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大巴山纪事   李子   盐 菜   1   生在巴山蜀地的人,都喜欢吃盐菜。   盐菜有多种吃法,吃法不同,味道也不同。   最常见的有生吃,煮吃,炒吃,蒸吃。所谓生吃,就是直接把盐菜撕起吃, 好的盐菜吃起来是别有滋味的。所谓煮吃,就是下在汤里,和汤菜一起煮了之后, 整个汤菜都会变味,香勃勃的。所谓炒吃,就是把盐菜剁碎,再煎油一炒,顿时 香气扑鼻,作调料用起来,吃什么都又香又可口。所谓蒸吃,就是蒸扣肉乍肉时, 放上盐菜,经火气一蒸,不但可改变扣肉乍肉的色彩,而且香喷喷,可口极了。   还有种种吃法,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盐菜在巴蜀地带,是一年到头 不可缺少的美味。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巴山蜀地,做盐菜的可说是数不胜数,甚至可以说, 大凡居家之人,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特别是乡村,几乎没有不做盐菜的。   以盐菜做得好而闻名于世的也不少。涪陵榨菜,走俏国内外。宜宾芽菜,行 销省内外。还有南充冬菜、资中尖菜、新繁泡菜、鱼泉榨菜、重庆泡菜等,都是 有名的,大小超市里都有出售。   不过,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些菜名虽然在市面上叫得响亮,但比起我母 亲做的盐菜来,那可就差得远了――简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这不是我存心踏削这些名菜,我曾经为了吃到一种像我母亲做的那样好的盐 菜,跑了好多超市和商店,买了好多种盐菜来吃,结果却叫我大失所望,没有哪 一种能和我母亲做的盐菜可比。这也并非我一个人有偏心,你只要问问我的妻子 和孩子,问问孩子的幺姨和舅舅们就知道――因为他们都吃过母亲做的盐菜,心 里都有比较。   母亲做的盐菜很干爽。不仅色泽好看,而且有一种特别的香味,非常浓烈。 只要在室内放一阵子,整个屋子都会弥漫着这种香味。这种盐菜,不论大人还是 小孩子都喜欢生吃,那滋味又麻又辣又甜又香,可口极了。我常想,要是母亲健 在,让她来开一爿盐菜专卖店,那生意一定红火,一定比什么涪陵榨菜宜宾芽菜 还吃香。   母亲做的盐菜可说是天下一绝。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盐菜。母亲知道我喜欢 吃,也就特别专给我多做,储存起,一到我回到老家时,就拿出来给我吃,临走 时,还给我打成包,让我带走,回到学校后自己慢慢吃。从我出外读书直到我工 作后,一直都是如此。记得带得最多的一次,是在一九六二年,那正是我国国民 生活极度困难的时期。我带着女朋友回了一次家,临走时父母把盐菜足足装了一 满背篼――这背篼是父亲原先在乡场上跑买卖时背货用的。这背篼高二尺半,宽 二尺,厚一尺,是竹子编的,至今留在我书房,成了我存放书籍的箱子。   我成家以后,很想自己能做出那样的盐菜。记得小时候在家,时常看见母亲 做盐菜,但那时年幼,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看了也就看了,现在回想起来也 仍然糊里糊涂,不知究竟。好在1993年6月初,我携大女儿回了一趟北山老家, 在家呆了十天时间,在摆谈中,我向母亲询问了盐菜的做法。这年的6月8日日记 上,就有我的铅笔记录。   这种盐菜的原料是青菜和大蒜。究竟怎么操作呢?母亲是这样说的:“青菜 做法:先把青菜划开晾半干,用水洗净后,把水分晾了,就加盐、辣子,也可加 五香,马上装在倒扑坛缸里就行。大蒜做法:先把大蒜剥出,用水泡大半天去掉 辣味,晾干水分就加盐,然后在太阳下晒到打皱就装缸。”   简单说来就是这样,并不复杂。不过,具体做时,还有几个细节须注意―― 这是小时候在家看母亲操作时留在我的记忆里的:一是青菜从地里砍下后,须把 老头头去掉,只要嫩的部分,因为老头头那部分吃不动;二是剥大蒜时不是把大 蒜一瓣一瓣地搬开把皮剥净,而是只把大蒜的最外一层壳去掉,把大蒜中心的茎 旋掉,让大蒜保持原样子,加盐时就把盐放在大蒜中心的窝窝里;三是把做好的 青菜和大蒜混合一起装在倒扑坛缸里后,要用些桐子树叶或芭蕉叶盖上,再用些 竹片横七竖八地撑好,这样倒扑过来时,缸里的盐菜才不会掉下来;还有,倒扑 坛缸是倒扣在一个石窝里的,石窝里加了水的,这可以隔绝空气,防止盐菜腐败。   我一直想自己来做这样的盐菜,但时至今日,我却一次也没有做过。这倒不 是因为我懒,主要是我生活在城市,缺乏做这种盐菜的条件。不过,即使是生活 在乡村吧,我做出来也未必就那么好吃,这有个操作的技术和经验问题。我也吃 过我弟弟家做的盐菜和老家邻居们的盐菜,虽然是同样的原料,和母亲做的相比, 那味道就差多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母亲做的盐菜是天下绝品,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来。   母亲不只盐菜做的好,还有煮酒、烤酒、煮醪糟、做菜、办席和针线活等, 也无一不会,无一不是高水平的。   2   母亲名叫张正碧,生于庚戌年2月18日(公元1910年3月28日)戌时,逝世于 1997年7月1日后半夜,享年88岁。娘家在石板岩脚。张家在当地是个大姓人,以 舀皮纸为业,原先很不错的,可后来却破败下来了。母亲从小就受苦,她多次向 我叙说过她的苦难童年、不幸婚姻和一生遭遇。我1991年暑假回过一次老家,查 日记就有这样记载:“8月6日,星期2,早起做中功。上午下棋。下午杜思乾来 谈起本队及乡上搞计划生育的种种闻所未闻之事,另作详记。晚上母亲讲起她从 小受的苦难,十分生动,逼真,她的记忆力真好,精神也好,讲得绘声绘色,一 口气讲了三个多钟头,直到半夜一点半,才告一段落。我即回到久高弟这边来, 为了不失真,我洗脚后觉也不睡,就做了如下的记录。”   我当时记忆力好,完全按照母亲讲述如实记录,总共记了十二页,都是用铅 笔匆匆书写的,现抄录部分如下:   “我父亲叫张成龙,我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我母亲姓李,她生下我们七姐 妹,死了三个,只留下四个,我是老幺,没有兄弟。哥张正治是大叔的儿,大叔 是父亲的亲兄弟。张正治是抱过来的,大叔家好几个儿。张正治懒,不务正业, 成天抽烟,赌钱。我十二岁时,母亲出堂。出堂前给亲戚李少渔说了,让我去给 他家放牛。我去了,他见了我却说,你各人回去,你弄们小把我那牛拉不住,我 是一条大水牛,你放不了,你回去!我就回去给母亲说了,母亲又带我去李家。 李家有钱,对我还好。李家屋里教我煮酒、烤酒、煮醪糟、做菜,我还喂猪,收 拾家里。李少渔抽烟,每天早上起来,我就点好烟递给他,我学会抽烟就是这样 来的。母亲下堂走了。当时我们张家在石板岩脚是一大族人,族长张正官对张正 治说,你个当哥的住着大房大屋,把个妹子放在外面帮人,这不行罗,她有她的 田,你若再不收回来,我们就要说话呢!张正治就叫三姐――就是你李长辉爹屋 里,她名叫张正贞,你小时拜寄她的,你叫她妈,记得吧?三姐来要我。李少渔 屋里不放我,她说要我就在她家,给她当女,以后她给我陪嫁,又说她教会了我 烤酒做菜,你走了,我不又得另找人另教。第一次没接走。过几天张正官又要张 正治把我接回,说你啷嗳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人都十五六岁了,还在外面,这不 行啊!三姐第二次又来要我,李妻贾氏仍不放我,李少渔当时正在屋后地里锄苕, 他对他女人说,你把人家留着啥子,人家有家,人是别人的人,你留着是不行的! 李家每年给我做一套衣裳,我都存起来的,临走时李家女人贾氏都哭了,还给我 一件料子衣服,我带在身边,你七八岁时,我用来给你做了一件夹背心。李少渔 在教书,他儿子在外读书,女儿在外婆家,家里只两个老的。李少渔和贾氏人都 贤惠,对我很好,别人送来的花生米糖、片糖都不收捡,放在外叫我要吃就自己 拿去吃,我把米花糖揣些在怀里,去问三舅母要不要,她说这怎么不要,后来她 一趁老婆婆走了,就来要醪糟吃,我就对老婆婆说,你走把钥匙拿上,她就对我 说她把钥匙放在哪里的,走时故意大声说:我走啦!钥匙我带走啦!这样才把三 舅母挡住了。李少渔把田地租给三舅做的,我原在三舅家,因为李少玉家需人, 母亲才叫我去做工的。我有四个舅舅,李明亮、李明朗、李明富、李明贵。李少 渔家对我好,每天早上我各自起来打扫房间,煮饭吃了,直到八九点,两个老的 才起来,我就另给他们做饭,好吃的他们都要给我留。   回到家里什么也没有,家里门也不关。哥张正治给人舀纸,我一个人在家, 没有吃的,张正官的兄弟张正涣的妻子,我叫二嫂,她就给我一个菜团,没有吃 的又约我去捡地耳,弄回来淘了,炕干就吃,我就是吞不下去,她来吃了,又带 我去弄嫩葫豆角,回来切了煮了,也吃不下去,她又说她去割大麦,要我装着去 捡,她给我三把大麦,我回来压了炕了磨成粉,和了菜才吃得下去。实在过不下 去,我就背个花耳,拿个棒棒打算去讨口。二嫂见了问我我说了,她说你赶快去 把花耳放了,你去不怕别人把你衣裳垮了?我穿的是从李少渔家带回的,都是好 衣裳。讨口还得拜师,不然,别人是不许你讨的。当时棒老二很多,他们拉富就 要钱取人,不时转地方。一家被拉了富,他家的菜被大家去撇,我不敢去。三姐 来家见了,就带我去撇了一冒花耳,我还没吃完,那地里的菜已被人全割了。我 没法,只好去讨口,二嫂留下我,说有她就有我吃的。她对我好。只有一件事她 对不起我,就是我的一件阴丹兰上衣,是我从李少渔家带回来的,放在枕下的, 她给我拿了。我原也不知道是她,她说可能是别人拿了,我也相信。但有一天, 我和她上山扯滑尔皮,去到令家山,到磨坊见房里的人休息,她站在梁上叫她幺 妹拿个火来,一会儿,幺妹拿火来了,我一见她穿在身上的正是我的那件衣裳, 我衣裳胸膛烧了一个孔,我里面贴了一块,外面用线子挑的,我一见就认得。当 时我不好说,回来的路上,我就抱怨说我的衣裳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认得,你还说 是外人拿去了。二嫂一句话没说。   大姐先嫁一家没有孩子,后改嫁杜永富,怀上孩子,要我去帮忙。杜永富人 古怪。十月生下‘十儿’――他就是你善明哥,我就跟着带,煮饭。他们那里很 荒凉,单家独房,他们两个每天都爱做夜活,做到很晚,杜永富要我一个人先回 来看屋,我回来坐在门前的碓窝上,斜眼盯着门上一个洞口,害怕极了,生怕从 洞里伸出一只手来,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那日子真难熬。杜永富还要我去 代做工,我不去,他就说这个老幺就是犟,你去代做了,人家就可来帮我们,我 说我不去!我穿得孬,又害羞,就是不去做!大姐也说我,我也不去!这时我十 六七岁了。我把十儿带到一两岁大。   这时张正治哥也结婚了,嫂子刘氏,生了个孩子,有一天孩子脚被火烧了, 来把我要回去,我就给哥嫂煮饭,喂猪,割草。一天,天不早了,刘嫂要我先回 去把她的鸡看好,我背了一背柴,她又把孩子让我带回去,一路上我就让孩子在 路上走,等到家时天已黑尽,也不知鸡到哪儿去了,刘嫂回来说我一顿,说我故 意不看她的鸡,我说了她还说我。她的这个鸡是她从娘家捉来的,她很宝贝。我 从小就帮忙用针挑纸,大了就舀纸。舀纸也不是个人做的活。哥只赌钱不做活, 还说当场时哪些客户要多少纸,非赶出来不可。这套活挺麻烦,挺难做。先把收 来的滑尔皮解散辫子,一把一把地散开,就放在水里去泡着,弄起来糊上石灰水, 放在大锅里去蒸,蒸好了凉起来就用脚搓,要搓去外皮,并拈去渣子,再背到河 里去洗,洗净了回来放在大碓窝里砸,砸绒了就放在缸里去淘,舀,舀成一叠一 叠的,就贴起晒,炕,烘,干了取来把边子用石头搓干净,再用针挑纸,捆成捆, 哥就在当场去出卖。”   从小就开始的这些生活折磨,母亲并不好在意,她说起来也很轻松。也许这 些苦难,正好锻炼了她吧,她的烤酒、煮醪糟、做菜不正是帮人后才学到的麽? 最叫她受不了的,还是她的婚事,一提起来就叫她气愤之极,甚至常常暗暗流眼 泪。婚事给她的打击太大了,让她一生都不得安宁。我的日记上就有多处这方面 的记载。这些记载都是母亲谈的,有时是我问起,有时是她回忆过去时说起,有 时是由别人和别事引起。1991年8月6日这天晚上,她是这样说的:   “我的亲事是三舅那个砍脑壳的给做的。他和大舅都会算命。他算命说何长 富的八字好。何家父子当时给人帮长年,住岩洞里,甲子年父亲饿死在洞里。结 婚时,何长富一身穿的衣、瓜皮帽、裤、袜子、鞋,都是借人家的,过门第二天 人家就来要,他把别人的袜子穿了一个孔,别人还不要。家里什么都没有,睡的 地方又潮又臭。我到三姐家一说,三姐让我搬到她家来住。我就背着被盖和一个 箱子,这些都是我的陪嫁,是母亲留给我的半亩田做的。我住在三姐家挨堂屋一 间仓屋里。先给柯家打杂,后又喂杜永富的一个小牛儿,说的喂大了得小牛,去 岩上写了一些田来种,耕田怕人看见,就偷偷耕种,结果还是被人夺了,说一个 女人怎么种田,从来没见过女人耕田,后来又种田纪烈的,何长富在外不回来, 他根本不管我,他时常换地方,在开县老二家做,我也找不到他在哪里。后来还 是柯老婆婆劝我说,让我出面去给他写,这才背了一担谷子回来。我是对得起他 何长富的,我挑了他一担谷子,陪了他一副木头。徐光惠请神还说他没有房子, 要房子,我不该他的,他算老几,我不认得他何长富,他一辈子没有顾过我一天, 他敢来我就敢和他对质,我不该他的!   你六七岁时害了一场大病,换了六七个先生大便都不改颜色,横顺窝出来的 屎是白的,真把人焦急死了。正在这时,杨尚卿来给柯宝衡做端公,你二爹跟他 说起,他说我一付药就能见效,果然他一付药下去屎就变了。病好以后,请端公 算八字,杨尚卿说你八字大,要改名字,还要找十三太保保护才行。你小名叫富 贵,就改个下贱名叫讨口。十三太保哪里找呢?杨尚卿说写十三个名字,他摸三 个就行,结果张成华、李长辉、张正治三家就成了你的保爹保娘。从这以后,你 才没生病。   久高说他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与你二爹没多少关系,这是没良心的话。清华 说,我让自己的儿把书读出来了,不让久高读书,这怎么怪我呢?这只能怪你那 杨二娘,久高的娘。你二爹当兵去了,你杨二娘就把东西搬到柯家去了,把久高 丢到舅舅家去,她就在柯家做工,不顾孩子,并和人乱来,四年中生了两个孩子。 你二爹回来时,她只好嫁人,嫁过去就生了。还是你二爹去把久高接回来送他上 学读书的。他十二岁才读书,学校换了好几个,后来自己去参军的。没有他爹, 久高还不知在哪里呢,怎么能说与他爹没关系?”   婚事问题,在1993年9月16日的日记里,有更详细的记录,这也是母亲谈的:   “我不愿嫁何长富,直拖到22岁时才出嫁。那时在家中,时不时听二嫂说起 何长富给人帮长年,住岩洞里,父亲甲子年饿死,他和二叔瞎子去要饭。办酒时, 何长富一桌人都招待不起,还是他幺叔何洽泉招呼的。新房就是他幺叔的牛圈, 又湿又臭,我不要何长富睡我的被子,他爷爷何世举眼睛一眨一眨的,说,你这 个女子,怎么这样烈!我就是不要何长富睡,他各自去睡了。我一夜也没有合眼, 第二天我就跑回家去,对哥张正治说了何家情形,我说我不回去了,我就在家帮 你做纸,哥开始不答应,后来同意了,我就住在家做纸。过几个月,我回去看, 何长富出外做活去了,我的被子由幺叔的孩子在盖。我也顾不了啦,又回石板岩 脚,继续舀纸。过了半年,我到三姐家来一说,三姐叫我到她这儿来一起住,我 好高兴,就回去给哥说了,又回去把被盖和箱子一起用花耳背了来――这些都是 我的陪嫁,是母亲留给我的半亩田做的。我就在三姐家一起吃住。后来三姐孩子 多了,生活也困难,就让我单独住在仓屋里。你二爹就把他的田给了两个给我做, 耕、栽都是他做,谷子由我去收割。   你二爹的亲事是他母亲订的。他成婚时母亲已过世。你杨二娘是个没出息的 人。你二爹被拉壮丁走了,她就把久高带去柯家做活,不久就送给舅舅家去住, 自己一个人在柯家做,她和李长安生了一个孩子,生在粪桶里的,是春祥把孩子 送到娃儿沟去摔了的。后来又怀上了,没有法才出嫁,过门那天晚上就生下了孩 子。那个孩子叫何文书,后来他来和久高认亲兄弟,久高没理他,就没来了。你 二爹和二娘离婚是去区上办的,花了两担谷子给你二娘才了结。   何长富一直没管我,直到解放后土改了,没人请了,他才跑回来,我是看他 没人要,把他当五保户收起来的。你二爹当队长时,李长友怕树入社,要卖,你 二爹买的,三副木头就是那时制的,我不准他给何长富制,他说,他人在你家耶, 就送他一副算了。”   3   从外表看,何长富高大又壮实,五官也端正,相貌还是过得去的。但他脑子 笨,甚至可以说愚蠢之极。他不仅一字不识,而且毫无记性,从一数不上二十。 他性子倒是挺温和的,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即使是被人欺侮了,他也嘻嘻地一笑 就过去了――也许他根本就辨不清他是被人欺侮了或吃亏上当了,他从不记仇也 从不报复,他压根儿就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因为如此,人们日常总爱拿他 开心,奚落他,作弄他,取笑他。记得有一次,大约是大热天刚吃了晚饭吧,大 家都打着光巴子坐在地坝里歇凉,张显富一见何长富就指着他挺出的光肚皮,笑 嘻嘻地大声问:   “看把你撑得胀鼓鼓的,今晚你怕又嗨了十大碗吧?”   “啷咯契得了啷多,我只契了三碗。”何长富赶紧分辨说。   “是吗?你就数得啷们清楚?”张显富故作惊讶地说。   “你说我三碗都数球不清罗。”何长富摆出很有把握的样子,夸大话说: “莫说三碗,就是三十碗又啷咯?我也数得过来呢!”   “哟,那你可不简单啦!我还以为你只知道胀干饭,连碗数都搞球不清呢, 原来却有啷们大的本领,啷们有学问哪!”   张显富的话里显然是安了刺的,意在作贱何长富。何长富却当宽面吃了,以 为张显富在夸奖他。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他的光肚皮,夸口说:   “你以为我这里头装的都是屎粑粑哇?”   “那我倒要考考你:一百是多少个数字,你能数给我听听吗?”张显富早就 知道何长富是不识数的。   “你怕我一百都数球不清嘛啷咯?莫说一百,就是上千上万又啷咯,我也照 样数个一清二楚!”何长富时常夸海口,像阿Q一样,搞精神胜利法。   “大话少说,你数给我听听!”张显富料定他数不上一百。   “这还用得着我来数嘛,啷咯简单。”何长富充壳子说。   “莫充壳子,你数哇!”在场的人一齐催促说。   “好,你们张起耳朵听着!”   何长富一口答应下来,搬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起来,一、二、三、四、五…… 挨次数到十七后,就乱说起来了。有人给他纠正,他也不听,自以为是地仍然往 下乱数,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说你只会胀干饭嘛!你倒充壳子,说能数上千上万,咋样?”张显富得 意洋洋地奚落他践踏他。   他却毫不在意,争辩说:   “今天我他妈搞累了,不作数,二天再数。”   大家轰然大笑起来。   说他“只会胀干饭”别的什么都不行,那也只是玩笑话。其实,他只是脑子 笨,神经并没有问题,什么农家杂务的体力活,他都会做,如像耕田、锄地、栽 秧、打谷等样样活儿,他没有做不来的,他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过着正常人一 样的生活。他只是脑子笨,愚蠢,用当地话来说,他是一个活宝气,谁都可以戏 弄他,拿他寻开心。   他在名分上是母亲的丈夫,因为他们是办了婚礼的。但母亲一直是不同意的, 从订婚之初就是反对的,只是当时没有毁婚之说,就一直拖着,以为可以拖垮, 一直拖到22岁,实在没有办法,才被迫成婚的。可就在成婚的当晚,母亲也没让 他一起睡,第二天就离开他,跑回了娘家。后来就住到三姐家去了,他们两人完 全各顾各,何长富在外帮长年,直到解放搞了土地改革后,何长富在外面没有活 路可做了,才回到新屋扁来。回来后也只是表面是一家人,一起吃饭、做活,却 从没有一起睡过瞌睡,何长富一直是单独睡在鸡屋楼上。   4   何长富只是我名义上的父亲,但我却跟着他姓,作他名义上的儿子,我叫他 姨爹。这都是旧时婚姻套在母亲颈上的绞索。我的亲生父亲是李长庚,我却叫他 二爹。我不知道当初母亲为什么要我这样称呼他们?这一层我忘了问母亲,所以 我说不明白。也不光是对他们二人的称呼怪,还有好些称呼都非同寻常。我称呼 自己的亲生母亲叫奶子,称呼母亲的三姐(张正贞)和三姐夫(李长辉)叫妈和 爹,称呼他们的大儿子孬娃(李久银)叫大哥,称呼他们的大女儿菊花(李久碧) 叫大姐,称呼青花叫二姐,称呼秋花(李久英)叫三姐,如此等等。这是为什么 呢?现在仔细寻思起来,也许是这样:我小时候不是生过一次大病吗?请端公算 命说我八字大,就改名字找保爹保娘,李长辉夫妇、张成华夫妇和张正治夫妇都 是我的保爹保娘,我称呼他们都是叫爹娘。我在名义上已经是抱给他们的了,我 是他们的儿子了,我不再是我亲生父母的儿子了,这样一来就都好解释了。我称 呼母亲叫奶子――意思是母亲只是用奶喂我的人而已。我称呼李长庚叫二爹―― 因为李长辉和李长庚是亲兄弟,李长辉是老大,李长庚是老二。我称呼李久银和 李久碧叫大哥大姐,因为我是已经抱给李长辉夫妇的儿子了。我称呼何长富叫姨 爹,因为他是母亲名义上的丈夫,我的称呼是和大哥大姐一致的。这样看来,我 的这些称呼是蒙上了一层封建迷信色彩的,目的在让我不生病,能健健康康地长 大。这是父母亲的一片苦心,可见他们是怎样的用心良苦啊!   5   母亲一直和二爹李长庚相爱,直到老死,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可说是一对 模范夫妻。母亲和二爹李长庚相好,是在母亲跑来新屋扁三姐家住下以后开始的。 李姓原是个大家族,祖上很富有,新屋扁屋后就有好几座他们的坟墓,都是修建 得很漂亮很显贵的。高祖李殿元在清朝做过大官,风光一时,死后所葬的坟墓, 雕花刻字,很高大,很气派,在整个北山场都是罕见的。其墓碑曰:“爰稽我祖 系麻城孝感人氏入川双庙场李家弯分支……迁徙新屋扁落业相传九代高祖凤 鳌……”按照李姓字辈 “文凤玉如学元兴发长久……”之次序来看,李殿元属 “元”字辈是李家第六代,李长庚属“长”字辈是第九代。当时新屋扁分为上院 子和下院子,上下又相连接,都是木柱结构的瓦房。当时李长辉住在上面院子的 左边,右边是柯宝衡家;李长庚住在下面院子的鸡屋,左边挨次是李长友、李长 安、杜高贤三家,右边是张显富一家。杜高贤是柯家的佃户。李长友和李长安的 父亲是李天发,李长辉和李长庚的父亲是李正发,他们同宗,同为李姓后代。张 显富是大地主何长亨的佃户。   母亲结婚那年22岁,按此算来,她到新屋扁三姐家来住是1932年,这年二爹 14岁。二爹的父亲已过世,他的母亲和他一起住在鸡屋里。据母亲说,没过多久, 传言张国焘来了,动不动就抓人、杀人,好多家的男子都出外去躲藏。二爹原也 拜寄了杨老轩和柯宝衡的,这时就和柯宝衡一起出去躲了半年多,直到他母亲病 重才回来,不久,他母亲就死了。他母亲生前给他订了亲的,姓杨,我叫她杨二 娘,她相貌很一般,鼻子是塌的――后来二爹的鼻子也染病,害塌了,不知和她 有没有关系?――二爹并不喜欢她,二爹喜欢的是我母亲,并且和母亲已有过两 个孩子了,我其实是老二,生于丁丑年9月17日(公元1937年10月20日)未时, 在我之前还有个老大是死了的。二爹不爱杨二娘,但因为是他母亲给订下的,他 最后只好和杨二娘结了婚。婚礼是在庚辰年(公元1940年)初办的,这年12月5 日(公元1941年1月2日)辰时生下腊元,又叫辣子,他就是久高弟,他比我小五 岁。   我母亲年轻时是很漂亮的。二爹年轻时也很英俊。他们二人作为夫妻是情投 意合的,很班配的。但当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却不能让他 们成为合法夫妻,可他们仍然相爱着,不顾左邻右舍的非议。不知是老天爷有意 成全他们呢,还是为了惩罚他们?在1944年,二爹本在杨老轩处躲壮丁的,结果 却被迫去投军,一去就音讯渺无,直到1949年才回来。关于这段生活,我曾经问 过二爹,他也多次对我叙说过。我在1991年的日记上是这样记录的:“8月7日, 星期3,据父亲(按:即二爹李长庚)说,他被拉夫拉了三次,逼得紧,没法只 好去。当时在杨老轩处写了庄稼做,家也搬去了的(按:这时我与母亲就迁住鸡 屋),去到达县投军,后开拔到贵州、云南,一年半后日本投降,要调去某地与 共军作战,当夜我和另一位朋友商量好,借打水为名逃出来,与一李姓家门做生 意,赌钱赢了钱,就在重庆、南充、仪龙、合川、平昌等地做生意,直到 1949 年才回家。当时回来见久高在他舅家,衣服都没有穿的,就接回来给做了一身新 衣,因为当时外面还有生意未了,家还安不下来,故又把久高送到张才宗家让他 暂代管一下,张才宗是妹夫。直到把家安定,了结了生意,才接久高回来,大约 是半年时间,送久高读书,读了高小,读农业职校时久高去达县考了军,考上了 才回来给家里说的,事先家里不知道,那时大约是1958年,我在铁山。”   二爹回来后,就和杨二娘正式办了离婚手续。这样,二爹和母亲就合成一家 过日子了,虽然他们并没有办正式的结婚手续,后来姨爹也回到家里吃饭、做活, 但他们仍然相亲相爱,甲午年11月22日(公元1954年12月16日)午时就生了三弟 久耀,到1976年左右,姨爹病死后,我劝父母亲去办个结婚手续,他们却说没有 这个必要,说都在一起过了几十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还办什么手续呀?我很 佩服他们这种不向世俗低头的反抗精神,觉得他们说得也很有道理。可没有料到, 后来分家时,却出现了矛盾,甚至气得父亲和久高打起来。这事我当时不在场, 后来回家去听人说起过。1993年6月7日日记上,我有这样记载:“……数年前, 久高要父亲与母亲分开各住一家吃,父亲不同意,当久高家叫父亲到家吃饭时, 父亲气愤地将久高家的桌子、碗、茶瓶掀翻,一桌饭菜倒一地,父子打起来,清 华去乡上叫来张部长,才把事情了了,让父亲与母亲自己煮,久高与久耀两家每 年称400斤谷子,我寄打杂钱。”   我还从来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气。这原因就因为久高不赞成父亲和母亲一 起生活,想趁分家时把他们二老分开。也许在久高夫妇心里,就一直反感父亲的 所作,认为这样不明不白,他们脸上无光,这是情理中的事,我能够理解。但从 父亲的角度去想,他的发气也是必然的,他奋斗了一生,好不容易到了古稀之年, 才得以名正言顺地和自己青年时一直相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不料到头来儿媳却要 反对他们在一起,这怎能不叫他气愤呢?后来,久高夫妇也没有再说什么了。这 是很好的。老人要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吧,我们作孩子的,何必干涉呢?如果是 为了顾面子,那更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的行为一直奉公守法,没有做出什么侮辱 祖宗、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就拿他们对姨爹的态度来说吧,也是很不错的。本 来,母亲和姨爹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不合理、不人道的,自始至终,母亲和姨爹 就没有一起过过,都是分居的,是一桩早已名存实亡的死亡婚姻,新中国成立后, 母亲完全可以和姨爹打脱离,办理离婚手续,一刀两断,不管他的死活。但母亲 没有这么做,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却收容了姨爹,让他住在鸡屋楼上,保持 着一家人的样子,用母亲的话来说,她是看姨爹一个人没有人要,没有去处,可 怜他,把他当“五保户”来收的。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姨爹在家吃、穿、住,生 病就医,只从事农活劳动,什么心也不用操,也没有受过任何的虐待,姨爹也自 得其乐,不存其他非分之想,直活到七十年代中期,得重病医治无效而死。姨爹 死后,二爹还给了他一付木头,这木头是早就准备下的,当时一起割了三付木头, 三位老人一人一付,木头就一直放在我家新起的那间屋子的,我回家就时常见到 的。我原先也不太理解,现在看来,他们采取这种“和平共处”的方式来解决他 们三人之间的矛盾和问题,是非常人道和聪明的做法,虽然在面子上不好看,会 令人说三道四,但母亲和二爹都不以为然,不加计较,可见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 代价,也可见他们是多么的宽厚和仁慈。姨爹,我的名义上的父亲,生于己酉年 5月5日(公元1909年6月22日),死于1976年――这是个大约时间,具体的时间 我说不上来,但不会早于此年,只能比这晚,就按此年算,他享年也有68岁了。 我认为他是应该欣慰的,在他生前,我们全家人――包括母亲和二爹,对他都是 善待的,他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地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应该 十分满足的了。   6   二爹,即我的亲生父亲李长庚,生于戊午年4月7日(公元1918年5月16日), 病逝于1993年7月3日,享年76岁。他和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好,也许在母亲还未出 嫁之前,他和母亲已经在暗暗相爱了。因为母亲的三姐是他大嫂,母亲去看三姐 时就难免不和他见面。母亲的迟迟不愿出嫁,一拖再拖,这其中的因素,未必没 有心爱着他人这一层。不然就不好解释后来母亲为什么不到大姐和二姐家去,却 偏偏到三姐家去住,而且把出嫁时的陪嫁全都背了去,须知,当时何长富家在千 佛山,李长辉家在北山新屋扁,两地相隔有百里之遥呢。还有一点可以证实,那 就是二爹的母亲给他订亲这件事。据我看来,也许是他的母亲看见自己的小儿子 和已经过了门的幺幺(大家都这么称呼我的母亲,也许因为她是老幺的缘故吧?) 相爱了,才急急忙忙给他订下杨家这门亲的。目的就是要拆散他们。那时只要订 了亲就不能退婚的,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都得完婚。二爹年轻时仪表堂堂,性子 也好,是很出众的男子。解放后,鼻子得病害塌了,破了相,不好看了,但母亲 仍然钟爱于他。他们相亲相爱,直到老死。他们埋葬的地方都是生前预先选择好 了的,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坟地。我回到老家时,二爹带我去看过那地方。在那儿, 他领我一边察看一边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他找会看风水的人看过,说坟后 有一块大石头,挡住山上的水流,流水冲不到坟墓。左边有个高坎,牛羊过不来, 践踏不了坟墓。说在坟上种些芭茅秆,长茂盛了很好看,还可以保护坟墓。又说 前面很空阔,并一一地指点着给我看,我跟着他的手指所指和解说看了一阵,却 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因为我根本就不懂风水,只随意地点点头。他又说坟地的基 石他都已经安好了,基石埋在什么地方的,一路指给我看,并一再叮嘱我,要我 把他和我母亲葬在一起。还说,他可能比我母亲先死,我说你怎么知道,你身体 不是比母亲还好吗?他说,前些年有个算命的过路,我和你母亲都算过命,说我 先死,你母亲后死,她要活八十好几呢。他还说,他先死无所谓,他只是担心, 他死后我母亲要吃苦,受折磨,他要我好好照顾母亲,说我母亲苦了一辈子,不 能让他老来还受卡。我当时是不大相信的,但他一定要我记住他的话,说几个算 命先生都是这么说的,不会错的。后来的事实果然验证了二爹的话,我现在回想 起来都有些不敢相信,难道一个人的命运真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定了的吗?我本 来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面对这个事实,我却有些惶惑了。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 楚楚,二爹当时引我去察看那坟地的情景和他说话时的神态,他话说得很轻松, 很坦然,没有一点悲伤,好像是在说别人,不是在说他自己的后事。他的确是这 么给我说的,我没有说一句慌,因为我当时就很惊奇,所以印象很深。我不知道 他对久高和久耀说过没有?也不知他还向哪些人说过?从父亲坟墓安葬的位置来 看,是和他向我说的位置大体吻合的,这样看来,他也许对久高久耀都说过。他 们都知道的。因为二爹下葬时,我因为小女儿楚楚的高考脱不了身,没能赶回去 向二爹遗体告别,这件事我至今都时时感到不安。他是那样地宝爱着我,从小到 大,他给了我多少父爱啊!没有他,我绝不会有今天!可我报答他的太少了。我 也太大意了。在他去世那年的六月初,我回到他身边,看他身体不错,我心里挺 高兴,还陪他一起干重活。查日记,有这样的简单记录:“6月8日,晴,星期 2。……和父亲去插秧,插坟边自留地田。……父亲身体也还好,能挑水、粪, 动作灵便,只是气喘,咳,时有阵咳。这几天给吃了九味羌活丸,用中功治,他 自觉有大好转,不那么气喘了,行走也好多了。”“6月9日,晴,和父亲去后山 自留山砍柏树二棵,帮着父亲往下运。最后由父亲扛回家。……下午做了一个雕 床,用新砍的柏木做的,给李强拿去换了我原先的旧雕床。和父亲一起打磨旧雕 床。”我以为他病有大好转,不碍事了呢,我走时给他留了些钱,还有药,叫他 继续吃,一定把病治好。不料我回到家不到一个月,却突然接到二爹病危的电报, 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尤其叫我不敢相信的,没过几天,二爹就过世了。据 说他是半夜突然发的病,中风,说不出话,从情况看,很可能是脑溢血。他走得 这样快,简直叫人料想不到!没想到他对我说的话,果然验证了。从二爹对他和 母亲死后的这种安排,也可看出来,二爹对母亲的感情有多么深厚!他不仅生前 一直关爱着母亲,而且还操心他死后母亲怎么过活。   7   我在这里所记每个人的生辰八字,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的记性真好,说时 想都不想一下,随口就说出来了,好像数家珍一样,熟悉得很,而且说的都是天 干地支,她又没读过书,怎么那样熟悉,简直是个谜。二爹是读过书的,也许母 亲说的都是二爹告诉她的,或者是听别人说了,她就记住了。我们家每个人的, 李长辉爹一大家人的,各个亲戚家的,甚至上下院子各邻居家的,她都熟悉得很, 只要你一问,她随口就可以说出来。过去了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经 过情形及当时的详细情景,不管过去的时间有多久,凡是她亲历的、听到的,她 都可以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复述得绘声绘色,让你像是亲眼见到了一样。母亲 就是这样一个又平常又不平常的女性。   8   对于母亲和二爹的这种关系,有些人不理解,播弄是非,甚至恶毒中伤。这 样做的,不只是外人,还有自己人,包括二老的一些儿子和媳妇,有段时间吵得 不可开交,认为二老丢了他们的脸,让他们无法活人似的。我为此专门给家里去 过一封长达上万言的家书,说了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态度,并毫不客气地批评 了一些人,指出了他们的错误。我过去是那样看的,现在仍然是那样看,我认为 母亲和二爹的所作所为,自始至终,维护的是他们的婚姻自由,追求的是他们的 爱情自主权利,冲撞的是封建婚姻制度、封建礼教、三从四德,不管他们是自觉 的还是不自觉的,他们的行为都带有自由民主精神,反封建精神,这有什么不好 呢?有什么过错呢?他们是反抗封建婚姻、追求爱情自主的勇士和先锋,是应该 被肯定的,是应该受到尊敬的。如果没有成千上万像他们这样的勇士和先锋,前 赴后继,不屈不挠,坚持不懈地冲撞吃人的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能有今天 的爱情自由、婚姻自主吗?作为已经享受到了爱情婚姻自主幸福的子女们,却大 言不惭地口口声声指责自己的父母不循规蹈矩遵守那吃人的封建婚姻制度,不恪 守封建礼教和三从四德,真是岂有此理!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你们的父母!你们 的行为表明,你们是站在封建主义的立场上来说话的,你们维护的是封建婚姻制 度和封建礼教,你们充当的是封建遗孓的角色!本来,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 早在1911年就被孙中山先生所领导的辛亥革命风暴给摧毁了,想不到时至今日, 你们却还想挥舞起这把软刀子来杀人,岂不令人可笑吗?我明白告诉你们,你们 这样做是在反对爱情婚姻自主,是在与民主自由为敌,是在开历史倒车,是在阻 碍历史车轮的前进,是在反对社会进步!也许这样说你们认为是冤枉了你们,你 们不是常常标榜自己是怎样的“纯粹”怎样的 “高贵”怎样的“正派”吗?其 实,你们才是两面派,伪君子,言行不一,自相矛盾。你们自己在行动上奉行的 是新中国的自由婚姻制度,而在私心里却要求父母奉行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 从一而终,你们这算什么呢?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导师恩格斯,早在1884年出版 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里就尖锐地指出: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 姻才是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人道的。我们父母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抵制 不道德的封建婚姻吗?不就是追求婚姻幸福吗?他们有什么可指责的?他们有什 么过错?在我看来,该受指责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们自己!至于“纯粹”与“高 贵”,那更是一个根本就不能成立的问题。从《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就 可明白,人类进化到今天的一夫一妻制家庭之前的婚姻已经经历了好几个不“纯 粹”不“高贵”的阶段了:最初是群婚制,其次是一妻多夫制,然后是一夫多妻 制,最后才是一夫一妻制家庭。每一个阶段都存在过上千上万年,特别是群婚制 和一妻多夫制时代,男女的性生活是非常混乱的,不仅兄弟和姐妹是合法的、普 遍的、正常的,就是父母和子女也是合法的、普遍的、正常的。今天的人都是由 古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试问,今天的哪一家哪一姓的起祖八代是“纯粹”的 “纯种”而不是“杂交”的“杂种”?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个例外,今天的人 都是“杂种”的后代。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纯粹”“高贵”之分呢?然而, 你们却总是自诩自己是“纯粹”的、“高贵”的,以此来炫耀自己多么的了不起! 其实,你们这是无知妄说,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精神胜利!   我的话也许扯得太远了。我提出这些来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父母亲 是封建婚姻制度的受害者,但他们不甘心也不愿意听天由命、循规蹈矩地作封建 婚姻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奴隶,他们始终挣扎着、反抗着,不屈不挠,一生活得非 常辛苦和吃力,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无可指责的,完全正确的。   9   今天,我毫无保留地把母亲的盐菜做法公布出来,是希望这盐菜美味不致失 传,相信总有人能做出这样的盐菜来。如果真有人按照母亲的做法,做出了像母 亲那样高水平的盐菜,能让更多的人享受到这种美味,我想,母亲的在天之灵是 不会计较的,会因此而感到欣慰的。   邻 居   人生真是奇妙得很,往往一个很小的偶然事件就能把你一生的命运改变。   我能够从偏僻的大巴山的一个穷小子成为今天这样的一个重庆作家和大学教 授,能够著书立说,除了父母的辛苦操劳和学校的教育外,还得感激一个人,这 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柯宝衡。没有他的热心,也许我就是另一个 样子,不是今天这样子了。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我也算是一匹小小的“千里马” 的话,那么,柯宝衡可就是第一个看重我的“伯乐”。所以,在我的心台上,我 一直是把他作为一个难得的好人来敬重的。   我被柯宝衡看重,也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件。   那时我大约七八岁,和母亲一起住在仓屋里。这仓屋是李长辉爹家的,紧挨 堂屋,中间开了一扇门通堂屋。堂屋是李家和柯家共有的,柯家那边也开了一扇 门通堂屋。这天,我又见柯宝衡在堂屋里教他儿子“冬儿”(即柯昌礼,他两三 年前就已上学读书了。)下象棋,我又跑拢去看。看着,看着,我见冬儿走了好 几步错棋,就忍不住纠正他,说应该走哪一步才好。柯宝衡听我一说,非常惊奇 地看了我一眼,问道:   “咋?你也会走棋?”   我点了点头。   “哪个教的?”柯宝衡又问。   “看会的。”我说。   “看会的?”柯宝衡似乎不相信。   “听你说的。”我又补充说。   “那,这些棋子你都认得吗?”柯宝衡急急地问,想探听个明白。   我回答他说都认得,并手指着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读出声来。这一读,可把 柯宝衡吓了一大跳,他忽地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脑壳,说:   “你知道棋子的走法吗?”   “车走直路炮翻山,马走斜日象飞田。兵卒过河横顺走,士相不离老王边。” 我随口就把他所教棋子的走法说了出来。   “你认得这几个字吗?”柯宝衡又指着棋盘上河界中间那八个大字,考问我 说。   “楚汉相争,动手无悔。”我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说。   “来,和你老庚下一盘,敢吗?”柯宝衡兴奋地说。   我想,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当即一口答应下来。他所谓我的“老庚”,是指 他的儿子,因为我们都是丁丑年生的,同庚,所以我和冬儿都互称“老庚”。柯 宝衡看着我和他儿子下了一盘,结果出乎意料,“老庚”输了。   “我来和你下一盘。”柯宝衡似乎不服输,替儿子挑战说。   我也很好胜,不示弱。下的结果,我又赢了。   “嗨,看不出你小讨口还真行呢!”   柯宝衡叫着我的小名称赞说。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当然很是得意,不过,在 口头上我还是说:   “这一盘是你让我的,我哪里下得赢你呢。”   从此以后,我除了放牛、割草和捡柴外,一有空,我就溜到堂屋去和柯氏父 子下棋,有时老庚也来约我去下棋。   大约过了一年或者半载吧,我就听到柯宝衡劝我奶子――我的亲生母亲说:   “老幺,啷咯不送讨口去读书呀?他都吃十岁的饭啦!”   “哎哟,柯老爷呀,你说得好轻巧,读书?讨口哪有那个命哟,学校大门能 让他跨进去吗?”母亲一叠连声地叫苦说。“再说,我们吃穿都犯愁,哪有钱读 书呀!”   “讨口这孩子很聪明,会有大出息的,书不可不读哇。”柯宝衡很热心地说, “这样吧,学校方面呢,我去说,我出面担保,把学费先欠着;你呢――多辛苦 些,挣够了再交。”   “这样成吗?”奶子担心说。   “你放心,我带讨口去,校长会答应的。”柯宝衡很有把握地说。   果然一开春,我就穿上奶子亲手给我缝的新衣,柯宝衡领着我,去到北山中 心小学报了名,记得当时的校长是张春熙,学费好像是几升米,柯宝衡担保欠着, 后来陆续给学校的。   这样,我就开始读书了。我读的是中华民国政府的新书,不是古书,第一课 我至今还记得,叫《上学》:   “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   这样,我就结识了很多新同学,他们就是万清泉、丁克强、彭谦益、王治朝、 傅怀杰、赵其贵、唐荣华……。   这样,我就遇上了很多好老师,他们都很喜欢我,比如张步垣、杨致中、王 国儒……。   我知道自己家穷,读书不容易,也就特别用心。加上我有超常的记忆力,无 论什么书,老师只要教一遍我就记住了。说起来真是有点神,直好似“过目不 忘”。所以,在整个小学阶段,我的成绩都一直名列班上第一。我的老庚――柯 昌礼,虽然比我早读两三年,却不知怎么的,老是留级,到小学毕业时我已和他 同班,一起考初中。   论家境,我家和老庚家那是没法比的,简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柯家不但田 地多,在乡场上名望也很高。老庚一年到头吃的是一碗白米饭,还有肉有鱼,天 天像过年一样。穿的都是绫罗绸缎,一年换几套衣裳,冬天有棉袍。上学不用走 路,都是长工用滑竿接送。在家里也不用做事,光耍。真可说是过着天堂一般的 生活。我家却穷得什么也没有――这在当时我也不明白究竟,只知道穷,缺吃少 穿,成天吃的都是些南瓜、红苕、洋芋和蔬菜,白米饭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一顿, 更不用说鱼肉了。穿的呢,一年到头就那么一件,过冬也没有多的衣服,更不用 说棉衣了,时常手提一个竹子编的小烘笼,脚杆上、手杆上不是冻疮就是火癍疮。 从学校回家来还得帮助家里做事,放牛、割草、打柴或其他杂活,一点不能闲。 后来听奶子说起才明白,我们当时是寄住在奶子的三姐家的,我的亲生父亲是 “二爹”,他当时被拉了壮丁,一去就音信渺无,不知死活。奶子名义上的丈夫, 长年在外给人当长工,吃住在老板家,根本不管我们,也一直没回来过,但他毕 竟是我名义上的父亲,所以,我上学时跟他姓完全是出于无奈,我的学名也是柯 宝衡给取的。   论辈分,我应该叫柯宝衡为“爷爷”、叫老庚为“叔叔”,据说,我的亲生 父亲是拜寄了柯宝衡的。但我和柯昌礼的平时交往中,却从没按辈分来叫过,都 亲切地呼为老庚,上初中以后就逐渐改称他为“老柯”,他也不加计较,称我为 “老何”,我们一直很友好。   平常都说,有钱人嫌贫爱富,为富不仁。这话自然有它的道理,但这话用到 柯宝衡身上却不恰当,说柯宝衡“爱富”,那不假,他结交的大都是乡场上有头 有脸的人物;若说他“嫌贫”、“不仁”却不尽然,据我所见,他对穷人也是很 友好的,我小时那么穷,他却那样看重我,帮助我。   柯宝衡人很和善,长年吃斋念佛。他人高高的,体态不胖,偏瘦,穿身长衫, 终年都盘坐在堂屋的蒲团上,手敲木鱼,口中叽哩咕噜念个不停,声音很小,根 本听不清楚他念的是什么,直到要告一段落时,他才大声地连念带唱起来:   “纳呵末――阿弥陀呵佛――”   他声音很宏亮,每到最后都放开喉咙高声念,念得那样地富有抑扬顿挫、那 样地富有轻重缓急,简直像唱歌一样,悠扬婉转,非常动听。我很喜欢听他念唱 这一句。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念唱的是什么意思,只把它当音乐欣赏而已,直到 上了大学以后我才明白,他念唱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他念唱时加上 了一些口音词,并把一句分为了两句,所以很难明白他念唱的是什么。   这堂屋坐北朝南,抵北墙摆着一张八仙桌。距离八仙桌二尺高的北墙上有一 个三尺见方的神龛。这就是堂屋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祖宗牌位的左右,还有好 几位菩萨。八仙桌上也供奉着好几位菩萨。菩萨面前放着香炉,香炉里插着燃烧 着的蜡烛和香签。旁边堆着钱纸、经书、木鱼等等。八仙桌前的地板上放着一个 蒲团。柯宝衡念经,就跪在蒲团上,一边念一边磕头作揖。   焚香念经就是柯宝衡一生的事业。他日常什么也不做,长年累月就是念经。 他吃素,不杀牲。敬奉菩萨,非常虔诚。他信奉鬼神有灵,善恶有报。所以,他 一生行善,不作恶。据母亲说,他家的刘顺和原本是从部队上逃跑出来躲藏在他 家里的,过后,刘顺和没有去处,他出于怜悯就收留了刘顺和,让其在家做庄稼 活,供吃穿,并给刘顺和娶妻,生儿育女。所以,刘顺和非常感激他,让孩子改 姓柯,现今柯仁文一家,就是刘顺和的后代。我这样褒扬柯宝衡,也许会有人不 高兴,会提出这样或那样的疑问或质问,甚至会认为我的立场有问题:“你一个 穷孩子,怎么为富人说话呢,你这不是忘了本吗?”其实,人是很复杂的,并非 一个模式,并非所有的“富人”都是坏人,要不,怎么会有好多坚定的革命家都 是出身于地主、富农家庭的呢?柯宝衡也许并非一个完人,他有剥削的一面,不 劳而获,但他的确做了一些善事,他对我的关爱,就是非常难得的,我应该感激 的,铭刻在心的。   柯宝衡是在解放之后和土改之前病故的。记得当时给他超度亡灵的水陆道场 搞得非常隆重,他的棺木停放在堂屋中央,乡镇四方的亲戚、朋友和邻里都来悼 念,端公、和尚、道士来了一拨又一拨,做日夜水陆道场,吹吹打打,念佛唱经, 直闹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作罢。   柯宝衡死后大约不到一年,就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柯家被划为富农, 柯氏老太婆和孙开瑜夫妇及长工刘顺和夫妇,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冲击,都多少 吃了一些苦头。   这当儿,好些人背地里都说:   “还是柯宝衡福气好,享了一生清福,死得其时,要是他活到现在,还不知 要受多少罪呢。”   这也许就是善有善报吧。   月亮起来了   奶子,你还记得吗?那个晚上,那个月色朦朦的晚上。   那晚上我正睡得香呢,你却忽然把我叫起来。我说,奶子,天还没有亮呢。 你却说天是没有亮,可月亮很好呢,月亮起来了,你快,快去把牛儿牵出来,我 们上岩去耕地。我说奶子,耕地不能等到天亮吗?你说天亮了我要上学读书,你 一个人啷咯耕地呀!我说,那我就不上学,耕完地再上学吧!你却说不行,上学 不能耽搁。我被你说服了,就去把牛儿牵出来了。   你还记得吗,奶子,你当时悄悄叮嘱我说,手脚放轻些,别把人家吵醒了, 悄悄地走,走后面坡上。   你还记得吗,奶子,当时我们好像做贼一样,生怕被人看见了,你杠着犁头, 我牵着牛儿,不走屋前的大路,却走屋后那条阴森森的小路,悄没声响的,生怕 被人晓得了。   你还记得吗,奶子,你耕的是岩上一上坎那块地,我牵着牛儿在前面走,你 掌着犁头在后面耕,可那牛儿小,还没学会耕地,蹦蹦跳跳的,老往旁边跑,你 也没办法,只好掌着犁头跟着它跑,一会儿深,一会儿浅,把地耕得乱糟糟的, 不成样子,我累一身汗,你也累得气吭吭的,口里不断地骂――骂牛儿也骂我, 怪我没有把牛儿牵好,骂我没有用,这么点事都做不好,我也急了,发脾气,怪 牛儿不听话,甚至打牛儿。   你还记得吗,奶子,正在这么折腾的当儿,你没留神,犁头耕到石头里去了, 我把牛儿打了一鞭子,牛儿使劲一蹦,只听得“咔喳”一声响,犁头就拉断了, 没法耕地了。   你还记得吗,奶子,当时我们都傻了,你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看那块地, 还没有耕到一半。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收拾起破犁头,赶着牛儿回来了。回到 家时,天还没有亮,月亮还高高挂在天上。   你还记得吗,奶子,那年我才十岁,刚上学读书不久。你当时也很年轻,为 了供我读书,你佃了岩上田纪烈的田地来种,心想多点收成,好交欠学校的学费。 不料事情却偏偏不顺利。后来不久,田纪烈就知道了,说:“一个女人种什么田 呀,从来没有听说过!”第二年,田纪烈就把田收回去了。   奶子,你还记得吗?你的记性那么好,一定是记得的。也许,你会比我叙述 得更生动,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叙述了。但我会永远记起这件事――记起你这 晚上的非常行动!   一 碗 水   我总时常想起一碗水那个地方。   虽然它只是我读中学时所走过的,距今已近半个世纪了,然而,它在我的心 里却仍然那样鲜活,新奇,叫我永难忘却。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大巴山环绕的达县城(今名达州市)度过的。我家是在距 达县城一百二十里外的北山场。今天,从北山到达县城已有公路了,坐车半天就 可抵达。那时却没有现在的公路,也没有车可坐,只能步行,从北山场一路下坡 到沙河嘴,又一路上坡爬到高高的金石山顶,又一路坡下到李家坝(今名新村), 再爬坡到双龙场,最后才辗转从西外入达县城。这条路径,是当时从北山到达县 城最捷的,但也是最崎岖艰险的,李白《蜀道难》里所描写的“畏途谗岩”随处 可见,好些地段几十里不见人烟,“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一碗水就在从金石下坡去李家坝的山脚处。其所以叫一碗水,是因为这一面 坡下来的一个地方,有一处泉水,盛满在一个石碗里,终年不枯竭。上下坡的过 往行人,都爱在此歇脚,饮一口泉水解渴。其水质并不特别,颇为平常。其不平 常的是,不论你多少人去喝,总喝不干它,它总是那么一碗水,清清的,凉凉的, 满满的。说来颇为神奇,令人不可信,然而事实却正是这样。我甚至还亲自试验 过,心想一碗水有多少呢,大口大口地喝了又喝,以为可把它喝干,然而我却没 有办到。不光是我,好些像我一样好奇的人,都像我一样试验过,然而,结果都 失败了,都没有做到。正因为它有这个独特之处,所以一碗水颇为有名,大凡打 从这条路走过的人,没有不去喝那一碗水的。说来不可思议,好像这一碗水是专 为这一面坡设置的,专为行人设置的。但它并无人工雕凿的痕迹,而是自然生成 的,你说怪也不怪?   我之不能忘却一碗水,不仅仅是一碗水的水神奇,还因为一碗水的那面坡的 奇特。那面坡有多高,我不知道,只记得爬完那面坡,回头一望,可看见达县城 边州河塔坨上的白塔,可见那山是相当高的。那面坡从山脚到山顶都是石板铺就 的石梯子路,直线上升,成75%角,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究竟有多长,我没有 量过,有多少步石梯子,我那时也没有数过,就是数恐怕也数不过来,数字未必 准确。大约估计,恐怕也有上万步石梯子吧。所以,不论上坡还是下坡,都是非 常吃力的。恰如谚云:“上坡腰累断,下坡脚打闪。好个一碗水,上下都作难。”   一碗水那面坡的奇特,不在它的陡峭,而在它那从山脚直到山顶的一排排深 浅不一的打杵子孔洞。这些打杵子孔洞在上坡石梯子右边石壁上,一步一个,与 石梯子并排着,十分惹人眼目。这些打杵子孔洞是怎么来的?据我看来,也许是 背二哥和挑老二的打杵子磨出来的。因为背二哥和挑老二爬这片坡时,都必须用 打杵子点在右边石壁孔洞里,双手按住打杵子,尽力一趁,才能爬上一步石梯子, 一步一点,这样长年累月,打杵子点定处的孔洞就由无成有,由小变大,由浅而 深,甚至成了一个个浅孔深洞,最深的有尺许,最浅的也有三五寸。这是因为石 壁并非一样质地的石头,而有坚硬和疏松之别。坚硬的就成浅窝,疏松的就成深 孔。面对这一个个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的打杵子孔洞,你不难想见那些背二哥挑老 二上坡爬坎的辛苦样子。他们一个个汗涔涔,气喘喘,不活像是在一条死亡线上 挣扎的牛马吗?因此可以说,那一排排醒目的打杵子洞,都是背二哥和挑老二辛 酸血泪史的见证,令人见了无不感慨和心酸。   像那样多那样整齐那样深的打杵子洞,我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一个,而一 碗水却有千千万万个,这不就是独特的世界奇观吗?不仅如此,那些打杵子洞, 还有更神奇的力量呢。据说,它可以摧毁敌人的大炮,只要堵塞了它,敌人的大 炮就打不响;甚至说,堵塞了它,山上的女人还屙不出尿来。这些传说是真是假, 我没见人验证过,却都这么说,好像真的一样。但据我看来,十之八九是靠不住 的。老百姓不明白这些打杵子洞的来历,就把它神化了,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自从北山――达县公路通车以来,我就没有去过一碗水了,不知道现在的一 碗水是什么样子?如果没被毁坏,我倒希望有人把它开发出来,保护起来,作为 大巴山里的一个新景点,让更多的人来观光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罕见奇 观!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