中陡然涌起一种 比饥饿更难受的滋味,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祖父很不高兴,说华伢子你也太娇贵 了,吃不得一点苦,谷伢子比你只大一点点他比你懂事得多。听公公这么一说, 我的哭声更大了。   也许是我的哭声使公公动了恻隐之心,他说就回去就回去,哭得人心烦。   我祖父将烧的冬茅灰分成三个挑子,他挑一担大篾箩,我和运谷哥挑的则是 一种很小的篾箩,经常用来挑石灰,故名石灰箩。   我们堂兄弟俩石灰箩的内容不多,刚上肩时觉得轻,尽管饥饿,但还是有信 心挑回家,但这种信心在行程不到一半时就崩溃了。扁担压在肩上,对担子越来 越重的感觉不是压而是疼,灼热的疼痛,左肩与右肩交替得越来越频繁,饥饿的 难受逐渐被肩膊上的灼痛取代了,我两只手紧紧抓住扁担,两腿在崎岖的山路上 不听使唤,脚下的失衡使整个身子东倒西歪。到后来,每迈一步就增加一份痛苦, 心里所想的是快到吧,快到吧!家——严格地讲不属于我自己的家——爬过一道 山梁,捱过一座山坡,终于见到了油榨下熟悉的屋场,长了青苔的瓦楞隐约可辨。 还在禾场上,我就扔下担子,趋前几步,坐在门槛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肩上的 疼痛得到了大大的缓解,饥饿又占了上风。堂屋正中摆放的是饭桌,靠墙的木架 上放的是饭甑。此时,饭甑在我心目中是最美妙最具吸引力的东西。我二婶手正 在做针线活儿,问我祖父回来了?就搞饭吃吧?我祖父搬一把木椅,靠大门坐着, 摇一把旧蒲扇 ,望了望约丈余高的夕阳,说算了吧,中午是有一点饿,熬过一 阵就不饿了,还是等到晚饭一起吃吧!听公公这么一说,我差点晕了过去。   我母亲一再告诫听公公的话,在寄居了一段日子以后,这句话成了使我恐怖 的条件反射。因为,公公要我干的活儿,没有一件容易完成,甚至可以说是一种 折磨。家里养了一头黄牛,这是农户人家不可或缺的,早晚牧牛,是伢子的事。 我都五年级学生了,早晚把黄牛牵出去,扔在荒坡上,让它自个儿啃草,我尽可 以干自个儿的事。野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多好。我想牧牛,却没有我的份 儿,这美差给了运谷;我呢,听公公的吩咐,拿起竹钓杆和布袋,去钓蛙。这是 一门眼到手到具有一定技术性的活儿。粗而且秃的竹钓杆上栓一根麻绳,不用钩, 吊一只打死的小蛙以为钓饵。早晨或傍晚来到水塘边,钓杆伸出,钓饵抛下,握 杆的手灵巧地摆动,那只栓在麻绳上的死蛙便在一丛丛水草上欢蹦乱跳,如果有 蛙,便会扑上来,张大口来咬,蛙扑的时候,手决不可乱停下来,饵不动,蛙也 就停止扑食,跳跃得远远的。此后,无论你的饵如何引诱,再也不予理会。钓蛙 的技术在于饵跳跃得看似灵巧却又令蛙不生怀疑。蛙咬了饵,握杆的手腕一个向 上甩的动作,蛙来不及松口,被抛到了头顶,说时迟,那时快,左手握着的布袋 赶紧松开袋口,袋口绷着有弹性的竹片,故袋口张开成一个圆圈,头顶的蛙往下 坠落时不偏不倚掉进布袋,至此,钓一只蛙的程序才算完成。其实我只陪我父亲 去钓过几次,技术竟超过了他,我父亲笑我这叫青出于蓝。   油榨下就那么几口水塘,几条长水草的水圳容蛙类栖身,数量有限,我钓蛙 的收获越来越少,我祖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终于怀疑我是否在外面偷懒。我 要求牧牛,让运谷钓蛙,我俩换岗,我祖父断然拒绝,骂我人小鬼大,懒虫,我 直想哭。见运谷躲在祖父的背后幸灾乐祸地冲我做鬼脸,我强忍住泪水,即使流, 也到外面去流,不能让他看见。为了使我祖父满意,我扩大了活动范围,以至徐 家桥有认识我的人笑话,这伢子钓蛙竟钓到徐家桥来了,殊不知徐家桥也不乏钓 蛙者,我吃了很大的累收获还是寥寥。天黑了,我还在水圹边站着,眼睛看不清 就凭手的感觉作最后的努力。我推开堂屋的门,已经吃了好一会儿晚饭了,我二 叔颇为不悦,说华伢子,你跑哪里去了,我说到了徐家桥……我祖父笑眯眯地端 起饭桌上的煤油灯走拢来,接过我的布袋,还不曾打开脸就拉长了。斥责道你越 来越偷懒了,等你爹来了我告诉他捶你一顿,捶掉你一点懒气!我没有哭,因为 我没有了泪,泪水被委屈的怒火烧干,我饭也不吃,径直走进属于自己暂且栖身 的房间,倒在床上,睁开两眼瞪着蚊帐顶发呆。   不过,一到晚上,我祖父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慈祥、热情、可爱,他爱 热闹,不像一般的老人喜欢清静,他总是把一群孙子孙女儿吆喝在面前。他有晚 上临睡前喝一口药酒的习惯,这习惯的养成,还由于我二姑父徐树林以及我姐的 公公徐恭记的老板,他们一家南杂,一家药号,都与酒和药相关。开始是我姐的 公公开处方浸上好的白酒,后来是我二姑家供应,反正一家是女婿,一家是孙女 婿,孝敬都属应该。我姐夫虐待我姐,我祖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因为吃了人 的嘴软。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整天上山下水干体力劳动,得益于药酒的壮骨强 筋。床头柜上的药酒罐子是他最宝贵的东西,谁也动不得。他将一大群孙子吆喝 拢来后,便筛满一杯酒,送到一个个的面前,说来呷一口吧!孩子们有几个不馋 的呢?冒冒失失呷了一口酒,呛得连咳带呕,满面通红,老人见孙子们难受的模 样,他居然会开心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继续劝酒,说刚学着喝的时候是难, 习惯了就好了。酒是个好东西,我想喝又怕喝,他就一把拉过我说,男子汉哪有 不学会喝酒的,来,来,来,就喝一小口,怎么样?我不愿让老人失望,一咬牙, 猛喝了一大口,并强忍住不咳,不呕,我祖父就拍着我的肩膊当着哥哥妹妹们的 面直夸我将来肯定有出息。大家都喜欢和他睡。一张木床怎容得下这么多孩子, 他见大家都争,就说轮班,每晚一个。带孩子睡,他要操很大的心,冷天,孩子 蹬被子,要时刻起来捂;热天,他会坐在蚊帐内给睡熟的孩子摇蒲扇,擦拭身上 的汗水,我就有几次被他擦汗水弄醒,他就哄我快些睡,睡不好上课打瞌睡老师 罚站呢。   不过对我来说,对公公的希望还是讲老传,讲《西游记》、《三国演义》一 类的老传,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喝过酒之后,我就要求他讲,他看了看一齐站 在面前的孙子们,说那好吧,我讲一段《三国演义》吧!一听是讲三国,我来劲 了,我祖父知道我知道一点,征求我的意见,说讲《甘露寺》怎么样?就是讲刘 备招亲呀!我们兄弟姐妹一听招亲二字,便异口同声好!我祖父在孙子们注视下, 凝视片刻,站了起来,我不免奇怪,我爹讲老传总是坐在床沿一直讲到我酣然入 梦,他怎么站着讲呢?谁知我祖父根本不讲来龙去脉。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 又是走台步又是甩水袖,我们只觉得他的扮像和动作好笑,对他唱的内容,一点 都不懂,天晓得他唱了些什么。我们兴趣索然,打瞌睡,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他 还在忘情地唱: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   我从来不曾离开父母这么长的时间,我想念他们,他们在那里究竟是怎样的 情景呢?我父亲是在半年的时间内来过几次。我想他却又怕见到他,从他的穿戴、 举止、言行看,简直一回不如一回,他和我祖父我二叔他们的交谈,虽然内容不 是都明白,但可以肯定,他在开荒的地方遇到了许多的困难,粮食短缺是最大的 问题。他在我祖父房里,门虚掩着,我偷听的内容断断续续,只听我父亲说我怎 好意思开口,一个伢子放在这里吃,家里还有多少粮食我还不清楚?这么一大家 子人,打开门没米下锅哪行啊!我祖父就说,当初你的计划就冒失,你从未作过 田哪里知道这种艰难,我父亲就说现在讲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我再到外面去 想想办法。   我父亲从我祖父卧室出来,又到我和运谷哥睡的屋子里站了片刻,问一问我 的学习情况,叮嘱几句不要贪玩就往外走。他以前很关注我的学习,近来却心不 在焉,询查的时候随随便便。看看天色已晚,外面月色朦胧,他独自一人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已睡着了,我半夜起来撒尿,发现他倦缩在床头的竹凉板上, 地上放两只布袋,袋口用麻绳扎紧,搁一根扁担,我捏了捏,装得多的一袋是红 薯丝干,少一点的是大米。天刚黎明,他就蹑手蹑脚地起来,挑着一担粮食,轻 轻地推开门,悄然无声地走了出去,我不由得偷偷起床,远远地紧跟在他的后面。 他丝毫也没有觉察,一踏上大道,脚下的步子就加大了,我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消失在黎明前的晨曦之中……大约在三个星期之后,我父亲又来了,进山才几个 月,他的身上已经有了山里人明显的特征,头发胡子是自己动手剪短的,山里没 有剃头佬,都是这样解决,自备剪刀剃刀。油光闪亮的扁担上用麻绳紧紧地捆扎 着两只布袋,上山下坡,走山路的人养成了即使在平坦的地方腿脚抬得高高的习 惯,而他这一次的到来,怎么连长长的须发都不曾剪短呢,惹得一群伢子跟在他 后面不停地喊山里人山里人!   这天晚上,我父亲出门后,我再也安不下心来做作业了,悄悄地当然也是远 远地跟踪。只见他敲开了一户人家紧闭的门,我连忙闪在门后偷听,我父亲的声 音小,没听明白,而答复他的声音却很大,听得一清二楚:我自己屋里都快揭不 开锅了!我父亲刚刚退出来,身后的大门就口平一声关紧了!他在路上犹豫了好 一会儿,又走近另一扇紧闭的门,刚刚举手欲敲,手在伸出去时又僵住了,最后 无力地垂下,寻找新的目标。就这样,折腾到半夜,七字星高悬空中,田垅里的 蛙鼓逐渐稀稀落落,他终于两只布袋里有了内容,挂在薄薄的竹扁担上,均匀地 晃晃悠悠于暗夜中向家里走去。我赶紧抄近道抢在他的前面钻进自己床上的蚊帐 内。父亲一如继往手脚很轻地进来,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打开我的书包,取出作 业本,细细地察看,看过一页,再翻一页,目光在某一处停留,想了想,找出书 包里的钢笔,将错处修改几笔。看着看着打了一个呵欠,这才将书包挂回原处, 重新倦缩在凉板上。我无法成眠,在迷迷糊糊中还是睡着了,待我醒后,睁开眼 睛一看,我父亲早走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凉板搁在床头。   终于有一回,我向我父亲提出去大王坑看看的要求,他不答应,说路太远, 一个来回百二十里,还有四十里山路,放暑假吧,别耽误了学习!凝视着我父亲 憔悴的面容,殷切的目光,我只好十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还是没有听我父亲的话。直接原因是为钓蛙太少挨了我祖父一记耳 光,我捂着发烫的耳朵流泪而没有哭出声来,是运谷哥躲在我祖父后面冲我一脸 幸灾乐祸的坏笑,使我思念父母亲的欲望空前强烈。星期六的下午,准确地讲还 是上午,老师开会少上了一节课,我飞也似地奔回家,放下书包,趁二婶不注意, 从饭甑里抓了两团冷饭塞进衣袋,正要出门,想了想,还是留了一张纸条告知自 己的去向。这才匆匆忙忙地往大围山方向疾步而去。   运谷哥最先发现纸条,急忙告诉了我二婶,我二婶大惊失色,找到了正在河 背田里干活的我二叔,我二叔生气了,说华伢子真不听话,这么远的路,又是下 午,从未去过的地方,一个十来岁的细伢子——我二婶听我二叔这么一说,更加 焦急,催促他快向我祖父报告,一切由老人来定夺。谁知我祖父却一点也不着急, 说看你慌慌张张的,不碍事,他晓得留张纸条就证明他的脑壳还想事,不就六十 里路吗,没去过的地方问呗,路在嘴巴上!想当年我到柳叶镇才——他意识到自 己说漏了嘴,立刻打住,安慰他们,不会有事,责任由我一肩担过海,放心吧,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我二婶还是表示了某种担忧,要我二叔赶快追到大王坑去, 说只怕大哥大嫂以为是我们嫌出门的。我二叔认为有道理,打算动身,直到我祖 父起高腔制止说不关你们的事才作罢。   就在他们为我的不辞而别感到恼火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这些,我的思维、我 的眼睛和我的脚都被大王坑占住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远离父母生活这么久,又 是第一次独自跋涉60余里路程去从未去过的地方。打从去冬左邻右舍相聚我家议 论纷纷时起,我的耳朵我心思都在大王坑了,从我获得的信息,大王坑神秘莫测, 恐怖而又亲切,陌生而又熟悉,充满了神奇,强烈的诱惑。我早就心向往之了。 因为那里有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在开荒种地,怎么开,如何种?得感谢我祖父的 一记耳光,促使我鼓足了去的勇气!   由油榨下通往大围山脚下白沙街的这40里路我根本没有必要问路,因为我早 知道白沙昔日繁荣,号称小南京,商贾云集,且是联结江西万载的纽带。湘赣边 秋收暴动之后,这里一度属湘鄂赣苏区,红白双方,翻来覆处拉锯达10年,杀戮 惨重,十室九空,至今尚未恢复元气。大王坑就是典型的例子,路上行人寥落, 几乎没有碰上一个可问路之人,我不问路,自顾顺着道儿往前走。大约是出发后 走了将近一半路时,路往林木掩映处延伸,阵阵凉风袭来,驱走了身上的燥热。 我只顾低头走路,突然有两条岔道横在眼前,该走哪一条呢?右侧扶疏的樟树下, 隐隐约约有一个屋角闪现,还是问问吧?我转身走去,原来是一座庙宇,大门顶 上关帝圣庙四个金光斑剥的大字赫然触目。我犹豫了片刻,举步跨进庙门,偌大 一个庙堂空空荡荡,左手捋长须右手握一卷兵书的关圣帝君在持大刀的周仓陪侍 下高高在上。到处挂着蜘蛛网,菩萨、香案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呆呆地看 了一会儿,只见屋梁上一团黑黑的东西坠落下来,发出大声的嘶叫,我下意识地 尖叫一声妈呀双手抱头没命地窜出庙门,夺路狂奔,我根本不考虑到底走哪条路 了,我只急切地希望能碰上同类——人。   我慌不择路,来到山下,目光接触到稀稀落落星星棋布的房屋,惊魂甫定, 心跳趋于平缓。这时候,我才琢磨着脚下的路是否走错,终于在拐弯处发现了一 个人,我几步趋前,但见那人脚步抬得高,两只手各使一根棍子在路上磕磕碰碰。 我很失望,没有开口。谁知盲人却率先回过头来,闪动着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看 着我,笑眯眯的,学生弟弟,你也去白沙呀?我吃了一惊,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盲。   谢天谢地,我没有走错,与家住白沙街上的盲人同行,读三年级的时候,老 师就教导学生揭穿算命先生骗人的把戏,我都五年级了,却问路于盲,但是我深 信不疑。为了答谢,我握住盲人手中一根棍子的另一端,牵着他走,他脚下加快 了速度。一路上,不断有熟人和他打招呼,用惊讶的目光打量我,盲人一脸的得 意,我又一次怀疑,他真的看不见?   快到白沙街了,前面又有岔路口,盲人率先停下脚步,右手的棍子往上一指, 说学生弟弟,看吧,顶上那一丛樟树下露出屋角的地方就是大王坑,从这里去, 上坡,爬岭,过坳,上七下八,就到了,没得岔路。我抬起头来,纵目远眺,横 亘在眼前绵延不绝的莽莽群山就是有名的大围山了!在直指云端的半麓,果然那 樟树那屋宇看得真切。唯其就在眼前,我对盲人的指点产生了怀疑,15里,真的 还有那么远吗?盲人又开口了,快些走吧,学生弟弟,15里路在等着你呢!望山 跑死马,你不要以为容易。盲人还教我一招,路上遇到野兽,千万别喊打,碰不 得,你走你的。他还详细交待了我应付的一些办法。然后,冲我礼貌地点了点头, 自个儿向街上走去。看了看山顶上的太阳,容不得半点犹豫,我按盲人的指点登 山爬坡了。路虽然曲折,崎岖,却很光滑,由山脚向山顶蜿蜒,这是猎人,樵夫 以及采山货的人用脚掌造成的。越往上爬,林木越茂盛,阵阵山岚吹来,身上由 凉变冷,我加快了速度,用体能散发的热量驱除寒气。一口气走了很久,可抬头 一看,另一道山梁的半麓,那樟树那屋宇离我的距离还是那么远,往下看,白沙 街那一团团房屋参差不齐的全景象已经踩在脚下,而且距离是那么近,这时候, 我才真正体会到盲人讲的望山跑死马的含义了。   红日终于被墨绿色的山峦吞没,左右前后凭感觉有飞禽走兽在活动,我不敢 抬头,使用尚未耗尽的体能,拼命地爬,爬!耳畔,有鸟儿歌唱,那悦耳的歌喉 不知是画眉还是相思鸟,地理老师讲授乡土教材时介绍过这些,但我无心欣赏, 我恨不得几步就到达大王坑,见到阔别数月的母亲,对开荒的好奇,退居其次了。 突然,一头老虎横躺在前面拦住了我的去路,约三丈远的距离吧,我第一次体会 到了什么叫虎视眈眈。我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身旁的一棵枫树。老虎看着我爬树 却岿然不动。怎么办呢?就这样待下去?山下,白沙街虽然就在脚下,却变得朦 胧,山上一团团樟树下冒起了缕楼炊烟。这炊烟,是那样的生动,亲切,给我又 困又乏的身躯注入了新的活力,我冲炊烟大声喊:爹,妈,快来救我——随着我 的呼喊,周围的山坳立刻有回声:爹,妈,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我——此 起彼伏的叫喊声中,似有无数的人呐喊,那头虎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尾巴摇拽 了几下,向山林中隐去。老虎消失了,我还是不敢从树上下来,依旧大声呼喊。 我坚持不懈的叫喊终于有了结果,大王坑方向有了闪亮的火把移动,我还分明听 见我父亲的声音,喂,是迷了路的人么?我顿时热泪盈眶,扯开喉咙大声呼救。 我的呼喊坚持到火把近前,便再也发不出声来,我滑倒在树下,浑身软绵绵的像 抽去了骨头。和我父亲同来的还有唐命早、李氏兄弟。几个人轮着背我,我只想 伏在父亲的背上不再分离。我父亲背着我在崎岖的山路上在火把的照耀下艰难地 前行,我贪婪地享受父亲的体温,那坚实的背脊,只要往上一靠,天永远也塌不 下来。   我父亲他们开荒时的生存状况,比我偷偷地跟踪他筹粮时预想的还要恶劣。 他们刚来时,面对被荒草荆棘藤蔓吞没的昔日纸槽老板庄园大院的破败不堪,倒 抽了一口冷气,想到这里将是自己赖以生存的新家,乘兴而来的拓荒者们一个个 目瞪口呆,尽管还在油榨下不曾动身时我父亲已将这里的情况作了详尽的介绍。 终于,唐命早一声苦笑,说怪不得荒了几十年无人来!倒是李氏兄弟颇有男子气 地说,怕什么,我们都有一双手!向来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陈建善叹了一口气, 说反正迁移户口都到了白沙,已经无退路了!即使能迁回去,岂不让别人笑话! 最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我父亲。我父亲却显得胸有成竹,不慌不忙。 他说正因为如此才无人敢来,如果现成的好田好土,五年不完粮,这样的美事白 沙人不晓得要,还轮得上我们这些外地人捡便宜?他笑着两手往望不到边长满冬 茅的荒坡一指,只要我们努力,把它开垦过来,种上水稻和其他粮食作物,你种 多少收多少都归自己所有,一年两年,我们养猪喂牛羊、鸡鸭,想喂多少就喂多 少,只要你不偷懒,还愁衣食么?要建房的话,你看,这遍山都是杉木松木…… 他描绘的一番美景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下定了安营扎寨的决心,充满了对未来 美好生活的憧憬。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好,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父亲面对一双双信赖的眼睛,激动而兴奋地说,只要都听我的,就有办法! 在我父亲的指挥下,第一步是安营扎寨,几十年未曾住人的房屋,要修整到能住 人得费一番功夫。几十年不曾住人的房屋,居然无渗漏简直不可思议,爬到屋顶 上才明白,那瓦片盖得特别的厚,密密实实,由此可见当年的房主建房之初就下 了一劳永逸的血本。墙的楼下通通是麻石条砌起来的,经数十年风雨侵蚀完好无 损,在清理过程中都赞不绝口,就连走南闯北的我父亲也未见过如此牢固的民房。 透过荒凉,房主昔日的显赫可见一斑。突然听见唐命早的老婆的一声惨叫,众人 急跑到她整理的房间一看,原来她拖开朽烂的床架时从里面滚出大大小小八九颗 人的头骨,有的就滚到了她的脚边!   这个庄院各式各样的房子共有九十余间,我们五户垦荒者搬进去住下还显得 空空荡荡。有了栖身之所,接下来就是垦荒了。垦荒的第一步就是将那长得密密 实实的冬茅砍倒,烧掉,再挖土。冬茅杆粗如手指,光滑且硬,刀必须磨得十分 锋利才能砍倒,刀不快,在杆上一溜,剑叶不慎从皮肤上划过,那后果将是多么 的糟糕。干这活,我父亲是最不济者,休要说难度如此之大的体力活,就连一般 的农活,他都没有干过。众人见他砍不快,想帮他,可哪有功夫呢?我父亲笑道, 你们不要担心,和尚也是人做成的呢!每天傍晚收工,我母亲见他两手血迹斑斑, 还有血泡和硬茧,心疼得不得了,烧水为他洗伤,还根据我三伯公当年教的药方, 弄来一些大叶柳树的嫩叶,捣成汁液,涂在手掌上,经过几次处理,我父亲手掌 变得又厚又硬。   荒芜了几十年的水田,经垦荒者一双双长满硬茧的手,从冬茅下解脱出来, 铁挖欣翻的是自生自灭的冬茅腐烂之后造成的黑土地。垦荒者将垦过来的沃土, 灌溉方便的垒起田塍种植水稻,旱土则大面积栽红薯,这也是一种南方农村的主 食。可是,红薯和稻种刚刚插下,那藏匿在大片冬茅中的野猪群便频频光顾,侵 犯人类的生产了。其实,大王坑一带野猪之多,我父亲在去冬初次来白沙时已有 所闻,那位社主任就告诫他,防野猪是一件大事,否则,你一年的辛劳毁于一旦。 陈建善带来了自己的鸟铳,可他在油榨下的时候只打过鸟儿,面对野猪这样的庞 然大物,他吓得尿湿了裤子,不敢扣动板机。为防止野猪的侵犯,我父亲他们想 了许多法子,譬如打锣,唐命早家有一只铜脸盆,拿来当锣使用,五户人家轮流 值日,开始几晚,确实起到了吓唬野猪的作用。暗夜中,响亮的金属碰击声,受 惊的野猪四处逃窜。可是,久而久之,野猪不怕吓了,东边锣声响,成群的野猪 在西边活动。若遇雨天,打锣的出不了门,更是野猪出没的好机会。此招失灵, 又想出了新的办法,在野外烧一堆火,火堆里埋放些楠竹,竹节烧燃时发出很响 的爆裂声,这一招,对遭遇过猎人袭击经验老道的野猪有些作用,但很不保险, 楠竹埋在火堆里可能一下子都爆炸了,之后又一切归于平静,野猪放心大胆地将 一垅垅红薯土翻过边来。一夜之间,可恨的野猪将大片土地里的红薯毁得干干净 净,李氏兄弟忍不住哭了。唐命早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有的人则对我父亲发泄 不满,后悔不该来。其实,我父比任何人都辛苦难受,从未干过农活的人要干到 这个程度,殊非易事,饿体肤,劳筋骨,精神上还要承受来自伙伴们的责难。所 幸的是他得到了我母亲强有力的支持。我母亲除了将家务大包大揽之外,还和他 一起垦荒、耕作、播种,做针线活见长的手也磨出了和男子一样硬硬的茧子。围 野猪的办法还是我母亲想出来的,这办法有点笨,但管用。那就是砍来粗大的楠 竹,劈作宽两寸的竹片,在农作物的周围织成一道围墙,楠竹在风雨中半年左右 就腐烂了,按一般农作物的生长期计算也够了。   为了惩罚可恨的野猪,他们还设计了一些捕捉的办法,一是下捆索,二是挖 陷阱,毋庸讳言,这些方法全都来自我父亲的智慧。他给唐命早安排了索套,分 别给陈建善与李氏兄弟布下了陷阱。大家的兴致都很高。布置完毕,一个个高兴 得睡不着觉,设想着能捕到多大的野猪。野猪肉什么味,只有唐命早吃过,他说 野猪肉炒的时候先煮一煮,去汤,散片,油炸,放冷水、生姜、蒜苗,讲起吃野 猪肉来绘声绘色,害得大家直吞口水!耐着性子等天亮后去自己安下的机关收获 猎物,既然都睡不着,干脆聚在一起扯闲篇,憧憬着辛劳之后的收获,除了猎物, 更多的是水稻、红薯,渐渐地,这些内容谈腻了,看看门外还是黑洞洞的,到底 还有多久才天亮呢?   好不容易等来了东方破晓,垦荒者打着呵欠柔了柔肿涩的眼睛,以山里人出 门的惯例携带一把柴刀前往各自安装捕野猪“机关”的地点而去。山里的气候, 温差很大,晨风清凉,露水冷冰冰的,很快就湿透了裤子,穿三件衣犹有寒意, 但他们毫不在意,快速攀登,陈建善走到距他下的索套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 听到了灌木撞击的沙沙声,栓套子的那颗栗树顶端似乎也在摇晃,他顿时心花怒 放,连滚带爬向前。果然,一头足有百余斤的野猪被索套牢牢地捆住了一条后腿, 拼命地冲撞,试图挣脱,当然是徒劳。发现有人近前,呲牙咧嘴嗬嗬地大叫,两 颗裸露在外的獠牙往上翘,灰褐色的毛又粗又硬地竖了起来,硕长的嘴在地上拱 了一个大坑,见陈建善走近,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仇恨、恐惧、绝 望,嘴往上一扬,又是一阵干嚎。陈建善又惊又喜,不敢靠拢,猎物是逮住了, 如何弄死它还得想办法。他举目回顾,思索了一会儿,挥刀砍了一根碗口粗的杂 木棍,走近猎物,双手挥棍,用劲猛击。杂木棍砸在野猪的背上、头部,手被震 得发麻、疼痛,可是挨打的野猪仅哼了几声,似乎是给它捞痒痒。陈建善打累了, 没有效果,气得他将杂木棍一扔,累得瘫坐在潮湿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他想 了想,重新砍了一根杂木棍做刀把,然后,双手扬起刀来瞄准野猪的颈部,狠狠 地一刀砍下去,终于砍中了,血从伤口溢出,受伤的野猪哇哇大叫,三条腿拼命 扑腾,凶相毕露。陈建善有些慌张,挥刀几下猛砍,由于野猪在不停地扑腾,他 一刀砍断了索子,受伤的猎物瞬间在林密处消失了!他气得扔下刀,连连地跺脚, 捶打自己的脑壳。   陈建善一身污泥汗水,提着长把刀,狠狈地回到家里,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令 大家吃惊。他冲我父亲一连说了几个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父亲随手搬过一条木 凳,示意坐下来说。听完他的讲述后,大人小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煮熟的鸭 子飞了。   我父亲又叹了一口气,笑道,陈建善,你那把鸟铳放在屋里让它生锈呀!陈 建善恍然大悟,再次用手不停地击打自己的头,哎呀我真愚蠢。是啊,我怎么没 想到使鸟铳呢!吊住的猎物还会打不中吗?!他懊丧极了。   太阳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悄然升到半天空,将叠嶂的山峦,墨绿的林海,涂抹 得绚丽多彩,忽然有人发觉,大家中少了李氏兄弟。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是有收 获,还是发生了意外?说曹操,曹操就到。李氏兄弟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狼狈模样, 一点也不亚于刚才进屋时的陈建善,性急的的唐命早老婆忙问,你们的野猪也跑 了?李远国看了弟弟一眼,说跑是跑不掉,陷阱那么高,野猪掉在里面团团转, 我们用竹篙削尖往它身上刺,野猪皮那么厚,我们刺坏了八根竹签,毫毛都没有 伤着,改用石头砸,它也不怕,陈建善腾地站起来,手一挥,说走,用大石头砸, 岂有不死的道理。我父亲又笑道,只怕野猪没砸死,反把洞底垫起来给野猪提供 逃跑的机会。陈建善闻言,立刻像一只泄气的皮球。我父亲说,你们准备杠子绳 索,跟我去抬野猪!他也不加解释,从厨房抓起一大把辣椒和一盒火柴,说跟我 来吧!众人一见他手里的东西,就像纸上戳了一个洞,立刻都明白了!唐、陈两 家的女人一齐赞叹,到底是出远门见过世面的人,就是有办法!李氏兄弟前面引 路,其他人倾巢出动,争相观看专门与他们作对的野猪的下场。我父亲走到洞口, 只见那头被困的野猪躺在洞底,一听有动静,呼地站起来,不时抬起硕长的嘴, 冲洞口一阵嚎叫。我父亲不慌不忙地将裹着辣椒干的一大把茅柴点燃,扔进洞里, 顿时,从洞里冒出一股气味呛人的浓烟,围在洞口的人躲闪不及,以手掩鼻子嘴 巴,呛得大声咳嗽,泪水直流。洞内,传出几声野猪惨烈的干嚎,渐渐地就一切 归于寂静,大家待洞口烟雾散尽,走拢去观看,但见被呛死的野猪倦缩着身子躺 在洞底,它死的很痛苦,但人却很高兴,围在洞口手舞足蹈,欢庆他们的胜利。 李运国急着要下洞,我父亲一把拦住他,说你也想死在洞里吧!众人不解,我父 亲将带来的绳子一头拴在一只箩筐上吊进洞,上下扯动,使洞里的秽气通过对流 排出来。他扯了一会儿,蹲在洞口吸了吸鼻子,这才示意李运国,可以入洞了。 呛死的野猪通过绳子吊出洞,捆在竹杆上,将这个足有百余斤重的家伙抬进屋, 大家一齐动手,烧水褪毛,开膛破肚。中午,分成两桌,饱餐一顿美味。本来, 已经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受缺粮的威胁,筹粮,成为了收获之前必 须花很大力气对付的事情。而当时,即使在白沙,甚至远去老家油榨下,想要弄 一点粮食也很为难。幸好山区物类丰富,苦菜竹笋漫山遍野,还有葛藤,锤烂后 漂洗出一种淡黄色的淀粉,更是难得的粮食替代品了。靠山吃山吧,也只能这样 了。然而,这些野生植物,缺油少盐的,吞咽下肚实在困难,一顿两顿,倒也罢 了,如果一日三餐都是这样,大人尚能受住,像唐陈两家都有年仅几岁的伢子妹 子,实在是难。今天中午,几大碗香喷喷的野猪肉摆在桌上,面黄肌瘦的孩子们 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加上这么多人相聚在一起,大块吃肉,大声说笑,只听见 一片筷子与碗的碰响,牙齿嚼肉时的怪怪的声音。相比之下,我父亲的吃相最为 斯文,他不时停下筷子,盯着狠吞虎咽的李氏兄弟,继而又不无担心地盯着来不 及细嚼就吞咽的孩子一下一下扯长的颈根,不断提醒,慢慢吃,慢慢吃,别咽着 了!   然而,一只百来斤毛重的野猪,对于大大小小十几只装野菜的肚子来说,是 维系不了几天的。美味,随着时日的流失成为了记忆。饥饿,成了青黄不接这段 日子最可怕的煎熬。幸而需付出很大体力劳动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田间的后期管 理,红薯藤的翻捡是轻松了许多。拓荒者主要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食物的寻找上, 苦菜天天端上桌连大人都不想动筷子,何况孩子呢?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第一次来到大王坑的。母子相见,紧紧相依,我们都哭 了,母亲说我瘦了,我看母亲才是真正地瘦了。屋子里充溢着漂洗过的竹笋、苦 菜的气味,在这样的氛围下,我面对盛在碗里的墨绿,第一次动筷子就感到难以 吞咽。我母亲冲我父亲神秘兮兮地一笑,从床底下扒出一只砂罐,手伸进去掏出 来的是大米。我父亲笑道你的留手真好呀!我母亲听到夸奖,不无得意地说,那 当然,在永安家属大院就是出名的节俭模范么!连总司令都——我父亲勃然变色, 打断她的话,说你的心肠太狠,人家细伢子饿得哭没听见呀?!他不待我母亲解 释,一把夺过砂罐就往唐命早家里走去。我母亲追赶到门口,说你总要留一点给 自己的伢子吃吧!我父亲头也不回,你的伢子明天就会回油榨下!言外之意,吃 一两餐苦菜算什么呀!人家天天都吃呢!   我明白了为什么人家饿成这副模样,一听见我呼救就自告奋勇地来寻找的原 因了。第二上午,在我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好好读书的说话声中,我独自一个 下山重返油窄下继续我的寄读学业。我刚一进门,我祖父就高兴地向我二叔二婶 他们夸口自己的先见之明。也许是我表现的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严肃使长辈惊讶, 询问大王坑的情况,我把我知道的缺粮情况向他们讲了。我祖父一言不发,坐在 大门口怔怔地望着天上的浮云。我二叔闷闷不乐,说当初真不该让大哥去讨这份 苦吃。我二婶也着急,说我们省一点粮食送去!我二叔瞥了她一眼,人家吃野菜, 大哥大嫂吃米饭,成么?像大哥那样性格的人根本做不到!   我祖父起身出门,在禾场上发呆。我从大王坑回来后,他再也没有催促我去 钓过蛙了,谢天谢地!然而,一想起远在大王坑靠野菜度日的父母亲,心里便感 到格外地沉重。从此,我天天观察田里成熟缓慢的稻子,问我祖父还有几天扮禾, 我祖父总是不厌其烦地答我快了快了。   其实,我祖父他们是多虑了,我父亲他们的状况没有亲人想像的糟糕,面对 丰收在望的景象,付出艰辛的劳动者充溢心头的是喜悦,尽管每餐饭坐在桌旁要 完成的任务十分艰难,毕竟难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凭心而论,大王坑的垦荒者 们能挺过青黄不接的日子,还得感谢那头冒冒失失撞入陷阱已经葬身他们腹中的 野猪。它让垦荒者们时时回味,而我父亲又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一点引领大家扛 住了饥饿的袭击。每每见孩子们推开盛野菜的碗 ,哭着不肯吃的时候,我父亲 就不失时机地在旁边说,别哭别哭,我们就到山上去,今天的陷阱里肯定有野 猪……孩子们不哭了,勾起了他们对美味的记忆,稚嫩的脸上泛着希望。日复一 日,天天如此,事实上,渴望在陷阱里,再一次逮住野猪的念头,岂止孩子,大 人何尝不是如此。他们艰难地吞咽野菜时,走路浑身乏力时,一想到这一次上山, 说不定真的又能逮着一只呢!一次次的失望之后,又一次次地重燃希望,就这样, 终于熬到了收割稻子的一天!   我们在大王坑垦荒的艰难岁月里,心里最苦的人还是我祖父,古稀老人,三 代同堂,该享天伦之乐了,然而,他满腹心事,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自从我大姑成为寡妇之后,也可以说是那年往湖区租田种铩羽而归之后,我 祖父只去过一次草尾街。如果说他心头的痛真正永远的话,也就是那次湖区探亲 之行落下的。本来,我祖父过中秋起就开始在饭桌旁向家里人叨念,阖家大小都 低头扒饭,无人搭理。原因有二:其一,确实是对远在他乡的亲人生存状况的担 忧,其二呢,并不希望我祖父前往,亲眼看那里的糟糕情景,目睹与耳闻,效果 是不一样的。虽然老人身体还算结实,但毕竟年纪大了,怕他承受不了刺激。见 家里人不大理睬,我祖父的湖区之行只好停留在口头上未付诸行动。今年冬季冷 得早,像我们这样整个冬季都难得下一场雪的地方,居然小寒刚过,灰蒙蒙的天 空就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一群伢子妹子的欢快叫喊使我祖父的脸比天空更加 阴暗。他站立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飘落的雪花,久久地沉默,直到晚饭桌旁,他 只说了一句话,明天我去草尾街。听口吻,显然考虑了许久,听语气,没有一点 商量的余地。我二婶看了我二叔一眼,想说什么。我二叔向她作了一个制止的手 势。我二叔说,要运良伢子……运谷伢子也行,陪你去吧,我祖父摇了摇头,放 下手中的碗筷,起身离席,扔下两个字:不要。   第二天早晨,我二叔比往日起得早些,他是准备送我祖父去徐家桥汽车站上 车。那时候,徐家桥至县城的公路刚刚修通,每天只有一班客车。车票十分紧张, 预售三天。待我二叔赶到车站时,我祖父已经持票坐在候车室冰凉的长靠椅上了。 原来,三天前他已经来过。我二叔盯着我祖父口鼻中喷出的团团白雾,嘴动了动 却没有发声,直到登车后,才在窗玻璃上拍了拍,说一声路上小心,我祖父也很 响地答应一声哎——   我祖父在鹿湖下了轮船,置身于一阵紧似一阵呼啸而过的西北风中,这才真 正感觉到了什么叫寒冷。厚实的棉衣服裹在身上,就像没有穿衣一样,湖滩上结 了一层冰,将近我大姑家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他不顾滑倒的危险,加快了脚 步,试图用消耗体能转换热量,达到驱除寒冷的目的。   我大姑家住的还是原来的房子,静静地坐落在围堰内,比以前显得更破败, 透出几分凄凉。我祖父站在这熟悉的地方,触景生情,万千往事,历历在目。屋 子里静悄悄,门虚掩着,我祖父推门进去,屋子里除了一些简陋残破的家具外, 见不到一个人影。这下雪的大冷天,人都去了哪儿呢?连朱母的卧室里也空空荡 荡。厨房里灶膛内还有余热,锅里的水也有热气,他从屋子里出来,将门重新虚 掩上,信步踱到水圳旁的路上,目光透过渐渐稀少的雪花搜索目标。最先进入他 视野的是召伢子,扛着一把铁锹,身上有泥渍,如果不是相貌酷似父亲,我祖父 不敢认眼前这个瘦瘦的高高的小伙子是自己的大外孙。后生眼尖,惊喜地叫了一 声外公。他是到苎麻地里垫土来。我祖父盯着他脏兮兮的一身,说你没有读书了? 召伢子却反问,我娘不在屋里?十三岁的少年脸上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忧伤,说 肯定是寻我娭毑去了……进屋吧外面冷,外公!我祖父跟着召伢子进屋,在他后 面追问,你娭毑……要寻?召伢子不说话了,示意外公在堂屋里坐下,自己走进 厨房忙着生火做饭。   我祖父一直关注门外的目光,终于捕捉到了两个紧紧相依走来的女人的身影。 他连忙起身迎上前去。我大姑两只手搀扶着婆婆走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祖父 的突然而至,憔悴、皱纹、哀伤写满了我大姑的脸庞。相比之下,朱母的面容灰 白枯槁,脚步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我祖父迎上前去,叫了一声亲家母,你老好 吧!朱母瞪大双眼睛看了我祖父半天,一脸的傻笑,我大姑急忙说,娘,这是我 爹呀!朱母突然笑出声来,嘻嘻嘻!我祖父问我大姑,她得这病几年?!我大姑 一声长叹,还是谷雨……她就没有清白过,草尾街的郎中说这是心病,治不好, 送到县城,县里的郎中也这样讲……不讲这些了。我大姑改换话题,逐个地询问 娘家亲人的情况。当我祖父讲到我姐的情况时,我大姑打断他的话大发感慨,说 清妹子是一个几多好的妹子,聪明漂亮懂事,还会读书,怎么就嫁一个这样不争 气的老公呢?——她苦笑着摇头,认命吧。   我祖父忽然问,英伢子、燕妹子还没放学?我大姑抬头看了看天,说是呀,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没放学,她的话语刚落,兄妹俩进来了,打着赤脚,脚丫上 粘着厚厚的泥浆,屁股、背上都是泥水。英伢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这么冷的天 穿一条单布裤子还打赤脚?和谁打架伤成这样?我大姑却轻描谈写,说冻惯了, 草尾街穿单布裤打赤脚上学的孩子多的是。   谷雨的三名遗孤全都读书用功,成绩出众,又遵守纪律,是老师们喜欢的学 生。我大姑是能干的,在草尾街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劳动,她的报酬、分红和其 他壮年男子一样多。诚然,在朱姓占绝对优势的集体,不排除有照顾的成份在内。 五口之家,三个孩子都上学,婆婆不但帮不上半点忙,还要别人伺候。每天晚上 至少要叫她起来屙三次尿。即使这样,仍隔三差五地尿湿了裤子、被褥。白天, 她要去农业社劳动,孩子们又读书去了,便再三叮嘱婆婆在家里不要乱走,不要 出去,婆婆果然痴痴地坐在家里,但偶尔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她出门就再也回不 来了,害得家里人四处寻找。比如今天就是这样。可近来不知怎么回事,老人越 来越喜欢偷着出门。我大姑又不可能时时守在她的身边。我大姑一个月之中能安 心在外干活的日子只有四个星期天,因为孩子们都留在家里。   召伢子三兄妹学习成绩好,引起了一些学生的嫉妒,一下课就在校园里冲他 们起哄,你爹挨枪子儿罗,你爹挨枪子儿罗!——召伢子见弟妹只晓得哭,作为 大哥,他要反击了,冲上去,一把揪住罪魁祸首,挥拳就打。由于对立面人多势 众,每次发生冲突,都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对此,老师却只是在班会上轻描淡 写地说,老师的态度使召伢子不满,他愤而辍学。一天傍晚,最喜欢他的班主任 上门,我大姑还以为是劝学生返校的呢,谁知那位论年纪与我大姑差不多的女教 师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在家里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吧,我大姑当时好生气, 其实老师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啊!只好表示同意。   召伢子的辍学,未能使调皮学生善罢甘休,他们改变方法,继续实行对英伢 子、燕妹子的欺侮。下了课,或者放学后,他们推出一个男生,扮演我大姑父, 由其他男生扭住,手反剪在背后,簇拥着来到校操场中间或路旁,叫嚷枪毙坏蛋, 充当坏蛋的男生跪在地上,故意一身吓得发抖,说我是反共救国军的坏蛋,我今 天挨枪子儿啰!那惟妙惟肖的表演,引来了一阵阵哄笑。英伢子挣脱妹妹阻拦的 手,只身扑上去和搞恶作剧的同学拼命,英伢子被揍,燕妹子又不顾一切地扑上 去撕打,由于老师的制止不力,这样的闹剧经常发生。开始,我大姑一味地劝说, 要孩子们忍,忍耐,已经没有上学了的召伢子一脸与年龄不相称的忧伤,他长大 了么?   然而,这对年仅十岁左右的小学生来说,这样的要求实在难以做到。终于, 有一天傍晚英伢子和燕妹子带着一身的伤痕,撕破的衣服哭着回家说再也不进学 校门了,我大姑答应了。孩子上学,是为了长知识学本领,过好日子。当读书成 为一种折磨,受不尽的委屈时,那还读它干什么呢?一切都顺其自然,认命吧。   英伢子和燕妹子听到母亲答应不再上学,无异于囚徒获得特赦令,喜欢得又 蹦又跳。召伢子却不高兴,骂他们,不读书好疯不是?没那样的好事,英伢子, 去挖黄鳝,燕妹子,去提竹篓,不准偷懒!挖黄鳝去!听见没有?!   挖黄鳝是草尾街人的一项副业,每天早晨天朦朦亮,就有人提着竹篓在田塍 上转悠了,弯着腰仔细观察湿润的田里,寻找一个个手指大小的洞,这些洞,外 行是看不出名堂来的,在他们眼中,不都是圆圆的吗,没有区别。而对于有丰富 的捕鳝经验人来说,从看似毫无区别的洞口,能判哪只洞里有水蛭,哪只洞里才 藏着黄鳝。找到有黄鳝的洞,就动手捕捉,这需要技巧。伸一根指头,顺洞口往 里插,如果感觉到洞壁的光滑,就更加证明里面藏着黄鳝无疑。于是手指向纵深 推进,手指触摸到鳝的头部了,拇指立刻帮忙,抢在黄鳝还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 之前,配合食指掐住鳝头迅速往外拔。很快,一条黄鳝便从泥土里拔出来,放竹 篓里一扔,捉鳝的工序就此完成。然而,看花容易绣花难,如果老是看别人捕捉, 不去实践,无论你的动作模仿得有多像还是不可能捉到鳝的。如果田里已经插了 稻子,捕鳝只好在水里进行,加上禾苗的摭挡,困难就多了许多,技术也略有区 别。泥水中藏身的黄鳝,有两个洞,一进一出,还有呼吸的原因。当你认准了鳝 的入口,食指推进时,眼睛就要赶快找到出口,往往入口一进手指,出口就冒浊 水。这时候,另一只手的食指赶紧从出口插入,两头夹击,无路可逃的鳝只好乖 乖被擒。   操捕鳝营生的都是成年人,一般不让孩子参与,至多打下手,帮忙提一提竹 篓。为什么呢,因为存在一定的危险。遇上粗大的鳝,特别是产卵期间的雌鳝, 触到手指张口就咬,捕鳝者被咬得血淋淋的情况时有发生。   我大姑喝住了就要出门的兄妹,哪个准你们去的?!燕妹子说大哥讲的呗! 我大姑说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母女俩争执的时候,英伢子一溜烟跑了,我大 姑跺着脚喝令返回,谁知燕妹子趁她不注意又跑了。召伢子就说让他们去吧,娘, 我看过英伢子捕鳝,他——我大姑顿时将怨气撒在召伢子身上,说都怪你多嘴, 一点也不爱护弟妹,万一被咬坏了手指怎么得了!   一阵呼啸而过的北风,吹乱了头发,摭住了视线,儿女的身影很快就从我大 姑的视线里消失,她打了一个寒颤,赶紧将覆盖在眼睛上的头发向脑后拢,还是 盯着儿女们的去向,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如果不是屋子里传出婆婆一声哎哟的呻 吟,说不定还要在寒风中伫立多久呢。婆婆跌倒在门坎下,仰面朝天,也许是身 上衣服穿得厚,有点笨,我大姑问妈摔痛了呀?朱母说没有呀——哎哟!我大姑 伸手拉婆婆起来,老人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膝盖又叫了几声哎哟,不让我大姑碰。   我大姑估计是扭伤了关节,她的力气有限,只好将稻草被褥铺在堂屋里,让 老人躺地铺上,抿好被子,这才急急忙忙地赶往草尾街去买药。   草尾街有一家药店,店里除卖药材之外还有一位包治百病的郎中。但生意不 见得好。吃五谷杂粮的人,虽然难免生病,不到万不得以,谁会进药店?我大姑 在娘家时与我三伯公关系密切,经常在他的药店走动,对医理略知一二。她估计 婆婆伤得不轻,走进药店,向郎中详细介绍了病情,提出买几味药的意见。郎中 说要出诊,根据诊断的结果下药,我大姑只好答应。   郎中给朱母检查时,我大姑一直陪在旁边,十分担心地盯着,等候结果,当 郎中双手停止动作,说没伤着骨头时,她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然而,即 便如此,在结算的时候钱还是不够。郎中态度生硬了,说你快去借,我在屋里等。 我大姑沉默了半天,抱歉地说对不起,伢子捕鳝去了,明天早市卖了一定送来, 反正欠的也不多……郎中不答应,说不是钱多少的问题,而是不能坏了我的规矩。 我大姑万般无奈,只好说你就等等吧,我出去借试试看,郎中说要快。我大姑的 脚刚一跨过门坎,就与英伢子、燕妹子撞了个满怀。兄妹俩都打着赤脚,裤管卷 过了膝盖,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脚掌冻得乌紫,衣上脸上甚至耳朵上都有泥渍。英 伢子将竹篓往我大姑面前一伸,快活地说:娘,你看。我大姑接过竹篓,欢喜地 说,看不出,你们还真能捉呢!这么多呀,总有五六斤吧!燕妹子拍手掌,欢呼 雀跃,大黄鳝啦大黄鳝啦!我大姑手提竹篓,一下子变得底气很足,说明天早市 卖了黄鳝就送钱来!郎中改口说,你干脆把黄鳝给我就是,你们也省下赶集的时 间了!   将郎中打发走后,我大姑逐一将三个儿女夸奖了一番,重点放在召伢子身上。 说今天的事你要记头功,如果不是你出主意让弟妹去捕鳝,郎中坐在屋里还不好 打发呢!英伢子有些不高兴,说要是我今天捕不到黄鳝呢?我大姑意识到自己说 漏了嘴,改口道,对对对,头功应该记在英伢子身上。燕妹子一听,顿时嘴噘得 老高,说要是我不提竹篓呢?我大姑再改口,是是是,燕妹子人最小,功劳最大! 召伢子感到奇怪,娘今天何解这样高兴?   我大姑是高兴得太早,英伢子、燕妹子捕黄鳝开了一个好头,她误以为从此 就有了一条生财之道。她哪知道这捕鳝的收获是最不稳定的,和付出的劳动量大 小无关,多少有些运气的成份,英伢子兄妹不可谓不努力,几乎是整天提着竹篓 在估计有黄鳝藏身之地转悠。往往天黑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竹篓里孤零零地 盛着屈指可数的几条黄鳝,只好腾出一口水缸,放些清水,养在里面,积少成多, 有了一定的数量,才提到早市上出售。每天早晨,草尾街收购黄鳝的贩子守候在 那里开秤,但见四面八方的人用竹篓提着黄鳝纷纷往这里云集,多不过七八斤, 少则一二斤,过秤,结算,付款。一个早市,远道而来的鱼贩子碰上运气好的能 收购七八百斤甚至千余斤。近来由于贩子越来越多,捕捉的大有人在,而草尾街 也就这么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黄鳝的资源有限。   眼看捕到的黄鳝一天比一天少,英伢子兄妹的捕鳝积极性便大大地减弱,终 于有一天,兄妹俩一齐提出再也不去捕了。见母亲沉吟半天不语,英伢子就说, 我和燕妹子到洲上拾粪吧,燕妹子有点像跟屁虫,她接着说我也去捡吧,娘!我 大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围堰外的堤岸下,有一块平平整整的土地,上面铺了一层人粪和杂肥,我大 姑和召伢子母子俩几乎天天都在这块地上忙碌,平整的泥土下栽着县上引进的良 种苎麻,产量高,质地优,价格也高。这块苎麻,耗费着我大姑的心血和汗水, 也寄托了她全家赖以生存的希望。而今,又将英伢子燕妹子的力量投了进来。县 上的农业技术员在指导栽培时描绘了苎麻丰收后的美景,我大姑却总是心事满腹, 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看,英伢子背着满满一背篓从芦苇洲上收捡的干牛粪狗 屎来了,人太矮,背篓里的干粪装得太高遮住了脑袋。燕妹子不甘落后,她的背 篓虽小,但她背篓里的粪块也堆得很高,母亲的夸奖是其力量的源泉。当然,夸 奖是空洞的,最具诱惑力的是母亲许诺明年苎麻卖后,给她扯大红缎子做棉衣、 买蝴蝶发夹、买糖葫芦……给两个伢子也许了愿,建新房,讨老婆,召伢子笑眯 眯地听,他被母亲描述的美景迷住了,干起活来非常非常卖力。英伢子听说起新 房立刻欢呼雀跃。   我大姑不拾粪,她的任务是将孩子们拾来的粪铺在苎麻土里,干粪块锄头砸 不烂,只能用手掰开。一天劳作后,女人的双手,在水圳边放肆冲洗,用皂角子 揉,还是有粪便的臭气,儿女们吸鼻子,要她继续洗,她把手放在鼻子底下嗅嗅, 说不臭了嘛!孩子们就笑她的鼻子坏了。   一讲起自己的苎麻,我大姑就红光满面,一讲起她的婆婆,就双眉紧锁,婆 婆是她的一块心病,婆婆终日笑眯眯的,婆婆太不听话了,每天临出门时,交待 得清清楚楚,好好在屋子里待着,不要在外面乱跑;婆婆当面答应得好好的,我 会在屋子里待着。我大姑真不该出了门还回转头去,瞥一眼孤零零地守候在屋子 里的婆婆,说你在禾场里走动走动吧,不要走远了,我过一会儿就回来给你弄饭 吃。婆婆回答的声音很响亮:哎,我大姑放心地扛着一把铁锄头上工了。她只顾 干活,干着干着,陡然一阵心慌,看看天色,连手也顾不及洗了,扛起锄头,急 急忙忙往家里赶。家里的门敞开,到处静悄悄的,任她喊破了嗓子,仍不见婆婆 的踪影。   我大姑他们母子4人,还有帮忙的左邻右舍,分头出动,四下寻找,大家都 很卖力,看看红日西沉,一位邻居提醒大家,水边多注意,有可能——我大姑冲 这位邻居吼道,你真不会讲话 ……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她终于控制不住 放声大哭。她一路哭到苎麻土侧堤岸下的一个坟堆前,跪倒在地,叩头流血,如 泣如诉,谷雨,我对不起你,我把娘弄丢了,谷雨,保佑娘平安无事吧,谷雨, 我真的对不起你啊!众人七手八脚强行架着她回家,不到半里路的距离,她流淌 的血一路滴来,整个面孔血糊糊的。见她这副模样,燕妹子哭了,英伢子也哭, 召伢子训斥弟妹不要哭,可是他自己却泪流满面。朱母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 在昏暗的煤油灯光烁下出现在众人面前,笑容满脸。   我祖父的第二次草尾街之行,心里揣着一个在家人面前未曾吐露半点口风的 秘密,如果聪妹子的生存状况实在艰难的话就把她们母子都带回家乡,免得牵挂, 尽管油榨下的生计也不是很好,但亲人在一起团聚,有困难也方便帮扶,他一直 后悔,自责,认为我大姑的处境,是他给造下的孽。每当众多孙子孙女挤在他的 床头,嚷嚷要听讲老传,他旁若无人地唱了一段又一段悲情地折子戏,其实是借 他人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现在,置身于我大姑所处的环境,那份艰辛, 那份沉重,体会得愈加真切。实在难于启齿,这使他多逗留了好几天。为了说明 自己的意图,他改变策略,旁敲侧击。我大姑并不笨,老人一开口,她就明白了 意图。她明确表态,再苦再累也不会离开这里,诚然,孩子可以带走,但婆婆怎 么办啊,抛下不管?临别之际,我大姑面带微笑,态度坚决,说伢子妹子一天比 一天懂事,我的日子会好起来的,请家里人不要替我担心!   天上翻滚着铅色的云团,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落在码头上行色匆匆的旅人 身上,无影无踪,不落痕迹,和来时一样的气候。在呼啸的寒风中,我祖父蹬上 了轮船的甲板,回过头来,快要冻僵的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呜——一声汽笛长鸣, 轮船驶离港口,这道风景开始移动,在我大姑的视线下渐渐模糊,轮船也成为了 波涛汹涌水天连接处的一个黑影……   我六婶是去学校次数最多的新屋湾人。三天一趟,风雨无阻。她并不进去, 就在门口收发室问一位被称之为张伯的老头儿,有我家的信吗?在我三伯公去逝 之前,这差使是他老人家的,张哥,有我六伢子的信吗?其实张老头比我三伯公 小五六岁,这么称呼当然是套近乎。张老头忙自己的活儿,头也不抬,说没有。 也许是去的次数太多,往往只听到脚步声,我三伯公还不曾开口,他就抢先开口 了,说没有。我三伯公不在了,我六婶接着问,她似乎比公公更能坚持,遇上大 雪纷飞的恶劣天气,张老头门窗紧闭,张伯,有我的信吗?张老头就将门推开一 条缝隙,露出半个脸面,盯着风雪中的女人,说我奉劝你一句,你就死了这条心 吧,少章即使人还在,信也来不了。台湾是外国地方,你懂不懂?蒋介石就在那 个外国当总统,你懂不懂?我六婶为了感谢张老头的教诲,点了点头,说我懂我 懂。张老头临关门时扔下一句话,懂就不要再来问信的事了。一趟趟的白跑,何 苦呢?   我六婶从学校里出来,走到往家的路上,脚下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头也有些 晕,突然间发现眼前的屋宇、树木、山峦在旋转,她急忙伸手抓住路旁的一棵松 树,支撑着慢慢坐下去,坐在路旁的芭根草上。就有了瞌睡的意思,上眼皮老往 下垂,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睁开。她告诫自己,此时不能睡,千万不能睡!理智战 胜了疲乏,她总算重新站起来,往家里走去。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睡就有 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这样的例子,在新屋湾已经出现过很多起了。再过两天, 就是学校放假的日子,她必须将省下的大米收捡好,让伢子吃一餐干的,余下的 带到学校去。伢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起饿。她不甘心就这样永远睡过去, 说不定少章来信了,伢子在长沙不晓得,会不会寄钱呢?不会吧,在外跑江湖的 人,还会不晓得外国钱寄回了不好使,那么,粮票呢,这年头,粮票就是命根子, 她立刻又意识到,外国粮票一样的不好使呀!   我六婶从学校回家,要经过五个屋场,几乎每家的禾场上,都有垫稻草铺蓆 子枕头焚烧的痕迹,过了些日子后,虽经雨水冲刷,仍残留着烧过的余烬,其中 两处还冒出缕缕青烟,这对我六婶也是一个刺激,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火再爆火花, 一定要等到夫君的信息,将伢子交给他。只有这样,她才不负公公所寄予的厚望。 倘若伢子有闪失,怎么对得起交付自己延续香火责任的老人啊!他是不放心才死 不瞑目啊!她睡的蓆子不能,至少暂时不能搬到禾场上去烧!   云淡风轻,秋高气爽,处暑白露,是新屋湾一年之中最宜人的日子,太阳暖 烘烘的,无夏秋相交时的酷暑,公共食堂早已散伙,各个屋场重又升起了炊烟, 于是,路上失去了男女老少一路唱着歌敲打饭钵到食堂打饭的风景。然而,这重 新冒起的炊烟却未能使新屋湾勃发生机,依然一个个懒懒洋洋,死气沉沉。拄拐 仗走路成了一道新的风景,以前的新屋湾人60多岁的老头子挑百十斤重的担子比 比皆是,70多岁的娭毑能背着满周岁的胖小子干家务活,现在可好,四十多岁的 男子汉,拄根棍子在大路上慢慢地移动脚步,说起话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我六婶抬头发现自家的厨房升起了炊烟,一种温馨怃慰的感觉立刻充溢心胸, 脚步似乎坚实了些,踏在地上,不像踩棉花了。她走进厨房,夏满爷正蹲在灶门 口烧火,灶膛里燃烧的柴禾吐出火舌,在夏满爷的脸上闪烁,将近二十个年头过 去了,他的皮肤还是当年父子俩踏进这个屋场时那么黑,看上去,腿、手、脸颊 比以前胖了许多。而如果你用手指在他的身上无论哪个部位一点,立刻会陷下去 一个洞,久久地不会消失。他偷偷地自个儿用手头在身戳,让我六婶发现了,就 要凑近察看,他就会连忙扯衣服遮盖,显得有些尴尬。我六婶就生气地说拿开手, 让我看看,他就会逃避,说我去做事了,没时间扯闲篇。我六婶冲他的背影下命 令,晚上吃不放菜的粥,听见没有?他回过头来,但不吭声。我六婶以不容置疑 的口吻说听见没有?还是一声不吭。   其实,我六婶也是节俭惯了的人,她何尝不知道粮食的金贵?夏满爷走后, 我六婶生火熬粥了,大米是放在睡房里,藏在衣柜里,用一只洋铁瓶装着,洋铁 瓶上有一只达子,可以上锁,衣柜门也能上锁。我六婶的钥匙圈上有三片销匙, 一片开大门锁,一片开衣柜锁,另一片则是开洋瓶上的锁。夏满爷锁圈上的锁匙 和我六婶的一模一样。就是说,我六婶家里的一切,对他来说畅通无阻。他掌握 了邻居家的钥匙,自己的门却一把锁也没有,出去了也只是虚掩着。屋子里,一 套睡了几十年的铺盖,棉絮又硬又黑,几件磨损得快成废铁的农具,实在找不出 一件值钱的东西来。当时的口粮标准,壮年劳动力,每餐四两八钱,一天共十四 两四钱,后来又减成每餐三两贰钱,一天共九两六钱,即半斤又一两六。妇女劳 动力每餐少一两,喂奶的每天十五两,可惜生孩子的几乎没有,指标定得再高也 没有符合领取条件的人,中学生定的标准略低一点,每餐四两,每天十二两。我 运其哥就是按此标准领取粮食,一月领一次。粮食领回来后,选一件能上锁的容 器装上,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其实,既无窃贼潜入,鲜有客人走访,何必多此一 举。就拿我六婶来说吧,伢子读书在外,就自己一个人在家,锁谁,锁自己?! 诚然,夏满爷经常出入,算是外人吧,给了他一套锁匙,这上锁还有什么实际意 义?然而不,我六婶是一位凡事极谨慎细心之人。每天在外干活回来,总是不厌 其烦地开锁,开了一把又一把。煮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打开洋铁瓶的锁,伸手 抓出一把米来,重新锁上后才到厨房里去做饭。晚上睡觉前,还要检查一遍是否 锁好,才睡得安稳。夏满爷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的粮食领回来之后,是一个布 袋装着的,放进一只木桶,木桶其实有盖,他经常忘了盖。第二天起床一看,木 桶里有几颗老鼠屎,布袋也咬破了。我六婶与夏满爷为邻这么多年了,对他应该 是很了解的,以前夏满爷可不是这样的,精明、能干、种田的人看得粮食金贵是 必然的,在那粮多的年月尚且如此,可现在粮食就是命根子了的时候,怎么反而 随随便便了呢?我六婶生气地说,你这个人真没得用!夏满爷就抓耳挠腮,不好 意思地笑了,说今后一定记住。我六婶见说过几次没有效果,就叹了一口气说, 干脆放在我屋里算了,我替你保管!夏满爷连声说那好那好!于是,夏满爷装着 粮食的布袋就放进了我六婶的洋铁瓶了。口粮由细心之人保管,绝对放心。麻烦 是做饭的时候一定要我六婶进门后才能够拿到米,否则,只好坐在屋里老等,等 我六婶回来开锁。我六婶犹豫了好久才决心为夏满爷配一套钥匙,为稳妥起见, 她给他弄了一个带钩的钥匙串,千叮咛万嘱咐,开锁后一定要挂在裤腰带上。也 许是我六婶的话引起了夏满爷的高度重视,他连洗澡的时候都没有忘记,一穿上 裤子,赶紧挂钥匙,此后,还养成了一个这样的习惯,无论干活还是走路,过一 会儿,就要伸手摸一摸裤腰带上的钥匙。   打从夏满爷的粮食交由我六婶保管后,细心的女人发现了异样的情况。夏满 爷用自制的一截竹筒量米,竹筒盛满用手指刮平的正好四两,堆一点四两八钱。 她见他几次量米都堆起,怎么他的米袋子瘪得那么慢呢?莫非他的米会生崽崽? 而每每伢子从长沙回家取走口粮后,他的米袋子一下又瘪了许多。我六婶决计要 问问清楚。她推门而入,夏满爷还没有吃晚饭,他正像一条狗一样趴在灶门口烧 火,他的灶就是三口土砖成丁字形摆在墙角,上搁一只砂罐,罐内煮的是清水大 米、蔬菜或野菜,煮沸后就褪掉一些大火,慢慢地熬。我六婶推开门时,屋子里 弥漫着很浓的苦菜气味。   夏满爷有点作贼心虚的紧张,抬头问你有什么事。对近邻的破门而入,岂止 不欢迎,还有几分不高兴。但是,他的态度对我六婶来说无所谓。我六婶轻描谈 写地说还没有吃饭啦,伸手就去揭砂罐的盖子。夏满爷忙不迭地阻拦,女人手快, 已经打开了,砂罐的内容正随着罐底的旺火沸沸翻腾。女人仔细地察看砂罐,男 人察女人的脸色。女人说怎么没看见米呀,男人说我多放了一把苦菜,鲜嫩的苦 菜,你家荒坡头摘的,那地方真肥呀,过去树木长得快,如今野菜又嫩又——女 人说,你到底放了多少米?男人由于心虚,声音吞吞吐吐,说四两呗,一竹筒, 量的时候手抹得平了一些,就,就——女人不依不饶,信手取过一双筷子,在砂 罐里搅拌了几下,厉声道,这是放了四两米?你哄三岁伢子呀!男人恼了,声音 也大了,说你少管闲事,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河水不犯井水,女人闻言哭了, 她哭得很伤心。夏满爷不再理她,继续烧他的火,直到饭熬得差不多了,将砂罐 从灶上取下,放在地上,边拿碗筷边对我六婶说,你还待在我这里?我要吃饭了, 我六婶抹了一把眼泪,没好声气地说你是不想活了!眼睛却偷偷地打量砂罐里的 内容。夏满爷将身体遮住,偏不让她看,她一把夺过砂罐,用筷子在罐内搅拌几 下,铁证如山,夏满爷只好硬着头皮说,昨晚放了一点其伢子布袋里了,伢子读 书,正长身体……大人吃点苦菜还能对付得了的……   这是我六婶意料之中的事,然而,一旦被证实后,泪水,再一次汹涌……她 喉头哽咽,说你不要命了?如果你有三长两短,我娘儿俩怎么办啊?夏满爷故意 笑道,我又不是你屋里人,死就死呗,我六婶起身,说我去抓一把米来,掺和进 去?夏满爷挡在门口说你要撑死我呀?他将砂罐里的苦菜饭扒进一只大碗,由于 熬的时间长了,变成了糊状。夏满爷大口地吃,唧唧有声,津津有味。我六婶破 涕为笑,真的那么好吃?夏满爷咧开嘴笑道,当然啦,我熬苦菜粥,祖传技术,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绿色的牙齿。我六婶再次被逗笑了,煮苦菜,还祖传!   第二次运其回家取米时,家里却发生了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事。他每次将米 送到学校食堂过秤,总要多出那么几斤,他当然能猜出多的米是哪里来的。那天 晚上,大概是下半夜吧,他睡的房门好像被一阵风轻轻地推开,一条熟悉的人影 蹑手蹑脚地进来,将娘给装好的米袋打开,又灌了一些进去,然后将袋口照原样 扎紧,悄然离去,临出门时,还不忘将房门带关。另一间卧室里,传来娘粗重的 鼾声。少年再也无法成眠,打从记事以来,这位被称之为夏叔的邻居的关爱呵护, 使他得到了父亲才能给予的温暖。夏满爷先后有几次可以成家的机会,条件还不 错,却被他毫无道理地拒绝了,多少人都为之惋惜。毋庸讳言,夏满爷与我六婶 关系密切,相互关心,他们之间肯定有不正当的男女之情,在新屋湾人所共知, 被传得沸沸扬扬。不用说外人,就连我三伯公都相信是真的,常常为此懊恼,生 闷气。我六婶面对乡邻的冷言冷语,几次试图辩解,都被夏满爷给挡住了,他说 这种事你越说越不清楚,心正不怕壁斜,随他说去!有时候,我六婶也会说,满 爷,你遇有合适的女人还是讨一个吧!夏满爷笑道,这还要你说!我六婶说那你 何解迟迟不行动呢?夏满爷长叹一声,没遇见合适的么!我六婶穷追不舍,说你 要什么样的才合适?夏满爷说你少操心,就很生气地走开了。   在新屋湾的男男女女中,真正相信我六婶与夏满爷之间清白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我运其哥。这是他盯稍、跟踪,偷听他们讲话特别是一些关键内容得出的 结论。我六婶 风雨无阻坚持不懈地去学校问张老头的信其实已经表明了她的心 迹,她在等自己的夫君,新屋湾人却熟视无睹,尽管众人对她这种无望的等待持 否定态度,她毫不动摇,她相信夫君还在,肯定会回信,只是身在外国,寄信困 难而已。夏满爷也在等,他的等待遥遥无期。在自己心仪的女人还在等另一个男 人,或者说,她心中的男人还没有死去时,他只能等待着别人的等待。这对男女, 在等待中皱纹刻上了额头,在等待中腰杆渐渐地不能伸直,但这种等待却一直持 续下去,也许,他和她能等得到的是一坯黄土……我运其哥从家里出发了,在两 双深情的目光跟踪下,扛着沉甸甸的米袋,往长沙方向前行。   他今天回家主要就是拿米,还在禾场上就听见夏满爷的呻吟,心里一惊;病 了?不由得加快脚步向门口走去。自家的门虚掩着,从夏家门口传出的,还有母 亲的声息,他缩回推门的手,转向夏家门口,一股难闻的屎臭直钻鼻孔,他连忙 捂住鼻子。夏满爷卧室里呈现在中学生面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夏满爷裤子 褪到胯下,裸露出光光的屁股侧卧在床上,我六婶俯伏在床前,捋起衣袖的右手 在夏满爷的屁股上忙乎,左手侧撑在床沿。我六婶一抬头发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 伢子,说你回来了?我——我运其歌铁青着脸,跺了一下脚,不让娘把话说完, 扭头就走!夏满爷挣扎着坐起来,说你快过去吧,我已经没事了,伢子误会你 了……快过去吧,给伢子做饭吃……同时将褪下的裤子赶紧往上提。   我六婶走进自己的大门,见伢子坐在门坎上,板着脸将头歪向一边不看他的 娘。我六婶浮肿的脸上也挂着汗珠。这年头,干活的人无精打采,形式上在出集 体工,实际上都是磨洋工,走路尚且拄拐仗呢,哪里还有力气干活呢!我六婶刚 才给夏满爷帮忙,那才是真正的使尽了体力呢!她喘着粗气说伢子,米给你准备 好了。运其突然发怒,手冲夏满爷那边一指,吼道,你告诉夏满爷,再不准往我 袋里放米了,吃他的米,我宁愿死!   我六婶和颜悦色地说伢子呀,你误会了!我运其哥手往娘脸上一指;你听见 没有?   夏满爷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我六婶后面,他接过话头,说运其听我解释 ——   运其的手又往夏满爷一指,你今后再进这张门我打断你的狗腿!我六婶生气 了,说有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吗,读中学的人了,一点礼貌都没有!运其的声音更 大了,什么长辈,不要脸,你们都是不要脸的东西!我六婶闻言突然一怔,嘴角 抽搐,两眼冒金星,只觉得伢子盛怒的脸逐渐模糊,然后旋转,门外夏满爷一张 惊惶失措的脸也在旋转,啊,禾场边上的树,天上的云彩,光秃秃的荒坡一齐都 在旋转,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一把木椅的靠背,没有抓着,扑了一个空,后脑勺 撞着硬东西,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中学生见母亲晕倒在地,顿时乱了方寸,又哭又叫,娘,你怎么啦,娘,你 醒醒,娘,你别吓我,娘——夏满爷在禾场上急得团团转,怕挨骂,又不敢上前 帮忙。运其手忙脚乱地想把娘抱到床上去,可他毕竟还是孩子,力气有限,加之 我六婶一身软绵绵的,搬了半天,未能成功,情急之中,冲禾场上的夏满爷吼道, 你是个死人呀,还不快来!夏满爷像囚犯得到了特赦令,道声哎哎,这才近前动 手,可是他遍身浮肿,有气无力,稍一使劲,直虚汗,还是运其抱着头部和肩膊, 他抱着两条腿,挣扎几次,才站了起来,每移动一步,都要咬紧牙关,从我六婶 跌倒的堂屋到她的睡床边,不过十几二十步的距离,夏满爷耗尽了全身力气,才 配合运其将我六婶放到了床上。他坐在床沿,大口地喘着粗气,运其见他这副模 样,心头有了歉疚,口气温和了许多,说夏叔,你这是怎么啦?夏满爷摇了摇头,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坐……坐一会就会就会好的……这时,我六婶已经苏醒过 来,运其哭泣着脸说娘好些么,你别吓我。我六婶用右手擦伢子脸上的泪,说娘 怎么会吓你呢?不要怕,娘不会有事的,娘还要等你读书出来享你的福呢……运 其喉头哽咽,连声嗯,嗯。夏满爷见我六婶神智完全清醒了,就说你们娘儿俩说 说话吧,我去帮你熬一点不放菜的白米粥,我六婶微微点头,说哎。运其说我去 熬吧!我六婶说还是让他熬吧,你不晓得熬。你陪娘说说话,讲讲学堂里的事我 听听……于是,运其略一沉思,便向娘讲学堂的事了,可是,他发觉,娘虽然看 着自己,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显然,她没有听,想别的事情去了。说娘你不 想听吧,我六婶说你讲吧,娘听着呢!伢子接着讲,娘还是听不进去,运其就说 娘你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我六婶便说,伢子,还是听我讲一讲你夏叔吧,你刚 才对他——运其立刻不高兴了,你干嘛老惦着他呀,不提他不行吗?我六婶说, 因为你误会他了,所以我要讲!运其说,你不要讲,我明白了,我不计较就是! 我六婶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你明白什么?你什么也不明白!见娘发怒,运其 立刻软了下来,不敢惹娘生气,改口道,你说吧娘,只要你不生气,讲什么我都 乐意听,讲吧,娘!   运其笑了,但笑得很勉强。   我六婶说:四天前,塘墈那边死了一个孤老,按生产队的规定,掩埋一个死 人补贴两斤大米,要是在三两个月前,还有人争着干,可现在,没有那样的积极 分子了。与死人打交道,是很晦气。如果自己家里死了人,没得办法,总要埋葬。 与自己无关的,便不大想沾边,主要是怕晦气缠身,对于一个气息奄奄的人来说, 最忌讳的就是死啊,两斤米确实很诱人,但要弄到手也不那么容易,自己走路都 喘粗气,还敢冒冒失失去抬尸体?!保不证尸体还没弄进墓穴自己就倒毙了!夏 满爷却表现得很积极,他不邀别的伙计,却怂恿我六婶帮忙。我六婶吓得直吐舌 头,说要我一个女人去抬死尸掩埋,饶了我吧,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夏满爷继 续动员,说你不要怕,我会用草蓆包得严严实实,绝对吓不了你,你只要抬脚那 一头,稍稍帮一点忙就可以了,我扛中间些就是!我六婶反劝夏满爷说算了吧, 莫靠那两斤米了!夏满爷见劝不动,不高兴地说你不去算了,我一个人也要弄到 岭上去,两斤米,熬粥的话吃得十几餐呢!   夏满爷独自向孤老的屋子走去,我六婶冲他的背说,你不要冒失呀,一个人 哪成呢?   夏满爷已经走远了。死者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夏满爷估计一个人可能扛 得起,不过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不是很有把握,他邀我六婶,主要是壮壮胆, 增加一点信心,不见得就非要她扛多重。夏满爷搂一床草蓆进屋包裹尸体时信心 一下又失去了许多,他没料到那么干瘦的一个老头临咽气时会周身肿得这么大。 手臂和大腿像吹胀了气似的鼓鼓胀胀,肚子更是像怀胎十月的孕妇,他裹草蓆翻 动尸体,肚子一下就破了个洞,溢出些液体,气味恶臭。他裹尸的时候将草蓆裹 得紧紧的,尽量增加尸体的硬度,扛起来走路就好一些。裹尸的时间一久,也不 觉得臭了。一切准备停当,他坐着休息一会儿,为的是蓄积力量,作最后的拼搏。 开始扛尸体了,蹲下去,两手抱紧卷成筒的草蓆,往肩上移去,然后两腿使劲站 立起来。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未能成功,他喃喃地叨念,老人家,我送你归山 了,请你保佑我吧!第三次站立时,一下就成功了,他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莫非 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可是,扛起尸体,出得门来,走不了几步,便心慌气喘, 唯有咬紧牙关,心里不断祈祷亡灵保佑,可惜亡灵再也不帮忙了,压在肩上的尸 体越来越重,眼看体力不支,就要扔下。我六婶突然出现在面前,将肩膊伸到草 蓆下面顶了一把,夏满爷立刻感到轻松了许多。就这样,两人终于将尸体扛到山 岭上,掩埋完毕,夏满爷如愿以偿地领回了两斤雪白的大米。从生产队保管室出 来,手里提着装米的布袋,胜利的喜悦,消除了体力透支的困乏,亮开他那五音 不全的嗓子,扯几句当时流传很广的山歌,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 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他人还在禾场上,就冲我 六婶神气十足地说,六嫂,打开洋铁瓶的锁,放米!我六婶今天也很神气,说你 嚷嚷个什么呀,锁匙不就在你裤腰带上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六婶的神气另有原因,只等夏满爷一进屋,她就迫不及待地也提着一只布 袋在夏满爷的眼前晃了晃。布袋的内容比两斤米还多,说你这是什么宝贝,看你 高兴的,我六婶卖了个关子,说你猜猜看!夏满爷用手指在布袋上捏了捏,肯定 地说谷糠!我六婶就笑道,你的脑瓜子还灵。她就说刚才从队屋碾米房经过,发 现碾米的时候,墙壁上沾了一层细糠,她用手指一划拉,厚厚的一层,居然无人 注意,她赶紧回家拿一个扫帚,从墙上扫下来,你看,一次就扫了这么多!我六 婶介绍完这一袋谷糠的来历之后,忍不住又得意地在夏满爷鼻子底下晃了晃。夏 满爷却没有我六婶预期的那么高兴,谷糠是大米的壳,照讲是粮食一类的东西, 应该比笋干、苦菜、观音土、榆树皮、椿尖等野生的植物地道些。夏满爷早就听 说有人把谷糠搅拌在苦菜、椿尖里做粑粑吃,味道不错,蛮能充饥,但吞进肚子 后有一个可怕的后果,就是结肠,胀肚子,大便堵住肛门拉不出来。他说出心中 的顾忌大大地扫了我六婶的兴。我六婶说我比你晓得的还多。要想吃了谷糠不结 肠,得先放锅里炒黄,再拌其他东西,你不信我试给你看。我六婶是个急性子, 说干就干,她将谷糠放进铁锅,夏满爷帮忙烧火,她用锅铲在锅里搅拌谷糠在滚 烫的铁锅内慢慢变黄,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炒糊东西的气味。我六婶一边用锅铲 搅拌一边问蹲在灶门口的夏满爷,喂,你闻到了吗?夏满爷不解,闻到什么呀? 我六婶不满地说,谷糠的香味呗,我都吞口水了,你的鼻子堵上了吧?   夏满爷为了弥补鼻子迟钝的缺点,在我六婶将炒黄的谷糠拌苦菜做粑粑时说, 如果真能吃的话,我们又能给其伢子省下好些米了!很快,第一笼谷糠拌苦菜的 粑粑蒸出来了,黄和绿掺和在一起,还是绿色。我六婶拿起一只绿粑粑就要送到 嘴边,被夏满爷拦住,他说你别着急,让我试试,你再吃不迟。我六婶不以为然, 说你的胆子也太小了,还是让我来吧!夏满爷的态度一下变得强硬起来,说不行, 我一个男人力气总比你大,拉不出屎可以使劲,你呢?万一拉不出屎来光着屁股 请别人帮忙抠?我六婶吓得嘴唇一阵哆嗦,惊恐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绿粑粑,说你 别说了!她由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对夏满爷的试吃坚决反对。夏满爷倒是 不慌不忙,说我试还是有把握的,一句话,没有毒,吃了不会死人!   这一回,夏满爷是错了,在吞了两只糠粑粑之后,却让他尝到了比死还难受 的滋味。开始是蹲茅坑,肛门胀得难受,拼命,使劲,干硬的粪团卡在肛门内似 乎生了根,累得满头大汗,两腿酸胀发麻,就是排不出来。蚊子趁机袭击,屁股、 脸颊、耳朵被叮咬得痛煞痒煞,他不得不逃离,转移地点,将一只便桶放在卧室 里,坐在木桶边缘继续使劲。木桶边是薄薄的板子,屁股压在上面根本坚持不了 多久,他只好躺在床上再使劲,如果能将卡住的粪便拉出来,宁愿洗蓆草、被褥。 情急之下,只好用手指插于肛门去抠,手指太短,掏出了一点点,粪便干燥,一 出肛门,就散落在床上,手指上也沾了谷糠,整个屋子里奇臭无比。肛门的胀痛 感缓解了一会儿,又继续加剧,自己的手指够不着纵深处的粪团了,只好抓着床 沿,咬着牙关再使劲。   夏满爷痛苦的呻吟引起了我六婶的注意,她推开夏满爷虚掩的房门,卧室里 弥漫着浓浓的臭气,夏满爷光着屁股伏倒在草蓆上呻吟。我六婶被眼前的一幕情 景惊呆了,但她很快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夏满爷见我六婶来了,忙不迭 将褪到胯下的裤子往上提,有气无力地说,就是拉不出……我六婶本能地吸了吸 鼻子,说怎么办呀!夏满爷示意我六婶出去,说他自个儿慢慢使劲……我六婶四 周扫视一遍,无可奈何地退了出来。第二天下午,还不见夏满爷出屋,我六婶再 一次走到他的门口,臭气依然很浓,而夏满爷的呻吟却小了许多,脸色蜡黄,像 一只大虾躬着身子侧卧床上,屁股裸露在外。我六婶叫了一声满爷,他没有答应, 睁开微闭的双眼,绝望地看着我六婶。求生的欲望,驱使他这一次不再拒绝别人 的帮助,我六婶 几步上前,右手的两根指头直插他的肛门,挖出了一团团又臭 又硬的粪便,掏着掏着,肛门里放出一个屁来。夏满爷闭着的眼睛睁开了,脸上 有了轻松的笑容,我六婶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   我六婶的讲述造一个段落,夏满爷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这是一碗纯大米粥, 没掺其他任何东西,粥很稠,白亮亮,香喷喷,热气腾腾,端粥的人一边走一边 贪婪地吞吸碗面上蒸腾的热气,吞着口水,他很满意自己熬粥的手艺,但笑容掩 盖不了虚浮,蜡黄与憔悴。我六婶双手接过粥碗,说了一声谢谢,还夸奖道你的 手艺真的不错。夏满爷受到夸奖,像个孩子般咧开嘴笑了。   这天晚上,运其钻在他娘蚊帐里,母子俩很久不曾这么亲密过了。粮食的作 用是无穷的,我六婶今晚的精神特别好,记得以往,问伢子学校的事,他难得讲, 往往就一句,你又不懂,噎住了,母子之间缺少沟通。此刻,运其却很健淡,为 娘描绘了一幅自己读书出来之后的美景,在城里工作,把娘也接到城里,安一个 家。城里真好,城里人布票比乡里人多两倍,还有糖票、肉票、蛋票,月月发。 这些东西,我六婶不是很感兴趣,直到听说城市户口的中学生每个月供应27斤大 米时,她才惊呆了,不相信有这等好事。运其说,这是对学生的照顾,成人反而 少些,每月只有24斤半,我六婶说也不少哇,24斤米,哎呀,城里人真是好过日 子!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伢子的头,说伢子那你就使劲读吧,娘就等那24斤 半米呢!   正当我六婶沉醉在伢子描绘的幸福生活之中时,伢子的嘴在暗夜中凑到娘的 耳朵上说:娘,我想,到那时候,把夏叔也接进城吧。我六婶警觉地侧过脸看着 伢子,他又不是我家人,接他去干什么?中学生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也 大了,我想叫他爹!我六婶一激动,坐了起来,你不得胡说八道!你不要忘记, 你是刘家的骨血,你有自己的爹!运其也一下坐了起来,针锋相对,不,那不是 我爹,也不是你的夫君,如果是的话,不会抛下我们一拍屁股走了,杳无音信! 啪,运其的脸,在暗夜中挨了一记耳光,娘训斥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你的书是 白读了!如果早年,讲这样话的人,开祠堂门,绑在楼梯上沉塘!   暗夜,死一般的寂静,那几只老鼠啃噬东西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大概它们是 扛不住饥饿与失望,往别处谋生了吧?我六婶因虚浮而臃肿的身躯像一只大虾蜷 缩在床上,她今晚的精神似乎也特别的好,两眼,透过缀满许多补丁的蚊帐凝视 着窗外的朦胧月色,若有所思地说,天天讲解放台湾,台湾要是真的解放了,不 是外国就好了……身旁的运其却突然说了一句让她很扫兴的话,你一点也不忌恨 我爹吗,娘,他不但抛下我娘俩,还有公公,听说还有一个哥哥被他——我六婶 突然发怒,打断伢子的话,又来了!运其真的不敢再说了,暗夜中,凭感觉,娘 正在流泪。   第二天早晨,东方天际刚刚绽出一缕晨曦,一夜未曾阖眼的我六婶就将伢子 叫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装有十几斤大米的布袋子从锁着的洋铁瓶中取出,这是 她昨晚就准备好了的,待伢子匆匆擦了一把脸之后,又塞给他两个拌有少许米饭 的苦菜团子,轻轻地说,伢子,早一点走吧,路上多歇会儿。伢子嘴里嗯了一声 就伸手接布袋,我六婶不松手,说伢子我送一程吧。伢子不肯,说不必了,你还 睡一会吧!娘不答应,坚持送了一程,然后痴痴地站立路旁,直到伢子的身影在 大道转弯处消失了,她才返回。   夏满爷的屋子里一直静悄悄的,太阳升起将近一杆高了,还是如此。我六婶 心里琢磨,大概是这两天深受糠团子折腾之苦,现在问题解决了,身上轻松了, 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吧!直到一阵风吹开了虚掩的门,屋子里仍无动静,她才登门 入室,决定看个究竟。   原来夏满爷早就走了,屋子里除了伴随老光棍多年的几年破破烂烂的家具外, 实在难觅一个活物。这么一大早,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到底去了哪儿呢?我六婶 觉得很奇怪,她四下搜寻,一定要找到蛛丝马迹。其实,就那么两间屋子,外加 两间杂屋,一目了然。我六婶从搁在杂屋中的那些中草药材上找到了答案,怪不 得前一响他荷锄扛袋早出晚归神秘兮兮的模样,竟是干这个去了!难怪过去,他 对我三伯公的药铺子也感兴趣,经常陪同上山采药,他也起干这个?   夜幕降临了,我六婶几次往夏满爷回来的必经之路上企盼,却始终见不到他 的影子,夜色愈浓,她的心情越重,企盼中,左眼皮不停地跳动。左眼兆祸,右 眼兆福……莫非他出了意外?这夏满爷也真是,身体虚弱到了这般程度,走平地 都喘气,还爬什么山采什么药呀?嗯,肯定出事了,要不左眼为何跳得这么厉害? 但她转念一想,这夏满爷又不是自己家里人,凶吉怎么可能在她身上应验呢?   我六婶冲夏满爷返回的方向拼命地呼喊,然而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小,心跳加 速,额上冒虚汗。焦急之中,她喘着粗气爬山了,山间的羊肠小道,崎岖曲折, 没爬出多远,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浓浓的夜色立刻吞没了她。冷风徐来, 浑身发抖,上下牙床一下一下地敲打。她后悔自己的冒失,也许夏满爷现在已经 回家了,反而为她的失踪着急,如果那样,岂不是帮了一个倒忙么?   果然如此。夏满爷今天上山采药,偶然发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山黄连,为了 悉数挖出,把时间给耽误了。他趁着夜色喜不自禁地回到家里,他很快就明白眼 前发生了什么。于是,他顾不上人困马乏,毫不犹豫地再次爬山寻人。绝望、后 悔中的女人陡然在茫茫暗夜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六嫂——你在哪里?这声音是 何等的生动而美妙!一激动,她居然喊出了嘹亮的声音,我在这里——连她自己 都感到吃惊。两个人在暗夜中汇合了。我六婶惊喜地说,原来你没出事呀?夏满 爷高兴地说,这么快就找到了!他和她不约而同地发出快活的笑声。快乐驱除了 疲劳,恢复了活力,我六婶没费多大劲就站了起来,虽然身子有点摇晃,腿也很 僵硬,但毕竟不是靠外力独自完成的一系列动作,这使她更多了一条高兴的理由, 以至夏满爷本能地伸出手欲本衡她摇晃的身躯时,她警惕地闪开,理智告诉她, 有夫之妇,是不能让别的男人碰的。夏满爷缩回自己的手,暗夜,遮掩了他脸上 的尴尬,就这样,他们两个亦步亦趋地回到家里,演绎完了这个平淡无奇再简单 不过的故事。在新屋湾这个饿殍遍地的村庄,谁还有精气神儿关注这不是故事的 故事呢?   在昏暗的煤油灯光闪烁下,夏满爷将我六婶引到杂屋里,不但将刚挖的山黄 连在她面前炫耀了一番,还将存放的药材作了介绍,并说他和四方冲药店搞收购 的关系不错。夏满爷又将我六婶引进睡房,房间里还有一股人粪便的臭气不曾散 尽。他像条狗一样爬到床底下捣鼓半天,摸出一个灰色布包,打开,里面又是一 层油纸,再打开,内容是一叠面额不一的人民币。然而,夏满爷亮出自己的秘密 却没有在我六婶脸上获得预期的惊讶。其实,他应该知道,有钱无市,大米8元 钱一斤,鸡32元,还只是听说,一般的人,你根本买不到,钱攥在手里,和一堆 废纸有什么区别?我六婶当然懂得夏满爷的心思,只好故意打起精神挤出几许笑 容说,你还藏了这么多钱呀,小心抓你的漏划地主分子!夏满爷哑然失笑,我家 三代给人打长工,能蹦出个地主来,也对得起先人了,哈哈哈!笑声很响亮,充 满活力,一点也不像吃苦菜团子的人发出的声音。我六婶后悔自己说了一句不该 出口的愚蠢的话,你攒下这笔钱干什么呀?她说得很快,是不曾经过大脑的脱口 而出的。谁知夏满爷闻言更加兴奋,说成家用呗,我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我六 婶夸张地打了一个呵欠,说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不待夏满爷接话,迅速撤离。   夏满爷兴奋了一夜,但我六婶躺在床上只忧愁,这一个学期结束之后,运其 接下来就该上高中,学费多出了一倍,必须早作准备才是。过去,靠节俭,我六 叔寄回的钱,细水长流,加上夏满爷的帮衬,维持到了今天。当然,她只要一开 口,甚至用不着开口,这位老邻居就会大包大揽。几乎是每逢开学的时候,夏满 爷都要问学费怎么样了?甚至进一步表明,你不要有顾虑,将来伢子挣钱了还我 呗。我六婶总是摇头说:我家欠你的。还不清了啊!”   我六婶面带微笑,但平静的外表却包裹着一颗焦急不安的心,靠她的不懈努 力,才将伢子的学业维系到了今天。她也曾想到过上山采药材,卖给四方冲的药 材站,可以目前的身体状况,又如何爬得动山坡呢?   随着运其伢子上高中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六婶可谓是日坐愁城。夏满爷显然 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邀她一同往山上挖采药材,我六婶看出了夏满爷是为了找 一个能接受的理由帮助。我六婶,还是拒绝了。夏满爷扛着锄头挎着篓子上山了。 我六婶痴痴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岭的荆棘灌木丛中。她伫立在禾场边上, 就这么呆呆地站立着。昔日,属于我三伯公的那条路,由于主人的永远离去而荒 芜,杂草、藤蔓、荆棘逐渐将它吞没,陌生的目光,很难寻找到这条没有使用价 值的路了。顺着这条已经成为记忆中的路延伸,大炼钢铁时大肆砍伐森林残留的 痕迹却还是那么触目惊心,岁月一时还难以抹平。我六婶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躺 着刘氏三代亲人的荒坡上,她的手微微地颤抖,似乎打定了一个什么主意。于是, 她打开衣柜,从底层掏出还是我三伯公留下的钱袋,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小面额 的,然后锁好柜门,再锁好大门,来到圹墈边的一户人家,像做贼一样买来纸钱 香烛等物品,携一张铁锄,穿过被荆棘侵占了的路,来到荒坡上,来到我三伯公 的坟场上,将香烛分别插在公公和连面也不曾见过的婆婆坟头,三叩九拜,口中 念念有词……之后,朝我三伯公坟旁边夭亡的儿子坟堆挥起了锄头。伢子的坟本 来就小,经历十几年的风雨侵剥,不熟悉情况根本不知道这一坯黄土里还躺着一 个无辜的伢子呢。   我六婶在动锄之前,思想上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她的锄头举过头 顶时还是僵住了,没有落下……她扔掉锄头,匐匍在伢子的坟上,泣不成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一咬牙关,开始在坟上动土了, 不过她动土的工具不再是铁锄,而是十根指头。黄土不是很坚硬,有些粘,她扒 土的时候很吃力,效率也低,但很有耐心,手指破了,干燥的黄土被血调出些许 浆糊,粘满坚持作业向坟内推进的指头。十指连心,指头破了,心儿疼了,但疼 痛不能阻拦她的作业,只是,扒拉开的土坷垃越来越少。她靠一份耐力使一具葬 于黄土中的幼童骨骸于十几年后以森森白骨的形态重见天日。土质干燥,一架骨 骼完好无损,头盖、肋骨、腿骨的排列次序一点也没有乱,只是连结它们的皮、 肉、筋已经不复存在。对这种状况我六婶心理上早有准备,然而她还是因情绪的 激动不能自持,伸出去抓那把搁在头盖骨与肋骨上面生了一层黑锈的长命锁时颤 抖得厉害。她用沾满血水调和成泥浆的手指在长命锁上擦拭,自言自语,银子怎 么也会生锈呢?脸上的神情就有了几分遗憾与失望。   我六婶终于拿起了锄头,将伢子的遗骸重新掩埋好,土,一层层的压紧,堆 成一个坟尖,她干得仔细,认真,直到一切满意之后,这才伫立在伢子的坟前。 然后,倾诉一个母亲的心声,伢子,娘是没得办法才能跟你借,将来,你弟弟读 书出息了,一定买更好的还你,手板手背都是肉,娘讲话算数,啊!   我六婶手指上的伤痕引起了夏满爷的注意,她用不小心跌了一跤搪塞。夏满 爷对不善撒谎者的谎言自然不相信,但也不再问,他凭什么要问呢?半夜过后, 从我六婶的窗户传出尖厉的叫喊声把他惊醒。相处这么多年,即使那年日本鬼子 的侵扰,也没见我六婶有过这样的状况。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可怜而倔 犟的女人肯定有什么事瞒着他。也许是第六感官吧,夏满爷突然冒出一种不祥的 预感,疲乏顿消,一激凌爬了起来,一边柔着又肿又涩的眼睛,往外就走。他来 到我六婶睡房的窗户下,连呼两声六嫂六嫂!里面黑洞洞的,没有动静,提高嗓 门再叫两声,还是没有动静,将耳朵贴在窗棂上谛听,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他 心里一沉,便使劲用脚去踹大门。门在猛烈撞击下摇晃却未能被打开,屋子里依 然静悄悄,这促使夏满爷下定了将门打开的决心。他从禾场上找到一截杂木棍, 借助外力才撬开门闩。暗夜中,他呼唤着六嫂跌跌撞撞地直入睡房。他摸索着走 到床前,手触摸到开始冷却的脸颊和鼻子,他本能地叫了一声哎呀夺路而逃,回 到自己的屋子里将手紧紧地按住胸口,不让怦怦跳的心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半倚 半坐在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窗户,等待黎明,窗户模糊一片,总是看不清窗棂, 这一夜为什么如此漫长呢?   人世间的事物总是有太多的巧合,或者说是偶然吧,就在我六婶仙逝的同一 个漫漫长夜,之后的黎明时分,我姐姐成了一名寡妇,这时候,她刚刚满22岁。 徐耀祖——我实在不屑称他姐夫——的身体本来是很好的,这大概与他家世代与 医药打交道懂得养生之道有关吧?但他的脾气却很不好。原因来自社会上的压力。 徐家桥虽然是一个乡村小镇,而这里的居民世世代代都把人伦、孝悌看得比天还 大。我姐夫当初造老子的反的惊人之举,从表面上看,给他带来了一系列的好处, 实则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覆的深渊,几乎无人用正眼瞧他。他走在路上,前面是 一片鄙夷的目光,后面是无数戳脊梁骨的指头。甚至在开会的时候,他都怀疑领 导肯定自己革命行动的话语言不犹衷。总之,他是如蜡自煎,如茧自缚,生存于 一个窒息的环境。由于在外面受了太多的气,回到家里,我姐便成了他的出气筒, 毫无理由的发泄,咬牙切齿地拧老婆的手臂。我姐总是逆来顺受,她知道夫君心 里的痛苦,既成夫妻,谅解至上。每每打过我姐之后,徐耀祖又会双膝跪在我姐 面前,痛哭流涕,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凭心而论,我姐和徐耀祖这一 桩无爱可言的婚姻,一直敷衍下去,究其原因,一是怕娘家为自己牵挂,二是男 人的泪水浸泡软了受伤的心。尤其是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外甥女培春的出生。 使得年轻的母亲舍不得这个没有一丝一毫温和只有无穷无尽伤害的家。妹子的笑 声算是给这个冰凉的家装点了些许欢颜吧。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培春过两岁生日 的那一天,徐耀祖收到了一纸将阶级异已分子清除出革命队伍的通知。这是一道 催命符,他手捧《通知》,脸上露出恐怖的怪笑,双眼像死鱼一样瞪着窗外,我 姐见他这么一副模样,吓得连退几步,气不敢出……他突然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从此就再也没有站立起来过了。   徐家桥的舆论一律:报应。   徐耀祖卧病经年,真正受苦的还是我姐,既要照料妹子,还要伺候病榻上的 夫君,生活来源也大成问题。徐家桥国药店鉴于我姐家里的实际情况,出于对我 姐的照顾,给她安排一份搞卫生的临时工活儿。掏厕所,连男人都不愿干,为生 计所迫,一个女人也只好干了。徐家桥国药店临街的厕所,本来是为了方便顾客, 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隐患。由于整个一条街上,就这么一处公厕,它自然成了南 来北往的过客以及终日逗留在此的社会闲杂人员必不可少的去处,擦屁股的竹片、 树枝乃至石头扔得满世界都是,冷天尚可,一到炎热的季节,苍蝇成群,蚊子乱 撞,到处臭烘烘的,一年之中,换了四个清洁工,都因工作环境太恶劣甩手不干 了。我姐就是在这个时候接手的。   我姐开始上班了,为了那区区三斗米价值的工资,扛着扫帚撮箕和粪桶粪瓢 一头撞进了蚊蝇飞舞的场所。她先是用扫帚将揩过屁股的可燃物品扫成一堆,点 火焚烧,粪便与竹片树枝掺和在一起燃烧时,浓烟中一股浓浓的令人作呕的怪味, 人人掩鼻而过,我姐则趁蚊蝇被烟驱走的机会去掏粪,一瓢一瓢地舀出来倒进粪 桶,挑往街尾的大粪池,大粪池的粪便经过发酵,种田的人便会来买,国药店有 人经办,这是该店的一笔收入呢!   我姐每天下班后,尽管跳进河里濯洗了一番,仍然难免将污秽的气味带回家, 一进门,就坐在椅子上,浑身的骨头像要散架了,半天不想动弹。妹子也不像过 去那么亲近了,远远地瞪着娘不再扑到怀里撒娇,我姐便招呼她说:“妹子快过 来呀!”两岁的妹子能讲清楚的语言还不多,像大人一样捂着鼻子摇头,妈妈臭。 我姐夫便说女儿了,鬼妹子,要不是妈妈辛苦,饿死你!徐耀祖瘦骨嶙峋,久不 见天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每天我姐姐出门和进门,他都不忘叮嘱,小心呀, 不要太累了;辛苦一天,歇歇吧!他与以前判若两人。我姐就凭这几句廉价的体 已话,驱除了疲劳。   徐家桥距油榨下就那么十几里路,我姐的生存状况娘家人了解得十分清楚。 当然,我们在大围山垦荒,隔得稍远一些,而我二叔二婶他们呢,虽然担忧,毕 竟不是自己的骨血。为了不让亲人牵挂,每次相聚,我姐总是强作欢颜,遮掩过 去了。在讲得话起的亲人中,唯有我祖父了。然而他到底是古稀之年了,精神体 力大不如以前,性格也变了,他深居简出,自那年去过一回草尾街后,几乎连徐 家桥也一年难得光顾一趟了。占住老人整个心胸的只有我大姑一人,他经常自言 自语,挂在嘴边,聪妹子不得了……聪妹子真不得了!老人偶尔听家人说到我姐 的情况时,他双目微闭,没有反应。   我满叔被送往中南军政干部大学读了两年书,毕业后担任了邻县煤炭公司的 办公室主任,报到后的第二天,赶回油榨下探亲。他走出徐家桥汽车站,与我姐 不期而遇,我姐头上扎一条灰布手巾,上穿缀了两块蓝补丁的灰布衣,裤腿卷过 膝盖,挑着两桶粪便穿街而过,成群的绿头苍蝇在身后追逐,路人纷纷掩鼻躲闪。 对我姐的遭遇,他时有所闻,见此情景,仍不免大叫一惊。他在众人的围观下硬 是夺过我姐的扁担,将一担粪便挑往粪池。在我姐的家里,他憋了一肚子的怒火, 到底未能发泄出来。他知道,一切的斥责,怒骂,都无济于事,而且,自己现在 已经是有身份的人,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形象。他决不能让我姐在这样恶劣的生存 状况下讨生活。他强压住满腔的愤激,尽量让声音平静,但口吻却不容置疑,我 要把清妹子带走,到县城去找一份合适她干的工作!徐耀祖哭丧着脸说:“她走 了,我怎么办啊?”我满叔还是忍不住爆发了,你去死吧!我姐闻言,丢下正干 的家务,急忙走了进来,冲我满叔生气地说,满叔你走吧,我的事不要你操心了, 不待满叔搭话,转向徐耀祖,说她不会放下他不管,既是夫妻,就是有缘,好运 歹运命中注定!我满叔一跺脚,斥责我姐,年纪轻轻,心态这么老了,他扔下一 句话,你们都好好想想,过几天再答复,总之,我不会坐视不管,因为我是长辈, 这事管定了!   我满叔虽然年轻,但办事老练,他从我姐家出来,没有急于回家,又步行15 里,来到椒冲小学寻求支援,其时,我二姑在该校已经做到了教导处主任,姐弟 俩,都是两位共产党员,商讨着另一位前共产党员老婆的命运。   一提起我姐,我二姑也有一处负罪感,因为这桩不幸的婚姻。是我二姑父保 的大媒。事实上,她对我姐的遭遇,比其他所有的亲人都更清楚。她叹惜过,流 泪过,常为自己的爱莫能助夜不能寐。可作为一名小学教师,她又有什么办法拯 亲人于水火呢?更何况,她自己家里的状况也不尽如人意。我二姑父被划为工商 业户,店铺早已关门大吉了,也许是心里不痛快郁结所致吧,先是不停地咳嗽, 后被确诊为喘哮,等于一个废人。公公婆婆年事已高,膝下生有一儿,这么一大 家子,主要经济收入靠我二姑的薪水。自顾不暇,实在没有精力管别人的事了。 既然弟弟为侄女的事如此重视,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要尽一份绵力才是。姐弟 俩经过商量,决定分头行动,由我二姑出面,做我姐的工作,促使其答应改换环 境,还要与恭记亲家交涉,我姐夫让他们接走。儿子纵有千般罪过,现在落难, 父亲焉有坐视不理的呢?我满叔则负责为我姐找工作。姐弟俩既分工,又配合。 亲家的工作很好做,我二姑没费多少口舌就答应下来,还一个劲地讲了许多对亲 戚不起的话。而做我姐的工作则遇到了麻烦,她不待我二姑把话讲完就断然拒绝, 两个女人几乎辙夜未眠,直到天将亮了,我二姑发挥教师加女人的两项优势才得 以说服我姐。不久,我姐来到县煤炭公司任食堂司务,薪水不高,却轻松而体面, 和以前的所谓工作比,简直是地狱天堂了。谁知我姐却终日神情恍忽,帐目也错 过几次,这使我满叔不安。于是,他一有空就来陪陪我姐,回忆两人在福建永安 相处的一些趣事,从永安逃回家时一路上的险象环生,尽管那时候他还很小,我 姐总是魂不守舍,满叔再一次与我二姑商定,由他们找关系,瞒着我姐把离婚手 续办了,断了我姐的退路,叫做长痛不如短痛。然而,当我满叔将离婚证递到我 姐面前时,我姐并不领情,反而生气地说,你们不是人!我满叔吃了一惊,他俩 从小在一起相处,没有红过脸,他这是第一次见我姐发这么大的脾气。不待我满 叔开口,我姐一把夺过《离婚证》冲进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关紧,倒在床上嚎啕 大哭。弄得煤炭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一脸尴尬,但他想,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平 静下来吧。他也就没有太在意,直到省城开完三天会回家才得知我姐已经辞职回 家去了。   我姐重返徐家桥,径直来到公公婆婆家里,门虽开,脚未进,哭声起。她就 像一个罪人,俯伏在徐耀祖的身上,泣不成声,将他们的妹子培春紧紧地揽在怀 里。只身前往乡政府婚姻登记办,重新换回结婚证书,我姐此举,在徐家桥产生 了极大的反响,她原来就口碑好,此举,更是赢得了交口赞誉。她来到国药店, 要求重操旧业,药店领导经过研究,安排她到职工食堂做司务,并向她透露消息, 好好干吧,争取转为正式职工。我姐社会地位的提升,无形之中给躺在病床上的 夫君增添了压力。每每我姐伺候他之后,匆匆赶去上班时,他会说一些无地自容 之类的话语,有些话还没头没尾,莫名奇妙。他的自卑日甚一日。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后来成为了我第二任姐夫张文希的出现。我姐清晨赶往 菜市场买菜,这是司务长的主要职能,在徐家桥河东岸拐弯处,她做梦也不曾想 到会有一个疯子从那棵三人合抱的古樟下窜出,从后面紧紧抱着她,人都吓傻了, 呼救的话喊不出声来。就在此时,张文希出现了,这名家住古垒镇的徐家桥的药 材站雇请的挑夫刚从旅店出来,趁早赶路回古垒,他立刻演了一出老掉了牙的英 雄救美故事。其实他们俩是熟人,张文希间或也到国药店食堂用餐,在我姐手里 买过餐卷,这件事发生后,我姐想待招他一次,他不肯。他后来还多次登门,给 培妹子买玩具,一来二往,竟然最先与妹子建立了感情。往往培妹子,趴在父亲 的床沿玩得正起劲时,只要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会光着一双小脚掌扑向门口, 欢快地叫喊,张叔叔来了!我姐开始对恩人的造访很坦然,但随着交往的深入, 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每每那脚步声一响,她会红脸,气促,还下意识地将脸凑 在镜子面前,用手拢拢头发。这一切,尽收病人眼底。徐耀祖的心情是复杂的, 复杂的心情会在脸上反应出来,他有时双眉紧蹙,唉声叹气,有时又一脸的灿烂, 笑语不断。他终于有一次将张文希叫到身边,详细了解他的身世,之后,又把我 姐叫来,郑重其事地要把我姐托付于他。张文希沉吟不语,我姐勃然大怒,措词 激烈地呵斥徐耀祖,说她是人,不是牲口!夫妻间的冲突,弄得还是客人身份的 张文希很尴尬。   徐耀祖去世之后,我满叔再次提出将我姐弄到县城去工作,遭到了我姐的拒 绝。我满叔了解到其原因是张文希的出现,这一回他真生气了,论辈份,他是长 辈,论关系,情同手足,他对我姐的关心从来都超过了其他任何一位亲人。为了 对我姐负责,他还专程到古垒对张文希的情况作了调查。张文希比我姐小两岁, 兄弟五人,分家时,仅分得一间半土坯房,可谓一贫如洗,本人又不勤快,挑一 次担,挣的钱吃喝干净,蒙头睡得两天两夜不起床,然后到附近的观音庙偷菩萨 的供品吃。最后,我满叔总结,张文希就是一个二流子!我姐却淡淡地一笑,说 这些她都知道。我满叔瞠目结舌:什么,你都知道?我姐平静地说是的,张文希 都跟我讲了,他很诚实!我满叔跳了起来,诚实?!哼,厚颜无耻!我满叔说不 动我姐,我二姑与之联手,还是没有使我姐改变决定,她是那样地执迷不悟,我 满叔不甘失败,回到油榨下搬救兵。他感到大失所望的是,我祖父竟无动于衷, 逼急了,也只说一句,一代管一代,清妹子有父亲,这事不归我管……我满叔气 得跺脚,说人真是不可老,老了就没得用了!不过,我祖父其实还是给他指明了 方向,找她的父亲呀!   于是,我满叔专程上了一趟大围山,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是第一次去,我父 亲与我满叔,论名份是兄弟,论感情与年龄,还有些像父子,打从他参加工作后, 兄弟之间的联系少了许多。   我们在大围山生活两年多将近三个年头了,说起来几乎不近人情,竟对我姐 身上发生的这么多事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去她家里了。我姐来过两趟,问及她的 情况,总是说一切都好,不必挂念。照讲,她的憔悴,她的落寞,都写在脸上, 连我母亲都那么糊涂!由于忙,对油榨下,也有近一年的时间不曾光顾了。说白 一些吧,这与我有关系。我只在油榨下寄读了半年,就再也没有去了。这打破了 父亲的计划,他以少有的耐心劝我,伢子,你小学都没毕业,不读书怎么行呢, 将来总不好做一世的文盲吧?我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了,示意我母亲为我打点 行装,为我下半年在油榨下继续寄读六年一期作准备,可是,临出门时,我双手 紧紧地抱着屋柱不放。我母亲几次摸我的头,我不松手,她改而拧我的耳朵,我 还是不松手……我父亲提着包袱在台阶前作壁上观,静等我的变化。没有变化, 他放下包袱,走近,伸出长满硬茧的手,我闭上眼睛,等候巴掌的腾空劈下。没 有劈下,手缩了回去,改成掏出纸片卷烟的动作,他耐心而细致。卷好一只喇叭 筒,点燃,叭了一口,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又用劲地连咳了几声,示意我母亲 退后几步,他突然用我从未见地的温和口吻说:“伢子,你能告诉我不去的原因 吗?”铺天盖地而来的父爱令我悲从中来,我失控了,嚎啕大哭,他静静地陪在 一旁,一口又一口地抽烟,我痛痛快快地哭过一阵之后,身上感到轻松了许多, 我哽咽着开口了,我怕公公……我母亲的反应显然比我父亲要快,她从我没头没 脑的话中似乎明白了我拒绝去油榨下寄读的原因,她猛地扑上前来,利索地几下 扒掉我的上衣,于是,我肩上所遭遇的磨难留下的累累痕迹尽露光天化日之下。 我父亲的眼睛瞪大了,狂吸着烟头,母亲为我把衣重新穿好,说伢子,不去了, 不去了……我望了望眼角噙着泪珠的母亲,再一次大放悲声……   就这样,仅读了小学五年级的我辍学留在了大围山,有足够的时间体会那种 桃花源式的垦荒人的生活。刚刚从油榨下那闷热多蚊蜷缩在蚊帐内淌着汗水彻底 难眠的酷暑中出来,咋一置身于盖着厚厚的棉被脸上却凉丝的感觉,那滋味,真 是美死了。而且一想到这种享受永远都属于自己时,我又一次流泪了。户外,溪 旁,湍急的流水随着阵阵的山风,时高时低永不知疲倦地歌唱,在潺潺溪流的歌 声中,蹲在山间石头上的石蛙发出的鸣叫,呱——呱呱,呱——惊天动地,如果 在白天,还有悠远绵长的蝉鸣,形成了一曲没有观众无人喝彩的大合唱……   大围山有一望无际的莽莽森林,有无数种飞禽走兽,森林,潜滋暗长;禽兽, 自生自灭,它们存在于生物链中各自的位置,互相制约繁衍下去。垦荒人的烟火, 扰乱了这里的平衡。一片荒芜多年的沃土,重见天日,被楠竹编织的围墙圈了起 来,里面长着成垅的各类农作物。田间溪畔,袒露于天地间的巨石则是大王坑的 又一大奇观。这些巨石大小不一,历经风雨浸润,烈日暴晒,呈黑色,无一例外 的圆,或橢圆,半月形,有的像地球仪,足足有三米来高,有的就像半球,平平 坦坦,成了晒粮食的天然晒场,大的面积能晒三四百斤稻谷,这些大大小小的整 石的平面又是人类休息玩耍的好去处。夏季温差大,白天炎热难当,只要太阳落 山,我们这些垦荒者便会穿上至少两件衣,年纪大一些的还穿棉袄,相聚于屋场 附近那一块足足能坐三四十个人的整石的场上,嘻戏,聊天,吵嘴,动拳头,巨 石脚下,永不停息的溪水撞击河床上的石头,飞珠溅玉地一泻而去。石蛙也起劲 地叫了起来,一只,两只,无数只……   我父亲是这出人与自然大合唱的主角,一直是由他左右剧情的发展。每天傍 晚,只要他往石场一坐下,垦荒者们便很快地聚齐了,如果我父亲偶尔不光顾石 场,坐在那里的人便会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地陆续撤离,只留下溪鸣与蛙闹。仓 里装满了粮食,栏里躺着打鼾的肥猪,禽兽在楠竹围墙外游弋而不得入,大王杭 的垦荒者就像一个小小的部落,而我父亲事实上成了他们的酋长。男女老少,一 举一动,都乖乖地听从我父亲的安排。打从我辍学成为他们中正式的一员之后, 才真正体会到垦荒者的乐趣,尽管这乐趣是靠长满硬茧的双手开创的,我也才真 正了解父亲那么忙的原因。哪一户的事不问他,不要他操心呢?有时候,实在没 有什么事了,大家坐在他的周围,听他讲自己的所见所闻。我长这么大了,第一 次发现父亲出色的口才,他讲他的总司令刘建绪的故事,绘声绘色,极富感情, 当了讲到庆功大会上亲手杀死表弟的情景时,听者一阵唏嘘,个个泪流满面,讲 到我六叔如何骁勇善战,砍杀日本鬼子的壮举时,又爆发出一阵叫好的喝彩声。 听者正兴奋不已,他却突然不说话了,仰望星空,一声叹息,仿佛是自言自语, 六伢子现在的情况也不晓得……朦胧的目光照映着他闷闷不乐的满脸愁容。   有时候,我父亲还给大家讲一些历史演义之类的故事。记得我第一次听他讲 的是《薛仁贵征东》,我想听,因为我在祖父那儿听过,祖父一段段地唱得很起 劲,却唱得我直到呵欠,兴趣索然。我很快就被父亲那惟妙惟肖的评书吸引住了, 当他讲到樊莲花祭起柳叶飞刀往唐朝大军将帅头上飞来时,腾地从石场上站起, 其时他正抽水烟,右手拈一根燃着的香火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听众们一阵惊叫: 呀——   大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父亲却不动声色地将香火凑到水烟袋上,哗哗哗很 响地吸了一口,然后从嘴里吐出一团团磨菇状的白烟,看他的模样,舒服极了。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垦荒人的生活,习惯了大王坑的生存状况以及辍学后在自 己家里由父亲传道授业解惑的学习方式。我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弄回了一大 堆小学五六年级的课本,还有毛笔纸张练习本之类的学习用品。我的算术成绩一 直很好,因而,学习六年级的四则运算之类的内容几乎没让我父亲费多少口舌。 我父亲在大学学的就是文科,要他教小学语文简直是杀鸡用牛刀。课本上那一点 点内容他嫌太少,我也觉得不过瘾。加上每晚听他讲传,使我对语文产生了极浓 厚的兴趣,不知不觉中,我跟着他哼起了古文。在没有片言只字教材的条件下, 每天清晨,我们父子俩就早早地来到那一片硕大的石场上,父亲双手倒背身后, 在溪水哗哗的衬托下,极富感情抑扬顿挫地吟诵《古文观止》,初,郑武公娶于 申,曰武姜……我席地而坐在冰凉沾着露水和雾气的石场上,跟着他有板有眼地 低吟浅唱……生庄公及公叔段,庄公寤生,故名日寤生……朗诵过后,他又取出 墨笔纸砚,书写出来。记得在学校读书时,每星期有两节写字课,我的墨笔字经 常受表扬,作业本上被老师用红笔圈圈点点。我在父亲把着手教之后,写的字比 在校期间要规范漂亮许多,可父亲从来没有满意过,他总是摇头,斥责我的手比 脚还笨。其实,我的书法有了长足的进步,但父亲总是蹙眉,没有满意过一回。 不过,我没有感到过委屈,每每见他那长满硬茧比松树皮还粗糙的手握着毛笔, 用劲挺着已经不能伸直的腰杆,屏心敛气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字,和他给我找来的 字帖两相比较,我不得不佩服啊!有时候,看父亲笔下创造出来的汉字,再看他 着手背手腕上劳作中留下的道道伤痕,心头涌起十分复杂的感情。   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吧,我母亲对我的读书写字也十分关注。我写字的时候, 她会守候在旁边,手里拿着鞋底,或缝补衣服,干些针线活。她的手不停,目光 却在我的笔端。我写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却总要指指点点地议论一番,具体 到某一画,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一下不直呢,嗯,这下面要钩吧,见我没有反 应,便拿出父亲写的予以对照,来证明她所提意见的正确。久而久之,我便有些 烦她了,这时候,她会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就着桌上晕黄的媒油灯光,低下 头专注于自己的针线活儿。人真是怪,母亲在身旁,写字时感到压抑,浑身的不 自在,一旦走开,又会感到空空荡荡,缺了点什么。我母亲的记忆也惊人的好, 每天早晨,我照例来到硕大的石场上,置身清冷的山风中,在溪水的哗哗伴奏下, 面对如海苍山,引亢高诵除了《古文观止》,还有《史记》以及《吕氏春秋》、 《左传》中的篇什。我的书是父亲凭记忆用他那一手蝇头小楷写在纸上的,所以 我的书特别大,纸张的规格大小不一,携带很不方便,干脆手里不拿书,也模仿 父亲的模样,双手倒背在身后,在石场上踱着方步,抑扬顿挫地读,头一下一下 地昂。开始,我读书的方式,招来其他垦荒者的好奇,他们有时会停下手中正忙 的活儿,驻足观望,饶有兴味,大概他们不曾见过这样读书的吧?渐渐地,他们 就熟视无赌了,只有我母亲一如既往地注意。我读书的声音有时被她打断,她从 厨房里出来,正在切菜吧,左手抓着的菜没放下,右手还拿着菜刀,菜刀往头顶 一扬,冲石场上大声地吆喝,读错了,读错了,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 拔擢,宠命扰渥,岂敢盘框,有所希冀……!我瞠目结舌,想不到目不识丁的母 亲对李密的《陈情表》记得如此准确!   和父亲高大伟岸的身材比,瘦小的母亲站在他旁边就像大人领着一个孩子, 没进过学堂门,却以其精明能干令父亲许多事都听从于她,夫妇间几乎没红过脸。   然而,他俩终于发生了一次冲突,且各执已见,互不相让,这在以前是从未 有过的事。事情还得从四位不速之客的造访说起。客人一律的干部模样,其中有 一位本地人,白沙人民公社的副主任。他们向我父亲作了郑重其事地说明。原来 是国家农垦部要筹建国营大围山农场。说话的时候,唐命早夫妇站在我父亲身旁, 紧张地听他们谈话,主客之间使用的是国语,听不太明白,唯其不明白才紧张。 而李运国、福国兄弟则饶有兴味地谛听,大概他们听懂的成分多一些吧,便有些 眉飞色舞,兴奋不已的状态。   谈了一会儿话,我母亲不失时机地奉上几杯清茶。茶叶是采自溪水旁自生自 灭的茶树上的嫩叶,自制而成,顺便说明一下,我外婆家有十亩茶叶树,我母亲 自然懂得制茶叶的一些技术。冲茶叶的水是取自溪涧的清泉,远方来客呷了一口, 半响还在回味,之后,咂了咂嘴唇,连声赞叹好茶呀好茶,可惜制作工艺粗了一 些……将来,要充分利用这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创有大围山特色的名牌!客 人的话,除了我父亲外,其他垦荒者都听得云里雾里。然而,听懂了的我父亲却 没有产生客人预计的喜悦,而是一脸的凝重。品茶毕,就是一行人户外参观,也 可以说是考察。客人们看得很仔细,楠竹围墙内的农田旱土以及各类农作物自不 必说,他们还深入几处山林,朔溪流而上,到处指指点点,在本子上记录了一些 资料。   临离开大王坑时,客人们虽然又困又乏,满脸淌着汗水,却一个个闪烁着兴 奋,交流意见时,不约而同地说,比想象的还要好!直到这时候,客人才向垦荒 者宣布一个重要消息,这里马上就会办理征收,到时候,你们都将是国营农物的 正式工人,享受工人的所有待遇!   唐命早闻言,瞪大双眼,用劲地哇了一声,站立在禾场上像被人使了定身法, 手脚不晓得动弹了,李氏兄弟先是哈哈大笑,既而紧紧相拥嚎啕大哭,哭够了, 散开,又蹦又跳,手舞足蹈,他们疯了!陈建善一把拉住老婆的手,让女人的手 掐一掐他的耳朵,如果疼的话,就说明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梦。   我母亲却不受众人得意忘形情绪的感染,反而有些许的忧愁,她见我父亲不 动声色,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伢子真的不上学了,让他做一辈子山里人?我 父亲不说话,他左手握着黄铜水烟袋,右手持燃着的香火,把水烟袋吸得兜里的 水哗啦很响很响。   这天晚上,相聚于石场上的人特别的齐,男女老少,一个不落。今晚,没有 一个人缠着我父亲讲传了,大家将他团团围在核心,纷纷表露对他的感激之情, 他们都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笨嘴拙舌,翻来覆去重复一个意思,大恩大德,永 世不忘。   我父亲始终不说话,一个劲地吸烟,他今天的烟瘾仿佛比任何时候都大,到 人们筋疲力尽,唇焦口燥了,他才开腔,今天露水太重,都进屋睡吧,别受凉 了……   唐命早是垦荒者中年龄最大的,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石场,他忍不住对我父亲 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父亲扬了扬手中的香火,睡吧睡吧,哎呀,今晚的露水真大呀……   受父情绪的影响,我也似乎对垦荒人身份即将发生的变化乃至命运的改变有 着某种担心,担心什么呢?却又不是十三岁的少儿能弄明白,尽管我能对那么多 古文倒背如流,写出来的字用李氏兄弟的话来说像书上印的一样了。我第一次尝 到了失眠的滋味。一墙之隔,父母的房里,不时传来他们的说话声,一直延续到 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我父亲就下山了。   我问母亲,爹到哪里去了?我母亲说,到油榨下去了。   我追问,去搞什么,我母亲斥责道,细伢子问那么多干什么,读书吧,今天 早晨没看见你读书呀!告诉你,读书要坚持,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插话 道,读书有什么用呀,你看他们,我指了指唐命早及李氏兄弟的门口,认得几个 字,不马上就当工人了吗?   我母亲生气了,右手伸过来,作拧耳朵的动作,为此,我吃过不少苦头。但 凡事都有例外,正当我闭上眼睛准备受苦时,她拧耳朵的动作改成抚摸头发,母 亲的手掌是粗糙的,长了几块厚厚的茧,然而,母爱的电流传遍儿子浑身时,是 那么温暖。她眼角的鱼尾纹很深,目光比以往更慈祥,伢子,你真的还太小,好 多事都不懂……   我父亲这次下山,一走就是整整七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往,他走的 时候,一定要和唐命早他们讲清楚,自己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他走的时候, 其他垦荒者总是要送到石场上,叮嘱早些回来。这不是一句习惯的客套话,确实 怕万一有情况无人作主,我父亲也几乎每次下山都不忘交待一声,有什么事等我 回来再说。幸而垦荒者一个个都憧憬在当工人的兴奋之中,忽略了我父亲举止之 异常。直到我父亲下山的第5天,山下来了一群人马,正式办理大王坑作为农场 一个工区的相关手续时,大家一下子都没有把握,才意识到我父亲不在场,他们 不知如何是好。   我父亲的身影总算在大王坑出现了,农场的领导及负责人松了一口气,垦荒 者们大大地吁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我们都不懂,该怎么办?和刘少文讲吧, 作得数,我们都听他的!   短短的几天不见,我父亲明显地瘦了一圈,眼睛陷塌下去,我母亲不问办事 的结果,忙为他打了一桶热水送进澡房,吩咐先洗洗疲乏吧!她对急不可耐地闯 进门来的李氏兄弟说,洗澡去了。陈建善应声而入,我都急死了!   国营大围山农垦场大王坑工区的组建工作,我父亲到达后才真正开始,在第 一次全体会议上,农垦场负责人作了关于规划的说明,这是令人振奋的远景宏图: 招收100名青壮年男女工人,兴办畜牧事业,充分利用这里的自然条件,养黑山 羊、喂马,都是良种,马还是王震部长亲自从鄂尔多斯草原选定的,人多了,住 哪里?基础配套设施也不能落后,建职工宿舍,解除职工的后顾之忧……   会场气氛活跃,与会者一个个红光满面,热情高涨。只有我母亲的脸上写满 忧郁,似听非听,不时用眼神与我父亲交流。我父亲冲李运国作了一个手式,笑 道,听清楚了吧,好好干,将来好让新来的女工人给你抛绣球!李运国脸红了, 说人家会中意么,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父亲肯定地说,会的,年轻力壮,又无 负担,你只有好好干就是,李运国受到鼓励,十分感激地点了点头。   正当大王坑工区组建工作紧锣密鼓进行时,我父亲重新迁回油榨下的计划令 所有的人大感意外。   我们离开大王坑的前夕,父亲就像一位导游领着我,在垦荒者活动的范围, 极为详尽地指点给我看,哪一天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情景,哪一次与谁钻进枯 萎的冬茅密集的地方察看土质,还有挖陷阱捕野猪啦,砍楠竹织围墙哪,哪里的 苦菜嫩而多汁,哪里的葛根粉多……三年多垦荒者的生涯,每一个白天与黑夜, 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收拾行装的时候,母亲的泪水一直就没有干过,唐命早和陈建善的老婆都在 帮忙,我们的行装其实很简单,两套铺盖打点成捆,一口装衣服的大木箱、锅盘 饭甑等几件厨房用具再加上几把木椅几条凳,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   临别时,所有的人都哭了,我父亲却始终都是笑对大家,从他的眼神,对大 王坑的最后一瞥,我读出了他内心的自豪,成就感,他为什么要哭呢?   回到油榨下,从我祖父、我二叔、我二婶以及一些邻居的脸上,我看出了他 们的不理解甚至反对。一年多不曾谋面的祖父笑得古怪,第一句话就没头没脑, 天子驾到!拿腔拿调,每一个字的音都拖得很长,大概是习惯使然吧,见他那皮 笑肉不笑的模样,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叫了一声二叔,他鼻孔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算是答应。就连抢先几步迎向我母亲的我二婶,我都怀疑她的热情是否装出来的。 给我们住的三间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厨房里有新砌的灶,睡房里摆着木架 子床。原来我父亲在油榨下待了那么多天不但办好了迁移手续,兄弟三人还分了 家,这是我祖父的意思。老人说他活不了几天了,这件事理应由他经手。其实, 对于分家,我父亲、我二叔都不怎么积极,至于我满叔,就更不用说了。我父亲 说我们兄弟从未红过脸,分什么家,就这样过下去吧;我二叔说是呀,论负担我 最重,不分家的话兴计能沾老兄老弟的光呢;我满叔则连人都没有回来,只写了 一封信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是父兄特别是大哥拉扯大的,我没有资格谈分家。由 于工作的关系,我可能在县城安家。但是我祖父的态度十分坚决,为此,他还搬 来了我二姑父徐树林,由他执笔,立下了三份分家各自执业的字据。我二姑父读 书不多,但字却写得很漂亮,我祖父口授,他书写,之后,又分别送给我父亲、 我二叔签字画押,老兄弟异口同声,随便吧!我二姑父急了,随便也要动手呀!   兄弟分家的时候,我满叔没有到场,而听说我们一家三口迁回油榨下后,却 专程回了一趟油榨下,他进门时脸色很不好看,气呼呼的,一开口就是大哥你真 糊涂!我父亲无动于衷,很响地吸着水烟袋,吐出一团团磨菇状的白雾,还连咳 了几声,咳出了眼泪。我满叔居然用责备的口气说大哥少吸几口吧,都咳成这个 模样了!我父亲不知是赞同还是咳嗽的原因,头点了几下。然后才说满伢子你还 不懂,等你当了爹就能理解了……我满叔不以然,说你一年比一年大了,干农活 又不在行,放下现成的工人不当……华伢子长大了肯定能当上工人,多好的条件, 你放弃!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我二叔帮腔了,说伢子太看重了,才做出这号 荒唐事来!   我父亲用夸张的咳嗽作为对我二叔的答复。   我祖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刘家要出天子了!   搬回油榨下只住了两个晚上,家里的事稍事安顿后,父亲就拉着我到我二姑 的学校去了。我们父子刚进门,我二姑就递给我一些表格填写,还说等会儿有照 像的来照个毕业像吧。尽管一路上父亲不断地替我打气,说他是过来人,估计以 我目前的成绩,考初中绝对没问题,我还是底气不足,心想,我万一考砸了呢? 何不让我读一年六年级再考?我父亲在我的肩上使劲按了按,说你一点也不像我 的崽!我二姑说试试不要紧,万一……再读不迟,我父亲一拍巴掌,好,就这样! 想起父亲此举所付出的代价,我的勇气一下就鼓了起来!义无反顾!我知道,为 了我能以我二姑学校毕业生的身份参加升学考试,她费了很大的劲。   我真的没想到,我祖父一句天子的戏言,是怎么传出去的,它成了讽刺我父 子俩的把柄。只要一出门,碰上熟人,便会听到拉长腔调的一声,天子驾到—— 与我年龄相访的伢子妹子倒也罢了,可恼的是那些论年龄至少要叫叔叔婶婶的人 亦复如此。这尴尬与无形的压力当然要怪我祖父。为了报复,我故意气他,说今 天花伢子钓了两只半斤多重的泥硅!他立刻用讨好的口气对我说你也去试试?钓 了大泥蛙公公有赏!我将头一昂,不去!有母亲为我做饭,有父亲督促我做习题 准备考试,我才不怕他,哼!   而我父亲头上的压力,则更大,他每天早饭后就扛着锄头和油榨下生产队其 他社员一起去干集体活。他成了众人责难的把子,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 时,有工人老大哥不当,来挣工分,去年10分工1.4角钱,买一斤盐还不够!读 书,读书有什么用?你自己读一肚子书,用处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呀?还有人 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做马牛,这是古话,讲的不错吧!那些饶舌妇则 找上门来,不怕费精神口舌,也不怕影响了我母亲做家务,将男人们说的内容重 复一遍又一遍,我母亲总是陪着笑脸,也不作辩解。   我终日龟缩在屋子里,几乎是足不出户,埋首父亲从我二姑那里弄来的一大 堆书籍、习题、试卷。困了倦了,才偶尔走出大门透透气,我很恼火的那一句耳 朵听起茧了的风凉话。   我整天与枯燥的习题打交通,有时也闷得慌,竟也会对父亲产生怨尤,别人 讲的有道理呀,当工人,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差,送上门却不要。记得还 在大围山时,一天深夜,我被父母的争吵声闹醒了,当时母亲就这么说的,你读 书,还不上了大学,有用么?一点用处都没得!我当时心里想,有道理,静听父 亲如何回答,他没有,我只听见一墙之隔传来又粗又重的一声叹息。我至今还闹 不明白,后来我父亲是怎么说服我母亲的。   我父亲收工回家后,径直跨进我用功的斗室,见我在墙上贴的倒计时纸条, 笑了笑,一伸手,撕了下来。示意我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你不要老关在屋里,出 去走走吧,啊,公公想吃蛙肉了,去吧!我母亲在厨房听得清清楚楚,急忙赶过 来,说你还没到老糊涂的年纪吧!我父亲冲我瞥了一眼,笑道,文武之道,一张 一弛,张而不驰者,文武弗能也!我母亲若有所思地说,嗯,有道理,伢子,那 你就去吧,自己休息好了,公公也高兴,皆大欢喜,我惊讶地盯着母亲,说娘, 你听懂了爹刚才话的意思。我母亲无不得意地说,不就两句老掉牙的破古文吗, 有什么大学问的!   我父亲朗声笑了,我好久不曾见他如此高兴而开怀大笑。受父亲的影响,我 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洗去了身心的疲乏,顿时,我感到轻松了许多。我站 起身来,拿起我父亲为我准备好的钓竿和布袋,重操丢弃了两年多的旧业,今天 傍晚的运气真好,我走到一处水圳边,把钓绳上拴着做钓铒的小蛙抛出去,刚跳 跃了三两下,就见一只大泥蛙扑腾咬铒了。它也许太饥饿了,咬得牢牢的,我将 钓杆朝上一甩,顿时,那只庞然大物腾空而起,我左手抖开布袋口,大泥蛙不偏 不倚落入布袋。   真不想事!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转头一看,是我二叔和二婶, 他们一人提木桶,一人扛锄头,从我身旁走过。我二婶说我二叔了,他有娘有爹, 你操的那门子心!我二叔的声音更大了,一屋的糊涂虫!他反而倒转几步,对我 说你不参加考试了?我茫然不知所措,说参加呀!我二叔说,你爹呢?我说,在 屋里呀!我二叔说,他晓得你出来钓蛙?我解释道,知道呀,就是他让我来的, 他说这是休息——我没有说完,我二叔气冲冲地走了。一会儿,就远远地听到屋 子里我二叔冲我父亲嚷嚷的声音……我父亲的声音要小得多,我一点也没听清楚。 倒是我母亲的劝架声听明白了,二伢子你听我讲,二伢子你听我讲……我二叔不 听,气呼呼地进了自己的家门。不愉快的插曲,不应有的误会,使我钓蛙兴趣锐 减,奇怪的是今天的大蛙特别的多。天还没有断黑,我就满载而归,我祖父早早 地恭候在我家的门口,老远就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接我的布袋,看看他干瘦的手背 上条条凸起的青筋,我陡然感觉到,他是真正的老了,烧冬茅灰时的那一股子干 劲,荡然无存,我又有些不解,人怎么如此不经老呢?是晚,饱餐一顿鲜美蛙肉 的老人,又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他最喜欢的《甘露寺》——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   声音沙哑,苍凉,明显的底气不足,我心里不是滋味,很乱,也很沉重。我 父亲却极高兴地抚摸着我的头笑道,你今天可谓一举两得,自己休息好了,又讨 公公欢喜!   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我母亲原本希望我父亲在生产队请一天假陪同前往, 我父亲摇头说你不懂,陪他去反而有害处,还是先一天晚上,他还在禾场上纳凉 的时候,把我叫到身边,问我最喜欢的是那一篇古文,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 《古文观止》开宗明义的第一篇,他明知故问,还记得吗?我立刻朗声背诵:初, 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我母亲不解,问会考古文呀?我父亲笑道,会呀!我 母亲高兴道,那好,那好!见她那得意的模样,我父亲冲我做了一个调侃的神态, 我和父亲一起笑了……我临出发前,我父亲在我肩上拍了拍,故作轻描读写地说 去吧,没考好也不要紧,回来读一年六年级就是,反正你还没读过呀……   我明白,作为过来人,我父亲是怕我紧张,近几天以来对我采取的一些作法, 都是为了让我放松,不感到有压力,虽然我只有十三岁,但我还是从父亲那双眼 睛中读到了殷切的期望,我一再告诫自己,一定要考好,以优异的成绩报答他的 一番苦心。事实上,我走出约有半里远了,转过头来,还见父亲像一根木桩锲在 道路旁,我没法使自己轻松起来……   我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考场的,第一场考的是语文,匆匆地浏览了一 遍试卷,还好,没有发现难做的题目,我不必太动脑筋就一道道做下去,只有作 文时犹豫了片刻没有落笔。作文题是《一个有意义的星期天》,怎么写呢,过星 期天,对我来说,似乎有些遥远了。诚然,我祖父率我和堂兄一道去烧冬茅灰的 痛苦记忆犹新,我不愿写,因为,受长辈的折磨,是家丑,何必外扬,我记得昔 日语文老师讲过,写作文要有积极的意义,如果我从实道来,岂不成了《一个无 意义的星期天》了吗?我忽然觉得,在大围山垦荒,每一天都有意义。于是,我 从实写来,一开始就这么写道,我是一个垦荒者的儿子,没有星期天,星期天对 我来说,只是一个意念上的日子……我写了日历上的星期天,我随大人一道吃过 苦茶后支撑着饿得几乎走不动了的身子,围着陷阱狩猎野猪的趣事,写着写着, 我忘记了自己置身考场,肩负着父母的希望,坠入了当初那特定的环境,人们为 了一个奋斗目标所体现的非凡耐力。纸不够,意未尽,我将一页草稿纸接着写。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如释重负地以拳击桌,叫了一声好!惹得监考老师和其他考 生都一齐看着我,我红着脸低下头来。   走出考场,我二姑急忙走了拢来,见我一副亢奋的神态,她摸了摸我的头说 好!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好?我二姑笑道,你写在脸上了呗!   算术试题原来也是不必多动脑筋的,要说难一点的,还是自然地理,我就来 一个瞎蒙,后来走出考场核对答案,居然十有八九给蒙对了!   考试结束之后,我二姑特意做了几道菜犒劳我考试的成功,我却急于回家, 我知道我父亲母亲正在家里翘首以盼。我二姑说吃餐饭能耽误多少时间,才十几 里路,吃饭了再走吧!趁我二姑不注意,我一溜烟地跑了。我原以为我父亲会在 门口盼望呢,谁知我登上大门口的台阶了,他却还坐在饭桌房用菜刀切他的烟丝。 见我走到他的面前,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几乎废话,回来了?他真 沉得住气,倒是我母亲从菜园的方向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手里摘的菜来不及放 下就问我考得如何?我的喜悦早已写满脸上了,我来不及开口,就被我父亲抢过 话头,说不要高兴得太早,看结果吧!这兜头的瓢冷水,把我的热情泼去了大半。 虽然如此,我身上还是感到无比的轻松,将陪伴了自己近两个月的课文复习资料 用麻绳扎成一捆,对我母亲说不要了,有收废品的卖了吧!我父亲将正吸着的水 烟袋往桌上一搁,作了一个坚决阻止的手式,万一没考上呢?即使考得好,也不 要得意忘形,学习贵在谦虚谨慎!   当我祖父、我二叔、二婶以及邻里打听我考试的情况时,他一副很难过而后 悔的样子,糊糊模模地应答,使得众人无不摇头叹息,我祖父不无讥讽地说,天 子登不了基啰?这样的日子延续了整整16天,渐渐地,众人都对我中考的事不过 问了,批评我父亲办事荒唐的言论多了起来。   我参加中考后的第17天上午,我二姑陪同两位陌生的客人造访了,我二姑还 在禾场边上老远的地方就拖长声音,请接喜报!   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录取为县一中新生,这可是省重点中学啊!我祖父两 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我父亲接过新生录取通知书,仔细地看了一遍,突然 以手掩面,失声痛哭……   打从我们搬回油榨下之后,兄弟分家另过,比较起来,我们家宽敞一些,我 母亲又是很讲卫生人,她为我祖父捡拾的卧室床铺干干净净,熨熨贴贴,我祖父 走进卧室,这里瞧瞧,那里看看,非常满意,伸手摸床单时还忍不住赞叹,哎呀, 洗得真白,新的一样!可他硬是不领情,一晚也不曾过来睡过,他还是一以贯之 地睡那间堆放着一些杂物的房间,和三个孙女儿挤睡在一张木架床上,在嘻嘻哈 哈的嬉戏中自得其乐地唱他的折子戏。   早晨太阳出一丈多高,妹子们还熟得正熟,已经割了一担牛草回来的老人来 到床边,捏着妹子的鼻孔,一一叫醒,望着妹子们睡眼惺松流着哈拉子,他会乐 得合不拢嘴。我二叔、二婶都是天刚亮就要起床忙活的人,他们还要将妹子们吆 喝起来干活,老人坚决不允许,说妹子还小,正是瞌睡大的时候。三个妹子便养 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即使醒了,也不起床,非要等到听见公公的脚步声,赶紧闭 上眼睛,等候一只粗糙的手来捏鼻子。   又是一个这样的日子,我祖父放下割牛草的刀,进堂屋时我二叔还说少割一 点吧,我祖父不答理,他往卧室走去,到了捏妹子们鼻子的时候。他今天的步履 有些沉重,头有些大,腿像棉花一样有些轻,他的反常,妹子们不可能觉察,她 们一个个都闭着眼睛,等候老人伸手那一捏呢。然而,今天他的手刚触到一只鼻 子,没来得及捏,整个身子就载倒在床沿,砸在妹子们的身上,妹子们不约而同 地一齐睁开眼睛,但见公公脸色煞白,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手分明在抽搐, 便大声地哭叫起来,公公呀公公,公公呀公公——   我二叔、我二婶闻声而入,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将三 个妹子赶下床,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抬到床上,躺好,我祖父不吭声,瞪着一双变 得有些灰的眼睛痴痴地看着围在自己周围的亲人。深灰色的眼珠艰难地从亲人脸 上移过,然后看着窗外便定格不动了,他口里吐出一个聪字,为73岁的生命画上 句号。   与此同时,徐家桥街上出现了一男两女三个陌生的外乡人。这里外来流动人 口本来就不多,不过,他们的引人注目,除了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外,就是他们的 外地口音,看模样是一位母亲和她的一对儿女,伢子约十七八岁,女的则十四五 岁,母亲年约四十多岁年纪。他们背着棉被,提着大包杂乱的衣服还有木桶铁锄 之类的东西,讨米?逃荒?他们走近时,店铺里的人一齐用警惕的目光跟踪。他 们的目光东张西望,却并不停下来乞讨。他们一直向前,来到徐树林家门口才停 住了脚步。我二姑父枯瘦如柴,整天坐在一把木靠椅上。八月间的天气还很炎热, 身上却穿着秋衣,一只烤火钵放在身旁,每隔一会儿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一口口 很粘的灰白色痰液吐进火钵。他的坐功很好,可以整天整天地坐着不动弹,他的 解释是一动弹就会咳得更厉害。因而,他宁愿屁股下垫一块棉垫让臀部发烧,磨 去皮肤也咬牙挺住坐着不挪屁股。屁股可以不挪动,但烟是绝对不能不抽的,尽 管抽烟时引起的咳嗽比移动身子时更剧烈。我二姑好言相劝,说树林呀别抽了, 你看咳起来好难受。他对我二姑的心疼关爱并不领情,即使喘不过气来还要发泄 内心的不满,我挣不来钱,废人一个,我二姑和颜悦色地解释,他不听。我二姑 无可奈何,只好不劝阻,然后又从袋里摸出两包白兰牌香烟递到他手里,徐树林 瞥了一眼香烟的牌子说,你们学校真不会办事,换成红桔的烟,两包变五包!我 二姑辩解道,好烟含尼古丁焦油的成份低,对身体——我二姑父打断他的话,你 不要讲了,我没读书,听不懂!我二姑改换话题,不经意地问婆婆的去向。婆婆 在公公去世后反而红光满面,人也发了胖,因为她刚刚成为未亡人时无意间缝制 的一双绣花鞋垫引起了街坊的兴趣,众人纷纷央她帮忙制作,既是帮忙,当然不 存在收益,但对她来人,有什么比夸奖更高兴的呢?老人家整天不落家。儿媳长 期住校,这打扫卫生做饭等家务活还就由她独揽,休看早过了花甲之年,腿脚利 索得很呢!   当三个乞丐模样的男女走进门来,年长的女人叫了一声树林,并闪到一边, 示意一对儿女叫姨父,我二姑父还不曾作出反应,老人便热情地打招呼,说是姨 妈呀,贵客呀,快快请进!我大姑和英伢子、燕妹子尚未落坐,我二姑又进来了, 她是学校负责人,到公社开会,散会就回家了。   姐妹久别重逢,自然有着许许多多说不完的话儿。我二姑在交谈中,尽量避 开你还好吗之类的字眼,怕姐姐听了难过。然而,她听说召伢子已经成亲,媳妇 还很能干时,顿时疑惑,是真的吗?   提及召伢子的婚姻,哈哈哈,我大姑用一阵开怀大笑作开场白说,这是一桩 很有戏剧性的婚事——   一个云淡风轻的傍晚,草尾街贫协主任陈二观19岁的独生女儿小花从县城回 来,看看天色已晚,突然,身旁的芦苇中窜飞一群野鸭,紧接着砰的一声鸟铳的 沉闷声响,空中飞翔的鸭群中有一只摇晃了几下不偏不倚,正好坠落在她的脚下, 她拾起一看,鸭的整个身子没有伤口呀?正奇怪间,就见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眉 清目秀的后生提着一把鸟铳来到面前,小伙子衣衫破旧,皮肤黝黑,唯有一双大 而黑的眼睛里闪着智慧,几许羞色,那目光,令姑娘怦然心动。小花明知故问, 鸭子你打的?小伙子点了点头,说声是。姑娘又把鸭子看了一遍,不对吧,没见 枪眼呀?小伙子说是打中了嘴里,鸭子受惊飞起来的时候嘴张得很开。小花仔细 察看,鸭的嘴里果然有擦伤,姑娘又将小伙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伙子低垂 着头,像做错了事的伢子,脸涨得通红。   就这样,召伢子和贫协主任的独生女走到了一起。小花缠着父亲给她鸟铳, 要去狩猎,陈二观说你疯了不成,哪有妹子打猎的?小花说现在是新社会,男女 平等,男同志干的事,女同志一样能干!陈二观疼爱地摸了摸妹子的脸,笑道, 好好好,去吧去吧,说不定草尾街会出一个穆桂英呢!天黑的时候,小花兴冲冲 地提着猎物往堂屋里一扔,欢快地叫道,爹,你看看女儿的本领吧,打的开口雁!   召伢子第一次被小花拉到她家里去时,简直像上刑场,陈二观夫妇欣赏他一 手打猎的绝活,小花大声说,他样样都能干!然而,言及婚烟便断然拒绝!   任性惯了的小花气得哭了,之后,就找召伢子去了。她在的水圳边遇上了我 大姑正蹲在那里洗衣服,便站在我大姑的身后叫了一声妈。我大姑不敢答应,不 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小花叫第二声妈时,她嘴唇哆嗦还是不敢答应。   小花和召伢子领结婚证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父亲将她锁在房里,可窗户是柳 木的,她硬是不惜撬烂窗棂爬出窗户,陈二观气得七窍生烟,随手抄起一根扁担 就住公社赶。可惜他来迟了一步,召伢子与小花已经领了结婚证走了,他气不过, 一路找到我大姑家里,我大姑笑脸相迎,邀请进屋。而肝火正旺的贫协主任却挥 舞着扁担破口大骂,惹得许多人围拢来看热闹,骂累了,喉咙哑了,发热的头脑 开始清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悻悻地在众人闪开的一条道路上撤离。   婚期定下来了,朱家的主持人还是高姿态地给陈府下了请柬,鉴于朱陈两姓 的历史恩怨,这种姿态的出发点是好的,愿两姓从这场联姻开始世世代代修好。 请柬发出后,几乎没有一个人估计陈氏会有人来参加婚礼的。不,陈二观偏偏来 了,结婚仪式刚刚结束,他一身平常装束,没有按习俗穿戴,双手扛着一截足有 碗口粗的楠竹,板着脸从客人闪开的道中穿过,旁若无人地几步跨进堂屋,朱氏 主婚人仍不失礼仪地朗声吆喝,鸣炮,接上亲大人——陈二观双手将那截楠竹筒 举过头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竹筒裂开,随着一声脆响,竹筒里装的粪便四溅 开来,溅得满世界都是,客人躲闪不及,被溅到了身上,霎时,堂屋里臭烘烘的, 不待人们回过神来,这位贫协主任早已扬长而去!   新婚之喜,弄成这样,本来就受够了委屈的召伢子忍无可忍,他冲有如泥塑 木雕的老婆说,既然你爹这样恨我家,我们去把结婚证换作离婚证算了!不待小 花作出反应,我大姑一挥手就给了召伢子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完之后,她自个儿 又哭了起来。小花急忙上前,搂着我大姑的脖子,一脸的坚韧不拔,我生是朱家 人,死是朱家的鬼!我大姑紧紧地攥着儿媳的手,两张脸紧紧地贴在一起,两人 同流泪,四行……   打从小花被娶进门之日起,我大姑就一再告诫三个儿女要善待嫂子。其实, 她的叮嘱纯属多余,召伢子自不必说,英伢子、燕妹子都知道这位嫂子进门之不 易。小花的衣食住行诸多方面均被我大姑予以特别的照顾。   布票发下来了,每人3.5市尺,连小花算在一起,共一丈七尺五寸,我大姑 一定要亲自从生产队会计手里领取。小花忍不住笑了,对丈夫说,你妈真是怪, 不就领几尺布票吗,搞得如此隆重!   我大姑刚一进屋,燕妹子就飞了拢来,急切地问妈几多尺?我大姑给女儿一 个模糊的答复,说你还小,管他几多尺,反正你没得份!燕妹子很失落地叹了一 口长气,眼角涌出了泪珠。我大姑有些不忍,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以示安慰, 这一摸,噙在眼角的泪珠反而控制不住撒落下来。我大姑笑道,哭什么,你穿漂 亮衣服的时候有的是!   我大姑将全家的布票一次使完,为小花做了两件新衣一条裤子。她是在召伢 子夫妇不知晓的情况下进行的,她是怕他们反对。他们果然反对,小花是怕别人 说她不懂事,然而,她又希望穿得漂漂亮亮,似乎只有如此,在父母面前底气足 才一些。渐渐地,召伢子夫妇俩对母亲的重点照顾不反对了,习惯成自然,一切 都变得心安理得起来。召伢子认为,母亲反正几十岁的人了,穿着随便一点不要 紧,举目回顾,又有几个像她这个年龄的农村女子不穿补丁衣服的呢?至于弟弟, 等他成亲的时候,这照顾不又轮到他身上了吗?妹妹呢,她将来作新娘的时候, 照样穿漂亮衣服!小花则认为,她与召伢子结婚,两家无论从社会地位、经济状 况来说都是下嫁,没讲一分钱彩礼,没添置几件嫁妆,朱家是拣了一个大大的便 宜。现在区区一年置几件普通价钱的衣服,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召伢子小俩口习以为常了,我大姑却依然郑重其事,这使他们心烦,于是一 到了领布证的时候,召伢子便会提醒母亲,说布由他们自个儿去扯,小花快人快 语,说妈,我自己去扯,你扯的布太土气不我不合适,儿子儿媳的一番话,无异 于给我大姑兜头泼一瓢冷水,满腔热情浇灭了大半,她跨出门槛的脚缩了回来, 从袋里摸出私章交给召伢子。召伢子一把抓过去,拉着小花的手说我们走吧!小 俩口飞出大门,我大姑冲他们的背影叫道,路上小心!召伢子语气有点不耐烦, 知道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小花嘻嘻地笑了,我大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 话。   一天傍晚,我大姑从外面干活进来,门是开着的,问谁在屋里,没人答应。 她急奔卧室,发现立柜门大开,油瓶有人动过了,柜上分明还有两滴油渍,这是 怎么回事呢?英伢子睡的房间里有响动,她推门,门闩着,说英伢子你闩了门搞 什么名堂呀?英伢子在里面答应一声,哎,说没事没事。我大姑说没事闩门?英 伢子磨磨蹭蹭地将门闩拨开,我大姑推门进去,英伢子一脸的尴尬,右手拿着母 亲的木梳,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一片云的发式,油光闪亮,木梳上还有些许油渍。 面对母亲疑惑的目光,他无所措手足,左手下意识地摸挲哥哥不穿了留给他再穿 的灰布上衣下摆的补丁。补丁是一块浅蓝色的布片,本来补缀的熨熨贴贴,现在 却被粗糙的手指磨蹭得露出针线头了。   我大姑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打量一番英伢子,边看边赞叹,哎呀,平常没 注意,原来我家英伢子好漂亮咧,将来肯定要讨一个好老婆。英伢子紧张的神经 得到了放松,不由得咧开嘴嘻嘻地笑了,他还真是个伢子,莫看论个头比娘还高 一两片豆腐。   而同样是儿女,燕妹子的爱美却使我大姑心情沉重。深夜了,我大姑一觉醒 来,下意识地反手一摸身旁,空的,咦,燕妹子起来了?此刻,燕妹子凑在灯下 补自己的一件蓝底子起黄色碎米花的上衣。她将嫂子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材料剪成 一大一小两只鸭子缀在胸襟上。我大姑很吃惊,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女儿竟如 此的心灵手巧,鸭子活蹦乱跳展翅欲飞的神态是那么的逗人喜欢。往日,燕妹子 总是和二哥一道早出晚归出集体工。一年的劳动日和男子一样多,皮肤晒黑了, 手磨粗了,劳累了一天,进门就洗脸吃饭,然后放倒床上就睡成了死人。妹子在 不知不觉中长大,有了自己的秘密,这一切,做娘的浑然不知……燕妹子缝完最 后一针,收起针线,穿在身上,将一面小小的圆镜凑在灯前,变换着角度看了半 天。我大姑在暗夜中碰响了一把木椅,燕妹子闻声抬起头来,母女俩的目光相遇 了,经过短暂的交流,还是燕妹子先开口,她抖了抖上衣,不无得意地说好看吗? 我大姑连连点头,说好看好看,真看不出我的燕妹子这样聪明呢!燕妹子瞪着一 双大而黑的眼睛,闪动了几下,说出了一个似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主张,妈, 你带了二哥和我一块到外公那里去,到大舅开荒的大围山也好,其他地方也好, 外公舅舅都会帮我们,这里的东西都留给大哥吧!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大姑 还没开口,身后又响起了英伢子的声音,我的想法和燕妹子完全一致,妈,你快 拿主意!我大姑猛地转过身,看着英伢子,你什么时候起来的?英伢子却继续自 己的话题,有那么多亲人支持,还愁我成不了家?燕妹子也能嫁一个好人家呀! 燕妹子热烈地说,妈,这主意不好吗?我大姑双眉紧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她 说都去睡吧,明天还要出集体工呢!燕妹子的嘴立刻噘起一尺长,出工出工,一 年三百六十天出工,吃不到一餐饱饭,穿不上一件好衣!这样的鬼地方有什么舍 不得的!英伢子情绪激动,说妈你快打定主意吧!我大姑指了指召伢子紧闭的卧 室门,示意小声点,别吵醒了你大哥大嫂!   第二天,我大姑将准备带领英伢子、燕妹子迁徙的打算和召伢子夫妇讲,她 原以为他们会挽留,谁知召伢子不待母亲把话讲完就表示赞成,连声说好主意好 主意!小花则夫唱妇随,这使得我大姑很失望,她终于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不满, 说召伢子呀,你要晓得,家里的一砖一瓦,弟弟妹妹都有份的呀,都归你一个人 独占,心里过意得去?小花的脸拉长了,她冲丈夫生气,说我当初真是糊涂,嫁 了你们这样一个穷鬼人家,你看,贼来了怕还要打空手呢,哪一样是值钱的?来 者不善,答者有余,召伢子被激怒了,大声吼道,我又没捆你的手脚,你自己走 来的吧,你的眼睛没瞎吧?小花的声音更大了,说好呀,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哪样对不住你,还咒我瞎眼!我大姑桌上猛击一掌,断然地说,你们别吵了, 我带了英伢子、燕妹子立刻就走!   召伢子小俩口的争吵,坚定了我大姑走的决心,逼她走的决非儿媳小花,而 是严酷的现实。本来,伢子妹子一天天长大,所挣的工分越来越多,生活应该越 来越好才是,恰恰相反,人一蹿个儿,饭量也就增大,当每一个劳动日值分配的 粮食连吃一餐都不够的情况下,出现这种怪事也就不足为奇了。召伢子总是匆匆 放下碗筷,一抹嘴巴,说吃饱了,英伢子和燕妹子见状,总是抢先放下饭碗说大 哥你还吃一碗吧,我大姑目睹儿女们在饭桌旁相互谦让的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 同时又为兄妹俩的的懂事感到欣慰。   燕妹子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却还挤着和母亲睡一床,夏秋炎热,蚊子成群, 可两个血肉之躯还得在一项破蚊帐的遮挡下挤在一起。我大姑不停地摇动一把破 蒲扇,然而,在那狭小的空间,能扇来多少清凉祛除炎热呢?幸而年轻人瞌睡大, 无论有多热,燕妹子一放倒就酣然入梦。现在,妹子也到了有心事的季节,她睡 不着,便拉上母亲,打开大门,对着像水银泻地的月色,赞叹道,今晚的月亮真 圆呀!我大姑近在咫尺,却没有和女儿同样领略大自然风光的感受,她会痴痴地 望着水圳边的一株泡桐树发呆。燕妹子推了她一把,说妈,我们到堤上走走吧。 我大姑就漫应道哎,直到被女儿牵着手走出约半里路了,面对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的芦苇,她才回过神来,说当年你爹就是在这里打鸭子,燕妹子!月色朦胧,难 掩她追忆往事时的伤感。她突然提议说,去看看你爹?燕妹子说声哎。   于是,母女俩手携着手来到我大姑父谷雨的坟前,坟墓地势稍高,光秃秃的 一堆土,那上面生生不已的杂草,毕竟斗不过我大姑一双手。坟墓与周边大片苎 麻的油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阵略带咸腥味的晚风从湖面徐来,芦苇、苎麻沙 沙作响,如泣如诉。我大姑在坟前的拜场上伫立片刻,然后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使得燕妹子无所措手足,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我大姑对死者诉说,谷雨啊, 英伢子燕妹子都大了,我实在无能为力,让他们成家……你只管放心,我永远都 不会忘记亲口对你的保证……爹和大哥二哥都劝我带他们那里去……英伢子的蚊 帐没法补了,尽破洞,他盖的棉被是四块絮缀在一起的,我们都拼命做,没偷一 点懒,家里没一个吃空饭的人,可一年的收入就那么多。我想,有外公、大舅、 二舅以及姨妈他们那些亲人帮忙,会要好些,家里的东西都留给召伢子夫妇,你 要保佑你的儿女啊……燕妹子听得真切,她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惊喜地说妈,你 真要带我们去外公那里安家?大舅说大围山那么好,我早就想去了!我大姑从地 上爬起来,由于跪得太久了,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燕妹子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我大姑又说,也去和你娭毑说一声吧。燕妹子率真地说,别去了吧,她还没死就 疯疯癫癫的,晓得什么呀!我大姑说人死为神,什么都晓得……你们都是她心疼 的孙子,出远门哪有不告别的,忤逆不孝!燕妹子见母亲生气了,便将脸贴在她 的脸上,说你别生气,去就是了。母亲泪痕未干,燕妹子的脸这一贴,也湿了。   我大姑临出发前,召伢子见母亲和弟妹的行装与逃荒要饭的没有区别,忍不 住珠泪双流,激动地大声说娘,别去了,我不要你去,再穷,也一家人在一起, 小花见状,颇受感动,抱着我大姑说妈,朱召讲的有道理,我有许多对你和弟妹 不住的地方,今后一定改正……我大姑笑道,兄弟大了总是要分家的呀,有你外 公大舅二舅满舅二姨……那么多亲人支持,还愁穿衣吃饭呀!   召伢子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小花忽然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很快又走 了出来,将一件花衣递到燕妹子面前,极为诚恳地说,燕妹子,我晓得你喜欢这 件衣,旧是旧了一点,但我也只穿了两出水就收藏起来了舍不得穿,你试试看…… 燕妹子拿眼望着我大姑,希望她表态。我大姑的心情很复杂,十几岁的妹子,要 出远门了,身上穿缀四块补丁的衣,从女儿的眼神里,看得出她是多么喜欢这件 衣服啊!召伢子、英伢子一齐热烈地怂甬道,燕妹子,那你就穿上吧!燕妹子终 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花衣裳,她笑了,粗糙黝黑的脸上泛起灿烂的笑靥,哥哥嫂 嫂不约而同地笑道,我家燕妹子好漂亮哦!我大姑却啜泣有声,众儿女一愣,相 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个神情凝重,快乐,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燕妹子在哥 哥嫂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将衣服脱下来,重新塞回嫂子手里,嫂子,谢谢你 的好意,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想当初,你顶住那么大的压力,下嫁我家,受了好 多委屈——英伢子打断妹妹的话,他很激动,说燕妹子,你跟我走,二哥不给你 买件好衣服,誓不为人!我大姑闻言,泪痕未干的脸上又笑了。   为了搭乘早班由鹿湖开往长沙的轮船,也不愿让乡邻看见,我大姑和她的一 对儿女起了一个黑早。天际的一弯残月泛出淡淡的光,大道像一条灰色的飘带, 清冷的晨风,亲吻着早行人,弄乱了我大姑齐耳的短发,渐渐地,月亮不再有光 亮了,浩瀚而波涛汹涌的湖面,一团炙然火红的太阳浮出,湖水也燃烧得红彤彤 的。一路上,一家子都没有说话,要讲的话,似乎都已讲完。码头将近,人声嘈 杂,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我大姑在登船的一刹那,感慨万千地回眸,想当年随 同父兄一行三人来这里租田耕种时,情景历历在目。从未离开过新屋湾的小姑娘, 咋一接触浩瀚的湖泊,一望无际的芦苇,偶尔窜飞的群野鸭,感到那样的新奇。 而今,物是人非,青春不再,她已经不是那个引得草尾街人围观一个个赞不绝口 的插秧能手。人到中年,两鬓飞霜,她不能没心没肺,一切由父兄作主。现在, 她成了一家之主,千斤重担压在肩上。当年,她和父兄三人来此,最小;现在, 又是一行三人离开,她最大,还是长辈,往事如烟,想当年,她如果不留下来, 和父兄一道返回家乡的话,也许又是另一种命运,另一种生活。什么命运,什么 生活?她也曾想过,但毕竟是梦幻中的东西。在草尾街的日子里,有过欢乐,却 十分短暂,更多的是痛苦!如果当年离去,无牵无挂,现在不行了,人走,心却 要留下,至少留下一半吧,因为,在草尾街,还有她的亲人,活着的,死去的, 没有一个能使她释怀,可惜人世间没有太多的如果!   乘客登船了,我大姑一行三人站在甲板上,呆呆地凝视着码头;码头上,召 伢子夫妇俩痴痴地伫立,像两根木桩。一声气笛的长鸣,轮船起动了,我大姑突 然伏在栏栅上,挥手拼命地大叫召伢子,千万别忘了给你爹你娭毑上坟啊——   女人活着的时候,肩上扛着沉重的责任和义务,一息尚存,挣扎不止,譬如 我大姑;女人在世的时候,如果急功近利,则有可能适得其反,一切的挣扎均属 徒劳,死神的请帖不期而至,于本身,也许是好事,因为,她得到了解脱,譬如 我六婶。   在新屋湾的芸芸众生中,包括那些个亲眼看见夏满爷父子第一次来时情景的 老人以及稍稍懂事明白一些道理的年轻人,谁也不曾料到,我六婶的去逝,夏满 爷会疯狂起来。   那一夜,夏满爷半倚半坐在床上,瞪大两眼将窗外的黎明苦苦地等来。他起 来好几次,都因视物不清重新趴在床上,像一条饿坏了的老狗。其中有一次,这 条老狗在禾场上转悠了一会儿,新屋湾的远远近近,什么也看不清楚,各个屋场 死一般的沉寂。看着看着,夏满爷的心灵陡然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莫非一 夜之间,整个新屋湾的人都死绝了,不然何以没有一丁点儿动静。这年头,这里 死的人还少吗?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转眼间,烟飞灰灭了,而今,近在咫尺,可 以说是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六嫂,也即将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这是真的吗?不, 这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盼到, 什么也没等到么?他狠狠地掐了一下左边的耳朵,希望它不痛,如果不痛,就说 明不是真的,是在做梦,可耳朵偏偏被掐痛了,而且由于用力过猛,痛得抽了一 口冷气,可恨的耳朵!这是他的耳朵吗?   屋里屋外,一切都能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时候,思想上已有充分准备的 夏满爷再次走进我六婶的卧室,来到床前,我六婶静静地仰躺在床上,对熟悉的 脚步声毫无反应。夏满爷大吃一惊,他吃惊不是因为死的确凿,而是,我六婶模 样的怪异,两眼圆睁,一大一小不对称,嘴也张得大大地歪到了一边,一句话, 五官挪位。在夏满爷的心目中,我六婶是天底下最漂亮可人的女子,连肤色的黝 黑都那么令人爱怜,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丑陋的模样。显然,死者临终前受到 了惊吓,甚至是死于惊恐,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夏满爷揭开裹在亡者身上的被 单,赫然触目的是手指被磨破,血迹斑斑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一把生了一层里锈斑 的长命锁。他费了很大的劲,而我六婶的手指却根本无法掰开。夏满爷盯了长命 锁一会儿,联想昨晚听到女人受惊之后的怪叫声,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什么都 明白了!于是,他的手重新去抚摸亡人手中的宝物,尽量克制激动不已的情绪, 冲我六婶丑陋的脸说:“六嫂,你放心,运其读书的事我包了,一个大老爷们供 不起一个学生读书,那就太可笑了……”夏满爷话语来了,奇迹发生了,我六婶 的手一松,生锈的长命锁滑落地下。夏满爷从地上捡起,瞅了瞅,摇头叹息,说 六嫂呀你是白忙活了,银子本来就不值钱,这一生锈,更加不值钱,你怎么事先 不和我说呢?女人呀,头发长,见识短……夏满爷一路叹息不已地回到自己的屋 子里,门也懒得进,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子,头搁在自个儿的膝盖 上,两眼发呆地望着东方天际云层里悄悄升高的白太阳。这时候,说他像一条看 家的老狗再贴切不过了。渐渐地,新屋湾一览无余,星罗棋布的各个屋场上升起 了袅袅炊烟,但升得并不太高,就被清凉的晨风搅和在一起,成一片灰蒙蒙状笼 罩在屋顶久久地不散。联结各个屋场的路上鲜有行人,人传递的信息是急剧的咳 嗽,很响,痛苦的呻吟。夏满爷记不清自己到底在门槛上蹲了多久,他突然一激 凌站了起来,直奔卧室,将积攒了多少年的钱一把抓起,走到禾场上,往空中一 扬,顿时,花花绿绿,面额不一的钱币纷纷扬扬地四下随风散落,有的落在禾场 上,有的随风飘向远处。他毫不足惜地踏在脚下,之后,他又失魂落魄地走进杂 屋,将自己越岭翻山历尽艰辛采挖的药材双手抱起,一阵乱扔,扔得满世界都是。   新屋湾的老年人说,夏满爷疯了;新屋湾的中年人说,夏满爷疯了么;新屋 湾的青年摇头,这夏满爷呀真是……   新屋湾的女人们则嫉妒得要死,尽管她们一个个饿得头晕眼花,浑身水肿, 却赞叹道,六嫂的命真好呀!我怎么就遇不上一位这样的好男人呢?   其伢子因母亲的死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他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他说, 我心里难受,让我把难受都哭出来吧!到第四天,其伢子不哭了,他竟然像什么 事情都不曾发生,夏满爷的状况和其伢子大致相仿,他是疯得精疲力竭后,在床 上躺了三天三晚,不吃也不喝。第四天,他慢吞吞地从床爬起来,口又干又涩, 腿软绵绵的。他感觉像踩着棉花走进已经属于其伢子一个人所有的屋子。屋子里 静悄悄的,不见其伢子的踪影,书籍练习本胡乱地堆在桌子上,地上也有一支钢 笔散了架躺在地上,夏满爷一一拾拾起来,说这伢子也真是,读书的东西到处扔。 其伢子的声音在他身边突然响起,还读什么书?!不读了不读了!其伢子本来就 瘦,母亲去世对这个少年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但苍白的脸上少了几分稚气,多 了几分沧桑,他倏忽间的平静令夏满爷十分吃惊。不读书,那你干什么呢?其伢 子不假思索地说道,当人民公社社员,挣工分,干集体活,建设美好的社会主义! 夏满爷很失望,说你娘尸骨未寒,想不到你就,就——其伢子突然暴怒地说你不 要讲了,我什么不想听!他双手捂着耳朵跑开了,把夏满爷一个人留在冷冰冰的 屋子里。夏满爷就叹了一口气。叹气过后,他的目光在人去楼空的熟悉环境里打 量,目光定格在木柜内挂的一条青布裤子上,一个尚未缀好的补丁,针线吊在一 旁。他取裤子,摘针线,一双男人粗糙而笨拙的手穿针引线,以往,经常看我六 婶补缀衣服,轻松,娴熟,可一到自己的手里就不听使唤。和尚是人做的么,他 不信一双男人的手会打不好一块补丁。他拼命,他努力,他成功,那是在补了又 拆,拆了再补,折腾了无数次之后,当他双手抖动刚补过的裤子仔细察看了一遍 之后,脸上有了满意的笑容,他把补好的裤子放在显眼处,才将门虚掩上,退回 属于自己的屋子。他这回是趴在床头,想自己的心事,那模样,仍然像一条狗。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其伢子手持那条补好的裤子直奔床头,说夏叔你补的? 夏满爷盯着自己的杰作,显出几分得意,竟没有注意到中学生的怒容,声音的生 硬,哪个要你补的?!夏满爷怔住了,半晌,居然用讨好的口吻说,补了不好么? 中学生几下撕扯,一条刚刚补好的裤,顿时成了布条条。他目瞪口呆,在记忆中, 还从未见过其伢子如此暴怒!他有些歇斯蒂里,我就是要让别人看看,我就是要 让别人看看!新社会,社会主义,哼!夏满爷终于弄明白了其伢子发怒的原因, 劝他不要这样,会吃亏的!其伢子双眼圆睁,吃亏吃亏,我家吃的亏还不够吗? 我公公是怎么死的!我爹抗日杀敌,至今回不来——夏满爷一声断喝:住口,你 嫌关房没人不是?其伢子倔强地头一偏,脚一跺,继续咆哮,我就是要说,我就 是要说!啪—— 一记很响地耳光掴在其伢子削瘦的脸颊上,把他的话给打掉了! 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夏满爷跳了起来,扑上去扯他起来,其伢子推开他,却 又伏到在他宽大的怀抱里痛哭失声。夏满爷一任其嚎哭,哭吧哭吧,哭一场就痛 快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他竟扫了自己一个耳光,在扫地二个耳光时,他 的手被其伢子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   其伢子的哭声渐渐平息下去了,夏满爷才开口,其伢子,你不要忘记了你娘 的希望,读书成才,有出息,我在你娘面前表了态,保证供你读书直到当上工人 阶级!   其伢子在夏满爷的怀里静静地躺着,对他的话语没有反应。夏满爷推了一把, 说你没听见?其伢子还是无动于衷。夏满爷叹气,很长的一声。其伢子猛然从他 怀里挣脱出来,一把搂着他的脖子,动情的叫了一声爹——他的喉头沙哑。这一 声突如其来的呼唤,唬得夏满爷忙不迭伸出双手将他扶起来,连声你不要胡闹, 你不要胡闹!中学生还是不依不饶,以从来有过的激动说我就是要叫,你在我心 中早就是亲爹,我要改姓夏——啪,其伢子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他被夏满爷打 翻在地,夏满爷出手过狠,不是有意,见其伢子嘴角流淌着鲜血,他很着急,后 悔,但说出的话还是呵斥,你的书读到屁股眼里去了?忤逆不孝的东西!害得你 娘入土难安!言辞严厉,口吻却温和,一点也不像是切责。其伢子不答理,坐在 地上嘤嘤地啜泣,夏满爷不再理会,在禾场边墈下寻找自己扔的药材。已经寻觅 了四遍,那一把晒干的鸡爪黄连仍无踪影,他气得掴了自己一个耳光。   其伢子的高中新生录取通知书送来了,夏满爷双手捧着,他目不识丁,却看 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地塞到其伢子手里。其伢子很激动,但夏满爷的心悬着,因 为从伢子熟悉的目光中他感触到一种可怕的东西正在急剧膨胀。果不其然,夏满 爷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伢子就将录取通知书撕成了二半!他气血上涌,扬起手直 奔其伢子,尝过两次挨揍滋味的中学生骇然了,对看看就要落下的拳头还要外强 中奸,说你又不是我屋里人,不要你管!其实夏满爷这回也并非真要打他,只不 过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而已,他没料到伢子一闪身让他扑了个空,本来就软绵 绵的两条腿不听使唤,栽倒在地,额头在墙壁上磕破了,殷红的血顺着眉宇、颧 骨流淌,其伢子伏倒在夏满爷面前,手忙脚乱,哭丧着脸说夏叔,都是我不好…… 他挣扎着站起来去拿药,其伢子阻止,说你别动,我去拿,我晓得用什么药,我 晓得你的药放在哪里。夏满爷说声哎,他微笑着,目送其伢子匆匆进内屋,一脸 的舐犊深情。其伢子很快就将药取来了,坐在地上的夏满爷伸手去接,其伢子不 让,说你别动,让我来!夏满爷真的就不动弹了,很配合地让伢子为自己擦试伤 口、敷药,伢子干得认真,稚气未脱的脸上呈现出大人才有的成熟,夏满爷忘了 伤疼,他仔仔细细地解读其伢子的五官,他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由襁褓 中一天天长大的伢子呢。   其伢子上高中虽然仍在雅礼中学,但学杂费却增加了一倍。这笔开支,成了 夏满爷必须全力以赴的支出。   其伢子上学去了。清晨,由新屋湾通往长沙的大道上,又出现了一道送别的 风景,不过,内容稍有不同,伢子渐次长高,已然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嗓音变粗, 略现得沙哑,嘴唇边一圈黄色的茸毛也变黑变粗,只是那只背大米的袋子依然如 故,不,也有变化,那一块蓝布补丁显然是中年男子汉挖药材的双手缀上去的, 久久地伫立路旁痴痴地凝眸远眺者由女人变成了男子汉。中学生挥手说,夏叔忙 你的去吧!夏满爷挥一挥手,说去吧,去吧!之后,他就采挖药材了,新屋湾虽 然大炼钢铁时遭遇剃光头式的砍伐,由于土质肥沃湿润,不几年时间,又窜起了 一片林子呢。有林木,就有药材。他只能采一早晨药材,然后再出集体工。其实, 夏满爷偷着上山采药材,又偷着去四方冲卖药材,在新屋湾已成了公开的秘密。 由于他家三代人都打长工要饭,是铁板钉丁的贫下中农,且一辈子没结过婚,对 邻居女人有想法,亦无足怪也,当然,新屋湾的男男女女甚至有几位上了年纪的 长辈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出集体工,吃大锅饭,大家搅和在一起,沉闷得日子老 长老长,单调乏味,只要有夏满爷在场,场上就有了七嘴八舌的俏皮话,有了笑 话喧哗,有了……快活。   ——夏满爷,你的八字最好呀,睡别人老婆没有人管……滋味如何?   ——夏满爷,干脆领了结婚证算了呗,说不定还能生个一男半女,那才是你 夏家的子孙!   ——夏满爷,你一夜要几次?   开始,人们还只是嘲笑,到后来话语越来越不堪入耳了,夏满爷很气愤,脸 涨得红红的,大声辩解,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我只是见她娘儿俩困难,想帮帮— —他的话立刻被打断,你骗谁呀,你又不是党员干部,你有那么好的思想,哄鬼 咧!   见夏满爷真的生气,人们岂但不怕,反而起劲,说吵什么吵,人家孤男寡女 的,互通有无,美事一桩呗!关你屁事,算了算了,不要讲了!   我六婶去世后,夏满爷用自己的积蓄为她购置了一口上好质地的柏林棺材, 于是,人们的议论有了分歧,一说夏满爷不错,有情义,相好的死了还破费钱财; 另一说则认为夏满爷蠢到家了,一开始就错,到这时候还执迷不悟。   夏满爷面对一群嘲弄的男女,他几次试图举起拳头,将那可厌恶的嘴脸砸扁, 同为邻里乡亲,有的还是刘氏本家,怎么就毫无恻隐隐心呢?难道他们的心不是 肉长的吗?他很响地吞了一口唾沫,以此来抑制满腔的愤怒,理智提醒他,决不 能和这些人搞僵了关系,否则,给他上纲上线批判资本主义,断了财路,其伢子 就会读不成书了。于是,无论别人的讥讽多么的不堪入耳,他总是一笑了之。经 过一段日子,新屋湾人们对自己的玩笑内容也感到厌烦了,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一天的日子太长,人们的脸上便有了死气沉沉。不行,领班的生产队长刘少林暗 自思忖,明天就是公社的大检查了,如何应对?领导希望的不外乎精神焕发,斗 志昂扬,唯其如此,才能出现干得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如何才能调动广大革命 群众的积极性?诚然,有粮食补助是最好的灵丹妙药,粮食宝贵呀,一个劳动日 值才1.5斤稻谷呢,可惜没有。   如何调动广大男女革命群众的劳动积极性,刘少林这位40多岁的中年汉子动 开了心思,他看着一字儿排开站立大道旁懒洋洋地举锄修水圳的社员,最后目光 定格在夏满爷的脸上,要立竿见影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还得在这个外乡佬身上 做文章。夏满爷在新屋湾居住很有些年头了,但他在新屋湾人的心目中,永远都 是一个外乡人,将他拉出来遛遛,确实能起到旁人不可替代的作用,至于我六叔, 生死未卜,他也顾不上那位堂兄的脸面了。   一字儿排在道旁的男女死气沉沉了好一会儿,除了锄头在石头上偶尔的碰响, 不复有其他的声音,刘少林又看了众人一眼,两手将锄头一搁,终于开口打破了 沉闷,他冲着夏满爷一脸严肃地说道,夏满爷讲他至今还是童子身,你们信不信? 众人相互交流眼神,开始还不知道队长是什么意思。但立刻就有聪明人响应,说 不信不信,牛拴在草垛下不吃草,除非是木牛,死牛!众人一齐响应,是啊,除 非是一头死牛牯,或者是骟了的牛!   少林很满意,出现了预期的效果,更进一步说,那该如何证明?有一个自作 聪明者瞅着脸色煞白的夏满爷,检查,送到四方冲卫生院去检查!众人齐声发喊, 好,送卫生院检查——夏满爷被围困在核心,面对虎视眈眈地逼拢来的众男女双 手抵挡,你们不要乱来,你们不要乱来!少林又是一声断喝,是的,你们不要乱 来,不必在卫生院,我发明了一个土办法,立马就能检查出真假!然后掏出一截 长约寸许的竹筒,说把夏满爷的裤子给我扒了!众人一齐喊,蜂拥而上,七手八 脚,将夏满爷的裤子扒到腿间,裸露出白亮亮的臀部,少林挤过去,一边向围观 的人解释,一边将竹筒往夏满爷的阴茎上套,他的手很灵巧,软绵绵的阴茎待它 经历勃起过程时,已牢牢地套上了,然后往外褪,竹筒套牢,褪了半天还不曾出 来,夏满爷连声哎哟,眼泪出来了,怎耐手脚被众人抓住动弹不得。   少林突然站起来,扬起手中的竹筒当众宣布,说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他还是 童子身!   啊呀——人群中一阵骚动,一阵哄笑。夏满爷在哄笑声中,他突出重围,再 回过头去,张牙舞爪地大吼一声,我入了你们祖宗八代的老娘——哈哈哈!夏满 爷的身后,笑声更响了。   借着这份激发出来的热情,众人在劳动中精神焕发,有的人还唱起了革命歌 曲:东风吹,战鼓擂……尽管五音不全,老是跑调,或者说跟本不成调,但战斗 的热情,为公社检查团所欣赏,评价很高,成为荣获先进单位的重要依据,少林 被提拔为副大队长。   也许是良心发现吧,少林在踌躇满志之时,见夏满爷垂头丧气,萎靡不振, 老大的不忍,安排农活时予以照顾,让他轻松一下。可夏满爷还是闷闷不乐,他 本来就不大愿与旁人交流,现在,更是成了一只榆木圪塔,整天埋头干活,屁都 不放一个。少林看在眼里,不是滋味,忽然冲正劳动的男女宣布,鉴于夏满爷在 此次检查中为了集体荣誉作出了突出贡献,决定予以奖励!   少林并没有想好奖励的具体方案,面对众人探绚的目光,他的声音一下又小 了许多,望着夏满爷,像是征求他的意见,奖工分,还是奖钱呢?众目睽睽,夏 满爷忽然热烈起来,迎着副大队长的目光,说工分,钱我都不要——立刻又有人 起哄,嗬,看不出,夏满爷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思想觉悟还蛮高咧!   少林用劲作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眼睛还是盯着夏满爷,和颜悦色地说那你希 望奖励什么呢?夏满爷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口,队上送公粮的奖励布票能给我一丈 二尺吗……7尺也行……   少林想了想,马上表态,说那好,奖你7尺布票!吩咐会计立刻兑现,当众 将奖励布票亲自交到夏满爷的手里,夏满爷双手接过,仔细看了看,重新往少林 手里一塞,从人缝中钻过,往家里落荒而逃……   少林干了一会儿,说一声你们继续干,我还有别的事,便扛着工具迅疾撤离 修水利工地。他回到家里,扔下锄头,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攥着钱,向老婆吩咐 一声我到四方冲去有事,走了。   少林很晚才回新屋湾,他的胁下夹着一块蓝卡叽布料,没进自家的屋,径直 沿圹墈,来到夏满爷家里。屋子里没有灯光,但主人的鼻息。几乎是少林推开门 的同时,屋子里呼地亮起了灯光。在煤油灯晕黄的光闪烁下,夏满爷趴在床上一 动也没动,很不友好地说,你来干什么?少林径直来到床沿,将夹在腋下的卡叽 布送到夏满爷面前,说这是7尺蓝卡叽,我刚从四方冲买来的……少林将布在他 眼前晃了晃,说我最近去了一趟长沙,嗬,中学生都穿蓝卡叽布中山袋,这布你 看……其伢子做一件衣合适不?夏满爷的视线立刻转移到蓝卡叽布上,看了两眼, 这才从床上爬起来,脸上有了笑容,他将布抖开,凑在灯下仔细地看,连声好, 好好,其伢子后天就会回来,我就去找裁缝做衣。   蓝卡叽中山装为城市中学生的时尚,其实夏满爷也早就知道。打从其伢子升 入高中三年级后,就没有回过一趟新屋湾,送米及其他生活用品,成了夏满爷的 一件大事。其伢子经常讲学堂里的事,使他熟悉了中学生的许多事情。他脚穿自 制的草鞋,身穿自补的衣服,肩扛一只装满其伢子爱吃的菜的罈罈罐罐,路上歇 了三次气,从天不亮走到日近黄昏进入长沙城,又一路打听找到了雅礼中学校门 口,他在门卫室打听到了其伢子所在的班级,正好又遇上了一位教其伢子课的老 师。老师问他,你是刘运其的父亲吧?夏满爷急红了脸,连声不是,是邻居。给 他捎一点东西来了。夏满爷还想进一步解释,那位老师已经走远了,门卫老头指 点给夏满爷看,说你进去找他吧,下课了,夏满爷答应一声哎,扛起布袋直往里 闯,可刚走两步就停住了,他被周围衣着鲜亮的人们比试得无地自容,还有那些 三三两两穿校的学生,清一色蓝卡叽上衣,更加感到自卑,他两腿发软,脚生了 根,再也迈不出一步了。其实,并没有人特别注意他,因为,雅礼中学的学生来 自农村的,并非刘运其一个,像夏满爷一类的家长,已经司空见惯了,是夏满爷 自个儿太敏感,他不听门卫老头的劝告,将布袋留下,独自一人,穿过长沙城里 的万家灯火,趁着黑暗连夜返回了新屋湾。一路上的疲乏,那是可想而知的,往 返是近二百里的路程啊!他两腿的肿胀感完全被为其伢子买蓝卡叽衣服的想法取 代了。   其伢子的蓝卡叽布上衣,在夏满爷的一再催促下缝出来了,只等其伢子回来 给他一个惊喜。这一次,是其伢子坚决要求回家的。说我娘的生日要给她拜寿。 我六婶是八月二十日生,即中秋过后的第五天,夏满爷也记得这个日子,他在上 一次其伢子回来时只字不提,又阻拦说不必回来,其目的还是想考考这伢子是否 有孝心,他的考验达到了目的。他在心里说道,六嫂,有这样的伢子你也该知足 了!好崽啊好崽——   这几天,夏满爷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因为好事接连不断。中秋节那一天,生 产队死了一只猪婆,全队每家每户都能分1斤猪肉,瘦是瘦了点,病死的猪,哪 有不瘦之理,不过,无论多么瘦,也是猪肉呀!生产队猪场的饲养员八癞子,出 奇的懒,只因出身好霸在饲养员的位子上拿松活工分,猪养得一塌糊涂,工分一 个不少,他当面背后没少挨骂,可这一回,众人感谢他了,中秋节有猪肉吃,得 归功于八癞子呀!   夏满爷虽然和众人一样高兴,但也有美中不足之处,这猪肉能迟分5天的话, 正好给六嫂的生日作祭祀的礼品。新屋湾的天气,一到八月,温差就大了,晚上 凉爽,白天太阳一出来,还是火辣辣的炎热,晒得人汗巴流水的,用分得的猪肉 祭祀六嫂,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只是,这5天时间如何保住不臭,还得动一番心 思。最笨的办法是在肉上抹一点盐,臭是不会了,都不能保鲜,盐肉作祭品不恭, 也就不妥。如果放置在阴凉处,有保鲜不腐的可能,但只是可能,还存在风险。 夏满爷为了确保这来之不易的祭品质量,他决定铤而走险了!屋后的半山坡上有 一口很深的枯井,据说昔日有人淘过金,至于是否出过金,无人知晓,夏满爷斗 胆下去过一次,对井底的凉爽则是有过亲身体验的。于是,猪肉分到手后,他盛 在一只蓝瓷碗里,来到后山坡的枯井边,拟将肉碗送到井底去,可问题又来了, 井壁又陡又滑,须四肢并用一齐使力才能沿着井壁溜到井底。可是必须用一只手 端着肉碗,还得护着。靠三条肢体攀沿,其难度可想而知,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 步终于下到了井底,将肉碗稳稳当当地搁在地上,一阵凉气沁人心脾,他不由得 打了一个寒噤,紧接着就为自己的好主意笑出声来。   夏满爷又一次走进了四方冲唯一的一家处于秘密状态的迷信物品专卖店,付 过钱,接过纸钱、香烛等一应物品从店中走出来,赌物思人,忆及与我六婶朝夕 相处,患难与共。眼睛不觉发潮,几十年风风雨雨,一眨眼被生生地隔离于阴阳 两界,黄泉路渺,相逢唯有梦中。心里沉甸甸的,他走进冷冷清清的屋子,见到 那件蓝卡叽布上衣后,心情才渐渐地变得轻松起来。不过,这种轻松没有持续多 久,又有了另一种担心,担心搁在枯井里的猪肉,整整四天四夜了,万一……没 有祭品,如何给亡人祝寿啊……他竭力回味井底清凉的感觉,以消除担心。   天快黑了,其伢子没有回来,不是讲好了吗?忘了?不可能。其伢子懂事, 其伢子是孝子,他肯定有重要的原因才回不了的。其伢子不在,夏满爷为我六婶 祝寿的热情减去了一半,他准备了许多话,要当着其伢子的面向我六婶交代的。 既然其伢子不在,他只好一个人勉为其难了。一大早,夏满爷就急急忙忙地爬进 枯井,井底光线阴暗,加之又是早晨,什么也看不清,置于井底的猪肉模模糊糊 的,他摸索着端起来后,就赶紧端起来往鼻子底下凑,用劲地吸了两口气,好香, 好香!他忍不住连叫几声好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猪肉包在一块干净的布片中, 再然后将布包咬在嘴,以便腾出两只手来配合两只脚从井底顺光滑的井壁往上攀 沿,下去容易上来难,手脚都有些软,爬起来格外地吃力,跌倒了几次,眼看头 就伸出井口了,脚一滑,又下去了,只好从头再来。他索性在井底休息了好一会 儿。坐井观天,天不圆,也不扁,蓝蓝的,有一缕淡淡的白云掠过,他盯着井口, 幻想着其伢子的面孔出现,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呢?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夏满爷从井 口爬出来了,浑身都是黄泥拌汗水,右腿抽筋。夏满爷疼得嘴都歪了。到家里顾 不上休息,赶紧打开布包,抖出猪肉,开始制作祭品。   夏满爷带上祭品香烛纸钱去我六婶坟场拜寿,到我六婶的墓前要经过我三伯 公三伯娭的坟场。对这里的一切,夏满爷再熟悉不过了。打从我三伯公去世后, 我六婶也是每年逢年过节或者二位老人的生辰和忌日必定要来上坟。夏满爷来到 我六婶的坟场,蹲下,将拜场上杂草芟除干净后,这才从竹篮中端出祭品,摆在 坟场的中间,然后点燃香烛纸钱,纸钱燃烧后化成的黑蝴蝶随着阵阵轻柔的风团 团起舞,在灌木丛中缭绕。这些灌木丛,荆棘藤蔓,还是那年大炼钢铁树木被砍 伐殆后生长出来的,诚然,在新屋湾即使亲眼看见过那一棵棵枝繁叶茂,挺拔伟 岸大树的男女,也许当年由森林倏息变成光秃秃的荒山时有过短暂的恐惧不适, 但随着岁月更递,他们还是接受了现实,当年尚无人惊讶,何况现在?这眼前的 荒凉,就连无数次目睹我三伯公与五棵杉树对话的夏满爷,逝水流年冲淡了记忆 而熟视无睹。此刻,当他席地而坐在我六婶的坟前场上,抖出那件来之不易的新 衣,心里涌出了许许多多想说的话,这时候,一下子便理解了当年我三伯公坐在 我三伯娘坟前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倾诉的心情,现在他不也是如此吗?憋了一肚子 的话,终于有了诉说的时机和对象。其伢子没有来,他觉得遗憾,其伢子没有来, 他又感到高兴。   祝寿归来,夏满爷将做过祭品的猪肉切成一片一片,拌上一些切碎的红辣椒, 在铁锅里搅拌,铁锅因缺少油水浸润生了一层锈斑,病猪肉无论多么瘦还是有油 脂的,油脂将铁锅染得黑黑亮亮,使之成为一件名副其实的炊具。灶里的火很旺, 猪肉在铁锅里散发出香味,夏满爷的手灵巧了许多,他将整个一张脸埋在铁锅喷 出的香味中,贪婪地一口连着一口地吞,不让跑散。猪肉拌红辣椒出锅后,夏满 爷又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一只瓷瓶,盖紧,又将瓷瓶装入一只破旧的布袋里。   天还没有大亮,夏满爷挎着装有猪肉及蓝卡叽布新衣的布袋往长沙出发了, 新屋湾黑乎乎的一大片,屋宇、道路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夏满爷满不在乎,这里 的一切,还有什么他不熟悉的呢?以往去长沙,他是凌晨出发,半夜回,这次他 来个相反,晚上动身。二十二三,月出半夜间,走到自己不太熟悉的地方时,月 亮就出来了,不是正好吗?虽然折腾了一天,夏满爷却感到两条腿很有劲,步子 也快,全然没有今天早晨起来的那种四肢乏力的疲劳。猪肉装得严严实实,却总 有诱人的香味溢出,钻进鼻孔,刺激得他的精神焕发,一边吞口水,一边想象着 其伢子吃猪肉时的馋相,其伢子会怎么吃,是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吞,不停地 品味,还是等不及细嚼就吞下肚,是一个人躲在床上吃还是和其他要好的同学分 享?夏满爷的整个脑海都被自己想象的画面占住了,脚下意识地迈步,总之,满 脑子都是兴奋,竟至月光已经像水银泻满大地,他都没有觉察。进城了,城市还 在沉睡中没有醒来,偶尔有夜行者擦肩而过,他好奇地打量路人,路人却不予与 理会,他清理思路,从头顶上的一线天空和圆月的位置,估摸着离天亮还有多久。 他的脚步放慢了,磨磨蹭蹭地走到雅礼中学对面紧闭的大门,徘徊了好一会儿, 四下张望,选定了一个店铺的麻石台阶,刚刚躺下,睡意就上来了,打了一个长 长的哈欠,于是躺倒就睡,将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充当枕头,真是舒服极了。人 也真是怪,既然疲乏,又寻觅了好睡的地方,可一放倒身子,却又睡意全消,往 事纷至沓来,难以成眠。他到底还是睡着了。一阵骤响的铃声使他惊醒,一个下 意识的动作就是抓布袋,布袋在,心也就踏实了。   由于多次打交道,雅礼中学的门卫老头已经认识夏满爷了,诚然,这所谓认 识,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模糊概念。相互之间,连姓甚名谁都不了然,夏满爷曾 问过老头儿尊姓大名,老头儿说姓郑,夏满爷没听清楚,长沙话与新屋湾人的口 音有一定的区别,郑和邓的音就差不多。夏满爷始终没弄明白老头到底姓郑还是 邓。其实,对夏满爷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管他郑还是邓,只要能够将东西及 时交到其伢子手里就行。夏满爷每来一次,也会糊里糊涂地冒充一回姓刘。老头 儿一见面就笑道,老刘呀,又给崽伢子送东西来了。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称呼,他 半天没有反应,尴尬了一会儿才答应。   夏满爷恭恭敬敬的站立门卫室门口,冲正在洗脸的门卫老头呼一声郑老!   门卫老头打量着一身脏兮兮的夏满爷,说你这么早?有急事吧,我领你去, 你会找不着。   夏满意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很坚决,说还是麻烦老人家转交吧,我不想进去了! 门卫老头觉得这个人真是怪,这么远送东西给伢子,来了却不见一面,就忙着要 走。夏满爷解释道,我得赶回去,马上生产队要摘茶子了,不准请假,要罚工分 的,所以我才晚上来。拜托拜托!然后郑重其事地双手呈上布包和新衣。   门卫老头望着这个脏兮兮的乡下人离去的背景,摇了摇头,真是一个怪人!   夏满爷回新屋湾了么?没有,从雅礼中学的门卫室出来,他并没有走多远, 一直在学校附近待着呢。该校的门卫室在大门的左边,而大门的斜对面的街上, 有一家以炸油货为主的饮食店,油锅设置在铺台子的外面,炸油货的师傅一伸手 就够得着街上的行人。生意很好,市民大都来两根油条一块煎饼,用纸片包着, 旁若无人地边吃边走。夏满爷就一直站在那里不停地吞口水,他意识到这样很不 好,强制自己不看食客,目光集中在学校的大门口。这是一个绝好的观察点,大 门内活动的学生不会注意他,而门卫室隐在一旁看不见他。而他一看到那些穿蓝 卡叽布上衣的男生,肚子也停止了咕咕的叫唤,他屏声静气,等候熟悉的身影出 现在自己的视线内。一个,不是……又一个,仍然不是……他有些失望,却还是 目不转睛。他忽然感觉到被人推了一把,转过头去,只见一位店倌模样的人将两 只煎饼塞到他的手里,说去吧去吧,没见过这号叫化子,总不会是哑巴吧?突然 眼睛一亮,终于达到了目的,他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看见其伢子和几位同学一 道从门卫室手里拿着装肉的瓷瓶和新衣。   哈哈哈,夏满爷忍不住仰面大笑,唬得油货店的伙计们一齐看着他,有人说, 这是一个疯子,有人点头,嗯,肯定是疯子。   夏满爷听不见,他的注意力集中于斜对面雅礼中学的风景。可惜,这道风景 很快就消失了。它是被一阵上课的铃声驱散的,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夏满爷一路匆匆赶回新屋湾自个儿的家里,他离开后,冷冰冰的家反而热闹 起来,老鼠们在地上、墙垛间横行无忌,发出尖厉的嘶鸣,宣泄找不到食物的愤 怒,死气沉沉的世界被它们闹得天翻地覆,突然,一声老猫鸣叫使整个世界在霎 那间又变得死寂。这只猫不是夏满爷的,也不是我六婶养的,它的悄然而至,家 具不再担心被啃坏,红著、辣椒、包谷等食物也可随处扔放,夏满爷抱着猫亲了 亲,以示感谢。干集体活的时候,夏满爷有时也会向众人炫耀这只猫何了得。第 一个向夏满爷泼冷水是刘少林,他说夏满爷你懂个屁!俗话说猪来穷,狗来富, 猫来背麻布!麻布是什么,就是披麻戴孝!夏满爷闷闷不乐地回家,直到我六婶 去世后,那只该死的老猫干嚎不止,气得他狠狠地一脚踹了它,老猫尖厉地叫一 声,落荒而逃。现在,这老猫又回来了,莫非我也要死了?夏满爷心里嘀咕,我 还不能死,至少现在,我死了其伢子怎么么办,谁管他呢?夏满爷打开门的时候, 老猫正好从睡房出来,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老鼠。   我姐的再婚,我满叔作了很大的努力,但仍不能改变她要嫁张文希的决心。 为此,我满叔气得几次过其门而不入,我二叔笑他,说满伢子对清妹子真上心呀, 胜过自己的事!我二婶也笑,说满伢子将来肯定是一个好父亲,做他的崽女一定 享福!我满叔还是不高兴,一甩手又找我父亲去了。我父亲刚刚割一担牛草回来, 看他手掌上的硬茧,手上被冬茅剑齿划的一道道血迹斑斑的口子,我满叔的脸上 肌肉抽搐了几下,心疼地说,大哥,你少割一点嘛,100斤草才3分工。我父亲故 作轻松地说不要紧,习惯了,你不晓得我干一天才7分工,可割一早晨草就有3分 多,我母亲插话,说比妇女的还少一分,真欺侮人呀!我满叔不想听,因为我父 亲在生产队受岐视的情况他早就知道,他是党员,国家干部,对阶级斗争比谁都 清楚,他来找我父亲,是难得的事,按要求,他应该站稳立场,划清界线,哪怕 是同胞兄弟,但他对我姐实在是放心不下。他怕招人议论,不宜久留,得抓紧时 间说完要说的话。他记得那次大围山之行,让我姐挨了一顿严厉的斥责,我父亲 骂的时候,我母亲坐在一旁默默地垂泪。然而,父母的爱,在性格倔强的女儿面 前,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我父亲说得唇焦口燥,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你不听话, 今后不要进娘家的门了!这情况,我满叔也是知道的,这一回,他急切地说,你 和二姐说说吧,肯定有作用,我父亲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地用一片废纸撮点碎烟 叶,卷成喇叭筒,然后塞进嘴里,擦火柴点燃,长长地吸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我满叔急了,大哥,你听见没有?我父亲咳着嗽点头,说 我去试试也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我满叔匆匆离去,他对我父亲的态度不甚满 意,从油榨下出来,他马不停蹄地来到徐家桥我二姑家,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我 二姑一定在家里。他一头撞进徐树林家大门,走进我二姑父守着痰钵咳嗽这道永 远不变的风景,待我二姑父咳嗽的间歇,抓紧时间问二姐去了哪里。我二姑父说: “陪清妹子到古垒去了!”我满叔气得很很地跺了一下脚,气咻咻地直奔汽车站, 回他的单位,他赌气再也不管我姐的事了。   我姐是由我二姑陪同下去古垒张文希家的,这么远的路程,她们还不怕麻烦 地带上了培妹子,这是我二姑的主意,观察他对孩子的态度,不失为考验一个男 人品质的方法之一。她们此行搞的是突然袭击,事先并没有告诉张文希,突然造 访,也许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张文希吧。   两个女人煞费苦心,轮换背着培妹子汗巴水流地来到古垒,她们实在是多虑 了,张文希就那么一间半破房子,距离那座观音庙不过百步之遥,两块门板搁在 两张长条凳上,铺以被盖,就是床铺。墙脚三口被薰得黑不溜秋的土砖上搁一只 铁罐,就是他做饭的炊具。像他这样的生存状况,你即使事先通知他,拿什么作 准备?   对张文希糟糕的处境,我姐心理上已有准备,然而,当它真切地出现在面前 时,仍不免目瞪口呆,她看着我二姑,我二姑依然一副不愠不躁的模样,笑眯眯 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说张文希呢,哪里去了,门也不要锁?   张文希出现了,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对不速之客的造访,他有几分张惶 失措,却也从中透出几分骄傲与得意,连挥几下手示意她们屋里坐。我姐瞥了一 眼屋子里,说我看还不如到庙里坐呢!张文希就不说话了,笑嘻嘻地搓着一双大 手,憨厚中透出几分可爱。我二姑看了看他,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姐,那意思是, 那次挺身而出救你的勇士,当真是他吗?有没有搞错?张文希咧开嘴望着两个女 人,憨态可掬,我二姑颇为失望地示意我姐:放弃,她后悔此行的冒失。正在这 时,培妹子突然挣脱我姐的手,扑到张文希面前,一把抱住他的双腿,说我饿了, 张叔——   张文希仿佛一下子从梦游中苏醒过来,抱起培妹子,连声:“是呀是呀,别 饿坏了我们的这位大人咧!”他的憨态瞬间荡然无存,眼神中闪烁着热情智慧, 手脚也麻利了许多,吆喝两位女人,我们吃饭去吧!我二姑与我姐交换了一下眼 色,到哪里吃?张文希神气十足地,下馆子呗,贵客来了岂敢怎慢!我姐犹豫着 不肯移动脚步,我二姑推了她一把,说听见么,下馆子!我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反问一句,下馆子?张文希拍了拍口袋,说下一两次馆子还可以吧!我二姑 推了我姐一把,轻轻地说,走,看他这出戏怎么唱下去!   一进餐馆,张文希才真正变成了另一个人,举手投足,吆喝,点菜,他是那 样的机智灵活干练。两个女人又一次被弄糊涂了,这是张文希吗?张文希殷勤地 为两个女人敬菜,间歇还为坐在自己旁边的培妹子拔鱼刺,他点了一份黄焖鲤鱼, 培妹子特喜欢吃鲜鱼,而鱼肉中的刺对孩子来说又是潜存的危险。张文希挟了一 块鱼腩,右手的筷子在鱼肉中拨,左手的拇指食指则拔,发现一根,拔掉一根, 精神高度集中,培妹子全神贯注地看张文希的动作。一块鱼肉中的刺全部清除干 净了,他将鱼肉挟起放进培妹子的饭碗,说吃吧培妹子,放心吃。培妹子嗯了一 声,将鱼肉送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张文希全神贯注,忽视了身边把两个女人 的存在。   从餐馆里出来,我二姑忽然发问,张文希呀,你屋都没得,讨了老婆住哪里, 跟了你去讨米,张文希笑了笑,我好吃懒做,名声不好咧——我姐生气了,少废 话,你回我二姑的话!   张文希不笑了,脸上又露出了憨厚与真诚,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姐,喃喃 地说道,说我讲的都是真话,你跟了我,肯定要吃苦……谁知,他的这番话居然 打动了两个女人的心,我二姑拉着我姐的手,说我看张文希这个人可靠。困难是 暂时的,只要两个人同心协力,白手起家,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我姐的再婚,可以说是由我二姑一手操办的,根本没有征得我父母亲的同意。 连婚期对他们都守口如瓶,这并非不尊重父母,而是怕他们从中作梗,闹出不愉 快来。我姐的心情有些矛盾,她当然知道父母反对是为女儿好,怕她吃亏。可二 姑也是为她好啊,应当说,我父亲和我二姑都是知识分子,除了兄妹一层同胞关 系外,还算得上师生吧,我二姑经常说,大哥是最好的老师,这没有夸张,她那 点文化,和我父亲的教诲是离不开的。我二姑向来对我父亲非常尊敬,但在对待 我姐的婚烟问题上,兄妹之间的意见形同水火。我二姑见我姐犹豫。继续给她打 气。只要你与张文希齐办协力,我对你们的白手起家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只要你 过得好,父母的态度会改变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姐再婚的那天正好学校放暑假,为了节约1.2元的汽车票,我天不亮就起 床,开始了长达125华里的长途跋涉。走路,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那年独自一 人从家里去大围山才10岁多一点点。离开学校的时候,我是悄然上路的。太阳没 有出来之前,天气凉爽,精力充沛,及至太阳出来,气温迅速升高,我边走边擦 不断涌出的汗水;走到傍晚,日落西山。阵阵晚风,身上凉爽了许多,可两条腿 却又肿又胀,看到自家房屋顶的时候,几乎迈不动腿了!急于见到亲人的喜悦很 快就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父亲坐在门槛上,手一扬,那中的黄铜烟水 袋画了一道弧,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我母亲的额头,母亲一声哎哟,右手紧紧地捂 着额头,殷红的血液透过指缝,汩汩地流淌。我惊讶地发现,父亲五官那位后铁 青的脸如此丑陋。顿时,我怒火中烧,像一头怒狮,父亲被我扑倒在地。   我母亲急忙拦在我的面前,伸出沾满自己鲜血的手,两根手指紧紧地钳着我 的左耳朵,骂我一句忤逆不孝的离生!一阵钻心的痛,我的嘴咧开歪到了一边。 我的肩触到了母亲的额头,我的衣襟被抹了一片血渍。我父亲在我被拧耳朵的当 儿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从他的铁烟盒中抓出一撮烟丝,就去堵我母亲额上的伤口, 我母亲上身微微趋前,很配合我父亲的土法治疗。之后,我父亲又伸出一个指头 往伤口摸了摸。问还痛吗?我母亲不理他,目光对着我说,放暑假多少天?好像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面壁而坐,不理他们。我父亲和颜悦色地问,考得怎么样?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是不理他。我母亲喝斥,拿通知单看看!我从袋里掏出 成绩通知单往母亲手里一塞,没好声气地说看吧看吧,你又不认得字,老鼠看筒 车!我说母亲的话惹恼了父亲,他冲我厉颜俱色地说,你是树上结的,石头缝里 崩出来的?我母亲双手接过道知单,眯着一双眼睛饶有知味地看,口里却说不要 吵了不要吵了,让我看看分数!   我的回来转移了父母对姐姐婚姻的愤怒,相互指责,对始作俑者我二姑却不 去兴师问罪,在我的记记中,这是他们老俩口第一次争吵升级至打架。   是晚,由于困乏,吃罢晚饭,洗漱毕,我就眼皮打架,再也熬不住上床睡了, 却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都坐在我的床沿,不时掀开破旧 的蚊帐,用一把蒲扇在我身上搧动,一阵阵轻风从扇面腾起,从我身上掠过,亲 吻我的身子。我其实醒了,却不动声色,内心却像掀起巨澜的大海,母亲手里端 着煤油灯伸进蚊帐,检查是否进了蚊子。她放下蚊帐。仍不肯离去,搬过一把木 靠椅,坐在父亲的对面,一把蒲扇不停地搧,扇面光顾的几乎都是父亲的身躯。 他们继续说着不连贯内容的话,似乎我母亲痛骂我二姑,说如果不是桥妹子掌舵, 清妹子也不会嫁张文希这个二流子。我父亲辩解,说清妹子不是细妹子,主意要 别人拿!你不要错怪人!我看张文希人还是聪明,如果归正道,还是会有出息的。 我母亲说不过我父亲,丢下一句:总是你有道理!就起身到房里睡觉去了,我父 亲还冲我母亲的背说,随她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尽管我一晚都睡得也不踏实,天刚亮,我仍然醒了,这习惯,是学校的作息 制度形成的生物钟。我柔了柔又肿又涩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父亲在厨房里张 罗着烧火做饭,却不见我母亲的影子,父亲说到后背岭上砍枞树枝去了。我撒腿 就往后山奔去。上山的小道上杂草丛生,早晨的露水很重,没走多远,我的两条 裤腿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的。我循砍伐的声音来到母亲面前,她左 手掰开一棵枞树的树枝,右手挥着一把月牙形的柴刀砍下去。这是一桩力气活, 砍的时候,只有用劲,树枝才咔嚓断掉落在地上,如果力气太小,树枝反弹,将 刀也弹得飞了出去。女人干这样的活非其所宜,更何况我母亲已经是半百之身。 她每砍一根树枝,都要比划半天,憋足了劲,才挥刀相向,还得不时将花白的短 发拢到脑后。汗水帮了她的忙,水淋淋的头发贴在脑瓜上。我连爬带滚地来到她 的面前叫了一声妈,我去接母亲手里的刀眼睛关注的是她额上的伤痕。母亲却指 点给我看大半个山坡上被砍断在地上的树枝,有的已经被晒干成了金黄色,有的 刚开始变黄。她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汗珠,说热天的太阳真好,砍下来才三四天功 夫!接着,她话锋一转,兴奋不已地说,起码有15担了,每担估70斤,一七如七, 五七三五,就是1035斤,每100斤4角5分,一共是……一共是……她算不下去了, 把问题抛给了我,伢子,你来算!   原来是,在油榨下过坳有一座烧瓷器的窑,收购大量的柴禾,我母亲已经和 窑上联系好了,只管送去就是。本来,该窑与油榨下不属一下公社,不能收的, 听说是为伢子筹措学费,才答应。   见母亲为我上学的事,累成这样,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目光又注意 到她额上的伤痕 ,忽然说道,你为什么不让爹来搞?这些活,不是女人搞的, 听我一提到我父亲,母亲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她说你爹年纪大了,你不要老念叨 他!真是越大越不懂事!   我母亲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我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她嘴不停,手也不停,两 眼却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柴刀,不时擦一把汗,拢一下额上的头发,忽略了我的存 在。   我们母子从山上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赶,我虽然极少爬山,从未 砍过柴,但走起山路来却显出了年轻人的敏捷与活力。母亲就大不相同了,年纪 一大,手脚就慢了许多,心里一着急,脚下反而更慢了,欲速不达,她摔了好几 跤,我上前搀扶时,她却还不断地挥手,说快快快,别耽误你爹出工了!我家大 门虚掩着,屋子里静悄悄的,母亲发现父亲用来铲田塍的板锄不见了,挂在墙上 那顶又黑又破的草帽也不见了,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有了笑容,说你爹 已经出工去了呢!母亲走进厨房,煮潲的大铁锅已经盖上了锅盖,她急忙伸手揭 去,脸上露出几分无奈,说你爹也是,人一老就忘性大,讲了几十上百遍了,煮 潲盖锅,猪吃了不长膘。我脱口而出:迷信。母亲不高兴了,不再理我,走进猪 栏房,屋子本来很暗,只有巴掌大的窗户采光,可经父亲一打扫干净,到处都很 整洁,栏栅也光可鉴人,是父亲用抹布擦拭过了,母亲很满意,说你爹真是好笑, 自己睡的地方乱七八槽的,猪栏屋却搞得这么干净。尤使她满意的是躺在猪栏里 那头重约八十来斤的架子猪,我母亲走到猪栏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栏栅,猪不 想动弹,躺着打哼哼。   我父亲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天无论中午还是傍晚收工回来,一进屋就直 奔猪栏房,而我家养的猪无一例外地只要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就会走到栏栅边, 仰起头作欢迎状,我父亲伸出手指在猪背上挠挠,猪就哼哼唧唧地撒娇。我母亲 有时候笑话他,你把猪看得比伢子还重些!我父亲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为猪挠 痒痒,一边说要赚畜生钱,要与畜生眠。   我口虽不说,心里还是十分明白,母亲上山拼命地砍柴,父亲一心一意养好 猪,其目的都是为供我上学啊!读书,我一直没有松懈过,然而,成绩却大不如 从前,我这名昔日的高材生,渐渐地失去了头上的光环,成绩倒退到班上的中游 状态,连自己的强项作文居然以主题消极责令重作。我也曾深深地自责,愧对父 亲,然而,思想总是开小差不能集中,无论上什么课,稍一不慎,脑子里就浮现 出父亲养猪,母亲砍柴的情景,还有那么一件让我刻骨铭心永远自责的往事——   暑假快要结束时,我母亲将所有已经晒干成火红色的枞树枝捆成一把把全挑 到窑上卖。像做贼一样天不亮就挑着两把柴出发,如果碰上积极分子,抓搞资本 主义的典型,那就麻烦了,柴被没收,还要挨批斗,像我父亲那样出身的人更是 危险。每天晚上,我们将柴禾捆好两担,放在屋后阶基上,然后上床睡觉,我们 都在床上折腾,担心睡过了头,躺倒床上耳朵真真切切地听雄鸡打第三次鸣时不 约而同地赶紧爬起来。我去开门,父母挑着柴担紧随其后,我要求也挑一担,母 亲坚决不同意。她说你正长身体别让担子压坏了,她还说你人小耳朵灵手脚快, 走前面探路,万一遇到夜行人赶快传信息躲起来,我说这条路又不是要道,白天 行人都不多,何况下半夜!母亲还是不答应,她说只怕万一。我只好照办,每每 在暗夜中,看着年过半百的父母,被两捆干柴压弯了压吭哧吭哧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真想大吼一声,不读了,我再也不读了!然而,理智提醒我,这话只能藏在心 里,千万别说出来,那样会伤了他们的心。   一连偷偷摸摸地干了七八个夜晚,还算顺利,所有的干柴都送往窑上过了秤。 之后,就是结算付款了。母亲要父亲去,父亲说双抢还没结束,白天我抽不出时 间,母亲说那谁去呢?父亲往我一指,说伢子去呗!母亲就看着我,显然不那么 放心,说他行吗?父亲笑道,读了这么多年书,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了么?母亲 盯了我有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那好吧,我临出家门时,她交待我买两盒纸烟 回来,说你父亲这一向辛苦了,犒劳犒劳,父亲很高兴,口里却说算了吧别浪费 了。母亲声音很大,说听见了没有?我也大声地,听见了!   我来到窑上,核对数字,又和出纳会计核对金额,生平第一次干这样的事, 我非常的认真,核兑了一遍又一遍,弄得财会人员都有些烦。我终于捏着一叠面 额5元、贰元、壹元及角票分票从窑上走了出来,我加快了脚步,急于将钱送到 母亲手里,表示自己可以圆满地交差了。我还在禾场上,就大声地喊着妈。最先 迎出来的却是父亲,其时他正在猪栏房里忙碌,连手里的扫把都不曾放下呢。他 笑嘻嘻地,问结了么?我兴奋地说结了。母亲从父亲身后闪出,紧盯着我空空的 双手,问烟呢?我一怔,母亲的脸拉长了,说你这号伢子带大了有屁用!我说忘 了。父亲就说不用不用。这个也蛮好!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块废纸片,又从另一 只衣袋里抓出一把切碎的高粱叶,专心捲他的刺叭筒,边捲边说,只要能冒烟就 行。捲好后,划根火柴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随着从鼻孔、嘴里吐出一股呛人 的黑烟,一阵急剧地咳嗽,头一下一下地晃动。母亲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自 顾干活去了。父亲呢,咳嗽过后,拾起扔在地上的扫把重又向猪栏房走去……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每天晚上,母亲凑在昏暗的煤油灯,将包钱的手巾 抖开,数了一遍又一遍,但无论她怎么数,钱还是不够。开始几晚,她数钱的时 候,父亲笑她,说数钱还会生崽崽呀,到后来,他不耐烦了,见母亲不厌其烦地 数钱,就冲她吼道。数,数!数你娘个蛋!母亲最不能容忍的是别人骂她的娘, 也就是我的外婆。她气得将钱包往桌上一摔,冲正坐在门槛上吸水烟袋的我父亲 张牙舞爪,吼声压住了我父亲,我娘都死了几十年。捱你什么了?!读书人,无 知无识,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我父亲低头吸烟,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母 亲才发那么大的脾气。我母亲见我父亲不做声,乘胜追击,她冷笑带着讥讽,说 我娘吗,高高大大,清清秀秀,没半点闲话给别人讲的,倒是你娘呢,一块头巾 扎在脑壳上,出了汗也不洗,老远就闻得酸臭气,尤其那双脚,人家裹脚布一天 一洗,她呢,几天都不洗,脚屎气,作呕呢——我父亲勃然大怒,腾地一下站起 来,手一扬,水烟袋向我母亲的头上飞去,我娘头一偏,水烟袋在身后的门上砸 了一个洞,看见这个洞,她的怒火也上来了,扑向我父亲,揪他的耳朵,撕咬他 的衣服,我被他们的撕打声吵醒,他们两败俱伤,衣服破了,脸上、手臂上道道 伤痕。我气得冲他们吼,你们是吃得太饱了吧!父母对视一眼,不再吭声,屋子 里寂静下来,旋即被一阵雄鸡喔喔的啼鸣划破了……   我在吵闹声中入睡,又在雄鸡啼鸣声中醒来,却不见了父亲,猪栏房里听不 到那熟悉的声音,母亲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做饭、煮潲,她铡猪菜时一双手不 如父亲那么熟练。我打着呵欠。问母亲父亲去了哪儿?母亲头也不抬,说他能去 哪儿,割牛草呗,100斤3分工呢!要是在以往,我会相信母亲的话,但今天早晨,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啦,岂但一大早爬起来就打听他的举止,而且还要落实, 我来到杂屋里,见一担撮箕还好好地搁在那儿,墙壁上赫然挂着一把草刀。我急 忙走进厨房,报告父亲并没有去割牛草的消息。父亲到底去了哪儿?母亲突然提 高了嗓门,看见你爹的烟袋么?她从卧室寻到堂屋,从堂屋到猪栏房,甚至厕所, 不见烟袋的影子,她不再寻找,来到禾场上望着徐家桥的方向,说你爹上街卖烟 袋去了……   我父亲果然是去徐家桥了,他是在油榨下吃早饭的时辰回来的,这意思就是 说,他不至于耽误出工,露水和着路上的尘土,糊在他的两条裤腿上。我母亲直 截了当地问,你把水烟袋当废品卖了?我父亲在母亲咄咄逼人的口吻下,像个做 错了事的伢子,用讨好的口气说,没有当废品,今天运气还不错,遇上一个老倌 子从废品店出来,他出了5元钱,说到这里,父亲不无得意地掏出一张伍元面额 的人民币在我们母子面晃了晃。废品站过了秤,才1元2角呢,嘿嘿!他忍不住笑 了。但他的笑没有得到母亲的原谅。母亲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钱,问是哪里的老倌 子。父亲也有些不耐烦了,说不就卖根烟袋吗,只要给钱,问那么多干什么?母 亲的声音大了,你到底晓得不?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废品店那老倌子的一个亲戚 吧,好像是……   母亲将5元钱往我手里一塞,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说,快吃饭,吃了上徐家桥, 把烟袋赎回来!父亲有气无力地说,算了吧,大人做细伢子的事呀?母亲又吼他, 快吃了饭出工!   我答应一声,撒腿往外就跑,后面传来父亲的声音,大人做细伢子事呀?我 大步向前,来到徐家桥,几经周折,找到了水烟袋的买家,我掏出钱,说明来意, 我的话不曾说完就被粗暴地打断了,果然正如父亲所料,人家理直气壮呢,大人 做细伢子事呀?!我不甘心,继续讲好话,仍被拒绝,我毫不犹豫地跪倒在老倌 子面前,放声大哭,请他开恩,让我赎回去吧!这一跪,效果极佳,老倌子大惊 失色地看着我,无所措施足说好吧,你这样一片孝心,实在难得啊!他将水烟袋 还给了我。   为我大姑母子3人找到一处能安生的地方是我们所有亲人的共同愿望,而一 旦落实起来却比登天还难,以我们的社会地位和能耐,根本就做不到。我大姑母 子三人在徐家桥我二姑家待了七八天,然后就到了油榨下,她未能见到日夜思念 牵挂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在哥哥嫂嫂妹妹的陪同下,我们阖家爬上一个荒郊 山坡,齐刷刷地跪倒于一处坟场,我们一个个神情木然,我大姑开始也和我们一 样,但没过多久,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受她的感染,我二姑也哭出声来,接 着就是我母亲我二婶不断地抹眼泪,只有我和运良运谷哥相互挤眉弄眼,拼命作 痛苦状就是挤不出半点眼泪。我父亲双眉紧蹙,我二叔面色凝重,他们兄弟俩似 乎不受现场悲哀气氛的影响,在坟场四周站站停停,不时说几句话,一脸的无奈。 我大姑远在草尾街时,他们何尝不知道我祖父一直希望她来呢?而真的来了之后, 对母子三人的安置却又爱莫能助。我二叔说,要不叫满伢子回来,看他有办法不? 我父亲摇头,说算了吧,找他开后门买几担煤还差不多……我二姑不知什么时候 悄然出现在两位哥哥的面前,说大姐的事到底怎么办啊!我父亲又摇头了,说还 没想呢。我二叔说他联系了好几个生产队,休说条件好的队,就是差一点的,也 把门关得紧紧的,其实也怨不得人家不接洽,按有关政策,每一个生产队的征购 粮农业税的任务都固定了不因人口的异动而调整,也就是说,增加人口,势必减 少人均粮食。   就在阖家穷筹无策的时候,却让英伢子一句话使大家受到了启发:我们去大 围山开荒吧!,大围山现在已经是国营农场了,要到那里去等于做梦。但由此使 我父亲想起了一个地方:芭蕉坑。芭蕉坑也是一个有数石良田荒芜了几十年的地 方,不如让母子三人先到那里垦荒暂且栖身。芭蕉坑距大王坑约40余里,据说它 已列入该农场扩展的地方,如果抢先占住,为今后的加入农场打下基础。我二叔 见我父亲一提到农场面露喜色,故意气他,说农场有什么好,你当初不是走到农 场门坎上缩脚的么!我父亲就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伢子读书?我二婶帮腔, 说我看读书也只有那么多出息,还不如在生产队出几个工,饱肚子要紧!我母亲 忍不住,插话说那你的伢子何解一个一个拼命缴他读书呢?我二婶正要答话,被 我父亲我二叔一齐喝住了,有精神多为聪妹子娘崽想想吧!   见舅舅们一个个愁眉苦脸,舅母也没有好声气,英伢子燕妹子刚来时的热情 大减,兄妹俩一齐望着他们的娘,心想,真正的主心骨还是她啊。大家商量来商 量去,最后还是听从了我父亲的意见。暂且在芭蕉坑栖身。现在,哪一个生产队 的人有饱饭吃,不缺衣少食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出工,没有半点自由。在芭 蕉坑,虽然艰苦点,但无人管束,挖一块地种上作物,收割了就归自己,不也是 好事么!我大姑轻松的笑容,使亲人们沉重压抑的心情有所缓解。   芭蕉坑距油榨下约35里,走完15里大道,再爬20里崎岖的山路,我大姑他们 去的第一天还真是热热闹闹,由我父亲我二叔我二姑以及运谷哥送到目的地。第 一次接触山的英伢子兄妹表现出了好奇与兴趣,英伢子爬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燕妹子显得有些笨,滑倒,摔了几跤,仍在后面追,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叫等等她, 兄妹俩很快就将大人们抛在脚下了,他们伏在沟里,牛饮清清泉水。他们何曾见 过这么好的水呢?喝饱后,又站在一处凸起的石头上,大声地喊,哇——哇—— 他们的叫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从树梢上腾空而起,在头顶上盘旋,叫声此起 彼伏,哇,咧哇——哇,咧哇——   我父亲抬起头来,看着高高在上的两个青轻人,不无羡慕地说道,真是少年 不识愁滋味,我二姑摇了摇头,说其实也不小了,尤其是英伢子!我二叔撇了撇 嘴,有他们哭的时候!我二姑不高兴了,说二哥你也真是,就不会说些高兴的话 呀!一直沉默不语大口喘粗气的我大姑勉强地笑了,说是呀二哥,你应该为他们 鼓劲才是!   芭蕉坑的地形地貌包括阳光、气温、水利、土质的状况都与大王坑差不太多, 只是地方要少得多,据山下的老班子讲,早年这里仅居住着单家独户,田土即使 全部开垦过来也只有80多亩,红白相争时期被一锅端了,就再也没有人光顾。昔 日的十大间瓦房留下的是一片被荆棘藤蔓吞没了的废墟。面对满目荒凉,大家的 神情凝重,英伢子似乎还没有想得太深太远,他依然笑,冲妹妹作了一个夸张的 动作,一指废墟,说燕妹子,你一个人敢睡在这里么?燕妹子全身一颤,说睡这 里,妈呀——英伢子获得了希望的效果,忍不住发笑,但笑声和刚才路上的明显 不同,有无奈、苦涩,还有几许凄凉。   我父亲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大声吆喝弟妹外甥赶紧动手,砍伐荆棘,清 理出地怦,然后砍伐些树木先将住的窝搭好。不过,他紧张的原因不是担心棚子 一会儿搭不好。而是无论多晚了都一定要返回油榨下,这一响生产队活多,不准 请假,他讲了半天好话,队长才恩准了一天。也许是我二叔在生产队属老把式吧, 他一开口请三天假,队长就痛快地批准了。人和人的社会地位,就是这样的不同, 即使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其实,我父亲即使留下,除了动脑子出出主意,像他那 样笨手笨脚的人,也派不上多少用场。在大围山垦荒的岁月,尽管是众人的主心 骨,头儿,但他的动手能力并没有在实践中得到相应的提高。他在生产队出工的 工分还不如妇女多也是证明吧。但是大家都舍不得他走,我大姑、二姑、英伢子 兄妹、我二叔知道父亲在生产队的窘境,没有挽留,只是抓紧时间聆听我父亲的 指指点点。我父亲传授大王坑的垦荒经验,而两处地方情况也不尽相同,譬如说, 大王坑有麻石垒的坚固结实的房子,芭蕉坑没有,只能搭棚子,盖冬茅房顶;大 王坑有大片的竹林,可砍伐楠竹织成防御野猪等野兽糟蹋的围墙,这里没有;大 王坑的荒土长着大片的冬茅,垦荒时只要周围砍清火路付之一炬,焚烧得干干净 净,再动锄头;芭蕉坑的荒土除了冬茅,还有丛生的灌木、荆棘,只能先砍倒晒 干,拢成堆才能点火……一言以蔽之,在芭蕉坑垦荒要比大王坑付出更多的艰辛!   我父亲在指点的过程中,不时看看头顶上的太阳,他每看一次,我二叔就催 他一次,说大哥算了,你快走吧,天不早了!我父亲口虽答应说好好,就走,却 意犹未尽地继续指点给我二叔我大姑以及英伢子他们看,该怎么怎么办。直到夕 阳在西山岗上燃烧,层林尽染,他才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毕竟已经是半百之身 了,又累了一整天,下山时因两腿僵硬步伐不稳,我二叔担心,说我跟你一起回 去!我父亲推开了他的手,说你怎么能走?你走了他们怎么办?我二叔站住了, 凝视着我父亲一路跌跌撞撞地下山,看不到影子了,仍挥手大声吆喝,慢慢走呀! 路上小心呀!   天黑了下来,气温急剧下降,阵阵山风徐来,身上顿时凉嗖嗖的。   吃晚饭了,这是一顿大人伢子们都不曾经历过的野餐,砍开荆棘的一片土墈 上挖一只洞,放铁锅,底下再挖一个洞,塞进柴禾生火为炊。这样的灶既不通风, 又低矮潮湿,冒出的滚滚浓烟随风向莽莽森林飘散,如果不是露天的话,人不被 薰得窒息才怪。几碗农家常备的蔬菜干,是我二婶准备的,一碗煎鸡蛋,是我二 姑从家里带来的,茶碗放在地上,人也坐在地上,菜饭很快就被风吹得冷冰冰的, 由于饥饿,他们一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   吃饱喝足之后,人便困得不行,我二叔摇了摇倒在一把冬茅杆上打鼾的英伢 子,说今晚我们两个男子汉不能睡,轮流守夜,如果都睡着了的话,豺狼虎豹来 了怎么办?英伢子睡眼惺忪,说来了就来了吧,我困——困——我大姑我二姑在 临时搭的棚子内将被子铺好,望着坪里的一堆烟火,打着呵欠不敢入睡,姐妹俩 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用体温御寒,不时看着四周莫侧高深黑洞洞一片,时高时低的 阵阵松涛,哗哗溪流像有人在哭泣,我二叔蹲在火堆旁边,不时催两个妹妹去睡, 妹妹说不困不困,却又呵欠连连。突然,不远处一声野兽的嚎叫,英伢子呀的一 声大叫,爬起来伏倒在二舅怀里,他的叫喊声,惊醒了睡得正香的燕妹子。我大 姑连忙俯伏下去,在女儿的胸脯上拍了拍,哄着她,说不要怕燕妹子,不要怕, 妈和二姨二舅都在这里呢!燕妹子柔了柔眼睛,说这是在哪里呢?   我二叔在芭蕉坑所待的三天的成绩是显而易见的,他完全按照我父亲的设计, 带领我大姑英伢子他们搭建成了四间房子。他是那种心灵手巧又富实干精神的人, 房子的墙用小杂木捧荆条扎得严严实实,牢牢固固,其用处主要是防御野兽的侵 害,挡风遮雨尚在其次,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冬茅……厨房里的灶是就着土墈挖 一个洞,很实用。临离开芭蕉坑的时候,我二叔以他特有的细心又周围仔仔细细 地察看一遍。他对英伢子说,今后就看你一个男子汉的呀!有困难找舅舅!英伢 子答应一声哎,脸上泛着不乏幼稚的笑,眼角却噙着泪珠。我二叔我二姑下山走 了很远,转过身去,仰起头来,还隐隐约约地发现母子三人在高处往下痴痴地眺 望,我二叔向他们挥手,进去吧,两边的峡谷呼应:进去吧,进去吧——   我大姑默默地站了许久,她满腹心事,不知道在垦荒的过程中会遇到一些什 么意相不到的困难,但留在棚屋内的30多斤大米、10多斤干薯丝、2.5斤食盐、 半瓷缸茶油提醒她,在漫长的岁月里,在粮食作物收获之前,最大的困难将是饥 饿!这点粮油都是兄弟姐妹从牙缝中省出来的啊!省俭,固然是一方面,但总不 能不吃不喝呀,兄妹俩舞动铁锄开荒,干这样重的体力活,不想办法填饱肚子那 成啊!何况他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芭蕉坑不长苦菜,我大姑挎一只竹篓,越过 山岭去采摘。她身体有些发胖,是营养不良的虚浮,四十多岁的妇女,又从未爬 过山,便有些气喘吁吁,生长在溪水旁沃土上的苦菜十分鲜嫩,她大把大把的摘, 摘满了一竹篓背回家。开始一段路,肩上还不觉得多沉,但渐渐地就像被一座大 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打算扔掉一点,却又舍不得,硬是咬紧牙关挣扎着将满满 一篓苦菜背回来。接着就是漂洗,跺碎,晒干,拌在饭里。召伢子燕妹子吃第一 餐,还有新鲜感,笑着说好吃,但接着笑脸就变成了苦脸。劳累了一天的儿女坐 在桌旁扯长颈根吞咽苦菜,我大姑偷偷地将脸歪向一旁抹眼泪。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布袋里的大米、干薯丝,无论多么节省,还是 渐渐地消失,那两张一尺来长的铁板锄,在兄妹俩每天不止的垦荒时,擦得雪白 发亮日趋变短,昔日长满荆棘藤蔓和冬茅的荒地,而今翻成了一片日渐扩展的黑 色沃土,英伢子手上长的硬茧就像墙壁上的图钉;燕妹子的手也一样,她的手粗 得不能穿针引线了。她的手艺生疏,与我大姑有关,我大姑每每见她补缀划破了 的衣服时,便接过她的针线,说累了一天就早点休息吧!我大姑的话音刚落,她 就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身子摇晃起来,倒在床上,连鞋子也来不及脱下,就响 起了鼾声。   突然厕所里传来英伢子的尖厉叫喊,哎哟,蛇,蛇咬了我的脚后跟,蛇—— 我大姑闻言,手一颤抖,木盘失落,脏水泼了一地。她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厕所, 英伢子已经从厕所里出来,蹲在地上,左手持燃烧的蔑片照明,右手紧紧地按着 脚后根。我大姑赶紧蹲下去,拨开英伢子的手,将竹蔑的亮光凑拢去,两点红色 伤痕呈现在她面前,弄清情况后,我大姑吩咐英伢子将手压住伤口不要动,自己 则拿来一根布带缠紧小腿,再搀扶着他坐在台阶上,打来一桶冷水,一片破碗的 瓷片,将瓷片的锋刃往伤口用劲一划。英伢子痛得哇哇大叫。英伢子的叫声,惊 醒了梦中的燕妹子,她见母亲的手和二哥的手一齐压在二哥的脚后跟上,脚后跟 上鲜血流淌,母亲还不停地往脚后跟浇。她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说 英伢子不要慌,当年你三外公治蛇伤就用这办法,我亲眼看见的。痛?忍着点吧, 不一会儿,伤口的血也被水冲得溢了一地。英伢子的脸色苍白,痛苦地呻吟。母 女俩将英伢子搬到床上躺下,我大姑又吩咐燕妹子说去睡吧没事!英伢子轻轻地 呻吟,我大姑瞥了他一眼,说忍着点,没事,真的没事!   我大姑口里说没事,心里却忐忑不安,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没有跟着我三伯公 认认真真地学几招,还真能派上用场呢。她不时悄悄地起床,到英伢子床前看一 看,听一听。难耐的暗夜终于过去,黎明跚跚而来,我大姑再次来到英伢子的床 前,仔细察看伤口,感觉到还有点发烧,伤口周围红肿,她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 子眼里,急忙将梦中的燕妹子弄醒,叮嘱好好照顾二哥,她自己却拿着一把小板 锄准备出门,她说她到山上去找一味叫七叶一枝花的蛇药。俗话讲,识得七叶一 枝花,不怕深山斗大蛇。你三外公还讲这种药大都生长在溪水旁的石缝中,我去 找找,就是燕妹子不太放心,说能采到吗?我大姑信心十足地说当然能!燕妹子 说我陪你去,我大姑说你在屋里干活!   我大姑出去后,燕妹子一边煮饭一边打水给英伢子洗漱,饭熟了,燕妹子又 盛了一碗送到床头。英伢子举起筷子半天没有动。随着太阳的越升越高,兄妹俩 未免有些担心,娘不会有事吧!太阳快要移到山头了,兄妹俩再也憋不住了,英 伢子说你去看看,燕妹子说我去看看。   从芭蕉坑屋场出来,到最近一道山岭的溪水间,也得爬出一身大汗。燕妹子 走得急,出的汗就更多了,山间的溪水,都是从险峻的岩缝中冲刷出来,形成大 大小小的瀑布,终日哗哗,飞珠溅玉,即使炎热的季节,一走近山溪顿时阵阵清 凉袭来,似乎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来芭蕉坑已经很有些时日,可对燕妹子来 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奇妙的天地,享受这一份清凉。她不过此时根本无心享 受大自然的恩赐,目光四处打量,大声地呼唤着母亲。她喉咙沙哑了,没有回应, 没有目标,继续搜寻,在一马平川的湖区长大的姑娘爬山了,溪边的石头,长满 青苔,于险峻又平添了一份滑,她开始还小心翼翼,就像是学步的孩子手足并举, 半天才移动一步,但渐渐地,由于心里焦急,就不那么小心了。滑出一丈开外, 裤子破了,皮肤也破了,她顾不得这些,拼命喊叫着娘呀——   还是没有回应,耳畔只有阵阵松涛,溪水呜咽,她挣扎着从岩上站立起来, 忍受伤口火辣辣的疼痛,目光在母亲可能出现的地方眺望,也许是心灵感受,燕 妹子终于从山林大合唱中辩出了母亲呻吟的音符,于是加快了攀沿的速度。这时 候,我大姑半倚半坐在一挂瀑布间,她的头发湿透了,身上湿透了,水珠顺着头 发往下流淌,双手抱着摔折了的右腿,看着周围喧闹而寂静的世界发呆,她忽然 从嘈杂的大自然闹剧中辨别出了女儿的呼唤,顿时精神一振,扯开喉咙大声喊燕 妹子我在这儿——   母女俩终于汇合在一起了,紧紧地相拥而泣,都忘了各自身上的伤疼,彼此 传递亲人相逢的欢愉,有顷,我大姑缓缓地松开双手,将右手伸进怀里,取出一 枝柔得皱巴巴的草药递到燕妹子面前,说你先拿了回去给英伢子用吧,捣碎,一 半敷伤口,一半服用。这不过是一株极普通的草本植物,茎比筷子还细,枝叶又 细又弯,名为七叶一枝花;却没有开花。我大姑解释说,还不到开花的季节,可 惜……你赶紧送回去!燕妹子不同意,一定要挽扶着娘一同回家。我大姑看着燕 妹子瘦小的身子,说妹子听话,燕妹子打着哭腔。说我走了,那你呢?为了让女 儿放心,我大姑故作轻松说我慢慢往上爬呗!在母亲的严辞切责下,燕妹子只好 将草药塞进怀里回家了。   燕妹子刚刚进屋,英伢子就迫不及待地问娘呢?燕妹子如实告之,英伢子蓦 地站立起来,将手中的草药毫不足惜地往地下一扔,推开妹妹的身躯往外就走, 额上立刻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燕妹子在后面惊慌失措地看着像醉汉一样的 二哥,跌跌撞撞地沿陡峭的山路下去。燕妹子紧紧跟随,几次试图伸手搀扶,都 被他粗暴地推开了。与此同时,我大姑拖着一条用自己衣服撕成布条缠扎的腿, 缓缓地往山上爬。每向前移动一步,都需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天渐渐暗了,松树 林间窜起一只乌鸦,叫了一声哇,咧哇,紧接着就有一群乌鸦在林木间飞来飞去, 一片咧哇咧哇的叫声,我大姑咬紧牙关,加快了爬行的速度。隐隐约约传来英伢 子的叫喊声,妈,你在哪里?我大姑仰起头来,使尽躯体内最后的一点力气呼喊, 我——在——这——里——   英伢子兄妹,在灰蒙蒙的暗夜中,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与母亲汇合了!我 大姑软绵绵地躺在嶙峋的岩石上,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 英伢子试图让母亲 伏在自己背上背着走,由于母亲不能配合未获成功,他气得直骂燕妹子真笨,不 晓得帮忙。兄妹俩折腾了半天,最后采取抬的办法,英伢子半搂半抱在前,燕妹 子抱着一双脚于后,一步三歇地由低往高移,直到七字星高悬天际,兄妹俩终于 将他们的母亲抬进了屋子放到床上,英伢子松了一口气,想在床沿坐坐,却一屁 股坐在地上,随即躺倒,四肢摊开,他再也没有坐起来的力气了。燕妹子也累得 够呛,但她是目前家里唯一健康的人,她以罕见的毅力在屋子里里外外的忙。当 然,首先忙着按母亲的吩咐,将草药替二哥调制服用敷伤口,紧接着做饭,很快, 燕妹子就将熬得香喷喷的大米粥分别送到母亲和二哥面前。   半个月之后,英伢子的蛇伤痊愈,相比之下,我大姑的腿伤恢复起来就慢了 许多,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毕竟又是上了岁数的人,使错位的骨头回位的 手术,她只能动口动不得手,英伢子按母亲的详细吩咐动的手,他很害怕,比病 人更紧张,出的汗比病人还多,但终于成功了!成功之后,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大姑苍白的脸上呈现异样的严肃,叨念一句:感谢三伯伯在天之灵!   蛇咬事件,对我大姑母子三人来说,是一个不愉快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又全力以赴地重新投入到垦荒的活动中,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在处暑到来之前, 将所有垦过来的荒地种上秋红薯。红薯虽然比不上水稻,但在湘东这一带丘陵地 区,也算作主粮了。他们十分清楚,如果不争取多种秋红薯,储备些粮食,那么, 今冬和明年春夏,只有挨饿了。   我大姑的薯秧,是我二叔帮忙弄的,作为12岁开始下田干活的老把式,对一 年四季该干的活儿调排得熨熨贴贴。早在我大姑刚刚上芭蕉坑时,他就想到了这 一点,将一大块栽辣椒的土平整秧薯种。我二婶伤心得掉泪了。在我们这一带农 家,辣椒是主要蔬菜,每一户人家栽培时都特别看重。在我们的生活习惯中,每 天在饭桌上,饭可以少吃,但决不能没有辣椒。我二婶在菜园子里冲我二叔嚷嚷, 说你疯了?!我二叔头也不抬,说只有这块土最肥又不怕干!我二婶是通情达理 之人,她不再数落我二叔了。薯种下土后,我二叔光顾菜园的次数多了,浇水、 拔草、施肥,他还专程跑到我二姑家要了一张日历挂在墙上,天天撕,天天看, 天天叨念。处暑前夕的前一天早晨,我二叔由生产队安排到徐家桥购买化肥,忽 然听到广播里讲明天有雨,他化肥也不买了,推着一张空车就往回跑,还在禾场 上,就大声吆喝我父亲我母亲我二婶都来帮忙割薯秧,这时候,恰好我运谷哥也 在。   于是大家一齐来到一片嫩绿可爱的薯秧土前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   偌大一块薯秧还只割了将近一半的时候,一道刺目的闪电,一声震耳欲聋的 雷鸣,眨眼功夫瓢泼大雨当空洒下。众人继续忙碌,成了落汤鸡也快快乐乐,我 二叔在雨点刚落下时就挥舞双臂欢呼雀跃,连声好雨哟好雨哟!秋雨贵如油!   不一会儿,雨渐渐小了,一大块薯秧也割得差不多了,我二叔抹了抹头发上、 胡须上的雨水,吩咐我二婶我母亲还有我运谷哥赶快打捆,然后和我父亲一道前 往生产队长李三那里请假。李三是一名走纸槽的手工业工人,还理过发,30多岁, 干活有一股牛劲,对能干的人也另眼相待。譬如说,我二叔在他心目中占的位置 就很重要。我二叔说明请假帮我大姑栽红薯,还没说完就很慷慨地批准了两天。 乃至我父亲也提出请假时,他的口吻也变了,揶揄道,大老刘你请假干什么?帮 着吃饭呀?我父亲脸红了,低垂着头,我二叔立刻帮腔,让我大哥去吧,他才是 我们兄弟姐妹的主心骨,李三仰面大笑,主心骨?哈哈哈——那好吧,既然你老 刘开了金口,也两天!   很快,我父亲和我二叔就每人挑着两捆鲜嫩的薯秧往芭蕉坑赶,还带上了我 运谷哥作帮手。他们一行于半路正好碰上了来油榨下取薯秧的英伢子燕妹子,5 人汇合一处,往芭蕉坑紧赶慢赶。   我二叔站立在芭蕉坑被中开垦过来的土地面前,刚下过雨,土面上低洼处还 有水渍,他弯腰抓了一把土,捏了捏,往地上一扔,湿土散开了,他说,干湿正 好,适合栽红薯。他赞叹道,英伢子燕妹子真不错哇,开了这样一大块,足足能 栽4000多蔸!我大姑不失时机地为一对儿女打气,你们听见了吧,要从你二舅这 样的老把式口里吐出夸奖不容易呢!英伢子腼腆地笑了。   栽红薯的时候,又下了两次短时雷阵雨,他们一个个浑身都湿透了。我二叔 真不愧为老把式,他估算得很准,一天半的时间,就将带去的薯秧栽完了,我父 亲临离开时,再次告诫英伢子,当红薯苗长到两尺长左右结红薯的阶段,就要防 野猪糟蹋了。一提及野猪,燕妹子看了看大家,一个个浑身泥水污渍,她不由得 笑了起来说,看吧,我们都成了一群野猪呢!她不解大舅何解一提到野猪就一脸 的严肃。我二叔也没有经受过野猪的危害,但他是能体会得到的,他附和我父亲 的话,告诫英伢子,你不要忘了大舅说的啊!芭蕉坑由于缺乏成片的竹林,要想 仿照大王坑的办法制作楠竹围墙是不可能的,甚至连烧烟火埋烧竹筒引爆都难做 到。只有一个笨办法了,那就是晚上巡逻。   沉睡了几十年的沃土,经垦荒者除掉荆棘藤蔓,推平整细培植的红薯,在秋 雨滋润下,嫩嫩的,绿绿的,那一片片椭圆的叶片,随着依附的藤,天天拉长, 往前爬,水滴,挂在叶片上,成一颗颗珍珠,晶莹闪光,点点滴滴,点缀于大片 大片的嫩绿间,是那样地赏心悦目。可惜这片红薯的主人,他们所关心的是藏在 泥土中的茎块,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泥土扒开,一睹鲜嫩 淡红的薯块连连吞着口水,然后重新让它躲在泥土中偷偷地膨胀。巡逻的英伢子, 夜静更深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铜脸盆和锣槌,伏在薯土上,他的耳朵 很灵,他分明听到了红薯拔节的声音。他满怀喜悦地站起来,左手持脸盆,右手 捏的槌棒使劲地击打。脸盆会发出黄铜那固有的悦耳的声音,宏亮,幽远:哐— —哐——由于过度的兴奋英伢子冲四周的莽莽群山,引吭高呼,嗬——嗬嗬嗬— —他的声音,不但宏亮,底气也足,层峦叠峰,将他的呼声回应过来,顿时,满 世界都是英伢子的声音,嗬,嗬嗬——于是,对这片红薯唾涎已久的兽类,主要 是野猪,还有麂子,本来它们已接近美味,正准备饱满一顿的时候,经不住一阵 哐哐加嗬嗬,立刻惊慌失措,逃之夭夭。英伢子听到了兽类的骚动,还隐约可辨 一对对在林间移动忽明忽灭的绿莹莹灯笼一样的眼睛。由于太兴奋,他会急急忙 忙奔回家里,把睡梦中的燕妹子拉起来,往外拖。燕妹子柔着睡眼,打着呵欠, 问这么晚了去哪儿。英伢子兴奋不已,说去了就知道了。她被拉到薯土旁,英伢 子就将她的头按下去,让耳朵贴近薯土,然后问听见了什么没有?燕妹子听了一 会儿,抬起头来,一脸的茫然,说没听见什么呀?英伢子很失望,说燕妹子你的 耳朵有毛病。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大姑心疼地看着由于接连的熬夜眼睛布满血丝,说 起话来喉咙沙哑的英伢子,盛饭的时候,在饭甑里拨拉了半天,盛一碗苦菜干较 少的饭递给他。英伢子和燕妹子交换了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苦菜干饭。燕妹子 不肯。英伢子就笑道,你的耳朵有毛病,就是吃的饭少了!是我大姑听了英伢子 的话莫名奇妙,燕妹子耳朵有毛病?弄清原因后,不由得由于仰面大笑,燕妹子 也就有些莫名奇妙地笑了。   饭后,我大姑就吆喝英伢子上床睡觉,熬了一个通宵的年轻人身子刚刚放倒, 就鼾声大作。我大姑,替他盖一床薄薄的棉被,关好门。母女俩一天的劳动开始 了,她们拔薯土里的杂草,翻红薯藤,栽培蔬菜,摘苦菜,漂洗,晒干。有时一 起干,有时分开各干各的,随着时日的逝去,母子三人能筹措到的大米越来越少。 每每饥饿难耐时,就要看着长势喜人的红薯,就不觉得饿了,岂但不饿,还有一 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憧憬着收获的红薯,大如拳头,甚至大如砂罐,一锄头挖下 去,大大小小提起一串串,红薯在屋里堆成山,然后洗,然后刨成丝,刨成片, 晒干,收藏。于是,他们的屋子里,到处堆放着各类红薯干,想吃就吃,生吃煮 着吃还是炒着吃,随你便,反正满世界都是红薯呢!   白露过去了,就是秋分;秋分过去了,就是寒露;寒露过去了,霜降接踵而 来……   再过几天,红薯就可以开挖了。那嫩绿的红薯叶,经不起阵阵的秋风,慢慢 地变成紫红色,有的居然还开出了一朵朵粉白朵天蓝色的喇叭花。燕妹子摘了两 朵,带回家中,凑在那面还是从草尾街千里迢迢带来的小圆镜面前,将花插在鬓 角上,一边插一朵,然后坐在床沿露出开心的笑容。英伢子醒了,打呵欠,然后 就一声哎呀——燕妹子简直成狐狸精了!燕妹子故意噘着嘴打了二哥一拳,说你 才是狐狸精呢!   面对一片丰收在望的情景,英伢子晚上巡逻格外地精神,有时候,独自处在 寂寞与黑暗中,会忍俊不禁地发笑。慢慢长夜,难熬的不是黎明接踵来迟,而是 肚子的咕咕叫唤,实在抵挡不住时,他会蹲下去,用手指刨开土垄,抚摸着鼓鼓 胀胀光滑的红薯。想摘一只充饥,但吞了一下口水又重新将土堆好,他舍不得, 还有长呢。   红薯开挖前割薯藤是一项很笨重的活儿,劳动量大,十分消耗体力。英伢子 坚持要参加。他不忍心让母亲和妹妹承担,他是家里的男子汉。我大姑不让他干, 她说你天天熬夜,人又不是铁打的。割薯藤后,挖红薯,洗呀刨呀晒呀,累人的 活有得是!英伢子就改口,让我割半天吧,睡半天也够了!我大姑也只好答应。 下午英伢子被母亲强行按在床上躺着,一阵突然而至的泼瓢大雨又将他从床上震 了起来,母亲和妹妹都在冒雨抢收割下的薯藤,他岂能躺下不管?!   白天抢收薯藤,不仅耽误了睡觉,还有严重的体力透支。当英伢子在天将断 黑的时候,提着铜脸盆走出门时,一脸的疲惫,走起路来无精打采,我大姑心疼 地说今晚让我和燕妹子守一夜?英伢子摇了摇头,眼睛久久地盯着母亲尚未痊愈 的腿。燕妹子立刻自告奋勇说让她一个人去。英伢子捏了捏她的耳朵,笑道,你 去,也好,不过要多带两条裤子。我大姑一时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问带裤子干 什么呀?英伢子冲妹妹做了一个鬼脸,说尿湿了换呗!燕妹子伴装发怒,随手抄 起扫帚要打二哥,英伢子哈哈大笑一溜烟地跑了,很快,薯土方向的山峦响起了 他那略带沙哑的回声,嗬——嗬嗬——还有铜脸盆撞击之后悦耳的声音,哐!哐 哐!   渐渐地,这声音就沉寂了,熬了两个多月坚持了80多个不眠之夜的英伢子, 蜷缩在割去薯藤后的土垄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   天亮了,我大姑打了一个呵欠披衣起床,开门,晴空万里,昨天一场阵雨, 将大地冲洗得干干净净。燕妹子还在酣睡之中,她来到女儿的床前,凝视着妹子 又黑又瘦的脸颊,高高挑起的肩肿骨,犹豫了半天,实在不忍心将女儿叫醒,想 让她多睡一会儿。移步门外,薯地方向没有动静,也不见英伢子的踪影。太阳悄 然升起,黑绿的树木,被涂抹得绚丽多彩,层林,披上了彩霞,我大姑再也憋不 住了,冲薯土方向大声喊英伢子,你去了哪里——   英伢子醒了,他急忙从地上爬起,举目四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四周 的泥土被翻得乱七八糟,触目皆是大大小小的野猪碲印,到处是被翻过来的泥土, 被野猪吃过剩下的著蔸!偌大一块红薯被野猪吃得干干净净,母子三人辛辛苦苦 半年的心血汗水付之东流!惨不忍睹的情景使他惊呆了!他挥舞双手,尖厉而绝 望的叫喊,娘,野猪来了——红薯都吃光了,红薯吃光了——娘!   燕妹子先于母亲听到叫喊,她气急败坏地告知母亲,我大姑听了有如晴天霹 雳,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手一松,那只从草尾街带来使用了30多年 的陶盆掉在地上,摔成了三块。家里距薯土并不远,她每一步都像踏在尖刀上, 心疼得滴血,英伢子见到母亲和妹妹,就捶胸跌足地嚎啕大哭,他的哭声沙哑、 低沉、惊天动地。燕妹子见二哥如此伤心自责,便欲上前劝阻,我大姑向她挥手 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直到英伢子的哭声渐渐地小了,她才伸手去拉他,抻了抻 他沾满泥水的衣服,说昨晚好大的露水,看你一身都湿了,快回去洗一个澡,好 好睡一觉,不要哭了……英伢子喉头哽咽,都怪我没得用——我大姑挥了挥手, 不要说了英伢子,这是天意,怪不得你……有你几位舅舅在,还有姨妈,还有表 兄弟,有他们在,饿不死我们的,他们这些亲人会帮忙的,走吧走吧!——燕妹 子,你先走,烧一锅热水,让二哥洗个澡,然后扎扎实实睡一觉,这几个月,他 都是在野外熬到天亮的啊——她很平静。一对儿女垂头丧气,一脸绝望的目光一 直不离左右地跟踪着她,似乎他们都变小了,回了童年时代,只想钻在妈妈的怀 抱里,母亲的怀抱永远是温暖的、安全的,是唯一能撑起行将垮塌的天空。我大 姑就像一只老母鸡护自己的雏儿一样,摸摸英伢子的脸,又捏一捏燕妹子的耳朵, 说你们小的时候,那么困难,不也挺过来了么!现在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肩挑 得动,手提得起,加上那么多亲人关心,还愁没有活路?俗话说,天不绝无路之 人,何况我们还不是真正地无路可走呀!   母亲的坚强,使得英伢子兄妹沮丧的心情有所好转,他们不再一味地流泪了, 反过来安慰他们的母亲,说他们都长大了,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养活把他们抚养 成人的母亲。我大姑连推带拉地将刚刚洗完澡的英伢子按在床上,说你现在什么 也不要想,先给我扎实睡一觉,睡足了,有了精神,我们再作打算,啊?英伢子 说我睡不着啊!我大姑说睡不着也要睡!闭上眼睛,听见吗?听话!   我大姑一语未了,我父亲和我二叔突然在门口出现。他们兄弟二人这是第二 次请假来帮忙挖红薯的,其实这一响生产队农活也忙。他们去请假时,尤其是我 父亲,不抱半点希望。没想到队长李三十分痛快地答应了。而且很大方,一批又 是三天!他们一路走得很急。当然是为了抓紧时间,进门时还气喘吁吁,兄弟俩 对屋子里的气氛感到怪异。英伢子兄妹俩无精打采,像霜打的茄子,我大姑苍白 的脸颊抽搐了几下,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这尴尬场面弄得兄弟俩一头雾水,不 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燕妹子将二位舅舅引到门外,指给他们看,说我们的红 薯都没啦!我父亲我二叔的嘴立刻张得很开,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啊?!我二叔 脸上的肌肉抽搐,我父亲陡然感觉到肩头的责任,他走近英伢子兄妹,分别将两 只手搁在他们的肩膊上,说这其实也不奇怪,野猪嘛,有东西当然要吃!我早有 这种估计,英伢子你吃了累,这不能怪你,燕妹子你也吃了累,还有你们的娘, 统统都吃了累,——我二叔有些不耐烦了。他显然没兴趣听我父亲说废话。我父 亲低垂着头,在我大姑母子三人哀愁的目光跟踪下,来回地踱步,眺望四周的层 峦叠嶂,缓缓地收回目光,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向包括我二叔在内所有在身旁的 亲人说,芭蕉坑不能再待了,也许当初来这里就是一个错误!我二叔没好声气, 那又去哪里,还有哪里去?!我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想办法,还是要找一个生产队 落户才是!我二叔说当初就是找不到才来的呗,现在就能找到呀?我父亲语言坚 决,一定能找到!我父亲的态度让英伢子兄妹松了一口气,可我二叔却很不信任 地摇头。英伢子兄妹对我二叔的态度不太满意,用更信任的目光盯着我父亲,充 满希望地说我们听你的,大舅!我父亲不动声色地追问一句,当真都听我的,一 点也不反对?兄妹再次齐声,听,一点也不反对!我父亲笑了。说那就好,我保 证给你们找一个生产队,比油榨下还好些的生产队落户!   我大姑十分疑惑,有这等好事?那当初你何不说,让我们来芭蕉坑——我二 叔又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你说梦话吧?我父亲却显得成竹在胸,说你们看好了! 看模样,我父亲真的有一个好主意?   其伢子参加学校的期中考试,考了个全班总分第一名,在班上乃至全校都产 生了轰动,以前,那些城里学生,眼睛长在额头上,在农村学生面前总有一种居 高临下的优越感,现在,一个个对他改变了看法。他自己当然也非常高兴,急于 想把喜讯告诉夏满叔。于是,趁星期天放假,回了一趟新屋湾。开学至今,已有 两个多月,他有些想他的满叔了,虽然满叔来过学校好几次给他送东西,却一次 也不曾谋面呢。今天,他整整齐齐地穿上了蓝布制服,要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乡 邻面前。   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其伢子一踏上新屋湾的土地,就感觉到乡邻对自己关 注的目光,这使他心中暗自高兴,对满叔的感激充溢心头,急于见到他的心情更 加迫切。可是,他又觉察到人们投来的目光有些怪怪的,不见得友好。他还以为 是没见过中学生制服感到新奇,便满怀好意地打招呼,反应却很冷淡,分明流露 出几分不屑与鄙夷,这使他莫名奇妙,也很尴尬。他回乡的热情大减,脚步也变 得缓慢而沉重起来,不堪回首的往事,渐次在脑海中凸现。跨进门坎,满叔憔悴 的面容,迎向他时强作的欢颜的背后,似乎有难言的苦衷,使得少年一颗伤痕累 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夏满爷扔下手中劈柴的斧子走近,他一边说回家的理由 一边从制服袋里拿出中考的成绩通知单,但刚伸出的手却又僵住了,意识到满叔 目不识丁。可满叔却在刹那间脸上的笑容变得生动起来,连声好,好好,不错不 错,他的眼睛却看着其伢子身上的制服,中学生眼中不免流露出些许失望,你是 讲我这件衣服不错?夏满爷见其伢子紧盯着自己手里拿的成绩单,立刻意识到了 什么,便说道,衣服……当然是讲成绩呗,衣服穿得再好,也是为了读好书,考 好试呗!   夏满爷进厨房做饭,其伢子坐在灶门口添柴烧火。夏满爷不时询问一些学校 的事儿,其伢子回答的前言不搭后语,很快就响起了鼾声,早晨起得太早,加之 长途跋涉,体力透支,他实在是太困了。夏满爷推醒其伢子,要他到床上躺一会 儿,其伢子梦呓般地应了一声,倒在夏满爷的怀里鼾声大作。夏满爷只好将他抱 起来,论个头、体重,其伢子不比他矮和轻,他是咬紧牙关摇摇晃晃才移到房里。   其伢子睡后,夏满爷做饭的速度放慢了许多,目的是让他多睡一会儿,去上 屋借了两只鸡蛋,下屋借了一调羹茶油。煎荷包蛋的油香,吸引了那匹黄色的老 猫,它虽然老了,步履仍非常敏捷,轻轻地一纵身就上了灶,也许是有过教训吧, 它根本不敢靠近主人,远远地蹲着,扯长颈根盯着茶油煎蛋时美妙的情景。夏满 爷吞了一口唾沫,又看了看老猫,他的目光与老猫可怜兮兮的目光相遇了,心里 就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诚然,他恨过它,用脚踢过它,还将它抛在空中扔出 一丈多远,让它尖叫一声箭也似的跑了。凭心而论,他对它还是内心存感激,这 个屋子里,倘若没有它,岂不成了老鼠的天下?!至于六嫂的死,真的归咎于它 么?那么,这个家庭其他成员之死呢?老猫瘦了,更显得老了,这固然因为屋子 里的老鼠越来越少,它还不肯走,可见,它与这个家,这几间破败不堪的屋子有 了深厚的感情,那么,他自己,想当初父子二人来此,漂泊到新屋湾,几十年风 风雨雨,吃了数不胜数的苦头,至今还厮守着……人和猫,同病相怜,还相濡以 沫!每当寂寞难耐时,他还真希望老猫走近,亲近,相互解着寂寞与愁苦,遗憾 的是老猫记性好,那么长时期不曾对它动过粗,却总是若却若离,不肯亲密接触。   茶油煎荷包蛋的美景还在继续,夏满爷又瞥了一眼老猫,毫不犹豫地用锅铲 铲出一小块放在灶上,示意老猫拢来。老猫的目光始终跟踪夏满爷的动作,经过 一番试探后,它才慢吞吞地走近鸡蛋,翘起几根胡子嗅了嗅,然后一口叼住,纵 身跃下灶台,蹲在夏满爷的脚下幸福地吃了起来,夏满爷低头看老猫吃鸡蛋时故 作斯文的模样,他也很幸福地笑了。   饭菜的内容太简单,无论夏满爷如何拖延时间,也还是做好了,他把饭菜放 进铁锅,盖得严严实实,然而就是扫地,撮垃圾。一切都干完了,他有些饿了, 想自个儿先吃,刚掀开锅盖想了想重新盖好,然后循其伢子的鼾声走近,其伢子 的两条大腿抖掉了被子,他轻轻地拉上,除了其伢子的鼾声外,四周死一般的沉 寂,老鼠几乎绝迹,老猫享用过煎蛋后也无影无踪。透过窗棂,门隙,月光像水 银一样泻了进来,他赶紧吹灭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朦胧,一切都闪闪烁烁,漂浮 不定。朦胧中,夏满爷搜索的目光定格在挂在壁上的中学生制服上。他站了起来, 走近,伸手取下,想了想,又一连打开两门木柜,拿过其伢子的中考成绩单,先 将其伢子的睡房门关上,后将大门关上,兴冲冲地踏上昔日属于我三伯公的那条 路。此路已非昔日之路,荆棘藤蔓完全将它吞没了。但夏满爷走起来还是轻车熟 路。因为这条路在他的脑海里。起霜风了,迎面拂来,侵肌入髓,夏满爷走得很 急,身上大量散发热能却还是感觉到冷嗖嗖的寒气逼人。往事纷至踏来,他曾笑 话过我三伯公经常独自一人经过这条路来到亲人的坟前,一次次地生者向死者倾 诉,甚至不避风雨。原来只有身临其境,怀着一样的心情,一样的欲望,方能体 会此中三昧。夏满爷在我六婶的坟前,蹲下,他竟然连蹲的姿式都与当年我三伯 公一模一样,然后呢,就小心翼翼地抖开蓝布制服,说话了,六嫂呀,你看,就 是这件衣服,城里的中学生都穿,只有伢子没得穿,他回到家里也不提记,这伢 子好懂事,他是怕我为难,确实为难,主要是布票难找。其伢子运气不错,有 人……有人送布票——夏满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打住,他不愿意让我六 婶知道底细不安。他不讲衣服了,赶紧抖开成绩单笑眯眯地说其伢子考试得头名 呢!你看,成绩单我都给你带来了,然而,成绩单上的字他根本就不识,这是走 的时候太高兴的疏忽,他只好自嘲,说六嫂呀,我是没得办法念给你听了,成绩 单上的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呢!啊啊真是,我只想带给你看,其实你也和我一 样,我们两个彼此彼此,都是光眼瞎!哈哈哈—— 一阵粗犷的男人的笑声,透 过冷月的银辉,在荒坡上逐渐地扩散开来……   夏满爷笑过之后,顿时感到周身上下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将成绩单折好放回 口袋,将其伢子的制服夹在胁下,他要回家了。他出来已经很久了,他怕其伢子 醒来肚子饿,锅里的饭菜肯定冷了,需要再生火烧热才是。他走得越急,那些荆 棘藤藤蔓蔓越是绊住手脚走不动,毫不客气地在他的脸颊,手脚上划了一些口子, 生痛生痛,渗出了鲜血,他火了,决心扫除这些障碍,趁其伢子还没有醒,拿起 一把柴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快,然后对路上的荆棘藤蔓,挥刀相向,刀刃挥处, 荆棘纷纷倒下。于是,荒芜了多年路再次重见天日,无疑,这条曾经只属于我三 伯公一人的路,现在归属夏满爷了,也许,今后,还会交割其伢子?   其伢子真能睡呀,从昨天傍晚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其伢子终于醒了,他还是被距家里至少有一里远的喧闹声惊醒的,那里是冬 季刚刚开始的大修水利工地。生产队的劳动,只有男男女女都挤在一条短短的水 圳时才有这么热闹。除了迎风招展的红旗,还有二男二女在敲锣打鼓。其余的男 男女女同则嘻嘻哈哈地握着锄头半天也懒得舞动,在太阳未出山之前还很冷,而 这些男男女女都一律穿着衬褂,白的,蓝的,从公路,大道上望去,还真是一派 干劲冲天的情景,如果走近,就不难看出破绽,原来衬衣当罩衣,里面还穿好几 件呢。   新屋湾的人都喜欢修水利,因为修水利是那样地使人快乐,少林都当大队长 了,他还是喜欢和大家酱在一起,大家也希望他参加,少林在,快乐总有新的内 容。今天水利工地上的快乐声声不断,不用问,少林肯定在其中。   少林果然在,他是快乐的制造者,他与快乐同在。喜欢快乐是一个人的秉性, 其伢子被水利工地的快乐吸引住了,匆匆地吃完夏满爷热在锅里的饭菜,朝有快 乐的地方走去。他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了一个鸭公嗓子的声音,是大队长刘少林, 他的嗓音特别,凡属认识他的人都不会忘记。其伢子从一片嚷嚷的起哄声中听清 了鸭公嗓吆喝的内容。喂,你们大家发表意见,夏满爷的鸟只在竹筒里面勒一下 就7尺布票,他是不是占多了便宜呀!立刻叫喊声一片,占多了!占多了!鸭公 嗓又起,那该怎么办呢?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队长要的就 是这样一个效果,他一脸的坏笑,不动声色地说,上次的竹筒检测法不一定准确, 来一次复查怎么样?有了头儿的这一句分明是教唆的话,那些好事的男男女女齐 声哇——扔下锄头,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将夏满爷按在地上,七手八脚,顷刻 间就扒光了他的裤子。他拼命挣扎、反抗,在众人面前显得那么的渺小,孤立无 援,他的哀求被嘈杂的笑闹淹没了。其伢子很快就看懂了这一出上演于天地间闹 剧的内容。他紧握双拳欲扑上去和众人撕拼,可是脚下发软,迈不动脚步,他陡 然记起了语文课本中鲁迅的小说《药》,所描写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文学大师 描写的是世纪初的世相百态,何以半个世纪后依然如此,难道历史停止了前进么!   其伢子的心绪坏到了极点,回家时的喜悦荡然无存,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朝还在继续上演的闹剧的地方恨恨地撒去,够不着,差得太远。他又撒第二把, 第三把,地很硬,他的手指抓破了,血渍斑斑。他不再撒了,回到家里,放倒在 床上,用被子紧紧地捂着头,久久地一动也不动。渐渐地,他居然又睡着了,不 过,整整一上午,他都没有进入深睡眠,一直处于昏昏迷迷似睡非睡的状态。夏 满爷下工回来的脚步声,还在禾场上就让他听到了。夏满爷放下锄头,走到床前, 站了好一会儿,感觉到了彼此的鼻息,其伢子还将身子大虾般弓在床上,懒得睁 开眼睛。夏满爷轻轻地自言自语,昨天睡起……这伢子真能睡呀,读书也辛苦…… 就在夏满爷正欲转身离开时,其伢子猛地一下掀掉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夏满 爷笑道,早就醒了!?你这伢子还骗满叔呀嘻嘻——夏满爷笑得很轻松,其伢子 突然感到一阵心疼,鼻子发酸,如果满叔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还不至于 这么难过。夏满爷一见其伢子的痛苦状,惊诧莫名地说你这是——其伢子?其伢 子从床架上取下蓝卡讥罩衣,目光直逼夏满爷,说这件衣到底怎么回事?夏满爷 心头一沉,却还是打马虎眼,说用布票和钱到四方冲供销社扯的呗!其伢子将衣 往地上一扔,激动地大声喊叫,你别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刚才你们修水利 ——他立刻打住,脸歪向一旁。   夏满爷不再辩解,咫尺之间,听得见他急骤的喘息之声。有顷,他弯腰将衣 服捡起来,坐在床沿,缓缓地说道,吃不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是读了十几 年书的人。新屋湾这都是一班小人,狗眼看人低,何必跟他们计较,只有发愤读 书,将来当上了工人阶级,气死他们,他腾地跳了起来,一把抓起那件蓝卡叽罩 衣,大声叫喊,穿这样得来的衣服,比脱光身子在街上走还难受!士可杀不可侮! 这句话太深奥,夏满爷不解,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蹲在禾场边沿,两手托腮, 将一张堆满沟沟壑壑的脸深深地埋在掌心。他忽然听到身后屋子里的响声,转过 头去一看,那件蓝卡几布罩衣被其伢子挥刀斫成了烂布!   其伢子尽情地发泄过一通之后,坐在门槛上,看着夏满爷默默地打扫地上的 布屑,一种歉疚感潜滋暗长,他久久地盯着夏满爷,还从来没有这么全神贯注地 观察过眼前这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老人,满爷真的老了,以前熟视无睹, 在他的心目中,满爷是凝固的,静止的,忽略新陈代谢在其身上的反应……他的 头发竟白了这么多!他脸上的皱纹竟这么多!他的腰竟然伸不直……以前怎么就 了不曾发现呢?他太不懂事了,他的内心呼唤的满叔二字在喉头堵住了,这个呼 唤过无数遍的称谓今天出口是如此的艰难。负罪感攫住了其伢子的心胸,咆哮宣 泄后的轻松是短暂的,他现在心情更沉重,似乎有太多的话要对满叔讲,可是, 可是,满叔二字挤出喉头都费了很大的劲——满叔……夏满爷确切地听到这两个 字时,又到了晚上,新屋湾已经坠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蔚蓝色天幕上稀稀落落 的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应对着地面各个屋场或门或窗里透出一点点忽明忽暗的 煤油灯光。呼啸而过的一阵寒风,将屋场路旁山墈树上的枯枝摇断,当空撒向无 边的夜幕,随着一阵冷风袭来,夏满爷冷了打了一个寒噤,他的目光与其伢子悔 愧的目光相遇了,满叔……夏满爷挥了挥手,打断其伢子的话,他知道其伢子想 说什么,去睡吧其伢子,明天要上学,这么远的路……其伢子很听话地答应一声 哎,真的端着煤油灯进自己的睡房了,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毕竟是年轻人,其伢子的身子刚一贴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夏满爷却还在 忙碌,如豆的灯光,照映着他佝偻的身影,他掏出还是我六婶磨得光滑的钥匙, 打开柜,取出内容不多的茶油瓶,倒一点点在菜碗里,重新锁好,然后掀开锅盖, 用茶油炒了一玻璃瓶酸菜,这是其伢子最爱吃的,以前,这活儿由我六婶干,我 六婶去逝后,便由他继续。   待夏满爷将其伢子返校的东西收拾熨帖,准备上床睡觉时,其伢子在睡房里 又大声吼了起来,说刘少林你不得好死!夏满爷蹙了蹙眉头,说你这伢子怎么— —是其伢子的鼾声使他的话嘎然而止。他叹了一口气,走近自己的木架床。他不 比其伢子,无法成眠,折腾久了,刚刚有睡意,毗邻睡房里其伢子的叫喊声又起, 你不是人!   不过,夏满爷终于还是昏昏沉沉地入睡了。是大门洞开的一声吱呀将他惊醒, 潜意识的反应使他一蹴而起,以为是晚上忘了关门被风吹开,可他看到从门外闪 进来的却是其伢子那熟悉的身影,忙问其伢子,你什么时候出去了。其伢子不说 话,手一松,似有铁器落地的响声,接着就是其伢子倒在床上的鼾声。夏满爷在 暗夜中摸索着走近铁器坠地发出声响之处,伸手一摸,是一把菜刀,湿漉漉的, 一股很浓的血腥气直入鼻孔。他本能地惊叫一声呀,急忙折回睡房,手颤颤抖抖 了半天才有火柴点燃煤油灯,灯光下,他的手染了一块血迹,那把使用了十余年 的菜刀的刀刃卷了,缺了,血迹斑斑。他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里,大声叫其伢子, 可是,尽管他拼命喊叫就是发不出声来,很浓的血腥。夏满爷手里的煤油灯光因 手的颤抖而瓢忽不定,两条腿也变得软绵绵的,他来到其伢子的床前,看到了心 惊肉跳的情景,其伢子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脸、手、衣服血渍斑斑……夏满爷 使尽全身的力气摇醒了其伢子,其伢子,你干什么了呀?其伢子不理他,很响的 打着鼾……经过短暂的失措之后,夏满爷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慌乱,因为, 他已经猜着了几分,他足足看了好一会儿熟睡中少年的脸,还是忍不住在那张还 很稚嫩的脸上狠狠地揍了一记耳光:啪——   其伢子总算醒来了,他本能地用右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打一个很长的呵欠, 见夏满爷站在面前,急忙爬了起来,看着窗外,说天亮了!夏满爷发抖的手指着 他说你、你干了些什么?其伢子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有些摸不着头脑,说 我没干什么呀,吃晚饭后就睡了呗!夏满爷气得发抖,你身上的血,还有菜刀, 你呀,你要气死我呀!见满叔一忽儿气成这样,其伢子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 迹,竭力回忆,思索,然后就叫了一声呀,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用菜刀砍死了 刘少林——   预感得到证实后,夏满爷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沉沉地跌坐在床沿,手一 松,煤油灯掉在地上,灭了,睡房里立刻弥漫着煤油和血腥搅拌的气味。这时候 中学生完全清醒了,唯其清醒,便乱了方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夏满爷一把抓住他的手,告诉我砍刘少林的情景!其伢子不解地看着他。夏 满爷催逼,快些讲!其伢子竭力回忆了好一会儿,便讲述刚刚过去的梦境。他持 菜刀守候在刘少林家厕所门口,试图从那里撬门进入卧室,就在这时候,刘少林 身穿衬衣短裤推开厕所门进入,于是,他迅疾扑上去,朝刘少林的后颈狠狠地砍 了一刀。夏满爷追问,到底砍了几刀?其伢子想了想,说是两刀吧?夏满爷再问, 肯定两刀?其伢子嗯了一声。此刻,他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哀哀地盯着灯 光闪烁下那张苍老的脸,不知如何是好。   夏满爷追问砍杀刘少林的每一个细节,之后,吩咐赶紧将染有血迹的衣服脱 下来,然后攥成一团,用劲往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一阵擦揩,其伢子才一下子明 白了他的打算,他便像疯了一样来阻拦,但已经迟了,夏满爷周身上下血渍斑斑, 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其伢子被他像拧小鸡一样揪过来,时间紧迫,在天亮前,必 须将其伢止身上的血迹洗干净。幸好供销社发的第四季度的肥皂票刚刚从四方冲 买了回来,用肥皂冷水冲洗血渍,这对夏满爷来说是很容易的事。在进行的过程 中,其伢子也开始配合他了。是夏满爷一句我是帮你娘,不是帮你起了关键性的 作用。其伢子脱下的血衣是他亲手焚烧的,然后冲洗,不留一点蛛丝马迹。   一切处理完毕,天还没有亮,这使夏满爷很满意,他左手端煤油灯,右手牵 着其伢子,走遍每一间屋子指点给他看,先指门、窗,后指屋顶的檩木、瓦片, 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满叔未进过学校门,却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乘法口诀。夏满爷 算过之后,对其伢子说,你可到四方冲集镇去寻买主……读高中毕业的学费钱应 该差不多了,听说读大学是不要缴学会的,是真的吗?其伢子神情麻木,机械地 点了点头。夏满爷在得到肯定之后,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 其伢子的脸。我走后,关好门,再睡一觉,啊?其伢子喉头哽咽,明知故问,你 去哪儿呀,夏满爷忍不住又伸手在其伢子的头上摸了摸,说我要与你娘告个别, 我们是几十年的老……老邻居……唉,日子过得真快,记得那年我父子到新屋湾 买你家的屋,你娘又黑又瘦……几十年一眨眼功夫……夏满爷弯腰从地上拾起带 血的菜刀转身离去。   黎明前的天是最黑暗的,在黑暗中行走的夏满爷却一点也不觉得难,这地方, 对他来说就像身上的器官那么熟悉。路很宽,他却走得很慢,他缓缓地移动脚步, 在浓浓的夜幕笼罩下,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但却能深切地感触到周围的事物,哪 怕是细微来末节的,不,他能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风景,而是一幅几十年的长 长画卷。从荒坡上徐来一股冷风,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 血渍已经干涸的菜刀。一段短短的山路,夏满爷用几十年的记忆走完,天也有些 朦朦胧胧的亮了,借助这亮,夏满爷不必凭感觉而是真真切切地来到了我六婶的 坟前。他先是蹲着,然后在倾诉时不知不觉改成了席地而坐,他今天的话有点无 论次,要是换了个别人听了会莫名奇妙。我这是最后一次来和你讲话了。我是来 向你赔不是的,我对不起你,枉为男子汉,供不起一个伢子读书。我为了他好反 害了他,害得他今后只能靠自己了。不过你只管放心,我替他作了打算,只要他 发狠读,还是读得下去,你是他的亲娘,你在阴间一定要好好的保佑他,让伢子 顺顺当当地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当上工人阶段,离开新屋湾这鬼地方……我也快 到阴间了,我在阴间也会继续帮他的忙,我们一起出力,伢子还愁当不上工人阶 段呀,你说是吧六嫂?   天在夏满爷的尽情倾诉中大亮,露出一轮血红的太阳,新屋湾从夜的沉寂中 醒来,有了人声,犬吠,鸡鸣……突然,从刘少林家的屋场传来尖厉的喊声,哭 成一片。夏满爷意识到该结束讲话了,从坟场爬起来,重新抓起菜刀,冲我六婶 的坟头点了点头,说一句少陪了六嫂!便走出坟场,沿山坡而下,上了大道,往 四方冲方向而去,他不再四顾,也不很低头,脚步越来越快,气越喘越粗……然 而,当他的脚真的踏上了大道后,却又一下站住像生了根,苍老的脸随同佝偻的 身躯缓缓地转了一个圈,浑浊的目光从荒坡屋宇阡陌田垅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 水圹边。清澈见底的水在晨曦中雾霭蒸腾,透过这飘浮的云蒸霞霭,他分明看到 了历历往事,几十年间发生的蝇苍苟苟,男盗女娼,打打闹闹都浓缩成一个画面, 几十年的光阴短暂成瞬间。刘少林屋场人聚得越来越多,人声嘈杂,夏满爷狠狠 地擦了两把眼睛,一扭头,加快了脚步……   我父亲为了给我筹措学费,几乎遭到了所有亲人的反对。我二叔二婶总是不 待我父亲开口就劝阻,大哥呀,自己年纪又这么大了,就让华伢子帮你出工呗! 十五六岁的伢子了,正好做工夫,想当年我扶犁时才十二岁呢!这书读了有什么 用啰,你也不想想自己,一个连大学都读了的人,一天挣的工分比妇女还少—— 我二叔说这话时,我二婶就站立旁边,笑嘻嘻的帮腔,我不解我父亲何解会低垂 着头,很响地吸着水烟袋不予回答。我二叔说这番话时,我母亲在打扫猪栏,她 竖起耳朵听得清清楚楚。她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想走上前去发泄几句,但 转念一想不行。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试着我二叔二男三女,五个孩子,还不是 凭一双手拼命死做起来的么?诚然,他是干活的老把式,带领几个孩子在农忙季 节倾巢出动,挣的工分要比我家多得多,可他们的7张嘴凑在一起也比我们的三 张嘴也宽得多,我二婶每年养两栏猪也得力于伢子妹子的出力呢。我二婶的持家 有方也是很出名的,5个孩子,只有老大缝新衣服买新套鞋,下面弟妹一律穿旧 的。老大穿不了传给老二,然后是三个妹子依此类推,一件新衣服,转到满妹子 身上,破得堆满了补丁,弄不清本来面目。最占便宜的是老大,他兄妹5人中, 是唯一有新衣服的人。这好处落在我运良哥的身上。但是幼时,只要家里开始为 他制作新衣服时,却并不显得特别的高兴。因为还在制作期间,家里就将一些弟 妹干的活都交给他了。还有就是一件新衣穿在身上,弟妹们围在身边屁颠地手舞 足蹈,见他们一身破破烂烂心里也不好受呀,为了驱除这难受,唯有拼命地干活, 并不需要父母的重点关照。   我运良哥少时,已经很懂事了,他多次提出,说谷伢子是中学生了,让他穿 我的旧衣服不好看,还是给他做新的吧!我运谷哥听到这提议,口虽不说,心里 却蛮高兴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读小学时,穿得破旧,大家都差不多,在 中学就大不一样了啊!但高兴在脑海中仅仅一闪念而已,他看在眼里,运良为了 让自己读书,天亮爬起来放牛割草,白天整日地与大人一道上工,浑身洒成了黑 炭,可自己呢……穿两件旧一点的衣服难道还不应该吗?为了让身上的衣服传到 大妹身上不太破旧,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地小心翼翼。每一次学校放假回来,他 都要走到我二婶面前,拼命拉长身子,故意说这件衣短了,我穿不了。这时候, 三个妹子也一齐上前,兄妹四人的意见完全一致,异口同声地说是短了是短了! 我二婶对儿女们清澈目光中流露的渴望,也感到很为难。在忙的时候她便会扬起 手威胁大家,说都给我干活去!如果不太忙的时候呢,她便会温和地摸一摸我运 谷哥的头,说现在手里紧,布票也没有,你将来当了国家工人就好了!给每人一 件新衣,小妹闻言,乐了,一把抱住我运谷哥的大腿,说那你就崭劲读吧!   我二婶的治家方针是老大留在家务农,三个妹子上到小学毕业也一刀切统统 回家,出集体工,干家务活,诸如砍柴,搞猪菜,而这些活是永远也干不完的。 保重点,突出一人,她的作法,与几十年前我祖母的指导思想一脉相承。我二叔 的主张是谁成绩好谁读,无论男女,但也行不通,因为个个都会读啊!他只好随 了我二婶的意见。   于是我运谷哥读高中了,运良哥则成为了一名挣工分养家糊口的人民公社社 员。运谷哥在县属重点中学,比我就读的虽然差了一个档次,可他参加地区数学 竞赛居然夺魁,还超过了我们学校的参赛选手。载誉归来,往日说读书有屁用的 我二叔乐得一个劲地嘻嘻,嘻嘻。谁知,最应该感到高兴的我运谷哥却泪雨滂沦, 那是傍晚时分,年仅6岁的小妹背上一挎竹篓猪菜艰难地半天才移动一步向家里 走去,他急忙伸出双手卸下小妹背上的重负。小妹大口喘着粗气,脏兮兮的手抹 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稚嫩的脸上却笑嘻嘻地说,你得了奖是吧?你明年还要得奖 是吧?我搞猪菜喂大猪,卖了钱你读书,你还要得好多好多的奖好啵?我运谷哥 忍不住了,舒展双臂将浑身脏兮兮的小妹紧紧地搂在怀里,泉水一样奔涌的泪水 很快就濡湿了了小妹的衣襟。   我们家虽然就我一个伢子,照讲,在穿衣服上应该是得天独厚的。也不,我 母亲在孩子穿衣服的方法上与我二婶可谓异曲同工。我没穿过一件合适的新衣, 一双合适的鞋子,新衣很长,没过了膝盖。我母亲认为,伢子正长个子,如果现 在合身,过两年就会短了不合身了,鞋子也一样。因而,我在学校里,每每穿了 新衣新鞋,行动起来就不是很方便,冬季倒也罢了,衣能遮风挡雨,夏日就麻烦。 当然,更恼火的是脚下的新鞋,脚后跟能进一只拳头的鞋穿在脚上如何能走快。 及至衣合身,鞋合脚,已经旧了,甚至破了。我几次向母亲主张自己的意见,不 被采纳,她是轻易不听别人意见的,其实这也是她与我父亲经常发生冲突的原因。   在我们家里,为了我的学费,父母亲经常吵,甚至打,两个人的心情都不好, 口无摭拦拿对方出气。有几次我被吵醒。不过,他们也清楚,我的学费是吵不来 的,往往打斗过后,我父亲从地上捡起水烟袋,用衣边擦拭干净,装了一锅子烟 丝却四处找了半天找不着火柴。我母亲见他实在找不着只好从自个衣袋里掏出一 盒往他身上一扔。我父亲看也不看,拾起火柴抽出一根划燃凑在烟袋上,吸得烟 袋肚里的水哗哗啦啦地响,然后吐出一口烟雾,脸色平和了许多。我母亲沉不住 气了便说还是找一下满伢子吧,不是要他还当年供读书的钱,确实无法可想了! 我父亲轻轻地嗯了一声未置可否,这说明他对自己兄弟非常的了解。   事有凑巧,我满叔被抽调参加了县委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又正好 安排在徐家桥工作。打从我祖父去逝后,他是难得回一次油榨下了。有时候,即 使来一趟,也仅仅在我二叔家逗留,几乎是不进我家的大门,开始,我还以为他 是为了我姐的婚事没有采纳他的主张在生我们的气呢,但渐渐地,我终于意识到 自己是何等的幼稚,其原因决不是我估计的那么简单。   就在我母亲提议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我满叔回油榨下了,油榨下属徐家桥公 社的辖区,他来是为了工作。他照例不进我家的门,我父亲将他堵在我二叔家的 堂屋里,他只轻描淡写地叫一声大哥就急着要走,我父亲直奔主题,说实在没办 法了,希望你助一点,他把一个助字加重了音量。我满叔在论年龄当得父亲的大 哥面前,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说的内容与我二叔的如出一辙,还装着一副悲天 悯人的模样,大哥呀,你自己当年就是吃了读书的亏,你看二哥没读书,现在多 好,一母所生,他是贫下中农,你却是、是、满叔口里的反革命分子还是没有出 口,改成混成这样!我父亲不敢回话,头低下,自顾用脚挠脚丫上痒痒,是痒痒, 还是心疼?我满叔没有等他回答,擦身而过,继续干他的社会主义教育去了。   此时,我母亲正躲在自家的猪栏屋窗后,她气得骂道,满伢子真是只无情无 义的东西,想当年在永安的时候,还没为你操够心呀!不过,她只是在心里骂, 不敢出声,咒骂革命干部会是什么后果,她清楚。   我父亲突然往我二叔家的门槛上一蹲,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 起来,我满叔听见了,站住,犹豫片刻,终于回过来头,在我二叔我二婶还有我 运良哥以及三个妹子的目光关注下往回走了几步,也许是我父亲额上冒出的汗珠 和霎时灰白的脸色消除了疑惑吧,不过他还是没有开腔,用目光探询,我父亲腾 出一只捂肚子的手冲他一挥,说你走吧,不要紧,别耽误了你的革命工作!我满 叔这才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伍元的钱刚要伸给我父亲想了想再加一张相同面额的, 说大哥,有病就去看郎中,记得请假就是,啊?我父亲紧紧地攥着钱,居然满脸 感激而且一副讨好的模样,很响地冲我满叔已经走远的背影答应一声哎。此情此 景,尽收我母亲眼底,她气得将扫把一扔,想冲出去斥责我满叔一顿,还是没有 这个胆量,自个儿坐在门口朝我满叔去的方向作金刚怒目目式。我父亲回来了, 他笑嘻嘻地还在门口就忙不选地递钱给我母亲,其实他没病,刚才是靠几十年闯 荡江湖积集的经验派上了用场。我母让他的手伸在面前老半天,恨恨连声,说满 伢子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父亲面色凝重,仰面看着天空,一团行将摭挡住太阳的 乌云,叹息道,不要乱怪人,满伢子……我晓得,他也有自己的难处!我母亲不 依不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呸——满伢子硬不是东西!不得好死的东西! 我父亲勃然大怒,迅疾出掌,稳准狠地揍在我母亲的脸上,我母亲遭袭,头一歪, 花白的头发四下撒开,覆盖了削瘦的面孔。   开学在即,我的学费还是不够,以往,偷偷地往窑上卖柴还能攒到一部分, 自从卖柴作为抓资本主义的典型绝对禁止之后,这条路行不通了。我当然做梦都 还想着读书的事,而家境的日趋艰难却又不好怎么去催逼父母,因为,他们已经 尽了最大的努力啊。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发呆,我父亲还是天天早出 晚归地干集体活,挣那一份比妇女还少的工分,他变得在我面前谦虚谨慎,用讨 好的目光看我,分明看见我刚洗了澡,却说洗澡吧,我给你打水;吃饭的时候, 抢先将一碗饭送到我的手里,坐到饭桌旁后,还会对桌上缺盐少油的蔬菜说过年 杀猪了,清炖一只蹄花,放肆吃一顿,清炖还是红烧?   我呢,正好相反,父亲越是这样,我越是厌恶,甚至看不起他。我的要求只 有一个,读书,只要按时给了我足够的学费,即使时时刻刻冲我吹胡子瞪眼睛哪 怕是受皮肉之苦也心甘情愿,如果读不成书,给我做牛马也会窝着一肚子火。   一天早饭后,我母亲洗衣服时,我父亲催她去砍柴,说上山的工夫要早,早 出早归!我母亲说我还不晓得啵,还要你催呀,待母亲前脚刚一跨出门,我父亲 就急急忙忙地从我二叔家推来一辆独轮车,说他在队长李三处请了假到徐家桥肉 食站卖猪。卖猪?难怪他催母亲快出门,是怕她阻拦。我家养的是一头架子猪, 约120斤左右,离肥猪送售的最低一个等级131斤还少,这样的猪肉食站虽然也收 购,但价钱比上了等级的猪低一大截。养到这个状况的猪不是出于无奈是不可能 出售的。   我见父亲打算卖架子猪,心里虽然不好受,但并不反对,因为反对的话,也 许我就再也迈不进学校的大门了。   将猪往独轮车上捆,不仅仅要力气,还要技术,我们父子都是外行,只好求 助我二叔。我二叔就批评我父亲了,说大哥你好糊涂,这头架子猪喂到过年起码 要上两石毛重,现在能卖几个钱?我父亲擦了一把汗,说你这不是废话吧!如果 是谷伢子要学费,你不一样也会卖么!我二叔受到抢白,不吭声了,只好帮忙将 猪捆绑在车上。直到捆好之后,他才问我们父子谁推车子?显然,他对从未推过 车的我们父子不太信任。我父亲说当然我推,便弯腰将车扁担搁在肩上,两只手 学老把式的样握住车扛,看他全神贯注十分紧张小腿发抖的模样就知道是生手。 独轮土车是利用杠杆的原理设计制作的,使用时,必须肩、手、腿配合使力,哪 一个环节的疏忽都有翻车的危险。我父亲年纪一大把了,推车却还是头一遭,尽 管我二叔在临我们出发时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还吩咐我在前面拉车时要看路面 的情况,诸如上坡使劲,下坡放松之类。然而,看花容绣花难,老把式推车,不 要人拉,推三四百斤轻松自如,我们父子推的不过百余斤的架子猪竟累得满头大 汗。从街上穿过,惹得路人陈阵讥笑。我很恼火,怨自己,更多的是怨父亲的无 能,我父亲却满不在乎地数完钱还轻松地吁了一口气,说今年下学期不要愁了。 我没有理会,跟着他从肉食站里出来。父亲推空车子走起路来就显得很随意而放 松了。但腰还需稍稍弯着,这是车把式必然的姿式,汗水还没有干,他的衣服缀 了大大小小七八块补丁,一律紧贴在背脊上,那么多块补丁遮盖不了瘦骨嶙峋, 背脊骨节清晰可数,脚上趿的一双烂布草鞋沾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汗水从其间冲 刷而过,留下道道印痕……我心里陡然产生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在快要走出街市 时,我突然叫住了父亲,要他给我5角钱。他很痛快地作了一个掏钱的动作,同 时问我买什么东西。我的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很费劲地吐出两个字:买烟。 我父亲掏钱的动作停止了,脚又开始向前迈步,半天,轻轻地说算了吧!我很激 动地扑上去,自个儿将手伸进他的衣袋里,他也不很阻止。我很快就买来了两盒 香烟,父亲接过,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才熟练地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贪 婪地吸一口,硬是让烟在嘴是瞥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来,见父亲吸香烟时一脸的幸 福,我沉重而酸盐的心情也好受了些……   然而,这种好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还在禾场上,我母亲闻独轮车的吱嘎 声而出,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一把捏住我的左耳朵,我不解她哪来这么大的力 气,钻心的疼痛使我冒出了还不如快刀一剁的念头。我拼命地忍着。一再提醒自 己千万别哭出声来惹人笑话,我的个子比母亲还高。大概我母亲也意识到了这一 点,她并不阻止我往堂屋里迈的脚步,可惜拧耳朵的手却不曾有丝毫的放松。我 父亲上前扯开我母亲的手,母亲冲他低声吼道,不关你的事!我父亲正色道,是 我的主意,不关伢子的事!可惜父亲的话对母亲不起作用。这时,禾场上响起了 我二婶的声音,就回来了,卖了多少钱,只可惜了一头好架子猪!像是条件反射, 我二婶的话语来了,我母亲拧耳朵的手立刻松了,我一喜,冲外面的二婶在心里 说道,二婶,你来得真及时呀。我母亲却像没事人一样迎向我二婶,不无得意地 说,可惜什么哟,这头猪呀,吃潲刁的很,我早就想卖掉的,伢子要学费,正好 合适,谷伢子的学费差不多了吧?我二婶一怔,就停止了进我家门的脚步,有些 不太自然地说差不多了差多了!我母亲盯着我二婶离去的背影,脸上便有了些许 的快意,我父亲兀自坐在门槛上美美的品赏他的香烟。   虽然我的耳朵还在发烧,但我以为这场风暴就这么过去了,然而我错了。晚 上,母亲一边忙碌着为我打点明天上学的行装,一边狠狠的训斥我,越读越不懂 事!你爹做梦都想过年杀猪饱吃一顿红烧肉,为了喂大这头猪,他吃了几多的累, 操了几多的心!你一双眼睛不看见,他瘦成什么样了!你不吃光他几根老骨头不 得放手的!你怕是猫头鹰变的吧,吃爷娘!   我母亲数落我的时候,我父亲已经躺倒床上,很响地打鼾,他今天实在是太 累了!   虽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提着家里准备好了的行李,上路了,尽管父母亲一齐 叮嘱我在客班车上小心别弄丢了钱,我还是决定步行,从徐家桥汽车站路过时脚 不停步,我的心头却感到无比的悲凉,没有丝毫的喜悦可言,潜意识中,我的求 学之路将走到了尽途,令我痛苦令我恐惧的面朝黄土背朝天,锄禾日当午,汗滴 禾下土的命运在等着我。   唯其如此,我在毕业生座谈会上的发言引起了一阵骚动。同学们欢天喜地畅 谈理想,美好人生,我却痛哭流涕,讲的内容大煞风景,如果不是班主任及时制 止,说不定还会闯祸。   我的预感得到了应验,55天后,高中新生报到注册的最后期限到了,我却坐 在油榨下自个儿家里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录取通知哭了三天三夜,我哭的时候声 音宏响惊天动地,门前那梧桐树上的几只乌鸦吓得窜在空中盘旋,翅膀不停地扑 腾,咧哇,咧哇——似乎是为我的哭伴奏一曲滴血的哀歌。我哭声震天时,运谷 哥挎着背包上他的高中二年级去了,从我面前经过时,他低垂着头不敢看我,我 二叔却充耳不闻,扛着锄头,旁若无人,我二婶的目光也很不自然,她已经好几 天不曾来我家串门了。   大哭过后,我从门槛上站了起来,扛起一张铁锄,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投 入修水利的工地,成了一名人民公社社员,这一年,我16岁。虽然此后若干年的 无数个夜晚,我老是做着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梦,有时候,明知是梦境还要闭着眼 睛演绎完梦中的故事。但在梦彻底醒来之后,我一颗汗珠摔八瓣地去挣日值不足 3角钱的工分。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男子汉,我要拼命了,我不是我父亲,他老 了,我可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我们这一带,工分定额最高的当数进山放排 了,春季山洪暴发,小河里水满,正是放木排竹筏的季节,干这活惊险,甚至要 冒生命危险,但顺利的话,一天的工分,抵得平常的三四天,乃至七八天。   生产队社员会上,队长通知我参加。其时,我父亲在扒猪粪,他听得明白, 高兴得咧开一张缺了所有门牙的嘴,简直要手舞足蹈了!母亲做晚饭时,他连连 地催促,快些,快些,伢子吃了饭要去开社员会呢,嘿嘿,嘿嘿嘿!我屋里也有 人有资格去开社员会啰!母亲大概是受了父亲情绪的影响,一听到我有资格参加 社员会也很高兴,在厨房里忙碌时手脚麻利多了。照讲,她和我的政治面貌一样, 是反革命分子家属,也可以参加的,却一次也没有通知她去过,原因是开社员会 清一色都是男人。   那天晚上的社员会,主要内容就是安排一流的壮劳动力进山放排。会议由队 长李三主持,他点将时不可能有我,但我已经打定了要去的主意。有人用挪揄的 吻对我说,你去,那好呀,叫家里准备一副棺材吧,李三见我态度坚决,表示同 意,说我们哪一个人娘肚里爬出来会放排呀?他走近我,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 明天我们一起去,我收下这个徒弟!   我说我明天要进山放排。母亲刚合拢的嘴又张得很开,看了看我,最后停留 在父亲的脸上。我父亲停止了吸烟,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目光转向门口, 门外一团漆黑,阵阵风的呼啸,一道闪电,划破了暗夜,紧接着就是腾空劈下震 耳欲聋的雷鸣。母亲吓得一哆嗦,连声不去不去,莫去想那儿个工分,只要人平 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父亲开腔了,打断母亲的唠叨,说李三同意你 去?我说是啊!他又问良伢子也去?我说去呀!他收回目光,望着我说那你就去 吧,不要怕,和尚也是人做的!快些睡,扎扎实实睡一觉!这我知道,明天的艰 险在等待着我呢,必须蓄精养领,才有充沛的精力去应对。   我是睡了,可我母亲却几乎没有合眼,她不时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打开大门, 凭自己的经验在伸手不见掌的空间判断时间,她终于决定为我准备饭了。从柜里 拿出油瓶,里面内容已经不多,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鸡蛋,犹豫了片刻,再拿一 只。铁锅烧红了,母亲将一小匙茶油倒入锅底,父亲恰到好处地递鸡蛋,她说你 起来干什么,天还没亮呢,父亲不做声,接过鸡蛋就往锅边上砸,两人的动作配 合得很默契。一切准备好才把我叫醒。我打着呵欠用冷水擦了一把脸就上路了。 肩上扛一根竹篙,腰间别着饭包,脚穿破解放军,推开大门,走进黑暗,硬硬的 雨点,敲打在脸上,凉嗖嗖的。我已经走远了,开始爬坡了,似乎还感觉到身后 大门口一左一右倚门而立的父母那灼灼的目光。这目光,伴随着我在凄风苦雨中, 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穿过莽莽丛林,抵卸路旁一丈开外绿莹莹的亮点。可能是 狼,也许是狸。奇怪的是,我虽然独自一人第一次进山,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 我从竹篙上取下准备扎排用的砍刀,心想,万一野兽窜过来,就用刀砍!   我艰难地在山路上攀登,雨水汗水交融,及至到达目的地,全身早已湿透, 系在背上用来摭挡雨水的农膜纯属多余。一路上,我一门心思想的是今天放排会 遇到什么样的险情。水那么急,排上能站稳么?河弯那么陡,竹篙撑得开么?…… 一声狼的嗥鸣,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砍刀。这时候,我真有点气恼于油榨下 人放排的奇怪习惯:社员会上分明安排了十几人去,为什么不结伴而行呢?   天已经大亮了,堆放楠竹的地方,河里一长溜摆着扎竹排的摊位,陆陆续续 到达的放排工刚一到达就忙着跳下冰凉而湍急的水流中搬楠竹削木尖剖篾片扎排。   因为是生手,我跳下河之后,一边照别人的样搬楠竹、削木尖,一边讨教技 术,人家爱理不理,原因是太忙,得抓紧时间干活。李三大概来了也不久,他还 在搬楠竹,扎排的第一道工序,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大声说你将楠竹搬到前面去, 河水哗哗啦啦,人声嘈杂听不清楚,他比划了一阵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且照办了。 之后,他一个手势大家都停下来,大声宣布:大家都拢来,不帮忙把所有的竹排 扎好一个也不准走!这话有些霸道,但只有队长才说得出口。   于是,众排工在李三的指挥下,帮我扎竹排。排扎好之后,排工们从腰上把 饭包取下来。利用吃饭的当儿休息一会。在水中浸泡得红里泛紫的手指笨拙地抓 一把饭塞进嘴里,我也和众排工一样抓了一把。饭又冷又硬,颈根伸得老长才能 嚥下肚。我嚥出了眼泪。   吃饭任务完成后,李三又爬到我的竹排上这里敲敲,那里扯扯,一切满意, 这才从地上拾起竹篙为我作了好几个示范动作,然后将竹篙递给我,说道,你走 前面,注意排进弯后往前抛篙,撑篙……来吧,不要怕!说毕,拿起自己的竹篙, 双手撑着,轻轻一点,一个箭步,就像跳高运动员一样准确地落在自己的竹排上 了。这娴熟的动作,把我看得惊呆了!我模仿李三的样子,双手紧握竹篙,往排 上一跳。谁知单根的楠竹,踩在上面,便往水里沉,而离开了摊位已进入急流的 竹排,却顺着水流往下走。我一个趔趄,手里的竹篙成了多余之物,哪里还能撑 呢。我扑倒在竹排上,握竹篙的双手撑在排上,屁股蹶起老高。李三的竹排早已 顺流而下,看看撞我的排尾了,我两眼一闭,叫声不好!说时迟,那时快,李三 双手抛出竹篙,插下竹篙上的钢钻撞击水中卵石,身子往前微倾,左腿一弓,右 腿一偏,整个竹排在我的竹排边擦过,水花溅起丈余高。李三乃回过头来,大声 喊:不要慌!   我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喊叫:老李呀,我站不稳,怎么撑呀?   李三又撑了一篙,过了一个弯,他再次回过头来,腾出左手挥了一下:不要 怕,我第一回放排也站不——后面的话,被哗啦的水流搅散,人也消失在波涛汹 涌的下游了!   一河飞溅的浪花!我挣扎着站立起来。我再一次试图模仿李三将竹篙的一端 甩出去,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排头撞着一块岩石,我的整个身躯就像一段朽木 摔倒在竹排上。排头堵住,整个竹排都不动了。一泻而下的急流被阻,激起的无 数大小水柱,冲击河岸的石块,我躺倒在竹排上,一任密密匝匝的水珠撒在身上, 头上,睁不开眼,透不过气,但双手仍紧紧地抓着竹篙。我心里明白,放排工的 竹篙,就是战士手中的枪,睁不开眼就不睁开眼!我咬紧牙关站,站不起来就爬, 趴在排上将手中竹筒抛出插入水中,钢钻契入石缝,另一端搁在肩上,猛一使劲。 排头总算从弯里滑了出来,整个竹排顺流直入,飞溅的水柱消失了。我手中的竹 篙插在石缝里似乎生了根,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来。竹排走了,竹篙留在原 处,脚踩在河床上,水没过大腿,没过胸脯,透骨的凉气直沁肺腑。我顾不了, 淌着水顺流而下,追赶竹排,急流中迈不动腿,我干脆扑在水里,我尽了最大的 力量追,竹排和我之间的距离却一点也没有缩短。也不知追赶了多久的时间,多 远的路程,但见河两岸的树木迎面扑来,又向身后退去。追啊追啊,终于靠近了! 那是竹排又撞在一个河弯的岩石上,不动的竹排将湍急的河水阻挡,水柱水珠又 溅起丈余高,我不顾一切地钻进飞珠溅玉的世界,水柱水珠迫使我睁不开眼,便 顺竹排摸到排头,我忽然意识到两只手空空,竹篙呢?竹篙在什么时候丢了呢? 怎么办?我一下跌坐在河岸边,两眼发直。   怎么办?我在河岸坐了片刻,一阵呼啸而来的北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周身湿透了牙齿不停地敲打,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两岸群山环抱,树木茂密,怪 石嶙峋,天上翻卷着铅色的云块。一会儿,竟稀稀拉拉地飘起了雪花!糟糕!即 使竹排不要了,这岸上又没有路,人生地不熟,怎么走回家呢?脚上的鞋也没有 了,光着脚掌踩在岸上,钻心的疼痛,原来脚上被石块划了好几道口子。我一咬 牙,爬上河岸,蹒跚着向下游爬去。无论有多远,这是求生的唯一选择!如果不 动弹,一定会冻僵。在家里时,我不止一次听说过放排人冻死在河里的故事。当 时,我不以为然,认为是吓唬的。现在,难道要在自己身上验证了么!不,我不 甘心就这么死去,我才16岁,人生还刚刚开始……   河水撞击岩石:“呜——啪!……啊嗬!”   我心里一震,从激流的碰撞声中好像听到了一个呼喊的声音。我顺着呼唤的 方向,终于发现了李三。李三的声音沙哑了,他也全身湿透了,膝盖从划破的裤 筒内裸露出来。看见李三,尽管他的模样也狼狈,我的两眼却发亮,身上也似乎 一下就恢复了活力,叫了一声“老李”,就喉头哽咽。李三有些摇晃地走近我, 伸手来拉我,冻得乌紫的嘴唇蠕动,嘴鼻孔里喷出灼热的气味,我一惊:“你发 热呀?”   李三不回话,将我拉上竹排,然后双手紧握竹篙,擦着竹排的边往前方水里 一抛,插将下去,右腿一弓,左腿一个箭步,竹排很驯服地沿陡急的河岸一泻而 下,劈波斩浪而去,我站立不稳,干脆坐了下来,湿衣服贴在身上,透心的凉, 上下牙床不停地敲打。我两眼发直地盯着黄昏降临时逐渐模糊的两岸青山,直指 云天,与人工用石块垒的河岸融为一体,天与山相连,世界一片混浊……   将竹排停放在生产队的码头,从河岸上爬起来,我狼狈地移动着仿佛已经不 属于自己的双腿,光着脚,那双解放鞋什么时候被激流冲走的全然不知。我行走 在熟悉的路上,本来就旧的裤子被撕成布条条,脸颊、额头、手臂上到处都是伤 痕,我还在禾场上发现了母亲向我迎来,她一脸的恐慌,眼泪在深深的陷塌下去 的眼眶中滚动,母子紧紧相依移进大门后,她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见母亲肝肠 寸断的模样,我的心有如尖刀在割,我意图伸手来扶她坐下,我的手又僵又硬, 传达孝心的动作未能完成。我恨自己的头脑清晰得太快,尤其是听觉,我准确无 误地听清了母亲的一声哀嚎,天老爷啊,我是前世作了孽吧——父亲听见后顿时 吓得面如土色,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捂住母亲的嘴,然后扯长颈根在门外四下察看, 还好,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他那颗被吓得蹦到嗓子眼里的心 又重新放回了肚子里。他笑嘻嘻地看着我,咧开没有门牙的嘴,黑洞洞的,额头 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的嘴角抽搐,叫了一声哎哟,母亲急忙扑到我的床前, 担心地问:伤痛么?眼睛在我的身上探看,额头、脸颊、手臂,是的,这些外伤 疼痛,但更痛的则是看不见的心!   我大姑一家子,辛辛苦苦开荒,劳动成果毁于一旦被推上绝路,但接下来, 她的命运的改变,还真应验了成语否极泰来。毋庸讳言,我父亲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在得到英伢子兄妹一切都听大舅的保证之后,大谈油榨下毗邻的宋湾生产队的 情况如何好,人平耕地2亩多,产量又高,地势平坦,没有山冲,都是塅田,好 做工夫……这些都是铺垫,连我二叔都听得有点莫名奇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 那么多废话!英伢子急了,打断我父亲的话,说大舅还是讲你的好主意吧!我父 亲冲他挥了挥手,依旧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如果能迁到宋湾落户就太好了,比 油榨下好出几倍呀!我大姑颇为失望地大哥,你真的是讲……梦话!这可能吗? 我父亲面对几乎所有疑惑的目光,声音也大了,只要你们真的听我的,保证能迁 进宋湾队!   大家一齐瞪大眼睛盯着他,他的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是自言自语,但语气却 十分坚定,宋湾生产队队长宋怀生,今年48岁,是个忠厚实在的老把式,老婆死 得早,又当爹又当妈带大了二女一男三个孩子,忙生产队上的事去了,屋里就一 塌糊涂……我父亲说到这里,我二叔我大姑终于听出了门道,只有英伢子燕妹子 兄妹还是莫名奇妙,他们不解大舅今天怎么啦,讲的话让他们听得云里雾里,直 到我父亲说出只有嫁宋怀生为妻,兄妹俩这才恍然大悟,大舅卖了那么多关子, 原来出的是这么一个锼主意!这是舅舅讲的话么!燕妹子紧紧地依偎在母亲怀里, 双手用劲搂着她的腰,生怕一松手母亲就会消失。我二叔双眉紧蹙,大口喘气而 不出声。我大姑喝斥英伢子,没大没小的,对舅舅无理就是对娘不住,懂不懂! 英伢子更感到委屈,激动地说娘,我和燕妹子讨米都养你,不让你吃苦!我父亲 正要答话,我二叔抢先开腔了,说英伢子是好崽,看得娘重,又孝顺,我和你大 舅都高兴,可是,现在这个样子,生气是改变不了的,刚才你大舅……宋怀生这 个人我了解,确实是个大好人——英伢子不待我二叔把话说完,冲到我大姑身边 伸手猛拉燕妹子,说我们回草尾街,要死和大哥三人死在一起,和爹作伴,让娘 去嫁人享福吧,她姓刘,我们管不了!   我大姑倏忽变成了一个没有知觉毫无反应的木偶,哥哥说的,她听不见,儿 女们说的,也听不见。燕妹子受到了哥哥情绪的感染,她也变得焦躁激动起来, 两眼愤火地看着舅舅们全然没有了往昔的爱与敬。英伢子忽然就松开了手,蹲在 地上,挥舞着两只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发出嘭嘭的声响。我大姑两手只紧紧 地抱着伢子的腰,一张脸深埋在英伢子胸前的透出撕心裂肺的嚎啕,使得我父亲 我二叔在一旁无比地尴尬,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燕妹子又扑了上去,母、子、 女三人抱成一团,哭声惊天动地。哭够了,哭累了,我大姑这才扬起一张泪流满 面的脸,冲我父亲我二叔说,你们回去吧,我家的事你们不要再操心,我还是回 草尾街,明天就动身……英伢子和燕妹子一齐说好。我父亲不再吭声,他不敢开 口了,因为他的每一句话都无异于火上为浇油,他和我二叔交换了一下眼色,意 思是暂且作罢,以后再说吧。于是兄弟俩决定返回油榨下,临别时扔下一句话, 晚上再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告诉我们,我们是同胞兄妹,总是为你为外甥着想, 啊?我大姑根本听不进去,冲我父亲连连挥手说你们去吧去吧!我父亲还想说什 么,被我二叔拉了一把,他生气了,说走就走,自身还难保呢,少管闲事!我父 亲不以为然,说这算管闲事么二伢子?我二叔很不高兴地一甩手,那你就管吧, 我还是回去管自己的事!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而去。我父亲又望望母子三人,无可 奈何地跟随我二叔下山。兄弟俩没走多远,山上传来母子三人的嚎啕再起,我父 亲向我二叔示意返回,担心出事。我二叔摇头,说你放心吧,聪妹子的性格你还 不了解,不会有事的,回去,再劝,没有用!我看,还不如去找桥妹子,让她劝 劝,都是女的,好说话些,也许听得进去,你说呢?我父亲点头,说我怎么就没 想到这一层呢?于是,兄弟俩下山后,改变路线,匆匆地往徐家桥的我二姑父徐 树林家而去。今天星期天,正好我二姑在家,我父亲他们进屋时,她正在小心翼 翼地清扫我二姑父吐得满地都是的痰迹,陪着笑脸听他唠叨。徐家桥距油榨下虽 然不远,但我父亲我二叔即使上街也难得光顾——谁爱听唠叨啊?现在二位哥哥 同时到来,不但我二姑感到意外,连我二姑父都瞪大两眼看着他们,唠叨嘎然而 止。   同胞兄妹之间没有什么客套,我父亲我二叔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父亲讲 了一些道理,而我二叔则讲了一些具体的数字,宋湾生产队人平的耕地2.5亩, 去年每个工的值8角伍分,高出油榨下一倍多,人平口粮485斤,比油榨下多出整 整100斤,茶油5斤3两,菜油6斤……我父亲拍了我二叔一巴掌,这些话你刚才如 何不讲给聪妹子英伢子听?我二叔苦笑道,他们根本不让我开口呗!我二姑父在 听明白我父亲我二叔的来意之后,不待我二姑开口,他抢先表态,这是好事呗, 大姐英伢子听不进去?他站起来,搓了搓双手,对我二姑大声道,走吧,我和你 一起去!他看一眼桌上的小闹钟,我二姑和我父亲我二叔一齐看着他那瘦骨嶙峋 的模样,说你去?徐树林很激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我父亲有些担心, 说你走得动?他毅然地说,爬也爬到,给桥桥作伴吧,一个女人,晚上肯定要走 夜路,明天还得赶到学校上课呢!我二姑说了一句树林,就喉头哽咽,大颗地掉 眼泪了。   是日傍晚,如果说我二姑来到在芭蕉坑使我大姑母子三人感到意外的话,那 么,当我二姑父徐树林苍白削瘦的脸上挂着大颗汗珠,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们面 前时,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我大姑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幻觉。我二姑夫妇 的造访,母子们感动而又觉得意外,我二姑父那么一副病态,坐在屋子里还须要 别人伺候,今天居然一口气走了几十里山路,不是亲眼所见,谁也难以相信,他 吃这么大的累来当说客,不就是为了他们好吗?如果不是至亲,会这样吗?我大 姑母子们终于坐下来洗耳恭听了。   这是一场艰难的对话,我二姑一路上和我二姑父作了很多的商量。说来也奇 怪,他们夫妇之间,争吵不断,尽管我二姑谨小慎微,一味迁就,徐树林对她几 乎没有过好声气,常常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久而久之,我二姑泄气 了,一肚子的委屈,抱怨当初我祖父对女儿婚事的轻率。如果不是有一个好婆婆, 她连离婚的心思都有过,再加上他们的儿子聪明懂事,5岁开始上学,接连的跳 级成绩还是拔尖。她没有料想,在关键时刻,她的夫君竟会有如此表现,看似病 秧子,原来是男子汉大丈夫!她想说服姐姐再婚,究其主要原因,既是为英伢子 兄妹谋出路,更热望姐姐晚年有一个好的归宿,少年夫妻老来伴么!   凭心而论,我二姑我二姑父的准备确实充分,两人配合也默契,我二姑讲的 是理论,且现身说法,说我大姑大半辈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为儿女操够了心, 现在开始往老处走,愈须要有一个伴相互照应。儿女大了各自会成家,哪有时间 守在身边的呢?这些话,英伢子听了不高兴,他忍不住插话,说姨妈只管放一百 二十个心,我保证天天守在娘身边,照顾她就是!我二姑摇头笑道,俗话说,千 个崽,万个崽,当不得丈夫一条腿!英伢子更不高兴了,抢白我二姑,说姨妈, 你是非要我娘再嫁你心里才快乐是吧?!我二姑父生气了,喝斥英伢子,说哪有 这样对长辈说话的?!我大姑狠狠地瞪他一眼,说没大没小的东西!燕妹子在一 旁嘟着嘴连声就是的,就是的!谈话进行不下去,冷场片刻,我二姑挥手,望着 英伢子笑道,不要怪英伢子,他确实是一个孝顺娘的好崽;英伢子,你想想,我 和你姨父,还有你大舅二舅,三番几次上芭蕉坑讨你们的厌,图了什么?还不也 是为了你们好么!你晓得你姨父是一个从不出门的病人,今天吃这么大的累,还 不是看在亲人的关系上,你说是么?我二姑父趁英伢子低垂着头时接话,不怪他 不怪他,只怪我态度不好,一句好话说出来变了味,不像个长辈的样子!英伢子 的头垂得更低了。于是,我二姑父不失时机地讲了一通宋湾的情况,各项数据, 一一道来,连我二姑都吃惊,佩服他的记忆,我二叔讲的那些情况,他居然都记 在心里。徐树林还讲了与宋怀生交往中的一些往事。是生意上的往来,宋怀生送 过黄豆高梁蚕豆等粮食上徐家桥出售,他的东西质量上乘,交易上十分过硬,总 之,在他的印象中,宋怀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这样的人是可以托付终生的。   我二姑夫妇一唱一和,说得唇焦口燥,而我大姑他们三人却始终不松口,我 二姑颇为失望。未了,她瞥了夫君一眼,未免有些洩气,你们也答一句话呀,姐, 英伢子!我大姑抬起头来,说除了逼我嫁人就再无其他路可走了么!也许进母亲 的话语强硬,尤其是一个逼字,使英伢子心头又冒火了,他尽能让口吻温和些, 姨妈,感谢你的关心,我还是一句话,回草尾街,要死全家人死在一起!   徐树林一下蹿到我二姑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走吧,天不早了,你明天 早晨还要赶课!我二姑顺从地往外走,走出一丈开外了,忍不住转过头,冲仍然 呆呆地坐在门口地上的我大姑大声吩咐,你们再好好想一想吧!我大姑意识到自 己有些过分,推了旁边的英伢子一把,说去送送你姨父下山吧,他身体不好,今 天还要赶夜路。英伢子声音大,语意坚决,我不去!这三个很冲的字眼准确无误 地送入了我二姑父的耳朵,他身子一颤,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二姑急忙伸出 双手搀扶,夫妇俩就这么相互撑着一路跌跌撞撞地沿崎岖的小道往山下而去,我 大姑不由得趋前几步,站定,痴痴地凝视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 英伢子燕妹子兄妹也伫立在母亲的身旁,全神贯注于移动的风景……蓦地,英伢 子发狂似的往山下奔去,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挥手高呼姨父,姨妈,请等一等 ——   我二姑和我二姑父同时站定,相互交流眼神,他们估计,事情肯定有了转机。 英伢子赶到我二姑夫妇面前时,大口地喘着粗气,叫了一声姨妈姨父,喉头就硬 住了,未语泪先流,我二姑他们极有耐心地候着激动万分的英伢子,让他心绪稍 稍平静后说话,他们了解英伢子的秉性,作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走投无路,让 母亲出嫁,那份苦痛的煎熬,哪堪言说啊!   英伢子看了看天色,姨妈他们还要走这么远的路,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他 拼命压抑激动的情怀,说姨妈,姨父,看到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情景,我一下子 想通了,本来早就该明白的,我妈一辈子真不容易,为崽为女为我们这个家,啊 啊,我扯远了,我是想说,同意她出、出……英伢子的脸涨得通红,而一个嫁字 却仍然难以从喉头挤出,干脆省略,因为姨妈他们已经明白了,儿女再孝顺,也 无法替代夫君的作用,照顾她,关心她,让她晚年幸福,我就会从心眼里替她高 兴,高兴,英伢子重复高兴二字,脸上有了笑容,可惜这笑被滂沱的泪水冲得惨 不忍睹。英伢子的目光从我二姑夫妇脸上移开,一张泪水浸泡的脸朝着北方,也 就是草尾街方向,面对起伏的群山,云遮雾绕的峻岭,旁若无人地倾诉自己的心 声,我枉为男子汉,养不活自己的娘,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爹……哥,我们分别将 近一年了,我真的好想你……只要娘有了好的着落,我就带妹妹回来,我们兄妹 三人,今生今世不再分开……   英伢子的意思,我二姑总算听明白了,她忍不住插话,英伢子你要和燕妹子 回草尾街?英伢子的心态平静了许多,显然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在经过了一番激 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已经打定了主意,因而,他的口气十分坚决,是的,回草尾 街,我是草尾街人,死也死在家乡!——我娘就拜托姨妈和舅舅了!   听了英伢子的这番话,我二姑感到很失望,刚刚为英伢子的懂事产生的欣慰 又消失了,她毫不掩饰心头的不快,说英伢子,你以为你娘是一件随意摆布的物 件呀,一切都由你来作主?你错了!英伢子真锋相对,说好,就算我错了,可我 晓得我娘的性格,她是绝不会再嫁!记得我们临上船,她就表过决心,不会做对 不住我爹的事,哪怕是去死!   我二姑还想说什么,英伢子的态度早已激怒了我二姑父,他一把拉起我二姑 说,我们走吧,何必在这里对牛弹琴!   我二姑看了看西沉的太阳,顺从地向山下走,不过,她还是给英伢子扔下一 句话,回去跟你娘、燕妹子再好好想想吧,啊!   在回徐家桥的路上,我二姑的心情无比激动,今天的使命虽然没有完成,她 惊讶地发现徐树林一副病怏怏枯瘦的皮囊包裹着的是一颗无比火热的心,平常, 像女人一样唠唠叨叨,对老婆横挑鼻子竖挑眼,而在关键时刻,竟能挺身而出, 好一副侠肝义胆,用自己无言的行动证明着对老婆浓厚的情感。如果不是千真万 确地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她难以相信,以他那样的身体状况,居然一口气走了60 余里,而且有一半是陡峭在山路!   一个人当他的精神处于亢奋状态下时可以陡然产生难以想象的暴发力,但维 持不了多久,就会迅速衰退,我二姑父徐树林就处于这样的一种状况。一路上, 我二姑不停地和他说一些温存体已的话儿,抒发着郁积在胸多少年未能出口的话 儿,有感激,也有怨艾。以往,他们的儿子小宝淘气时,我二姑一生气,就会戳 他的眉头,说像你爹的样,一点用都没得!当然,人在气头上是会出言不逊的, 现在,她以儿子如果有父亲一样的品德会感到欣慰!我二姑一路上不停地倾诉, 手完全是处于下意识的状态下搀扶着她的夫君。她今天实在是太激动了,只顾自 言自语,夫君喘气越来越急骤,脚步也越来越慢都没有察觉。夫君今天的表现让 她忘掉了一切,只剩下感动。这份感动,使她忽略了白天黑夜的交递,在偶尔刮 过的一阵霜风下,两条腿在凹凸的路面上移动。听到河岸边熟悉的筒车吱嘎声了, 这一支古老而绵长的歌伴随着她从少年到青年而今又人到中年了,她的生命的筒 车不知疲倦的歌声中悄然逝去。现在是枯水季节,运转中的筒车吟唱的歌儿没有 春季那么欢快,透出几许艰辛,几许苍凉……又一阵冷风徐来,我二姑打了一个 冷颤,汗湿了的背脊直感到透心里的凉,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也难怪,这一路 上,都是她喋喋不休呢,我二姑父很少回话,只顾大口地喘气。徐家桥的街市隐 约可辩,少许的点点灯光在暗夜中闪烁,与天幕上稀疏的星星交映生辉。我二姑 松了一口气,说一声树林到家了。我二姑父答道,到家——他只说出口两个发音, 整个身躯就像一堆烂泥,在我二姑搀扶的手稍然的放松间隙瘫倒在地。我二姑大 惊失色,急忙弯下腰伸手去捞,捞着了他的右手,往上拉时竟像是抽掉了骨头, 连叫两声树林没有答应,她的另一只手触到了软绵绵的颈根连着的脑袋。徐树林, 我二姑父就这么匆匆地走了,在相距自家不过一里左右的地方,来不及告别八旬 老母,看16岁的宝贝儿子一眼,也没有给厮守了大半天的妻子一句遗言。   我二姑父的突然辞世,给我大姑以及英伢子兄妹思想上很大的震动,因为与 他们有关,他是为了他们的生计把命给拼掉了的。他们倍感人世间亲情的无价。 为了不辜负亲人的殷殷厚望,让他在九泉之下安息,我大姑率一对儿女来到油榨 下,邀请我父亲我二婶他们前往宋湾说项,竭力办成这门婚事。就算是女方我大 姑同意了,还得征求男方,也就是宋怀生的意见,倘若只有剃头挑子一头热,仍 无济无事的。这样一来,媒人至关重要。鉴于我父亲的社会地位(他连社员资格 都没有),他不便出面。只好由我二叔出马,可惜,请了几位媒人,均遭拒绝。 因为,再愚蠢的人都看得出来,是女方别有用心,万一将来出了问题,媒人脱不 了的干系。   接连的受挫,我二叔洩气了,他一遇不顺心的事,就将口头禅挂在嘴边:背 时,背万年时!我父亲同样焦急,他说,二伢子,干脆你亲自出马!我二叔还未 答话,我二婶就抢先说,老兄为老妹作媒,你也不怕把人笑死!我母亲也站在我 二婶一边,连声说要不得要不得,丢面子事小,只怕更难办,亏你还是见过世面 的人,出这号馊主意!我父亲不予解释,自顾将水烟袋吸得哗哗直响,而心里, 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父亲有每天晚饭后上厕所的习惯,今晚也一样,碗筷往桌上一扔,双手抱 着水烟袋在我母亲眼前晃过去厕所。   我母亲将该忙的家务都一一料理完毕,屁股沾上凳子,就会打呵欠,昏昏欲 睡,这也是她的习惯。每每这时候,半倚半躺在一张旧藤椅上的父亲就会睁开眼 睛,左手抱水烟袋,右手端煤油灯,回应我母亲一个呵欠,两人一前一后地进睡 房。至于我呢,但我大多数时候是碗筷一扔,放倒床上,蒙头就睡,为了多挣工 分,我总是争取干要拼命的重活,将人的耐力发挥到了极至。我很瘦,身高1.75 米,体重55公斤,却创造了挑150公斤担子,推500公斤独轮车的记录。真的是为 了多挣工分么?也不尽然,更多的时候是内心苦闷的发泄……我正倒头睡觉,忽 闻母亲在厕所里大叫,你爹呢,你爹呢。我懒得理会,我睡我觉。母亲端着灯盏, 四处寻找,我家才屁大的地方,顷刻间找遍,不见踪影,她是发现了墙垛上的水 烟袋才大声惊叫的,她叫喊着闯进我的卧室,见我没有动静,一把掀开我的被子, 一把拧住我的左边耳朵,咬牙切齿地将我拉得坐起来,一字一顿,忤逆不孝的东 西,你还睡得着!我伸出双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母亲的手,强忍住钻心的疼痛 安慰她,你只管放心,不会有事的,他还能到哪里去呢?我胡乱披衣起床,跟随 母亲从虚掩的后门出来,母亲端着煤油灯,一星亮点,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是那 么的渺小。她左手掌灯,右手掌握成椭圆形护着风中忽闪的亮点,在暗夜中搜寻, 她几次想扯开喉咙呼唤,但始终不敢出声,借一个胆子给她也不敢。试想,一名 白天尚且不准乱说乱动的四类分子,晚上溜出门,倘若被人揭发出来,会是什么 样的后果,想到这里,她不寒而栗!我们母子在屋前屋后巡了一圈,再扩大到距 家里约半里的河边,了无收获,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敲响了我二叔家的门窗,我 二婶最先醒来,母亲将嘴贴在窗棂上悄悄地说了几句。二婶感到事态严重,将我 二叔拉了起来,我二叔很警惕地打开门让我们母子进去,又在门外四周看看,赶 紧把门关上。三位长辈坐在一起,一脸的严肃,我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安,屋子里 谁也不吭。还是我二婶先开腔,他大伯总不会做下什么糊涂事吧?我二叔冲她喝 斥道,你才糊涂吧!大哥是见过世面的人,读了一肚子的书,他不会乱来的!母 亲听我二叔这么一说,十分感激地看了我二叔一眼,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突然,我母亲惊喜地说回来了,回来了,她大概是凭第六感官获得了我父亲 的动静。她待我二叔我二婶反应过来,一把拉着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直奔自己的 家。我二叔二婶也一齐跟了出来。我父亲一脸的得意,我母亲冲他吼道,死到哪 里去了?我父亲却兴高采烈地说,聪妹子的事成了!   原来,他是偷偷地去了河背宋湾的宋怀生家。一场虚惊。我二叔埋怨他说你 真冒失,但我听得出弦外之音是夸奖。   我大姑的婚事,就在众人的议论中紧锣密鼓地进行。宋怀生个子不高,较瘦, 话语不多,但极有主见,给人一种精明能干的印象,他以作田老把式且善调摆多 年担任宋湾生产队长,其实他也和我们家一样,并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无独有 偶,他来宋湾落户和当年我祖父月夜迁徙的时间也差不多。父子俩,背一床睡了 两代人的黑棉絮,一只提水的木桶,一只盛饭的木甑,十几年的辛苦,由打长工 到买田地,地及至解放,家里已在宋湾置有2石多上好的水田了,土改时划成份, 工作队依据父子都打过长工的光荣历史拟定为贫农。宋怀生听后很不高兴,他说, 无田无土的人才划贫农呗,我来宋湾这么多年,如果还是贫农,别人还会认为我 懒!他独特的思维,令工作队瞠目结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鉴于他根正苗红 拟发展入党,再一次被拒绝,理由是我只晓得作田,其他一概不探。   油榨下与宋湾只隔一条小河,由一座木桥连接,从我家到宋湾河墈上第三个 屋场的宋怀生家,也就喝一碗热茶的功夫,约十几分钟吧,彼此都非常熟悉,交 往也多,不过,由于我父亲的特殊身份,自当别论。是晚,我父亲冒了很大的风 险才偷偷摸摸东张西望地去宋家的。宋怀生家门窗紧闭,从门缝里透出灯光,我 父亲生平第一次鬼鬼祟祟地将眼睛贴在别人家的门缝上观察,屏声静气,那种紧 张,不亚于20余年前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上。宋家桌上搁一盏煤油灯,宋怀生 正看18岁的女儿英连纳鞋底。英连的长相与父亲不一样,一副长长的马脸,脸蛋 因胖而突出,一双眼睛却很小,从穿针引线的动作看得出她的笨拙,英连的左边 还坐着一个人,那就是16岁的弟弟马蛋。马蛋的模样则是父亲活剥下来的一样, 连稍微口吃的毛病都不曾遗漏。他说姐呀,你这么慢慢,我过年都没得新鞋穿穿 穿呢!宋怀生乐呵呵地鼓励女儿,嗯,不错不错,手艺见天长进——马蛋你急什 么,非得过年穿新鞋,我还听说今年破四旧不准过年呢!   我父亲觉得现在是造访的好时机,他毫不犹豫地立刻举手叩响了宋家的大门。 宋怀生开的门,他先是一怔,然后说怎么是你呀!我父亲闪身进入,反客为主地 将门关上。时间不容他婆婆妈妈,必须速战速决,成功与否,在此一举。他屁股 刚沾凳子,就直奔主题,说老宋,我是来请你帮忙做好事的,当然,同时也帮了 你的忙,——你听我说,我家大妹子在芭蕉坑垦荒待不下去了,辛辛苦苦栽的红 薯都让野猪毁了,为了她母子们的生路,嫁你做老婆,要得不?宋怀生和他的一 对儿女闻言,他们的嘴都张成了椭圆,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思想上没 有半点准备。   宋怀生的老婆14年前死于哮喘,将一对幼小的儿女扔给了他,当了这么多年 的爹妈,还适应不了角色,休看他把生产队240多亩水田40多个男女劳动力安排 得熨熨贴贴,家里却总是一塌糊涂,被子都盖得油光闪亮了,只感觉不暖和,没 想到要洗,换下的衣服扔得满世界都是,衣橱却是空的。英连妹子已经长成大人 了,做饭炒菜往往不是生的就是烧糊了,不是太咸就是根本没有搁盐。他为自己 的无能气得哭了,父亲就安慰她,不要急性,慢慢来啵,总有里手的一天,和尚 还是人做的呢!宋怀生在老婆刚死的一两年内,也曾做过再婚的梦,渐渐地,便 习惯了。   我父亲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宋怀生神情的变化,他所希望的那种变化。他再 一次站起来,不经主人允许,在乱糟糟的房间里打量,感叹地说,老宋啊,如果 这屋里有一个女人维持,情况就大不一样!老宋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着点头说那 是那是!我父亲趁热打铁,听我讲讲我大妹子的情况吧!谁知老宋乐呵呵地示意 我父亲坐下,说不用介绍了,带了儿女在芭蕉坑开荒的女人,谁不清楚?我呢, 佩服!一个女人,拖儿带女,吃了那么多的苦……要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老公枪 毙那年就嫁了!这回轮到我父亲瞠目结舌了,宋怀生竟知道这么多呀!一阵雄鸡 的喔喔长啼,我父亲下意识地全身一颤,转脸看门口,该抓紧时间了,天太晚, 如果在路上碰见人那就糟了!宋怀生知道我父亲魂不守舍的原因,何况还有担任 过几年生产队长的经验,安慰我父亲说你怕什么,我从不认为你是坏人,而是好 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各为其主嘛!我还真希望做你的妹夫,叫你一声大哥!他 突然起身向睡房走去,为一双儿女捂好被子,放下蚊帐,见我父亲跟了进来,试 图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房里的东西实在太乱了。我父亲在马蛋的床沿坐下,听 着床上均匀的鼾声,忍不住问道,这名字真奇怪!老宋笑道,是这样,他娘生他 的时候,哼了半天没生下来,她听得阶基上鸡婆叫,吩咐我去看看,说黑鸡婆马 上要下蛋了,我一转身,儿子呱呱落地了,干脆叫马蛋!我父亲哪里还忍得住不 笑出声来!这一家子憨厚得实在太可爱了!   我父亲言归正传,说我大妹一嫁就是3个人,而且都是大人,你承受得了么? 宋怀生很自信,说一个生产队110多号人我都承受得了,再加三个又何妨!你大 妹子嫁人主要就是为了一双儿女的出路,不然,恐怕她早就嫁了!快人快语!一 针见血!我父亲真是没得什么话可说了。   我大姑再婚的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这是一次招人议论的婚姻,老鳏夫再娶, 同时要接受一对已经成人的儿女,许多人认为宋怀生糊涂,大家看吧,只要人家 站稳了脚根,就会分开另过的,即使暂不分,宋怀生的儿女那么老实憨厚,肯定 要吃大亏的,明知是一个圈套,硬要往里钻。宋怀生态度坚决,他认为,人心都 是肉长的,只要自己将英伢子燕妹子视同亲生儿女,屁事都没有!   冬季干燥,久晴不雨,是我们湘东这一带丘陵地区气候的特点,太阳打从出 山之后,一直到隐没在西边的山峦背后,总是不吝将光和热撒向人间,而人们都 不太领受这份情意,在年年雷打不动的冬季兴修水利的战斗中有些懒洋洋的不是 很起劲。因为,唯有大风大雨雪花飘飘中的干劲冲天方显出英雄本色。天天如此, 革命干部以及入党积极分子忍不住对着天上的太阳要骂娘了,这鬼天气!   天还真经不住人们的骂,这不,随着下半夜一阵呼啸的北风过后,雨点、雪 花纷纷扬扬地当空飘落,于是就有了叫好的吹呼声。正在芭蕉坑收拾完毕准备今 天一早下山到油榨下来的我大姑母子们心情截然相反,他们的心情才是和天气一 样的糟糕。昨天晚上,我大姑可以说是整整地哭了一夜,为了不影响儿女们的情 绪,打点行装时她今天的话特别多,喋喋不休地述说从我父亲我二叔以及我二姑 他们那里获得的有关宋湾和宋怀生一家的信息,她没有上过学,却很能说,绘声 绘色,憧憬在宋湾的美好生活。讲一遍,见儿女们没有反应,还坐在门口望着被 野猪毁过的红薯地发呆,便讲第二遍,仍无反应,再重复,她边说边拼命地挤出 笑容,试图用自己的笑感染兄妹,兄妹俩不约而同地瞥了她一眼,各自躺到床上 睡觉去了。我大姑颇有几分失望,但也只好改变主意,说早些睡觉好,这是在芭 蕉坑睡的最后一晚了,睡它一个足足的!英伢子兄妹仍然没有搭理她,她望着兄 妹俩的背影,脸上笑的笑容凝固了,泪水夺眶而出。她以手捂嘴,堵住不让自己 哭出声来。搁在一块充当凳子坐的石头上的煤油灯亮点渐渐暗淡,忽闪了一下, 灭了,油尽灯枯。她摸索到一把劈成条状的松明子点燃,屋里——其实是棚内— —又亮堂堂的,松明子的火比煤油灯大,但烟尘也大,人如果靠得近,立刻就会 被薰出花脸来。她将燃烧的松明子捏在手里,凝视着 松明子逐渐燃尽,再换一 根,也记不清换了多少根,屋内传出英伢子兄妹熟睡的鼻息,她这才起身,从厨 房拿出白天准备好作三牲用的一只熟鸡蛋,本来祭祀的三牲是要用鸡、鱼、肉的, 却哪里能弄得到?香烛纸钱也缺,只好用三根点燃的松明子插在地上代替,熟鸡 蛋用饭碗盛着置于地下,一切准备停当,她便朝草尾街的方向拜倒,额头着地叫 了一声谷雨,喉头就被一只无形的手堵住了发不出声来……   英伢子兄妹其实都起得很早,但他们醒来时,仍发现他们的娘已经准备好了 在芭蕉坑最后的早饭:内容还算不错的,充当过祭品的鸡蛋切成片炒干辣椒,薯 藤酸菜汤,还有没有搀杂的白米饭!大米是我二婶送来的,她瞒着英伢子兄妹向 我大姑讲了实情,是宋怀生送来的。殊不知,英伢子燕妹子都是大人了,这样的 事,如何能瞒得过他们,早已心中有数,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   最后的早餐内容不错,可他们这一顿饭却吃得十分艰难,我大姑一再催促, 重点是英伢子,吃,吃,多吃点,等会儿还要挑白来斤担子走几十里路,不吃饭 哪来的劲呀!燕妹子的筷子半天半天扒拉几粒饭进嘴,我大姑看她说你也一样, 要吃饭才有劲走路!英伢子将嘴凑在妹妹耳边,悄悄地说吃呀,吃了这碗饭就成 宋家的人了!燕妹子碗筷一放,哇地哭出声来,两只手捂着脸,往外就走。   雨点夹着雪粒,是在我大姑他们出门的时候开始的,顶上的蓝天不见了,灰 色的浓雾压在头顶,喘不过气来,令人窒息,呼啸的风摇落了路旁树上的枯枝败 叶,被一只无形的手当空抛撒。突然,山涧窜飞三五只老鸦,在他们的头顶盘旋, 发出咧哇,咧哇的尖厉叫喊,本来已经听惯了这叫声,此时,却有些毛骨悚然, 我大姑心中默默地祈祷,谷雨啊,你要保佑英伢子燕妹子呀!   这是母子们一年之中的第二次迁徙,为了肚子里能闹饱些,为了热天身上不 露出太多的部位,冬季不感到冷嗖嗖的寒风钻肌透骨,每一次的行动都满怀希望, 心境则大不相同,离开草尾街时,既有对亡故亲人的牵挂,一步三回头,但追求 的力量却足足的;离开芭蕉坑呢,基于同样的原因,这一次的希望看得见摸得着, 他们却一个个愁眉苦脸,步履沉重,心情和天空一样灰暗。一路上,他们几乎没 有说话,只有三张嘴和三副鼻孔里冒出团团白雾,无声的雨丝密密地斜织着。……   其伢子打从夏满爷顶替他前往公社投案,在禾场边沿回眸一瞥时,他就陡然 意识到这是永别,自己将成为一名无依无靠的孤儿。生父别离时,他尚在蹒跚学 步,没有印象也就没有牵挂,我三伯公去逝时,他知道哭了,哭过之后,又随着 时日的逝去逐渐谈忘,还没有感觉到生存的艰难,母亲撒手人寰,他痛则痛矣, 但还没有感到太可怕,因为,在潜意中,他的头顶上,还有一根柱子撑着,天不 会塌下来。夏满爷最后一次回眸,令他全身一阵颤抖,意识到从来不曾料想的可 怕降临了,他后悔极了,他用自己的双手打破头顶上的一块天!昨天不回来该有 多好,那么,这场灾难就完全可以避免,如果自己胸怀宽广一点,有韩信受胯下 之辱的坚韧,也许悲剧不会发生,可惜,世间没有太多的如果!   夏满爷离去后,其伢子并没有按他的吩咐去做,他就像一个木头人,坐在门 槛上望着远处水圹边灰蒙蒙的大道发呆,由于盯的时间太久,便会产生幻觉,发 觉夏满爷在大道尽途往回走,手里还拿着那把带血的菜刀,他惊讶地站了起来, 柔柔眼睛再一看,那熟悉的身影没有了,大道空空落落了无人影,便重又坐回门 槛上。刘少林屋场嘈杂的人声渐渐地平息,随之而起的是锣鼓阵响,配之以阵阵 哀乐,伴随着妇人撕心裂肺的嚎啕。中学生脑子里时而像灌了浆糊,时而又一片 空白。今天是个晴天,而圆圆的太阳却躲在云层里不肯露出脸来,惨白的光线照 射在人的身上,没有一丝热气,感觉不到温暖。按夏满爷的吩咐去做,还是挺身 而出,前往公社说明事情的真相?其伢子思想上激烈地争斗,去的话,结果不言 而喻,可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娘呀!望子成龙,拼命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 从学校得到母亲去逝的噩耗,回到新屋湾时,还没有入殓,已经僵硬了的母亲的 遗体摆在床上,睁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帮忙料理后事的人,包括夏满爷在内, 讲了许多安慰的话,然后去拨她的眼睛闭上,仍不闭上。只有其伢子凑上前去誓, 发愤读书成才,当上国家工人,年年扫墓,再拨她的眼睛,居然闭上了!可见, 她的心还没有死,还在等伢子呢!……如果去公社投案,毁了前程,辜负了娘的 厚望,还有夏满叔,他与我非亲非故,为了我们这一家子,付出了毕生的心血, 到头来,鸡飞蛋打,他的殷切寄望,统统付诸东流?满叔临走时交代,叮咛的一 切,言犹在耳。怎么办?怎么办?何去何从?他只感到头痛欲裂。屋左侧山坡上, 一阵清风悄无声息地漫过,丝丝凉意,使他发胀的头脑清醒了许多,终于打定了 主意,去公社!宁愿毁了自己的前程也决不能让满叔遭罹大难,他仿佛听说过, 未满18周岁的人无论罪行多么严重都不会判死刑,既然犯下了该蹲监狱的大罪就 不要逃避,何况这逃避要以最亲近者的性命作代价?   想到这里,其伢子的心情完全平静了下来,他从门槛上站起来,走进屋子, 四周察看一遍,把后门闩上,再回到堂屋,从睡房窗台拿起那把磨得闪亮的铜锁, 锁门的时候,心里又涌上来甜酸苦辣的滋味,打从他记事以来,这几间破旧不堪 的土坯房子,留下的有欢乐,但更多的是痛苦……少年的手本来是灵巧的,而此 时此刻,他给大门上锁的动作却是那么笨拙,情不自禁,两颗晶莹的泪珠滴落在 锁孔上,碎成几颗更小的水珠。又一滴泪顺着脸颊流到腮边,唇边,舌头舔了舔, 涩涩的,略有些咸味。刘少林屋场漫过来的一阵哀乐,他大步往四方冲方向而去。   然而,事与愿违,中学生在学校品学全优,解习难题游刃有余,他的智商为 众多师生所称道,但是,走出校园,步入社会,面对纷繁复杂的事物,则显得那 么的单纯、幼稚。公社没让他在那里待多久就被赶了出来。   其伢子虽然只有17岁,而且是第一次踏进公社大院,却并不那么胆怯,在省 城都待了好几年的人呢!老远就看到传达室的门卫虎视耽耽地盯着他,他立刻挺 起胸膛,,旁若无人地跨入,还真有几分见过世面的城里人派头,门卫是个五十 多岁的男子汉,身强体壮,兼着保卫的职责,他冲其伢子嘴巴动了动,神情迅速 地起着变化,由疑惑到惊惧。其伢子没有东张西望,眼睛瞄准一长溜办公室门楣 上的牌子,略一迟疑,推开了其中一间办公室的门,自报家门,说我是长沙雅礼 中学的学生,新屋湾大队的人,听说有一个姓夏的来投案杀了人,哪一位负责此 案,我想了解一下情况,煞有介事,滴水不漏,他被领到特派员办公室,特派员 姓刘,50多岁年纪了,论辈份,其伢子该称呼公公。其伢子的自我介绍还未完毕, 就被特派员打断了,何以呢,因为其伢子不认识他,他却对其伢子家里的情况了 如指掌。特派员说你来看夏满,嗯,不错,还算有情义,应该来应该,唔,怎么 一双空手,衣服也拿几件呀?其伢子说,你们放了他吧,杀死刘少林的不是他! 特派员笑道,嘿,不是他,难道是你?其伢子平静地说,是的,就是我。特别派 员不说话了,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站起来,走近其伢子,绕他一周,从头到脚仔 细看了一遍,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不发烧呀,怎么讲胡话了?其伢子推 开他的手,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说是的,就是我杀的。特派员仰面一阵大笑, 然后说,那好吧,你讲讲看,是怎么杀的,其伢子说晚上做梦,拿了菜刀出去…… 回来后又睡在床上。夏满叔叫醒他——特派员不耐烦了,打开办公室的门将其伢 子直往外推,不听解释,不由分说。休看他年纪大了,力气还真不小,拉起单单 瘦瘦的其伢子来,简直就像拎一只小鸡。   其伢子头脑里嗡嗡作响,机械地移动两条麻木了的腿返回新屋湾。新屋湾的 阵阵哀乐还在继续,其伢子兀自低头走路,他充耳不闻,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有人用同情的眼神看他,还有人在他的背后指指戳戳,他却就像独自行走在荒无 人烟的沙漠,感觉不到周围任何事物的存在。他刚刚打开门锁,那只阴暗处突然 窜到他的面前的老猫,先是将尾巴翘得高高的,四肢拉长,腰杆耸起,虎视耽耽 地看着其伢子如临大敌,这是由于其伢子在家里待的时间太少的缘故。   其伢子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老猫仇恨眼神还有那几声嘶鸣,使他猛然记起了 昔日母亲还有祖父讲的故事,猪来穷狗太富,猫来背麻布,他对这种迷信的说话 好笑,此时他却信了!母亲的死,满叔的祸,都是这只该死的猫造成的!他气得 迅疾出脚,狠狠地一踢,老猫尖叫一声箭也似的逃蹿着无影无踪。   其伢子进得屋来,倍感到阴冷晦气,在学校,听寝室里同学此起彼伏的鼾声, 梦呓,磨牙,未免烦躁,特别地想着新屋湾的这个家,他没想到家竟会演变成眼 前这般状况,他得赶紧准备满叔的衣服,特派员虽然蛮横不讲理,其实也还有几 分可爱之处呢。他首先进入夏满爷的睡房,床头胡乱扔着几件衣服,一件件拿起 来看,全都是缀着乱七八糟的补丁,这是男人的作业,衣柜空空如也,堆在床上 的被子亦复如此,被单裸露出来的棉絮又黑又硬,早已失去了棉花应有的性能, 以往,其伢子回家后也到过夏满爷的睡房,可从未细察,对这里的一切熟视无睹, 而现在引起他重视心灵受到撞击时何其太迟。诚然,即使一开始就注意又怎么样 呢?他还是一只不能起飞的雏鸟,靠哺育来丰满自己的羽翼,而后,方能展翅啊! 在那间陈放药材的杂屋里,地上凌乱地撒落一些药材的枝叶根须,少许价值不高 的草药,诸如黄柏、厚朴、桑叶等,药锄搁在墙边,生了一层黄褐色的锈斑,看 来,夏满爷很久没动过它了,新屋湾方圆就这么大,那荒坡哪一处没有留下他的 足迹?药材资源有限,加之抓资本主义越来越厉害,他已被抓了几次典型,沾了 家里几代人讨米要饭打长工的光荣,每次都是从轻发落。当然,挖不到药材卖不 到钱直接受影响的是其伢子。屋子里没有了夏满爷的身影,其伢子陡然感觉到从 未有过的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从今往后,一切都得由他自己作主,该干什么? 什么不该干,想到这里,鼻子发酸,眼睛发潮,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将郁 积在胸的烦恼,痛苦,委屈通通宣泄干净,也许那样心情会轻松许多,至少是。 然而他不能。他得抓紧时间准备东西赶到四方冲的公社去。经过紧张的搜寻,勉 强找到几件补丁稍少一点,洗得稍干净一点的衣服塞进一只的竹篓,再然后从衣 柜内的瓷罐里悉数取出四枚鸡蛋,握在手里掂了掂,眼睛又盯上了鸡窝里正在下 蛋的黄鸡婆。新屋湾接连发生了几次鸡瘟,鸡,在新屋湾几乎绝迹了,这只鸡是 夏满爷深藏在地窖里历时20天,才躲过一劫。其伢子记忆犹新,上次他回家,满 叔双手抱着鸡,从自己嘴里省下饭粒喂它。这只鸡,被满叔戏称之为银行,在药 材资源枯竭的情况下,银行的作用非同小可,现在,为了满叔,他不得不将银行 毁了!   其伢子杀鸡的时候手颤抖得厉害,他真想揍自己,梦中杀人时的冲劲哪里去 了?他笨手笨脚地斩鸡褪毛,开膛剖肚,砍成四块,再取出昔日被母亲视同命根 子的茶油罐,将不多的内容全部到入铁锅,火很旺,顿时发出滋滋的声响,鸡香 在屋子里弥漫,在装进罐时,忍不住尝了一点点,淡的,哦,忘了搁盐呢。   可惜,令其伢子后悔莫及的是,当他一路小跑将夏满爷的衣服及做的一罐鸡 汤送到公社时,还是晚来了一步,公社大院里一辆囚车已经发动,马达轰鸣,被 扣着铝亮手铐的满叔被推上车去,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其伢子肩挎盛 衣服的竹篓,手里抱着已经没有热气盛鸡汤的瓦罐拼命往里面挤。靠不懈的耐力, 他总算挤到了囚车面前,特派员也看到他了,示意众人闪开一条缝,得以近前。 他吁了一口气,先递衣服后呈瓦罐,衣服由特派员接住了,可在他递瓦罐的时候, 被身旁拥挤的人撞了一个跟头,瓦罐打翻在地,无数只脚踏成狼籍一片。他气得 哇哇大叫,正因为他疯狂的叫喊,夏满爷从小方口铁窗伸出头来,那双黄褐色的 眼睛找到了他,夏满爷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其伢子的身上,脸上居然还泛着笑。   囚车走了,看客散去,只留下其伢子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凝视着公路尽途飞扬 的尘土发呆。谁也不理他,因为谁都不认识他,即使知道他是省城中学的高材生 那又能怎么样呢?况且,以他此时的心情,还真不希望被人认出,多费一些于事 无补的口舌,叹息么?同情么?公社大院挂在旗杆上的喇叭开始播音了,雄壮激 越的歌声撞击中学生的耳鼓:社会主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说得到,做得到,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起风了,从新屋湾方向呼啸而来 的北风,将革命歌曲吹得七零八落。   其伢子发胀的头脑忽然清醒了许多,稍一凝神,向四方冲街上走去。按照夏 满爷的点拨,走进一家又一家有可能购买旧木材的店铺,提及卖旧木材的事,这 些商家无不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眼前这名少年,把正住的房了拆了卖,大概他们还 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怪事吧?一条街道走到头了,其伢子一无所获,他不甘心,坚 持到天黑才悻悻地离开四方冲返回新屋湾那个冰冰冷冷名存实亡的家。   其伢子一天不曾进水米,但他不觉得饿,肚子饱饱的,胸口堵得慌,一点食 欲也没有,只感到身心疲惫,倒在床上苦苦地思索,怎么办?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满叔,我听你的,决不辜负你的期望,可恨自己无能,木材卖不出去啊!他激动 地掀掉被子坐立起来,圆睁双眼盯着窗外无边的黑暗,良久,狠狠地一拳砸在床 沿,近乎歇斯蒂里地吼道,我恨新屋湾,恨新屋湾——   吼叫过一阵之后,似乎感到轻松了许多……明天去一趟县城探监,不看看满 叔,如何放得下心来?然后去学校,继续自己的学业,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地认识到,所有的发洩,均无济于事,反而使关心自己的人不安,担心,失望, 报答亲人和恩人的唯一方式就是读书成才,出人头地!别无选择!   第二天,其伢子起了一个大早,匆匆上路,他不愿让任何熟人看见,尤其是 新屋湾人。   一只狗叫了,又一只狗叫了,顿时,整个新屋湾一片犬吠之声,其伢子弯腰 拾起一块石头,扬过头顶,向一处屋顶扔去,屋上的瓦片碎响,屋子里顿时有睡 梦中醒来的惊叫,其伢子恶毒地笑了,笑着疾步向灰蒙蒙的大道走去。新屋湾距 县城75里,有得他走的呢!   他这是第一次去县城,县城唯一的一条所谓大街和省城比简直不算街,往来 的人稀稀拉拉,但其伢子渐渐地就感觉到了人声鼎沸,好像有什么希奇事物招惹 人们看热闹,热闹处的嘈杂与其他街市的冷落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其伢子仍不 以为意,寻求刺激的市民汉相聚本就是都市的特点么!擦肩而过的间汉议论的内 容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老倌子真大胆,竟敢杀大队长!   其伢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急急忙忙从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又一次往 里面挤,几次眼看挤过去了,可里面的人一退他又退了出来,无奈之中,他情急 生智,大声道请让开吧,我是杀人犯的伢子,给他送东西来了!他的话,引来一 阵哈哈大笑道,看这个伢子,为了想看杀人犯,冒充起他屋里的崽来了!其伢子 闻言,一股热血,直窜脑门,他以从未有过的激愤之情振臂高呼,公安局弄错了, 杀新屋湾大队长刘少林的人是我!我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其伢子这一招果然有效,鼎沸的人声立刻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中 间闪开一条让他往夏满爷被捆绑在电杆上示众之处的通道。他在众目睽睽下走到 夏满爷面前,夏满爷的两只手被一根棕索捆绑着,胸前挂一块长方形的纸板,上 书杀人犯夏满几个大字,名字还打了一个红叉。其伢子趋前几步,叫了一声满叔, 夏满爷没有应,却显得很生气地说你来干什么?昨天交待你的话就忘记了?其伢 子转过脸,以罕见的平静对守候一旁的两名着制服的警察说,放了他吧,我才是 真正的杀人犯!夏满爷气得哇哇大声叫喊,你们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是在长沙 读书的中学生!——其伢子,赶快给我滚回学校去!不听话的东西,我死都不会 喜欢你!夏满爷的手不能动弹,只能用劲地跺脚。   其伢子承担罪责的举止是徒劳的,尽管他反映的情况并没有因为还是一个细 伢子而忽视。他的口供与夏满爷讲的完全一样,连细微未节都没有区别,这不用 说老公安,只要稍有办案经验的人就会产生怀疑。诚然,做梦杀仇家是有的,可 那仅仅止于思维,人其实躺着没有动弹,如果真的实施了梦中杀人,恐怕能申报 世界吉尼斯记录了!   其伢子的这番举动,不但没有将夏满爷救出来,自己反而被不明不白地关押 了7天。雅礼中学对这名高材生旷课达一个星期没有任何信息非常重视,专门派 人来了解情况,先到新屋湾,后辗转来到县看守所,师生在高墙外不期而遇了。   其伢子的班主任李老师从教30年,桃李满天下,可像其伢子这种家庭情况的 学生,却是绝无仅有的,他和同来的陈副校长商量,学校决不让其伢子辍学。可 其伢子却仍坚持说杀人的是他而不是夏满爷。气得陈副校长咬得牙齿格格响只想 揍他的耳光,李老师说你何解这么不开窍呢?我晓得,夏满爷对你的一家恩重如 山,想报他的恩,可你也不想想。夏满爷这么做还不是希望你读书成材,出人投 地,如果你毁了前程,他的心血,岂非付诸东流,你母亲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呀!   其伢子扬起一张泪脸,喉头哽咽,说杀人偿命,如果满爷有个好歹,我活下 去还有什么意义?!   陈副校长说我已向法院方面了解过了,夏满投案可以从宽,何况他还是世代 贫下中农,出身好,不会处死刑的。   其伢子蹦了起来,走到陈副校长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连声谢谢,谢谢! 然后仰面一阵哈哈大笑,扑到李老师身边,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唔唔地哭出 声来。   其伢子与学校领导老师一行三人临离县城之前,一同探监,按规定是不准的, 鉴于他们的特殊关系,便破了一回例。在囚犯与家属会见室,夏满爷和其伢子久 久地相互凝视着不置一辞,似乎是要把眼前的这张脸铭刻在自己的脑海里,陈副 校长和李老师也交唤了一下眼神,静静地伫立旁边。   良久,其伢子抹了一把泪水,说满叔你只管放心,我有空就一定来看你,无 论判多少年,直到把你接回家!为你养老送终!夏满爷似乎没有听见,随着狱警 的一句接见时间到被押解进去。刚走了几步,蓦地回过头来,看着其伢子,说其 伢子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后葬在你家荒坡上,和你祖父……你娘作伴,没事扯 扯闲篇。其伢子立刻表态,满叔放心,你百年之后,我保证做到!——现在说这 些干吧,还早着呢,你老了还要享福呢!夏满爷不搭话,喃喃地说我放心了,我 放心了……进铁门的时候,他突然使尽平生的最后一点力气,额头往铁栅栏上撞 去,一声钝响过后,栽倒在地,血流如柱,眼睛半睁半闭,没有了鼻息……夏满 爷的死以及死后的状况,和若干年前我三伯公如出一辙,仅仅是地点不同而已。 对此,新屋湾人,特别是年岁稍大的人,记忆犹新,尽管我三伯公和夏满爷属两 代人,是邻居而非一家,人们议论来议论去,经一位论辈份我该叫祖父的花白胡 子一语道破,屋场不好,你们看那大门正朝着一池圹的水。于是众人一个个恍然 大悟,这个屋场打从那年日本鬼子进村后出了多少凶死鬼,啧啧!其伢子对此轻 蔑地一笑置之,可他的屋连拆旧的檀木都无人问津,卖不出去,徒叹奈何!料理 完夏满爷的后事,他是恨恨连声地离开新屋湾的。从此就没有了关于其伢子下落 的任何消息。   虽然过革命化的春节,还是放了三天假。正月初二,不愿回娘家的我姐还是 带着6岁的培春和刚满周岁的林芳两个妹子拜年来了。我母亲在禾场上望眼欲穿, 一见到她们母女的身影,就急急忙忙地追上前去。憔悴的面容,拼命挤出来的笑 意,凄凉的一声妈,我母亲心里酸酸的,双手一把从我姐怀里接过林芳妹子,我 姐冲怯怯生的培妹子说,哑巴啦,给外婆拜年呀,培妹子的蓝布罩衣洗得褪了色, 一条米色起碎米红花的裤子有七成新,脚下的布鞋一看就知道是我姐的手艺,青 布面子,白布包边的鞋底,因走路沾了厚厚的一层尘土,难辨手艺的高低。我母 亲看着培妹子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模样,腾出一只手牵她进屋坐下,责备我姐说 坐汽车到徐家桥才3角钱,我姐笑道,汽车挤,买不到车票。我母亲心疼地抚摸 培妹子的头发,我姐避而不提我姐夫张文希,过年嘛,何必涉及不愉快的话题呢? 比较起来,我父亲的心似乎要粗一些,他也许没看我母亲的眼神,问张文希的家 信多久一封?我姐嗫嚅道,大约,大约每个月一封……培妹子突然嚷嚷,妈妈撒 谎,妈妈撒谎。   张文希婚后不久就把自己的信誓旦旦付之东流,露出了他不负责任只图一人 快活的秉性,一个人浪荡惯了,突然增加了两张吃饭的嘴巴,如何承受得了!婚 姻的激情是不能持久的。无论我姐怎样任劳任怨苦口婆心均无济无事。还有,乡 邻决不因为他有了家室改变轻视的看法,嘲讽,就像尖刀戳在刚打足气的皮球上 一下子就瘪了。新兵入伍戴大红花被敲锣打鼓的拥戴使他萌发了当兵的念头。要 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这一招了!本来,像他这样的年龄,家庭状况,是难以入 伍的,他居然写申请书时咬破指头用鲜血,尽管他的字歪歪斜斜,内容狗屁不道, 却在社会上产生了轰动,引起了县征兵办的高度重视,加之出身贫家,得以如愿 地穿上了军装。张文希走的时候,我姐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张文希入伍半年后的一天,因抢救落水儿童不但入党,而且提了干,为益阳 军分区参谋。听说他当了参谋我父亲忍俊不禁大笑,这笑,比哭所表现的更痛苦。   我们家的气氛一点也不像过年,没有一点欢乐的影子,我早就感觉到,我母 亲经常在家里责骂我姐,犟死一条牛,这么大了还要人操心。   是晚,我逗培妹子玩了一会儿,我们舅甥同时打瞌睡,她在外婆的怀抱里睡 着了,我打着呵欠钻进被子,我姐和父母在堂屋里说话,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 我睡得迷迷糊糊,没有听,也根本就不想听他们说话的内容,记得著名作家周立 波就说过这样的话,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愉快,愉快自然谈不上,而耳不听心不 烦则是千真万确的。待我进入深睡眠时,堂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哭泣之声,像我姐 姐的又像我母亲的。待我真正醒来时,已经是正月初三的早晨了,屋子里已没有 了我姐母女三人的身影,我妈趴在灶膛下生火,我父亲蹲在门槛上,把一只水烟 袋吸得哗哗啦啦响个不停,整个堂屋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劣质烟叶的气味,我信 步来到禾场上,往徐家桥的大道上看,由于过年,又是早晨,我不到人的影子, 浓霜覆地的路上,留下一大一小两行熟悉的脚印。蓦地,我撒开两腿,近似疯狂 地顺大道奔去。但还是晚了一步,由徐家桥开往县城的客班车已经发动了,由于 是过年,车上的旅客很挤,大多数都是短途上下走亲戚的乘客,车厢内人头攒动, 我绕了一圈,终于在右边的窗户边找到了我姐,她将玻璃推开一条缝,我大声道, 姐,你就走干么?姐——我姐不答话,珠泪双流,汽车起步了,我紧跟在后面, 汽车驶出车站加快速度,我姐猛地打开窗玻璃,伸出头来,嘶心裂肺地大叫一声 老弟——汽车走远了,公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尘土编织的长龙……   张文希参军后,我姐就带着一对女儿,一栖息在破旧低矮而又狭窄的土坯房 子里,靠每天出集体工挣七八分工度日,生产队产值低,加上基本口粮全年共得 粮食约1000斤左右,全部作口粮食尚且不够,却还要喂猪、鸡鸭。柴可以自己到 30余里外的山里去砍,蔬菜自己栽,但吃的油盐,照的煤油、衣服鞋袜,三病两 痛便没有着落。偏偏林芳妹子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颈根瘦得一根线吊着硕大的 脑袋,两岁多了还不会说话,不能走路。为此,我姐忍痛将仅读了一年书的培妹 子留在家里,她总是天不亮起来干家务,早饭处急急忙忙去上工。下工回来,屋 子里的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培妹子坐在摇窝前,守候着睡熟的妹妹,趴在凳子 上,一笔一画地在练习本上写字。培妹子人虽小,却聪明灵俐,经常得到老师的 夸奖,成绩优秀的学生上不了学,老师亦为之扼腕叹惜。   培妹子特别懂事,给我姐莫大的安慰,从培妹子身上,我姐看到了昔日自己 的影子,自己是少年时代虽然生长在一个清贫的家庭,其实也算得幸福,尤其是 在福建永安与我满叔一起度过的那段有趣的岁月,常常使她缅坏,留恋,激动不 已。每每劳累一天,浑身骨头快要散架躺倒在床上,她就竭力回味那美好的时光, 心里就会感到轻松、感奋、快慰!回忆,成了她艰难度日的精神支柱。   培妹子忽然变得爱唱歌了,仅读了一年书的妹子,能唱什么歌呢?她坐在自 家门槛上,望着从眼前走过挎书包上学的孩子,一脸与年龄不相称的忧伤,突然 间歌儿就从她稚嫩的喉咙中流出。我姐下工回来,见此情景,她的心碎了,一只 手在培妹子的头发上抚摸,强颜为笑,说乖妹子,林妹子再大一点就让你去读 书……培妹子充满稚气的脸上一片迷茫,说她什么时候才会走路呢?我姐笑道, 快了快了……她赶紧离去,以手掩面,不愿让懂事的女儿看到自己的伤心与悲痛。   培妹子是越来越爱唱歌了,她不再打扫卫生,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字也不写 了,书包乱扔,书本撕烂成一堆碎纸片。开始,我姐还以为她是为读书的事生气 呢,直到后来,发现她有些反常,林妹子摔在地上哭,尿湿了裤子也不闻不问, 自顾唱,不停地唱着同一首歌,一次两次,一天两天,我姐终于忍不住骂她了, 培妹子,你看你,越大越不懂事!妹妹尿湿了裤子哭,你聋了?培妹子真的聋了 么,怎么对娘的训斥充耳不闻呢?我姐更生气了,可她的手掌扬到女儿的头顶上 不曾落下,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继续唱她的歌,见状,我姐就像触了电一样全 身颤颤抖,紧紧地抓住培妹子的肩头,说培妹子你怎么啦,你怎么样啦,你不要 吓我呀,你不要吓我!培妹子不予埋会,旁若无人地自顾唱她那天晓得内容的歌。   我姐何以如此恐惧,因为她毕竟不同于一般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她的智商 再加上徐恭记药号的经历,提醒她,培妹子极有可能得了一种难治的疾病。她有 些慌张地翻寻,将家中仅有的5角5分钱塞进衣袋。然后领着培妹子来到公社卫生 院。一位老中医把了脉,又检查了她的眼睛,医生严,峻的神情又使我姐的心蹦 到了嗓子眼里,不由得双手紧紧地搂着已经停止了唱歌的女儿。   检查完毕,我姐紧张兮兮地问什么病,老中医口气很肯定地说癔病。我姐闻 言倒抽了一口冷气,其实,这之前,她已猜着了几分,而一旦正式从医生口中说 出,她还是惊得目瞪口呆,连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才8岁呀,8岁的妹子怎 么会得这号病呢?我姐的怀疑态度激怒医生,他说那你到县医院去吧!   从公社卫生院出来,培妹子又开始唱歌了,唱得我姐心烦意乱。我的力气大 无穷,两手举起红灯笼,一脚踩死黑蚂蚁,声音甜润,吐字清楚,怎么办?蓦地, 我姐心里一亮,找满叔去!满叔现在已经是县煤炭公司的经理了,还是优秀共产 党员,年轻的革命领导干部,加之满叔又是所有亲人中对我姐最为关心的人。   将林芳妹子托交婆婆后,我姐松了一口气,领着痴痴呆呆的培妹子登上了开 往县城的汽车。她找到县煤炭公司时,正好中午我满叔刚刚散会手提那年月很流 行的黑色硬塑袋子。两人不期而遇,满叔先是一怔,瞥了一眼培妹子,说当前革 命、生产都很忙,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近在咫尺,昔日那么亲密无间的人,似 乎一下子变得无比陌生,我姐还是硬着头皮接辈分呼了一声满叔,便喉头哽咽珠 泪双流。满叔四下看了看,把母女二人引进办公室,自己坐下却没有招呼我姐坐。 满叔说怎么回事,这妹子?我姐拭了一把泪水,说明来意。 当我姐说出癔病二 字时,满叔的眼睛睁大了,说不可能吧,才这么大一点点的妹子呀!——哦,你 带到县医院检查,他将自己衣袋里的内容掏出,数了数,共45元多钱,匀出其中 的30元,想了想,再加5元,塞到我姐手里,说你自个儿去医院吧,我下午要到 长沙开会学习,没时间陪你去了。我姐接过满叔的钱,心想亲人还是亲人,患难 见真情。满叔忽然问道,听说张文希提干当参谋了?一提到张文希,我姐脸上立 刻布满愁云,说满叔呀,悔不该没听你的劝告,现在才晓得他的庐山真面目…… 我满叔却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位解放军战士呢!当初没有眼力的是我,看不出, 他还真出息了,当参谋了,哈哈哈,不错不错。笑过之后,满叔的脸色又变得严 肃起来。能当上革命军人家属,是你的光荣。如果是现在,有大哥那成份的父亲, 你和他结不成婚的,我们是无产阶段专政的国家,要以阶段发现斗争为纲!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培妹子忽然转过身去,望着街上的行人,偶尔呼啸而过 的汽车,又开始唱了起来:我的力气大无穷,人人跨我小英雄,一脚踩死黑蚂蚁, 两手举起红灯笼……   我满叔瞥了培妹子一眼,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嘴角动了动,大概想说点 什么,欲言又止,改变了主意,说我下午要出差,你自己到县医院去吧,你是见 多识广也有主见的人呗!满叔说最后一句话时勉强挤出一点含意不明的笑容,那 笑,对我姐来说,只有难受。   县医院的诊断原本在我姐的意料之中,而当铁的事实摆在面前时,仍有如睛 空霹雳,她拖着两条腿机械地穿街过市,向汽车站走去,右手本能地抓紧培妹子, 验票登车,她的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可是,汽车尚未到达终点站徐家桥,我 姐就在我二姑任教的学校附近下了车,在学校过了一夜,她坚持要走,放心不下 留在婆婆处的林芳妹子。我二姑说人家的亲孙女,自己的骨血,你还有什么不放 心的呢?你也难得来,看你都累成什么模样了!对我姐的不幸,她除了同情,唯 有说一些安慰的话,她婆婆及我二姑父生前的疾病缠身,已经入不敷出,死后又 亏空了一大截,靠一份微薄的工资,儿子要上学,母子俩要生存,还要攒钱还账。 休看她端庄地走上讲坛,娴熟地舞动教鞭打拍子,一脸微笑地指挥学生唱歌,同 事们一个劲地赞叹,她胜过一般的男子汉。又有谁知道她脸上微笑时泪正往心里 流呢。   我姐从我二姑那里出来后,心里感到好受了许多。她想,二姑其实比我活得 更累呢,俗话说,中年丧夫乃人生最大的不幸。无论怎么说,我还有夫,而且我 的夫还是一位革命军人,看满叔那一脸的羡慕、嫉妒,我怎么就不觉得骄傲呢! 他不回家,不写信,肯定是军队里情况特殊吧!想当年他对我可是一片真心实意 呀,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恩人加丈夫,他们之间可是一对非同寻常的夫妻呀! 想到这里,培妹子无休止的歌声听起来似乎也好受了许多。干起家务活来手脚似 乎利索些了。待两个女儿睡着之后,她悄悄地从睡房里出来,倚门而立,四周黑 洞的,突然,一颗流星,在蔚蓝色的天幕上,画一道亮亮的弧,消失在无边的黑 暗之中,我姐若有所思地转身进屋,从抽屉里找出培妹子读书时没有用完的练习 本,圆珠笔,略一沉思,就着如豆的灯光,奋笔疾书。写在线绿色横格练习本上 的字还是那么娟秀——   文希,我的最爱……   她自己大概都记不清这是给张文希写的第几封信了,想到那一封封倾注了妻 子对夫君深切之爱的信石沉大海,心头就有如捣翻了一个五味瓶,眼睛发潮,拼 命忍住,但爱字刚刚写完最后一画时,一滴失控的泪水洒落在练习本上,水滴将 爱字冲淡了,变得模模糊糊。室内,传来一对女儿均匀的鼾声。熟睡中的培妹子 停止了歌唱,轻微的磨牙,梦呓,门外,死一般的沉寂,偶尔指拂过的一阵风, 带来了观音庙前河水的鸣咽,又像是弃妇如泣如诉。我二姑给她带来的轻松愉快 匆匆离去,心情,又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   这封信写得比以前任何一封都长,回忆两人相识相知到谈婚论嫁时遭遇的阻 力,困难,婚后,希望的落空,情感的危机……一提及两个女儿的不幸,哪里还 控制得住汹涌的泪水,不得不放下笔,推开门,让清风冷静发胀的头脑,待心绪 平稳之后再重新命笔,信的最后部分,由倾诉变成了哀求。为了增强说服力,还 引经据典,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语都用上了。可谓用心良苦,我姐犯 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了,她只顾一门心思写下去,没有想想张文希会耐着性子看完 吗,更要命的是他看得懂吗,休看他现在贵为参谋。   从沉甸甸的信封投入邮箱后,我姐几乎踏破了古垒邮电所的门槛,开始,营 业员的答复还算热情,没有。多问几次,态度就生硬,没有!   本来,这封信发出后,我姐精神面貌有所改观,无论出集体工,干家务话, 感觉有劲了,培妹子的歌虽然声声入耳,也不那么伤心绝望了。然而,这种兴奋, 是短暂的,很快,她简直就像一个生命垂危回光返照的病人,明显地一天比一天 更惟悴,那封信发出三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正好是元旦。古垒街上的高音喇叭正 在播放《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两报一刊元旦社论,那高亢 激越的声音,伴随着天上密布的阴云,阵阵凄风苦雨,我姐站立在街头一只绿色 的邮箱面前出神,头发湿了,水滴顺着发梢滴在肩上,背上,肩和背湿了一大片。 街上,身着厚厚冬装的过客,相识与不相识的,不经意地瞥她一眼,便擦肩而过, 在阶级斗争硝烟滚滚的中国大地上,能引世人关注与已无关之事者在寥寥。   突然,我姐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去吧运清,冻病了怎么得了,两个 妹子还靠你呢!同时,一把撑开的破纸伞移向的头顶。婆婆比儿媳矮一个头,她 踮起了脚尖,她从来这么近距离与婆婆接触,挤满沟沟壑壑的脸上充满关切,这 使我姐颇感意外,原来老人并非草木,也没有铁石心肠。婆媳俩相互搀扶走进古 垒镇那个少有的贫寒之家。我姐还在门口就大声吆喝培妹子出来迎接娭毑,培妹 子痴痴地看着门外,无动于衷,倒是坐一只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散架站栏内的林 芳妹子迎向她们母亲叫了一声娭毑,吐音清楚,节奏分明,这是将近3岁了的林 芳妹子第一次发音如此准确的。   我姐一下怔住了,扑上前去,紧紧地搂着林芳妹子,喜极而泣,婆婆受到了 儿媳的感染,伸出枯瘦的手,在林芳妹子脸颊上抚摸,只有培妹子毫无反应,痴 痴地看着门外,又开始唱,我的力气大无穷……   培妹子的歌声,冲淡了我姐的喜悦,又有了淡淡的忧伤,她的情绪,很快就 感染了婆婆,运清呀,你真是不容易,文希对不起你!我们张家对不起你,婆婆 的理解与安慰,就像是催化剂,使得我姐已经干涸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去。   是晚,婆婆没有走,这是我姐嫁张家后老人第一次在她家过夜,第二天上午, 我姐在婆婆的大力支持下怀揣老人塞给她的5元5角钱登上了由古垒开往县城的客 班车。再由县城往长沙,目的地是益阳的军营。婆婆的钱都是角票和分票,看票 面的颜色,差别很大,这是老人多长的日子攒下来的啊!婆婆语重心长,去吧, 当兵就不要家了,世间哪有这号事?啊!去吧,两个妹子的事只管放心,我会料 理,一路上小心呀……老人唠唠叨叨,我姐听了却格外地亲切,甚至产生了一种 依恋。   两次转车,一次乘船,几经转折,我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洞庭湖畔一座城 市边缘地带的军分区机关大院,这里距草屋街不过40余里,她果有我大姑或二叔 他们同路的话,就会更顺利。军营,军队机关,对我姐来说,并不陌生,她从小 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诚然,此军营非彼军营,一路上,我姐都在猜度见到张文 希后将会是怎样的情景,要说的话很多很多,满腔哀怨一古脑儿都吐出来么……   张文希身着军装出现在我姐面前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英俊,又黑又瘦。眼神 与我姐的目光相遇时散乱而不集中,语气淡淡的。哦,你来了,你怎么来了?我 姐则动情地叫了一声文希,泪水汹涌,再也说不出话来,张文希左右看看,见从 办公楼出出进进的军人有些注意他们了,便作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示意跟着自己 到宿舍去,在这里让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我姐像个听话的乖孩子,止住了哭声, 用农村人惯有的动作扯衣袖擦几把泪水,她没有觉察到张文希已经皱起了眉头……   我姐到达军分区机关大院后的第三天上午,有几名当地群众在城郊公路右侧 的一处荒坡上挖坑,埋葬一名军人家属。据入殓者介绍,死者年约二十八九岁, 是在丈夫的单身宿舍里用绑带上吊的,舌头伸出两寸长,两眼往上翻,模样怪吓 人的。听众争着问,军官的老婆上吊?是军官吗,回答得十分肯定,当然是,一 个姓张的参谋……   同样是再婚,我大姑和我姐的命运却有着天壤壤别。诚然,我大姑是十分被 动地由亲人推着才迈出这一步的,如果没有英伢子燕妹子兄妹,她决不会离开草 尾街一步,充当朱氏谷雨的守墓人。人生,存在着许多自己难以逆料的变数和不 确定性。从芭蕉坑下山后,我大姑母子三人就暂且在我们家落脚,吃饭则在我家 和我二叔家轮供,因为都是她的娘家么!女人发嫁的地点也只能是娘家,是规矩, 即使娘家没有亲人了,找一家近亲,哪怕只要姓氏相同也不能坏了规矩。嫁女, 要添置嫁妆,这也是规矩,老班子留下的规矩是大柜书桌,三铺六盖,这在有余 钱剩米的人家不算什么,若遇上手头紧,东挪面借,打破脑袋也要弄,否则,招 人议论失面子事小,今后在婆家讲不起话抬不起头事大。可是,以我们两家目前 的经济状况,办什么嫁妆都无能为力,既缺木材,又缺布票,休说三铺六盖,就 是为了给我大姑这位新娘做两身衣服都成了问题。我家人口少,布票一发下来就 用完了,我二叔家人口多一点,布票同样紧张,因为他家有三个妹子啊,一个个 也都不小了。我二婶把一套衣服老大传老二再传老三的作法被几个妹子的泪水泡 掉了。让大姑娘穿得破破烂烂天天出集体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晚上,我父母我二叔二婶相聚我家,为我大姑嫁时衣的布票问题感到挠头, 大家僵坐了好久,都像木头人一样不动弹,不开腔。煤油灯光渐渐暗淡下去,我 母亲打了一个呵欠,屋子里才算有了动静,见大家都看着她。我二婶趁机冲抱着 水烟袋闭目养神的我父亲说大伯呀,你是见多识广的人,这主意恐怕还得你来出 呀!我母亲立刻抢着答话,他呀,有屁用,做的工分还当不得妇女!我二婶见我 母亲有些不快,话语更冲了,说聪姑娘再婚这好主要是大伯出的嘛,好事做到底 呀!我母亲马上应战,如果主意馊,现在取消还不足!我父亲指了指窗户,意思 是别让睡在我二叔他们屋里的我大姑听见了难过,她打从芭蕉坑下山后,虽然也 帮着干一些备嫁的活儿。眼泪却像泉水一样始终没有干过,喊着谷雨,眼睛都哭 肿了……我母亲我二婶一齐劝她想开些,说这么多年,为了谷雨的一对儿女你吃 了多少苦,你走这一步棋还是为了儿女,谷雨九泉有知,只会感到高兴。我大姑 点了点头,说你们讲的是,可我一想起,一想起……心里就堵,就难受……   为了解决我大姑嫁时衣的布票问题,我们两家商量了三个晚上都感到棘手。 我二叔生气了,冲我二婶说,运谷伢子明年这书不要读了,读得越多越没用!他 说这话时眼睛看我父亲,分明是旁敲侧击,我母亲又要应战。门突然被推开,我 大姑走了进来,她这一次没有掉泪,显得很平静,说哥哥,嫂子,你们别再为难 了,我还是和英伢子燕妹子回草尾街!   我二叔不高兴了,说你看看,几十岁的人了,像三岁伢子,我们正想办法呗! 我父亲冲我二叔说,办法我有一个,不过要你出面,我二婶抢过话头,他又没读 书,认得几个字!我二叔声音大了,说你莫打岔,听大哥讲呗!我父亲说二伢子 你是老把式,李三很看重,去借送粮的奖励布票,年终总分扣除就是。我二叔说 李三正想当大队支书,积极得很,怕不会同意吧,生产队年初订了决议,不能借 呗!我父亲笑道,正因为难,才要你出面呀!我二叔信心不足,我父亲肯定地说 你出面能成,我二叔受到了鼓励,瞥了我二婶一眼,说那我就明天早晨去试试。 我二婶脸色有些难看,碍于我大姑在场,没有吭声,我父亲看出了她的心思,说 二伢子你吃累去借,年终分配由我来还就是。我二叔说那怎么行,一人三尺还差 不多。我父亲说你家妹子多,还是由我出!我二婶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冲我二叔 说你还争什么呀,大伯关心侄女呢,嘻嘻!   我父亲的主意还真管用,我二叔出具借条,由队长李三签字,从出纳手里领 回了1.2丈布票。美中不足的是只够做一身衣服,而我大姑又偏胖。这回,我二 婶和我母亲一齐说我二叔了,只够做一身衣服啊!我二叔一时还没懂得两个女人 的意思,有些不高兴地说有打面子不就够了吧?我二婶说又不是去作客,人家是 当新娘,晚上怎么办?我二叔还是没听明白,加之心烦,便很不耐烦地说我晓得! 但话刚一出口方领悟了女人们的意思,佯装挠痒痒以手掩面。后来,以我母亲的 手艺截剪,经尽脑什,在做了一套摭面子的衣服后,用剩余的角料勉强凑了一条 裤衩。妯娌们给新娘 时含蓄地说你在房里放灵活些吧!我大姑作为女人,一点 就透,她无比尴尬地垂下头,脸红到了耳根,将裤衩看也没看就扔在一旁,拿起 了自己一直换洗缀了块补丁内衣服,坦然地说,我是困难出嫁的,何必装给别人 看呢,我看老宋也不会嫌弃的。我二婶也改口,笑道,哎哟哟,还没进宋家的门 呢,就帮宋家人讲话了。   宋湾迎亲的队伍很快就到,在我家禾场上点燃了一挂千子鞭,一阵噼噼叭叭 的鞭炮炸响,硝烟弥漫,红红绿绿的纸屑四下撒开来,刚理过发穿了一身蓝衣青 裤的新郎宋怀生虽年纪不小了,却很精神,由于破四旧不准请媒婆,他便领着英 连、马蛋一对儿女上门了。他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笑得合不拢,还在门口就乐呵呵 地冲我父亲我二叔二婶一人一鞠躬叫着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将一对紧张得不敢 移动脚步的儿女拉到面前一一见过舅舅、舅妈。到底不愧是当生产队长的人,他 的这番举止一下子就将刚开始建立关系的亲戚弄得亲密无间了。我大姑早已妆扮 停当,她在众目睽睽下从我母亲睡房里走出来时,紧张得旁人能听见她的心跳。 她按礼节走到老宋面前得体地微笑道,老宋,你来了?宋怀生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说嗯,来接你回家——见大家都盯着他,似乎也有点紧张,身子一闪,将一对躲 在身后的儿女推向我大姑,大声示意,快见你们的妈!英连和马蛋低垂着头,他 们的脸都涨得通红,顺从父亲的意愿走到大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沉默了 良久。老宋催促道,怎么不叫呀?姐弟俩这才齐声叫道——妈,姐弟俩叫过之后, 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我大姑。我大姑看着憨态可躬的姐弟俩,泪水突然就涌了 出来,动情地答应一声哎,不由自主地将英连揽在怀里,我们这些亲人当初谁也 没有料到,我大姑迈出再婚这一步会有如此令人欣慰的氛围。其实,迈这一步最 感艰难的还是英伢子,尽管马蛋在父亲的指使下亲热地叫着哥哥,一路上,他始 终低着头,不敢看别人,脸上火辣辣的,自己都一个男子汉,养不活母亲妹妹, 陪着她们去嫁人,如此无能,还算得个男人吗?人走在路上,就像有无数芒刺往 身上扎。   由于宋怀生不是本地人,在宋湾没有根,虽然不少人当面背后议论,说他聪 明人办糊涂事,捉老鼠进仓,现在,木已成舟,久而久之,议论也就没有了兴趣, 任之听之。宋怀生,哦,现在该称我大姑父了,待我大姑进门的当晚,就对家事 作了安排,他大概是当生产队长习惯了吧,对家庭新老成员说话都用的是安排劳 动力干活的口吻。让英伢子和马蛋睡一个房间,已经摆好了两张木床,一张稍好, 一张很旧,不过床上的被子差不多,他说,英伢子,你是哥哥,睡旧床,马蛋是 老弟,睡好一点的,老兄让老弟,你没意见吧?英伢子进门后,压力小了些,现 在见屁股还没坐热,干爹就分手板手背,心里难过得要命,但事以至此,又不便 发作,你要靠别人呀,都是人家的东西呀,有什么资格挑选,我大姑见英伢子脸 色难看,赶紧陪着笑脸说,应该如此,应该如此!英连房里也摆好了两张床,好 坏差不多,只是被子有差别。我丈姑父示意燕妹子睡好一点的,我大姑连忙说, 这、这恐怕要不得吧,我们才来,就让英连吃亏……我大姑父以容置疑的口吻说, 从今以后,他们四个就是亲兄弟姐妹,大的让小的,照顾小的,不分彼此,英连, 马蛋,你们听清楚了没有。姐弟俩答曰听清楚了,我大姑父因英连的声音小些, 重复问听清了么?英连声音大了,说听清楚了!我大姑父这才转向英伢子兄妹, 问话的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你们呢?听清楚了么,燕妹子有些兴奋,声音很大, 听清楚了!英伢子的声音则有点发僵,听清楚了……   将儿女们安顿好之后,我大姑父将我大姑领进自己的睡房,旧木架床加了一 次油漆,看上去像新的,蚊帐,被子则确确实实是新的,算起来,他独居的日子 与我大姑守寡的日子差不了多少,又都是因为儿女未成年的缘故,所不同的是一 个守株待兔,一个萍踪无定,现在相聚,莫非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么?他们之间 是有着太多的共同话题。我大姑是很健谈的。讲起自己历经的坎坷,声情并茂, 言及谷雨临死前后的窘迫珠泪双流,我大姑父不插话,瞪大两眼聚精会神地听着, 直到我大姑泪眼朦胧,他才趋前几步,用手指去帮她擦泪水,泪水太多,他很随 意扯起自己的衣袖去擦,我大姑轻轻地推开,说别弄脏了。他笑道,哦,我习惯 了用衣袖擦汗。我大姑哧哧一声笑了。我大姑父也乐了,抬起手来看了看衣袖说, 看来今后我还要坚持擦,我大姑问为什么?他咧开嘴乐,能让你笑呗!我大姑被 我大姑父逗得乐了,说你这个人呀,还真有点味呢!我大姑父进而言之,今后, 有了你,更有味!哦——了一声立刻起身,还把我大姑拉了起来,说只顾说笑, 差点忘了大事!你跟我吧,首先,我大姑父打开睡房中靠床铺搁置的大衣柜,所 谓衣柜,里面并没有多少衣服,共二层,最上一层胡乱塞一些衣服、煤油火柴票 之类的算是贵重物品吧,最下一层最值钱的只有一只铁皮油瓶,里面内容也不多 了,大概三五斤茶油吧。看过衣柜后,再将我大姑领到一间光线很暗的杂屋,他 拍了拍土仓上的木板,说话时就有些得意,还有800多斤稻谷,吃饭扯开肚皮就 是!   我大姑父领着我大姑将家中财物一察看完毕,然后坐下说,从今以后,这个 家就交给你了!我大姑说,交给我了?我大姑父说男主外女主内嘛。我大姑就说, 不能这样!我娘儿3个初来咋到,还是都听你的吧!再者,外人正议论我们居心 不良,一来就夺你的权,不正中人家的口实么!我大姑父听我大姑这么一说,激 动起来,皮肤皱裂的手掌在刷子一样的发茬上用劲擦了几下,然后,作了一个决 断的手势,你听别人的还是听我的?我大姑说,当然听你的呗,一切由你作主, 我只认做事就是!我大姑父急了,说不不,我讲错了,是屋里事听你的,一切由 你作主……后面的话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说我就是不会管家里的事才,才讨你 这个老婆呀!老宋的精明中透出几分憨厚与真诚,我大姑的心触动了。她足足看 了丈夫好几分钟,看得老宋都有些莫名奇妙了。说既然听我的,那就从现在开始, 她走到床边,将雪白的新蚊帐取下来。老宋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我大姑说你 不是讲我主内么,来,伸一只手帮忙。老宋笑道,我问一问都不行呀?我大姑说 取下了再告诉你,哦,被单也要下!老宋更莫名奇妙了,说好好好,下被单!一 会儿,我大姑将蚊帐被单仔细检查一遍之后,叠得整整齐齐,往衣柜里一放,这 才解释,我们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要新的搞什么?英连20岁了吧,留给她做 嫁妆……人生在世,还不是为崽为女么,你说呢?老宋听了我大姑这一番话,满 面堆笑,点头如同鸡啄米,竖起大拇指在我大姑面前晃了晃,连声佩服,佩服! 在我大姑的指挥下,新婚之夜的老俩口又忙乎了好一阵,把旧的蚊帐挂上,旧的 被单套好。我大姑就说你坐下歇息吧,我给你泡杯热茶暖暖身子。老宋坐在床沿, 我大姑进厨房泡茶去了,很快,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进睡房,老宋两眼痴 痴地盯着桌上煤油灯闪烁的火苗,窗外,一声雄鸡喔喔的啼鸣,紧接着,宋湾星 罗棋布的屋场,一片雄鸡唱和。老宋陡然间双眉紧锁,我大姑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知道什么地方惹他不高兴。老宋定定地看着我大姑,我何解不早些找你呢!我 大姑松了一口气,笑道,看不出你这个人还,还有点味道。老宋一时激情猛涨, 虽然半百之身却还气血很旺,劲头也足,双手一伸,轻松地将论体重超过自己的 新婚老伴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凑在耳旁,悄声说有味道那就吃吧!顺势吹灭了 桌上的煤油灯,这时,只听鸡埘里鸡翅闪动的响声过后,雄鸡又打第二次鸣了。   我大姑母携一对儿女嫁到老宋家后,令大多数宋湾人都感到失望,因为,他 们一致认为应该出现的状况根本没有发生。这个扩大了一倍的家庭和睦相处,陌 生人一点也看不出是重新组合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有的人愤愤了。宋怀生似乎 不受外界舆论的影响,终日乐呵呵的率领女儿、儿子、干女儿、干儿子去上工,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英伢子兄妹的能干使他快慰,回到家里,我大姑做的可口的 饭菜使他饭量见涨。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他忽然又盛起了眉头,冲我大姑说你这 样做饭炒菜恐怕不行,他的模样使我大姑心里又打起了鼓。嫁进宋家好几个月了, 一大家子生活得快快乐乐,其实,在她的骨子里,还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处处小 心谨慎。她停止了扒饭的动作,两眼看老宋,等候他的下文。老宋瞥了众儿女一 眼,一本正经,说你看看,你这号饭菜大家都扯开肚皮胀,他们都还要长身体的 人,胀坏了你得负责任呀!英伢子和燕妹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偷偷地笑,英连开口 说话了,她说爹呀,自从妈妈进门后,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那好吧,中午饭还 是由我来做就是!马蛋立刻挥手,说别别别,你做做做好事莫进进进厨房了了了 了!我大姑是和英连坐在一方的,她侧过脸去说,英连呀,你跟我学一学吧,将 来嫁了人家,做女人的不能炒不好菜啊!老宋接过话,英连听清楚,虚心向你妈 学,3个月后再吃你炒的菜,算是考试。再转向我大姑说,3个月能带出徒弟来么? 我大姑点了点头,恐怕针线活也该练练。听到针线二字,英连立刻满脸愁云,我 的手笨,捏不稳缝衣针。我大姑就鼓励她,俗话讲得好,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 针。老宋再接过话头,针线伙就跟燕妹子学,你妈忙了一天,晚上还要熬夜,是 铁打的么?燕妹子伸了一下舌头,带徒弟,我可不敢!老宋作古正经,6尺布票、 5块钱的师傅费,带还是不带?燕妹子仍然摇头,说不敢,再者,布票和钱恐怕 要由我妈作主吧,你说的不算!我大姑用指头在她额上戳了一下,骂声鬼妹子!   哈哈哈——   屋子里洋溢着一片欢乐的笑声。   老宋吃饱喝足之后,有上茅房的习惯,他边走边言语,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 滋味……   英连学做饭和习针线活同时进行,我大姑抓得很紧,因为,已经满了20周岁 的妹子,再不找婆家,就会有人猜是否有破败。其实,这妹子脸模子还端正,坯 子也不错,三年前就有人上门说媒的。老宋答应,女儿不肯,她放心不下父亲和 弟弟扔在家里无人照料,于是就拖了下来。我大姑说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害了她 的终身。老宋说,那好吧随你便,反正内当家是你呗!于是我大姑付诸行动了。 在央请媒人说项的同时抓紧对针线活的研习,如果夜深了还听见两个妹子在睡房 里嘻嘻哈哈,非要过去问问不可。老宋就说让他们去吧,累了一天,你也不是铁 打的!我大姑就说英连的针线话没学好我如何睡得着?你先睡吧,我看看就来!   我大姑进到女儿们的房里,燕妹子正在示范英连衬鞋帮子,这是一道较难的 活儿,既要求准确,还要用力气,而且较的是暗劲。燕妹子比划了好几次,可一 到了英连手里,就不行了,图案不成比例,线路也不均匀,见英连老学不会,燕 妹子着急了,说姐呀,你真笨,英连哭了,我大姑就呵斥燕妹子,你敢在姐面前 耍态度?!又转向英连说,妹子,别理她,让妈来!英连忙解释说,我不怪燕妹 子,我是怪自己……   我大姑的教法和燕妹子完全不同,针对英连极度自卑的心理,以鼓励为主, 哪怕是最简单的纳鞋底,英连分明纳得歪歪斜斜,还说不错,有进步,比刚才的 好多了。当英连的手艺稍有长进,她便会拿起英连纳的鞋底故作惊讶地说哎呀英 连,照这样的势头,到年底我可不敢教了。英连满意地笑问为什么,她说超过师 傅了呗!   马蛋穿上我大姑为他做的布鞋,小心翼翼走路,转遍宋湾的各个屋场,有人 问马蛋,穿新鞋了?他一脸的得意,说我我我我我妈妈妈妈做做的呗!就有人取 笑他说你到底有几个妈呀!他脸红脖子粗地摇头说不不不跟你讲,你没得味!人 家穷追不舍,你妈才有味呀!他就一跺脚,说不不不和你讲讲了!   日子过得非快,转瞬就是一年。社会上闹哄哄的。冬至还差两天,一夜北风 紧,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早晨起来整个宋湾一片洁白,小河也停止了日夜不息 的哗哗流淌。在我们这一带地方,是罕见的。我们这里的气候,流传着这样一句 农谚,不落雪,不过年。意即过年前将要落一场雪,可现在离过年还有30多天呢!   雪一停,太阳就出来了,雪融化得快,很快便无踪影,干燥的冻土湿漉漉的, 屋檐上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出奇地冷从大围山麓漫过来的风,寒彻骨髓。我大 姑一如既往地早起,披衣起床,为老宋捂紧被子,正要蹑手蹑脚地走出睡房。老 宋醒了,从被子里伸出半截身,说你多睡会吧,让英连去搞,昨天还喊头昏就是。 我大姑说英连在娘家还能待几天,让她多睡一会。一语未了,英连已经在厨房忙 碌了。她接过话头,妈,那我更要尽尽孝呀!把你累垮了我负责任不起呀!我大 姑推开厨房门,笑道,你这么懂事的女儿嫁了,我还真舍不得呢?英连憨厚的脸 上透出真诚,说妈,我也舍不得,不嫁算了,给你养老送终……我大姑就叹了一 口气,蹲在灶门下,划根火柴,点燃灶膛内的一把干柴禾,顿时,一缕青烟,顺 着灶门的烟筒,滚滚地从屋顶冒出,又随风飘散。   就在这时,小河对岸,高高挂在大队部电线杆上的高音剌叭,播放着响辙云 天的歌曲——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歌声搅坏了老宋的心情,饭菜扒进嘴里,味同嚼蜡。马蛋看了看门外,再转 过脸看看父亲,说徐家桥来了来来来了好好好多造反派!他们的手臂上戴戴戴戴 红红红袖章章,上面写写写的红红红红卫兵三三三三个字!他越是急,话语越结 巴。英伢子和燕妹子相互看了眼,心事重重地同时放下碗筷。老宋见状,自己带 头重新拿起碗筷,示意英伢子兄妹,吃饭吧,你们只认规规矩矩按时出工,该干 什么还干什么!我就不相他们敢乱来,我家三代人都讨米要饭打长工呢,哼!英 伢子兄妹就像三四岁的乖孩子,用劲地点了一下头,答应一声哎。   本来是一顿可口的好饭菜,却被一首歌坏了胃口,老宋不停地吆喝吃饱,不 吃饱干活会没劲。其实,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吃多少就一个个放下碗筷扛起锄 头上工了。老宋见英连笑嘻嘻地跟着,便拦阻说你还去搞什么,后天就当新娘子 了,好好歇两天,陪你娘说说话,英连便放下锄头,答应一声哎。我大姑从厨房 出来接老宋的话茬,说英连呀,这两天你就什么都不要干,再好好当两天女儿, 我还有好多话儿要跟你讲呢!   宋家的房子很宽敞,在为英连备嫁期间,专门腾出一间厢房放置嫁妆、大衣 柜、梳妆台、书桌、套笼、皮箱、靠椅、脚盘、水桶等满满的摆了一屋。只要一 进门,但见满屋子朱红、深棕、淡蓝各种颜色交相辉映。如此整齐的嫁妆,一时 之间,争相参观,无不称赞英连有一位好继母。我大姑只淡淡地一笑,妈那么容 易当呀!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择定吉日完婚。可我大姑的心情却随着社会的动荡 一天比一天紧张,晚上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昔日谷雨惟难前后的情景就在脑海 凸现。几十年前,堤岸上那几响沉闷的枪声,一次次把她从噩梦中惊醒。老宋感 觉到她在出冷汗,说你做恶梦了?我大姑惊魂未定地说嗯。老宋摸了摸她的额头 说怕什么,有我呢,我家三代讨米要饭打长工,我怕谁呀?他近来也老爱讲自己 的家史了,是心理原因还是进入老年后就会啰嗦的自然规律?老宋今天早饭后临 上工前,还啰嗦了几句,对我大姑说这一响你太累了,等英连妹子办完事好好歇 息,一大家子人全靠你啰!走出一丈开外,又回过头来挥手。   今天的农活仍是冬修水利,天气奇冷,众男女劳动力在公路旁一条曲曲弯弯 的水圳旁一字儿摆开,挥动着手里的锄头。水圳边插了一杆红旗,红旗下挂着一 只广播箱,播出的声音有点杂乱无章,一会儿是高举、打倒、万万岁,一会儿又 是马克思主义千条万绪,归根到底一句话,造反有理的歌曲。在这只小小的木匣 子制造的氛围下,劳动者似乎很起劲,不时喊上一嗓子嗬嗬——远远看去,有些 人还穿着白衬衫,格外地醒目,表明干劲冲天。如果近前,便会发现破绽,衬衣 里面藏着厚厚的棉袄。看似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实则在磨详工。   今天老宋的感觉有点怪,左眼皮不停地跳,他竭力控制左眼皮,不准它跳, 精神也不集中,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捱到下工的时候,他拔腿就走。   老宋扛着一把锄头,溅了一身泥水,疾步走上自家的禾场,就听到了女儿英 连嘤嘤的啜泣声,他赶紧将锄头往台阶上一扔,直奔屋内。不详的预感成为现实, 眼前的一幕情景令他目瞪口呆!搁置在室内的嫁妆被砸烂。英连扬起一双泪眼说 来了一群戴红袖章的人要破四旧。老宋打断女儿的话,你妈呢?英伢子和燕妹子 马蛋纷纷拿眼睛紧盯着英连,英连哽咽着继继续续地说让这伙人抓走了——老宋 气得一跺脚,又一次打断女儿的话,说你何解不到工地来告诉我?你们都给我在 家待着,我去看他们们凭什么抓贫下中农的老婆?!   老宋手提一只盛着饭菜的缸子,匆匆忙忙往徐家桥公社赶,临走时再三告诉 儿女们上工的时候一定上工,不要迟到。   傍晚,老俩口在儿女们的企盼下出现在禾场上,我大姑的右脸颊又青又肿, 走起路来右脚还有些瘸,英伢子第一个扑上去,双手抓住母亲的肩膊仔细察看, 担心、焦急,众儿女争相询问。老宋却乐观地笑道,讨米要饭打长工还是金字招 牌呢,管用,那伙人不敢把我怎样!他们问我要老婆还是要生产队长。这还要问 吧,一个破生产队长,我早不想干了,他们也就答应了,答应得还痛快!老宋的 乐观,冲淡了儿女们的恐惧与悲愤。而我大姑所关心地还是英连的嫁妆,她径直 往搁嫁妆的屋子里走,惨不忍睹的场面还不曾收拾。我大姑呆呆地看着,脸上的 笑容凝固了,英连安慰她说,妈,不要紧,反正现在破四旧,提倡节约闹革命。 我大姑把英连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声大哭。燕妹子和马蛋、英伢子正欲上前劝解, 老宋作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意思是让她哭出来,心里要好受些!   我大姑哭得昏天黑地,哭够了,心里感到轻松些了才意识到阖家都在身边陪 着。她擦了擦眼睛,往厨房里走,打算生火做饭,老宋朝英连使了个眼色,英连 会意,拦住她说妈,你坐坐,让我最后再伺候你一回吧!燕妹子说我来,马蛋急 忙去打洗脚水,老宋冲我大姑乐呵呵地说有这些孝顺的儿女,你还难过什么?人 生在世难免遇到烦心倒楣的事,你就当被疯狗咬了吧!   我大姑还在为耗费了举家财力准备的嫁妆被毁心里耿耿,老宋就继续劝解, 退财免灾么!财被毁了,人还好好的,你说人重要还是那些嫁妆重要?我大姑又 说你当了那么多年的队长喊撸就给撸了!老宋说我早就不想干了,趁这个机会扔 了,好事!   经过阖家的一再劝慰,我大姑的心情逐渐好转,看看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英 连如期出嫁,虽然没有了嫁妆,但有全家亲人的深深祝福,还有喧闹得简直是震 耳欲聋的革命歌曲送行。不争气的是天气,本来晴朗,倏忽铅色的云团在空中翻 滚,紧接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当空撒下,在迎亲队伍身后的雪地,留下杂乱的脚印, 我大姑伫立在禾场上,无声的雪片将她打扮成一座雪雕。其他人都送亲去了,她 一个人守家,唯其为此,才一任她痴痴地站立在雪地里,成了无人关注的一道风 景。英连的婆家距宋湾五六里路。新娘进屋点燃的鞭炮炸响声在风雪中隐约可辨。 喝了一杯茶,每人三粒糠,一支香烟,便吆喝送客了,前后不过半点钟。燕妹子 最先发现母亲的异样,她尖叫着疾步上前,英伢子和马蛋紧随其后,老宋年纪大 了,加之雪上有些滑,他气喘吁吁地被儿女们抛在后面。我大姑并没有冻僵,走 在最前面的英伢子忙不迭拍打娘身上的雪,马蛋忙不迭拂去娘头发上的雪,燕妹 子就伸手去揽娘的腰,三人异口同声,快进屋啊妈——老宋也拢来了,老俩口的 右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亦步亦趋,登上台阶,跨进门槛,由于门敞开,屋子里灌 满了刺骨的冷风,星星点点的雪花。我大姑不落座,向厨房走去,老宋一把抓住, 大声说道,从今天起,燕妹子做饭,你们同意不?   燕妹子第一个举手说同意,马蛋扯长脖子说我同同同同……了半天,意字卡 在喉头就是吐不出来。燕妹子故意说你到底同不同意呀?马蛋知道燕妹子善意取 笑,目的是逗母亲开颜,于是,他也故意夸大发音不出的痛苦以增强现场轻松气 氛的效果。我大姑果然笑了,她是在领会了儿女们的孝心之后露出欣慰笑容。于 是,屋子里充溢着笑声,而浸润他们心头的却是苦涩。   是晚,我大姑还在为英连嫁妆被毁一事耿耿于怀,老宋却以少有的严肃告之, 嫁妆事小,保人事大,看形势,这场人祸还刚刚开始,你也不要怕,堂堂国家主 席都要挨批斗,何况我们小老百姓,但思想上还是要有准备,来者不善,善者不 来!   老俩口像一对大虾蜷缩在被子里无法成眠,想着心事,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 刚刚入睡,又被嘈杂的人声吵醒,不速之客是公社、大队干部带领的基干民兵。 他们带来了一顶纸糊高帽和一块纸牌,上书打倒逃亡的反革命家属——刘聪,名 字上还打了一个大红叉。这伙人嚷嚷直往里闯,老实巴交的马蛋十分勇敢地挡在 父亲睡房门口。老宋冲外面大喝一声,总得让人家多穿一件衣服吧,天这么冷, 几十岁的人了!他为我大姑张罗穿衣服,扣钮扣,不停地说不要怕,游乡就游乡 吧,人家国家主席不也一样游么!此时的我大姑就像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一任老 伴摆布,对他的叮嘱不时点头答应一声嗯……我大姑父连声你只管放心使老伴更 加不放心,他交代儿女们看好门户在家待着,自己却冒着刺骨的北风疾步追上游 乡的队伍,挤到我大姑面前,伸出两只手去搀扶。大队民兵队长呵斥,闪开,没 你的事儿!老宋激动起来,推了人家一把,民兵队长险些滑倒,恼羞成怒,扑上 来就要动手。老宋厉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比?我祖父在清朝时候就打 长工,我也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那民兵队长对老宋知根知底,就不再与之争斗 了。   游乡开始是步行,到了徐家桥就上了公路,乘汽车,我大姑和另外十余名胸 挂纸牌者被推上载重汽车的车厢,风很大,路不平,车颠簸,老宋担心我大姑摔 倒,挤在她旁边一手抓车厢,一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他是站立在敞篷车厢内唯 一没有挂牌者。   时近黄昏,游乡结束,被示众者的纸牌由民兵收去扔在公社后院的一间杂屋 内,以备下次再用,人被驱赶下车厢,不予理会,任其各自回家。傍晚,天气愈 冷,泥泞的路因冻变得更滑,行人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我大姑老俩口却急急忙忙 往家赶,行路难,难不住似箭的归心,虽然家里已无安全可言,但却有着亲人以 沫相濡的温馨。有些人何以受尽百般凌辱千般苦楚尚苟且偷生,就因为家的牵挂。 我大姑的一条腿本来有旧伤,历经了整整一天的游乡示众,倘若不是我大姑父在 旁边寸步不离,恐怕早就动弹不得了。老俩口终于踏上了往宋湾的大道,我大姑 使尽全身力气艰难地移动又肿又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的两腿,她装得轻松, 若无其事,这些表象,如何瞒得过老宋?他是凭一颗贴近的心感知老伴的状况。 他双手几乎是架着我大姑在已经结冰的道路上踽踽而行。   就在两位老人体力耗尽了的时候,英伢子和马蛋接他们来了,兄弟俩由于下 工太迟,英伢子一个箭步上前,背着我大姑就走,没走出多远,就喘粗气,马蛋 便上前抢夺,我大姑不肯,坚持自己走,马蛋哭了。我大姑父笑我大姑,让他背 吧,你不能分手板手背呀!我大姑只好答应。   他们回到家里,但闻一阵喔喔的雄鸡打鸣,燕妹子蹲在灶房门口打瞌睡,灶 台上,她做好的饭菜焖在铁锅里,冒着微微热气,天,实在是太冷了。   打从学校出来,我一直在生产队干活,样样农活都拿得起,而且还得到大队 党支部书记李三的赏识,可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算什么。召开社员大会,被通知 参加,会议将结束时,队长会宣布,贫下中农留下,其余的退场,我独自一人灰 溜溜地离去,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我曾经对伟大领袖的可以教育好子女这一称谓 乐了好一阵子,以为努力,就可见到光明,于是努力表现自己,拼命劳作,然而 厄运总走不到尽途,冷静下来,恍然大悟,原来所谓可以教育好子女,是一个永 远进行时的概念。终于大徹大悟的人果然会交华盖运。   精神痛苦,物质匮乏,干活劳累,三者比较起来,最恼火的还是第二项。譬 如说每天早晨,听着母亲端起面盆到睡房里量米的脚步声,我便会莫名其妙地紧 张起来,母亲的手捏着升筒在米缸里动作的声音真切地传进我的耳朵,米缸是一 只旧铁皮桶改的,如果听到铁皮被手和升筒碰响的声音,就说明铁皮桶内容不多 了,该想办法添加了。可是苦苦思索,绞尽脑计,还是没有来源。我从床上爬起 来。揭开母亲已经盖好的铁皮桶,手伸进去拨拉里面的大米,估摸着还能吃几天, 铁皮桶内的米终于一粒不剩,我和基本上不很理家事只认天天出工的父亲怀着忐 忑不安的心情荷锄出门。开始,还惦着空了的铁皮桶,可随着全身心的投入劳动 而忘却。傍晚收工,陡然记起,明天早饭米还没有着落呢。洗澡,洗手脚,天完 全黑了,父亲照例坐在门槛上闷闷地抽烟,抽得一根水烟袋哗哗哗作响,我母亲 烦了,冲他没好声气地说要借米呀!他充耳不闻,自顾吸烟,母亲又转向我说要 借米呀!我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接过母亲递上的面盆,却不知该向什么地方举步, 有米的人家不一定能借到,没有的人家又何必多费口舌呢?我父亲打了一个呵欠 说天太晚了,明天早晨再想办法吧。于是,我们拖着劳累了一天又困又乏的身子 上床。天蒙蒙亮我们一齐爬起来,将昨晚议论的内容再重复一遍,邻里炊烟袅袅, 我家的厨房却冷冷冰冰。太阳快出山了,眼看就到上工的时候了,迟到了会受罚 的。一讲到罚,条件反射,父亲浑身颤抖不止,母亲忧郁地看着升得很快的太阳, 说杂屋里还有几只生红蓍,先对付了出上午工再说吧。也只能这样了。我便起身 去洗红薯,来不及擦干净红薯上的泥砂,咬一口就大嚼起来。父亲缺了多半的牙 齿,用牙床对付又脆又硬的红薯很费劲,吞囫囵的时候喉咙太小,眼泪又出来了。 我们全家三口分食了一只约一斤重的红薯后,就各自扛着锄头匆匆去上工了。路 上,我父亲一阵急剧的咳嗽,不知是烟的刺激还是红薯作梗?眼泪又莫名奇妙地 跑了出来。记得父亲曾戏说人的头部:头发是草头,两眼为一横,鼻子是一竖, 下面的嘴就是一个口,正好凑成一个苦字。在生产队出工的钟声中,扛着锄头一 路咳嗽而去的父亲,他的头部像孩子笔画很重的一个歪歪斜斜的苦字。眼泪是咳 嗽的副产品,决非因为伤心。他哪有时间伤心呀,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两条迈得 很慢且摇摆不定的腿上,赶到工地,没有迟到,松了一口气,也就没有理由流泪。   阴历年前,我父亲还是遇到了一件让他高兴得梦中发笑的事儿。大队革委会 组织学两报一刊元旦社论《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一天傍晚,李三支书亲自登 门,还冲我父亲笑了!他说刘少文你的毛笔字不错,明天到大队部帮忙写一点标 语!我父亲闻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冲李三瞠目结舌,半晌才吐出一声啊 ——   李三叮嘱一声明天早点去,走了。我父亲急急忙忙来到我二叔家,还在门口 就大声说二伢子,我明天要到大队部写标语了,我明天要到大队部写标语了!嘻 嘻!哈哈!不待我二叔有所反映,又冲正在他家菜园里干活的我二婶大声说,我 明天去大队部写标语了!我明天要到大队部写标语了!哈哈,哈哈哈哈——李书 记要我去!我二婶还没有听清,他就跑到其他屋场嚷嚷去了!一时之间,整个油 榨下到处都是他沙哑的声音,我明天到大队部写标语了!李书记要我去!哈哈, 哈哈哈哈——   他转过一圈,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又不厌其烦地向我母子述说,李三支出 要他去写标语的事,看他那极度亢奋的状态,我强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默默地 帮母亲干家务,没有吱声。母亲一再向我使眼色,意思是别扫他的兴,让他去吧! 趁父亲在如豆的煤油灯下用筷子在饭桌上演练字体时,母亲悄悄地凑在我耳边说 你去二婶家借三升米吧!我瞪她一眼,说我不去,上次借的五升都没还呢!母亲 急了,去吧我刚才讲好了的,明天早饭让你爹吃些饱!   我父亲的兴奋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折腾得我母亲都没有睡好。他一会儿用 指头一笔一画,地在我母亲背上写,一会儿又爬起来点燃灯盏拿火筷子在地上写, 每写完一个字,端详半天,拿不定主意,把我母亲从床上拖起来,问哪个字好看 些。我母亲顺从其意,眯缝着两眼看了一会儿说嗯,都好看。我父亲一听,乐了, 低头一看,什么也看不清,情绪低落了许多。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明天写什么 字体好,颜字还是柳字?这两种字体我都会,想当年树田秀才,还有总司令恢公 ——他意识到说漏了嘴,立刻打住,但额上已经虚汗直冒。我母亲一脸茫然,问 什么颜字柳字?我父亲有些失落,说不讲了,你不懂,早点睡吧,他的话音刚落, 雄鸡就打鸣了。   早饭上桌,我父亲一点也不困,依旧笑嘻嘻的左手端饭碗,右手扶筷子,大 口地扒饭挟菜,忽然记起了什么,停止咀嚼,问我母亲哪里借来的米。我母亲说, 借他二叔家的呗!我父亲便不再问,转眼间已是三碗米饭下肚,然后嘴巴一抹, 就往大队部去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走不几步,又回过头来,冲我母子俩大声 说你们做事去吧,我到大队部写标语去!是李书记亲自要我去的,哈哈哈——   我父亲到大队部写标语带给他很长一段时间的快乐,但随着年关的临近,老 俩口之间的争吵甚至打闹又开始了。祸根是栏里那头死不见长的猪,前面说过, 我父亲干农活不地道,论养猪却很出色。这头猪还是三月间进的栏,16斤半,我 父亲是这样打的算盘,养到过年,9个月,每月长20斤不算多,也是两石毛的大 肥猪了。过年,杀年猪,对哪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件心向往之的美事呀!我们生 产队每年分配给社员的茶油人平才0.8斤左右,最好的年成也就1.6斤。这么一点 点油要敷衍一年,自然绝大多数时候菜里是见不到一星半点儿油花花的。我父亲 在饭桌上,吃没有放油的辣椒,辣得满头大汗,大口呵气,就对我说,等杀了年 猪,放肆吃一餐,辣椒把猪油一放,油光闪闪,嘿,一点也不辣了,就像吃萝卜 青菜!经我父亲这么一鼓动,我脑子充满憧憬,嘿,奇怪,眼下没放猪油的辣椒 我也不觉得辣了。   我父亲养猪为油榨下公认的一把好手,事实依据是他经手养的猪都肯长膘。 其实,论养猪的资历,还不如我母亲,她过去在永安家属大院的成功经验就是证 明,可今年养的这头猪却走了眼水,已经腊月二十五了,各家杀年猪的嚎叫声时 时传来,又是偷偷地焚香烛钱纸敬财神爷土地菩萨,回锅肉的香味飘散到了我家, 害得我们全家人连连地吸鼻子吞口水。我父亲失去了耐心,冲进猪栏屋,抄起扫 把就往栏里那头才百余斤的架子猪狠狠地揍去!一下,两下,猪在栏里尖厉的嚎 叫,围着栏栅横冲直撞。他边打边骂,死畜生,打死你!死畜生,打死你!我母 亲听见猪的叫声,急忙赶往猪栏屋,就去夺我父亲的扫把,冲我父亲吼叫,猪是 打大的吗,越打越不肯长!我父亲肝火正旺,推开我母亲,又挥起扫把,大声嚷 嚷,我打猪的权利都没得呀!偏要打!我母亲跳进猪栏,用自己的身子护着猪, 勇敢地说先打死我吧!老俩口越吵越凶,照例只有我开口才能太平天下。我不看 父亲只冲母亲说你让开,让他打吧,打死了好坐关房!你想想看,贫下中农偷税 杀猪还要罚工分扣粮食挨批评,一个四类分子打死了猪会是什么后果?   我的话有如晴天霹雳,震得我父亲嘴唇哆嗦两眼发直手一抖,扫把啪的一声 掉地下了。究其实,我父亲对这头猪的不长生那么大的气除了为自己的辛勤付出 没有应有的回报,杀不成年猪的希望落了空,还有一个他自认为是小秘密实则我 母子俩早已了如指掌,他经常暗中给猪潲加精饲料,目的当然是催肥。于是,家 里的粮食日渐亏空,举债度日,现在,这些米好像扔水里了,怪不得他气成那样。   父亲的争吵挡不住大年的脚步,今年十二月小,二十九即为除夕,已经是腊 月二十七了,举目四顾,油榨下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由大队领来公社统一发放的春 联,内容为副统帅的手书,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字的好坏无 人评说,况且,有几个人知道颜柳的呢?如果平常,我父亲也许会暗自嘲讽一番, 不要讲上下联的平仄对仗,连字数都有多少,这也算对联么!可我父亲连看一眼 的心思都没有,他的心思此刻都集中在木桶里的几件衣服上,他几次提起又放下, 还不曾迈出门槛,心就怦怦地狂跳不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我母亲的催促下 提起木桶匆匆出门,往小河也走去,佯装洗衣服,实则是与生产队饲养员我二叔 暗中讲好了去拿米。趁人不注意,由我父亲溜进饲养员煮潲的屋子,将我二叔准 备好了的大约六升饲料米放进木桶,再将衣服遮盖,提回家中,以为过年的无米 之炊。饲养场恰好在小河码头墈上,非常方便。且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加之天 气太冷,几乎没有人到河边来。尽管如此便利,我父亲溜进屋子时还是东张西望, 我二叔将布袋搁进木桶时手颤抖得厉害,他作田是老把式,胆子却很小,兄弟俩 额上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小河边距我家不过半里左右,而我父亲每走一步 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上面强调过革命化春节,却仍然有些户子偷偷地炸响一挂小 鞭炮求神祈福,也没有得到多严厉的禁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也别干涉谁! 我父亲提着木桶回家的路上,响过三挂鞭炮,生生地吓了他三大跳,及至跨进自 家门时,已是一身冷汗,他长吁一口气,神情得到了放松,总算过年的米有了着 落,虽然作猪饲料的米很糙,还有一些老鼠屎,但总比吃红薯干强呀。   我母亲将木桶里的饲料米倒入一只托盘,两只粗糙却不失灵巧的手在米中拨 拉老鼠屎,米是白的,老鼠屎是黑的,黑白分明,桃拣起来很方便。她很快就挑 拣完毕,六升米中间,也才挑出了约20多颗吧。被挑拣干净的米,更显得白花花, 白得我父亲心花怒放,冲我母亲得意地笑了。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一点 不假,现在过年的饭有了呢,又想肉了,过年哪能不吃肉呢?母亲脸上泛起了愁 云,她似乎是自言自语,明天去找找满伢子?听说贫下中农没有过年肉只要到大 队开一张条子,每人可到肉食站供应半斤。我白了她一眼,说你是贫下中农吗? 母亲说如果是还要你讲么!我父亲跃跃欲试,说我去看看,眼睛却看着我。说实 话,父亲还真有点怕我,见我不高兴,他也就没敢动身。门外,不时传来求神祈 福的稀稀落落的鞭炮炸响,我们一家三口却僵在屋子里一动也不动,为过年到底 吃不吃肉想什么法子才能吃上肉冥思苦想。忽然,母亲站了起来,黄褐的眼珠闪 动,走到门外,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家右边山坡上一堆新鲜黄土出神。父亲感到奇 怪,走到她面前,随着她的目光也看那堆黄土。土里掩埋着三天前生产队饲养场 死去的一头重约70多斤的架子猪,是我二叔掩埋的。一身叮疮,癞皮,模样怪吓 人,正因为吓人才会埋掉不吃它的肉。兽医说有毒。我母亲不看我父亲只看那堆 黄土,说黄土能清热解毒去百病。我父亲蠢蠢欲动,我吼道,吃那样的肉才叫吃 了去死!经我这么一吼,我母亲便有些尴尬地说早年在娘家时也经历过这样的事, 按老班子的讲法,在新鲜黄土里只要埋十二个时辰,扒出来一看,肉色都变鲜了, 红是红,白是白——我不待母亲说完,鼻孔里用劲哼了一声,兀自进房睡觉。   虽然难以成眠,但我还是睡着了。在睡梦中我贪婪地吞吸着扑鼻的煎猪油的 气味,这也因为肚子里很久就没有一星半点油味儿。我是吸着油的香味儿醒来的, 睡意朦胧,柔搓双眼,举目四顾,竟不是梦。厨房里烟火缭绕,热气腾腾,父母 还在忙碌,他们的浑身上下全都油晃晃的。灶上搁一只大蒸钵,里面是干燥焦黄 煎干了油的油碴,桌旁搁着一只木桶,里面是从肥肉上削下粉红略呈乌色的瘦肉, 放在一只破篾箩中。眼前的状况,使我明白了昨天后半夜睡熟后他们老俩口避着 我干了些什么!他们一齐用不安的目光盯着我,我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 说心里话,我是好久没有这么认真仔细地看他们了,天天厮守在一起,又没有一 个好心情,熟视无睹——原来他们都这么老了,父亲咧开嘴笑时候看到的是一个 黑黑的洞,两个下垂的眼袋是那样地突出,黄褐色的眼珠几乎不能活动了,母亲 稀疏的白发中难寻觅三五根黑的,也许是由于太瘦吧,脸上的皮肤挤成了无数大 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皱纹,因上山砍柴跌倒断过三次的右手小指伸不直……说实话, 咋一明白他们在厨房里干的这档子事时我怒火直冒,真想掀个天翻地覆,而我最 气的还是父亲,饱读诗书的堂堂男子汉,竟然会落魄到如此竟地,他这个大学生 难道还要我这个中学生教他贫贱不能移的古训么!然而,当我突兀看清这两张亲 人特写的脸之后,满腔愤怒,顿时化为乌有,我的心像被 一把锐利的尖刀猛扎 了一下,疼痛得浑身发抖,怎么他们就这么老了呢?男子汉的责任感在心里膨胀, 我已经是20多岁的人了,供养父母是儿女的责任,我怎么好意思发他们的火呢? 我应该生自己的气,揍自个儿的耳光才是!   我冲父亲笑了笑,又冲母亲笑了笑,我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笑出来的,没有镜 子,但我晓得我的笑一定僵硬,也许比哭更难看。我走到灶台前,用手指拿了一 它油碴放进嘴里嚼,我点着头说不错,蛮香!我母亲一直紧盯着我神情细微的变 化,她很激动,也有些得意,说吃吧吃吧,黄土败百毒,又走了烟火。   过年的米过年的肉就在过年的前一天都给解决了,虽然这两样东西都来得有 些提心吊胆。接下来该准备的是辞旧迎新的鞭炮了,这于过年也是非常非常的重 要,破四旧,树新风,移风易俗,过革命化春节,嚷嚷得耳朵都起茧了,也确实 革去了许许多多陈规陋习,究其实,有些内容的被革,其实与物资的严重匮乏相 关。但这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却怎么也改不掉,年三十晚和大年初一的 两挂鞭炮,就连大队支书李三家里也放呢。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大概是我们 油榨下,宋湾一带家家户户过年都要放两挂鞭炮的原因吧。   我家自然也不例外,但今年,我父亲忽然想出新动议,只买一挂鞭炮,大年 初一放,希望新的一年过得好些。至于过去的年,给家里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与 灾难。还值得破费钱财放鞭炮欢送么?我立刻表示赞成,看来,我们父子俩还是 有一致的观点。   过革命化春节,所有人都可以请假两天,其实就是放假,换汤不换药而已, 得到这个消息,父亲格外地高兴,他总结为三喜临门,除有假之外,过年的米、 过年的肉都解决了,虽然担了些风险。回忆起从生产队饲养场提着木桶一路往家 里走时,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老远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影子,立刻两腿发软,结果 屁事没有,他为自己惊吓自己恼火。想当年在抗日战场,枪林弹雨,硝烟弥漫, 也不曾如此心虚过呀!他摇头苦笑说,老了就不中用了!下半夜和我母亲偷偷摸 摸爬上山坡扒那只死猪时也是紧张兮兮的,以他的思维分析,是得出了不碍任何 人和事的结论,问题是怕万一,万一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给你上纲上线呢?须知, 现在世间任何事物,都要往阶级斗争上靠啊。   由于高兴,我父亲说让他去徐家桥买鞭炮吧。我母亲立刻阻拦说不行,年都 要过了别再惹事了!一个惹字,使得我父亲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 蹲在门槛上,自顾将水烟袋吸得哗哗响个不停。母亲塞给我五角钱去徐家桥,我 刚走了几步又被叫住,再塞给我一角钱,说买鞭炮剩下的钱给你爹买盒纸烟。大 过年的,别老吸高粱叶子,那烟味呛得人作呕,我父亲本来有点耳聋,但我母亲 这句声音其实不大的话却让他听清楚了,他停止了吸烟,抬头冲我张开黑洞的嘴 嘻嘻地笑。   我匆匆赶到徐家桥集镇,更加深切地感觉到了过年的气氛,除了家家户户门 口张贴着统一制作发放的春联外,墙壁上还稀稀拉拉地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 公社大院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两报一刊《元旦社论》,街市上的人不多,大都和 我一样行色匆匆。供销社的南杂、百货、日用品门市部的人稍多几个。他们无一 例外是一手持票证,一手攥着钱冲墙壁上的红纸告示去的,春节物资 ,凭票供 应,所谓物资,也不外乎肥皂火柴煤油食盐一类生活必需品而已。站在柜台内的 售货员一个个趾高气扬,而顾客永远是低声下气,唯唯喏喏,按吩咐先递票证进 去查验,再交钱,然后取货。不过,售货员也有恼火的时候。一位衣着破烂头发 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递过去的煤油票被从窗口扔了出来,同时扔出来的还有一 句硬梆梆的话,过期了,作废!中年汉子弯腰捡起煤油票,率性将头伸进去直面 售货员冰霜一般冷的面孔,诧异地说怎么过期法?是别人买走了的话你告诉我是 谁,我找他不找你,如果是干了的话,你指给油桶上干了的痕迹我看看。售货员 的脸色开始活动起来,凭经验,知道来者不善,而这不善的来者,一定是世代贫 下中农,至少是。售货员于是以退为进,看你是贫下中农,照顾一次,下不为例, 下个月一定要按时来购买,啊!   而令我咬牙切齿的是肉食站门口的一纸公告:春节物资,贫下中农凭大队证 明购买。肉案上摆着几块成色已不新鲜了的猪肉,屠夫一身油晃晃的坐在案旁凳 子上打瞌睡,偶尔有人上前,递过证明,屠夫几乎看也不看就将它往墙上一挂, 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哈拉子,挥刀砍肉。我不买肉,也没有买肉的资格,我从肉 食站前经过脚不停步。我买鞭炮时却招来了奇怪的目光,还多费了一些口舌。我 将5角钱递上柜台同时说找钱吧我只买一挂,而过年的两挂鞭炮正好是5角。人家 都是买两挂,大年三十,初一各放一挂,你为何只买一挂?我本来想据实告知, 心想绝对不行,那样将要费许多口舌,倘若问起为何不辞旧岁,原因是嫌旧岁过 的不好,岂非恶毒攻击美好的社会主义么,那可会惹下大祸!弄不好,这年就别 想过了,怎么只买一挂?这是第二次问,那口吻有些咄咄逼人。我急中生智,说 家里还有一挂。售货员很失望地哦了一声,将找给我的钱摔在柜台上。   我从徐家桥回到油榨下的家里,已经暮色降临,有些屋场,响起了噼噼啪啪 的鞭炮,表示他们正在辞旧岁。我将鞭炮递给母亲,将一盒0.13元的红桔牌香烟 递给父亲,他接过烟,急不可待地撕开烟盒,抽出一根,点燃,眯缝着双眼美滋 滋地吸了起来。母亲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忙碌着备年夜饭,主菜也就三样,猪肉、 鸡、鱼。猪肉是丰足的,鸡则杀了一只早在四月间就剦割了的公鸡,到宰时,已 成了足有6斤4两重的大阉鸡了。鱼是生产队水圹养的,过年按户子分,我家分了 一条重1斤3两的鲢鱼。鱼有三类,一类是鲤鱼,分配对象是烈军属;二类是草鱼, 分配对象是贫下中农,最次的鲢鱼属三类,分配对象是其他群众社员,准确点说 吧,是分给我和我母亲的,谢天谢地,鱼的分配没有分配猪肉那么严格的政治条 件。否则,我家年夜饭桌上就缺了不可或缺的内容,连鱼都没有的话,哪还能叫 年夜饭么?   1斤3两的鲢鱼,刺多肉少,小是小了点,但总是鱼啊,我母亲制作时决不因 为鱼的质量差而随便,年夜饭,特别是大年初一的第一餐饭,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她将鱼剁成两截,搁上切碎的红辣椒,一调羹视同金子般宝贵的茶油,年三十吃 鱼尾,表示一年将尽,初一吃鱼头,表示一年的开始;还有,大年三十那一大碗 醋蒸的鸡肉,饱餐一顿,剩下的决不能再端上大年初一的餐桌,历来如此,鸡者, 饥也,这是十分忌讳的。凭心而论,在我们这个家庭,不用说我父亲是文化人, 就像我祖父那样的识字不多者,也从不求信拜佛。但年前年后即大年三十到正月 十五出元宵,这一段日子里对禁忌则十分注重,这使得母亲我二婶那样骨子里浸 透了封建迷信思想的人空前活跃。这段日子里绝对不准讲没有,讲了没有就会什 么都没有,岂不可怕!在我刚刚学会讲话的阶段,母亲就向我灌输这些。我记得 真切,大约是两岁多时候过年的一桩往事。母亲带我睡一床,床头搁着尿盘,我 睡得迷迷糊糊时从被子里扯出来,拉开两条腿,正对着尿盘,要我撒尿,问有没 有,我说有,在尿盘顶上悬半天,母亲听不到动静,再问有没有。我仍然答有。 折腾了好一会儿,我冷得发抖,母亲不耐烦了,喝斥有为什么不撒。我哪里有尿 啊,哭丧着脸如实相告,你不准讲没有呗,这不是原话,两岁多的孩子表达自己 的意识的言语不会这么精准,就这意思吧,我刻骨铭心地记着呢。   封建迷信有太多的自相矛盾难圆其说的东西,从未有人质疑,又譬如这过年 的鞭炮,我家从来都是和其他人家一样放两挂,放之前,认真准备。鞭炮不能受 潮,否则不响,为了确保能炸响,必定要放在火笼上烘一烘,烘的时候又须格外 小心,火急了会炸,火小,等于没烘。在我的记忆中每年的两挂鞭炮都炸得很响, 但见硝烟弥漫,红红绿绿的纸屑撒了一地,预示着天神赐福,这时候,父母就会 相视满意地一笑,结果呢?幸在哪里?福在何方?年年难过年年过。   今年过年我家真有些特别,碗筷一放,擦了一把脸,我就早早地放倒床上, 蒙头大睡,我父亲走了拢来,拍了拍被子,说睡这么早,过年不守岁呀?我猛地 掀掉头上的被子,冲他没有好声气,这样的岁,你还要守呀?我父亲想了想也是, 顿时没有了再坐坐的兴趣,打了一个呵欠说他也睡,明天好早些起来,但愿明年 的日子好过些……他自言自语地走了,神色黯然。我们父子都睡了,只剩下我母 亲守候在火笼面前,不时伸手试试温度,翻动那一挂用来迎新的鞭炮,忙碌了一 整天的老人很累,不时打着呵欠,但丝毫也不敢怠慢。   我虽然将整个身躯捂在被子里,却无法成眠,思前想后,烦躁得要命。父母 的睡房门敞开,父亲刚一上床就打鼾了,我佩服他,居然睡得着,而且在这么短 的时间内。我的想法刚刚冒出,他忽然就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堂屋,问我母亲烘 得差不多了吧?我母亲说还烘一会吧,你先睡吧,我边烘边守岁,反正睡不着。 我父亲重新上床,又是很快响起了鼾声,又是一会儿再起来向我母亲问重复的内 容。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在重复第几次之后,说过了半夜就属明年了,也就是大年 初一了,半夜一过就放鞭炮,迎接新年,你说呢?我母亲想了想,说有道理。却 也遇到了难题,如何准确判断上下半夜的交递时刻?年前,油榨下不少人家养了 公鸡,可以从公鸡的打鸣判定,可惜全都给宰了过年享用。我父亲提出看星星, 然而老俩口打开大门,仰面看到的是一片乌云翻滚似乎要下雨了的状况。哪有星 星啊!就这样想来想去,因无法确定新年到来的时刻而放弃,只好仍按老习惯, 天亮放。   天地尚处于朦胧,我们油榨下以及小河对岸的宋湾还在大年三十的沉睡之中, 我母亲就将我叫了起来,打上一盆热水,郑重其事地让我擦洗,然后将那挂迎新 的鞭炮以及一柱香火双手呈送到我的面前,这也是昨天商量好了的,今年的这挂 鞭炮由我来放,他们寄托在我身上的不仅仅是赡养的重担,还有未来的希望。本 来,我对放鞭炮迎新预示来年交好运这一套不屑,然而,在父亲的目光关注下, 母亲郑重其事地递鞭炮时那种宗教仪式的虔诚,我的心颤抖了,鞭炮、香火并不 重,我攥在手里,却感到沉甸甸的。   我来到门外,门外浓霜覆地,应是晴天,何以满天的乌云呢?我咬紧牙关忍 受刺骨的寒冷,将香火凑近挂在禾场边树枝上的鞭炮,叭叭叭——寂寞冷清的早 晨被炸醒了,我感觉到了背后父母苍老憔悴的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但他们的 笑很快就凝固了。因为这挂鞭炮稀稀落落,没响多少下就散落在地成了哑炮。老 俩口呆呆地看着散落在地的鞭炮出神,母亲突然扑过来拧住我的耳朵,我好久没 有偿过耳朵被她拧的滋味了,母亲比我的个子矮,拧耳朵的手只能往上伸。我父 亲走上前来,脸色很可怕,我母亲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我父亲脚上穿着母亲做的 布鞋,鞋底踩在白霜上发出吱嘎的声响,他低着头说,魏延从后门进帐,是担心 冲撞了丞相的七星灯,诸葛亮料事如神,这一回却算错了,唉,天命难违啊,他 黑洞洞的嘴里冒出团团白雾……   我们都进屋,我倒头再睡,父母也不说什么,他们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很快, 新年第一顿饭上桌了,我们仍受鞭炮不响的影响,尽管母亲将鲢鱼头端放在饭桌 中间,挤出几许笑容示意我父子吃,四邻传来阵阵鞭炮炸响,大人孩子的欢呼, 我们却死气沉沉,闷闷地吃饭,全然没有过年的氛围。母亲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 鱼头上,为我父子都没有动筷子感到失望。为了不使她失望,父亲先开口打破了 屋子里的沉闷,筷子伸到鱼碗里,敲了敲鱼头叫我吃呀,怎么不吃?见我没有反 应,便挟了一块,突然,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很响,开门用的是脚而不是手。 四条威猛的男子汉夹着一股冷风,为首的是李三,李三旁边的是大队治保主任颜 六,颜六手里攥着一把崭新的箩绳,颜六后面的人手中捏一块长方形纸牌,上书: 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刘少文。我父亲拿筷子的手僵住了,筷子和夹在筷子上的鱼 一齐掉在桌上。但见李三右手一挥,高大威猛的颜六就像抓小鸡一样将骨嶙峋腰 杆佝偻的我父亲从饭桌旁提了出来,然后将箩绳直往我父亲身上捆。他的动作娴 熟利索,很快,就完成了五花大绑,捆的动作刚一结束,旁边的民兵立刻将纸牌 往我父亲的脖子上一挂,他们相互之间,配合得十分默契。之后,我父亲被押到 生产队保管室的门前,门前竖着一根旗杆。吊在旗杆上示众,最能达到预期的效 果,因为这里地势较高,四周一片开宽地带,且有一条交通要道从此穿过。于是, 我父亲就吊在这里示众了。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昨晚的霜还没有化净,偌大的天 地给人以硬梆梆,白皑皑的感觉,怪不得下霜应该是晴,为何天空乌云翻腾。农 谚有云,冷在三九,相逢不伸手。鼻涕却不怕冷,越冷它越要跑出来,我父亲被 吊在寒风呼啸的旗杆上,人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可鼻涕却频频往外跑,成线状, 从鼻孔出来,在风中飞舞,然后被吹得无影无踪。示众一直持续到下午召开全体 社员大会,由颜六将我父亲从旗杆上松开,押进会场,在一片打倒,万岁的口号 声中推上用八块大门板临时搭建的台上,我和我母亲都被通知参加这次斗争大会, 见父亲跪在台板上几次因体力不支倒下,我要冲上去论理,都被母亲死死地箍住。 眼看就要散会了。李三走上前去,将我父亲头上的破帽子揭下丢在旁边,露出剃 了不久的光头。我终于失控。挣脱母亲的手,霍地站了起来,戟指着李三,声音 颤抖,毛主席教导我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怎么不讲人道?!   我的话一出口,会场上立刻炸开了锅,一片反革命崽子捣乱,破坏会场,坚 决打倒的喊叫!顷刻之间,我被临时从箩筐上解下的一根棕绳捆得结结实实,胸 前还挂了一块和我父亲一模一样只是名字不同的纸牌,由两名民兵押往徐家桥的 公社驻地,走出会场时,李三叮嘱民兵,明天大队会送材料来!   我在公社被整整关押了30天,数不清的罚跪,挨踢,伤筋动骨,失去自由, 这些都能撑住,我才22岁,身体结实,思想上也有准备,我心疼的是我父亲先后 三次来送米,挨过批斗的老人,走路一瘸一瘸,胸前挂着一块手掌大小的木板, 用麻绳穿着,上书黑帮二字。还是因为天气冷,鼻涕不停地跑出来,流在木板上, 黑帮二字被鼻涕浸泡得像刚刚书写墨汁未干。他肩上扛着一只缀了多块补丁的布 袋。布袋里装着三五斤大米,一次送来的,就这么多。看着他枯瘦得如同麻杆一 样的手递过米袋子,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米袋子到了我手里后,他就转身走了。 回去的时候他走得很慢,身子摇晃得更厉害。我双手攥着布袋,心里已翻江倒海, 这米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挂牌,游乡示众,批判斗争,虽然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我父亲从公社 一打三反学习班的铁门出来,行走在回油榨下家里的路上,路上行人不多,却还 是无一例外地要多看他几眼,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眼球,总要盯着小木板, 盯着黑帮二字,其实就那么一块粗糙的木板,字也写得歪歪斜斜。   我家的大门敞开,我母亲痴痴地倚门而立,久未梳乱的白发在寒风中更加凌 乱不堪,大道的尽途隐隐约约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过来,她的背离 开了门框,迎了上去。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我父亲看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 看了我父亲一眼,伸出右手去搀他,父亲又看了母亲一眼,闪开她的手,自顾趋 前几步,进入八面来风的土坯房,重重地跌坐在一把木椅上,然后就两眼发直地 看着房顶。房顶上,一匹硕大的蜘蛛趴在它自己织的一张大网上,一动也不动。 我母亲急急忙忙取来水烟袋,点燃一根小香。一齐递到我父亲面前,我父亲的眼 睛始终不离那匹蜘蛛,接水烟袋成了下意识的动作。他吸烟的动作迟缓笨拙。费 了很大的劲才将烟袋嘴塞进那黑洞洞的口中。刚刚吸第一口,颜六像从地底下冒 出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他尽管很努力却无法将烟袋嘴凑到口中了。颜六传 达大队革委会的通知,令我父亲去帮忙写标语。我父亲闻言,腮连连抽搐了几下, 反问一句,写标语?颜六嘴里只蹦出一个字:走!我母亲见他磨磨蹭蹭,便强作 欢颜,说你不是会写,欢喜写字么?我父亲走后,我母亲一直守候在门口,痴痴 地望着通往大队部的路上,企盼那个熟悉的身影的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天快 要黑了的时候才出现。他那张惨白的脸和朦胧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母亲 伸手在他额上一摸,冰冷冰冷。立刻断言,受寒了,我煎方子。我母亲在家里备 有多样草药,据说还是我外婆传授的。家中成员出现不适,也用类似望闻问切的 方法判断,将所有的病分为寒热两大类,如果是寒,就用路边姜、紫苏花、生姜、 香茹草、大蒜籽一类煎水趁热喝下,再钻进被子里捂出一身汗了,病就会好,至 少要轻松许多;如果是热,就用夏枯球、生石膏、黄栀子、灶心土一类同样煎水 服下,苦熬几天,居然也就好了。这些法子,屡试不爽。母亲说你躺一会,我去 煎紫苏花,路边姜——父亲粗暴地喝一声不要,径直往睡房去。母亲嘴角嚅动了 半天,终于把想问的话换成一声叹息。在睡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是栏里猪的噢噢 叫唤把她引走了。   我被关押的30天期间,挨了第三次斗争,一次游乡,释放回家。最后一次斗 争会的地点在大队部。两名民基干民兵将挂胸牌载高帽五花大绑的我押回大队, 一进入本大队的范围,围墙上,山墈路边,到处贴着白色绿色的标语,是变了形 的颜体字,笔画很瘦,明显能看出书写的人手在颤抖,那标语的内容一律为:打 倒刘运华!严惩攻击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崽子刘运华!名字上还有一个红叉。开斗 争大会的时候,我们家的大门是上了锁的。母亲在台下,我父子在台上,今天, 挨斗的主角是我,父亲仅仅是陪衬。我母亲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眼睛集中在台上, 根本没注意满世界打倒的标语。否则,她能悟出昨天傍晚我父亲失魂落魄而归的 原因。怪不得一位名人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愉快些。   斗争大会结束后,我可以回家了,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以前,全大队 2000多男女,认识我的人并不多,现在,则无人不识了,无论走到哪里,遇上的 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几乎都要多看我一眼。从会场里出来,我父亲一直低垂着 头,不敢看我,和我保持着一段距离,我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父亲,一脸 的疑惑。   正月的农活永远是在显眼处集中所有的男女修水圳,红旗招展,广播革命歌 曲,呵嗬喧天,这和往年没什区别。那次斗争大会过去很久了,而打红叉的标语 还留在各处,其他的人看多了熟视无睹,我却有于芒刺在身,好不容易熬到清明 过后下了一场暴雨,那些标语被冲刷得所剩无几,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才 缓解了许多。我不和任何人作劳动之外的接触,更谈不上交往了。事实上,连满 叔那样的亲人尚且视之为瘟疫,避之唯恐不及,还会有谁愿和我交往呢,我的生 存状况一如刻板,上工、吃饭、洗澡、蒙头大睡。对我来说,最可怕的是开会, 一提开会,我就会紧张,条件反射般全身发抖。   何处桃源可避秦?正月底,生产队安排生产,最苦最累的活当数在湘赣边大 山深处采松脂了。从油榨下出发,跋涉60余里崎岖陡峭的山路,来到荒无人烟的 山区腹地,搭一个用杂木棍围的墙,杉树皮盖的棚子,吊床上睡觉,砌三块石头 支起一只铁锅做饭,一个人在一天之内爬方圆80余里的山,给500余棵大松树挂 竹筒,每天在树杆上削一刀,松脂一滴滴掉进竹筒,多的每棵树每天能收到一市 斤,少的才4-5钱,平均每棵树日产量约一两。500棵树就是50余斤。采脂的季节 一般是清明上山,做准备工作,松树稀稀落落遍布各个山头,树下荆棘丛生,还 有藤蔓,乔木,坡陡,溪涧滑,既然每棵树每天都要割一刀,就必须将连结各棵 树之间的路修好,这准备工作包括打粗皮,割营养带,挂竹筒,一直忙到谷雨后, 芒种前,气温回升快,就开始动刀子采割了。大小暑是采脂的黄金季节,天气热 与出脂率成正比。每天天蒙蒙亮,就穿上一双解放鞋手持采脂的三角沟刀,顺着 连结松树之间的路出发了。来到一棵树下,双手将刀把平握,将剃须刀片一样薄 而锋利的沟刀在松树去了粗皮的营养带左右各割一刀。这是一门需体力耐力的粗 活,却又十分讲究技术,两只手一前一后平稳地将沟刀向前推进,均匀,光滑, 沟刀一收,光滑的营养带就像人的皮肤毛细孔一样冒出香气四溢的油脂来,油滴 成线,流淌进竹筒,然后收刀,再奔向下一棵松树。就这样,一直到割完最后一 棵,采脂的最佳时间是下午太阳还不落山,有太阳暴晒,松脂才会汩汩地流淌。 太阳落山,气温急剧下降,营养带的松脂不冒了,慢慢地凝固起来。一言以蔽之, 干这活的特点就是要早起,天气要热,如果哪一天热得受不了,产量准不错。   我采松脂的时候,将棚子搭在介乎150余棵与350余棵松的中间,每天煮早饭 的时候,倒出一大碗米汤,加一点盐,和匀出来的一大碗米饭用一只空油桶罩着。 待割完那350余棵松树,已经中午了,我走进棚子,用沾满松脂的黑手揭开木油 桶,就着有些咸味的冷米汤,将那一大碗米饭咽下肚。饭还在嘴里,又持刀奔向 余下的150余株松树,我还得抓紧时间,我必须争取在太阳落山前割完最后一棵。 干完一天的活,进得棚来,将快要散架了的身躯摊在地上。然后滴两点煤油在手 掌上一阵搓柔,将粘糊糊的油脂擦干净,便开始做饭了,大米还是充足的,生产 队对此作了特殊安排,可以无忧,吃罢晚饭,再烧水洗澡,之后是洗衣,磨快沟 刀以备明天用。所有该忙的活儿全忙完了。天还很亮,我便会走出棚子,或在溪 水中不停地用脚掌去淌。去踩,清如明镜的流水溅起的水珠晶莹剔透,撒落在我 的头上,脸上,凉嗖嗖,甜丝丝,我忽然记起了王维的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 上流。有时我还爬上棚子后面的高处,登高鸟瞰,纵目林海,远眺山下朦朦胧胧 若隐若现的田园农舍,突然扯长颈根,大声地啊——啊——啊——群山应和,归 林的宿鸟,便会因惊惶而鸣叫,扑腾,搧翅,胆小如鼠的麂子,便会四下窜逃。 面对此情此景,我会仰面,吐出一串歇斯蒂里的大笑……蓦地,脑海里跳跃着一 些有旋律的句子——夕阳西下,红霞满天,阴风阵阵,看千仞群山,轩然巨澜, 蓦鸦无数,聒噪层林,虎啸猿啼,蝉鸣蛙闹,怪鸱横空叫一声,既来矣,且等间 万难,夺好收成……在采脂的日子里,我也记不清自己触景生情之作有多少,但 一个字也不敢留在纸上。   我上山的时候,挑着简单的被盖炊具,两位社员为我送去的120斤生产队补 助的大米,安营扎寨,独自一人忙碌到夏至。非常的劳累,非常的清苦,也非常 的孤独,但每每忆及在油榨下那个环境的种种难堪,眼前的一切,立刻变得美妙 起来,我无牵无挂,我在人不堪其忧的恶劣自然环境下生存的感觉好极了!我习 惯了浑身散发出臭汗的气味,而后是蚊虫的追逐,我在松涛轰鸣,溪水呜咽,石 蛙吼叫声中安然入睡,我吃惯了冷米汤拌上硬梆梆的米饭通过喉咙食道往胃里长 驱直入。总之,在大山深处采松脂的工作真好。   夏至那一天,我没有上山,而是按事先的约定将今年采回的第一担松脂用木 桶装好,等待生产队派人来挑走。我将一切准备好之后,就坐在棚子门口的一块 青石头上没有动弹,懒得动弹,干脆连眼睛也闭上,让意念潜入莽莽森林世界, 进山以来,我已经融入其中,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忽然,我从森林的喧闹中辩出 了同类的脚步,还有喘息。我本能地睁开眼睛并弹了起来,就听到了叫我名字的 声音,啊呀,来人竟是李三,这意外惊得我目瞪口呆——怎么会是他?!   李三的一身被汗水浸透了,他挑来了一担装松脂的木桶,里面放着大米,还 有煤油、食盐和茶油,这些东西,都是生产队对采脂人员的补助,不受成分政治 面貌的限制,一视同仁。李三指了指木桶内手巾包的3只鸡蛋,说这是你娘捎来 的,我内心对李三恨得咬牙切齿,连一顿乱刀将他砍死扔在山沟里喂野兽的心思 都有。然而,三个月没有和同类说过一句话的我听到同类的声音却仍有不可抗拒 的亲切。这使我很恼火,我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没出息,不是东西。以至李三将 我按着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拿出剪头发的推子在我头上三下五除二时,我还是魂 不守舍,思想不能集中。李三年轻时学过理发,后来走纸棚干下料活时还经常给 工友剃头。他当干部抓革命促生产手艺居然没有荒废呢。很快,他就将我由野人 恢复到正常人的形象,还啧啧连声夸自己的手艺,他脸上微笑似曾相识,哦,记 起来了,那是我刚辍学回乡,我们一起进山放排,他尽心尽意地帮我的时候,就 是这么微笑的。然而,我的眼前又掠过正月初一吃早饭时的画面,我父亲被吊在 旗杆上的残酷,斗争大会上他挥舞拳头高呼打倒的凶狠,两副李三的嘴脸在我的 脑际叠印,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李三呢?   李三临走的时候,收起了脸上的微笑,严肃地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背诵了 好几条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的语录,之后,挑着我准备好的一担松脂,沿崎岖山 道,往山下走去,担子很重,估计总有百二三十斤,挑这么重的担子,走60余里 山路,放在一名20余岁的壮汉身上都不轻松,而李三已年过不惑,更何况,他还 是大队的头头,他为什么亲自进山,为了挣大工分(挑一担松脂的工分相当日在 队上一般劳动的4倍),还是专为给我上政治课?我呆呆地盯着他的身影在林木 中消失,眼前一片茫然。   我每年从山上采的两吨多松脂,卖给林业部门,是我们生产队一笔重要的经 济收入,对此,公社,大队都非常重视,刚开始时是没有什么补助的,由于根本 就没有人愿去干,还是李三作的决定。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其实他也说漏嘴讲了 一句犯政治忌讳的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知重赏悬着,鲜有勇夫,可见采脂 的艰苦程度。我是唯一自告奋勇者。大家都以为我是贪补贴,哪里知道我内心的 想法呢?生存环境的艰苦,精神上的折磨,我想,设身处地的话,绝大多数人都 会选择前者的。对我来说,感到遗憾的是每年的采松脂,到寒露边就收尾了,霜 降一过,我不得不收拾行头下山,重新熬那种精神上受折磨的日子。   回到油榨下,重新进入同类栖息的世界,已经开始淡忘了的高音喇叭,红旗 招展,众多男女挤在一条狭窄的水圳旁挥舞锄头嘻嘻哈哈的状况又在我眼皮底下 一一再现,我依然在贫下中农留下其余人退场的命令下悄然离开社员大会会场…… 我在夜中向自个儿的土坯房子踽踽而行,我有手电筒,却懒得捏亮,无边的黑暗, 光靠可怜的一束光是切不破的!索性在黑暗中偷生吧!   我推开自家虚掩的大门,满头白发的老母还凑在如豆的煤油灯下为我父亲缀 补裤子,父亲光着下身蜷缩在被子里响起鼾声。我的推门声脚步都很轻,母亲从 灯下抬起头来,但父亲的鼾声戛然而止。从灯下抬起头看着我,我知道是想问开 会的内容,但在观察我的神情时又改变了主意,拿自己手里的活儿说事,明天你 爹芟油菜,天气太冷,他这几天冻了有些发烧,给他补一补,暖和些。父亲的这 条裤子,补过多少次,缀了多少补丁?一个又一个,一层又一层,大补丁小补丁, 开始还讲究一下颜色,到后来就顾不上了,只要能缀上就行,我母亲的手艺在这 条裤子上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靠大大小小无数补丁缀起来的裤子居然平平整整, 光光溜溜,没有一处皱折,美中不足的是份量超过三条棉裤,足有三四斤重吧, 硬梆梆的穿在身上并不保暖。唯其硬,走路时膝盖受到制约不能弯曲,更要命的 是系不牢,他的裤腰带是烂纱袜子剪成的,因弹性太大增添了系不牢住下滑的缺 陷。他的腿又很长,只好这么将就了一年又一年。我母亲将一部分光阴耗在这条 裤子上了,这条五光十色的裤子便日见其厚了。我没有穿过这样的裤子,但从我 父亲穿上它后往油菜地走时膝盖几乎不能弯曲体会到其困难。但为了抵卸该死的 寒冷,又必须穿。   我父亲到河边上的地里芟油菜去了,生产队今天给我安排的活儿是往一条山 冲里砍墈上的茅草,就一个人。其他的人一如继往地挤在一起修水圳。砍茅草有 荆棘伤手,但我乐意,我喜欢独自一人的活动,害怕与同类相聚。何况砍墈是定 额计工,多砍了可以多记工分呢。尽管劳动日值少得可怜,但无多也有个少吧, 集少成多么。   于是我拼命地砍墈不止,看看将近中午,忽闻冲口路上人声嘈杂,似乎出了 什么事,我的心本能地一惊,该不会与我家有关吧!   果然有关,是我父亲出事了,他被几名基干民兵扭着胳膊按着头从山冲路过, 然后用一根棕索将他绑了个结实。他经历过的挂牌游乡示众批斗可谓无数。但我 从来见他的头垂得这么低,脸色这么惨白。还有,这么多路人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是一名老运动员了,已经引不起群众太多的兴趣了,何以今天反常,重又引起 地么多人的关注。原因出在胸前所挂纸牌上的内容。以往,千篇一律的内容是打 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刘少文,名字上加画红叉。今天的内容焕然一新,很有刺激, 打倒调戏妇女的老流氓刘少文!人们感兴趣的不是老流氓,是前面的定语,调戏 妇女,这四个字,给饮食男女想象的空间太大了。我父亲几次挣扎着试图辩解, 说明事实的真相,他芟补油菜秧的时候,在伸腰蹲下又伸腰再蹲下的过程中,不 堪重负的裤带断了,那条沉重的裤子滑到了膝盖下,老人的动作迟缓,待他急忙 丢掉手中的油菜秧去提裤子的,整个屁股都裸露在外面,紧挨在他前面的一名青 年妇女一眼就看到了他那该死的屁股,丢掉油菜秧哇的一声大叫,耍流氓三个字 脱口而出,并没有也来不及多加思索。在场的基干民兵、治保主任颜六迅即作出 反应。他们不由分说就揪着我父亲上路往大队部押。过去,我们父子挨批斗后, 会有人悄悄地安慰几句,说犯政治法不丢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只有偷扒抢窃, 男盗女娼,任何政府朝代都不允许的,那才丢人呢!打从调戏妇女事件后,人们 见了我父亲就会像避瘟疫一样躲开,他在地里干活,在路上行走时,有时会突然 飞来一块小石头,或一口唾沫,石头砸破了额头,鲜血流淌,唾沫啐在脸上,又 臭又滑。他的腰比以前更佝偻了,那条沉重的裤子依然穿在身上。只要一息尚存, 要熬过寒冷的漫漫冬天,离不开这条裤子。我母亲的叨念没完没了,明年一定要 给你缝一条棉裤,一发布票就扯布!父亲神情漠然,难察其悲喜。   早晨,我被一阵似乎是柴刀砍什么东西的响声惊醒,翻身起床,来到堂屋里, 只见我父亲身着一条同样缀了五六块补丁薄薄的单布裤子,将那条惹祸且给他带 来无尽耻辱的裤子搁在门槛上正一刀一刀地砍烂。我母亲呆呆地立于旁边,看着 他挥刀一下一下地砍。   裤子被砍得稀巴烂了,他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坐在门槛上大口出着粗气的 当儿,我母亲将点了火的水烟袋递过去,他把水烟袋抽得比任何一次都响。之后, 胡乱扒了几口红薯丝饭,就拿一把草刀进山冲割牛草去了。他脱掉那条该死的裤 子后,腿的瘦骨嶙峋便暴露无遗,我母亲的目光追踪他走出一丈开外,叫住了他, 又吩咐我脱下身上的一条裤子送上去,说你爹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我父亲 说一声不要,头也不回地走了。母亲便不再坚持,她也为难,因我也只有一条较 好的单布裤,给了父亲,我的换洗便成了问题。她要我脱下一条的理由是年轻人 血脉旺,耐得住冷。然而就在当天夜晚,她后悔了,后悔早晨没有坚持让我脱条 裤子给父亲。总之,大冷天脱下一条厚厚的裤子的我父亲晚饭也没吃,躺倒床上 发高烧,说胡话,我母亲忙不叠将她储存在家里的紫苏,路边姜、生姜一一搬了 出来,为病人熬方子。   我母亲旋即将一大碗热气腾腾散发出紫苏生姜气味的药汤端到床沿,那张黑 洞的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完,然后将头缩进被子,希望捂出一身汗来,烧就 会退,病就会好。   我母亲的方子果然药到病除,到午夜时分,不但烧退了,还有了饥饿想起东 西的感觉。   早晨,到了该起床的时候,我父亲却无论如何也起不来,头特别的重,脚特 别的轻,踩在脚下的似乎是软软的棉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病又犯了,他咬紧 没有牙齿的牙床,又迈出一步,脚还没着地,整个身子就栽倒了,额头砸在床沿,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我母亲使尽全力将他塞进被子,头没有破,血不曾流,万 幸。   门外有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到上工的时候了,我父亲挣扎着要爬起来,这 一回是我将他按住,我说你这个样子上什么工!我给你请假就是!我父亲满怀希 望,能准假么?按规定要写请假条呀!我想了想,拿出平日自己登记出勤的练习 本,撕下其中的一页,掏出圆珠笔,说我给你写,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说我请 假还是我自己写,我只好依他,将纸笔递过去,他伏在床沿,一笔一画认真地书 写,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的字依然很漂亮。一会儿,我从外面进来,将请假条递 到他面前,他眯缝着两眼,认真地读着左上角队长批的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同意 请假。脸上就露出笑容。吁了一口气,看第二遍时,他又有些不放心了,说没讲 时间呀,准假一天,还是两天,三天呢?我的话很冲,这还不明白!不确定,就 是到病好为止么!他彻底放松了,显得无比激动,连声说队长这个人真看不出呀, 对我这么好,这么好……他经不起激动,眼角噙着泪珠,我母亲一见眼泪就担心, 说你这是怎么啦?不是准了假么?他更加激动,说我这是高兴,嗯,我今天真是 太高兴了,准的假不限天数,后天过生日,我也可以不上工了,他终于控制不住 以手掩面……唔唔地哭出声来……   前天的后天,也就是两天前的今天,是我父亲60大寿的日子,他感到格外地 高兴,与往年过生日感觉大不一样,往年,他的生日都是在生产队的劳动中度过。 今年,他可以不上工,待在家里享受生日的快乐,传统说话,人生届满60岁,死 了也不算短命,以前年轻时,他对此一笑置之,现在改变了看法。尤其使他快乐 的是有客人为他祝寿。我二姑和我大姑及大姑父老宋相邀同时进屋。我二姑出示 的寿礼是两斤面条,一斤茶油,两盒纸烟,这些紧俏东西,一路上把油榨下的男 女的眼球都吸引住了,大家意识到吃国家粮的干部高人一等。我大姑笑眯眯地掏 出来的是一双崭新的棉鞋加一条厚厚的软软的蓝布棉裤。近在咫尺的我二婶也不 甘落后,双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穿过禾场走进我家堂屋。   我二婶将荷包蛋碗放在桌上,对我爹说吃吧趁热,寿星公!我父亲又咧开黑 洞洞的嘴笑着说好好,向桌边移动身子时头还是感觉特别沉,脚下似乎还踩在棉 花上,我大姑抖开棉裤说试试看合身不,大哥?我父亲冲她点头说好,好,等会 儿我洗个澡就穿,现在,别弄脏了,我二姑撕开一盒纸烟,抽出一支,递到我父 亲面前,说抽一根试试,这是白兰牌,大哥……我父亲转向我二姑,笑呵呵地说 好、好、好……还是先吃荷包蛋吧,别凉了,我父亲顺从地扶起桌上的筷子,挟 了一只圆滚滚的蛋黄,送进黑洞之中,正要嚼烂时我母亲在厨房门口说快些吃吧, 我们要下寿面了,我父亲答应一声好,我就——下面的话被蛋黄卡在喉头了,他 打了一个嗝,用劲往下咽,蛋黄很稠,粘在喉头,他扯长颈根,使尽全身力气往 肚子里吞,眼泪都出来了还是不动,坐在旁边的老宋用手使劲抹他的胸脯,还是 不行。脸色陡然变了,额上冒出大颗汗珠,呼吸急骤。老宋大惊,连声大哥大哥, 慢慢吞吧,他的话未了,我父亲的整个身躯就象一只布袋从桌旁的木靠椅滑落在 地。老宋扑上去,毫不犹豫地将食指插进我父亲的喉咙,掏了半天,总算掏出了 一团蛋黄,他松了一只气,可躺在地上的我父亲却翻着白眼没有了鼻息。   老宋诧异不止,怎么蛋黄能卡死人呢?后来,在我父亲入殓前给他擦拭身子, 看到他的皮囊下清晰得一一可数的骨头结构时,便不再感到奇怪了。我母亲为他 穿上了新棉裤,我二姑将香烟放在他的手里,他的手指伸直,费了很大的劲才弄 弯,勉强握住。   一切料理停当,老宋用手去抹他睁开的双眼,抹的时候是闭上了,可一拿开 手,又睁开了,灰褐色的眼珠已经没有了光泽,就是不肯闭上。二叔说大哥,你 就放心吧,你屋里的事,我会管的,再去抹他的眼睛,还是不闭,我母亲哽咽着 喉头说你放心去吧,我娘儿俩会耐烦活下去的,再抹他的眼睛,仍然不闭,老宋 想了想,瞥了我一眼,说大哥,你是挂念伢子大了没娶媳妇,你放心吧,这事包 在我身上——奇怪,我大姑父话语末了,我父亲 的双眼居然自个儿闭上了!这 时冰凉的身子已经逐渐僵硬。   料理我父亲的丧事,老宋是出了很大的力的,临时赶制一副棺材,是从他家 搬来的木材,他原本是为自己准备的。清一色上好的木料。   办理丧事,逝者看重的棺材规格:而于生者,亦即孝家,所关注的是选择风 水,泽被子孙是头等大事啊。打从破四旧以来,徐家桥一带的大小庙宇菩萨毁得 差不多了,迷信职业者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砸得不敢乱说乱动。独有看屋场选 坟山的风水先生的地下活动一直未曾停止过。据称李三的老母去逝,由其老婆出 面,偷偷摸摸爬到山上开了一罗盘。当然,也有倒楣的户子撞在枪口上被抓了批 斗的典型,风水先生用于瞄方向的罗盘(指南针)被没收,本人被戴上高帽鸣锣 游乡。我父亲去逝后,由我二叔暗中与几个风水先生接触,开始,还答应,但一 听说死者是四类分子,吓得双手直摇说,没有吃豹子胆。到第二天下午,该上山 开坟坑了,不能再拖,这时候,老宋拍了一下手,说让我来试试,我母亲我二叔 包括我大姑有些惊讶,不约而同地说你也会看风水?老宋就笑着说了一件藏在心 里从没有与他人说过的往事。若干年前,有一位远方的风水先生来到宋湾,人地 生疏,又冷又饿,投宿宋家,招待了他两天伙食,还给他两块银元作为返家的路 费。那位风水先生为了感激,硬是将老宋拉到野外,给他传授看屋场和坟场风水 的要领。风水先生走后,老宋也就将这件事丢之脑后,渐渐淡忘。他笑道,想不 到今天还真能派上用场。启用老宋选择坟山风水,对我们家甚至包括我二叔他们 来说,是无奈之举,但他却极为认真,领着我和我二叔一连爬了好几个山头才停 下脚步,他没有罗盘,全凭眼力,大谈了一通什么左青山,右白虎,腰带水之类 的行话,他居然讲得眉飞色舞。   亡人入土为安,时光永是流逝,我父亲在油榨下消失后,除了我母亲一直挂 在嘴边,珠泪双流外,我二叔我二婶甚至包括我大姑这些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 渐渐地都很少提及他了。但老宋还常常提起他,更准确些说,他提的不是我父亲 本身而是他选择的那块墓地。我结婚的时候,他会不无得意地对我大姑说,怎么 样,我选的坟山风水还不错吧?我的女儿和儿子出生时,他还是免不了在我大姑 面前得意一番。尤其是我被以自学成才录用为国家公务员进城工作,他硬是拽着 我大姑备上香烛纸钱来到我父亲的坟场贺喜,三叩九拜,指点左右的山脉,大谈 了一通关于风水的高论。   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择风水灵验的缘故吧,老宋从此对于屋场坟山的选择上了 瘾,每到一处,他就会驻足流连,眯缝着两眼眺望半天,然后得出结论,这里好 葬坟,有时,还会对当地住户说,你们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起屋呢,你看,门口 的腰带水,两边的沙手,啧啧啧……这里不起屋太可惜了!   在宋湾与油榨下交界的大道旁,伸出一个小小的山嘴,地质为麻石结构,山 嘴下舒缓出一块不过巴掌大小的平地,仅能栽30来颗白菜。老宋经常在这里转悠, 逗留的次数多了,就有人开说笑,说这是一块好地吧,能起屋还是葬坟呢?他闻 言,便会莫名奇妙地紧张,矢口否认,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回到家里,连叫几声 我大姑,从堂屋里寻到卧室,没有人影,后来在猪栏屋里找到了她。我大姑刚扒 完猪屎,从猪栏里出来,身上脏兮兮的,他就说她了,我讲过多少回了,让马蛋 老婆和英伢子老婆俩妯娌去搞。我大姑笑道,坐着不动还不如做一点事快活。自 从燕妹子也出嫁后,她总有点无所适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英伢子的女儿即她 的大孙女儿上学后,更感觉空空落落,无所事事。我大姑父看出来了,他早就不 干农活了,一样的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不过,他还有自己喜欢的风水,经常四 处走动,日子也就不如我大姑那样感到特别长。今天,他一进门就冲我大姑说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该动手了,要是别人先动手后悔就会来不及!我大姑一边脱 去身上的脏衣服,一边奇怪地问,你讲什么呀,我听不明白?他的话还是不得要 领,按自个儿的思路说下去,下决心挖出来,哪怕是蚂蚁啃骨头,也要啃出来! 夕山神,一处大富大贵的屋场!他不待我大姑答话,扛着一把三角尖锄急急忙忙 地走了。在那小块白菜地里,他挥锄直指山嘴上的麻石,一锄挖下去,仅啄出一 个小小的洞来,紧接着,一锄又一锄,小块的麻石被尖锄啃下来了。老宋近乎愚 公移山之举,招来了宋湾和非宋湾人一片嘻笑,这样的地方能起屋?这宋怀生老 倌,怕是让风水迷心窍了。老宋不为所动,天天挖山不止,饭桌上,他总是不厌 其烦向家里人大谈特谈这块风水宝地如何如何。我大姑见他两只手的虎口因挖石 头被锄柄震裂了两道口子,血迹斑班,心疼地说,这地方好是好,我相信你的眼 力,可要挖出来太难了,还是多找找其他地方吧,我就不信宋湾这么宽的地方没 有好屋场。老宋笑道,这个你就不懂,讲了你也不懂,英伢子夫妇,马蛋夫妇, 四个晚辈一齐恳求道,让我们去挖吧,老宋拒绝,你们不要管,各自干自己的活, 这夕山神,我还非要花些时间弄出来不可!   英伢子还要说什么,我大姑作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知道老宋倔犟,他要干 的事,任何人也休想阻拦,与其让他终日因无事而憋闷得慌,还不如干自己欢喜 的事。   老宋饭碗筷子一放,嘴巴一抹,又扛起锄头弄他的那个夕山神去了。时间永 是流矢,夕山神山坡上的树木绿了又黄,枯了再绿,老宋手里的尖嘴锄,连他自 己也记不清究竟挖断了多少把,两年过去了,一小块白菜地,终于从麻石中拓开 了一块足足能建造5大间房屋的地盘。第三年,老宋不给自己片刻喘息之机,又 一鼓作气地建房,新房落成之日,在一片庆贺新居的鞭炮炸响声中,他长长吁了 一口气,陡然一阵胸闷难受,稍一失控,咯出大口的鲜血,溅了一地,唬得我大 姑、英伢子、马蛋们一个个大惊失色地扑上前去……英伢子吩咐老婆打水为其擦 拭,自己则准备板车被子,送到徐家桥卫生院治疗。老宋扬起手挥了一下说声不 要,无力地垂下。我大姑劝说还是去捡几副药……你是累成这样的!老宋态度坚 决,我一辈子从不吃药,既然你们晓得是累的,那还吃什么药,休息两天就会好 的!老宋的病拖了几天之后,果然好了许多,但还很虚弱。   这天晚上,老宋对我大姑说,自古以来,崽大分家,英伢子和马蛋总是要分 开的……现在好了,有了两处住房,办得到了——让英伢子搬新屋去住吧!我大 姑急忙说不成,要住也只能让马蛋住才是,老宋问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的亲崽么 ——唉,我没想到,你心里还在分彼此!我大姑急了,说你千万别多心,我是认 为,马蛋憨厚本份,做父母的,该多关照才是。老宋听我大姑这么一说,脸色好 看了许多,笑道,这个你就不懂,夕山神这个屋场虽好,但要住能人才会发挥作 用,英伢子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挫折,他又比马蛋多读了两年书,无 论见识能耐都比马蛋强,让他住了肯定会大富大贵!我大姑不以为然,说既然屋 场好,有神灵庇佑,马蛋的能力比英伢子弱一点,更应该让他受庇佑!老俩口争 执了半天,都有各自的道理,无法说服对方。他们的争论又扩展到晚辈,英伢子 老婆心里想的是住新屋,见继父吹得神乎其神,她暗中对英伢子说,不要争了, 我们就住新屋算了,英伢子训斥她有没有良心,她还小声嘟哝,又不是我们自己 要住的!英伢子说,你少多嘴。   争论来争论去没有结果,最后老宋说只好采用抓龟的老办法了,他从孙女那 里要了一页练习裁成两张,走进睡房,一会儿出来,已经揉成了两个纸团,他说, 拈了打√的住新屋,打×的住旧屋。在一家人围观的饭桌边,英伢子和马蛋在一 双双眼睛 注视下各拈了一个纸团,老宋示意英伢子打开看,纸上赫然触目的一 个√。他笑道,好了,现在不要争了,新屋归英伢子住,我相信,将来英伢子有 碗饭,还不会给半碗马蛋么?他伸手接过英伢子手里的纸片,顺手一把夺过马蛋 正要打开的纸团,你还要看什么呢,肯定是×呗,旋即将两片纸片柔成一团信手 塞进自己的衣袋。   嘻嘻嘻,马蛋笑了,憨态可掬;嘿嘿嘿,英伢子笑了,他的笑有些僵硬。   事后,英伢子悄悄地对我大姑说,妈,今天干爹肯定做了手脚!我大姑说不 可能吧,抓龟的呗!英伢子一激动,声音就大了些,说我敢打睹,妈,不信你掏 出干爹袋里的纸片,一看就见分晓,我大姑轻轻地吁吁了一口长气,说英伢子呀, 你要好好想想,今后该如何报答人家的大恩大德,英伢子坚定地说,妈,你只管 放心,我会的!正如今天干爹讲的,只要我有一碗饭,一定分了半碗给马蛋,我 大姑满意地点头说好,这样我就真的放心,死而瞑目了!英伢子听到一个死字, 十分忌讳,说妈,你怎么说晦气话,享福的日子还才开始呢。他向我大姑透露了 一个好消息,徐家桥新开办的一家民营企业烟花材料化工厂的老板,答应请他去 做事,而且干的是采购员,该老板姓王,宋湾人,和英伢子一起干过农活,还一 同进山搞副业,对英伢子颇为赏识。我大姑顿时眉飞色舞,连声那就好那就好!   英伢子在那家企业干了半年之后,就骑着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一路突突突 地回到了宋湾,到年底,他又搬回了两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台放在自己家里, 一台放进了马蛋的堂屋。闭塞沉寂得像一坛死水的宋湾掀起了波澜,须知往日, 他们最奢侈的文娱活动是,年内大队组织放映的一两场电影。在露天地里,热天 晚上蚊子多,要看戏必须忍受蚊虫叮咬,冷天则寒风刺骨,只有青年小孩子能坚 持看到再见。现在好了,可以坐在自家屋子里从容不迫地欣赏节目了!每天晚上,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宋湾各个屋场的男男女女就鱼贯而来,分别挤坐在两台电 视机旁,唧唧喳喳,议论着杂七杂八的事儿。最忙的人当属我大姑了,她将英伢 子买的两把大铝壶烧开水。只要进来一个人立刻奉上一杯热茶,久而久之,弄得 来看电视的人都不太好意思了,她仍然坚持,说你来了就是看得起呗,不来我才 不高兴,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她很细心,每每见常客没到,便会走出屋子,站 在禾场上大声吆喝,快来哟,正片子来了呢!老宋担心她太累,招呼两个儿媳帮 忙,我大姑不让,说算了吧,正片子来了,她们喜欢看呢,我随便,坐久了还想 活动筋骨呢!   这天晚上,电视节目结束后,英伢子与母亲、干爹打了一个招呼,正欲离去, 回他的夕山神安寝,被我大姑叫住了,英伢子我有话和你讲。英伢子折转回来, 但不坐,意思是天不早了,有话快点讲。我大姑就直奔主题,说厂里有马蛋能干 的活么,把他叫去吧!英伢子痛快地接话,不用你操心,我正作打算呢!老宋插 话,你不是老板,作什么打算呀?英伢子说出一个显然深思熟虑的问题,所谓烟 花材料化工厂,其实很简单,就是从一些金属钛厂弄来作垃圾处理的钛屑,把它 加工成粉末,燃烧时会放出五颜六色的光,是作烟花花炮的上好材料。设备也简 单,置几台电动粉碎机就可以了,进厂至今,他从进货生产到销售各个环节都摸 熟了,也建立了一定的关系,他打算明年贷款,在宋湾办一家属自已的厂。那样 一来,人事权在自己手里,他打算让英连夫妇、马蛋夫女、燕妹子夫妇全部弄进 厂来,有钱大家挣,有财大家发。我还想,还想要哥哥嫂子……反正他全家都来, 草尾街那鬼地方不要再待了!   草尾街,这三个字从英伢子口里说出,却像一把锐利的锥子猛地一下扎在我 大姑的心上。自从那年在父兄的召唤下,携一对儿女离开那里,为生计,备尝人 世间的艰辛,自己的生存环境恶劣,朝无鸡食来,夜无老鼠粮,还经常牵挂召伢 子,世间还有什么情感能取代母亲对儿女的眷念呢?尽管召伢子间或也写信来, 讲有岳父的庇护,妻子的体贴,孩子乖而聪明,请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放心,而 这心又如何能放得下!她也曾动过让英伢子或燕妹子回去看看的念头,可吃了上 餐还愁下餐,哪里拿得出车旅费啊!近几年,英伢子燕妹子回去过几次,言及大 哥一家的生活比先前是好多了,种植棉花、苎麻,非常辛苦,由于价格动荡,风 险很大,表示想到徐家桥来协助弟弟办企业的愿望。亲兄弟,总比外人可靠。   现在,当英伢子再一次提出让召伢子全家都来时,老宋首先表态,当然好, 我们这一个大家庭,肯定是人兴财旺!其他家庭成员却一齐拿眼睛看着我大姑。 我大姑自顾打扫地上的垃圾,头也不抬,说让召伢子爷崽来做事当然可以,让他 们搬来不行!英伢子急了,妈你真是越老越古怪!我大姑听英伢子这么说她,生 气地将扫帚一摔,冲英伢子训斥道,这人呀,还是穷好,一有了两个钱,就会忤 逆不孝!英伢子不说话了,一脸的委屈,欲想辩解几句,老宋作了一个制止的手 势,自个儿说话了。他对我大姑说你就讲冤枉话了,英伢子,还有燕妹子,马蛋 都一样,对你我的好没得说了。我大姑被逼急了,终于道出了内心世界,她一开 口,还是没头没脑,她冲英伢子发火,她说你忘了自己姓什么?我告诉你,你姓 朱!你的爹还睡在堤岸上!你自己不尽孝,还要大哥走,都走了,谁给你爹扫墓, 过年过节哪个给他上坟,有儿有女的人,忍心让他做孤魂野鬼?!   我大姑越说越激动,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腿发软,头发晕,伸手想 搀扶门框,却扑了一个空,眼看就要摔倒,幸而身旁的老宋出手快,将她扶住, 唬得英伢子将母亲抱在怀里。很快就叫来了附近卫生室的医生,一量血压 120/220!经过医生的一番紧急处置后,渐渐趋于平静,受到惊吓过后的英伢子 流着泪说妈,我对不起你。   在这次母子冲突面前,老宋没有开腔,也委实不大好说话。儿女们陆续散去, 见老宋依然默默地坐在床沿想自己的心事。我大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无 疑伤害了老伴。老宋本就瘦,经历了那次大咯血后健康每况愈下,讲话都显得吃 力。可他又是那么逞强,无论谁都无法劝其看医生,日渐憔悴的面容,常常使我 大姑感到揪心。此刻,房间里仅剩下老俩口了,强烈的愧疚攫住了她的整个心胸, 目光在老宋脸上停留好一会儿,才动情地叫老宋——然后将目光移向窗外,喃喃 地自言自语,我这一辈吃了太多的苦,其实也幸福,我遇到了两个天底下最好的 男人,一生能遇到一个都不容易,我却遇到了两个……   老宋见我大姑的情绪完全稳定了,这才说了些带有责备意思的话,你只讲对 了一半,你还有一群孝顺的儿女,要晓得想,自己身体不好,遇事别钻牛角尖, 刚才那模样,多吓人……万一你有了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两行老泪,夺眶 而出,在多皱干瘦的脸上流淌。我大姑伸出两手,将老宋的右手紧紧攥在掌心, 用劲地叫了一声老宋——她也忍不住珠泪双流。   我大姑是闲不住的人,她常说自己是劳碌心,身体状况稍有好转,就不听儿 子儿媳们的劝阻,帮忙干些家务活了。每晚一到八点钟,在宋湾的大路旁,近邻 就会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快些来啊,正片子开场了呢!只是声音比以前添了几 许苍凉与沙哑。   至于老宋呢,他是从不看电视的,家里出出进进声音嘈杂,居然不影响他靠 在木椅上打鼾。每每这时候,我大姑叫他上床睡,别受凉了,他就会睁开眼睛说 不急不急,睡早了一夜太长!直到我大姑端着煤油灯站在面前等候,他才站起来, 颇有几分不太情愿地向睡房走去。一倒在床上会立刻鼾声大作,他还真能睡。他 最感兴趣的仍然是风水,如果遇上谁讲到哪里有一处好地适宜建房、葬坟,就会 两眼发亮,来一通青龙白虎之类的理论,睡意全消。可惜宋湾、油榨下一带少有 谙此道者,知音难觅。无奈之下,他只好将自己的一套风水理论频频地向老伴灌 输。说心里话,我大姑对阴阳风水之类根本不感兴趣,只是为了不扫他的兴,故 意装作高兴听的样子,不时还插几句话。她的话很外行,但老宋却很高兴,他会 仔细解释讲给她听。何况我大姑的话大致得体,听不出是故意迎奉。我大姑说, 自从大哥安葬在你择的墓地后,家境一天天不同,华伢子原先连代课教师都没得 份,现在到县政府当干部去了,我们家里的这一切,还不是搭帮你看风水才发起 来的么!老宋忍不住嗬嗬笑了起来,冲我大姑说看不出,你对风水还蛮有了解咧!   老宋乘兴一把拽着我大姑就往外拉,我大姑问去哪儿呀?老宋显得十分神秘, 说跟我走吧,去了再告诉你!老俩口相互搀扶着从夕山神屋右侧的山嘴住上爬,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很陡,两位都上了岁的老人身体都不是很好,没爬多远,已 经气喘吁吁。我大姑说你到底要去哪里呀?老宋还是不肯说,只是将她按着坐下, 说休息一下再走起,啊,也不远了。原来,老宋在这里选择了一块能夫妻并排安 葬的墓地。他很累,却很开心,一只手搀着我大姑,一只手朝四个方向指点着给 她看。我大姑为了不扫他的兴,努力捕捉他每一句话的意思,但对什么沙手、杀 气、流水绕孤州之类的东西还是听得云里雾里。老宋将这块坟山泽披子孙的好处 说得差不多了,意犹未尽,索性拉着我大姑双双躺倒,充满幸满感地说,将来, 我们百年之后,就这样待着,阳寿有限,阴间再作永久夫妻!见我大姑没有吭声, 他坐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瞪着我大姑,说你不乐意?我大姑也坐直身子,笑道, 有你这样打灯笼难找的夫君,我会不乐意么?老宋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说好, 我们就在这里当着天地菩萨,山神土地说定了!我大姑接话,好,说定了!老宋 又笑了,伸出右手的小手指,我们拉勾。我大姑被逗笑了,拉勾?这是小孩子玩 的,老宋仰面大笑,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就会变小呢,哈哈哈——   我大姑受老宋情绪的影响,她说那好,我现在就躺下体会体会吧!于是,老 俩口头朝上脚朝下,肩并着肩躺倒在地上。时值八月天气,秋高气爽,头顶上是 蓝天白云,耳畔响着山下小河里的潺潺流水,起风了,早熟的火红枫叶悄无声悄 地飘然落下,降落的速度很慢,我大姑伸手稳稳地捏一片在手上,紧接着,又是 一片。忽然,她吸了吸鼻子,说好香呀桂花么?老宋侧过身子,伸出手指刮了一 下她的鼻子,笑道,山坳背后的桂花树呢,你一只狗鼻子!   他俩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将近中午了,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老宋忽然 就坐起来,拉我大姑一把,说回去吧,家里要贴寻人启事了!我大姑感慨地说真 想不再动弹就这么一直躺着多好!老宋侧过头去冲她笑道,说放心吧,这一天迟 早会到来的!   我大姑笑道我等不及了。老宋就推了她一把说走。   上山容易下山难,像我大姑这样的胖子,加之还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冠心病, 坡陡路滑,半天才敢移动一步。老宋自己已经体力透支,却还要精神高度集中紧 紧地攥着我大姑的胳膊,唯恐有什么闪失。我大姑自己小心异异地举步的同时, 不停地提醒老伴注意脚下别摔倒了,她比谁都清楚,老宋身上的疾病也不轻松, 怎奈苦劝他都不肯看医生,这使我大姑每见他气色不好或每餐少吃一碗饭就有些 揪心。   老俩口亦步亦趋,气喘吁吁地眼看距大路不过一两丈来远了,我大姑松了一 口气,挣脱老伴的手,说好了好了,我自己走——一句话不曾说完,脚下一滑, 看看摔倒,老宋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将她往上一推,斜躺在陡坡上。一场虚惊, 毫发未损,而他自己却由于上身失去平衡,往下栽倒,滚到路旁,昏死过去了。   待老宋再度睁开眼睛,举目四顾,他置身于一片洁白的世界,床头支着的铁 架上挂着吊瓶,一根桔黄色的胶管连接右手背上的静脉。他发现了坐在床沿的马 蛋,开口就问你妈呢,她怎么样了?马蛋说爹,你放放心,妈她、她、她——老 宋急了,她怎样了你快些讲了呀!马蛋见父亲催问,结巴得更厉害了,口里吐出 一串的她、她、她再无下文,幸而英伢子和我大姑一齐走进病房才解了他的围。 老宋一见到我大姑,就挣扎着要坐起来,问你没事吧?我大姑连声说没事没事, 汗毛都没少一根!老宋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吉星高照!   这是古稀之年的宋怀生一生中的第一次与医生打交道,也是最后一次,当他 全然不察在病室里与我大姑畅谈病愈后还有哪些事要做时,死神正悄悄地逼近, 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医生批评家属为什么让病人的病情严重到这种程度才送医 院。英伢子无言以对,马蛋的脸涨得通红,他们有太多的理由向医生解释,却一 句话也难以出口。他们兄弟知道,自己的理由一出口就会遭医生训斥,是啊,谁 会相信,世间有一辈子拒绝医生,药送到嘴边不张开的人呢?兄弟俩倚在病室门 口,驻足观望病床前老俩口不紧不慢地交流,然后离去,英伢子厂里的事虽然很 忙也暂且放下,宁愿经济上受损失也要照顾好干爹。   我大姑对医生准备料理后事的结论不肯接受,她不相信,眼前半倚半坐在病 床上的老宋,一餐还能吞下半碗米饭的老宋,讲起风水坟山屋场来精神焕发的老 宋,会先自己而去,不,这绝不可能!   然而,科学毕竟是科学,它不以人的愿望为转移。我大姑认为绝不可能的事 千真万确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早餐照样吃了半碗饭的病人,与往日一样半倚半坐 和老伴不厌其烦地讲风水,坟山和屋场。谈着谈着,他忽然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想 喝一口酒。我大姑感到奇怪,向来滴酒不沾的人,怎么在病中忽然想起要喝酒呢? 老宋说我讲话有些费力,喝口酒提提神。我大姑听他这么一说,就说那好吧,我 去弄。她在弄酒之前找到了经治医生,医生闻言,说今天病房一刻也不能离开陪 人,听见么?我大姑的心陡然一沉,莫非……莫非……尽管思想上已有准备,而 一旦真的成为现实,恐惧像泰山压顶。她遵从医嘱还是弄了约一点白酒装在量杯 里走进病室,这时候,老宋还一直笑眯眯地迎着她,就在她将酒杯凑近老宋嘴边 时,老宋突然脸色大变,呼吸急骤,额上大颗的汗珠直往外冒,我大姑大惊,扔 掉量杯,趋前一步,舒展双臂,一把将老宋揽在怀里,连声呼唤老宋,老宋,老 宋——老宋惨然一笑,使尽最后的力气说出的一句话是,我在那里等你……我们 是拉了勾的呀——微笑,在干瘦的脸上凝固了……   老宋的去逝,对我大姑精神上的打击,是显而的易见的,人瘦了一圈,血压 很难控制,须臾离不开药物,憔悴得让人心疼。英伢子的企业越做越大,几年时 间,不但运输有了自己的大型载重汽车和轿车,住房自不待言,早就搬进了别墅 式的小洋楼。我大姑也感到高兴,但她还是郁郁寡欢,也不爱热闹了,常常独自 一人在四下转悠,不时望着半山腰老宋的坟墓出神。为此,英伢子雇请了一名专 职保健医生伺服,但她的健康状况还在继续恶化下去。   忽一日,英伢子以少有的高兴从外面进来,还在禾场上就大声嚷嚷,妈,告 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英伢子的兴奋,招引所有在家的人都围了拢来。只见他 扬着手里的一张纸冲我大姑说,省里的通知,当年所谓湘西反救国军是一个大冤 案,现彻底平反了,这是我爹的平反通知书!   英伢子在县里获此意外之喜,也顾不及吃午饭,亲自驾着桑塔拉轿车,加速 经徐家桥往宋湾疾驶而来,一路上,他设想母亲得到喜讯后会有多高兴!人逢喜 事精神爽呀,也许,她的身体会好许多吧?使他大感意外的是母亲会昏倒在地, 口吐鲜血,如果不是有医生守候身旁,施行抢救,恐怕就随老宋去了。抢救过来, 情绪趋于稳定,巨大的喜讯,给她带来的反而是莫名的悲伤。整整的哭了三天三 夜,水米不进,靠静脉输葡萄糖维系生命。   经过一段日子的调理,她身体有所恢复,而召伢子夫妇的到来,将她再度坠 入了痛苦的深渊,召伢子年过半百,满头白发,脸上堆满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 龄要苍老许多。而当年的陈小花,那个活泼漂亮的小媳妇,岁月的苦难,把她雕 琢成了一个农村老妪,当她悲悲切切地在我大姑面前叫一声妈时,在场的宋湾人 无不为之惊讶,不敢相信我大姑还有一位这么老的儿媳。   有儿媳小花陪伴在身旁说着话儿,我大姑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这使 得英伢子像灌了铅块的心情轻松了些。   在召伢子夫妇待在宋湾的将近一个月日子里,英伢子硬是抽出大半时间和燕 妹子一道陪伴着他的大哥大嫂到处走动。被众儿女簇拥在中间的我大姑也变得有 说有笑,腿脚也比以前敏捷。一直守候不离左右的医生叹息道,精神愉快对治病 是何等重要,能起到药物难以替代的作用!这期间,英伢子几次试图劝说母亲让 大哥大嫂留下,草尾街的生计那么艰难,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至于娭毑和父亲 的坟墓,可以在清明节、生辰日前往扫墓,现在条件具备,虽然路远也不在话! 但英伢子始终不敢开口,上一次提议时母亲生那么大的气,他心有余悸,何况母 亲现在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经受不了任何刺激,对老人只能百依百顺,尽量让 她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都快快乐乐。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阖家三代满满地围了一大桌,桌旁,英伢子作试探性的 说,妈,我看大哥大嫂比医生还顶用,你老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呢!性急的燕妹 子接过话茬,那好啊,要大哥大嫂守在妈身边就是呗!草尾街那样一个鬼地方有 啥值得留恋的。燕妹子快人快语。英伢子停止了扒饭的动作,紧张地盯着母亲, 看她的反应。今天我大姑却很平静,脸上还泛起了几许笑容,她轻轻地放下碗筷, 说出了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说召伢子,他们嫌弃草尾街,我不嫌,我和你 们一起回去,我做梦都想那里的事!   我大姑的话让英伢子大吃一惊,英伢子和燕妹子等人相互交换眼色,他们都 很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知道我大姑的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想要促进 改变比登天还难。为了劝阻母亲,英伢子兄妹搬来了援兵,我二叔我二婶我二姑 还有很少走动的退休老干部我满叔。大家一齐苦劝,一直没有表态的召伢子也开 口了,他的口吻简直像发誓,妈呀,你老只管放心,我会一直守在草尾街的,祭 扫坟墓的事不会有半点疏忽!   我大姑坦然地说,召伢子的话我相信,他会做到,可……你们不懂,我…… 有我的心愿!英伢子满怀希望地说妈,你有什么心愿只管讲出来,我保证帮你实 现!我大姑接话,那好,让我回草尾街!   我二姑大声道,你们不要讲了,都不要讲了,姐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接着, 我二婶也点头,表示她也明白了,只有晚辈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还不明 白。   既然母亲执意要走,英伢子只好闷闷不乐地为其打点行装,临行的前一天, 在我大姑的要求下,由我二叔我二姑陪同,实则是搀扶下,这二位长辈年纪也不 小了,所幸的是身体还没有大的毛病,尤其是我二叔,完全不像一位年过古稀的 老人,兄妹三人,先是来到我祖父的坟场,我二叔我二姑还没喘过气来,我大姑 就拜倒在坟前,尽量控制情绪不便哭出声来。她喉头哽咽,爹,我要走了,原谅 女儿的不孝,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来看你了,谷雨一个人太孤单,我要去陪他…… 他是你当年 为我选的女婿,人确实不错,是一个好男人,可惜被冤,做了30多 年的屈死鬼,最近平了反,政府还了他一个清白,夫唱妇随,夫为妻纲,这是你 常讲的话,我恪守妇道,你不会怪我吧……   我大姑的倾诉时声音不大,但旁边的我二叔我二姑听得真切,我大姑不曾流 泪,而两个伫立一旁的人却泪如泉涌。   兄妹三人从我祖父的坟场下得山来,又爬另一个山坡来到我父亲的坟场。我 大姑仍然是喘息未平就伏倒于地,历数手足深情,临别依依,还讲了一些感激的 话,她说大哥,搭帮你出力,让我遇上了老宋那样一个大好人,20多年夫恩妻爱, 过了一段人世间最难得的好日子,英伢子兄妹苦尽甘来,我永远不会忘记大哥的 好处,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妹妹,永别了大哥,你不会寂寞的,有大嫂、 二哥、二嫂、桥妹子那么多亲人会经常来看你的,我要去陪谷雨了,这么多亲人 中,真正最可怜的还是他啊……   我大姑告辞的最后一站是老宋的坟场,也最艰苦,坡陡,路远,是由英伢子, 马蛋轮番背着上去的。坟的拜场上还残留着往日祭奠时焚化的香烛纸钱残物,整 个坟场被铲得光溜溜的,没有寸草的存在。从坟场的整治,不难看出后辈的孝心。 坟的左侧,能够清晰地看到预留的墓地,我大姑的脑海,凸现出那天老俩口在这 里活动的点点滴滴。耳际又响起了老宋的话语:那好,我们拉勾……老小老小, 人老了就会变小呗!哈哈哈……   在老宋的坟前,我大姑没有下跪,而是低垂着头伫立坟前说话,她说老宋,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感激的话不再说了,大恩不言谢,英伢子还留在你的身边, 我相信他会和马蛋一样孝敬,来祭扫……我要失约了,不能来陪你了,我要去陪 谷雨,他,他太苦太冤……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不会阻拦我,是么?   第二天,英伢子派专车,将母亲哥嫂送回草尾街,由于我大姑病已入膏肓, 经不起旅途劳顿,及至到达目的地,病势日趋沉重,终于不起,留下遗嘱,安葬 于前夫朱谷雨墓的左侧,实现了永远厮守不再分离的愿望……   我们这个家族中另一位久违的成员我六叔少章,80高龄的他,体形较胖,血 压不稳,满头黑发,精神还算饱满,他是巴西某大型企业董事长,再婚的老伴是 一位醴陵人,作伐者还是钟爱他的总司令刘建绪,刘建绪客居巴西,是他办企业 成功的重要因素,他膝下已有两男一女,均成家立业,但他的内心深处,对新屋 湾的亲人依然魂牵梦绕,未能忘怀。人大概都是这样吧,越到年老,落叶归根的 念头的更加强烈。然而,困难重重,徒叹奈何,后来,他见不少党国元老,前往 中国大陆探视,一个个满意而归,来去自由,证明共产党信守承诺,他也就跃跃 欲试。几十年过去了,老父肯定不在人世了,妻儿呢,提及那年扔下妻儿只身前 往海外的往事,就感到万分的愧疚,现在自己有经济实力,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一定要好好地补偿,其实,这也是他坐在董事长的椅子上不愿意离开的原因啊。   临行前,他还是试探性地写了一封信,信发出后,整整半年时间,有如石沉, 后来,他收到的是退回的原件。但从退回的信件上,还是获得了一些关于亲人的 信息,父亲妻子早亡,儿子运其上过大学,但连新屋湾人都一直不知其下落,因 而,他思乡寻亲的念头日趋强烈。   时日,在我六叔的犹豫观望中又过去了两年,他已经八十大寿了。这一回是 下定了中国大陆之行的决心,他拒绝了妻儿同往的要求,只带一名保镖,为了慎 重起见,最后采纳老妻的意见,加带一名保健医生。   当我六叔乘坐的航班经过东西半球的漫长飞行,降落在目的地黄花国际机场 后,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加上时差的原因,使他感觉自己是一片被风吹在天空 的枯叶,随风飘呀飘,不知会飞向何处。   我六叔一行步出机场,招来一辆出租车,并吩咐道,从现在起,你的车我包 下了。他此次返乡的路线,出发前,本打算先到新屋湾,但临下飞机时又改变了 主意,再走一遍最后那次返乡时的路线,也就是说先到醴陵白若桥,然后到新屋 湾。究其原因,在我六叔的脑海里还烙印着唐大风母亲唐王氏送别时凄苦的画面, 时光的流逝不但没有冲淡,反而更加强烈,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老妈妈早已不 在人世,如果能找到她的坟墓,去祭扫一番,也算是我替老战友尽一回孝道,唐 大风倘若九泉之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人间正道,沧海桑田,今日的白若桥完全不是我六叔记忆中的那个仅有几家 小店铺的小集镇了,两层结构的红砖楼房随处可见,一条柏油公路从摆满各类商 品的店铺中间穿过,店铺里冷冷清清,顾客寥若晨星。而几乎每间店铺都有人围 在桌上搓麻将,传出阵阵啪啪的声响,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吧,与昔日农家无闲 时,五月人倍忙的传统习俗大相径庭。我六叔搓着双手,摇摇头,笑了,信步在 小街上走着,竭力将现实与记忆中的事物对号。他失望了,没有一样能对上号的。 但他还是没有忘记来白若桥的初衷,几次走近搓麻的人群,打听一位叫唐王氏的 下落,听者无不摇头,唐王氏,好古怪的名字,没有,没听说过。他悻悻地退了 出来,心想,要打听唐母的下落,要找的人起码得60岁左右吧。   我六叔坚持不懈地向估计年龄差不多的人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获得 了一条重要线索,一位须发全白的长者咋一听到唐王氏三个字,怔了半天没有反 应,我六叔怅惆地正要离去,那位长者若有所思地反问一句,你讲的是抗日名将 刘建绪恢公的姨妈吧?我六叔转过身去,趋前几步,连声说是是是,你老晓得呀? 老人打量着我六叔,说你老看模样是外国回的吧?我六叔就点头说是是是,我叫 刘少章,四方冲新屋湾人,来过白若桥,我是恢公的老部下——老人啊了一声, 说难怪还问什么唐王氏,青年人都不晓得,如果你问王幸福,无人不晓!我六叔 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王幸福?!老人说,是啊,这名字是后来公家 给取的,这位百岁老人,现在可享福呢,市里的领导都经常到敬老院看望她,每 月有150元钱的工资!   我六叔闻言目瞪口呆,啊,她还活着?   是的,过去的唐王氏,现在的王幸福,这位108岁的老妪居住在白若桥镇敬 老院,由服务员伺候的周周到到,实实在在地安享晚年呢。那位老者又说你们来 得正好,今天是她的生日,市老龄委民政局和镇上领导都到敬老院为她做寿!我 六叔一声哎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她的生日我是知道的呀,那年她做六十大 寿,我不是来过吗?怎么就忘了呢?他朝两位随从一挥手,无比兴奋地说,走, 敬老院去!   由苦难的唐王氏,到享福的王幸福,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当她还是唐 王氏的时候,孤苦零叮的老人,日日夜夜盼儿归,她尽心尽意所做的一件事就是 制作霉豆腐,分别封在存在几只陶罐里,藏于卧室,不停地唠叨,摆弄陶罐,说 这罐给大风,这罐给恢先,这罐就留给新屋湾的刘少章吧。白天,伫立在桥头, 或路旁,痴痴地眺望远方,企盼着大风,恢先以及刘少章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 线里。无情的时间,不断地堆成日聚成月又拉成年,寒来暑往,烈日暴晒,雨雪 相侵,老人从未曾停止过一天的翘首以盼。老人制作霉豆腐的技艺堪称精妙,但 她却不懂得什么叫保质期,直到珍藏的一罐罐霉豆腐变黑发臭,她才倒掉,将陶 罐洗干净,重新制作,总之,年复年,日复日,老人卧室里制作好的霉豆腐从没 有断过。渐渐地,一日三餐都没有了着落,靠乞讨为生,她在讨米要饭的同时, 仍不忘到镇上唯一的一家饮食店讨要几块豆腐,拿了回来,又将同是乞讨得来的 干红辣椒捣成粉末,制作霉豆腐了。久久而之,全白若桥的人都知道了唐王氏的 故事,大家都同情这位孤苦无依的老人,在粮食极其困难所有生活物资一律凭票 供应的日子里,老人讨要豆腐的要求总是得到满足。   老人住敬老院可谓三进三出。   第一次进去是出于关心爱护,她本人反而不大情愿。卧室里洁净柔软的被盖, 餐桌上摆着适合老人胃口的饭菜。可是,饭菜都上桌了,却不见唐王氏的踪影, 原来,她又将讨来的豆腐走进自己的破屋子里捣弄那些陶罐做霉豆腐去了。担心 老人安危的工作人员连哄带劝地将她拉回敬老院,怎奈转眼间,又偷偷地溜了出 来,一如继往地伫立路途桥边,痴痴地眺望远方,不时叨念着大风,恢先及少章 的名字。敬老院怕担责任,只好将她交还集镇居委会,其实是放任自流。   失去监管的老人,又开始了乞讨生涯,要些残羹剩饭,填自己的肚子,讨来 的豆腐,一心一意制作霉豆腐,然后就是企盼与等待。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将近 两年,一次,省里领导路过,发现一位八旬老妪乞讨,对陪同的地方政府负责人 批评了一顿。于是,老人第二次被送进了敬老院,敬老院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派 专人监管,决不允许她跨出敬老院大门半步。行动受到限止的老人终日闷闷不乐, 食量锐减,晚上在床上像贴烙饼一样折腾。敬老院负责人经过商量后,郑重其事 地找她谈一次话,明确告知,你家唐大风早已不在人世,你的那位军阀姨侄刘建 绪逃到了海外,本来,像你这这样的国民党反动派的家属,是不能享受敬老院待 遇的,我们是出于人道主义——唐王氏听力很弱,加之这样的一番道理对她来说 无异于对牛弹琴,她茫然看着训话者,不过,也听明白了其中一个意思,就是她 日夜企盼的儿子不在了。不,她不相信,这是哄人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新屋 湾的刘少章送钱来讲得清清楚楚。你骗人,骗人……   后来,在一片打倒,以阶段斗争为纲的形势下,唐王氏被以反革命家属的名 义逐出了敬老院的大门,她开始了第二次乞讨生涯。每天上午,沿门行乞,右手 拄着一根竹棍,左手持一只破碗,颤颤巍巍地走东家串西家,讨了饭菜,就席地 而座,从破衣袋里摸出一双竹筷,慢吞吞地扒拉进没有了一颗牙齿的嘴里。下午, 就一定要伫立桥头,眯缝着昏花的眼睛,望着远方。这情景,多么像传说中的望 夫崖,盼郎石,年复一年的盼儿归,有时受了寒风,发烧、咳嗽,依然在原地守 候,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既没用药,也没有服什么方子,居然烧退了,也 不咳了!当然,不乏好心人给她衣物,食物,连劝带拉试图将顶着烈日暴晒的老 人带走,老人不肯,她说我不走,大风今天肯定会回来!   唐王氏第三次被送进敬老院是县委统战部出面,中央对台政策是实行三通, 改革开放,不能让这样一位高龄老人衣食无着。她不肯去,她说哪里也不去,她 要等大风回来。天上下着霏霏细雨,老人用竹棍拔开县领导,摇摇晃晃地向桥头 走去。县乡两级领导,相互看了一眼,盘算着用什么方法做通老人的工作。正在 这时,在领导的眼皮底下,相距的百余米的地方,唐王氏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领导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一齐上前搀扶。老人直挺挺的仰面躺在地上,两眼 发直,已经失去了知觉。虽然在场的人几乎都认为该准备料理后事了,谁知老人 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又苏醒过来。经过服药调理,竟一天天好转。她这次 回到敬老院,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对过去的事什么也不记得了。一日三餐,食 量均匀,晚上睡眠改善,体重也增加了,脸上经常泛着微笑,有人试探性地问她, 你家大风回来了!她便会瞪大双眼反问,你说什么,大风是谁呀,嘻嘻!   这位百岁老人是人口普查中发现的。地方政府得知,如获至宝。寿星能说明 一个地方环境的优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程度,如果加以宣扬,是招商引资 的形象工程呀!也是地方政府的政绩呀!   唐王氏的百岁寿辰办得热烈而隆重,市县两级领导的轿车在小小的白若镇公 路上排成了长龙,蔚为壮观,领导带来的媒体记者亦使尽浑身解数。老人穿戴一 新,高高地端坐在寿星的位置上,接受从领导到一般干部以及敬老院工作人员的 祝福,老人始终笑眯眯的,咧开嘴傻傻的模样,就是在这次百岁的祝寿活动中, 老人正式更名为王幸福,是镇上一位主要领导提出来。他认为,唐是夫家的姓, 王才属于她自己,也就是说,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是一部 吃人的封建礼教造成的。她应该有自己的姓名权,这是我们的宪法所赋予的呀! 众人一齐叫声好,敬老院院长冒冒失失地插话,说她现在是享福呢,姓王,叫王 幸福怎么样!又是一阵叫好,纷纷说这名字好,一位镇领导手一挥,好,就这么 定了,王幸福!   从这以后,每年王幸福的生日,敬老院必定要摆几桌宴席,庆贺一番,而县 镇两级,每每也把嘉宾领到敬老院,将王幸福老人请出来予以介番,像宝贝一样 炫耀。老人呢,照例笑嘻嘻的,饭上了桌扶起筷子就吃,服务员掀开了被子,钻 进去能睡,那均匀的鼾声证明王幸福现在确实幸福啊。   我六叔这位身份特殊的客人突然造访,使县乡两级参加生日宴会的领导大喜 过望,忙不迭地将他们一行三人请进会客室,县老龄委的负责人一个电话,45分 钟后,县委书记、县长和县政协主席三辆黑色轿车在敬老院大门打开后鱼贯而入, 握手,寒暄。宾主行礼如仪.电视台的摄影记者为了抢特写镜头几次插在宾主之 间,几乎影响了他们的谈话。尽管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泛泛而谈。我六叔只好强 打起精心与之应酬,心中却暗暗叫苦,他后悔不该来白若桥。   好不容易曲终人散,折腾到红日西沉,我六叔坚辞同往县城一叙的邀请,重 新驱车在昔日徒步行走的这条通往四方冲的公路上。一路上,我六叔感慨不已, 在敬老院时,他与王幸福交谈了几句,他是多么希望从自己的多次提示中恢复老 人的记忆呀,然而他失败了,在老人的大脑中,彻底删除了大风,恢先、刘少章, 还有霉豆腐一类的概念,但转念一想,这样不也很好吗,正是那些东西占领了老 人的大脑长达半个世纪。现在,那些东西不复存,她也就不再有痛苦,可以幸福 了!   我六叔一行所乘坐的轿车,由柏油路而砂石铺的县乡公路,路况越来越差, 出租车司机高度集中注意力,汽车仍然摇晃得厉害,他的额上出汗了,不好意思 地说对不起,这样的路,哪能行车呵!我六叔并不介意,说不要紧,没关系—— 我是行伍出身,东奔西跑惯了。   老人很健谈,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述地方上的趣事,风物人情,如数家珍, 随行的保健医生见他红光满面,处于亢奋状态,便提醒他控制情绪,以免血压升 高。我六叔点点头,仍然兴奋不已,医生摇了一下头,刘老,岁月不饶人啊!这 话,触到了我六叔的痛处,他不吭声了,闭目养神。可没过多久,又睁开眼睛, 脸贴在窗玻璃上,观察了一会,忽然就欢快地说啊,到四方冲地界了!他本来想 下车走走。但转念一想,万一让地方官员知道了,又该频添多少麻烦,譬如刚才 在白若桥遭遇的一幕。于事无补,徒费了许多精神,从那些县乡官吏直勾勾的眼 光可以看出,他们是盯着自己的钱包,打着欢迎投资办企业的旗号,还许以那么 多诱人的优惠条件,全然不察他这位海外漂泊了半世纪的游子内心世界。诚然, 四方冲与白若桥有所不同,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家乡,可他此行的目的并不在此啊, 即使有合适的投资项目,那也是儿女们的事了。   眼前的四方冲集镇与我六叔记忆中已经大不一样,街道拓展得很宽。过去的 麻石条、木柜台荡然无存,一条能会车的柏油路面贯通,鳞次栉比的都是楼房, 两层、三层,地上随处摆着花色繁多商品的摊贩,摊主坐在地上打瞌睡,或几个 人围在一堆搓麻将,生意十分的清淡。我六叔笑道,曾听回中国大陆的人说现在 整个中国都染了麻风病,果然如此!白若桥这样,四方冲还是这样。出租车司机 遵照我六叔的意思,轿车像一只大甲虫在四方冲集镇的街道上缓缓驶过,来到了 由株洲往长沙的公路上,往来的各类载重汽车渐渐多了起来。出租车刚刚起步, 公路旁竖着的一块青石板界碑上,赫然触目地刻着四个魏碑体大字,新屋湾村。 他示意司机停车,自己要下来走走。这是家乡的土地啊。汽车在我六叔的身后远 远地跟着,他独自一人在前面行走,他走的很慢,目光四下梭巡,一路走来,鲜 有能与记忆对上号者。他在路旁一处房屋的门口停住脚步,在一群搓麻将的人后 面站了片刻,四名搓麻者头也没抬,注意力集中在牌桌上,没有人理这个陌生的 老头,也就是说没有人认出他这位海外游子。他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开腔,这 里虽然是新屋湾的管辖地,但距他家的屋场还有几里路呢。于是他又向前走,目 光继续四下打量,记忆中的茅草屋不见踪影,昔日为有钱标识的砖瓦房,在两层 结构的楼房映衬下,显得那样寒酸。呀,大片的良田沃土怎么荒芜了呢?殊不知 土地拥有的多少可是身份贵贱的体现呀!我六叔不可能知道当今的新屋湾青壮年 男女几乎都外出打工去了,挣回的钱建房,购买粮食,这已成一种大的趋势。   ——啊水圹!我六叔终于发现了记忆中储存的信息。水面还是那么宽,只是 比过去变得浑浊了,堤岸由山砂变成了水泥砖,在离水圹约一丈开外处,我六叔 的两条腿像是生了根。再也移不动了,他仿佛闻到了水圹里冒出的血腥气味,耳 旁嘈杂着日本鬼子嗷嗷的叫声以及女人呼救命时脸上的绝望,幻觉里,一名矮胖 的日本鬼子扑向一个女人,那女人被压在圹提上,拼命挣扎,蹬着两腿,我六叔 的眼睛越争越大,他竭力去辨别那不幸女人的面孔,啊,看清了,她的脸又黑又 瘦,大而里的眼珠渐渐地失去了光泽,豆大的泪滴噙在眼角,我六叔只觉得天旋 地砖,本能叫了一声啊,慢慢地栽倒,他感觉到两名随从在不远处大惊失色地向 他奔来,他想坚持到他们靠近,十步,九步,八步……他听见他们的呼唤,刘老, 刘老!他想答应,拼尽全力还是发不出声来。七步,六步,五步……我六叔终究 未能坚持到随从的靠近,正如我家众多亲人一样,匆匆地走了,他此次返乡祭祖、 寻亲的夙愿一个也未能实现。   2003年10月第一稿   2004年12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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