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疤面孤狼 作者:六子   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蒙古情节,是的,我是那样地热爱这片土 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以及他们的文化,他们的现在、将来和过去…… 几乎是一见钟情,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似的喜欢和热爱。我时常怀疑我的前世是铁 木砧大汗麾下一骑手持弯刀驰骋欧亚大陆的蒙古战士……   那次,我终于渴望已久地走入了大草原的深处,那个叫格日塄的地方。迎接 我的是热情豪迈的巴特尔老爹爽快的笑和他喝不完的那种叫做‘套马竿’的烈性 酒……   巴特尔,蒙语是英雄的意思。从他那高大的身躯和微红的脸膛以及粗犷的气 质中,的确让我相信,他没有辱没他伟大的祖先……那天,下着雪,天气很冷。 我们在蒙古包里,听着录音机里腾格尔的歌,吃着肉干和奶饼,喝着‘套马竿’, 微醉的巴特尔老爹给我讲了发生在她女儿乌云其其格身上的故事……   ……那时的乌云,还是个12岁的小姑娘。在一次从镇上坐小四轮回来的途中, 遇见了包日荣和他的父亲。包日荣父子刚刚端了一个狼窝,并打死了母狼。为了 诱杀公狼,他们把其余的狼崽摔死之后,留下了一只小狼崽。   小四轮上,那只象只小狗般可爱的狼崽恐惧地鸣叫着,如遇仇敌似的对着每 一个人呲着牙,它那弱小而满怀仇恨的样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狼是草原上的人们最憎恨的动物,它几千来,和蒙古人结下了世仇。也许是 它的柔弱唤起了小姑娘的同情,也许是它毛茸茸的样子的确可爱,乌云试着把手 伸向了它。奇迹出现了,它抬起头,眨巴着眼睛象是在分辨小姑娘温柔目光的真 正含义,它平静了,颤颤巍巍地挪到乌云的身边,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小心地在 乌云的手背上舔着……四轮上的人们惊呆了,他们无比惊讶地看着乌云把那只狼 崽抱起,把头贴向它,而小狼崽则仰着头,温顺地添着她的脖子、下巴和脸颊, 痒的她无比纯净地咯咯笑着……   那晚的月亮很亮,几乎可以看到柱子下那头小狼的眼睛了。   已经整整三天,那头公狼绕着蒙古包转着,和着狼崽的哀鸣,发出一声又一 声绝望而凄厉的嚎叫。它似乎知道一种致命的危险正在等着它,它似乎一直在犹 豫着难以下决断,它似乎在计算比较着危险和亲情的价值……   包日荣的爸爸和巴特尔兴奋地等待着,他们听懂了那头公狼的嚎叫,他们知 道它熬不过今夜,而今夜将是它做出最后决断的日子。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哀嚎分 明告诉他们,对于它来说,什么样理智的选择也代替不了眼下这唯一的希望了, 为了这唯一的孩子,它已经不顾一切了……终于,它走向了那根木柱子下自己正 在泣告的孩子,它明白,近旁的蒙古包里存在着的巨大危险,突然,就在它眼看 就要走到自己孩子身边时,90度转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蒙古包……枪响 了!就在它跃起的时刻,巴特尔和包日荣爸爸的两支枪同时响了,两粒子弹不约 而同地击中了公狼的头部,乌云和包日荣兴奋地看着公狼悲壮地颓然倒地,包日 荣的爸爸又朝倒地的公狼身上补了一枪,然后,微笑着相互欣赏似的和巴特尔对 视一眼,就走了出来。巴特尔没有出来,而是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枪……   包日荣的爸爸朝那只公狼的尸体踢了一角,然后,去解拴狼崽的绳子。狼崽 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惨死,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浑身抖动着,连哀鸣都变了音……   忽然,乌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了,她几乎是无暇思考般地冲了过去。   “不要摔死它!不要摔死它!”她惊叫着。手里一直拿着小刀的包日荣莫名 其妙地看着这个被他当做妹妹一样的小伙伴,也跑了过去。   包日荣的爸爸吓了一跳,他迟疑地转回头。就在这时,他手里的小狼崽,狠 狠地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疼的他直叫,却没有把用吃奶力气咬住他的狼崽甩 开……包日荣过去,用小刀对着狼崽猛的一挥——一声惨叫,狼崽滚落到地。乌 云哭着把狼崽抱在怀里,任凭包日荣父子怎么说,就是不给他们摔死它。最后, 无可奈何的父子俩咒骂着这只狼崽回蒙古包了。   月光下,那头可怜的小东西在乌云的怀里渐渐平静了,它好象知道自己得到 了庇护。它的脸部,从额头到吻部,伤口流着血,皮肉都翻开了。两只溜圆的眼 睛,似乎含着泪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乌云……   乌云终于和巴特尔以及包日荣的爸爸达成了协议:等她把这只小狗般可爱的 小狼崽玩够了,就交给他们处置。   “一定要这样!十头狼里总有一头是有灵性的,这个小畜生是看着我杀死了 它的父母和姐妹兄弟,这么小就知道咬我,等它长大了,没准是祸害。”包日荣 的爸爸生气地噘着嘴,胡子翘的老高说。   小狼崽的伤口好的很快,没几天就愈合了,幸亏包日荣是个没大力气的孩子。 只是那伤疤好大,颜色也很黑。它那一张可爱的面孔在这条伤疤的映衬下,竟多 了几分和它的年龄不相配的沧桑。乌云给它起名叫八思巴,因为乌云听父亲说过, 八思巴是蒙古历史上一个很智慧很有名的人物,而这头狼崽沉静时夸张的样子真 的象个哲学家。   这只狼崽的确是很有灵性的,它总是在乌云的面前表现的很欢快的样子,时 常讨好般地舔着她的手、脚,难舍难分地依偎在她的身边。每天早上,它都要轻 轻去舔乌云的脖子和脸旁,惹得她在咯咯的笑声中醒来。   那天,乌云在睡梦中醒来,发现八思巴静静地凝视着枪,一动不动,它好象 在思考着什么,目光是那样的忧伤。见乌云醒来了,它忙跳着跑到她的身旁,用 头去拱乌云的脖子……。然而乌云这次没有笑,她忽然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   每当乌云和包日荣在一起时,八思巴显得无精打采的,它总是屁股对着他, 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乌云说,谁让你给它那么一刀的。包日荣笑了,他把八思巴 托起,玩笑般地说:那一刀看来太轻了,等着吧,早晚我会亲手宰了你的!   八思巴在他的手中还是把头扭向一边,仍然不看他……   一段时间过去了,八思巴也长高长大了不少。   狼毕竟是狼,它身后那条垂着的尾巴已具雏形了,连羊看到它都知道了害怕。 而它的目光也变的不那么温驯了。只是它在乌云的面前,还是那么地欢快和烂 漫……   包日荣的爸爸并没有忘记当初的那个协议,那天,他带着儿子和枪来了。他 们用绳子要拉走八思巴。乌云哭着向爸爸乞求着,希望能改变那个协议。巴特尔 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反悔!?我们草原人是不能反悔的!巴特尔给包日荣的爸 爸做了一个手势,包日荣的爸爸马上拉起八思巴就走。八思巴惊恐地叫着,它绝 望地看着乌云哀鸣着。乌云只是哭,无奈而心碎地看着它……   在他们就要走远的时候,忽然乌云大叫:等一下!巴特尔震怒了:你要干什 么!!!   乌云追了上去,巴特尔马上拿枪也追了上去。   我要和它再说句话!等一下,它听的懂,就说一句……乌云叫着追上了包日 荣父子,紧紧抱住八思巴,泪如泉涌地说:八思巴……如果你真的有灵性……   那个绳子断了,她从怀里拔出小刀,一下子拉断了绳子……   八思巴从乌云的怀抱里出来后,不知所以地看着乌云,‘呜呜’低鸣着……   当包日荣的爸爸发现乌云做了什么后,气急败坏地马上从肩上取下枪。   “八思巴,快跑!他们会杀死你的!八思巴,看你的了!”乌云哭着大叫。   八思巴深情地回望了乌云最后一眼,忽然,如离箭似的,一下子窜了出去……   枪响了,包日荣的爸爸和随后赶到的巴特尔的两只枪打的八思巴身边的草皮 纷飞。八思巴矫健地跑着,灵巧地躲避着曾打死它父母的这种子弹,仿佛它很了 解这些子弹的轨迹似的……它成功了,它已经跑出了子弹的射程……   当它跑到一处高坡上时,在乌云的视野里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了,它站在那 里回望着,良久,忽然发出了一只成年公狼才会发出的低沉而悠远的嗥叫,似乎 在向这个世界宣布:我会回来的!   不知不觉,又是几年过去了,乌云其其格已经成长为一个有心事的大姑娘了。 八思巴在她的记忆中也渐渐地淡忘了,那个小狗一样可爱的精灵,象是她遥远童 年的一个梦,已经变的支离破碎了……   她顺理成章地和包日荣相爱了,在那无边的大草原上,一个英俊的蒙族少男, 拥着他钟爱的少女,或在敖包倾诉相互的思恋,或同骑一匹矫健的蒙古马,飞跃 驰骋,让欢快的笑声洒落在蓝天白云下的美丽草原……   可是最近以来,乌云老是梦到八思巴。……八思巴深邃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 视着她,神情忧郁的样子。可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八思巴现在该是什么样子 了呢?虽然它很聪明,但那么小,也许早已经……乌云抚着手,想起了它轻轻舔 动自己手背时的感觉……   忽然有一天,乌云在睡梦中打了个激灵醒来,她仿佛看到了八思巴的影子了, 那小狼就在她的面前,无限忧伤地盯着墙上的那只枪……   八思巴一定还活着!仿佛如同神喻,乌云那一刻是这样地确信。   她总觉得这一段,有一双眼睛一直在什么角落默默地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 时而忧伤,时而深邃,时而深情,时而犹豫……   那天,包日荣开着吉普车去找在一处草坡放牧的乌云。他对乌云说,你知道 吗?最近这里出现了一头很怪的狼,总是神出鬼没的,咬死了好多牧民家的羊。 但它却不是为了吃羊,一口咬断羊的喉咙,就马上去咬下一只羊。昨晚,我家的 羊被咬死了七只。乌云心里咯噔一下,她惊讶的都说不出话了,她觉得自己有了 一个可怕的预感……包日荣继续说,我阿爸刚才和那几户人家的男人去你家了, 商量说,这几天男人们都去找那头狼,不打死那头狼,草原是不会安宁的。这几 天我就不来找你了……   忽然,乌云又感觉到了那双深邃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布满了仇恨和杀 机……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切,她仿佛已经听到了一声咬牙的声音了……。她警觉 地向两边观望,等她回头时,她惊叫了——   一匹体形优美、健壮的公狼,就在离他们不到四十米的背后,悄悄地看着他 们。一条暗红色的大舌头吐着,而那双泛着绿光的黄色眼睛,和她无数次感觉到 的一模一样。那条又黑又重的伤疤,从额到吻,就象画上去的一样,醒目的如同 一把黑色的小刀……那双眼睛里,布满了压抑、忧伤、愤懑、怀疑、无畏和自 信……。它忽然显得焦躁了,来回踱着……   “八思巴!”乌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叫了出声。   它愣了,象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无力地垂下了头……它走了,甚至没有和 乌云的目光对视……   是的,这的确是只有灵性的公狼,猎杀它并不象这些牧民想的那么简单。它 如同挑战似的会把那些个捕狼夹从草丛里翻出,它会在陷阱边撒泡尿告诉人们它 来过,这样的小人般阴险的算计奈何不了它,它甚至还会从外面伸进爪子拨开栅 栏的插销,从容进入袭击羊群……   它仿佛非常了解枪的作用和性能,在它奔跑的时候,即使一个能打下飞鹰的 神枪手,也休想伤到它的皮毛,而惟有望之兴叹……在看到过它的所有人眼里, 它只是在奔跑……跳跃啊跳跃……。它奔跑的样子实在很美,那是一种从容之美、 矫健之美,即使是在这些与它不公戴天的牧民的眼里,也承认,这的确是他们所 见过的跑的最快的狼,这的确是只他们所见过的最漂亮、最机灵和最敏捷的狼……   它总是迅如闪电地奔跑……,那泛着油光的黑亮鬃毛,在太阳下面,熠熠闪 辉……   然而那天,它终于被六匹马和一辆吉普车共七条枪困住了。   这次,它想逃跑,的确是不容易了。   它被那辆吉普车逼着狂奔了半个小时,为了甩开这不会疲累、比它跑的快的 家伙,它不断在吉普就要追上它时,灵巧地调头转向,但它始终无法脱离这个致 命的追击……终于,它的速度慢了,转向的动作也开始笨拙了……终于,它被逼 着开始一个劲儿地向那片防沙的树林亡命飞奔而去,它是多么地不情愿往那个方 向跑啊,直觉告诉它,那片神秘而未知的地方,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但是, 它已经别无选择……。它吐着舌头,急促地喘着,它太累了,它似乎第一次有了 死的恐惧,吉普车又要追上了,必须再加快些了,必须尽早地进入那片林子,才 能摆脱眼下的死亡追杀,尽管不知道那片林子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当看到它意料中的把奔跑的方向转向这个林子时,这些草原上的男人们都放 下了心微笑了,他们此时对老狐狸巴特尔设下的这个高明的计谋,感到由衷的佩 服,他们取下枪,计算这它要来的那个位置,策马上前,继续缩小包围圈……每 个人都相信,这只狼的死期到了,这次无论怎样它也逃不掉了……   就在八思巴马上就要进入那个树林时,它似乎闻到了枪油的气味了,它已经 感觉到了那些已经把它瞄准的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生与死只是这瞬间的选择, 强烈的求生欲望告诉它,鱼死网破的时刻到来了,只是这最后的反击了……它没 有进入那片树林,而是在没有减速的情况下,向空中高高跃起,180度的在空中 转向……那个非常有想象力的动作简直是太完美了,那是一种汇聚着力量和智慧 的完美……   吉普车已经来不及停下了,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空中翻腾的影子向它砸来…… 它用四只爪子扑住了车上的包日荣的爸爸,咬住他的喉咙,一下子把他从方向盘 上拖了下来,而那辆没有主人的吉普车还在向前飞跑……   牧民们都看呆了……   “快开枪快开枪!不要打狼,打它的边上!”巴特尔叫喊着,他想指挥大家 用枪声吓走狼,为包日荣的爸爸解围。   枪响了!可是还是有个愚蠢的年轻人认为自己可以击毙那头拖着人的喉咙没 法子运动的狼……当那粒子弹呼啸而来时,八思巴一个侧身跳跃,向后方快速逃 跑了,而那粒子弹果然击中了包日荣爸爸的胸口……   ……等巴特尔的马跑过去时,看到自己的老朋友已经面目全非了,他的脖子 和下巴被咬的血肉模糊,脸上到处是血,而胸口也正汩汩地向外冒着血。他的眼 睛睁的大大的,里面尽是惭愧和无奈,他就这样看着巴特尔断了气……   当听到父亲的死讯,那天没在场的包日荣哭的一下子气绝倒地……   “我要杀死它!我要用它的头祭奠我额吉!我要亲手剥下它的皮!”他醒来 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誓言。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一脸的悲壮,乌云低着头不敢 看他……   当他拿枪上马时,牧民们把眼睛看向巴特尔,巴特尔眼角含着泪拉着缰绳说:   “孩子,那头畜生已经受惊了,今天差点要了命,它会躲的很远的,你不会 找到它的……”   包日荣扫了他一眼,奋力从他的手中夺过缰绳。   “你不能去!你不能去!你会没命的!”乌云哭着抚住他的马鞍。真的,她 真的有这个预感。   包日荣冷冷看着她,狠狠打开她的手,扬鞭策马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乌云难过的如同有针在刺她的心……   忽然,她大叫一声:等等我!然后,从父亲手中夺过枪,也飞身上马,追他 去了……   ……几日来,包日荣就这么漫无目的来回在草原上穿行着……   他知道乌云一直在离他不远的身后悄悄的跟着。   那天乌云追上他后,苦苦求他回去,说,八思巴不会再回来的,你一定要寻 找它会很难的,也许它将来会回来的,现在我们还是回去吧……一句话,把包日 荣激怒了,滚!你给我滚!没有你当年的愚蠢就不会有我额吉的死,你是个丧气 的女人!离我远一点!   乌云的眼里含着泪,看着他孤独而忧伤的背影……   那天晚上,乌云一个人来到了敖包。晚风温柔地触抚着她的脸,她一个人悄 悄地站在那里,月光下自己的身影好长、好长……往昔的欢歌笑语又浮上了心头, 那些温存的语言曾经是那样的令人陶醉,而这一切,都仿佛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情……   她的身旁,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个少年……一滴泪,从她的脸旁悄然滑落。 月儿无言看着她,似乎知晓她的惆怅、她的忧伤……   不知几时了,她依然坐在那里沉思。星星对她轻轻眨着眼,仿佛在对她说, 回家去吧姑娘,天凉了,而夜也深了……她轻叹一声,抽着鼻子,又擦了擦眼角 的泪,想站起来……然而此时,她好象听到了一种非常轻微的呼吸声,那声呼吸 似乎是努力不要发出声,但仍然不小心才发出的……。她警觉地回了头——一双 绿莹莹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它像个幽灵一样在离她不到两米远的地方 静静地蹲着,不知多久了,似乎一直在她背后,一边嗅着晚风送来的她身上的味 道,一边静悄悄地凝视着她……   “……八思巴……”这声呼唤仿佛是从她心里发出的。   但它听到了这声呼唤,它仿佛被什么打断了回忆,一下子站了起来,愣愣地 看着她。似乎它在犹豫着什么,似乎它不能确定什么,终于,它象下了决心一样, 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小半步……但又马上退了回来。   “八思巴!”乌云叫出了声。   可它还在犹豫着……终于,它小心地走向了她。它的眼睛一直盯着乌云的眼 睛,似乎在担心着什么。它绕着她走了一圈,鼻子拱在地上嗅着,口里发出了一 串说不清是忧伤还是兴奋的低鸣呜咽……终于,它停在了她的面前,它的眼睛和 坐在地上的乌云的眼睛在一个水平线,它的头离她的脸很近。然后,它象臣服般 似的附下身体,趴在地上,两个前爪向前伸着,伸到了乌云的袍边,吐着舌,仰 头看着她,那条当年的伤疤,在月光下显得又大又重,为它凭添了许多的剽悍和 骁勇。   “……八思巴……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她说不下去了,头垂在手上,抽泣着,哭声越来越恸……   八思巴仰着头,无比温驯地看着她,脸上布满了迷惑。   忽然,它象想起什么似的,立了起来,用头拱向她的怀抱,却被乌云推开了。   乌云还在抽泣着……而八思巴又把头拱了过来,当它那已不再柔嫩的舌头要 添向乌云的手背时,乌云惊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八思巴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 嘴里发出委屈的呜咽。   “离开这里!八思巴,再见到你,我会杀死你的!”乌云的眼睛里突然迸射 着愤怒的闪光,她扭曲着面孔,咬牙切齿地对着它大声呵斥。   八思巴愣了,它盯着乌云,猜测着她。   “如果你有灵性,就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她转身就走。   而八思巴却尾随着她,她几次呵斥,仍未离去。乌云从地下拿起一块石头, 狠狠地掷向它。   它没有躲避,那块石头砸在了它的头上,从它的背上滚落……   它站住了,十分忧伤地低鸣,看着乌云,再也没跟她。   就在乌云回到自家的蒙古包还没有进去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嗥叫,凄厉、 悲恸而悠远,和她12岁时听到的那个痛失伴侣和幼崽的公狼呼唤唯一一个孩子时 的那种伤心欲绝的悲鸣,一模一样……   那狼没有走,它就在附近!包日荣无比确定。这几天的晚上,他总能听到狼 的嗥叫。那狼的叫声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味道……   可包日荣无法找到它,即使是他在夜晚遁着它的悲嗥而去,也仍然无法看到 它的影子,它似乎是知道包日荣的,它似乎在有意躲着不和他照面……   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用我的小刀割下你的头!包日荣暗暗地下着决心。 这天,他又骑着马找那头狼去了。在他偶回头时,看到了乌云。他嘴里‘哼’了 一声,就打马离去了……   整整一天的时间,他四处奔找,希望能看到它的影子,可是还是一无所获。 半下午时,他感觉自己太累了,而那匹马身上也到处是汗。他心疼地从马鞍上下 来,牵着马走向那片防沙林……进了那片林子,把马丢下吃草,他坐靠在一棵树 上,从怀里取出一条羊腿,打开酒壶的盖子,细嚼慢饮着……马突然打了一个响 鼻叫了起来,恐惧不安地抖动着身体。不对,怎么了?包日荣感到反常,他抓起 枪站了起来,可什么也没看到。马还在叫着,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靠近它,它的 叫声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惊恐了,它一再扬着前蹄向前踢着,愤怒地向什么示着 威,但却显得那么地没有信心,那么地色厉内荏。包日荣端着枪,来回走着。终 于,那马承受不了了,它似乎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了,它撂了一下蹶子,竟然丢下 主人,竟自奔跑了……这时,包日荣才看见刚才马身边的草丛里的那双沉稳而仇 恨的眼睛,它一动不动,仅仅露出那双眼睛,眼神是那样的冷静和自信……   噢呀!包日荣叫出了声,他迅疾地把枪口对向它,可是晚了,它比他早半秒 地跃起,从空中向他扑来,竟一下子撞掉了包日荣的枪。那枪飞也似离开他好远, 他惊叫着拔出了腰际的蒙古刀……   它和他对峙着,就象是两个正大光明的决斗者,是的,这的确是一场正大光 明的决斗。它咬着牙,从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呼吸变的越来越急促了……   “来吧!畜生,别看你已经长大了!”包日荣弓着身子,把小刀对向它,嘴 里喃喃有声。   它很有耐心,它在等待对手心理发生变化的时刻……   包日荣向前,它会沉稳退后,而包日荣想靠近枪的位置,它马上呲牙发出威 胁。虽然包日荣离那枪已经很近了,可他不敢弯腰去拾起那枪,因为从它的眼睛 里,他知道,就在他弯腰的瞬间,它会象闪电一样扑过来咬住他的喉咙的……包 日荣尝试着用脚去勾那枪,一次……两次……忽然,它愤怒了,它发出了无比愤 怒的低鸣高高跃起身体向他扑来了……包日荣一边闪着身体,一边用小刀狠狠劈 了过去。它扑了空,而他也劈了个空,他赶忙收回身体,警惕地注视着也已经收 回身体正在调整进攻体态的它。包日荣开始向后退步了,而它却不依不饶地步步 进逼……包日荣明白了,他面临的危险要比它面临的危险要大得多……就在包日 荣想放松一下自己内心已经到了极点的紧张时,它对着他马上发出警告似的低鸣, 使他赶紧又把心提在嗓子眼。包日荣开始感到了疲累,那是内心高度紧张带来的 疲累,这种疲累比肉体的疲累更加的……疲累。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对峙,冷 汗开始不住的从包日荣的脸上淌下了,而它却依然那副耐心等待进攻机会的沉稳 和冷静……   包日荣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了,他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 多久,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有了恐惧。是的,这是一种十分要命的恐惧,这种恐 惧随着时间的脚步,在成倍的增长;这种恐惧在不断地吞噬着他的信心、他的勇 气、他的体能。可是,他不敢转身,他清醒地知道,如果他不能面对这个危险, 那将意味着什么?如果被它发现了自己内心的动摇,那将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动摇了吗?他真的动摇了,他甚至在内心开始诅咒那匹弃主的马 了……   它很满意,很满意事情已经开始向有利于他的情境转化了,很满意他此时的 眼睛的细微变化,那眼睛已经不太明亮了,那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坚定。作为一个 曾经经历过无数危险和无数战斗,并在和许多强大于它的对手你死我活的争斗中 生存下来的食肉者,它善于从对方的眼睛里判断任何细微的变化,而这种判断是 来自它的本能的,如同它的嗅觉,而这种判断的精确率几乎可以到小数点后的第 一百位数字……可它仍然没有发动进攻,只是不断发出只有占据了某种优势的动 物才会发出的低鸣,警告他随时自己就会进攻的。它仍然在耗着时间,拖延着不 去进攻,它仿佛知晓这是一种更为残忍的精神折磨。是的,这的确太过残忍,这 的确是一种炼狱般的折磨和摧残,在这如此巨大的危险前,包日荣的脑海开始回 想喉咙被咬断满脸血污的父亲的样子了,他开始想象已经可以猜到的自己的命运 了,他甚至听到了乌云伏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恸哭的声音了,是的,乌云, 那个女人,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听从她的劝告了……   终于,它要进攻了,它跳跃着,似乎是在活动自己的身体,似乎是在炫耀自 己的敏捷和矫健,而通过这种炫耀,让它的对手自己去感觉自己是多么的劣等和 无能……它轻松地扑过来扑过去,轻松地冲击和退后。这是一种绝妙的骚扰性进 攻,引得他不住地咒骂着用手中的刀向它劈着、挥着、刺着……。他开始大喘了, 刚才的对峙已经耗完了他过多的体能,他的防守越来越显得没有效率和破绽百出 了。而它却不断地增加着进攻的频率和力度,他不行了,他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了, 逐渐地,他持刀的手腕都开始发软了,即使它在自己面前不动,他也怀疑自己能 否有把刀子捅入的力气了。他的意志和身体的确已经接近崩溃了……它并不急着 给他致命的一击,而是残忍地无限地延长这撕咬和抓挠的时间和次数。每一次进 攻,它都要给他的身体添上一块新的伤口,而等他挥刀反击时,它已经跳出老远 了。他的衣服被撕咬的条条缕缕的破烂不堪,他的脸上到处是抓挠出的血痕,他 的小腿和手臂的咬伤几乎是伤到了骨头……   他挥动刀子的手变的完全是下意识的一种盲目,他甚至开始出现一种幻觉了, 这种幻觉中的狼,象一个对着他狞笑的魔鬼,正一步步逼近他,将他扑倒在地, 用爪子践踏他的面孔,然后,张大淌着血的嘴,逼向他的脸和脖子,他已经分辨 不出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八思巴!八思巴!停下!停下!八思巴!停下!”   这个魔鬼犹豫了,它愣住了,它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了……   “八思巴……”乌云没等奔跑中的马停稳,就翻身从包日荣那匹不久前逃走 的马身上跳下,慌乱中,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拾起了地上的那支枪……   “八思巴……”她呼唤着,但已经泪流满面了……   八思巴从容地抬起头,从容地挪开踏住包日荣的爪子,从容地看着乌云手里 瞄准它的枪口,仿佛它是第一次看到枪,仿佛它不知道枪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它 想向乌云走去,但看了看乌云的眼睛,它迟疑了,它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它象什 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在乌云的面前踱着步,步态十分的轻盈,有一种造作的悠闲……   “你还等什么!!!???”地下遍体鳞伤的包日荣看着她,用力喝出了一 声。   八思巴奇怪地看了眼包日荣,又转回头看着乌云,它似乎不情愿相信那个瞄 准它的枪口是一种危险,它甚至有点无视那个瞄准它的枪口的存在……   “八思巴……”她的声音嘶哑着,淌上鼻涕和泪水的嘴唇止不住地抖动着……   “一次的愚蠢还不够吗!!!???”包日荣也嘶哑着声音,绝望地用最后 的一点力气又叫了一声……   八思巴的眼睛开始迷惑了,它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比的好奇,它仿佛在 等待着什么,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等待着最后就要揭开了的谜底……   “八思巴……”乌云颤抖着声音颤抖着灵魂再次呼唤,而她持枪的手也开始 了颤抖……突然,她‘啊’地尖叫出了声,那声绝望而富有穿透力的尖叫之后, 枪响了!   一声惨叫,鲜血从八思巴的前腿向外流出,八思巴疼的几乎跳了起来,它哀 鸣着向后奔跳,用三条腿艰难地跳着。然而,它还是回头看了眼已经惊讶地愣住 了的乌云,它似乎根本不相信刚刚发生在它身上的一幕,它似乎还想从乌云的眼 睛里得到某种确认,它那无辜而凄怨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吃惊到了极点的痛 苦,痛苦到了极点的忧伤,忧伤到了极点的无奈……   它的身后,滴着一路的鲜血……它远去了,向着夕阳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跳着 远去了,落日余辉反射着它皮毛的光亮……终于,它的身影在乌云的视线里消失 了……   而它那绝望的最后一瞥,却刻入了乌云的脑海……   ……又是几年过去了,乌云和包日荣结了婚,并有了孩子。那只狼再也没有 回来过,而关于它的一些事已经早已被他们淡忘了,其实这种淡忘,也有强迫的 成分,不忘记那些曾经的生活阴影,于他们眼下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甚 至没有再提起过那狼……   这田园牧歌、恩恩爱爱的生活,如同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一般,的确是令人 陶醉的。几年来,他们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大的起伏,他们满足于这种生活赐予 的安宁和平静。   格日塄草原能放牧的草地越来越少,草皮也退化了,这将需要几年的恢复期。 他们这几年也转了不少的草场,现在来到的是那日苏草原,他们打算等来年春天 格日塄草原草地恢复的时候,再回到那个地方,并永久居住在那里。旗政府一再 要求牧民们今后要做好牧农结合、以农代牧的生产方式的转型,今后,禁牧的草 场会越来越多的……   那是一个有暴风雪的夜晚,整整两天的暴风雪,使这个世界几乎分不清白天 和黑夜了,而那肆虐的风暴好象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那夜,乌云的孩子发着 高烧,整整半夜哭闹不休,几次因脱水而发生了抽搐和昏迷。虽然离他们不到15 公里就有一个驻军的卫生院,而他们家也有吉普车,可这鬼天气……在待黎明还 有两个小时的时候,孩子又出现了更为严重的抽搐,乌云挺不住了,流着泪说什 么也要把孩子送医院。急得嘴上都冒泡的包日荣马上去发动吉普车……   若在平时,这段路半个小时就能走完,可这是暴风雪天气啊。呼啸的北风夹 带着大片的雪块,残暴地抽打着车窗,人呼出的热气使玻璃上结的全是霜,每几 分钟包日荣就得擦拭那些挡住他视线的霜雾。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不知道路在 哪里而哪里是沟坎,他只是凭籍记忆和感觉向前开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迷失方向了。他无比焦急地思考着、分辨着……而 车灯照过去,只是满目的风雪一片……就在他尝试着向另一个方向去时,吉普车 的两个轮子陷入了一个雪窝……他急得头上冷汗都要流下了,可无论怎样努力, 就是爬不出来。这时候,天渐渐亮了,而那风雪也停下了。包日荣下车清理着道 路,想把轮子垫出来……没多长时间,他慌慌张张地钻进了车,迅疾地将门关上, 喘着粗气,坐在那里发愣。   “怎么了?”乌云问。   他又愣了半天,才喘着气说:   “……狼……狼群……有狼群……”   “什么!!!”她使劲擦着窗上的冰霜,从一个空隙向外望……   这群狼并不多,有六、七只,从它们那疲惫、虚弱的样子上看,似乎是走了 很远的路,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东西了。有几只狼都带着伤,一瘸一拐的行走很艰 难。看得出,这大概是来自外蒙古的在地盘争夺战中被更强大的狼群打败而流落 到这里的残兵败将。它们血红的眼睛表明,此刻,它们已经快饿疯了……   当看到后排的座后自己在暴风雪前忘记收回家的枪时,包日荣一声惊叫,激 动的都要哭了……   饥饿的确使这些狼疯狂了,它们已经跟随这辆走的象蜗牛一样的吉普好久了, 它们早嗅到了里面食物的香味了。就象一个饿疯了的人偶然看到了一听铁皮罐头, 它们知道,只要敲开这个铁壳,马上就可以饱餐了……   它们急切地用爪子开始挠抓车门和蓬布,一只狼上到了车顶,锐利的爪子竟 然将蓬布撕开了一条……紧张的包日荣对着车上面的一片声响处开了一枪。一声 惨叫,那些狼四窜了。   包日荣打开车门,看到那些狼并没有逃走,而是在离他五十米远的地方看着 他徘徊着,刚才受伤的那只狼的后大腿流着血。   在饥饿的驱使下,它们稳定了一下惊魂,又开始向前靠近了……   “乒”地一枪,一只瘦小的,气质如同魍魅的狼的脑袋被打碎了,它没有叫 出声就栽倒在地……   狼群又退后了,这次,他们退的更远了。当它们又汇拢一起时,包日荣辨出 那只头狼。是的,是那只最健壮的年轻的公狼,只要敲碎它的脑壳,这群狼就会 没了主心骨,只有敲碎它的脑壳,才会彻底瓦解这些狼进攻的决心和意志。   在那只头狼的组织和策动下,狼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那只头狼一直躲 在后面被挡着,包日荣耐心地等待着……50米……40米……30米……枪响了!然 而,那头狼却头一侧,躲过了子弹。就在狼群惊慌失措的时候,包日荣紧跟着又 是一枪……可是……一只向后退的狼恰巧跃到了头狼的前面,应声倒地。狼群慌 了,纷纷四窜,头狼没跑,而是很镇定地嗥叫威胁着逃跑的狼群,可是没用,狼 群只是向后没命地奔逃着。它的身体大面积地被暴露在包日荣的枪口下了,这是 个绝好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如果包日荣不能打中它,那么将永远也不可能有这么 好的机会了。包日荣激动的牙齿都打颤了,他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吧嗒!” 枪机竟轻描淡写地轻轻一声!噢!老天!空枪!没有子弹了!这时包日荣才想起 暴风雪前的那天,他为了试枪消耗了枪里很多的子弹。   在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嗥叫后,当知道自己的狼群此时已经不可能听从自己的 指挥时,头狼也撤了,去和那些狼汇合了……   包日荣的脸已经吓白了,他抖动着手指打开弹仓,渴望里面还有些意外的什 么。然而就在他失望到了极点正发愣时,一只狼竟从他身后的不远处象个幽灵一 样地出现了。他叫了一声,立即跳进了车里……   那只狼是那样地苍老和难看,身上的鬃毛疯长,颜色发晦,脏的成绺,一疙 瘩一疙瘩的沾着雪被冻成了团,而有些地方的毛已经掉光了,露出冻得青紫的皮 肤。从皮毛上看,它和那一群狼好像不是一个种类的。它把头垂到雪里嗅着…… 绕着吉普车嗅着……仿佛在分辨什么,它一条前腿瘸着,步态看起来是多么地不 情愿走动……。忽然,它仿佛已经没力气抬起的头抬起了,高高地扬起它的头, 抬起那条瘸腿,然后,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和它的年龄不相衬的嚎叫。它张大的 嘴里是几棵残存的牙齿,它仰脸时被风吹散的垂在脸上的长毛露出了那条永不变 色的伤痕……而那声嚎叫透着一种生命的激越,苍凉的几乎能把人的灵魂穿透……   “……八……八思巴……!”乌云从窗下收回视线,紧紧把脸贴住孩子,已 经泪如雨下了……   八思巴狠狠地抖动着身体,似乎要舒展那脏得成团的毛发,似乎要抖去一身 的苍老;它难看而笨拙地伸着腰,似乎要伸出一个灿烂的青春,似乎要伸回那当 年的矫健……   正要进行又一次进攻的那群狼愣住了,八思巴在它们和那辆吉普车之间徘徊 着,它发出了只有狼才能懂得的信息:我不许可!   它那没什么神色的眼睛竟敢无畏地和狼群的头狼对视,众狼都不知所以了, 面面相觑地把目光看向头狼……。   头狼愤怒的眼睛几乎要里冒火了,当它看到自己的挑战者竟是如此衰老的家 伙,它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它甚至觉得和这个又脏又丑的老东西交手,都会 被自己的臣民笑话,即使一口咬死它,也会是胜之不武的!它哧着牙呜咽着,发 出了最严厉的警告,它希望这个不自量力的对手能够识相些……   八思巴平静地看着它,尽量地想保持一种尊严而肃穆的样子,可松动的嘴唇 却不争气地淌着老而不中用的狼才会有的涎水……   头狼冲过来了,它愤怒的鬃毛竖着冲了过来,两只狼马上嘶咬在一起了……   八思巴真的老了,老的连招架都力不从心了,每被那头狼咬上两口,它才能 回咬对手一口,而因为自己牙齿松动,那一口总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几个回合下 来,八思巴已经浑身是伤了,它那皮肉翻开的伤口向外淌着血,滴在雪上,将那 战场到处都染红了……然而,它的眼睛里依然是要将战斗进行到底的坚定。   头狼看到八思巴眼睛里的那种坚定,简直是暴怒了,它再次张着血盆大口扑 向八思巴,它要一口咬定这个又老又蠢的家伙,活活地在雪地里拖死它……它扑 来了,八思巴抬起那条受伤的前腿,抬得高高的,似乎是抵挡,似乎是别的意思。 头狼已经懒得分析,懒得猜它了,而是一口咬住了那条腿,奋力地拖着。然而, 忽然,它感到了哪里不对劲,是的,是不对劲!就在它忘乎所以地咬住八思巴前 腿的同时,八思巴却咬住了它的喉咙。这是八思巴最拿手的最熟练的手段,它太 熟悉如何咬穿喉咙了,它曾在它的一生中咬穿过无数动物的喉咙。在这只头狼大 意不觉的时候,八思巴又机敏地调整了所咬的部位,即使它的牙缺少了几棵,即 使仅存的牙齿也松动了,但没关系的,咬住的这个部位是最佳的部位,而今天所 咬的也是它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它会用尽生命中仅存的所有力气来做这件事的……   头狼几乎把嘴里的那条腿咬断了,可是没用,它身下的八思巴依然不松口, 它感觉到自己喉部在汩汩地流血了,它感到那喉管已经被咬穿了……终于,它吐 出了嘴里的那条腿,发出了渴望停战的哀鸣……可是没用,老狼八思巴还在不断 地倒嘴咬着,试图把咬伤的面积扩大。头狼屈服了,它的哀嚎尽是死之将至的恐 惧。它的叫声使它的部下明白,它已经没有了往昔的威严,它的领袖风范已经荡 然无存了。但是,这些狼却不愿服从这场争斗的胜者,因为八思巴的确是太老太 丑了,的确没有一点领袖的风度,而有这样的领袖也会是整个狼群的耻辱……   那些狼走了,它们尊重八思巴的胜者地位,尊重八思巴不许可它们进攻那辆 车的意见,因为它们也担心会得到头狼同样的命运,它们走了,向着一个未知的 前程走去……   头狼已经断气了,可八思巴仍然还奋力地咬着不动,它们的身下到处是血, 也分不清是谁的了……   在乌云用衣服擦拭着八思巴的伤口,颤动着声音第三次呼唤它时,八思巴松 开了口,可是已经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它的半个吻部和上唇都被咬掉了…… 乌云抱着它的头哭了起来,忽然,它用力抬起了眼皮,那眼睛里有了一丝的光亮, 它凝视着乌云,努力地伸着舌头,在乌云的手背上添了一下……又添了一下…… 而那添动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轻,终于,它停下了,它死了……   讲完这个故事,巴特尔老爹已经满脸是泪了,而我的泪水也抑制不住地流在 脸上。   “远方的朋友,你就要走了,再喝一碗草原的酒吧!我们蒙古人祖祖辈辈的 生活和喜怒哀乐,都在这酒里啊!”他端起了又一大碗酒。   干!     干!   我应了一声,擦了下脸上的泪,止住不争气的抽泣,一口喝完了足有四两的 套马竿。   是夜,我大醉……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