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征文稿件:   诗歌:你与我的命运?(散文)   ●毛深   与我愈来愈远的老家,是一幅国画里的偏远山村。儿时把有线广播里的声音 贪婪地装进耳朵, 把自己的形象用知青的相机骄傲地留在纸上,就是我对现代文 明最初的接触。村上每年要放几场坝坝电影,太阳闭眼的时候,我跟着大哥哥、 大姐姐们梭下山坡,跨过晚清的残月沐浴过的铁索桥,跑到对岸去看“革命样板” 戏或《小兵张嘠》,就是我对现代文明最初的执著。   我永难忘怀铁索桥下的小河,那是一曲古老的山歌,千年万年一直清澈地唱 着。冬天,小河嗓子累了,河面结冰,我和小伙伴们爱到冰上去玩,有时来了兴 趣,就用石头在冰上啃出个窟窿,把手伸进水里,偶然也能捉到几条大鱼。春天, 小河嗓子又亮起来,冬眠的水晶化成一湾翡翠,化成流动的纯情。夏天,小河是 天然的澡堂,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小伙伴们瞒着大人,身上一丝不挂,次 第跳进水里,和鱼儿们为伴,自由自在地游哦……   比小河更难忘的就是老家的山,山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山村围成舒适的 摇篮,我和小伙伴们就是这个摇篮里的婴儿。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一年四季 变幻着不同的色调。每当燕子从南方飞来,漫山遍野就为她们怒放热热闹闹的野 花,并用扑鼻的花香挽留她们。于是,燕子们就在山里谈情说爱,筑巢,度蜜月, 养育儿女,好不惬意。盛夏酷暑,森林担心燕子们过得寂寞,就在风中将那漫天 的绿浪翻滚起来,让她们听到海边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时缓时疾的涛声。直到 南飞的大雁划破碧空惊动白云,燕子们才想到自己在山里呆得太久了……也许离 别前夜,森林举行了丰盛的送别晚宴,豪爽的森林给喝过量了,一夜间满山满岭 醉得像要燃烧起来。燕子离开以后,森林陷入无尽的思念,一天天地瘦了,一天 天地消逝了颜色……但是,当红梅的火柴哗啦一声脆响,森林就听到了希望,一 夜间换上了白雪的素衣,每一棵树都是一位肤色如玉的裸女。生动活泼的森林更 像一个童话……暮春伊始,晚秋之前,我和小伙们常常骑在牛背上,早出暮归, 给叶儿花儿唱古老的情歌,给虫儿鸟儿吹千年的牧笛。我们和我们的牛羊们,就 是童话世界里精彩的语言、经典的细节。   森林里也有帅哥和美人,还有天才的说唱艺人、杂技大师和美食家。成群结 对的锦鸡,男士戴着仙界的王冠,女子穿着爱妃的礼服。几世同堂的金丝猴,在 枝桠间、藤蔓上飞来荡去,得心应手,出神入化。也曾遇到让人害怕的时候,不 过总是有惊无险。有一次,荆棘丛中居然传出小孩“哇哇”的哭声,我们都被吓 得“哇哇”地哭起来,原来是一种站着就像娃娃的禽类动物,叫声也跟娃娃想奶 的声音一样。还有一次,我爬上一棵鸽子树,本想爬得再高一些,忽然听见有人 发怒,抬头一望,天啦!原来是一位带着四个孩子的熊妈妈,锐利的牙齿让人不 寒而栗……女伴们喜欢摘野花、采蘑菇,男孩们却爱爬到架上去吃野果,有的酸, 有的甜,有的甜中带酸,有的酸中带甜,那色那味,恐怕天上的蟠桃也不过如此。 更刺激的莫过于打秋千,先到万丈悬崖边选准一棵树,再爬上去在枝丫上牢牢地 拴上一根长长的青藤,然后双手死死牵住青藤下端,从山坡上向着悬崖冲去,风 在耳边说话,云在脸上抚摸,悬崖挂在脚下晃荡……这时,就感受到了鹰的喜悦、 鸟的快乐,飞翔的心情真是很棒。   我也曾和小伙伴们爬上山顶,重重叠叠的山,由近到远,层次分明,就像惊 涛骇浪从眼前涌向天际。身旁挺拔着千年古树,枝叶繁茂;近处的山是青一色的 绿,这里一簇那里一簇野花吵闹着,花香沙沙作响;似乎举手可触的天空则是青 一色的蓝,偶有仙女的绸缎如飘渺的若有若无的胡琴。绿与蓝交相辉映,花与云 互相致意。远处,色彩渐渐淡下来,淡到最后,绿与蓝彼此交融,天空与森林合 而为一。快要下山的太阳似乎热情更甚,点燃了半边天,映红了远处与天空接吻 的森林。后来,我曾无数次产生过攀登的冲动,也曾多次穿越茂密的森林,爬上 最高的高山,欣赏森林与天空在夕阳下的壮美。每一次,我都会趴在悬空的藤蔓 上酣畅淋漓地哭泣,却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悲伤,甚至压根儿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了 什么。   我与老家的小河和小河系着的森林靠得最近之际,没有想到这与诗歌会有什 么联系。只是隐隐地感到,诗歌是我的佛经,诗人是我的如来,我是虔诚的信徒。 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还是个光屁股时,李白就骑着一匹白马,腰间佩着宝剑, 跨过民间传说的长虹,来到了我的山村,走进了我的心灵。但我没有想过李白是 否进过茂密的森林,是否爬上高山欣赏落日胜景。我的老家与李白的故乡只有百 里之遥,他读书的匡山是我的圣山,他住过的青莲是我的圣城。也许,就是李白 那匹飘逸的白马,驮着我和我的向往,跨入了小学校门。我的启蒙老师陈安科, 爱在家长中间胡说八道,不料那些胡言竟与日后社会变革惊人地吻合。就是这位 启蒙老师,牵着我的手穿越了从古到今的诗歌韵律,结识了历朝历代的伟大诗人。 我们曾经乘坐精美的战车漫游诸侯列国,在黄河流域观看周人收割民歌的动人场 面;也曾到过疼痛的汩罗江,倾听流水两千多年来的谴责,仰视屈子上下求索的 艰难与执著;还曾进过蓉城,在简陋的茅屋里和杜甫品茗闲聊,同做天下太平的 梦……那时,每当我从恩师或激昂、或悲凉的讲述中醒来,总觉得诗歌是夜空闪 烁的星光,诗人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而我,就是温暖的怀抱里静静地躺着的婴 儿,沐浴着神圣的光辉,并在光辉中感受到成长的真切与幸福。   我离开老家以后,到很远的地方读了多年的书,又上讲台育了多年的人,假 期,也曾怀揣我的梦想到南疆北国去流浪。十多年来,一路上收获了许多,也扔 掉了许多,而诗歌始终是我的影子,是我的恋人,是我的手足。可我没有想到, 路上居然碰到了一位披头散发的巫婆,她以上帝宣告人类末日来临的腔调,声称: “诗歌已经死了!”这一咒语恶毒地套在脖子上,我无论走在大街上,还是独居 斗室,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感到极为难受。再看诗歌现场,也的确令人心忧, 不要说偏远乡镇,就是到了省城,大大小小的书店、书摊上,也很难见到诗的容 颜。唉,诗歌真的老了,咽气了啊!可是因为一个偶然事件,我发现了诗歌仍在 悄悄发芽。那时西部刚开始“普九”,为了动员流失学生返校,我到了一户山区 人家。低矮的吊脚楼悬在半山上,站在吊脚楼上一眼就可以望见校园, 可我从 早晨八点出发,直到夕阳西下才见到想见的学生。就是这样一户人家,也珍藏着 一本《唐诗三百首》。那位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有一位八九岁的妹妹,正在咿咿 呀呀学背唐诗。这两位孩子的父亲不知是到广东打工,还是去山西挖煤,出门两 三年了,杳无音讯……经我牵线搭桥,一位跟随蒋先生到了台湾的同乡慷慨解囊, 总算让那位少年重返校园,他的妹妹也上了小学。现在,兄妹俩早已大学毕业, 参加了工作,可我还是老爱想起那苦难的吊脚楼,和吊脚楼里小姑娘咿咿呀呀学 背唐诗的声音。这时,就仿佛看见诗歌在窗外的山坡上、平坝里疯长,打死我也 不再迷信巫婆。   因为发过几篇小文、出过两本集子,六年前的四月,我被调到沙汀故里从事 业余文学创作辅导工作。也许因为职业的缘故吧,在方块字真实的墨香里,我很 快发现,国办诗歌虽不景气,却活跃着数量惊人的民间诗社和民间诗人。那时我 的心情,就像快要渴死在塔克拉玛干的旅人,突然眼前铺开一片绿洲,流淌一湾 清泉。三年前,我又接触到了网络,那是生动的大海、魔幻的天空,数以百万计 的诗歌信徒就是大海与天空之间自由的神。面对这前无古人的阵容,我的心情就 像无风的湖面,并未卷起波澜,只有一圈一圈的涟漪扩散开去而已。因为我已坚 信,诗歌依然活着,而且飞扬着历史上不曾有过的青春。我对“诗歌已经死了”, 也有了科学的诠释,那就是极少数人独霸诗坛的贫困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人类不太成熟的时候,总是喜欢造神,西方造了个上帝,中国造了个玉帝。 在诗歌殿堂,李白称为诗仙,杜甫称为诗圣,都与神有些联系。神的灵光最初照 亮想象的空间,是那个时代伟大的艺术杰作,是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重要标志。 可是今天,如果有人还想成为上帝或玉帝,就该去看看医生了;如果有人还想成 为诗仙或诗圣,也最好服两袋镇静剂。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诗歌正在重新回到 她起源的地方,那就是辽阔的大地。表达与倾听,求真与求美,梦幻和创造,不 是个别天才世袭的特权,而是人类共同的心理需求。诗歌不再是才子佳人追名逐 利的工具,而是众生精神自由的家园,也是衡量人文素养高下的重要标尺。既然 心中有了笔墨,手里有了网络,我们为什么还要放弃构筑自己的艺术殿堂呢?诗 歌必然走下神坛,那深远的意境,那美妙的节奏,那至善的情怀……正在逐渐融 入公众的日常生活。诗歌重返民间,是人类的需求由形而下向着形而上的飞跃, 灿烂而又辉煌!   我又想起了老家的小河,想起了老家覆盖高山峻岭的森林。小河从诗歌的源 头流过我的童年,汇入长江涌入大海,然后化作飞毯飞回故园,滋润那片森林。 老家的森林无边无垠,百步景色各异,四季服饰不同,高低错落而又浑然一体…… 那就是今天和今后的诗坛。在层层叠叠的森林里,每一位诗人都是一棵树,每一 片绿叶就是一首诗,所有的鸟儿虫儿云儿风儿都是忠实的读者。犹记小时候,我 跟随启蒙老师漫游诗歌的历史,接触到了许多伟大诗人,他们都相当寂寞。可是 现在,我的视野里却是极其热闹的森林,到处都可以呼吸阳光,到处都能感觉色 彩的舞蹈。那些自以为是的端公,居然还在装神弄鬼,妄图垄断诗歌的话语权, 真是可叹而又可笑。森林里已经尘埃落定,那座灵山玄妙而又真实,还有教书先 生库切授业解惑的嗓音……你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十万年,一百万年……假如有位少年像我儿时那样,跟随他的启蒙老师跨入互联 网出现以后的诗坛,在两岸的森林里,除了看到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木,还会看到 多少虬曲盘旋的枝桠和铺向天边的绿啊!那时,那位少年会不会感动?我不知道。 但我看清楚了,诗歌已是浩瀚的森林,她的绿呼应着天空的蓝,天空的蓝拥抱着 她的绿……他们永不枯竭的激情就是暴风雨和雷鸣闪电!   我是一株国画里的草本植物,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却并不悲观。我深感荣 幸,因为我诞生在美丽的诗歌王国。诗歌王国的时空无限,我却有幸站在一个划 时代的新纪元的开端。开始的场面的确有些骚乱,但我经过多年跋涉,终于找到 了最后的伊甸园。我的生命虽然脆弱,却在词语的天地间捍卫了尊严,在爱情的 疯野中张扬了个性。我依恋童年的故乡,怀念逝去的岁月,关爱可怜的人类。卑 微更须自强,渺小孕育伟大。我既然存在着,就要认认真真地呼氧吸碳,为我珍 视的一切做点什么。当收获的季节来临之际,晚秋的美人会在一夜之间给我化妆, 然后,我将以金蝴蝶的姿态衣锦还乡……那时,我不需要傻里傻气的哀乐,更不 需要亚历山大的石柱;我不需要悲悲切切的呜咽,更不需要达官贵人的排场;我 只希望我的儿女把我的骨灰轻轻地放在风的手上,让分行文字的节奏引领我的灵 魂回归博大的森林。   诗人的归宿是落地为泥,诗歌的归宿是永恒的绿,为此,我兴奋得泪流满 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