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我的今生后世   (长篇小说)   作者:裴志海   字数:约10.5万字   作者简介   裴志海,1974年5月出生于河南南阳,1998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现居 南京。出版有长篇小说《看上去很坏》、《吹个泡泡糖逗你玩》等。   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但不是一部常规的卿卿我我的爱情小说。   小说充满了魔幻色彩,主人公在一个无名无姓无爹无娘的时代里,因为高考 落榜回到了农村,在绝望自杀时,发现自己可以变成一头猪。为了接近自己心中 的情人小白菜,他经常变成一头猪。小白菜同样也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他们 的爱情让人绝望。主人公的神圣爱情就要成功时,又因为在高考中,把作文试题 《我们的祖国像花园》写成了《我们的祖国像菜园》而被判刑五十三年。为了寻 找自己心爱的情人,他在监狱里组织越狱。在逃亡的过程中,主人公在古代、现 代与未来中穿梭,寻找自己的爱情,但却离爱情越来越远……   小说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幻色彩和黑色幽默风格。小说对现实的寓言接近奥威 尔的《1984》,但同时把这种对现实的讽喻深深地隐藏在了爱情故事之中,以适 应中国的国情。这是一本有关爱情的通俗小说,但同时也追求文学性。事实上, 作者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努力:在严肃写作与通俗读物之间打通关节。《中国青年 报》曾发书评论及作者的小说时称之为“走钢丝的写作”,也有论者称为“中国 最后一个说书人。”   目录   1、 我的前世:西歧的神仙   2、 一头喜欢耍流氓的猪   3、 白天比黑夜更黑   4、 会唱歌的骨头   5、 月光下的叛徒   6、 我们的祖国像菜园   7、 穷人郭发财   8、 温柔地杀死你   9、 歌唱一个妓女   10、 爱情是一场呕吐   11、 狗,你想永生吗   12、 神啊,救救我   我的今生后世   我是纯洁的莲花   拉神的气息养育了我   辉煌地发芽   我从黑暗的地下升起   进入阳光的世界   在田野里开花   ——埃及《亡灵书》   1、 我的前世:西歧的神仙   这是一部有关爱情的诗篇,具体地说,是讲述我的爱情经历。我本来不想讲 述这个故事,因为我觉得我的爱情非常狼狈不堪。但我坐在家乡响水河边,听着 河水潺潺从我脚下流过,时光从我手指间流走,经过若干年的沉思默想,我觉得 我的爱情故事还是有点价值的。因为它很疼。而疼痛感是一个真正爱情的前提。 在这个肮脏的时代里,爱情是没有疼感的,它只是一种甜腻腻的速食食品。像我 这样曲折起伏的爱情,是千年难遇的,而我偏偏遇上了。是的,经过了几千年的 风风雨雨,见证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朝代更换替代、人间的悲欢离合,但我还 是觉得,没有人的爱情像我这样惨烈和悲壮的。它们是速朽和装腔作势的,而我 的爱情像石头一样坚硬,经过千年风雨侵蚀,依旧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这样的爱情人间少有。事实上,我的确不是人间的凡夫俗子,我本来是天上 的神仙,后来成了一个地上人间的算命先生。这样的故事很多,牛郎织女什么的, 你们可能早就听说过了。那是真事。但他们的故事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是在遥远 的白衣飘飘的古代,那时的人们是多么地浪漫和诗意。美丽的仙女们是再也不会 下嫁给凡人了,漂亮的女妖精们也不喜欢这个堕落时代的男人们了,很多年了, 再也没有听说过像白蛇那样痴情的妖精来到人间勾引书生了。   而我,将是最后一个生活在人间的神仙。   很多时候我不想回忆这件事,它其实也早就湮没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只是偶 尔在面对墙上的斑点沉思默想,或者在空旷的原野孤独地行走时,记忆的碎片犹 如夜空中的星星在我的脑海中飞快地闪烁,这时我才能感觉到那么一点点。   前世的记忆正在从我脑中慢慢消失,很多时候我并不想这事,英雄不提当年 勇,我虽然不是英雄,但我也不想总是沉缅于往事之中,路还很长,生活还在进 行中。现在我早已不是一个白衣飘飘的神仙了,我只是庙岭高考落榜的青年农民 赵大娃,家境贫寒,出身卑贱,无权无势,爹妈靠着轮流卖血,供我读书考大学。 我自己也知道用功,头悬梁,锥刺股,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就是他娘的没考上 大学。没考上没啥,我回家当农民就是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七百年前 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过我们:“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那时我作为 一名上山下乡的知青,也曾经在农村挑过大粪、赶过牛车,和一个叫小芳的农村 姑娘谈过恋爱。我们的爱情故事还被后人演绎成了一首流行歌曲: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在我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   你陪我来到小河旁   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   谢谢你给我的爱   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谢谢你给我的温柔   伴我走过那个年代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   你站在小村旁   我对这首歌曲很不满意,它太矫情,充满虚情假意。实际上我是非常非常地 忏悔的。我进城后就忘记了小芳,另寻新欢,想让将来有个孩子了,也是城里户 口,再也不用去当猪狗不如的农民伯伯。我对不起她。老天为了报应我,在我进 城没多久,就让我遭遇一起交通事故死掉了。我再投生时,好像成为了一名流浪 诗人,云游四方,以乞讨为生,还和一个叫李香香的美丽少妇发生了一场神圣的 爱情。不过,这是后话了。我现在已经记不大清了,也许我在以后的岁月里会慢 慢地回想起来的。世事轮回,我现在又成为了一个农民。但由于我有这段七百年 前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对成为一个农民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我也背着很大的思想 包袱,我高考落榜后,感到最对不起的,就是爹妈为筹到我上学的学费而卖的血。 由于他们在农村生活,从小只吃粗粮,不吃细粮,只喝红薯面汤,不喝牛奶,营 养不良,那些血液质量不好,医院不要,我爹我妈只好把那些血卖到了兽医站, 用来给那些富人们养的宠物小猫小狗输血。想到我爹我妈的血现在在那些小猫小 狗身上流淌着,我心里很难受。那些血液总是在我眼前晃动,让我眼花缭乱,我 跑到哪里,它们追到哪里,我坐在响水河边,河水中哗哗地流淌着他们的鲜血, 我躺在床上,血从屋梁上垂下来,滴在我的嘴里,我常常捏着喉咙呕吐,好不容 易睡着了,它们还要在我的梦中尖叫。我甚至把脑袋浸到水缸里,睁开眼睛,水 缸里是一缸的血。我让爹妈来看,他们还说我是瞎说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缸 清水。后来我又大病了一场,浑身无力,头疼发烧,昏沉沉地睡了几天以后,终 于有一天,我从床上一跃而去,挥了挥胳膊,十分有力,病已经好了。从那以后, 那些鲜血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又能倾听响水河哗哗的歌唱了,睡梦中还常常 见到我的前世神仙东方朔,他白衣飘飘,世外高人。   我感到浑身轻松,在村里转悠了两天,站在村头的碌碡上发表了两场关于网 络文化的演讲。我喜欢上网,对网络文化有一定的研究,我认为网络文学由于准 入门槛过低,网络文学太滥,水平太低,但不可否认,网络上隐藏着一大批精英 分子,只要我们有耐心等待,网络文学中是可以出现经典作品的。我又抽空给村 里最不老实的大黑牛上了一堂政治课,教育它要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不要趁人不备,偷吃麦苗,争取做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这样卖力,村里人却 开始叫我疯子了,他们站在我的四周,脸上充满恶毒的笑容,用很势利的手指捣 着我,不停地说:“疯了,赵大娃这是疯了!”我很生气,这都是他们在造谣、 诽谤我,我哪里是精神病?一加一等于零,看看,精神病能懂得这么深奥的高等 数学吗?他们居然哄地笑了,笑声非常幸灾乐祸,好像我真的像个精神病一样可 以随意取笑。我呸!   要命的是,我爹我妈也信了村里人说我是疯子的谣言,他们请了许多巫婆和 神汉来到我们家驱鬼赶魔,围在我身边又跳又叫,嗓子眼里像塞了一把沙子,声 音尖利沙哑,难听死了。他们还让我喝了烧了符纸的水,味道很不好,比村里那 口漂了许多绿苔的井水还要难喝。我当然不想喝,他们就摁着我的四肢,把我绑 在床上,强行把这些符水灌进了我的肚里,然后我爹趴在床头,伸出两个指头在 我眼前晃了晃,充满期待地问我:“这是几个指头?”我靠,这是干什么啊?我 有点恼火,这个问题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会。我把头扭向一边,拒绝回答。我爹 叹了口气,又凑到我跟前,很不死心地小心翼翼地问我:“一加一等于几?”我 再也受不了了,他要是再这样问下去,我非被他真的弄疯不可。我真不理解,我 爹怎么这么笨呢,我告诉他多少次了,他还问我!我几乎要哭了:“爹,我求求 你了,别再问我了,一加一等于零,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你总是记不住!”我爹 我妈就叹了口气,他们扭过头,充满忧伤地望着窗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这让 他们看上去像个牛逼的诗人。这段时间他们似乎喜欢上了叹气,动不动就要来那 么一两下,这让我很不理解,叹气声又不好听,他们怎么就那么喜欢,是不是这 样就显得他们很深沉?更深沉也没用,他们依旧成为不了牛逼的诗人。   我爹我妈又给我买了许多中药、西药让我吃。这些药都很贵,家里很穷,他 们买来让我一个人吃,我很感动,但这些药又都很苦,一点都不好吃,他们好心 好意地买来了,我不好怪他们,就经常偷偷地把它们扔在了院子里的臭椿树下了。 第二天我去看了看,蚂蚁们已经把它们拖走了,它们不怕苦,甚至连比自己重几 百倍的东西都能扛走,我谁都不服,但我最服它们,应该评为劳模。我在村里到 处呼吁,逢人就讲,应该把蚂蚁评为劳模,但没人听我的,他们不好怀意地嘿嘿 地笑着看着我,然后就悄悄地和别人交头接耳:“他是个疯子!”这让我很生气, 我不是疯子,一加一等于零我都知道,我是疯子吗?但就是没人信,就连最英明 伟大的村长李玉和都说我是疯子,这日子真他娘地没法过了。   在我的梦中,李玉和的前世只是个挑大粪的老头。现在他比我牛逼多了,我 是庙岭的落榜青年农民,他是庙岭的村长。庙岭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子,它很大, 足足有几万的人口,分成了东西两块,西边青山绿水,东边穷山恶水。我们庙岭 现在在全国都很出名,它正在进行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的试验。经过六 七百年的发展,世界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现了一百多个超级大国,虽 然它们都很繁荣、自由、民主,但这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这一百多个国家都是 这样,五个指头伸出来长短一样,我们国家的领导人说,这没球意思,我们要走 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们虽然很贫穷,但我们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并且 我们很有志气,超级大国那些自由、民主的狗屁膏药玩艺,我们根本就不尿它。 我们走的是一条独特的全民军事化管理的道路,庙岭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担负着试 验这条道路的重任。但不幸的是,上级领导又怕试验失败了,让超级大国们笑话, 就缩小了试验的范围,把我们村庄一分为二,只让村子西边搞试验,不让我们东 边的搞试验。据说,经过十几年的试验,成果已经快出来了,上级很快就要通过 验收,向全国推广了。我不关心这些事情,这些天,我只想死了算球了,整天被 人们当成疯子叫着,活着真他娘的没劲。   我选择的自杀方法是吃一种叫曼陀香的草。这是一种剧毒植物,鲜花艳丽, 色泽金黄,味道清苦,由于它毒性猛烈,也有人在《药典》里叫它“两步倒”。 这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意思是说,吃了这种草,走不了两步,你就得伸腿翘辫子 很难看地死掉了。我觉得历史名人曹丕就不如我,是个大笨蛋,他如果让他兄弟 曹植吃了这种草,曹植肯定走不了两步就完蛋,结果他却让曹植做诗,诗歌是个 什么玩意?能杀人于两步之内吗?结果曹植走了七步还没完蛋。这只能证明曹植 是个天才,曹丕是个笨蛋。我还做过调查,用曼陀香草自杀或杀人,成功率是很 高的。村里曾经有个私奔不成的如花似玉的少女用曼陀香草自杀了,也有人用它 来谋杀自己的仇人,他们都成功了,没有听说过有谁失手。这种草极其稀少,据 说我们村庄东北方那座大山黑木崖上有几棵。我经常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 遥望云雾缥缈的黑木崖,就像七百年前的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看着城楼上的毛主 席一样,热泪盈眶,无限崇拜,幸福得都恨不得当场死掉算球了。我决定尽快赶 往黑木崖寻找曼陀香草。   那天晚上,我准备天一亮就出发向黑木崖进发。想想明天就可以死掉,告别 这个让我伤心的人间,我激动得像条虫子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听说 数字枯燥可以当安眠药用,我就精神抖擞地坐在床上数数,到后半夜时数到二十 五万六千七百二十三时,还睡不着觉,我大致揣摸了一下,按照我目前的精神状 态来看,有可能数到一千万也睡不着。我伸头看看窗外,窗外还是风高月黑伸手 不见五指,在这漆黑孤独的夜晚,急吼吼地坐等天亮,真他娘地急死人了。我从 床上爬起来,在屋子中间着急地转了几个圈,看看天色还早,只好又乖乖地爬上 了床,继续数数。这种情况我估计也和第二天就要被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差不多。 但我要比那些红卫兵小将聪明,看看天色一时半会儿也亮不了,我就干脆悄悄披 衣下床,跑到我家的鸡笼前,捏着鼻子,忍着鸡屎的恶臭,把脑袋伸进鸡笼里, 学着公鸡打鸣。我家的鸡在我的带领下,都喔喔的叫了。鸡一叫,说明天就快亮 了,我立即带上干粮,背着包袱,动身出发了。走到村外时,我回过头来,全村 一片此起彼伏的鸡叫声。我真他娘的聪明,红卫兵小将能想出这么高智商的主意 吗?我要是现在生活在七百年前的“文革”,说不定就是红卫兵小将他们的爹, 简单地说,就是红卫兵大将!   我磕磕绊绊走到天亮的时候,终于赶到了黑木崖,我立即开始在黑木崖的沟 沟壑壑石头缝里、草丛里、树枝上,寻找曼陀香草,甚至脱光了衣服跳进了一条 小河里,但除了摸到了两个青色的虾子,连个曼陀香草的叶子也没见着。但我牢 记伟人毛主席的教导:“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胜利”,扔掉虾子,继续寻找。 我甚至还用树枝在一块大青石上写了一个广告,高价购买曼陀香草,也有不少麻 雀、蛇、蚂蚁过来看了看,但它们很快就摇着头又走了。我等了两个多小时,也 没有人来给我洽谈业务。我只好自力更生,亲自上山寻找,树枝挂破了我的衣服, 石头划破了我的手,我走过的路上,洒下了斑斑点点的鲜血。找了整整一天,终 于靠着老天的保佑,在一个悬崖下面找到了一棵美丽的曼陀香草,它在风中向我 招手,叶子在哗哗地唱着一支动听的歌谣。我忙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来, 然后激动地朝着庙岭的方向跪了下来,算是和爹妈告个别:“爹妈,你们卖血供 我上学,我没考上大学,儿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卖的血!现在儿子又被人 们叫成疯子,给先人脸上抹黑,对不起我的前世英武神明的神仙东方朔的一世英 名,活着没球意思。儿子死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逢年过节,也不要到我坟上 烧纸钱,国家从小教育我们,那是封建迷信,咱不信!”说完,我又朝那棵曼陀 香草拜了几拜:“曼陀香草兄弟,保佑我自杀成功,我要是自杀成功了,军功章 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说完以后,我又找了一块青草地,青草茂盛, 柔软如毯子,四周野花盛开,我很满意,席地坐下,面对清风,朗声说道:“此 地甚好。”我很仔细地把整个曼陀香草吞下了肚子,就连掉在地上的一片细小的 叶子也没放过,捡起来又放在了嘴里,因为我们国家的领导人经常教导我们: “浪费是一种犯罪。”我是守法公民。我把曼陀香草吃掉以后,就整理了一下衣 服,庄重地躺了下来,静悄悄地等着死神前来拜访,我是不怕他的,到时我一定 会和他谈笑风生,就是和他说说德里达老兄枯燥的解构大法也行。曼陀香草毒性 很大,按照“两步倒”的说法,再加上我的考证,它在几秒钟内就可以杀死一个 人,但我等了将近一个多钟头,居然还没有什么动静。我慢慢地睁开眼睛,面前 的树枝上有只喜鹊好奇地看着我,喳喳地叫着:“没有死,没有死。”这让我有 点迷惑不解,在我印象中,死神不是一只喜鹊,而是一个披着黑色袍子瘦得像个 猴子的老家伙。我小吃一惊,难道就像喜鹊说的,我没有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猪。我的身上长着一身白色的 猪毛,干净、柔软、洁白无瑕,是一头漂亮的小白猪。这虽然比当人要好些,但 毕竟还活着,还是让我伤心得要死。我蹲在黑木崖的悬崖下,呜呜地哭了,我抬 起手来擦眼泪,眼睛被碰得很疼。我举起手看了看,这不是有着五根可以随意弯 曲的指头的手,而是分成两瓣的蹄子。这真他娘的怪了,我刚才只是吃了一棵曼 陀香草,我是想死,怎么却变成了一头猪呢?我觉得自己倒霉透了,高考落榜了, 村里人又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现在我想死,实际上却变成了一头小白猪,连一 件像样的事情也没有干成。我不停地哭着,泪水像条小溪,在地上汩汩地流着, 泪水哭干了,眼睛里开始流血。旁边的一块石头看不下去了,它摇了摇头,叹了 口气:“孩子,你别哭了,哭也没用,还是好好地睡一觉吧,睡觉是可以忘记一 切的。”我居然听懂了石头说的话,这真是个奇迹。不过,这个主意不错,再加 上我昨晚没睡着,忙了一天也没死成,也真有点累了,我忙点了点头。燕子们给 我衔来了干草,喜鹊们给我叼来了遮挡阳光的荷叶,我躺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醒来时,拿掉了遮在脸上的荷叶,满天都是星斗,星星在调皮地眨着眼睛, 月亮姑娘温柔地照着我,我揉了揉眼睛,眼睛竟然不痛。我惊奇地把手放在眼前, 月光在手指间流淌,五片指甲闪闪发光。我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惊叫了一声: 不错,我又恢复了人形,我又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了!   我从此一有空就往黑木崖跑,在山里到处游荡,慢慢地我就发现了曼陀香草 的秘密:它只有一点点就可以让我变成一头小白猪,但只有一天时间的药效,到 午夜时分,它的药效就会自动从我身上消失,恢复人形。这个发现让我惊喜异常, 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重大转折,我经常跑到黑木崖,作为一头小白猪,幸福地生 活。我在黑木崖还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有猫头鹰、喜鹊、松鼠,甚至还有一只 灰色的小蜥蜴。   有时我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又成为了一个神仙。我也曾经试着向上跳了跳, 但只是跳起了二三十厘米,又跌落下来了。我还曾从一个悬崖上往下跳,想伸出 胳膊向天空中飞翔,但最后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瘸了好几天。我终于垂 头丧气地发现,我还是一个凡人,我永远都回不到了我的神仙时代了。   事实上,我对我作为一个神仙的生涯并不是很肯定的。它就像我手指头上夹 着的香烟散发出的一缕缕烟雾,它们从我眼前飘过,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它们, 它们却在我的手指尖上撞成碎片,四处飘散了。我回忆我的前世,依据的是一本 厚厚的《麦县民间故事集成》,里面有一篇叫《算命先生的祖师爷》的故事。这 个故事在麦县已经流传很久了,它一直由先人们口授相传,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公元1986年它被人们编在了这本民间故事集中,从此就以固定的文字形式开始流 传。但这篇短小的民间故事很容易被人们忽略,七百多年来,这本民间故事集再 版时,它经常被人们从书中删除,没有人像我这样对它如痴如醉,我能长时间地 端详着这篇故事中的每一个字,有时我甚至控制不了自己,找出几张干净的白纸, 把这个故事一笔一划工整地抄下来,然后再把每一个字撕碎吃进肚子里。有很多 次,我能感觉出来,故事中的算命先生的祖师爷东方朔就是我,甚至我还经常在 梦中和他相会,和他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感觉犹如端详镜中的我,或者是站在河 边看着自己的倒影。   这让我生活得非常痛苦,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我却无法真实地触 摸它,它离我很近,但似乎又很遥远,就像水中的月亮,我伸出手来,月亮从我 指缝间流走了。我经过几千年的轮回,对前世的记忆基本上已经消失了,只有这 么点滴印象在若有若无地提醒着我,我有可能就是那个叫东方朔的神仙。我经常 按照这篇民间故事的提示,穿越几千年的时空,寻找我作为神仙东方朔的前世。   我坐在家乡黑木崖的山顶上,常常在冥想中回到了西汉时的麦县西歧镇。那 一年,玉皇大帝老儿心情莫名其妙地很不好,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我一向比较懒 散,没事时就到处闲逛,找别的神仙划拳喝酒。我听他们讲,玉皇大帝老儿这一 年之所以常常无理取闹,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是和他的痔疮反复发作有关。我喝 了一口酒,又把它喷了出来,让它在空中变成了一朵美丽的莲花。玉皇大帝的痔 疮关我屁事,我不关心。我又端起了一杯酒,阳光照在酒中,闪闪发光,我闻到 了阳光中的清香。我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事实际上是和我有关系的,它让我 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从天上跌到了地上,从神仙成为了一个地上人间的算命 先生。   作为一个懒散惯的神仙,一个喜欢喝酒的神仙,我看不惯玉皇大帝老儿。他 整天无所事事,天天给我们开会,一会儿想在天上开条大运河,河中流着琼浆玉 液,一会儿又想举办仙女选美大赛。我们都很讨厌他。大家都是神仙,神仙最喜 欢逍遥,何苦搞得大家都这么累呢?神仙又不能动凡心,仙女选美又有什么意义 呢?再说了,仙女们个个如花似玉,再丑的只要下点功夫,也能修炼出闭花羞月 的容貌。她们在今天晚上以前也许很丑,但经过一个晚上的刻苦修炼,明天就有 可能会变得比嫦娥仙子还要美丽。让她们选美,谁服谁呢?我们都不赞成。玉皇 大帝老儿见说不动神仙们,就想了不少骚主意调戏地上的人类。在他眼里,地上 的人类犹如蚂蚁,是可以随意玩弄的,有时他让龙王下几天暴雨,看着人类严防 死守地抗洪,搞得一身泥一身土的,他坐在云彩间,喝着琼浆玉液,哈哈大笑, 嘴角边的口水滴下来,人间又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洪灾。我冷冷地看着玉皇大帝老 儿的瘦得像条狗一样的背影,我不赞成他这么干,这和他娘的地上的昏君有什么 区别呢?但我又不能劝他,在世人眼里,我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无所 不能的神仙,但在天庭里,我只能算是一个小爬虫,和玉皇大帝老儿是说不上话 的,即使能说上话,说的话要是玉皇大帝老儿不喜欢听,他一生气,就会把你开 除出神仙薄,成千上万年的修炼付之东流,没有哪个傻瓜神仙愿意这么干。在天 庭的日子里我闷闷不乐,没事时就常常溜出天庭,有时变成一个白发老头,有时 成为一个英俊的书生,在地上人间游山玩水,暮春时节,身著春装,与几个大人、 小孩一起,到沂水中沐浴,登舞雩台临风,然后,一路歌咏,一路回家,乐得逍 遥。在这一年里,当我得知玉皇大帝老儿的痔疮再一次发作时,我就离开了天庭, 变成了一个老头,来到了人间。   在西汉永平元年六月的麦县西歧镇外,这天从南边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走来了 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有六十多岁,方面大耳,满面红光,白须飘飘,一副得道高 人的模样。这个老人就是我东方朔。我经常在人间到处乱逛,并且非常贪玩,但 我是有原则的,我就是变成一个英俊的书生,学富五车,风流倜傥,我也不会和 人间的姑娘乱搞男女关系。因为我是神仙,不是妖怪,神仙是要讲道德的。这天 我来到了西歧镇外,望了望繁华的西歧街,看了看天空,天上的云彩变幻,幻化 出美丽的山水,山水又接着变成了孔雀,孔雀东南飞,但当我的目光穿过厚厚的 云层,却看到那个老灶奶正匆匆地往玉皇大帝老儿那里赶去。我不喜欢她,老灶 奶并不是一个懒散的神仙,她一向都是很勤奋的,但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 一场火灾。这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老女人心肠一向都很硬。我叹了一口气,看来 玉皇大帝老儿的痔疮不轻,不知又要搞出了什么新花样出来了。我掐指一算,心 脏扑通扑通地蹦了两下,看着西歧镇眼皮跳了几跳,我看到午后的西歧镇在火光 中噼噼啪啪地呻吟着,人们在大街上奔跑,火苗追逐着可怜的人们,他们中会有 许多人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火灾中丧生。我四处打量,周围没有什么人,我喜欢显 摆的坏毛病又犯了,不禁像个爱国诗人一样仰天长叹一声:“西歧镇虽然繁荣, 可惜大祸即将降临,可惜乎?可惜也!”说完,我就迈步进了大街。人类和我们 神仙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在这场灾难中,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在一个即将毁灭 的城镇里喝酒买醉,见证它毁灭的最后一刹那,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将来回到 天庭时,说不定也可以显摆一下。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到地上人间游历一番的, 这是玉皇大帝老儿严令禁止的,特别是对那些如花似玉的仙女们,要求更严,唯 恐她们被人间的弱智男人勾引走。这样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牛郎织女就是一个 例子。但我对这些并不在乎,我有道德,决不会去勾引人间的姑娘的。   本来我是可以安全地回到天上去的,事情坏就坏在我的那一声叹息上了。我 本来以为没有人听到我的话,实际上我错了,我刚才说的话还是被一个挑大粪的 老头听到了。这个老头也是西歧镇人,听说这里有大祸,吃了一惊,他像个老鼠 一样偷偷地趴在田埂上,在暗中仔细地观察着我,觉得我像个高人,不是二流子, 说的话有一定的可信度。他就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进了街。这时我已经知道这 个老头在后面跟着我,但我当时并不在意,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我还以为 他看我仙风道骨,想拜我为师修行。我在人间游历时,经常会遇到这种事,我正 在路上行走,有人会扑通地跪在我的面前,哀求我收他们为徒。这时我一般都是 不理他们的,他们继续追着我,但他们就是在我门外跪上三天三夜也不行,天长 日久,让他自己死心。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已经听到了我的叹息,我只是从天庭里 跑下来玩玩的,西歧镇的祸福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管,我只想在它毁灭之前,逛 一逛西歧镇,买些西歧出产的小玩意,也算是个纪念。   那个挑粪老头看着我走进了张家茶馆,便慌忙地去找西歧镇的几个头人去了。 我回头望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当时我还有点失望,我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 快就死了拜我为师念头的人。这个挑粪老头找到了西歧镇的几个头人,把我的话 告诉了他们,几个头人也吓了一跳,最后他们决定派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来见我。 他带着几个下人来到了张家茶馆,当时我正眯着眼睛细细品茶,他走上前来,深 深地施了一礼:“这位先生,我有一事向您请教,请到寒舍一叙。”   我抬起头来,看见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邀我去他家做客。我目光迷离,有 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想拜我为师的。我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 气,这种事并不奇怪,我在人间游历时,虽然我经过乔装打扮,已经不再是神仙 的模样,但人间还是有一些奇人异士能看出我决不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是 有好酒喝的,喝酒是一回事,拜师修行是另一回事,我一向都分得很清楚。这时 他们都会死搅蛮缠,我一般也不会推辞的,有酒喝总比没酒喝要好,但他们想拜 师修行,我是决不会答应的。我跟着这位老人到了他们家,又有几个人迎了出来, 他们很客气地把我让进屋里,让座倒茶,十分热情。他们和我东拉西扯了好大一 会儿,还没见到有琼浆玉液上来,我都有点不耐烦了,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我 正要告辞,那个请我来做客的老人凑到我跟前,低低地问我:“先生,刚才在西 歧镇外,听您说这个镇已经大祸降临,不知是啥祸害,请说给我们听听。”我愣 了一下,心里很吃惊,我说这话时,周围明明没有人啊,他们怎么会听到了?我 脸红了一下,唉,我是越来越老了,耳朵不灵了,眼睛也不好使了,以致于被人 类暗算了。   我叹了一口气,既然人家已经听到了,我也不能再赖着说我没说这话了,这 不是我们神仙的作风,神仙是从不说谎的。但要我给他们说是什么“大祸”,我 也是不能告诉他们的,虽说这是因为玉皇大帝老儿痔疮发作时干的荒唐事,但它 好坏都是天意。我们作为神仙,虽然神通广大,但也不能随便泄露天机,这是会 遭到天谴的。我忙站了起来,对大家抱了抱拳,诚恳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想不到惊动了大家,惹得大家慌神,实在对不起!”   人类也是很不好对付的,我越推辞,人们心里越焦急,央求得越厉害,他们 用充满无辜的目光盯着我,眼睛里要流出泪水了。这可真让人受不了,我忙对众 人深深地施了一礼,说:“我是区区一介草民,又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咋会知 道这些呢?那句话实在是瞎说的,我有事需要赶路,这就告辞了!”这几个人一 看我要走,“扑通”一声不约而同地跪在了我的面前,在门外看热闹的大人小孩 也都唰唰地跪了下来,他们苦苦地哀求我:“先生,看在西歧镇几百父老乡亲的 面子上,您就救救俺们吧。”我看着面前这些黑鸦鸦的人头,心里十分为难,我 要是救了他们,我也会大祸临头的,玉皇大帝老儿的脾气我算摸透了,小鸡肚肠, 谁也不能得罪他。但我要是不救他们,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我说过,我不是 妖怪,我是神仙,神仙是讲良心的。我只得把他们扶了起来,咬了咬牙,决定实 话实说:“众位请起,既然大家苦苦相求,我本来已经泄露了天机,那我就不再 隐瞒你们了。不过,做人要讲良心,我救了你们之后,会遭到天谴的,你们反过 来也得救我。我只有这一个条件,只要你们答应,我就帮助你们设法免除这场灾 难。”   西歧镇的人们见我答应了,都很高兴,有的人还激动地抹起了泪水,泪水都 很纯净。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先生,只要救了我们,不要说您提出一个条件, 就是几百个条件,我们也会答应。”   那时的人们还是非常善良和讲信用的,神仙和人类是能够沟通的。在以后漫 长的岁月里,人类越来越实际和世俗,神与人类便渐行渐远,最终分离了。神与 人的世界对对方来说,都成为不可知的、神秘的领域。人类发明了许多仪式,诸 如“祈雨”、“扶乩”等,试图与神鬼世界沟通,实际上这都是徒劳的。神对人 类已经彻底失望了。我仰头看了看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人们站在我的面前, 充满期待地看着我,阳光照在他们古铜色的脸上,被他们脸上恐惧的汗水反射过 来,我的脑袋有些眩晕。是的,我准备要泄露天机了,但我并不想因此鱼死网破, 和玉皇大帝闹翻。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躲不过神仙的耳目的,只要我让西歧镇人 躲过了这场灾难,上天也就很快就会知道是我东方朔干的。我只希望能躲过这一 时,也许过段时间,玉皇大帝老儿的痔疮好了,他就会忘了这件事,我就可以继 续回到天庭做我的神仙了,大不了写个检查就能蒙混过关了。   我面对黑鸦鸦的人群,清了清嗓子,说:“好,我的条件是,等我救了你们, 你们就为我准备一口大锅,我说啥时候把我扣在里面,你们就偷偷地把我扣在里 面。到时一定会有人来打听一个叫东方朔的人,那时问到谁了,谁就说自己就是 东方朔,他也就不会怎么着你们了。等过了正当午时,再把我放出来。”   大家听了,觉得这事并不难办,恐惧的汗水从他们脸上落下,掉在地上,摔 成了碎片,很快就洇进了大地中。他们都说:“先生,您放心,俺们一定照您说 的办。”我这才告诉他们:“明天上午,你们事先在西歧镇东北角进街的路上多 设茶摊,备上上等的好茶,将近午时,从东北方会过来一个黑小伙子,牵着一头 黑驴子,拉着一辆黑板车,车上坐着一个黑老太婆。他们每到一个茶摊前,你们 都要热情地给他们敬茶,拖延他们进到镇里的时间,只要正当午时一过,他们到 不了街中间,大祸也就免除了。”   他们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人类的求知欲望是非常强烈的。我却不能再多说了, 这本来已经是在泄露天机了。玉皇大帝老儿最忌讳这个,在他看来,人类越无知 越好,这样就可以永远保持对上天的敬畏之情。说实话,我是赞成这么做的,人 类如果失去了对上天的敬畏,他们会成为无所顾忌的暴徒的。若干世纪以后的人 类历史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样的未来让我绝望。我淡淡地摆了摆手:“你 们都去吧,按着我说的去做就行。”我感到有点累了,默默地走进了内室。西歧 镇的头人早就给我准备了一间雅致的小屋,我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还有 更为艰难的事情在等着我。   第二天一大早,西歧镇的人们就按我说的准备起来了,在东北方离街一里多 的路上,茶摊一个挨着一个,茶炉上袅袅飘起的烟雾中,散发着浓浓的茶香。他 们用扇子扇着火,焦灼的目光紧盯着大路。行人被他们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匆 匆忙忙地走过了西歧镇。将近晌午时,果然从东北方向过来了一辆乌黑的板车, 一个黝黑的小伙子牵着一头黑驴子,黑板车上坐着一个皮肤犹如黑炭般的老太婆。 西歧镇的人们紧张地看着他们,等他们来到了第一个茶摊前,茶摊的主人忙慌忙 地站了起来,紧张地说:“过路的客人,这么热的天,你歇歇喝口茶吧!”说着 就把满满一碗散发着浓香的热茶递了上去。   黑老太婆觉得嗓子很干,她咂了咂嘴,觉得有点为难:“可我身上没有带钱 啊。”   茶摊的主人忙很热情地说:“不要钱不要钱,您老随便喝。”   黑老太婆正渴得心慌,她看了看天空,天气还早,便接了过来,仰起脖子, 一口喝了,然后催着让黑小伙子赶快上路。但他们没走两步,又是一个茶摊,茶 摊主人又是热情地把茶递了上来,殷勤地劝她喝茶。好意难却,黑老太婆只得再 停下来接过来喝了。接着每到一个茶摊前,人们都是这样缠着叫他们停车喝茶。 黑老太婆心里虽然不愿意,卖茶人死缠活缠,再加上天气又确实太热,茶又越喝 越香,黑老太婆也越来越想喝,只得过一处喝一处。就这样到了街边,黑老太婆 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西移,正当午时已经过去了,她便懊恼地对黑小伙子说: “算了,咱们回去吧。”   我在暗中看着他们的黑板车调转了头,在大路上扬起了一股灰尘,远离了西 歧镇,不禁偷偷地笑了:一场大祸终于免除了!这个黑老太婆就是天上的神仙老 灶奶,专司人间烧火做饭的事,这次她是奉了玉皇大帝老儿的旨意,准备在这天 日正当午时放火烧了西歧镇,但她的法术只有在人间正好升火做饭的时辰里才能 发挥出来,午时一过,她就没了办法。我还知道,玉皇大帝老儿这次想火烧西歧 镇,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他的痔疮又犯了,心情烦躁,想换个花样,看场人间大 火娱乐一下。但他们没有想到,我东方朔正好路过这里,歪打正着地救了西歧镇。   神仙老灶奶回到了天庭,向玉皇大帝老儿报告了事情经过,并说这肯定是有 高人在背后帮助西歧镇人,不然,作为一名神仙,她是不会出现这么大的低级差 错的。玉皇大帝老儿也觉得奇怪,他立即召见天庭中的神仙,除了我,其他的神 仙都在。他再掐指一算,发现我还在西歧镇上,立即命令两名天兵:“快去西歧 镇,把东方朔的眼睛弄瞎,押回天庭治罪!”   我在西歧镇闭目打坐,太阳穴隆隆作响隐隐发疼,掐指一算,我知道,玉皇 大帝老儿这次是要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我还算出来,那两名天 兵现在已经出发了。我忙叫西歧镇的人们把我扣在了那口大锅里。我是不会乖乖 地回到天庭里受罪的,躲过这段时间,也许我还会有救的。   两名天兵赶到西歧镇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们来到西歧街上,幻化成 两个书生,向人们打听一个叫东方朔的人在不在街上。几十个五六十岁的老人都 争着回答:“我是,我是!”两个天兵看到这么多人都是东方朔,忙拿出一杆笔 来,在一个装有墨汁的瓶子里蘸了一下,然后逐个地在他们的眼上抹了一下。看 看午时将过,又查不出谁是真正的东方朔,两个天兵只好空手回去了。被抹了双 眼的西歧镇人只觉得眼前一黑,立即成了瞎子。人们把我从锅里拉出来,围在我 身边,失声痛哭:“我们都是有老有小的人啊,一家人都靠我们养活,以后啥也 看不见了,可怎么养活一家人啊?”   我看着他们黑洞洞的眼睛,心里十分痛苦。我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仙,但我还 是没能算出玉皇大帝老儿竟派出了这么蠢笨的两个天兵,他们又是如此的狠毒, 只有一个东方朔,他们却抹瞎了这么多人的眼睛。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处处躲 避,却又步步越陷越深。他们是替我瞎了眼的,我如今也不能撒手不管了。我紧 张地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家不要哭了,事到如今,我也不 走了,我在这里教你们学算命,等你们都学会了算命,就可以出去挣钱,养活家 中老小了。”算命也是神仙们的一个本事,他们都能洞悉未来,这本来也是不能 传授给人类的,但我实在想不起来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些瞎了眼老人 养家糊口。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弄瞎他们眼睛的天兵。在一定意义上说,我 这是在替玉皇大帝老儿擦屁股。但愿他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当然,我只教给他 们一些能养家糊口的本事就行,那些洞悉未来的预测机密我是不会告诉他们的。   我就在西歧镇住了下来。经历了这件事,玉皇大帝老儿就把我从神仙薄中除 名了,在一个雷雨之夜,他又让雷电穿过我住的草屋,击中了我的脑袋,使我的 神仙法术也全部失去了,就连我的算命技术,也大打折扣,我的预测许多不再应 验,许多时候甚至还不如我教出来的那些瞎眼的老人们。就是从这时起,人世间 开始有了算命先生。直到今天,有许多人瞎了眼以后,也靠学算命挣钱糊口。我 还听说,算命先生也供奉有祖师爷,他们的祖师爷就是我东方朔。   后来我就离开了西歧镇,最后老死在了游历的路上。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 我先后又成为了诸葛孔明、刘伯温等人,一直到现在,我又投生回到了当年的西 歧镇,成为了一个叫赵大娃的普通农民。当年的西歧镇已经不叫西歧镇了,它叫 庙岭。   2、一头喜欢耍流氓的猪   在我成为一头小白猪的时候,我常常坐在黑木崖最高的山顶上,充满悲哀地 打量着庙岭。我发现作为一头猪时,我反而更加清醒、冷静,充满智慧,猪眼看 人生,看清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东西。比如说,我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从前我 认为一加一等于零是不对的。更重要的是,我对我的家乡庙岭的认识就比我是个 人时看得更清楚了。麦县庙岭是个有着光荣和梦想的村庄,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 中,积累了深厚的文化遗产,在庙岭土地上随便刨几下,一块瓦片、一片陶瓷, 说不定就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在七百年前的一次疯狂的开发热中,庙岭曾经也被 划为了“麦县开发区”的一部分,机器隆隆地开进了庙岭的工地上,一夜之间, 挖出了大量唐砖汉瓦。这都是文物,上级让麦县政府要好好保管这些老祖宗们留 下来的破烂宝贝。麦县县长很发愁,保管起来吧,县里没有那么多经费,不管它 们吧,让文物贩子偷走,这也是犯法。麦县政府开了两天现场会,最后以组织的 名义决定:把所有的唐砖汉瓦全部碾碎,挖坑埋了进去。这样,既保护了文物, 又让文物贩子死了心,因为它们不值钱了,偷走了也没什么意思了。这事还在报 纸上报道了。麦县的文物专家也论证说,这是文物保护工作的一个很好的创举。   在庙岭的历史上,唐朝时曾经达到了最强盛的时期,那时庙岭的人们个个都 是诗人,经常拿着锄头在田间地头谈诗论画。我怀念一位叫做张打油的民间诗人, 他曾经用诗歌战胜了“诗仙”李白,被人称为“诗霸”。张打油实际上还是当时 庙岭最没文化的一个人,他是一个孤儿,在学堂窗户外面偷听了几天课,就在那 年大雪纷飞的冬天里写出这样一首《咏雪》的处女作来:江山一笼统,井口黑窟 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首诗至今还一直在麦县流传,但庙岭的人们早已忘记了这是他们的先人在 八岁时所作的诗,真该打屁屁。在张打油二十岁那年,他又以“秤杆”为题写过 这样一首诗:君山恰似一秤砣,长江作杆横天河。待到明月成钩后,称得江山重 几多。这首诗为他在麦县民间诗坛赢得了重要地位,文人雅士赠送锦旗一面,上 书“诗霸”两字,挂在船桅杆上,天天在庙岭旁边的响水河上踏波逐浪,傲视天 下文人,十分牛逼。数日之后,诗人李白乘兴而来,想到麦县庙岭的大山黑木崖 的石头上写诗留念。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刻在石头上的诗歌是不会老的。 李白比我们都要聪明。夜里他乘船在河里追着月亮寻找灵感时,忽然看到张打油 乘坐的船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船桅杆的“诗霸”两字映红了整个河面。李白很 不服气,出口责问道:“谁人河上称诗霸?试作一首让我看。”张打油随口答道: “夜半不堪题妙句,恐惊星斗落江寒。”李白闻言大惊失色,没有顾得在麦县题 一句诗,就像个兔子一样消失在了麦县的野史中了。   回忆庙岭的往事常常让我伤心欲绝。随着世事变迁,庙岭经历了众多的战乱 和灾难,历经各种疾病的入侵,如天花、麻疯、艾滋病、SARS等,它的光荣和梦 想也随风而去。庙岭现在最有文化的是村长李玉和,几十年前他小学毕业时,是 村里惟一的一个有文化的人,他因此得到了最高当局的赏识,成为了庙岭几十年 来最高的统治者。其次就是我,我是高中毕业,但因为我只有二十来岁,嘴上没 毛,办事不牢,庙岭的乡亲们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全部是文盲,因此文 化对他们来说,不清楚这是个啥玩意。在他们看来,除了村长李玉和,其他的文 化人都十分可笑,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空发议论,像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在他 们看来,我就是这样一个疯子。当他们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叫我“疯子”时,他们 具有一种没有文化的巨大的优越感,优越感使他们个个变得大腹便便,甚至一看 到我,身体就会迅速膨胀,像个气球一样浮到半空。我现在是头猪,但我还是要 说,他们比猪还要愚昧。   我讨厌所有的乡亲,我宁愿成为一头小白猪,天天生活在黑木崖,与小草、 青蛙、麻雀和蜥蜴们呆在一起,也不愿和他们多说一句话。在我发现自己可以通 过曼陀香草成为一头小白猪不久,我爹我妈突然死掉了,我就更不愿意回到村里 了,天天在黑木崖游荡,渴了,喝些泉水,饿了,找些野生蘑菇什么的充饥,我 觉得我过的每一天都很充实。   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爹我妈他们是咋死的,我听别人说他们是被河水淹死的。 但我有点不相信,那天我亲眼看着他俩和其他乡亲坐着王大娃家的渡船到河对面 的大李庄赶集,他们穿着平常舍不得穿的新衣裳,很高兴的样子,站在船头上, 我妈还冲我摇了摇手,让我记着回家给羊喂草。我不知道我爹我妈为啥要去赶集, 后来村里人对我说,他们是想去把家里的麦子卖掉一些,弄点钱让我再去学校复 读一年考大学。我要是早知道是这样,我是不会让他们去的,我早就讨厌上学了。 那天傍晚,渡船走到河中间时,突然起了风,我和村里其他的乡亲们一起站在河 边。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个个都哭丧着脸,瞪着牛蛋一样的眼睛盯着那条在波浪 中出没的渡船,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看的。后来我就不看他们了,我安静地看着响 水河,有种想写首诗的冲动。我是有可能写出一首伟大的诗歌来的,这一点,我 很自信,因为我曾经在七百年前当过一个流浪诗人,前世记忆一星半点,但也足 以让我写出一首伟大的诗来。我站在河边,把手背在身后,充满忧伤地望着响水 河,刚要开口吟咏,却看到乡亲们在那里哭着喊着,冲着河中间一会儿冲上浪尖, 一会儿跌到谷底的渡船招手,他们的声音难听,动作难看,影响了我写诗的兴致。 我只好不作诗了,坐在河边,无聊地把石子扔进河里,觉得很没球意思。我再抬 起头时,河中间的那条破破烂烂的渡船不见了,只有一个个像白色的羊羔一样的 河浪在水面上跑来跑去。浪子更大了,乡亲们似乎更有劲头了,他们有的又蹦又 叫,有的趴在地上拍打着河床,鼻涕眼泪挂在脸上,一串串地流下来,我觉得这 很恶心人。我有点惆怅地站在河边,仔细地看了看,河上只有后浪推前浪,一代 比一代浪,船也不见了,没什么可看的,我就无精打采地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一出来,我就忙跑到河边。我还在想着那条船,经过一 个晚上,不知它浮出水面没有。本来我认为自己应该是最先到达河边的,但让我 失望的是,河边已经站满了黑鸦鸦的人群,他们踮着脚,像一只只丑陋的鹅一样 伸着脖子向河面上张望,眼圈都乌黑乌黑的。我忙走过去,也踮着脚,伸长脖子 张望河面。河面上到处是一条条小船,他们在兜着圈子转来转去。我有点吃惊, 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就是捕鱼,也不是这个捕法啊,像他们这么干,鱼们 早就飞到天上去了。我向人群中四处张望,看见村里最老的驼背五爷也在,我忙 走了过去,讨好地把我昨天在村边的树林里摘的野柿子掏了出来:“五爷,我给 你个柿子吃吃。”五爷扭过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脑袋,叹了 一口气:“唉,可怜的孩子!”我有些不理解,低下头从上到下看了看自己,我 身高一米七二,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五爷为啥还说我可怜? 我有点生气,但想想还是算了,他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我不能和他计较。 五爷不要我柿子,我只得收了起来,很不解地问五爷:“五爷,这么多船都在那 里捕鱼,能捕到鱼吗?鱼会像他们那么笨吗?”五爷好像有点生气,他瞪了我一 眼,还从鼻孔里哼了我一下,扭头走到了一边,不再理我了。我当然也很生气, 我好歹也是庙岭的第一个高中生,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我最有文化,你五爷除 了年纪大了些,胡子一大把,还有什么值得你臭屁的?我为什么问你不问别人? 这是因为我觉得其他乡亲都像猪一样活着,除了吃饭干活睡老婆,他们什么都不 懂,根本不配和我说话。你五爷本来也不配和我说话的,但我看你有八十多岁了, 年纪最大,不忍心让你看出来我看不起你,这才主动找你交流问题,你却扭头走 到了一边,真是给脸不要脸。我真想上去扇他一耳光,但我还是很大度地咬了咬 牙忍了忍,我真牛逼,居然真的忍住了。   河中间的小船开始收网了,使我惊讶的是,他们连一个鱼鳞片都没有网住, 却从水里拉出了一个个人。这真是件奇妙的事情,我欢快地在河床上跑着,拍着 手给他们鼓掌。但让我奇怪的是,乡亲们并没有和我一起又跳又唱,他们冷冷地 看着我,有几个人的眼睛还血红血红的,充满愤怒地盯着我,看样子他们饿得不 轻,想把我撕吃了。我有点扫兴,只得垂头丧气地坐在河边,和大家步调一致地 闷闷不乐……   我爹我妈他们也被打捞出来了,他们静静地躺在岸边,看来是睡着了,就是 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我爹的鼻子上还被小鱼咬了一口,缺了半块,有点不帅。 我忙脱下外衣,盖在我爹的脸上。乡亲们抬着他们,我本来以为他们是要把我爹 他们抬回村庄里,谁知他们没有回村庄,而是抬着他们去了村子东边的老山沟。 我不大喜欢老山沟,听老辈子人讲,七百年前政府军与反政府军曾经在老山沟里 打过一仗,死了很多英雄和狗熊,当然还有一些是王八蛋,从此那里有许多孤魂 野鬼,他们白天睡觉,晚上排着队在月光下操练。据说这些狗日的孤魂野鬼们成 了鬼们还不服气,还天天抱着扭打在一起。有很多次,我们都能听到老山沟里噼 哩叭啦打架声,还有参加政治学习的声音。村里人都不喜欢那里,我也不喜欢, 那里太阴沉沉的。我拦住了抬着我爹他们的队伍,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们:“你们 到老山沟里干什么?我爹我妈不想去!”我爹我妈在我小时候,一直都不让我到 老山沟里玩,有一次我在吃饭时,一只苍蝇在我的馍上咬了一口,我很生气,追 着它一口气跑进了老马沟,把它打了个半死,这才回来了。但我回来后,就被我 爹我妈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并且给我制订了一个“十不准”,除了第一条不准反 对爹妈外,第二条就是不准去老山沟,由此可见,我爹我妈对这一条还是相当重 视的。我想,他们自己肯定也不愿意去老山沟玩。我爹我妈现在睡着了,但我还 醒着,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把我爹我妈抬到老山沟去。   村长李玉和走过来了,他站在我面前,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不怕他,我双手 叉着腰,使劲瞪着他。李玉和有六十多岁了,他从二十来岁就当上了我们庙岭的 村长,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早就成为了一棵扎根在庙岭土地上的大树了,谁也摇 不动。他家兄弟也多,他在庙岭一向说一不二,乡亲们都怕他。有次开群众大会, 搞什么“海选”,让乡亲们选举村长。村里的王大娃没投他的票,投了自家的小 黑狗一票,这事让李玉和查出来了,为这事又专门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李玉和 把他叫到台子上,问他:“我让大家都投我的票,你为什么没投?”王大娃忙像 个哈叭狗一样点头哈腰地说:“村长,村长,我投你票了,我投你票了!”李玉 和踹了他屁股一脚:“我操你妈,你是不是昏头了?我说一加一等于零,你说一 加一等于几?”王大娃捂着屁股讨好地说:“村长村长,一加一不等于零,一加 一等于二!”李玉和“呸”地吐了他一脸唾沫:“操你妈,我说一加一等于零就 是等于零,你还想和我对着干!”说着就伸出手,在空中抡了一个圆圈,狠狠地 扇在了王大娃的脸上,王大娃的脸立刻肿了,一颗门牙带着鲜血,“呼”地一下 飞到了半空,他立刻很软蛋地朝着李玉和跪了下来,哭着承认了错误:“村长, 我错了,我错了!”   我从此很看不起王大娃,他个子比我高,身体比我壮,但我还是看不起他。 现在他就站在李玉和的身后,和李玉和一起瞪着我,他现在成了整天跟在李玉和 身后的一条狗了。李玉和瞪了瞪我,我也瞪他,感觉自己就像上了刑场的刘胡兰, 生得光荣,死得伟大,十分英雄。李玉和果然有点害怕了,他没敢扇我耳光,也 没敢踹我屁股,而是耐心给我解释,求我原谅:“疯子,你爹你妈他们都死了, 都是淹死的,进村不吉利,都要埋在老山沟里!”操他妈,他叫我疯子不说,还 说我爹我妈他们都死了,这根本就骗不了我,我就想死,但我吃了“两步倒”都 死不了,他们不想死,反而说死就死了,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很生气, 跺着脚喊:“你才是疯子,你爹你妈才死了,我要我爹我妈回去!”我刚要转身 找我爹我妈,李玉和朝身后的那条叫王大娃的狗说:“去,把他捆个老头看瓜!” 王大娃立刻跑过来抱住了我,我使劲地挣扎着,但他力气比我大,个子比我高, 客观条件比我好,物质决定意识,他很快就脱下了我的背心,用它捆住了我的双 手,接着又脱下了我的裤子,捆住了我的双脚,然后他使劲地按着我的脑袋,把 我的脑袋装进了我的裤衩里,他踢了我一脚,我像一只西瓜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 这就是庙岭有名的供人取笑的娱乐方式 “老头看瓜”,逢年过节,在村口的歪 脖子柳树下,村里总有几个窝囊废会让大家捆成这个样子娱乐,这是我们庙岭最 受欢迎的保留节目,还曾经到过县里会演过,很受欢迎,获了“三百个一大奖”, 还差点参加全国牛逼文化文艺会演,因为没有钱作路费,这才没去成。   这里正好是个下坡,我被王大娃捆成“老头看瓜”,又被他踢了一脚后,从 坡上往坡下骨碌碌地滚着,石头硌得我的骨头很疼,几棵酸枣棵子上的刺儿还扎 进了我的肉里,疼痛像一条条虫子一样在我身上乱爬,但我咬着牙,好男儿有泪 不轻弹,我不是疯子赵大娃,我是英雄刘胡兰。我终于滚到了山坡下,停在了一 块石头旁,他们这么搞我,是想让我更难受,我偏不上当,我觉得 “老头看瓜” 其实也不错,裤衩里的味道清香无比,芳香四溢。虽然我看不见,但我想外面的 风景应该也不错,春天来了,小鸟在我头顶上歌唱,歌声犹如露珠般晶莹,身边 的野花盛开,蜜蜂嗡嗡地扇动着金黄色的翅膀,钻进了花蕊,它出来的时候,身 上是一层美丽的花粉。我甚至觉得那些绿头苍蝇也很可爱,我裸露在阳光里的背 上就落下了两只苍蝇,它们把我的后背当作了街心公园的“恋爱角”,在那里叽 叽喳喳地谈着恋爱。它们卿卿我我,十分肉麻,那只肯定很帅的公苍蝇正在求爱, 它单腿跪在我的后背上,吻着母苍蝇的一只手,像朗诵诗歌一样地说:“我的女 王,求你嫁给我,我愿做你的奴隶,整日跟随你,因目睹你的容颜而无比幸 运……”母苍蝇低下了头,她的脸色绯红,羞涩地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还 得找个媒人给我母亲说说。”我在黑暗的裤衩中轻轻地笑了,这里环境优雅,适 合思考一些世界大事和个人的小事。但我一思考,上帝没有发笑,我自己就生气 了。我讨厌村里人叫我疯子,他们说我是因为没考上大学而变成疯子的,这都是 他妈的造谣。我才不稀罕什么狗屁大学,狗屁大学都是在大城市里,大城市污染 严重,犯罪率高,处女都有可能犯罪当卖淫女被警察抓起来,有什么好?乡下多 好,空气新鲜、小鸟歌唱、苍蝇恋爱。我上小学时,还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我 为什么泪流满面?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我写的这句诗多好,那时 我才五岁,村里人都说我是“神童”。可惜那时我没版权意识,这句诗后来被一 个诗人拿走了,他出名了,我没出名不说,高考还落榜了,落榜了也没啥,还被 村里人说成是疯子,我真他妈地倒霉透了。   除了少女小白菜,我不喜欢村里所有的臭男人浪女人们。那天他们把我捆成 “老头看瓜”扔在山坡下,把我爹我妈活埋在老山沟后,我就成了个孤儿。二十 来岁的小伙真窝囊,一无老婆二无钱,晚上端灯去睡觉,脚脚踹在了冷被窝;二 十来岁的小伙笑嘻嘻,田间地头受人欺,站着像个狗子样,蹲着像个田鸡鸡。你 说我倒霉不倒霉?我只好天天在田野里游荡,偷听苍蝇恋爱,追着蝴蝶乱跑,时 间长了,苍蝇们也不理我了,它们说我偷听人家恋爱不要脸。蝴蝶们当然也不理 我了,她们说我欺负她们。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她们忙着采花。我只好一个人 到处乱跑,饿了就捋些麦穗烧烧吃了,渴了就趴到响水河边,像头牛一样把头扎 进水里,把肚子喝得圆圆的,然后我就躺在青草地上,双手枕着脑袋,仰着头看 着满天白云,思念着少女小白菜。   小白菜是我们村庄最美丽的少女,她披着长发,长发像柳条一样柔软,她的 肌肤白皙,像大理石一样圣洁、光滑,妩媚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美丽,甜蜜的嘴 唇,犹如鲜花,挺拔的颈项,晶莹的双乳,手臂胜过黄金,她的手指如同白莲初 放,拥有丰臀纤腰,行走像天边移动的云,她的步态端庄,匀称的大腿引来一路 流氓赞不绝口的议论。当她昂首挺胸前行,步步踩着我的心,她让村里的所有流 氓踮脚翘望,但她高傲的如同天鹅。我为此还为她写过一首诗:“在你年轻的时 候,有许多人爱慕你的青春红颜,而我不在你的身边;只有我,当你老了,捧着 你的脸蛋,爱你脸上的皱纹。”我知道我是真心爱她的,虽然她长大后,我从来 没有见过她的面,我上面说的都是我的想像。不是我们不想见小白菜,而是因为 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她。她现在是在庙岭模范试验区工作,是模范试验区的 猪场养殖员。我在前面给你们说过,在我们庙岭,从村庄中间一分为二,一半就 是我们居住的东半部,生活还是老样子,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半死不活地 活着。西半部是模范试验区,据说是集体农庄的生产方式,一切都属于公家,消 灭了私有财产,进行军事化管理实验。具体情况我们无从知晓,这是因为,实验 区是严禁东半部鸡鸭鹅人进入的,中间建有铁丝网,不准进出,更不准人们交往。 惟一能在东西两半部来去自如的就是村长李玉和,他是我们村庄的最高统治者, 是我们崇拜的对象。我们在上小学时,政治课第一课就是村情教育,题目是“我 爱村长李玉和”,课文大意是“伟大的村长李玉和是太阳系中的太阳,我们是沿 着轨道运行的卫星,我们的一切属于村长。”我们村庄的人都信,就我不信,我 只相信七百年前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才是太阳系中惟一的太阳,我们头顶上的 太阳算个屁,毛主席让它从西边升起来,它就不敢从东边升起来,毛主席让它从 东边升起来,它就不敢从西边升起来。据我所知,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上,曾经有 过几次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但自从有个农民诗人写了一首歌叫“东方红,太阳 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以后,毛主席就喜欢上了这首歌,为了证明这首歌说的 都是大实话,毛主席从此就让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了,我们也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太 阳从西边升起来过了。他李玉和是没法和毛主席比的,在我看来,他李玉和就是 李玉和,他只是庙岭一个鸡巴农民,没什么牛逼的。这话我偷偷地给王大娃讲过, 王大娃刚开始还觉得我说得有点道理,所以那次“海选”时他就不选李玉和了, 而是选了他家的小黑狗当村长,但自从他因为没有回答好“一加一等于零”的问 题挨了一顿打以后,就再也不理我了,反而很坚定地当了李玉和的一条狗。我很 看不起他。   我整天都在想着小白菜。她小时候很不幸,我们庙岭至今还流传着一首歌谣: “小白菜,点点黄,三岁两岁没了娘,跟着老子好好过,就怕老子娶后娘。娶了 后娘三年整,养了弟弟比我强,弟弟穿新我穿旧,弟弟吃面我喝汤。端起碗来泪 汪汪,抓起筷子想亲娘,亲娘想我长流水,我想亲娘扁担长。”这首童谣说的就 是小白菜。后来我们庙岭要建试验区了,小白菜她们家正好在庙岭西半部,成了 试验区的人。试验区在我们东部人心目中,应该是个天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过的是真正梦幻主义的日子。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梦幻主义是个啥球样子,但政府 宣传了好几百年,现在又搞了很多试验区作试点,在我们心目中,那当然是种天 堂的日子了。在我们印象中,试验区的人们肯定都过着非常舒服的日子,他们早 上一起来,就能煮上个玉米棒啃啃,一星期还能吃上一次肉。我们都很向往试验 区,但我们谁也不能跨进试验区一步,曾经有人冒险翻过铁丝网,刚一落下,就 被试验区的民兵抓住了,再也没有放回来,有人说是投进了监狱,但也有人说是 被变成了小猪,关在了试验区的养殖场里了。   乡亲们再也不敢偷偷地去试验区了,甚至路过铁丝网时,连看都不敢看。但 我的脑瓜子很聪明,自从知道曼陀香草可以让我成为一头猪时,就经常趁人不备, 吃一片曼陀香草的叶子,变成一头小白猪,顺着地垄,一溜烟地跑进了试验区里。 但我进了试验区,也不敢去居民区里,因为我听说,试验区里的猪和我们这边不 一样,我们是随便放养,猪们满村乱跑,猪屎到处都是,但试验区里的猪是集体 放养的,实行军事化管理,非常有组织有纪律,所以居民区里是不可能出现一头 英俊的小白猪的。我只好一个人跑到试验区的原始森林里玩。我在这里慢慢地认 识了许多朋友,有在花丛中飞翔的花斑蝴蝶、鬼头鬼脑的田鼠,冷不防在天空中 把一泡屎拉到我身上的麻雀,我们都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们真诚、善良、美 丽动人,并且还从来都不给领导打小报告,也不喊我疯子,更不玩我“老头看 瓜”。   我这次在森林里玩的时间长了点,还在一棵野苹果树下吃了几个发酵的烂苹 果,头有点晕,一身酒味,就躺在树下睡着了。我醒过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我 在晚风中伸了个懒腰,刚准备趁人不备时跑回去时,一头小白猪跑了进来,我愣 了一下,这家伙长得太他娘的像我了,就像是我的双胞胎兄弟一样。它看到我, 也愣了一下,但它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把两个前蹄背在后面,很严肃地问我: “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个互助组的?”我靠,有没有搞错,连猪们 都有“互助组”?这是什么世道?我看了看它,撇了撇嘴:“互助组是什么玩意? 是不是搞互相监视的那套玩意?老子不稀罕!”它的脸色变了,一步一步地逼了 上来,声色俱厉地说:“你居然连什么是互助组都不知道,一定是个偷偷溜进试 验区里的间谍猪,走,给我到试验区当局自首去!”说着,就跑过来,用前蹄来 推我。我靠,有没有搞错啊,你只是一头猪而已,我虽然现在也是一头猪,但我 毕竟还是人变的,想搞我,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我举起两个前蹄,狠狠地朝它 脑袋打去,它一下子被我打倒在地上。我这一下把它打得不轻,它站了起来,还 是头昏脑胀的,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我拍了拍前蹄,刚要扬长而去,传来了一阵 脚步声,有人来了。我忙把这头小白猪拉到一片灌木丛后,为了防止它叫出声来, 我顺手扯过一把“醉八仙”草,这种草具有一定的麻醉作用,塞进了它的嘴里, 它很快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我走出了灌木丛,只见一个少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我一下子张着嘴巴愣 在了那里,她披着长发,长发像柳条一样柔软,她的肌肤白皙,像大理石一样圣 洁、光滑,妩媚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美丽,甜蜜的嘴唇,犹如鲜花。她长得和我 整天想像中的小白菜一模一样,是个美女。我当时有点呆了,美中不足的是,她 穿着一身黑衣服。在我们国家里,女人都必须得穿同一种黑色的衣服。我们国家 的最高领导人认为,女人是洪水猛兽,婀娜多姿如摇曳的风景,不是一种美,而 是一种罪恶,只会勾引男人犯罪,不能增加GDP。因此,他要求所有女人都穿黑 衣服。想不到试验区也是这样。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少女的美 丽,以致于我的小鸡鸡都有点蠢蠢欲动了。我有点害羞,把尖尖的嘴巴埋在土里, 这样她就看不到我脸红了。我从前不是这样的,面对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我一 向都是无动于衷的,在上中学时,我还因此被评为“柳下惠式最纯洁的学生”光 荣称号,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老女人校长还亲自给我颁发了一张巴掌大的奖状,至 今还贴在我家墙壁上。我抬起头,流着口水,无限贪婪地看着这个少女,她带着 一阵清风跑了过来,并且还一把抱住了我,她激动地流下了泪水,泪水晶莹透亮, 我仰着头,张着嘴巴,泪水掉进我的嘴巴里,我咂了咂嘴,清香无比,余香满口。 她像鲜花一样的眼睛温柔地看了看我,开心地笑了,笑得鼻子都皱起了蜻蜓点水 般的笑容:“小白,小白,我可找到你了!”她这是把我当作那头和我长得一模 一样的小白猪了。我立刻明白了,她是模范试验区的猪场养殖员,也就是我的梦 中情人小白菜!我激动地看着她,她把我抱到胸前,少女的体香使我头晕,少女 的体温让我浑身发热。她用白嫩的小手抚摸着我,温柔地批评我:“小白啊小白, 你总是这么淘气,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去,你要是丢了,我回去了怎么给村长交 待?”我刚开始时还有点沾沾自喜,闭着眼睛,脑袋贴在她的胸脯上,心脏咚咚 地跳个不停:她对我这么好,还把我抱在怀里,八成是爱上我了!她这么一批评 我,我的脸腾地红了,双颊发烧,非常害羞,我这是自作多情,她在试验区里是 负责养猪的,她只是把我当作了一个叫“小白”的猪,而不是庙岭的赵大娃。想 到这里,我有点垂头丧气,真想从她怀里跳下去,撒开脚丫子就跑,我要是这样 做了,她肯定追不上我,我在中学时,曾经代表学校参加过县里举办的一次运动 会,还是5000米长跑的冠军呢。但逃跑的念头只是一刹那就消失了,我舍不得离 开这个少女,赖在她青春红颜的怀里,很舒服地哼哼唧唧。我真坏。   少女风摆杨柳地走了两步,她突然弯下腰,把我放在地上,我有点纳闷,目 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跑到路边,那里有一簇簇盛开的鲜花,她提起黑色的裙子, 踮着脚,倾着身子,摘了两朵红色的花,别在了头上,然后又摘了一朵黄色的花, 挂在了胸前的钮扣上。她显得更好看了,但我的心情有点沉重,很替她担心,因 为我听说,在试验区里,女孩子如果把花插在头上打扮,是会被判七至八年刑的, 这是一种堕落腐朽的生活方式。我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四周没人,我这才松了 一口气,索性趴在地上,用前面两个蹄子托着下巴,流着口水,贪婪地看着她, 阳光穿过树林照耀着她,她绽露笑容的脸蛋就像是一朵鲜花。我爱鲜花。她走了 过来,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脑袋,温柔地说:“小白,咱们回去 吧。”我忙哼哼唧唧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她。我把头靠在她的胸前,惬意地 闭着眼睛,享受着少女的体香。她是我的女王。我想起了许多牛逼的诗句,当我 拥抱着她时幸福无比,当她离去,我的心就荒芜;我在野外看她走近,如同新日 来临,即使她朝我发怒,我也满心喜乐,我站在她的面前如同孩童。这些诗句让 我感受到了爱情的奇妙与伟大,身体纯净,道德高尚,但我很快就不老实了,因 为她花似的艳容点燃了我的情欲,将我的身躯像烤肉一样的烧烙。我使劲地挣了 挣,用嘴巴拱了一下她的胸口,感觉嘴巴触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了。我有点 头晕,脑细胞们激动地吱吱地叫喊着,我知道,我嘴巴碰到的是少女饱满、结实 的乳房。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她并没有发觉我的不良企图,她的心情很好, 蝴蝶在她的头上飞舞,她的嘴唇上流淌着一支清纯的民歌。我慢慢地调整了一下 姿势,悄悄地把嘴巴凑到了她胸口的钮扣上,偷偷地把钮扣咬开了。我的小脑袋 钻进了她的衣服里,阳光穿过她身上的黑衣服,我看到了她雪白的乳房下面的青 色血管,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她花朵一样的乳头上跳跃。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少女真 实的乳房。我在上学时,老师们教育我们说美丽就是犯罪之类的话都是屁话,让 它们见鬼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心扑通扑通地跳,嗓子发干,几乎要窒息了, 我忙大口大口地呼吸,吸进来的都是少女身上乳白色的体香,鲜血从我的鼻孔中 滴滴嗒嗒地流了下来,我还激动地撒了一泡尿。尿滴在了少女的手上,她这才低 下了头,看见我的脑袋钻进了她的衣服里,一朵红云爬到了她的脸颊上,她飞快 地松开了双手,我一下子“砰”地跌在了地上,头昏脑胀,天上的星星飞舞。我 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眼睛里噙着泪水,一脸无辜地看着这个美丽得令人心碎的 少女。她看着胸前的衣服,上面有我这头小白猪的黄色尿液,还有我的红色鼻血。 她很生气,恨恨地瞪着我,我用蹄子擦了一把鼻血,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突然 弯下腰,扯着我的耳朵,“叭叭”地给了我两个耳光,然后又把我扔在了地上: “流氓!”我嗷嗷地叫着,在地上很难看地打了一个滚,她不理我,怒气冲冲地 往前走,我只得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后。她说我是“流氓”,我感到很委屈,君 子动口不动手,我只是用嘴巴把她胸前的钮扣咬开了而已,还是符合君子的标准 的。她叫我“流氓”,这是给我乱戴帽子,将来我恢复人形了而她又爱上了我, 我一定要庄重地向她指出这一点,让她给我平反。我不是“流氓”,只不过是爱 情使我发疯,让我看上去有点像“流氓”。   在森林边缘的一个池塘边,她停了下来,弯下腰,痴痴地望着池塘。池塘里 飘着几片树叶,还有鱼儿在水中游走,吐着泡泡,偶尔会有一两条淘气的小鱼儿 跳出水面,向我们做鬼脸。这没什么好看的,但少女依旧静静地站在池塘边,她 已经不生气了,眼睛里水珠闪闪发光,晶莹透明,我伸长了脖子,看见池塘中她 的倒影随着涟漪摇曳,婀娜多姿,我这时又成了一个行吟诗人,默默地想出了这 几句诗:“美人啊,有谁会像我一样对你这样挚诚?有谁会像我如痴如狂,对你 一见钟情?在你的垂爱下我默默地变成一头小白猪,像我这样为你走火入魔的人, 世上还有何人?”我无比痛苦地看着她,美丽的小白菜,我想和你谈恋爱。夕阳 回光返照,更加猛烈,阳光穿过她黑色的衣服,她的身子曲红玲珑,腰肢如杨柳。 我的血管无限扩张,血液们大踏步地向脑袋挺进,我神差鬼使地伸出了前蹄,想 挑起她的裙子。但这一次我更不幸,我只看到了她藕一样雪白的脚脖,就被她发 现了,她提着裙子跳了起来,惊恐地叫了一声,声音宛转悠扬,是我二十年来听 到的最好的音乐。她高高地抬起脚,朝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小白,你 是个流氓!”她很生气,踢得很用力,我在空中划了一个很难看的弧线,“扑通” 一下落在了池塘中。那时我的游泳技术还不是很好,我呛了几口水,挣扎着爬上 岸,打了一个喷嚏,一条小鱼从我的鼻孔中跳了出来。我可怜巴巴地蹲在少女小 白菜的脚边,浑身湿漉漉的,还受了凉,这没什么,她就是我的祛病良药,她胜 过一切药物,胜过一切鼓舞人心的作品。我眨了眨眼,胆怯地看了看她,但美丽 得令人伤心的少女并不打算原谅我,她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哼”了我一声: “小白,你真是个流氓!”然后把头上和胸前的鲜花摘了下来,摔在了地上,扭 头就走。我忙把嘴巴凑过去,贪婪地嗅着那几朵鲜花,鲜花上留有少女的清香。 但我现在是头猪,不可能把它们捡起来,装进衣服里带回去,放在枕头下,让它 们夜夜出现在我的梦中。这真是件遗憾的事。我很不甘心,就用嘴巴咬起它们, 吃在了肚子中。我正吃得津津有味,嘴角边还留有鲜花的汁液、少女的体香,这 时小白菜扭过头,充满疑惑地看着我,她很不理解一头小猪怎么也喜爱鲜花。她 当然不明白,我只是把鲜花当作了少女的替代品,我不是一头变态的猪,而是一 个心理非常健康正受着爱情折磨的小伙子。美丽的小白菜,我想和你谈恋爱。   小白菜已经不生我的气了,她温柔地朝我招了招手:“小白,小白,快过 来!”我忙撒开脚丫子跑了过去,她弯下腰,又把我抱在了怀中。我这次吸取了 教训,老实多了。我躺在她温暖、清香的怀抱中,抬头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故意 不看她的乳房。美丽的乳房是会引诱我犯错误的。少女的心情慢慢地变好了,一 朵鲜花在她脸上盛开,她弯起了食指,在我脑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亲昵地说: “小白,你真是个流氓!”在傍晚的风中,她用手指撩开了额前的秀发,寂寞地 看着远方,一声叹息掉在了地上:“唉,你要是个小伙子多好!”说完这话,她 明显地被自己吓了一跳,脸腾地红了,慌慌地看了我一眼,把我丢在地上,低着 头急急地走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吃了曼陀香草,就要当够一天的猪,直到 午夜才能恢复人形。我埋下头,几颗泪珠滑出了我的眼眶:美丽的小白菜,我的 爱人,她是寂寞的!   我们翻过一座小土坡,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块平原,上百头猪们排成四路 纵队,整齐地站在那里,它们在等着少女小白菜带领它们回家。小白菜走到前面 带队,猪们排成四路纵队跟在后面。我乖乖地跑到队伍后面,准备趁猪们不注意 时,赶紧溜走。据说,实验区里的户籍管理制度是很严格的,要有身份证、就业 证、暂住证,三个证件缺一不可。前段时间,听说有个外村人到试验区走亲戚, 就因为没有暂住证,被警察抓到后,关在了铁笼子里,准备遣返。铁笼子里本来 不是关人的,它是养殖场的,是把长大的羊们猪们运到外地的工厂里加工成火腿 肠用的。里面已经关了不少小绵羊,还有一条三证都没有的“三无”流浪狗,那 个外村人被关在铁笼子里,当天晚上就被羊们咬死了。我现在也是一头“三无” 的小白猪,我刚刚爱上小白菜,我可不想让那帮没人权观念的羊们咬死。我贼眉 鼠眼地四下打量,但我就是找不到机会溜跑。我痛苦地发现,这群迈着整齐步伐 回家的猪们个个警惕性都很高,它们互相监视,个个虎视眈眈,可能是看我形迹 可疑,有两三头猪都在盯着我,我脚步刚一放慢,旁边那头风骚的小花猪就过来 拱我屁股:“快跟上,快跟上!”我瞪了她一眼,真想踹她一脚。我磨磨蹭蹭地 走在最后面,那头小花猪还是紧紧地跟着我,寸步不离,像个特务。眼看就快要 到实验区了,每个路口都站着几个警察在检查证件,我连一个证件都没有,要是 被他们抓住了,那就完蛋了。我向四周看了看,路边有片灌木丛,灌木丛旁边有 条沟,从这里正好可以跑出试验区。我扭头看了看那头小花猪,她依旧在监视着 我,我只好蹲在地上,用两个前蹄捂住肚子,哼哼唧唧地不走了。小花猪一脸怀 疑地看着我,很严肃地说:“小白同志,你从前可是积极要求进步的,今天是怎 么了?你再不走,我要是报告领导了,肯定能评你个‘落后分子’,天天开你批 斗会。”我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神仙姐姐,我拉肚子, 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赶上了。”她还不肯走,说:“那你就在这里拉吧,我等 你,我是咱俩‘互助组’的小组长,我不能看着你当‘落后分子’。”我靠,这 试验区也太邪乎了吧,果然连猪们都有“互助组”互相监视啊,那作为一个人, 肯定也好不到哪里。谢天谢地,我只是到试验区里偶尔玩玩,我要真是试验区的 一头小白猪,干脆一头撞在棉花堆上死了算球了。我为难地对那头小花猪说: “你是个女孩子家,我怎么好意思当着你的面拉肚子呢?我到那边灌木丛拉去 吧!”那头小白猪奇怪地看了看我,撇了撇嘴:“真麻烦,怎么搞得像人类那么 虚伪?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听她这么一说,我忙顺着灌木丛旁的那条小沟, 撒开脚丫子拼命地往村子东半部跑去。终于爬过了铁丝网,我擦了一把汗,回头 看了看试验区,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很庆幸我不是生活在试验区,我靠,连猪们 都实行了军事化管理,这是个什么世道?我要是头猪,我也早就疯了。   3、 白天比黑夜更黑   我还是经常变成一头小白猪跑到模范实验区里寻找少女小白菜。我喜欢成为 一头猪,这样,就没有人会叫我是疯子了,我还能钻进铁丝网,跑到实验区里, 趁人不备,混进少女小白菜喂养的那群猪里,一有机会我就去亲近小白菜。时间 长了,我和其它的猪们也混熟了,它们对我也放松了监视,特别是那头小花猪, 虽然她还是我俩的“互助组”小组长,但看我的目光不再是虎视眈眈地充满了警 惕,而是双目脉脉含情风情万种。我脸皮很厚,但有时也受不了了。这让我觉得 很奇怪,有次她还这样温柔地看着我时,我迎着她的目光,很不解地看着她,她 竟脸红了,羞涩地低下了头。我再傻,我也能看出来,她这八成是爱上我了。这 让我哭笑不得,我是人,她是猪,我俩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但这也是好事,她 放松了对我的监视,让我追求起小白菜来也方便了许多。小白菜一般是下午两点 钟准时把猪们赶到野外来啃青草的,这时我就带着我在黑木崖认识的新朋友,一 只灰色的雄壮的老鹰,因为它经常独自站在黑木崖最高的悬崖上皱着眉头苦思冥 想,我觉得它很深沉,像个艺术大师,所以我叫它托尔斯泰。我们进了试验区, 就躲在路边的一个土坎后,趁猪们不注意,我让老鹰托尔斯泰把那头小白猪抓了 过来,这个倒霉的家伙总是走在队伍后面,然后我就强迫它吃那种叫“醉八仙” 的草,这种草具有很强的麻醉作用,正好可以让它昏睡三个小时。干完这一切, 我撒开蹄子就跟了上去。我刚跑到队伍后面,那头小花猪正好扭过头,含情脉脉 地看着我。这段时间,为了更方便地追求小白菜,我对这个早熟的小母猪好了许 多,实际上她也是很温柔的,有很多次,我让她不要再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她居 然也答应了。这实际上是很危险的,要是被别的猪们发现她没有监视我,打个小 报告上去,她是要受到处分的,最重的处分就是提前送到火腿肠厂去。我很注意 和这头小花猪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知道爱情的魔力,我要是对她太好了,将来她 要是知道我是人类,而不是一头猪,这对她的打击也就太大了,我不忍心让她受 到更大的伤害。因此,当她含情脉脉地扭头看我时,我瞪了她一眼,从猪鼻子里 “哼”了一声:“你有病啊?看什么看!”她愣了一下,脸立刻红了,眼中涌出 了一颗晶莹的泪珠。我有点过意不去,忙快走两步赶上她,安慰了她一下:“对 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把脸扭向了一边,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地说: “你昨天晚上对人家那么好,现在怎么就看不上人家了?”我愣了一下,没有吭 声。小花猪瞪了我一眼,很委屈地低低地说:“人家把最宝贵的都给了你,你怎 么还这样对我?”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我操他妈那头小白猪,真看不出来,还 蔫坏蔫坏的,居然已经和小花猪发展到这一步了,我可不能演砸了。我忙红着脸, 讪讪地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这才破涕为笑,用 两只前蹄很温柔地打了我两下:“你坏,你坏!”肉麻得我当场哇哇地吐了,竟 然还吐出了一只早上吃的小虾子,它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小花猪奇怪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吃的虾子,我怎么不知道?”糟糕,这可不能露馅了,我忙陪着笑 脸说:“刚才路过一个池塘,我在喝水时,不小心喝到肚子里的。”她很困惑地 眨了眨眼:“哪里有池塘啊,我怎么没见到?”我忙眼珠一转,看了看天空,说: “我记错了,是我刚才抬头看看今天会不会下雨,天空中正好飞过一只鸟,它嘴 里叼着好几只虾子,这只虾子正好掉到我嘴里。”我的谎言并不高明,但它却信 了,可见,猪们再聪明,在人类面前,智商都是很低的。但她还是有点不高兴: “小白,我可告诉你,咱们已经那个了,以后要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再有这样 的好事,你可不能忘了我!”我忙一个劲地点头:“那是,那是。”   小白菜把我们带到了一块青草地旁,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托着腮,看着旁边 的几棵野花出神。她披着乌黑的长发,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又像一泓清冽 的潭水。我在地上打了个滚,把身上的杂草去掉,又到池塘边用前蹄蘸着水洗了 洗脸,刚要过去,小花猪就叫了起来:“小白,小白,你过来!”我很不情愿地 走了过去,原来她发现了一只死麻雀,她兴奋地看着我说:“小白,咱们已经那 个了,要有福同享,有难同担,来,咱们一起来分享这道大餐!”这只麻雀已经 死去很长时间了,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臭味,身上还爬满了蚂蚁。我抽了抽鼻子, 有点恶心。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刚要告诉她太臭了,谁知她却闭着眼睛,一副很 陶醉的模样,像个诗人一样喃喃地说:“香啊,多香啊!” 这才想起,猪们的 嗅觉是和人类不一样的,它们是香臭不分,我是人类,打死我也是不会吃这只臭 烘烘的死麻雀的。我刚想转身就跑,这头小花猪叫住了我:“来,有福同享,你 先吃!”我忙很温柔地走过来,把两只前蹄搭在她的脖子上,深情地注视着那只 死麻雀,轻轻地说:“宝贝,我舍不得吃,你好好吃吧,咱们都那个了,你将来 还要当母亲的,你得多加些营养。”这一招果然效果很好,它感动地把脑袋凑到 我的胸前,流着泪说:“你对我真好,我以后只对你好,别的猪们对我再好,我 也不理它们!”   我坐在一旁,等她吃完了那只死麻雀,我也有主意了,我强忍着她口中散发 出来的恶臭,说:“小花,你在这里吃草吧,我到咱们主人那里去玩玩。”那头 小花猪扭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小白菜,有点嫉妒:“小白,你这个没良心的, 你说,你是不是看上女主人了?我看她就对你有意!”我脸红了一下,我可不能 让猪们看出我是人变成的,它们要是知道我是一个披着猪皮的人,不把我咬死才 怪。我忙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瞪了她一眼:“她是人,我是猪,你想哪里去了? 我这是去和她联络一下感情,将来你怀孕了,她看在我的面子上,说不定还能给 你加个小灶,让你补充一下营养。”这头小花猪一听,觉得我说得有点道理,她 激动地看着我,哽咽地说:“那你去吧,人类心眼最多,心肠最坏,你小心一点, 不要他们把你红烧卤吃了,真是委屈你了!”我松了一口气,嘴里唔唔地应着, 撒开脚丫子就朝小白菜跑了过去。   小白菜还在出神地看着旁边的野花,我用嘴巴碰了碰她的裙子,她看见了我, 立刻绽开了一脸的笑容,她把我抱了起来,摸着我的脑袋,亲切地说:“小白, 你真懂事,就你知道来陪陪我。”我把头埋在她的怀中,心里痛苦不堪,我只能 白天变成一头小白猪出来与情人幽会,我知道我深深地爱着她,她却从来没有把 我当作一个人,而是当作了一头小白猪而已。我想告诉她我爱她,我张开了口, 嘴里发出的却是一串唔唔的声音。她摸着我的脑袋,很开心地笑了:“小白,你 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喜欢上了小花?”我羞得面红耳赤,我叫了起来:“NO,NO, 我不是猪,我是人,我喜欢你!小白菜,我爱你!”但这没用,在小白菜看来, 我只是一头可爱的小猪而已,果然,她温柔地对我说:“小白,我知道,你恋爱 了,你和小花恋爱了。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们的,按照规定,你们恋爱是要经 过组织批准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拆开你们的,你们还是一个‘互助组’。” 她越这么说,我越难过,我禁不住把头埋在她的怀中,呜呜地哭了。我也不知道 我哭了多久,突然感到背上凉凉的,我抬起头,只见小白菜脸上淌满了泪水,正 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泪水砸在我的背上,就像砸在我的心上,我感到很疼。我想 安慰她,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好跳下来,把不远处的野花摘了几朵,用 两只前蹄举着,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举着递给了她。她果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弯腰拿过了野花,擦了擦眼泪,看了看我,温柔如水的目光立刻笼罩了我,我 激动得差点晕了过去。她轻轻地抱起了我,把我举到面前,温柔地晃着,又笑了: “小白啊小白,你真是个妖精,你要不是一头猪,是个人多好!”我很激动,很 想哭,我甚至都有点恨曼陀香草了,它让我变成了一头可爱的小猪,顺利地来到 了模范试验区,与自己心爱的情人幽会,可它又让我只能在午夜时分才能恢复人 形,让我心爱的情人蒙在鼓里。小白菜把我放在腿上,抓着我的两只前蹄,轻轻 地晃动着。我充满深情地看着她,我的目光让她感到温暖,她很相信我,给我诉 说衷肠:“小白啊小白,别看你们是猪,说实话,有时我还挺羡慕你们的,你们 可以谈恋爱,我们人类就不能自由恋爱,自由是不道德的。我们男女都得分开学 习、工作、生活,恋爱的事还是组织包办,你要是不同意了,还要把你关在监狱 里。有时我想想,真还不如当个猪好,整天吃吃睡睡,也没有政治学习,思想汇 报,多自由啊。”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七百年前,我们是上山下乡的知青时,也 搞政治学习、思想汇报,是他妈的讨厌死了,但我们还能自由恋爱,和“小芳” 们跑到河边畅谈人生、社会和理想,只是名声有点不好听,自由恋爱的都是“二 流子”。照小白菜这么说,这个试验区还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都有点痛恨我自 己了,他奶奶的,我要是超人,一定把这个狗屁试验区拆个稀巴烂,把试验区里 的人们解放出来,春暖花开,让他们自由恋爱。但我不是超人,我没有力量解放 试验区里的人们,但我有可能把小白菜解救出来,带着她逃离试验区,我们跑到 一个很远很远没有人烟的山里,就我们两个人,在小河边盖上一座小木屋,屋后 种上一片花田,裁上苹果树和无花果,我们躺在苹果树下,天长地久,我们的爱 情就像一颗钻石恒久远。想到这里,我有点得意,嘿嘿地笑了。   小白菜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我的笑声感染了她,虽然我作为一头猪,笑声嘎 嘎地很难听,但它毕竟也是笑声啊。小白菜也笑了,她的笑声犹如早晨挂在树叶 上的露珠,又如小鸟飞过天空。我充满深情地看着她,我暗暗发誓:我将来一定 带她远走高飞!我爱小白菜胜过我爱祖国,祖国和小白菜站在一起,犹如小鸡和 凤凰。   我闭着眼睛,躺在小白菜的怀抱中正在胡思乱想,小白菜忽然丢下了我,慌 慌地站了起来。我惊讶地抬起了头,看见村长李玉和过来了,他披着一身阳光, 这让他显得更加威严、庄重,他的肩上落了一只乌鸦,乌鸦邪恶的眼睛瞪着我们, 我很恶心它,但我也拿它没办法,这是村长养的一只宠物。他走到了小白菜的跟 前,朝着那片森林努了努嘴,低沉而有力地说:“走!”然后就昂首挺胸地大踏 步地往前走了。小白菜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心碎,她的目光凄凉无助楚楚动 人,她低着头,苍白着脸,跟在村长后面,慢慢地朝森林深处走去。我眨了眨眼 睛,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村长和小白菜谈工作吗?那为什么不能在办公室里谈?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谈?我有点不放心,借助灌木丛的掩护,悄悄地跟了过去。   他们绕过了一个池塘,穿过了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最后来到了一个野花覆 盖的山洞旁。这个山洞很隐蔽,它在森林的深处,外面长着一人多高的草丛,洞 口长满了野花,它们都很漂亮,五颜六色,犹如满天繁星。村长在前面带路,他 拔开草丛,草丛下面有一条路。小白菜低着头跟着他。他们进了洞里,山洞的顶 上有个圆形的洞口,阳光正好照进来,照射在山洞里的一潭清冽的泉水上,阳光 再折射到洞壁上,整个山洞亮如白昼。我趁他们不备,“嗖”地窜到一块石头后 面,紧张地看着他们。他们站在那里,村长还板着脸,他很严厉地看着小白菜, 声音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这些天你和别的男人接触过没有?”小白菜站在那 里,她低着头,捏着衣角,低低地说:“没有。”村长的脸色有所缓和,他指了 指脚下:“躺下来。”我伸出脑袋看了看,他的脚下是一堆干草。我立刻明白这 是怎么回事了,血液呼呼地涌上了我的脑袋,我因为愤怒而脸色涨得通红,四个 蹄子紧张地抖个不停:不会的,不会的,小白菜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美丽的,她 是纯洁的!但我的泪水还是涌出了眼眶,无声地坠在了地上,因为我清楚地看到, 小白菜顺从地缓缓地躺在了那一堆干草上了。村长俯下了身子,他的眼睛因为情 欲而燃烧起来,更奇怪的是,他的身体慢慢地变矮,接着又变长了,我揉了揉眼 睛,目瞪口呆: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狼!它伸出爪子,撕扯着小白菜的衣服, 小白菜的衣服被它抛在了空中,落在了地上,无助地呻吟着。我面前的那块石头 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可怜的姑娘!”   小白菜洁白、美丽的身躯躺在那里,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我还是看到, 她的眼角边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那只狼的爪子贪婪地抓住了她的乳房,嘿嘿地 狞笑着,小白菜因为疼痛而浑身颤抖,她压抑地小声地叫喊着。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跳上那块石头,朝着那只大灰狼狠狠地扑了过去,我的准头不错,正好跳到了 它的背上,我想用手抓住它的耳朵,另一只手捏成拳头,把它的脑袋砸碎。但我 的前蹄扑了个空,我这时才痛苦地想起,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小猪。我只好 张开了口,狠狠地咬住了它脖子上的一块肉。我显然咬疼它了,它嗷地叫了一声, 使劲地晃着脑袋,把我摔在了地上,我的脑袋“咚”地一声砸在了地上,立即起 了一个大包,眼前星星乱闪,我想站起来,可我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站起来。 小白菜已经从草堆上坐了起来,她惊恐地看着我,朝我伸开了双臂,凄凉地喊着 我的名字:“小白,小白!”我咬了咬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只大灰狼看 了看我,愣了愣,突然抬起头,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操你妈,我还以为是哪个 人神经不正常,吃了豹子胆,原来是头猪!”我愣了一下,不错,这的确是村长 的声音,它原来是只狼,而不是我们人类,但它居然统治了我们庙岭这么多年, 这真是件让人感到悲哀的事情。它又扭头看了看小白菜,一脸下流的笑容:“想 不到啊想不到,你居然勾引上了一头猪!”我愤怒地盯着它,我在心里叫喊着, 不许你侮辱小白菜,不许你侮辱小白菜!我张了张口,我叫出来了,但却是一串 含糊不清的猪的鼻音。我急得“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小白菜跌跌撞撞地要扑 过来,她悲怆地叫道:“小白小白,你快跑你快跑!”我用蹄子擦了一下嘴角边 的鲜血,踉踉跄跄地朝着那只狼扑了过去,但我还没有接近它,它就用爪子抓住 了我,它的尖利的爪子刺进了我的后背,它把我提到它面前,另一只爪子捣着我 的鼻子,嘿嘿地笑了:“你是不是喜欢上你的女主人了?你明不明白,你是一头 猪啊,猪啊,你懂不懂?”小白菜惊恐地看着它,披头散发地哀求它:“村长, 求求你,你别伤害它,它只是一头猪啊!”我伤心欲绝,直到现在,我心爱的女 人还只是把我当作了一头猪!我的泪水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落在地上,腾起一 股股尘土,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坑。那只大灰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白菜,狞笑 着说:“猪啊猪啊,你居然也会爱上人,真他妈的可笑,你爱上她了,是不是? 好,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开开眼界,老子在她十二岁时就已经干过她了,猪啊, 你知不知道,庙岭的哪个女人能过了这一关?”说完,它一只爪子抓住了我,另 一只爪子扯过小白菜的衣服,把我的四只蹄子紧紧地捆住,然后转过身恶狠狠地 对小白菜说:“躺下!”小白菜无助地看了看我,顺从地躺在了那堆干草上,那 只叫李玉和的狼趴在了她洁净、美丽、纯洁的身体上,像条蛆虫一样在她身上蠕 动着。它的嘴巴趴在她的脖子上,吮吸着她身上的鲜血。她流着泪水,双手抓着 干草,干草被她生生地抓断了。我的眼中流出了鲜血,我心爱的女人就躺在我身 边被蹂躏,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而我心爱的女人却还以为我是头猪。村 长继续像条蛆虫一样运动着,它的嘴巴上沾满了小白菜脖子上的鲜血,她的脸色 越来越苍白。我很难受,我心爱的女人在静静地承受着,她没有哭泣,也没有愤 怒,也许她已经麻木了,而我却再也受不了,我在喉咙里嚎叫一声,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村长已经走了,小白菜穿好了衣服,她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 我的脑袋上的伤痕。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她仍然没有流泪,也没有悲伤,看见 我醒过来了,她甚至还笑了一下,温柔地对我说:“小白啊小白,你今天是怎么 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长每隔几天都要来找我的,你也听见了,他在我十二岁 时就找了我,这就是我们的命啊。这里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哪个女人没有被村长 找过?还有那些大小官员,我们也知道,他们都是狼,可我们谁也逃脱不了的。 这都是命啊!”我眯着眼睛看着她,我是不会原谅她的,我痛恨她的顺从,我清 楚地记得,在整个过程,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反抗!我是决不会原谅她的!我“嗖” 地一下跳了下来,感觉头有点疼,但我还是咬了咬牙,撒开脚丫子向洞外跑去。 小白菜惊叫了一声,她追了出来,扬着手叫我:“小白,小白!”我没有犹豫, 继续奔跑,风在我的耳边呼呼地响着,我的泪水在风中飞舞。但跑出山洞,我一 下子愣在那里,我看见了太阳,它高高地挂在空中,但天空却是漆黑一团,我什 么也看不见!这不是日全食,因为太阳还在,但我就是什么也看不见,四周都是 像墨汁一样地黑……   我把前蹄伸进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口哨,我那只在黑木崖认识的老鹰 朋友托尔斯泰像闪电一样划过天空,用爪子温柔地抓起我,我们飞过了模范试验 区……   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4、 会唱歌的骨头   目睹村长蹂躏小白菜的过程让我的大脑很受刺激,但这也让我的大脑正常了 许多,知道了我爹我妈不是被村里人活埋的,他们是淹死的,我也知道了一加一 不等于零,而是等于二,颠倒的世界又恢复过来了,我的精神病好了。这让我更 加痛苦,觉得今不如昔,生不如死,我回去以后就开始发高烧了,在高烧中,在 睡梦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小白菜的名字。但等我清醒过来了,我又会加倍 地憎恨、恶心这个名字。村长是个畜牲,它糟蹋了她,这我不能原谅,但我更不 能原谅的是,我清楚地记得,在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任何反抗。而她在我心目 中,一直是多么美丽、纯净啊,在她的面前,我从来都不敢有什么肮脏的想法, 我一直把她当作了一个女神,一个美丽、圣洁的女神。她却是这样一个女人,这 太让我失望了。有很多次,一想起她,我就痛苦不堪,我揪住自己的头发,朝墙 上使劲地撞着,有时还要扇自己的耳光,直到嘴角边淌出鲜血:我为什么要爱上 她呢,我为什么要爱上她?   我本来打算要忘掉她了,为了忘掉她,我特地发了一场高烧,生了四五个月 的病,病好了以后,我准备给自己找些事情干干,这样会让我忘记她,让自己活 得轻松一些。我开始整天在野外游荡,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狗们。在我们那个年 代里,狗们是一种遭人憎恨的动物,人们通过让狗和狮子交配,培育出了一种长 着狮子头、狗的身子的新的动物,人们叫它“狮狗”,它们取代狗们成为了人类 的宠物。失去了宠物地位的狗们开始在野外流浪,但它们很多都已经丧失了野外 生存的能力,田间地头到处是饿昏的狗们,我把它们抱回来,给它们灌了米汤, 把它们一个个从死神身边拉了回来,又给它们盖了干净的狗舍。狗们一传十,十 传百,纷纷跑到我的茅草屋前,苦苦恳请我收留它们。我一共收留了一百零八条 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把它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它们整天跟随着我,犹如我的卫 士,乡亲们只要一接近我,它们就趴在地上,伸着脑袋,使劲地咆哮。它们在我 住的茅草屋前围成一个圆圈,轮流值班,庙岭的乡亲们再也不敢接近我的茅草屋 了,他们甚至都不敢公开地议论我是疯子了,只敢悄悄地咬着耳朵小声地议论。 但即使这样,有一次周大娃在咬着耳朵给张二娃说我是“疯子”时,还是被我养 的大黑狗听到了,它像闪电一样扑了过去,咬掉了周大娃嘴唇上的一把肉,咬掉 了张二娃的半个耳朵,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制止了它,说不定他们的嘴唇和耳朵全 部都得完蛋。   但就是这样,我还是痛苦地发现,我依旧在思念着少女小白菜。我坐在床前 发愣,眼前是她的影子;我端起饭碗,稀稀的米汤里是她的倒影;我到黑木崖找 我的朋友老鹰玩,当它的翅膀划过空气,巨大的气流几乎要把我掀翻时,我看到 的依旧是她的影子;我跑到响水河边,河中是我因为思念而憔悴的面容,我捧起 一捧水,手中却是她的容颜。她无处不在,在清晨的露珠中,在我家的茅草屋里, 在乳白色的空气中,她的清香气息到处都是。但我已经发过誓了,我再也不会去 找她了,她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地捅进了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已经破绽百出, 经不起折腾了。   我决定绝食,或者说是躺在床上等死。书上说,饥饿可以让人回到原始的生 存本能,忘掉爱情等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更重要的,饥饿还可以带来死亡。我决 定去死,死亡可以结束一切,包括非常牛逼的爱情。   我绝食的消息很快被一只多嘴的麻雀传开了,黑木崖的朋友们成群结队地来 看我,喜鹊衔来一朵朵野花,铺在我的四周,蜜蜂们带来了蜂蜜,用蜂蜜湿润着 我的嘴唇;老鹰们带来一串串野葡萄,把野葡萄汁挤进了我的嘴里。但我依旧瞪 着眼睛盯着我家的屋顶,一动不动,说什么也不肯下床。我的黑木崖的朋友们焦 急万分,它们聚在一起,开了个会,通过我的老鹰朋友托尔斯泰讲述我那天在模 范试验区的遭遇,它们终于找出了我的病因:我依旧在深深地爱着小白菜,我的 自虐不是源于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爱,一种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爱!   我的朋友们找到了我的病因,它们纷纷行动起来,天天去打听小白菜的消息。   我的朋友们来给我讲打探到的关于小白菜的消息时,我躺在床上,把脸对着 墙壁,故意不理它们,实际上我的耳朵却高高竖起,惟恐漏掉一个字。通过我朋 友们的讲述,我知道小白菜现在还很好,她还是天天带着猪们到野外啃青草。但 我对这些并不关心,我最关心的是村长还找不找她。但它们对此守口如瓶,从来 都没提到这一点。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抓住老鹰托尔斯泰的脖子,嘶 哑着喉咙问它:“告诉我,那个畜牲还找不找她?”托尔斯泰愣了一下,它低下 了头,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只红蚂蚁,一声不吭。我有点失望,松开了手,又躺回 了床上,有气无力地说:“算了算了,我不问你了,我知道,那个畜牲还在找她, 她不会反抗的,说不定她也喜欢它!”托尔斯泰拍打着翅膀,落在了我面前的被 子上,它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她不喜欢它,我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野 外哭泣,你去看看她吧,她已经很憔悴了!”我的眼睛里涌出了两颗泪珠,我摇 了摇头:“不,我再也不会回去看她了,就说她不喜欢它,但如果她是纯净的、 圣洁的,她就应该捍卫自己的纯净、圣洁!”托尔斯泰看了看我,它不同意我的 看法:“朋友,我虽然不是你们人类,你们人类的情感我捉摸不透,但我相信小 白菜是纯净的、圣洁的。你如果真正地爱上她了,你就应该主动地去找她,去抚 慰她那颗绝望的心。”我有点吃惊地看着它,它坚定地看着我,说:“不错,你 应该再去找她,并且你不能以一头猪的身份去找她,你应该提前一天进入模范试 验区,半夜时恢复人形,第二天你就在野外等她,告诉她你很爱她。”我直起了 身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虽然我长得并不丑,但我还是有点担心:“我如果恢 复人形,她会爱上我吗?”托尔斯泰说:“虽然你长得并不难看,但我还是要告 诉你,爱情并不取决于外貌。你去告诉她一切真相,我相信她会爱你的。”是的, 告诉她一切真相,她会爱上我的!我紧紧地抓住了托尔斯泰,一骨碌地从床上爬 了起来,动作敏捷,身轻如燕,我正要往外走,托尔斯泰制止了我:“你还得先 去黑木崖准备好曼陀香草,要躲过试验区当局的严密监视,你还得以一头猪的身 份进入模范试验区。”   我只好又变成了一头小白猪,和老鹰托尔斯泰又进入了模范试验区。   我混进了猪群中,我看到了小白菜,她披着长发,脸色焦黄、憔悴,脸上还 出现了许多灰色的斑点。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几个月不见,她竟成了这个样子。 我看了看四周,不远处有几棵茂盛的野花,我撒开蹄子跑了过去,用嘴巴咬着一 朵野花,刚要跑过去送给她,只见她站了起来,弯着腰呕吐起来,她无力地捶打 着后背,使劲地呕吐着,但她什么都没有吐出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停止了呕 吐,慢慢地朝森林边的池塘走去,她蹲在池塘边,把一支野花插在头发中,静静 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慢慢地笑了。这样美丽的情景让我心醉,我刚要咬着那支野 花送给她,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躲在一片灌木丛后,慢慢地撩起了衣服,我一下 子愣在那里:在她宽松的衣服下面,腹部高高凸起,她已经怀孕了!我嘴角边的 野花“叭嗒”地掉在了地上,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怀上了村长这个畜牲的孩子! 让我更加愤怒的是,她没有悲伤,而是把手放在腹部上,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像一个慈祥的母亲那样,她用手掌来感觉着肚子中的婴儿的颤动。我的眼中流出 了冰凉的泪水,我狠狠地把野花扔在地上,用蹄子把它踩了个稀巴烂,然后发疯 般地在原野上奔跑……   老鹰托尔斯泰把我带回了茅草屋,狗们围坐在我的四周,它们都很关切地看 着我。我伤心欲绝,跪在床上,抱着脑袋痛哭:“她怀上了那个畜牲的孩子,她 怀上了那个畜牲的孩子!”老鹰托尔斯泰蹲在旁边,它很想安慰我,但它又不知 道如何安慰我,只好不停地唉声叹气。我一把拉住它,冲着它大喊大叫:“她居 然还笑,她怀了那个畜牲的孩子,她居然还笑!”托尔斯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 “这很正常,女人的母性是天生的,不管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她都会爱着这个孩 子的,孩子是没有罪的。”这我其实也知道,我具备人道主义的思想,但我就是 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觉得自己的命太苦了,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但我却无法保 护她,而她又不知道我一直在深深地爱着她,她一直把我当作了一头猪而已!   我用被子蒙住了脑袋,用嘴巴咬着被角,伤心地痛哭着,慢慢地睡着了,一 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在睡梦中,我忽然被人叫醒了,我睁开眼睛,只见托尔斯泰 站在床头,用翅膀拍打着我。它见到我醒过来了,焦急地说:“出事了出事了!” 我兴奋地问它:“美国人打过来了?”我很渴望天下大乱,祖国在我眼里是个小 鸡,小白菜是个凤凰,小鸡算个屁。但托尔斯泰摇了摇头,我很失望,脑袋有点 疼。我摸着脑袋,安慰我这位一脸焦灼的朋友:“你不要急,先喝口水,慢慢 说。”它飞到缸沿上,咕咚咕咚地喝了阵水,又飞到我的肩上,激动地说:“不 好了不好了,村长让人把小白菜捆起来了,准备开她的批斗会!”我的脑袋一下 子不疼了,我吃惊地爬起来,抓着它的翅膀问它:“你说什么?”托尔斯泰咽了 一口唾沫,说:“小白菜怀孕了,模范试验区的人们都知道了。在模范试验区里, 未婚先孕,这是违背法律的,是要被批斗十天,然后再判刑的。小白菜已经被流 产了,人们还不放过她,还要开她批斗会!”我抓住了被子,脸上的汗水不停地 流下来,很快就浸湿了被子,我嘶哑着喉咙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小白菜 怀的是村长的孩子,它不会让她流产的,也不会让人们开她的批斗会的!”老鹰 托尔斯泰也流泪了,它呜咽着说:“我的朋友,我们都太善良了,村长你不是不 知道,它不是人,它是头狼,它没人性!它玩过庙岭所有的女人,大家心里也都 清楚,小白菜怀的是它的孩子!”我愣愣地问它:“那大家为啥还要开小白菜的 批斗会?”托尔斯泰扭过头,鄙夷地看了一眼庙岭,说:“朋友,你心里其实最 清楚,乡亲们都知道真相,但真相让他们害怕。他们宁愿不相信真相,这样会让 他们生活得更快乐一些。连你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当一头猪比当一个人更快乐 些。”我想了想,它说的是有点道理,自从发现曼陀香草可以让我变成一头小白 猪后,我就喜欢上了曼陀香草,经常变成一头猪在村里游荡,当一个猪让我觉得 比当一个人活得更有尊严和体面。   我和我的朋友老鹰托尔斯泰又穿过铁丝网进入了模范试验区。试验区里一片 沸腾,猪们羊们鸡们都排着整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光明广场汇聚,它们举着 “要贞洁,不要荡妇”、“要处女,不要破鞋”、“声讨破鞋小白菜”等标语牌, 群情激昂。人们也涌到大街上来了,大人和小孩在居委会老太太的带领下,不时 地举起拳头呼喊口号:“声讨堕落分子小白菜”、“批倒批臭腐化分子小白菜!” 我飞快地朝着跑着,终于在十字路口看到了小白菜,她站在一辆牛车上,胸前挂 着一双破鞋,脖子上挂着一个黑板,黑板上写着两行红色大字:“破鞋”、“荡 妇”。她低着头,头发被剃得精光,阳光照着她青色的头皮,发出诡异的光芒。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时痛苦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小白菜,小白菜,我心爱的 的女人!   我一直跟随她来到了光明广场,她被人们推到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两 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拽着她的胳膊,让她跪在台子上,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一动 不动,但人们还是嫌她头低得还不够低,都一齐挥舞着拳头喊:“腐化分子低下 头,腐化分子低下头!”她的头向下又低了一些,两个戴红袖章的人猛地摁着她 的头,她的头碰到了地面,她就那样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批斗大会开始了,村 长李玉和走了上来,他红光满面,大义凛然,他用手指捣着她,朝她头上吐了一 口黄色的浓痰,那口浓痰落在她的光头上,阳光照在上面,散发着恶臭的光芒。 村长拿出了一份稿子,慷慨激昂地开始批斗小白菜:“流火七月,天高气爽,括 号,下雨或阴天不念,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激动 的心情在这里召开批斗会,批倒批臭落后分子小白菜……”村长读完稿子最后一 个句号,举起手臂高呼口号:“批倒批臭破鞋、荡妇小白菜!”他走到小白菜跟 前,抬起脚,皮鞋踢在小白菜的身上,她“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额头上汩汩 地流出了鲜血。村长又举起了拳头:“我们模范试验区是纯洁的,是坚决反对腐 化、落后的东西。我宣布,为了表示与腐化、落后分子小白菜划清界限,现在每 个人都上来朝她身上吐痰,让她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说 完,他带头把一口痰吐在了小白菜的脸上。小白菜躺在地上,她闭着眼睛,脸上 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但她依旧一动不动。人群里一阵骚动,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 的表情,拥挤着争抢着向小白菜身上吐痰。由于人们情绪激烈,村长不得不命令 全副武装的民兵来维持秩序,人们排着队,从左边登上台子,依次向小白菜身上 吐口痰,然后撇着嘴骂一句“破鞋”,再从右边走下台子,离开广场。队伍在广 场绕了上百圈,广场外的几条街道上也挤满了人。猪们羊们鸡们也排着队,也向 小白菜吐痰,与她划清界限。我与猪们在一起,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艳阳高照, 气温高达39℃,我却感到手脚冰凉。这太他妈的荒唐了,就说小白菜是个腐化、 落后分子,是破鞋、荡妇,但这种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为什么只批倒批臭 她一个人,为什么不批倒批臭让她怀孕的人呢?村长回避这个问题,这是因为他 心里有鬼,而其他的人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如果说他们喜欢批斗会,批 斗会会让他们更加兴奋,批完小白菜,再批另一个让小白菜怀孕的人,不是可以 让兴奋感更持久吗?我很想不通,我就这个问题请教我的朋友老鹰托尔斯泰,它 有时比我聪明多了。托尔斯泰站在我的背上,悄悄地对我说:“你糊涂啊,大家 都比你聪明,谁都知道这种事孤掌难鸣,小白菜是‘破鞋’,肯定有‘搞破鞋’ 的,但他们可不愿意知道谁是‘搞破鞋’的,或者说他们知道了但他们装作不知 道,蒙在鼓里生活可以让大家生活得更开心一些。真相有时反而是残酷的,除了 你,没有人愿意知道真相。你看你,你知道了真相,但又有什么用呢?你只会更 痛苦!”   我不得不承认它说得是有道理。我自己就觉得当一头猪是比当一个人要幸福 的多。   用了整整一个下午,队伍终于全部通过了批斗台。我走上台子时,光明广场 已经是空荡荡的,小白菜倒在了台子上,她的身上沾满了黄色的浓痰,恶臭的味 道到处流淌,她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哭着爬了过去,我的泪水犹如潺潺流 动的小溪,冲刷着她身上的痰迹。很快就出现了奇迹,在我的泪水冲刷下,她身 上厚厚的痰迹一块一块地流了下来,她的身上很快就干干净净的。我心中一阵狂 喜,我用舌头舔着她的脸,她脸上的痰迹也慢慢地消失了,露出了她清秀、红润 的脸庞。她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犹如熟睡的婴儿,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 个个梦。我伸出蹄子,让她枕着我的腿,这样会使她睡得舒服一些。当黄昏的翅 膀将要覆盖我们的时候,她醒过来了,她看见了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她把 手放在了我的头上,低低地说:“小白,你来了?”我点点头,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坐了起来,把我抱在了怀中,用衣袖给我擦泪:“小白,乖,听话,别哭。” 然后她站了起来,她望了望光明广场,低下头轻轻地对我说:“小白,咱们走吧, 咱们找一个没有人,开满鲜花的地方。”我点了点头,她抱着我,穿过了黑色的 光明广场,向着金色的野外走去……   我们来到了森林,她在森林边缘的池塘边停了下来,她把我放在了草地上, 微笑地看着我,然后她慢慢地脱下了衣服,她表情宁静、安详,就像是在自己心 爱的情人面前脱衣,没有羞涩,只有圣洁。我的朋友老鹰托尔斯泰飞走了,它留 下我们来享受这充满爱情的薄荷味的黄昏。我静静地看着她,她是庙岭最美丽的 少女,她的肌肤白皙,像大理石一样圣洁、光滑,可爱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美丽, 甜蜜的嘴唇,犹如鲜花,挺拔的颈项,晶莹的双乳,手臂胜过黄金,她的手指犹 如白莲绽放,拥有丰臀纤腰,行走像天边移动的云,她的步态端庄,匀称的大腿 引得鱼儿不停地跳出水面,发出一阵阵赞叹。她在水中洗着自己身体,清香弥漫 在四周,我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少女,是的,这就是我心爱的女人,我要带 着她远走高飞,在黑木崖种一片花田,栽上苹果树和无花果,在高大的栎树上建 起一座木屋,我们推开窗子,就能聆听到小鸟的歌唱……   她像个仙女一样从水中走出,她穿上衣服,又抱起了我,继续向森林深处走 去。最后她停在了一片鲜花之中,把我放在青草地上。她坐在我面前,我的目光 像情人一样抚摸着她,她的脸忽地红了。夕阳已经落下,黄昏已经来临,我在心 里不停地祈祷:时间啊,你走得快点吧,过了午夜,我就将恢复人形,带着我心 爱的情人远走高飞,我将用我的青春和生命,以及爱,抚平她心口的创伤。她忽 然伸开了双臂,把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她呜呜地哭了,泪水滴在了我的身上, 犹如夏日薄荷的清凉。她的下巴伏在我的头上,忽然低低地说:“小白小白,你 一定要把我带回黑木崖!”我一下子惊呆了,我使劲地从她怀中挣脱,愣愣地看 着她:她怎么知道黑木崖?她笑了,笑容犹如春天的花朵,她的脸上浮出了少女 羞涩的红晕:“小白,我知道你就是他,你就是我梦中的情人……我第一次看到 你,我其实就已经知道了,你是我的情人!”她捧起了我的脸,把光洁的额头贴 在了我长长的嘴巴上:“你是赵大娃,我小时候见过你,有次我掉进池塘里,是 你把我拉出来的。你长大了,但你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忧郁!”我吻着她的额头, 泪水不停地涌出来,我唔唔地应着,向她诉说着我对她的思念之情,我发出来的 虽然是猪的鼻音,但我相信她是能听懂的。她放开了我,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已 经很黑了,天空中不时有夜鸟飞过,弥漫花香的空气微微颤动。她突然用力地抓 住了我的蹄子,急急地说道:“小白,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带回黑木崖,把我 葬到栎树上的木屋里,让我天天听着小鸟的歌唱,在屋后住上一片花田,栽上我 最喜欢的苹果树和无花果……”   我吓了一跳,我在心里叫喊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咬着她的裙子, 我想拉着她回到黑木崖去。她看了看我,眼睛里涌出了一颗泪珠,她摇了摇头: “小白,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你也保护不了我,我们谁也保护不了自己……” 我悲哀地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她回头看了看模范试验区,绝望地摇了摇头: “小白,我早就想死了,但我遇到了你,可我还是逃走不了……我们谁也逃走不 了,模范试验区很快就要推广了,狼们已经从森林来到了平原,它们准备好了, 它们将要在各个地方担任行政长官,我们谁也逃脱不了……”我蹲在那里,呜呜 地哭着,是的,她说得对,我们谁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体格孱弱,斗不 过狼,它们是我们的长官,但却从来不拿我们当人。她一脸晶莹的泪花,但她又 笑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神采奕奕:“小白,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的 骨头带回黑木崖,我会天天给你唱歌……”   我在后面拼命地撕咬着她的鞋子、裙子,但她还是把上衣拧成了一条绳子, 打了一个活扣,挂在了树枝上。她把头伸进了那个活扣里,回头看了看我,我是 一头小白猪,我知道她要死了,但我却无力阻止,我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呜呜地 哭着。她也哭了,但她不让我哭:“小白,你别哭了,你还要把我的骨头背回黑 木崖,你还要给我盖座木屋,那些狼们只能在大地上横行,但它们却够不着伸向 半空的木屋,我要天天唱歌陪伴着你……”   她死了,她的美丽的身子在空中摇荡着。我痴痴地看着她,有时我甚至产生 了幻觉,觉得她并没有死,她正坐在树上打秋千,她戴着花环,像个美丽的新娘, 咯咯地笑着,在布满星星的夜空中舞蹈。有时我强烈地感觉到她已经死了,她的 尸体正在慢慢溶化,慢慢地缩小、消失,巨大的悲痛像只巨人的手紧紧地扼住了 我的喉咙,让我窒息,无法呼喊。我感觉到她的身子正在向天堂飞翔,离我越来 越远……   午夜时分终于到来了,我从巨大的悲痛中苏醒,我爬了起来,向着她美丽的 尸体伸出了双臂,她的身子突然消失了,我的怀中接到了一堆美丽的骨头,它们 在月光下发出圣洁的光芒,在我的怀中舞蹈。夜晚的清风拂过,骨头在我的怀中 歌唱……   5、月光下的叛徒   庙岭全部都成为了模范试验区,狼们开始化为人形,以各种身份进入我们的 村庄。乡亲们敲锣打鼓,上街游行,他们载歌载舞,庆祝自己进入一个新的世纪。 麦苗们也开始卖力地生长,以实际行动迎接新的主人。我收养的狗们脾气变得越 来越暴躁,晚上经常对着月亮咆哮,接着开始不时地失踪了。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实际上我知道,它们并没有走远,它们都去投靠了新的主人。有一次,我无意间 经过村子,遇到了一个红光满面的集体面粉厂厂长,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漂 亮的领结,但我还是认出他来了,他是我收留的第一条狗,那时他正饿得奄奄一 息,还跛着一条腿,卧在厚厚的雪地上,连苍蝇都欺负他,爬在他鼻子上咬他。 他看见我了,有点不好意思,本来他不想认我,但看看躲不过去了,他就讪讪地 笑着走了过来,递给我一支“555”香烟。我看着这支散发着资本主义气息的香 烟,有点惊讶,忍不住问他:“你们不是整天在批判资本主义嘛,怎么也抽这种 烟?”他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主人,你声音小些嘛,按规定,我们 是不应该享用资本主义的东西,但这些法律、规定是对付那些老百姓和猪们羊们 鸡们的,我们是高级干部嘛,是和他们不一样的。”我看了看他,他的日子看来 过得不错。他笑了笑说:“主人,你也不要在黑木崖呆了,还是下山来吧,虽然 你是疯子,当不了官,但我们弟兄们现在都当了官,那群狼们对我们很好,我们 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他居然也开始叫我“疯子”了,真他娘的搞笑,但他毕 竟是条狗,我不能生他的气。我笑了笑说:“算了,我还是住在黑木崖吧,我习 惯那儿了。”他一脸严肃,认真地说:“主人,你在黑木崖也呆不长久了,有几 个弟兄在当警察,他们告诉我,下一步就要去黑木崖那儿登记户口,对那些处于 无政府状态的麻雀、蛇、晰蜴都要实行统一的军事化管理,都要发一个身份证、 暂住证、就业证,如果三个证件缺了一个,都要被关起来。主人,你还是回来 吧。”我摇了摇头,但我还是感谢了他,真诚地对他说:“你以后就不要叫我主 人了,这会影响你的进步!”   他抽了一口烟,“叭”地一声响亮地吐了一口痰,看了看我,突然撇了撇嘴: “好的,疯子,那你就快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这次给你留个面子,下次要是 让我看到你,一定把你当作一头‘三无’证件的猪抓起来!”   我瞠目结舌,这条狗翻脸之快,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庙岭的警察们开始向黑木崖进发,我身边的狗们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两条 黑色老狗还在忠心耿耿地跟着我,其余的都去了村里当了警察,他们带领着其它 的警察进入黑木崖,强行为所有的动物、植物登记。我只好离开了我刚刚在高大 的栎树上盖好的木屋,用布包着小白菜的骨头,带着那两条黑色老狗和老鹰朋友 托尔斯泰向黑木崖深处前进。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山洞, 它的外面都是灌木,上面开满了野花,这样的环境不错,小白菜很喜欢有花的地 方,她会喜欢上这里的。我到树林里采摘了很多很多的野果子,堆在山洞里,当 作粮食,我在洞口又移栽了很多一人多高的野草,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个山 洞。做完这些,我就放心地在山洞里陪伴着小白菜,我坐在她面前,絮絮叨叨地 给她讲述我这二十年来的经历,有时我偶尔也会记起我前世的一星半点往事,比 如西歧镇,但它们都犹如星星之火,虚无缥缈,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完全捕捉到它 们。每当我讲到有趣的地方,我前俯后仰地开心地大笑,她也很开心,骨头在地 上随风舞蹈,叮铛作响。更多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洞口边的阳光下,那两条黑 色老狗和老鹰朋友托尔斯泰出去给我们寻找野果子去了,它们有意留下我们两个, 让我们一起享受这美丽的阳光、醉人的清风。有时我会随手扯下一片树叶,折起 来放在口中,给她吹奏一支动听的曲子,她就随着曲子的节拍翩翩起舞,有时她 就站在风中,让风吹过,她给我唱优美的情歌,我不会跳舞,就托着腮,静静地 看着她,聆听骨头的歌唱……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庙岭天空上的飞鸟、地下的蚯蚓、水里的鱼儿都 已经被统一组织起来进行军事化管理了,它们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然后出操,上 午进行政治学习,下午劳动。全村只有我这一个疯子还处于无政府状态。村长派 出了大批警察在黑木崖搜山,甚至还有飞鸟在天空中巡逻,有一次,那些穿着黑 色警服的狗们甚至走到了我住的山洞前几丈远的地方,我和那两条黑色老狗、我 的老鹰朋友托尔斯泰紧张地注视着他们,好在他们没看出什么异样,很快就离开 了。   我是在一个有着月光的夜晚突然被警察抓走的。我记得我在睡下来之前,还 特地翻看了一下床头上放的那本发黄的老黄历。这本老黄历还是在我童年时,跟 随父亲到一家远房亲戚家奔丧时,那个坐在阴暗的墙角下的老人给我的。他是死 者的弟弟,当时我却认错人了,我以为他就是那个死者,因为他太老了,他躺在 一张藤椅上,身子已经缩成不到一米,像个苍老的婴儿,指甲有三四厘米长,也 许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剪指甲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枯黄的胡子至少有一米多长, 拖到了地上,一只黑猫用他的胡子在地上做了一个窝,它卧在上面,眨着绿色的 眼睛,冲着我们汪汪地叫了两声。我有点害怕,他的脸色和背后年久失修的土坯 墙的颜色一样,干枯,没有水份。当时,他是闭着眼睛的,我牵着父亲的衣角, 他的腿裸露在腥臭的空气中,腿上布满了蚯蚓般的青筋,他的腿伸在前面,我刚 要跳过去,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犹如浆糊一样浑浊,他充满笑意地看着 我,这笑容使他在阴暗的角落里显得更加诡秘。我吓了一跳,哆嗦着要往父亲身 后躲时,父亲却把我牵了出来,恭恭敬敬地看着老人对我说:“乖娃子,快叫七 姥爷!”我那时的确很乖,尽管心里充满了恐惧、厌恶,但我还是低着头低低地 喊了一声:“七姥爷。”老人伸出了鸡爪一样干枯的手,像条毒蛇一样在我的脸 上蠕动着,接着,又像树枝一样拍了拍我的头,我感到很疼。我抱着父亲的腿, 想让她赶紧抬起腿跨过门槛,离开这里。老人这时收回了他那双干枯的手,从屁 股下的椅子里抽出一本用线装订起来的旧书,递给了我,喃喃地说:“七月二十 一日,黑翳日,孩子,拿着。”那本书已经很破旧了,书页泛黄,封面还有几圈 水渍的痕迹,我揉了揉眼睛,认出那是一天前老人滴在上面的泪水。我不想要, 但父亲却绷着脸呵斥我:“快接着,七姥爷给的东西。”这就是那本老黄历。我 抱着那本老黄历出席了整个葬礼,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我都感到很别扭,人们 头上缠着孝布,拍打着土地,大声地哭着,悼念死者,但他们还是趁人不备,抽 出空来充满嫉妒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让我害怕。后来我才知道,七姥爷是个享 有盛名的算命先生,据说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在几百年前,他就准确地预测过 袁世凯复辟、毛泽东进北京,后来又预测到了恐怖分子用飞机袭击美国世贸大楼、 第二次朝鲜战争等国际国内大事,他也曾准确地预测过村里的母牛何时生产、某 某哪一天死去。这本老黄历是七姥爷算命的家伙,他就是靠着这本书自学成材的。 七姥爷现在把它给了我,大家都很眼红。我不知道,七姥爷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 给我,我也不大喜欢它,我只喜欢古代一个叫海子的诗人写的诗歌。我想成为一 名诗人,不想做一个算命先生。   那天奔丧回来没有多久,远房亲戚家的一个年轻人又匆匆地跑来告诉父亲, 七姥爷也去世了。远房亲戚家的年轻人走了以后,父亲好像有点生气,不大乐意。 是的,我们家里很穷,父亲为了筹备我的学费,已经开始偷偷地卖血了。但他又 不能得罪亲戚,他只好又去卖了次血,买了几个鸡蛋,一刀草纸,第二天又匆匆 地去奔丧了。他这次没带我,我是我们家惟一的一个男孩。我们家有个家谱,从 很早以前,我们家都是单传,上千年的战乱已经过去了,我们赵家能延续至今, 像个梦一样。父亲昨天带着我去奔丧,是因为有酒席吃,可以给我增加营养。今 天不带我去,是因为我昨天刚去,父亲怕累着我。这个我懂,父亲走了以后,我 就安静地站在门口,晒着太阳,无所事事地翻着那本老黄历。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黑翳日,吉神退位,主东方,大凶。有时还会发生日 全食或者下黑色的雨。我们奔丧的那天就是黑翳日,但奇怪的是,太阳一直在头 顶上跟着我们,我们并没有看到日全食,也没有黑色的雨从天空中落下,除了我 们的一只老母鸡吃了邻居家撒在地里的毒玉米死掉外,也没发生什么凶险的事情。 相反,我们庙岭还发生了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就在那一天,我们庙岭被一分为 二,西半部成了模范试验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等待着人们。我们站在铁丝网 这边,看着模范试验区里飘满了彩色的气球,人们敲锣打鼓,纷纷走上街头游行, 他们将有幸成为第一批“新人类”。看着他们幸福的模样,我们这些“旧人类” 都流下了大量羡慕的口水。   在我的前世东方朔时代,我的确是个能掐会算的算命先生,但经过几千年的 战乱,经过了诸葛孔明、刘伯温时代的回光返照,我的算命技术已经丧失殆尽了。 事实上,我对算命也根本不感兴趣,在我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是无法把握自己命 运的。我们不喜欢村长,但我们却没有能力赶走他,我们想抛弃他,但又离不开 他,我们不知道前面的小路伸向何方。我有点迷惑,七姥爷在临死之前把这本老 黄历送给我干什么呢?他对我说的那一句:“七月二十一,黑翳日,孩子,记着” 又有什么深刻的含义?“黑翳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没什么关系,我只 对天上的飞鸟、树上的蝴蝶、河边的石头、田里的麦子感兴趣,我喜欢它们,我 经常趴在地倾听它们生长的声音,我愿意为它们写出一首又一首美丽的诗歌,我 不喜欢和我一样的人类,因为他们从小就说我很怪,甚至那时就有人开始悄悄地 叫我“小疯子”了。“黑翳日”,主东方,吉神退位,大凶,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它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不吉祥的,它是魔鬼的节日,又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 我不喜欢这本书,虽然我总是把它揣在身上,但那是出于对一个博学的老者的尊 重,我只是偶尔想起了才拿出来翻一翻。   在那天晚上睡下之前,我把衣服盖在了小白菜纯洁的骨头上面,天气已经有 点凉了,她也已经很累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爬到床上,随手翻开那本老黄历 看了一眼,知道明天又是一个“黑翳日”,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我睡得很香,小白菜也睡得很香,我甚至在睡梦中还听到了她打鼾的声音,她在 自己的梦中还见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半夜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为了防止野兽的袭击,我曾经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用森林里的湿木做了一扇厚厚的门安在了洞口,晚上睡觉时 把它关得紧紧的。敲门声杂乱而又没有规则,小白菜的骨头在我的衣服下被震得 咣荡咣荡地响动。我下了床,披上衣服,小白菜显然有些害怕,骨头们紧紧地偎 依在我的身边,我能感觉出,她的双手正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因为害怕而 浑身颤抖。我抚摸着她纯净的头颅,轻轻地安慰她说:“你别害怕,有我在,没 有人能再欺负你了,你别害怕。”她安静了许多,很听话地站在了那里,温柔地 看着我。村里人没有人和我来往,我是疯子,他们都不喜欢我,这些不速之客会 是什么人呢?自从我带着小白菜离开了黑木崖栎树上的木屋,除了两个忠心耿耿 的黑色老狗和我的老鹰朋友托尔斯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踪迹,就连天上的飞鸟 我们也瞒着,庙岭的警察嗅觉再灵敏,也不可能发现我们的。我想,可能是一只 迷路的野兽路过了这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理它的,时间长了,它自己 会离开的。根据我的经验,野兽比人类更知趣。我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我看见 在明亮的月光下,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庙岭警察,他们在月光下皱着眉头,严厉 地盯着我们的木屋。我的脸色有些苍白,慌慌地退了回来,用胳膊紧紧地护住了 小白菜的骨头。她很不安,我能感觉到她正在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我低低地说: “妹妹,没事的,你不要害怕,咱们不开门,他们也许过一会儿就会走的。”我 刚说完,门“咣铛”地一下打开了,月光照进来,刺得我的眼睛有点疼,我用胳 膊挡了一下,看见那两条黑色老狗手里拿着门栓,讨好地摇着尾巴围着那两个警 察团团转。我立刻明白了,它们是两个叛徒,正是因为它们的告密,警察才找到 了这里。我愤怒地盯着那两条黑色老狗,恨恨地说:“你们这两个喂不熟的狗, 你们出卖了我!”它俩立刻朝我竖起了尾巴,露出了锋利的牙齿,朝我咆哮: “你是个疯子,我们跟着你有什么好处?我们也要当官,我们也要玩小姑娘!” 我气得浑身颤抖,我能感觉出来,小白菜也流出了伤心的泪水,我指着它俩的鼻 子痛斥它们:“你们这两个没有人性的叛徒!”它俩很生气,它们讨好地看了看 那两个警察,作出了跃跃欲试要扑过来的样子。这时,我的身后划过一道闪电, 我的老鹰朋友托尔斯泰恨恨地骂了一声:“叛徒!”向它们冲了过去。我伸出手, 刚要制止它,但已经晚了,它刚啄瞎了一只黑色老狗的眼睛,警察手中的枪也响 了,它扇动着翅膀,挣扎着向前飞了几下,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我扑过去,抱住 了它温暖的尸体,“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两个警察走了过来,大个子警察掏出了一个手电筒,用手抬起我的下巴,一 束手电筒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忙用胳膊挡住,一条黑色老狗跑了过来,冲着警察 摇了摇尾巴,然后伸出爪子,把我挡着手电筒光的胳膊拿了下来。我眯着眼睛, 听见那个大个子警察说:“没错,就是他。”小个子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 片,借着手电筒光看了看,又拿着手电筒朝我脸上晃了晃,说:“没错,就是 他。”我这时已经适应了手电筒的光亮,我看清了这两个警察,其实我还认识他 们,大个子警察是我上中学时的王老师,小个子警察是我上小学时的吴老师。我 对他们记忆很深。那时我们已经实行了一种全新的教育方法,教师们不再按文凭 高低来决定所教的年级,而是按照个子高低来决定。吴老师个子矮,虽然他是个 研究生,但他只能教小学。而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王老师,就是因为个子高,所 以是我的高中老师。他们对我的印象一直都很好,我在学校时一向都很听话,那 时我作文写得好,他们经常拿着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诵。他们现在怎么都 当上了警察?我有点吃惊地看着王老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地说了句: “你的事犯了。”吴老师从腰时摸出了一副手铐,很利索地把我的双手铐上了。 他们转过身,两条黑色老狗恭恭敬敬立正站在那里,他俩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摸 出了两个泥巴做的“庙岭卫士”奖章,别在了两条黑色老狗胸前的肉里。它俩激 动得热泪盈眶,立即慷慨激昂地向他们表态:“请村长看我们以后的行动吧。” 我朝它俩吐了口唾沫:“狗,你们不亏是狗!”它们立刻狗仗人势,朝我屁股上 踢了两脚。   两个警察押着我,快要走出山洞了,我扭过头,小白菜的骨头无助地看着我, 她凄惨的样子让我心疼,我大声地说:“妹妹,你等着我,我将来一定回来找 你!”两个警察扭过头,困惑地看了看那堆骨头,又看了看我,摇了摇头。两条 黑色老狗恶狠狠地看着我,突然转身跑了回去,咬着小白菜的骨头朝四周的洞壁 上甩去,骨头“咚咚”地撞上了洞壁,又掉在了地上的尘土中,腾起了一股烟尘。 我挣扎着,带着哭腔哀求它们:“求求你们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那条只 剩了一只眼睛的黑色老狗冲着我吐了口唾沫,鄙夷地说:“操你妈,我早就看不 惯你了,整天像个疯子一样抱着这些骨头又哭又笑,我早就看不惯你这个臭书生 了!”说完,它俩又翘起腿,在小白菜的骨头上撒尿。我浑身颤抖,使劲地咬着 嘴唇,鲜血滴滴嗒嗒地掉在地上,地上盛开了一朵朵血色梅花。   两条黑色老狗又跑到了我的朋友老鹰托尔斯泰的身边,撕吃着它的尸体。在 月光的照耀下,它们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绿光,嘴唇上的鲜血流淌,我亲爱的老 鹰朋友洁白的羽毛在月光下舞蹈……   6、我们的祖国像菜园   两名警察押着我离开了黑木崖。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回头张望了一下,黑木 崖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为我送行,我昔日的那些蛇、晰蜴、麻雀朋友们都已经投 靠了试验区当局,就连路口那座大青石,我经常爬到上面给吹奏笛子,连最浪费 肺活量的《广陵散》我也曾卖力地为它表演过,我们曾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还 差点结拜兄弟。但它现在也把脸扭向了一边,装作没有看见我的样子。人人都害 怕得罪试验区当局,这我并不怪它们,当局的耳目遍布四野,有时连清风都作了 他们的间谍。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在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是往庙岭去的,往右是通向我所不知道的远方。两个 警察并没有带我进入庙岭,而是通往了右边那条不知伸向何方的道路。我有点吃 惊,刚开始还以为是他俩看错了路,我借着月光看了看他们,他们紧紧地绷着嘴 唇,表情庄严、肃穆,但也很安详,并没有走错路时的六神无主的样子,但我还 是有点不放心,我举起了戴着手铐的双手,扭过脸,遥遥地指了指灯火通明的庙 岭,提醒他们:“你们走错了,那里才是庙岭。”   他们看了看我,并没有怪我多嘴,我甚至还捕捉到一丝友好的笑容从王老师 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平静地说:“对,那是庙岭。”   我有点惊讶:“既然你们知道那是庙岭,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这条路只会 离庙岭越来越远。”   王老师似乎比我更为惊讶,他很奇怪地问我:“我们去庙岭干什么?”   我用手摸摸额头,我没发烧,我又侧着耳朵听了听,甚至还清晰地听到了蟋 蟀在草丛中谈情说爱的声音。我是庙岭的疯子,这在试验区里本来是被管制的对 象,疯子们是喜欢上访、捣乱的。再说,我还经常作为一头猪,偷偷地与少女小 白菜幽会,并且把她的骨头偷到了黑木崖。其中任何一条,他们把我抓回庙岭, 不用审判,就可以判我几十年徒刑,加在一起,枪毙五六次也不冤枉。我心里有 数。   那个小个子警察,也就是我上小学时教过我的吴老师笑了一下:“你好像还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起来了嘛!”   我本来想点点头,但我很快就决定摇头,因为可以抓我的理由实在太多,我 真的搞不清楚到底是根据哪一条抓我的。   王老师对吴老师点了点头,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他这件事,我还是比 较了解的。”   王老师说完,把脸转向我,很庄重地说:“赵爱国同学,你是因为那篇高考 作文被抓的。”   我愣了一下,我立刻想起来了。我舔了舔嘴唇,觉得嗓子很干。事情已经过 去一两年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那还是在参加高考时,试题陈闷无聊,搞得 我昏昏欲睡。我买了一瓶凤油精,不时地抹在眼角边,把眼睛刺激得火辣辣的, 但凤油精还是很快被用完了。当我写作文时,手一松,圆珠笔落在了地上,我的 脑袋磕在了桌子上,就呼呼地睡着了。睡觉比考试有意思,我在睡梦中甚至还拉 了一下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小鸽子”的手。等我醒来时,离高考结束时间只有 二三十分钟了。我看了看作文题目,叫做《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这个题目很好 写,我早就有准备,很快就写好交了上去。这篇作文我写的还是不错的,我早就 倒背如流,全文如下:   我们的祖国像菜园   清晨来了,我来到了农村。小鸟开始歌唱,它们的声音嘹亮动听,曲调优美, 它们热爱祖国,从早到晚,它们都只唱这一首歌《我很丑,但我很爱国》。在祖 国的每一个村庄里,小鸡爬上了屋顶,向着太阳喔喔地叫着,它们是在叫醒农民 伯伯,赶紧下田,只争朝夕,赶英超美,争取今年获得一个大丰收,放一个亩产 百万斤的“大卫星”。牛们已经迫不及待了,它们自己给自己上了笼子,自己排 队走到了村边,等待着和农民伯伯一起下田干活。农民伯伯牵着牛下田了,村里 的猪们自觉跑到野外啃吃青草,它们遵守纪律,听领导的话,只吃野草不吃庄稼, 争取早日把自己养得肥肥的,为建设祖国添砖加瓦。狗们也自发地组织起来,在 腿上戴上红袖章,在村子四周的道路上检查路条,查验“三证”,严防敌人破坏。 鹅们也摇摇摆摆出来了,它们在村里捡拾垃圾,同时也睁大了警惕的双眼,紧盯 每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防止他们受到超级大国腐朽生活方式的影响而自 由恋爱。农村到处是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看到这里,我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我 要大声地告诉世界上每一个人:“我们的祖国像花园,全世界人民都羡慕我们!”   清晨来了,我来到了城市。城市的自来水哗哗地歌唱,它们的声音像军号一 样,催人奋进,曲调优美,它们热爱祖国,从早到晚,它们都只唱这一首歌《我 混浊,但我很爱国》。在祖国的每一座城市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躺在床上, 冲着照进屋里的阳光哇哇地哭着,他们是在叫醒老师阿姨,赶快上班,只争朝夕, 赶英超美,争取今年再在教育战线放颗“大卫星”,把所有的孩子培养成“神 童”,学完所有大学课程。街上的汽车已经迫不及待了,它们自己跑到了加油站, 自己给自己装满了汽油,等待和司机一起上路运输。司机们驾着车出发了,他们 是去支援农业建设,把农民猪圈、羊圈、牛圈里的大粪拉到地里。城市的动物园 里热闹非凡,游人们自觉地分成一个个小组,分别给狮子、老虎、大象进行宣传, 带领它们进行政治学习,教育它们永远热爱祖国。工厂里机器轰鸣,生产出精美 的铁锅、铁勺、洋瓷碗,工人们把这些产品装上牛车,拉到钢铁厂炼铁,钢铁厂 炼出了更多更好的钢铁,又有力地支援了工厂生产,生产出了更多的精美的铁锅、 铁勺、洋瓷碗。居民区里的蟑螂、跳蚤、苍蝇们也自觉行动起来,打扫卫生,老 鼠们戴上红袖章,守卫着城市粮库的大门。城市里到处是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 看到这里,我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我要大声地告诉世界上每一个人:“我们的祖 国像花园,全世界人民都羡慕我们!”   清晨来了,我们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在马路上捡到了五分钱,交给了 警察叔叔,警察叔叔给我敬了个礼。我们到了学校,打开了课本,老师们在我们 的带领下,一齐朗诵:“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 照耀着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这就是我写的那篇作文。事实求是地说,这也不算是我写的,因为我们的考 试早就实行了标准化,都是标准答案,连一个字都不能错。作文考试也是这样的。 我们专门发了一本作文课本,平常我们把这些作文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考试 时,就从这里找出一道作文题,我们把它抄在上面就行了。但我这次因为睡了个 觉,脑袋还不大清醒,我一边背着,一边飞快地把这篇文章往试卷上誊写。谢天 谢地,终于赶在考试结束前把这篇作文完成了。但出了考场以后,我才突然想起, 我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第一,我把作文抄错了,把《我们的祖国像花园》抄成 了《我们的祖国像菜园》。第二,我忘记在试卷上写名字了。我当时就吓得尿了 一裤裆,我的第一个错误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按照法律规定,我这是恶毒攻击伟 大的祖国,最高刑罚可以判死刑。但我很快就有了侥幸心理:我没有在试卷上写 名字,他们也可能查不到是我写的。   我没有想到,这事已经过去将近两年了,我也没能考上大学,这事还是被查 出来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王老师叹了口气说:“为了查到你,国家花费了大量人力、财力,集中了两 万多名专家学者夜以继日地工作了近两年时间,这才查出来是你。真不容易啊, 为了这件事,抽调了两万多名专家学者、老师参加案件侦破工作,造成了多家大 学、中学被迫停课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还是被抓到了。”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王老师:“老师,这要判我多少年刑?”   王老师在我眼前不时地伸着指头,我数了数,一共伸了五十次零三根,我差 点晕倒:“五十三年?”   王老师又低头不停地伸着指头数了数,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不错,是五 十三年。”   一颗泪珠从我眼里滑出,掉在手铐上,手铐被烫着了,腾起了一股白烟。五 十三年啊,这是多么漫长啊。我在监狱里倒没什么,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但 小白菜还呆在黑木崖的山洞里,那两条黑色老狗又把她的骨头扔得到处都是,没 有人照顾她,夏天来了,蚊虫会来叮咬她,冬天风雪交加,她会受凉感冒的。更 重要的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那里,没有人陪她说话,她会感到寂寞的。   我眼巴巴地看了看两位老师,几乎连下跪的心思都有了:“两位我最最最尊 敬的老师,能不能帮我减些刑?五十三年太长,我们要只争朝夕。”   他们看了看我,有些为难,王老师个子高,他最有发言权,还是他先开口: “赵爱国同学,你离开学校时间长了,可能不知道学校的情况。现在学校不叫学 校了,叫‘未成年管教所’,我们老师都集体转业当了警察。但我们只负责‘未 成年管教所’的事情,没有权过问罪犯的事。但就是这样,我们两个还是为你说 了不少好话,做了不少工作,这次把你判了五十三年刑,已经是不错了,本来是 要判你一百六十三年徒刑的。我俩就是因为给你求情,还被扣了一个月工资,罚 我们到食堂打扫一个月的卫生。这次让我们来抓你,就是来考验我们的忠诚度 的……”   吴老师拉了拉王老师的衣襟,神色慌张地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说:“王 老师,你说得太多了,小心隔墙有耳。上次我听说连蚊子们都当间谍告密了!”   两人立刻闭了嘴巴,眼视前方,表情庄严肃穆,任凭我怎么开口,他们都一 声不吭。想想连清风都有可能是间谍,我也有点害怕,我不能害他们,所以我也 就闭紧了嘴巴,除了集中精力思念我心爱的情人小白菜,我也什么事都不干。   7、穷人郭发财   在第五天清晨天色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监狱。监狱设在一个圆形巨 大的窑洞里,从外面看,有点类似于古代罗马的角斗场。王老师、吴老师把我手 铐打开,我刚要谢谢他们,他们一把把我推了进去,监狱里沉重的铁门缓缓地关 上了,然后就从外面牢牢地焊死了。我站在那里,茫然回顾,监狱里灯火通明, 犯人们都住上下铺,条件不错,用的还是军绿色的被子。人很多,大家都穿着统 一的囚犯制服,都是迷彩服,有点像军人。我看了看自己,我很清楚地记得,王 老师他们带我走时,我是穿着一身破烂的西装的,但现在身上穿的也是一套迷彩 服,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间换的衣服了。刚开始我还有点害怕,我贴着墙壁站着, 紧张地看着大家。我曾经听说过,监狱是有“狱霸”的,他们长着满脸横肉,罪 大恶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们会让进来很久的老犯人来收拾一顿新来的犯 人,给他一个下马威,而守卫们只会睁只眼闭只眼的,有许多人因此被打死在监 狱里。我在上中学时,就经常看到城里的垃圾车天天把垃圾运到我们乡下,我们 像群恶狗一样地垃圾里寻找食物,有时还能扒拉出一两条胳膊或腿来。据说,这 些胳膊和腿都是犯人身上的。在我们国家里,犯人们都是没有人权的,打死活该, 没有人会把它当成一回事。但我还不想死,也不想缺胳膊少腿,我爱小白菜,我 还要活着出去,陪着她坐到天长地久。   监狱里的人们走来走去,他们都很悠闲。我还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朗 读经典古代诗歌《回延安》:   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   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上。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   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杜甫川唱来柳林铺笑,红旗飘飘把手招。   白羊肚手巾红腰带,亲人们迎过延河来。   满心话登时说不出来,一头扑在亲人怀……   ……二十里铺送过柳林铺迎,分别十年又回家中。   树梢树枝树根根,亲山亲水有亲人。   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   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肩膀上的红旗手中的书。   手把手儿教会了我,母亲打发我们过黄河。   革命的道路千万里,天南海北想着你……   这首诗不错,我也很喜欢,因此对这所监狱的第一印象不错。除了这个朗读 诗歌的,更多的是躺在床上看报,也有人在热烈探讨学术。我感到很奇怪,天已 经快亮了,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在睡觉,也没见到他们脸上有疲倦的神色。这真 是件怪事。   等了好大一会儿,没有人过来打我,给我下马威。我的胆子大了起来,肆无 忌胆的打量着监狱里的每一个人。我甚至还认出了左面第三个铺位上的那个人,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在网络上和他擦肩而过,交换过不少帖子,我 也没有见过他的照片,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叫穷人郭发财。这可真是 个奇怪的名字,是个穷人,却又梦想着发财,我因此对他印象很深。他坐在被窝 里,正在认真地看着一本书,我激动地爬了过去,亲切地喊了一声:“郭大哥。” 他放下书本,看了看我,好像早就认识了我,很热情地扯起了被子,空出一块地 方,让我坐了下来。他亲切地握住我的手,热情地问我:“贫农赵有权,你怎么 也进来了?”“贫农赵有权”是我的网名,比较酷吧。我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 手,有点害羞地说:“我高考时写作文,作文题目叫《我们的祖国像花园》,我 把‘花园’写成‘菜园’了。”穷人郭发财很同情地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看 看,我不是经常给你说,在网上玩,要小心点,该说的话咱说,不该说的咱不说, 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你还不听,至少判了你两百年徒刑吧!”我有点着急,他记 性有点不好,我忙说:“郭大哥,不是在网上,是在高考写作文时。我真是倒霉 透了,大学也没考上,还因为这被抓起来判了刑。”他听清了我说的话,又进行 了一番学术分析:“在高考中犯事啊?这要比在网上犯事轻一点,在高考中犯错 误,只会让阅卷老师一个人看到,影响不大。在网上发言,是要影响很多人的, 判的刑就会更重一点。首先,我要祝贺你,不是在网上犯错,将来你还有机会刑 满释放,活着出去;其次,我要向你表示同情,你要是在网上写错字,说不定也 能混过去,因为监控网络的文化警察文化都很低,错别字他们一般看不出来,但 你倒霉就倒在是在高考试卷中犯错,老师们的鼻子构造是和常人的不一样,要比 常人的鼻子长出那么一点点,嗅觉也要更强一些。”我暗暗地摇了摇头,我在网 上认识的这位仁兄没什么毛病,也很真诚、厚道,就是做人太认真,一个屁大的 事情,他都要拿起批判的武器叽叽歪歪地给你理论半天,犹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 收拾,我在网上只和他交换过几个帖子就赶紧跑了。我那时就受不了他了,有时 真还不如网络小流氓们一句“傻逼”来个快刀斩乱麻痛快。不过话又说回来,这 也不能怪他,知识分子都有这个坏毛病,几千年了,改也改不过来了。   穷人郭发财话音刚落,我忙弯腰拿起他看的书翻了翻,想把话题岔开,省得 他再长篇大论地啰嗦。我一看这个书名就乐了,这是马克思的《资本论》,马克 思是科学共产主义创始人,世界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和领袖,第一国际的创立者 和鼓舞者,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天才,也是我们这个国家的精神祖师爷。不过,我 可不喜欢他写的那些书,虽然我们一开始上学时,外语第一课就是“我爱卡尔? 马克思,我爱《资本论》,”并且天天学习他的经典著作,事实上我为了应付考 试,也能把他的大多数经典著作倒背如流,但他的著作太牛逼了太博大精深了, 我也一直弄不大懂,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弄出一套名词糊弄我们老百姓,所以, 我不大喜欢他的经典著作,我更喜欢他写给一个叫燕妮的女孩子的情书,他泡妞 的文字要比他的经典著作好看。在我的印象中,经常抱着这部大部头的《资本论》 研读的人,都是积极要求进步的人,他们是不应该被关到监狱里的。我曾经听说 过,从前有个市长,因为贪污、腐化、乱搞女人而被逮捕,并准备判他72小时徒 刑时,他从腰里掏出一本《资本论》,高声叫道:“我永远拥护《资本论》,我 永远热爱卡尔?马克思!”法庭开场确认他是自己人,判他72小时徒刑是一场误 会,宣布他无罪释放。   我好奇地看了看穷人郭发财,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是个傻瓜,我还曾经以 一个“出墙红杏”的女性网名在聊天室里勾引过他,他不但在10秒之内认出了我, 还把我踢出了聊天室。我有点不理解:“你还研究《资本论》啊?警察抓你时, 你怎么没把《资本论》拿出来?我听说有不少人都把《资本论》别在腰里,关键 时刻总能救他们一命。”   他脸有点红,害羞地看了我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那太假了,没好 意思拿出来。”   我不仅长长的叹了口气,但我心里又很高兴,终于让我逮住个机会同情同情 他了:“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太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很赞同我的话,不停的点头:“对对对,小赵你说得对,我现在也有点后 悔了,所以我现在就在刻苦研读《资本论》,争取早日减刑,早日回到家里,我 爱我老婆解小青,我很想她。我们的爱情就像浩渺的宇宙中的一颗恒星,熊熊燃 烧了几亿年,还依旧东方不败;又像是浩渺的宇宙中的一颗行星,自始至终的围 着恒星运行,生命不息;又如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心窝,又如一 颗钻石恒久远……”   我忙用手扼住喉咙,差点要吐,胃里一股酸水乱窜,翻江倒海,我忙给他做 揖:“郭大哥,求求你了,别再这么酸了,行不行?你还是给我说说你是犯了啥 事被抓进来的吧。”   我的问题勾起了穷人郭发财绵绵不绝的回忆,他有点激动,站了起来,在床 上走来走去,最后站在床铺中间,双手放在背后,仰天长叹:“自古多情空余恨, 此恨绵绵无绝期。小赵啊,你的前世是天上的神仙,后来又成为了一个算命先生, 那你可知道我的前世是干什么的?”   我靠,这我还真不知道。我有点惭愧,说起我前世也当过神仙,还干过算命 先生,但我现在早就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不但丧失了全部的预测能力,就连预感 能力也几乎为零。倒是我的网友穷人郭发财在这方面比我牛逼,他一下子就能说 出我的前世,这种事本来是属于国家机密的,除了本人知道,只有国家安全局的 官员们知道。这个穷人郭发财是很牛逼,居然知道这么多事情。   我算是彻底地服了他:“郭大哥,你真厉害,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前世的?我 现在对你的敬仰之情,如长江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 收拾!”   穷人郭发财神采奕奕地给我谦虚了一下:“老了,老了,不行了,不行了。 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你们,但归根结底是属于你们的。小赵啊,我为什 么这么厉害?还不是因为我看的书多嘛,强劲的阅读是可以产生诗意的写作的, 是可以身在斗室而知天下事,可以一屋不扫而扫天下……”他越说越得意,手舞 足蹈,一点也不谦虚了,看来他也没什么牛逼的,连我的这个马屁都受不住,还 是凡夫俗子一个。我这么一想,就暗自决定不服他了,你看了那么多书有个屁用, 古人云,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现在不照样和我一样都是因犯?说不定你犯的罪比 我更低级,我只不过是写错了一个字嘛。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了他,兴致勃勃地对他说,:“坐下来,说说你是 犯的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他本来是挥着手正在发表演讲,我这么一问他,让他一下子又回到了坚硬的 现实,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但他还是坚持做完了这个很牛逼的挥手 的动作,然后长叹一声:“唉,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小赵,你可 知道我的前世是干什么的?我本来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就因为我喜欢上了何仙 姑,玉皇大帝把我逐出神仙薄,贬入人间饱受情劫之苦。秦时明白汉时关,我历 经范善良、梁山伯等情劫轮回,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个太平盛世,娶了一个老婆叫 解小青,我是非常非常地爱她,你问我爱她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差点又要吐,忙摆手制止了他:“郭大哥,我知道,我知道,我是问你怎 么也被送到监狱里来了,你是不是又犯了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在网上发表了不正 当言论?我听说前段时间,有个网友取了个叫‘爱美’的网名,就被网络警察抓 起来了,说是公开宣扬热爱美国,判了他一个‘叛国罪’”。   穷人郭发财撇了撇嘴,很看不起这个叫“爱美”的网友:“哼,这样的低级 错误,大丈夫不屑为之,我要叫就叫‘恨美’、‘臭美’,实际上还是和‘爱美’ 一回事,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反之,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但我就听说, 有个网友取个‘恨美’的网名,立马被评为了‘十大爱国英雄’,人家就聪明多 了。”   我不想和他讨论网络文化,我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他怎么也被关起来了:“郭 大哥,关于网名,咱们以后再谈,还是说说你是咋被关起来的吧。”   他看了看我,眼睛有点湿润,他长叹了一声:“唉,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 绵绵无绝期。我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是属于那种‘小资’的文章,虽说我 是知识分子,但我也会玩小资,你信不信?”说完,他有点得意地看着我。   我忙点头如捣蒜:“信信信。”   他的目光又一下子黯谈下来了:“我那篇文章本来是赞美我和我老婆解小青 之间伟大的感情,这篇文章写得极其动人,惊天地,泣鬼神,把我都感动得哭了 好几次。你看看, 我的眼睛现在是不是还有点红肿?”   他把脸凑到我跟前,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掏出放大镜看,还是没看出来, 为了不让他岔开话题,我还是昧着良心撒了个谎:“肿,肿得像个又圆又大又红 的桃子。”   他很委屈地抽了一下鼻子,说:“就是这样一篇爱情美文,我老婆却从中找 出了政治问题,把我告了,我就被关进来了。”   穷人郭发财说完,扭身从枕头下抽出了一张晚报,是副刊上一篇几百字的 “情感类”文章。我忙拿过来,很仔细地读了起来,这篇文章就像一封表扬信, 很肉麻地赞扬了他的老婆,比当年红卫兵写给毛主席的颂歌还要肉麻,我的牙齿 都被酸倒了好几颗,我捂着腮帮子,好不容易才看完。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感 情真挚,语言优美,只是在文章结尾给她提了点意见,说她在情人节那天忘了给 他买颗巧克力,不懂得爱情是需要巧克力的。这句话下面被人重重地划了一条红 杠杠,还批注了一下:“作者究竟有何用意?”   我把报纸还给了他,有点奇怪:“这没什么啊,除了有点粘粘乎乎,发嗲, 也没什么嘛。国家虽然严禁自由恋爱,但结了婚,只要不谈政治,谈谈爱情,国 家一般还是允许的。”   他很仔细地把报纸折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枕头下面,然后长长地叹 了口气:“唉,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我本来想把这篇文章当作生 日礼物送给解小青,让她惊喜一下。我也知道这篇文章写得太肉麻了,所以最后 才给她提了一个意见,但就是这个意见,让她抓住了把柄。小赵,你知道,在几 百年前,我们向国家表达忠诚,一般会说‘啊,祖国,我的母亲!’后来人们思 想堕落,假货泛滥,乱搞男女关系,出现了很多私生子,以至于母亲也有可能是 假的。这时人们就发现,孩子有可能是老婆和别人生的,但老婆却是真的。所以, 国家就明文规定,以后赞美祖国,不能再拿母亲说事了,要说‘啊,祖国,我的 老婆’。我的老婆就拿着这篇文章去告我了,说我埋怨老婆没给我买巧克力,这 不是在恶毒地攻击祖国老婆吗?祖国老婆忘了给你买巧克力,你就怀恨在心了, 现在就写文章放毒,将来有个风吹草动,你不就把祖国老婆一脚蹬开了?男人都 是用下半身思考的,把祖国老婆一脚蹬开了,肯定会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再找一 个当老婆,这不是叛国吗?我就这样被关进来了。但小赵你放心,我不会怪她的。 我现在还是深深地爱着她,我爱解小青,就像老鼠爱大米,你要问我爱你有多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说着说着,他竟激动得吐出了一口鲜血。我忙扶住他,递给他一张卫生纸, 他用卫生纸擦了擦嘴角边的鲜血,朝我摆了摆手:“没事没事,习惯了,经过几 世情劫,我为爱狂,吐血对我来说,已经是小KISS了。在我作为梁山伯的时代, 我就是吐血而亡的,整整吐了一天一夜。唉,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 期!”   我很同情他,讨好地给他捶着背,轻声地问他:“那你被判了几年刑?”   他情绪好了一点,脸上有了点红润,他不停地伸出手指,我数了数,一共是 五十三根:“那就是五十三年了?”   他点了点头,问我:“你被判了几年?”   我又想起了小白菜,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山洞潮湿阴暗,我又不在, 她也不能到洞口晒太阳,也没有人陪她说话,日子如此寂寞,她怎么打发呢?我 心情非常沉重:“我也是五十三年。”   想想这五十三年时间,要呆在这监狱里度过,与自己亲爱的人天各一方,我 的心里沉甸甸的,好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非常难受,我都有点想哭了。五十 三年啊,老兄,多么漫长啊。但穷人郭发财好像不在乎,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 看出我很悲伤,我当然也不会主动告诉他关于我和小白菜的事,这是我心中一个 圣洁的秘密,也是我心中一个永远的痛。   穷人郭发财突然笑哈哈地问我:“这五十三年你打算怎么过?”   我愁眉苦脸地说:“你说我能怎么过?像个革命志士,把牢底坐穿呗!”   他却嘿嘿地笑了:“我早就想好了,我准备写一部长篇爱情小说《亲亲嘴唇 ——我和解小青的幸福生活》。现在已经写了一大半了,等我写完了,到时我一 出狱,就立即送给她,作为我们的见面礼,那时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地感动,非常 非常地爱我。”   我有点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郭大哥,不是我说你,你们 知识分子就是贱骨头,她把你害得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你太贱 骨头了!”   他站了起来,又把手放在了背后,仰天长叹:“小赵,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清 楚?但知识分子也不容易啊,几千年养成的坏毛病,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唉,自 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靠,又来这一套了,我要是正常人,也被他折磨成精神病了,我要是精神 病,也被他折磨死了。我对监狱生活还不熟悉,孤立无援,害怕“狱霸”,我这 才听你唠叨,等我对监狱生活熟悉了,我才懒得理你这个臭知识分子。说干就干, 我忙捂着耳朵跳下了他的床铺,很失望地离开了我的网友穷人郭发财。我开始试 着接近其他人,实际上我也成功了,他们都很友善,一点架子也没有,并且还没 有一个人要揍我的意思。我忙着一一询问他们犯罪的原因,情节和我的都差不多, 有的是在小说中用错了一个定语,有的是因为在文章中使用了一个领导看不懂的 隐喻。我们的刑期也都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五十多年的样子,但他们没有一个人 表示出了悲伤的意思,都很冷漠,对自己漠不关心。开已经快亮了,大家都不累, 没有一个人睡觉,都在走来走去,谈天说地,热烈讨论“茴”字有几种写法,甚 至还有人在听随身听。这所监狱真他娘怪了,好像很自由,我的确也没有看到过 一个哨兵,但我心里还是沉甸甸地难受,这里再好,毕竟是监狱,五十三年时光 耗在这里,想想这太可怕了。   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小白菜,我心爱的情人。   8、温柔地杀死你   我很快就和监狱里大多数犯人都混熟了,事实求是地说,我不喜欢他们,他 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我甚至觉得,他们似乎还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整天心安 理得,读书看报,还出黑板报让大家学习。穷人郭发财甚至还带着一个笔记本电 脑,并且还能上网。他的电脑上装了一个QQ软件,还能聊天泡美女。穷人郭发财 见我这段时间总是闷闷不乐,就把笔记本电脑送给我玩几天。我就用QQ上网泡了 一个叫“契丹红颜”的美女。我这样做并不是背叛了我对小白菜的爱情,而是为 了打发寂寞的时光。我很想小白菜,一想到她,我就想哭,事实上我已经用被子 蒙住头哭了好几次了,眼睛被泪水浸蚀得发黑,视力急剧下降,一米以外都看不 清人了,把手指放在眼前晃了晃,我还总能把自己的手指看得多出了一根。更严 重的是,因为我整天闷闷不乐,精神状态不好,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心肺脾肝肾, 它们正在慢慢腐烂变臭。这让我更加难过,我还想着要活着出去,赶回黑木崖, 陪着小白菜看日出日落,面朝黑木崖,春暖花开。所以,我就想用穷人郭发财的 笔记本电脑来打发时光,让我暂时忘记小白菜,恢复健康。事实证明,效果不错, 我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周围挤了一大圈犯人,我们专找色情网站欣赏脱衣 美女,很多时候,我都成功地忘记了小白菜,我的心肺脾肝肾很快就好了,又散 发出了清香的味道,一米以外的人我也能认清了。有时我甚至还觉得这所监狱不 错,在监狱外面,我们是不能浏览色情网站的,那是犯法,想不到在这所监狱里 反而没事。我在浏览色情网站时认识了这个叫“契丹红颜”的美女,听她说,她 是住在另一个女子监狱里的犯人,也能上网。在聊天时,她告诉我,她是因为 “处女卖淫罪”被抓起来的。她是个处女,还卖淫,这虽然有点恶劣,但我并没 有看不起她,相反我还经常劝她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出狱。我们聊得很投 机,我很感激她,她作为一个替代品,多次使我成功摆脱了因为思念小白菜而伤 心欲绝的不良情绪的折磨。但我这决不是背叛爱情,我只是在转移视线,这本身 也是为了小白菜好。用美女网友转移视线,我觉得这很安全,反正我又不打算和 她们见面,并且我还坚信,网上有狗屁爱情,大家都是互相精神意淫一把互相玩 玩而已,不是真刀真枪动真格的。我想,将来我回到了黑木崖,就是告诉了小白 菜,她肯定也会原谅我的。   这一天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QQ,“契丹红颜”不在,但她有一条留言给 我,只有一句话:“你快来看看,笑死了笑死了!”下面链接了一个陌生的网址。 “契丹红颜”经常给我发色情网址挑逗我。我双眼神采奕奕,立即上马扬鞭,冲 进那个网站,原来是我们国家最高当局办的政府网。我觉得很没意思,随手点击 了一下,谁知打开的却是个色情链接,桃红柳绿,人面桃花相映红,看得我两眼 发直,口水真流,鼻子出血。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美女, 她开始给我们跳脱衣舞,随着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丢下来,周围的犯人们个个 群情激昂,鲜血挂在鼻子上滴滴嗒嗒。她的衣服脱完了,胸口上出现了几个血淋 淋的大字:“傻吊,你中招了!”刚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哪个犯人受不 了了,把自己鼻子上的血抹在了笔记本电脑上了,刚想骂他一句过过嘴瘾,电脑 突然嘎地一声黑屏了,原来遇到黑客程序了。我靠,吓我呀,我可是玩电脑的高 手,经常作为黑客,给我们国家领导人发黄色照片,性骚扰他。我们国家的网络 警察那么牛逼,硬是抓不到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喜欢给 国家领导人发黄色照片的黑客,那就不止判我五十三年刑,说不定就会当场在大 街上把我的脑袋砍下来示众了。我立即启动电脑,准备与这个黑客程序作斗争, 谁知电脑根本就启动不了。我摆弄了半天,最后彻底失望了,这个黑客程序太他 妈的操蛋了,把穷人郭发财的电脑彻底玩完了。   我只好哭丧着脸去找穷人郭发财,他一看到我,就两眼放光,拉着我就要给 我讲他的老婆解小青的故事,他这段时间没事就要给大家讲他老婆的故事,见一 个拉一个,也不管人家想听不想听,大家早就烦他了。这家伙真是个情种,没救 了。我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了他面前,痛苦地说:“郭大哥,你打我一顿吧,我让 黑客程序把你电脑玩完了。”   他开始还不信,冲着我摆了摆手,很牛逼地说:“玩完就玩完吧,这算不了 什么。我的笔记本电脑多的是,我已经扔了好几个了。来,小赵,我继续给你讲 讲我和解小青的幸福生活。唉,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情……”   我几乎要哭了:“郭大哥,我不骗你,你的电脑真的让那个‘契丹红颜’美 女网友玩完了,这不怪我,要怪只能怪她。”   穷人郭发财愣了一下,仔细地看了看我,看出来我不是给他开玩笑,他立马 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电脑,电脑依旧启动不了,他拍拍打打了半天,电脑还是 像个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刚要安慰他,他突然抱着电脑嚎啕大哭起来: “完了完了,我辛苦了十多年,写给解小青的那个长篇爱情小说《亲亲嘴唇—— 我和解小青的幸福生活》全完了,天啊,这可怎么办,我出狱后,还要靠它讨好 解小青,重新建设我们伟大的爱情,这下全完了!”   他哭得那么伤心,鼻涕眼泪一大把,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郭大哥,要不, 你打我一顿?”   他瞪了我一眼,狠狠地说:“打你一顿有个屁用,打你一顿,我的小说就能 自己跑回来吗?”   我一想,他说的有道理,打我一顿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也就不再坚持我 的意见了,但我也不好意思立即拔腿走人,这样会显得我这人不地道。我站在那 里,什么也不说也不行,想来想去,我也就只好陪着他哭了。刚开始我是陪着他 演戏,蘸着唾沫抹着眼睛,泪水很多,其实都是唾沫,嗓子干嚎,哭得很假。但 哭着哭着,我想起了黑木崖的小白菜,觉得自己太荒唐了,我那样地爱她,她还 在黑木崖苦苦地等着我,我却在这里上网泡美女,还去观摩色情网站,太他妈的 混蛋了。我越想越伤心,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小白菜,哭着哭着,眼睛里都流出了 鲜血。穷人郭发财哭得是很伤心,但他还没有我伤心,我哭得眼睛流血,他眼里 流出来的还是泪水。他见我哭得这么伤心,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反过来安慰我: “小赵,你也别哭了,这事也不怪你,要怪就怪那个‘契丹红颜’。我没事,我 现在想通了,虽然那个小说没有了,但我还有印象,我可以从头再来,重写一遍, 说不定会写得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来,让我们一起唱唱《男孩不哭》这支 歌!”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就顺水推舟地擦干了眼泪,和他并肩站在一 起,弯着胳膊向前,一起高唱《男孩不哭》。   穷人郭发财的笔记本电脑完蛋了,也上不成网了,我又开始整天思念小白菜。 我不喜欢这里,我喜欢黑木崖,我想念那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滴水珠,每一棵树, 我思念我的情人小白菜,她在骨头会在白天为我舞蹈,晚上会为我唱歌。我愿意 成为一条忠实的爱情走狗,天天守护着她。我还愿意成为一颗种子,在她的脚下 生根发芽,为她遮挡阳光,有风吹过,为她歌唱。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我一 刻也不想呆下去了。   我不甘心地在监狱里四处张望,想找到一个能和我有共同感受的朋友,互相 倒倒苦水,这样也许会让我好受一些。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我还没有和他搭过话的 犯人,看样子他有四十来岁,正躺在一个角落里的上铺,但他样子长得很凶,满 脸横肉,还有络腮胡子,在古典小说中,他们一般都是作为土匪的形象出现的。 我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看着对面的墙壁发呆。我忙讨 好地学着他的姿势在他旁边的一个铺位上坐了下来,堆着一脸媚笑,讨好地看着 他。   他看了看我,皱着眉头问我:“你是哪里的?”   他的声音很粗,恶声恶气的,我有点慌张,竟然这样回答了他:“中国的”。   他没有生气,相反还很感兴趣的样子,他放下了二郎腿,倾过身子问我: “中国哪的?”   我忙说:“河南省的。”   他继续问我:“河南哪的?”   我忙说:“麦县的。”   他脸上的麻子闪闪发光,脸上的肌肉激动地颤抖着,身子倾过来靠得离我更 近了:“麦县哪里的?”   我也有了精神,说不定我们还是老乡,忙也往他那边靠了靠,激动地说: “麦县庙岭的。”   他笑了,像个老朋友一样拍了拍我的肩:“我是和村的。”   和村我知道,我们村子挨着村子,他们村子狗一叫,我们村子都能听到。我 们村子公鸡一打鸣,他们和村的公鸡也会跟着响应。能在这里遇到这么近的一个 老乡,我很高兴,我们就凑到一起,各自谈起自己的家乡,说得津津有味。   两个犯人凑到一起,肯定要互相打听对方坐牢的原因。他对我被判刑的原因 很不以为然:“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脑袋都有问题,整天都写呀写的,屁用都 没有,还容易犯错误。你看看,不就是一个字吗?祖国像花园,说得好听,花园 有菜园实用吗?菜园里长得东西都是吃的,那可是实打实的。可你就是不能说我 们的祖国像菜园,判你的刑不亏。上学有什么鸟用?不但要管好自己的一张嘴不 说错话,还要小心自己的手不写错别字,你说累不累啊?和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 在一起没劲!”   我愣了愣,听他的口气,很看不起知识分子,我忙用手悄悄地指了指穷人郭 发财:“我不是知识分子,我是识字分子,他才是知识分子!”   他看了看穷人郭发财,撇了撇嘴:“他才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他是个得罪了 祖国老婆的情种。”   我不想和他纠缠“知识分子”这个问题,一看就知道这个老乡是个大老粗,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忙岔开了话题:“大哥你是咋进来的?”   他脸红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唉唉,小孩没娘,说起话长。”他看了看 我,我已经给他说了我被判刑的事,作为交换,他不好意思不给我讲他的故事, 有来有往,这是做人的基本原则,犯人也不例外。虽然他有点不情愿,但他还是 给我讲了。   他一讲完,我就乐了,心里也不害怕他了,我靠,别看他长的五大三粗的, 原来是个怕死鬼。他叫李长江,据说前世就是秦朝大将王翦,后来又经历了唐朝 时的裴元庆,太平天国时的陈玉成,冲冲杀杀几千年,早就吓破胆了,别说是杀 人,别人杀个小鸡,他一看见流血就尿裤裆。他二十岁那年去南方打工,是在建 筑工地上干活,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快过春节时,准备拿了工钱回家过年,顺 便再娶个媳妇,一头牛,三分地,娶个老婆热炕头。包工头给其他工人都发了钱, 但就是欺负他老实,一分钱也不给他。他跑到政府反映,政府里漂亮的小姐瞪了 他一眼,懒得理他,让他滚到大街上去。他又跑到报社,报社记者说这样的事六 七百年前都有了,已经不是新闻了,不值得曝光,再说,又不是表扬信,报纸也 不登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一气之下就跑到市民广场最高的六层楼上,威胁包工 头,再不给他工钱,他就准备跳楼自杀了。   楼下很快聚集了成百上千个围观的群众,他们站在楼下,仰着头,手指捣着 他,有节奏地叫喊着:“跳!跳!跳!”他当然不准备跳楼,他的目的和动机都 很简单,只是想用这个办法,引起政府的注意,向包头工施压,讨回自己的血汗 钱。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还没引起政府的注意,围观的群众却从四面八方赶来了。 他们带着干粮,背着铺盖,准备在楼下安营扎寨,看他跳楼。他站在六楼楼顶上, 进退不得,心里开始有点后悔了,甚至觉得自己太鲁莽了。群众一齐疯狂地呼喊 着,挥舞着小红旗,给他加油,鼓动他跳下来。   李长江听着下面黑鸦鸦的人群的呼喊声,看着人民充满期待的目光,额头上 的汗水像雨点一样滴下来,滴在了楼下几个年轻人的身上,他们惊慌地躲闪着, 仰起头来骂他:“操你妈,你要跳快跳呀,卖什么关子!”李长江感到有点不好 意思,忙把手拢到嘴边,给大家解释:“我今天是来给包工头要我工钱的,我上 边有八十岁的老太太,下边还有老婆、小孩等着我带着工钱回家过年……”   说这话时,他还为自己撒了个谎感到脸红,他实际上没有老婆,他是等着带 着这份工钱回去娶个老婆。但围观的群众不想听他解释,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一齐跺着脚,继续呼喊:“跳!跳!快快跳!”看着群情汹涌,李长江只好大声 地向大家保证:“我操他妈包工头,他心太黑了,我给他干了一年,他连一分钱 都没有给我,他要是真不给我这一年的工钱,我立即跳楼给他看看!”但他的保 证并没有让群众们安静下来,为了督促他尽快地跳楼,市民广场的群众又推选市 歌舞团的一名首席指挥,指挥大家一齐呼喊:“跳!快跳!快快跳!”   从早上一直呆到黄昏,李长江孤零零地站在六楼楼顶上,寒风呼啸,他不停 地打着喷嚏,政府没有来人,包工头也没有来,围观的群众却越聚越多,人们一 传十,十传百,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市民广场管理处趁机在广场四周拉 起了绳子,开始卖票,大人一位十元,小孩半价,一位五元。天越来越黑了,人 们害怕他在晚上跳楼,谁也舍不得走,他们买来报纸、瓜子,看着报纸,磕着瓜 子,不时地抬起头看着楼顶上的黑影,兴奋地议论着。李长江一走动,人们呼地 站了起来,纷纷地叫:“跳!跳!跳!”可李长江还是没有真要跳楼的打算,他 只是觉得脚有点麻,走两步活动一下,人群一骚动,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忙又停 了下来。人们当然很失望,一齐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目光紧紧地盯着楼上的 黑影,继续磕着瓜子聊天。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政府、包工头还没有影子。李长江想打退堂鼓了,他刚 想转身溜走,楼下的人们就愤怒地叫了起来:“不跳你是王八蛋,我们都是掏钱 来看热闹的,你不跳你是王八蛋!”大家大老远掏了钱买了票来看自己跳数自杀, 自己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悄悄溜走了,也真说不过去。李长江走到楼顶边沿,人群 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屏住了呼吸,张大了嘴巴,紧张地看着他,他面对人群, 不禁泪如雨下,坐在楼顶边沿上放声大哭,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想死,呜 呜呜,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没娶上媳妇,呜呜呜,我不想死……”人们的一颗心 吊在了嗓子眼上,本来以为就要看到一场好戏了,谁知好戏又泡汤了,人们纷纷 义正辞严地谴责他:“你这个臭民工!太不讲信用了,本来说要跳楼的,现在怎 么又不想死了?跳!快跳!快快跳!”李长江还是不想死,他继续坐在楼顶放声 大哭,泪水像倾盆大雨在市民广场飘舞,人们只好打开了雨伞,但依旧没有人散 去,成千上万的群众耐心地等待着他那英勇的一跳。   李长江迟迟没有跳楼,市民广场管理处也觉得有点内疚,认为自己的工作没 做到位,为了尽快促使李长江跳楼,由市民广场管理处出面,邀请了市立大学的 女子业余演出队组成拉拉队,由校花杜美丽带领赶到了市民广场。她们在广场中 央搭起了一个六层楼高的舞台,两百多名青春靓丽的女大学生冒着寒风,穿着超 短裙,手里拿着彩旗,在舞台上一边表演着舞蹈,一边有节奏的呼喊:“跳跳跳, 说跳你就跳!”“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 得好着急!”“跳跳跳,不跳你是王八蛋!”   李长江看着这些女大学生,她们个个削肩柳腰,美丽动人,她们亲自给他当 拉拉队,他要是再不跳,就真丢死人了。特别是那个叫杜美丽的拉拉队长,她长 得最漂亮,额头中间有颗红色的痣,就像美丽的印度女郎。她的长发像旗帜一样 在舞台上飘扬,她的大腿像大理石一样洁白、光滑,楚楚动人,她的声音最响亮, 舞蹈最优美。李长江看着她,觉得嗓子发干,女拉拉队长杜美丽的美丽容颜让他 流下了口水,同时又让他自卑得无地自容,在这么漂亮的女大学生面前丢了人, 真还不如死了算球了。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楼顶边沿,伸着脑袋往下看了看,楼下就是水泥马路,跳 下来肯定能摔得粉身碎骨。他看了看女大学生拉拉队长杜美丽,她的美丽让他伤 心、自卑、痛苦不堪,最后又大彻大悟,他咬了咬牙,决定不跳了。操你们妈, 我跳了楼,脑浆迸裂,死相难看不说,我家中的老母亲谁来赡养?我跳楼自杀了, 除了让你们看一下热闹,让你们兴奋几秒钟,你们没白等,也算有收获,对我有 什么好处?操你们妈,你们让我跳我就跳,那我不是傻逼吗?李长江在那一刹那, 立马想通了,决定不跳楼了,工钱要不回来可以慢慢要,人要是死了就死了,等 到下次投生,又不知道要等几百年才能排队排上。想到这里,李长江冲着人群吐 了口唾沫,恶狠狠地叫道:“操你们妈,老子唾沫里有SARS病毒,你们去死吧, 老子不死了!”   李长江像个英雄一样,昂首挺胸下了楼。市民广场的人们极其愤怒,他们准 备好了鸡蛋、西红柿,李长江刚从楼梯间走出来,鸡蛋、西红柿就飞了过来,还 有一个更缺德的,居然用了一块石头砸在了他头上,他的头“咚”地响了一下, 他差点倒在地上。他忙抱着头,狼狈地跑出了市民广场。   这次政府反应异常迅速,他还没跑出市民广场二十米的距离,两名警察已经 拦住了他。李长江就这样被送进了监狱,他被判刑的理由有三个:一是扬言跳楼, 最后却没有跳楼,欺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感情;二是随地吐痰,不讲卫生;三是 发布恐怖信息,说自己的唾沫里有SARS病毒。   李长江说完,还有点得意地看了看我,说:“怎么样,我很英雄吧,罪名至 少比你多了两个!”   我很同情他,摇了摇头:“李大哥,不是我说你,你犯的罪是挺重的。我们 现在要赶英超美,包工头为我们国家在默默奉献,是我们民族的英雄,你这样做, 是有点不对。”   我这么一说,他又很垂头丧气,叹了口气,说:“唉,我现在也后悔了,你 没看,我刚才不正在面壁反思吗?我已经被关进来二十二年了,这二十二年来, 我一直在不吃不喝地反思自己的罪行,我与包工头为敌,与人民为敌,是死有余 辜的,枪毙十次也不冤枉!感谢政府,只判了我六十二年徒刑。”   我吃了一惊,天啊,六十二年啊,他再出去时,不就成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 头了吗?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过一样。我皱着眉头,心中闷闷不乐,他显然和我没有共同语言。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监狱里的生活,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 不妥,他们生活得都很平静,甚至还能找到快乐的理由。但我却受不了,我在想 念小白菜,想念黑木崖的青草、野花和天空中的飞鸟。我不想在这监狱里呆下去, 我要和自己心爱的情人在一起,倾听情人的骨头的歌唱。   我的心情很不好,李长江就比穷人郭发财更敏感一些,他看出来了,他有点 不解:“你怎么不高兴?”   我几乎要哭了:“五十三年啊,我被判了五十三年,多么漫长啊,我再也受 不了,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了!”   他很奇怪地看了看我:“这里有什么不好?大家都觉得这里挺好啊。”   我冷笑了一下,即使他是“狱霸”,我也不怕他了,我冲着他撇了撇嘴: “这里有什么好?看上去这里是不错,还可以读书看报,但它毕竟还是监狱!”   我扭过了头,我不想理他。妈的,我一点都搞不明白,这里是监狱,为什么 大家都说这里很好呢?就说它很好,但我一点也不留恋,我只想念我的情人小白 菜,我只想天长地久,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9、歌唱一个妓女   我很快就知道了这所监狱的动人之处,就在我双手抱着脑袋趴在床上,为思 念小白菜而痛苦万分时,和村老乡张长江拍了拍我的肩,说:“小赵兄弟,你别 难过了,就你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   我吃了一惊,天啊,难道他也知道我和小白菜的事?这可是我心底最圣洁的 秘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心上,从不轻易示人。她是我继续活下去的理 由,我不愿意别人和我分享这个秘密。   他笑了,指了指头顶:“小赵兄弟,你还嫩呀,不就是想活得自由一点吗? 你看看!”   我抬起头一看,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惊讶地发现,这个像窑洞一样的圆形监 狱居然是露天的!就在我要对它的安全性提出质疑时,我倒吸一口冷气,心脏脾 肝肾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这个监狱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没有哨兵,相反哨兵很 多,他们在我们头顶的窑洞口上趴了密密麻麻一圈,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挺机枪,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们每个人的脑袋,哨兵虎视眈眈。我的头皮有些发麻,我靠, 这里原来如此戒备森严,看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但我还是想错了,我看到从窑洞口上面垂下了一条梯子,这时,一个四十来 岁的犯人正顺着梯子下来。我吃惊地指着他,问我和村老乡李长江:“李大哥, 他怎么可能随意出入监狱?哨兵不管他吗?”   李长江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得意地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这所监狱 挺好的嘛。你看看,平时我们可以在这里读书看报,还可以举办学术讨论会,大 家畅所欲方,无话不谈,想出去还可以出去逛逛,附近就有一个小镇。大家已经 和哨兵很熟了,贿赂他们一点东西,实际没有东西给他们也行,他们都会睁只眼 闭只眼的,晚上我们就可以溜出去到附近的小镇上玩一玩,甚至可以找妓女。你 说这监狱好不好?坐一辈子我也愿意。”   我脸红了一下,因为我没结婚,没有深入地接触过女人,虽然小白菜是我心 爱的情人,但我也只是在作为一头猪时,碰了碰她的乳房,还挨了她的耳光。我 对女人最多的了解,就是在小白菜临死之前,她给我看了她美丽的裸体,但我那 是作为一头猪欣赏她的美丽的。我很想作为一个男人,找一个妓女,好好地堕落 一回。我虽然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小白菜,但我还是克制不了自己。我有点头晕, 心脏乱跳,嘴唇颤抖,妓女,一个多么美好的词语!   和村老乡并没有看出我的激动,他继续给我介绍:“作为一个犯人,我们晚 上可以到小镇上随便玩,但在天明之前就必须得赶回来,如果赶不回来,哨兵就 会把你打死。”   我的身体颤抖,脑袋疼痛,我爱小白菜,我也爱妓女。我充满渴望地看着和 村老乡李长江,我在心里发疯般叫喊着:带我去吧,带我去一次吧,美丽的妓女, 我赞美你,你通过了那扇黑夜背后闭起的门,使愁苦躺卧的灵魂欢喜雀跃,让生 命从昏睡中苏醒……我诅咒你,妓女,我爱小白菜,我为小白菜而生,我因小白 菜而神圣,小白菜让我充满圣洁……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双手捧着脑袋,太阳穴隐隐作疼, 我要完了。和村老乡惊讶地拍了拍我的肩:“小赵兄弟,你怎么了?”   我忙抬起头,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这时,那个犯人从梯子 上下来了,径直地走了过来,原来他就是睡在我现在躺着的这张床铺上的。他个 子很高,有一米八的样子,当时我很害怕,我想他肯定会把我像小鸡一样抓起来, 痛揍我一顿的。我也知道,哨兵们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吭声的。但我很快就放松 了,因为和村老乡李长江好像和他很熟,和他打了声招呼,把我介绍给了他: “这是刚来的,我老乡,赵大娃。”   他伸出了手,我忙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摇着:“我 叫刘秀成,以后就是兄弟了。”   我忙讨好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和我老乡李长江在这所监狱里很有威信。   刘秀成从口袋里摸出两支烟,递给了李长江一支,两人刚把烟点上,天色已 经大亮,我打量了一下监狱,还是老样子,该看报的还在看报,该读书的还在读 书,穷人郭发财又站了起来,又把双手放在背后,又在仰天长叹:“唉,自古多 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和村老乡李长江朝刘秀成诡秘地笑了笑,低低地问他:“小镇上又有什么新 鲜货?”   刘秀成很兴奋地说:“李哥,今晚你也去吧,小镇上又来了一批妓女,听说 是从南方过来的,还都是女中学生,个个都很嫩。”   李长江撇了撇嘴:“嫩个鸟,都是南方的官们、包工头们玩剩的,你别以为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就喜欢玩女中学生,现在风声紧了,她们才过来,等风声一 过,她们肯定还要回南方,那边的官们、包工头有钱。”   刘秀成有点着急:“她们还要回去啊,那咱们今晚就去,昨晚我搞了两个, 还没给她们钱。”   李长江的双眼闪闪发光,他露出了一脸淫猥的笑容:“好好好,今晚咱们就 去,奶奶的,这段时间只顾反思自己的罪行,好久没碰过女人了。”   我心里很难受,我也想找一次妓女,但我不会去碰那些女中学生的。我知道 这事在六七百年前就有,一些官们、大款就喜欢女中学生,他们曾经把许多女中 学生拉下了火坑。许多卖淫的女中学生被当作妓女抓了起来,但那些官们、大款 没事,因为他们是嫖客,罚些钱就行了。虽然这事古代就有,现在也很平常了, 但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可以去找妓女,但我不能成为一个畜牲。我去找妓女,虽 然对不起小白菜,但将来小白菜就是知道了,我想她也会原谅我的。我是一个男 人。但我不能成为一个畜牲,我要是成为一个畜牲,小白菜即使可以原谅我,我 也没脸见她了。我只想找一个老成持重的妓女。   我怯怯地看了看他俩:“我也想去。”   他们很豪爽地答应了:“好好好,小赵兄弟,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蹲监 狱也没什么可怕的,这监狱就像天堂一样,你慢慢地就会习惯它并且爱上它的, 到时赶你走,你都不想走了!”   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和李长江、刘秀成攀上了梯子,准备跑出监狱到 小镇里玩一玩。在这之前,我还去找了一次网友穷人郭发财,毕竟在网上的BBS 里交换过帖子,有一定的交情,现在都进了监狱,就应该互相照应,有福同享, 有难同担。我给了他讲了到小镇找妓的事,本来以为他会很感激我,谁知他瞪了 我一眼,很不高兴:“小赵,你这不是拉我下水,让我背叛我对解小青的伟大的 爱情吗?我告诉你,我是决不会和妓女谈恋爱的,我爱我老婆解小青。我们的爱 情就像浩渺的宇宙中的一颗恒星,熊熊燃烧了几亿年,还依旧东方不败;又像是 浩渺宇宙中的一颗行星,自始至终地围着恒星运行,生命不息,爱情之花常开; 又如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心窝,又如一颗钻石恒久远。你要问我 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唉,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晕,赶紧溜了回去。   我和李长江、刘秀成爬到窑洞口,我还有点害怕,紧张地看了看那些哨兵, 哨兵们趴在机枪上,目不转清地盯着监狱下面的犯人们,对我们视而不见。他们 两个走在前面,昂首挺胸,目中无人。我忙跟了过去,走了好远,我悄悄地扭过 头看了看,没有人跟上来,就这么容易地出了监狱,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很快上了马路,马路上不时地驶过一辆辆卡车,雪亮的灯光打在我们身 上时,我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李长江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说:“小赵兄弟, 别害怕,你这是第一次出来,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咱们都是奉公守法的犯人, 他们是不会过问的。”   我们很快就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小镇,小镇霓虹闪烁,光怪陆离,大街上到处 是擦脂抹粉的妓女,她们穿着皮裙,很殷勤地招呼客人。我有点害羞,把衣领竖 了起来,走在他俩的后面,让他俩高大的身影挡住我,这样会让我觉得踏实一点。 刘秀成带着我们走进了一家宾馆,我眨了眨眼睛,门口立着一块大红色的木板, 上面写着几行大字:“本宾馆是高级成功人士娱乐场所,恕不提供特殊服务,谢 绝心理阴暗想召妓的王八蛋入内!”我脸红了红,扯了扯刘秀成的衣服指了指那 个牌子:“刘大哥,我们走错地方了。”   刘秀成看了看那个牌子,又看了看我,指着我的鼻子嘿嘿地笑了:“你呀你, 真是个嫩蛋!我告诉你,就是门口挂着这牌子的,才是妓院,没有牌子,那才是 正规的宾馆。这叫挂羊头,卖狗肉。你太嫩了,几百年了,大家都心照不宣,你 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李长江也朝我撇了撇嘴:“嫩!”   我红着脸跟着他们进去了,到了大厅里,我眼前猛地一花,忙揉了揉眼睛, 大厅里到处都是十六七岁女孩子,一个个花枝招展,发嗲地招呼着客人。我有点 心疼,她们个个稚气未脱,一幅清纯的学生模样,现在却成了妓女,个个很熟练 的打情骂俏。李长江、刘秀成每个人都抱了一个,嘻嘻哈哈的坐到了沙发上,两 个女孩子坐在他们的大腿上,非常老到地给他俩撒娇。他们了两个粗糙的手伸进 了小女孩的衣服里了。我感到有点恶心,他们完全可以成为她们的父亲了!我摇 摇欲坠地茫然地站在大厅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她嘴唇上涂着猩 红的口红,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她很熟练地拉住了我的手:“小哥,让我来陪 陪你。”   我忙往后退,但没有地方可退了,我的后背靠着了一根柱子,我使劲地推了 推她,她却像个猴子一样攀到我身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鲜花一样盛开,里面蕴满了湿润的水珠,她很美丽。我的胸口有点疼, 我捂住心脏,无力地问她:“你怎么不上学了?”   她吊在我身上,“吃吃”地笑个不停:“小哥,你问这个干嘛?上学不好 玩。”   我认真地说:“上学了可以考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   她不笑了,很好奇地看着我,我很真诚地注视着她,她冲着我撇了一下嘴, 很老气横秋地说:“小哥,你也太老土吧。现在谁还上大学?上大学的都是官们、 大款的子女,他们上大学当然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我们上大学有个屁用,好不容 易找个工作,过两天就失业了,最后还不是干这个?”   我摇了摇头,继续教育她,想让她端正人生观:“你还是应该找个工作干干, 你还这么小!”   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长发盖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多么清秀的脸啊。我 温柔地说:“你真的太小了,你应该去读书,听哥哥的话,别干这个了!”   她突然生气了,把手从我的脖子上拿了下来,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我 不小了,谁说我小了?我从十四岁开始就和老板、大官们睡觉了,他们都很喜欢 我,就你说我小!”   她伸出手,使劲地推了我一把:“不和你玩了,你太老土了!”说完,气呼 呼走了。   我伤心地看着她跑向了另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穿着官员制服,满脸肥肉, 红光满面,他把她拉到了沙发上,小女孩一下子坐到他的大腿上,好像还很高兴, 吃吃地笑个不停。我伤心地扭过头,李长江、刘秀成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们进入 了包间,他们让我恶心。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宾馆,毫无目的地大街上游荡,最后我跟着 一个自称三十多岁的妓女走进了一幢破烂的小旅社。   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她的眼角边已经有了皱纹,双手上长满了厚厚的 茧子,我无力地坐在这家小旅社破烂的沙发上,我想和她说说话。她低着头,慢 慢地脱着衣服。我看了看她,喃喃地说:“大姐,你先不要脱衣服,咱们聊聊 天。”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有点厌烦,很生硬地说:“你不 要叫我大姐,你叫我小姐,或者叫鸡也行。我是来卖淫的,不是陪你聊天的,你 动作也快些,别磨磨蹭蹭的,我今天晚上还得再接两个客。”   我有点不理解:“你接那么多客干什么?”   她瞪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我早就失业了,全家都要吃饭,还要瞻养老 人,养活小孩,还要交房租,我不拼命接客赚钱怎么办?”   我吃了一惊,有点不安,忙站了起来,把上上下下的口袋翻了个遍,只找出 了四十二块钱,想了想,我把口袋的一块手表也拿了出来,这还是我上中学时, 我妈为了让我起早读书,卖了几次血才给我买的手表。我把这些所有的东西都塞 给了她,诚恳地说:“我不习惯叫你小姐,我还是叫你大姐吧,大姐,你看这些 够不够?”   她接了过去,很仔细地数了数钱,又借着灯光看了看那块手表,然后抽出一 张五元的纸币,把手表和剩下的钱又还给了我,冷冷地说,“你爱叫什么就叫什 么吧,随你便,我们接一次客五元钱,用不了这么多。”   我把手表和钱又推了过去,很诚恳地说:“大姐,都是给你的,你不容易。”   她吃惊地看着我,叫了起来:“你都你我呀?这可以用十多次啊!”   我真诚地看着她,很坚决地说:“都给你,真的。”   她紧紧地抓住了这些钱和手表,很开心的笑了,虽然她笑时眼角边的皱纹更 多了,但她昔日美丽的容颜又爬上了她的脸宠,我也开心地笑了。是的,我现在 是在嫖妓,情欲像条狗一样追着我,我努力了但我还是摆脱不了。我无耻,我下 流,我肮脏,我对不起小白菜。我是猪时我是纯洁的,我是人时我是肮脏的。但 即使小白菜知道了这件事,她也会原谅我的。我是男人,我克制了,最后却还是 被我的欲望击倒了。但我决不会去伤害任何一个妓女,她们和我们一样,是我们 的姐妹。   她很感激地看着我,很关心地问我:“你怎么犯罪了,被判了多少年?”   我讨厌监狱,我做梦都想回到庙岭的黑木崖,陪着小白菜,我要不是被警察 抓起来了,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家破烂的妓院里,而是呆在黑木崖的清风里,听 着小白菜的歌声入睡,我也不会产生嫖妓这个无耻下流肮脏的想法。我有点垂头 丧气地说:“我是参加高考写作文时,把作文题目写成了‘我们的祖国像菜园’, 判了五十三年刑。”   她叹了一吃,望着窗外,喃喃地说:“其实你就是考上了大学,也没什么意 思,我还上过大学呢!”   我吃惊地看着她,去大学读书,一直是我爹我妈的理想,他们在我高考落榜 后,村里人都说我是疯子的情况下,还没有放弃让我上大学的梦想,他们就是为 了卖些麦子筹足学费让我复读而淹死在响水河的。而这位妓女,居然也曾经是个 女大学生?我有点不相信。   她撩了撩额前的乱发,淡淡地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毕业后就进了一 家工厂,现在经济不景气,工厂倒闭了,只有来做这个了。现在没人上什么大学 了,小学、中学都改成了‘未成年管教所’,只有官员、老板们的子女才上大学, 他们不发愁找不到好工作,我们只能干这个了。”   她看了看我,忽然就笑了,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了。小弟 弟,你这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吧?”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我很害羞,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我心爱的女人小白 菜,她还在黑木崖的山洞里苦苦等待着我,但我又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我二十 多岁了,我很想做一次。   她开始脱我的衣服,动作很温柔,她趴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别紧张, 放松一点,大姐会好好教你的,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被她脱光了衣服,无足无措地躺在床上,她慢慢地伏在我的身上,手把手 地带着我进入,一种温暧包围了我,身下的床板兴奋地叫喊着,她温柔的动作着, 我在颤栗中呼唤着小白菜,在罪恶的快乐中泪流满面……   在她的带领下,我终于冲上浪尖,从浪尖跌满,我感到一阵空虚,胃里难受, 我终于放声大哭……   她紧张的看着我,捧着我的脸,着急的问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她是妓女,但她也是不幸的、圣洁的、美丽的,我再也忍不住了, 扑到了她的怀里抽泣:“姐姐,我想回家!”   她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抚摸着我,温柔地安慰我:“别怕,乖孩子,别 怕,咱们回家……”   我以后在她的怀中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我又看到了小白菜,她提着洁 白的裙子,在花丛中奔跑,我跟在她后面,她不时地扭过头,咯咯地笑着,她的 头上插满了鲜花,鲜血上落满了色彩斑斓的蝴蝶……   我在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小白菜不见了,旁边那个三十来岁的妓女,她 静静地看着我,就像慈祥的母亲看着熟睡的婴儿。我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有点不 好意思,我把脸扭向窗外,时间已经不早了,天色已经快亮了。我忙跳下床,很 不自然地冲着她笑了笑:“我得回到监狱里去了。”   我想了想,就又问她:“我会想你的,你叫什么名字?”我没别的想法,我 只想有机会还来找她,给她说说话。   她轻轻地说:“你想我时你就来吧,我叫杜美丽。”   我愣了一下,我想起了李长江给我说过的那个女大学生拉拉队长,她的额头 中间有颗粉红色的痣,就像美丽的印度女郎,我仔细地看着这个妓女,我终于看 到了那颗痣,因为岁月久远,它已经就变成灰色的了,黯淡无光。我痛苦地闭上 了眼睛,在二十年前的市民广场的舞台上,那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拉拉队长的长发 像旗帜一样在舞台上飘扬,她的大腿像大理石一样洁白、光滑,楚楚动人,她的 声音最响亮,舞蹈最优美……   她看着我,眼里闪着泪花,喃喃地说:“小弟弟,我也会想着你的。实际上 我欺骗了你,我已经四十多岁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夺门而出,我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它们掉在 地上,发出了一声声巨响,犹如石头砸在我的心上。我在大街上奔跑着,双手捂 住了眼睛,这个世界让我害怕……   我在那家宾馆等了半个多小时,李长江和刘秀成出来了,他们精神抖擞,红 光满面,李长江一看到我,就伸出双手抱住了我,很兴奋地大声嚷嚷:“真的妈 的爽,今天晚上搞了三个女中学生,老牛吃嫩草,爽呀,坐监真爽呀……”   我终于再也受不了了,我弯着腰,使劲地呕吐着,鼻涕眼泪像蚯蚓一样挂在 我的脸上,在黎明到来之前的大街上,我的身影被昏暗的路灯拉长,像一条狗一 样……   10、爱情是一场呕吐   我再也没有在晚上走出过监狱。我痛恨监狱,常常在睡梦中让自己的灵魂飞 越万水千山,回到庙岭黑木崖的山洞,我看到小白菜穿着白色的裙子,披着长发, 正满怀期待地等着我的到来。我紧紧的抱着她,我们体会着彼此的心跳,幸福的 眼泪使我们显得更加美丽。我常常在泪流满面中醒来,抬起头来,到处是行尸走 肉及时行乐的犯人们。我痛恨这所监狱,痛恨所有的犯人,我热爱黑木崖,我爱 小白菜,我还想念那个叫杜美丽的妓女,我常常在睡梦中呼喊着她的名字:姐姐, 我要回家……   我开始在监狱里胡思乱想,我住的是上铺,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这些犯人, 一览众山小地看着他们,一会儿心里很平静,甚至有点得意洋洋,看不起监狱里 所有的犯人,我认识警察吴老师、王老师,他们对我都很好,将来他们一定会来 关照我的,也许会给我减刑的;一会儿心里又很难受,五十三年啊,整天呆在这 里,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块天空,闷都快闷死了,小白菜一直在苦苦地等着我回 去,天长日久,她等不到我怎么办?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天气慢慢地凉了,她会 不会照顾好自己?我这样想时,就突然想鼓动大家越狱。   我已经观察很多天了,越狱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我经常研究那些哨兵,虽然 他们的机枪架在我们的头顶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们, 但他们实际上是很松懈的。在很多个夜晚,我认真地观察着他们,他们都很放松, 心不在焉,有的趴在机枪上打瞌睡,有的天聊地抬头仰望夜空中的猫头鹰,倾听 猫头鹰的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哨兵们和犯人们都很熟,他们很麻痹大意,我们 如果利用一个漆黑的夜晚,就说是到小镇上逛着玩,然后爬到窑洞口,把他们干 掉,我们不就能出去了?   我决定先听听和村老乡李长江和刘秀成的意见,因为经过这么多天,我发现 这两个人似乎是这所监狱里的头儿,他们两个在这里最有威信。   我悄悄的给和村的老乡李长江讲了我的意思,他惊奇地看了看我,又慌慌地 看了看头顶上的哨兵,他把我的脑袋往下按了按,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低低地 说:“小赵兄弟,这样做有把握吗?”   我看了看他,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嘴唇在明显地颤抖着,双 手也在哆嗦个不停。我本来觉得自己的越狱计划万无一失,具有很强的操作性, 但他恐慌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歪着头飞快地瞟了一眼头顶上的哨兵,感觉到他 们正在虎眈眈地看着我,嘴角边露出一丝嘲讽的表情,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 停。但想到小白菜,我浑身充满了激情和力量,我咬了咬牙,凑到他的耳边,低 低地说:“我们小心一点,只要大家都愿意,团结起来,一定能把这些哨兵干 掉!”   李长江沉思了一会儿,他突然站了起来,在床上走来走去,不时地瞟一眼头 顶上的哨兵,然后托着腮苦思冥想,这样过了两三个小时,他终于坐了下来,把 我拉到他身边,低低地说:“我刚才数了一遍,他们一共有三百一二十个哨兵, 他们装备有机枪、手枪、军用匕首,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我们赤手空拳,怎 么能干掉他们呢?”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我低低地说:“他们是有三百多人,但我也走遍了整个 监狱的角角落落,我们共有犯人一千零八人,老鼠两千零二只,跳蚤一万三千个, 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李长江朝我撇了撇嘴:“老鼠、跳蚤不能算我们的实力,他们有个屁用!”   我耐心地说:“李大哥,虽说老鼠、跳蚤的战斗力弱了一点,但我们要对付 这些武装到了牙齿的哨兵,成功越狱,就要建立广泛的统一的战线,团结一切可 以团结的力量。我已经找老鼠、跳蚤们的老大谈过了,它们到时愿意和我们一起 行动。”   李长江显然被我说动了,他有点激动地说:“你这么说,咱们的队伍有一万 多名成员,是这些哨兵的上百倍,很有把握的。”   我忙点了点头:“对对对,咱们干吧!”   李长江把衣服脱光,坐在床上,手托着下巴,摆出了一副思想者的造型,盯 着长满脚气的脚趾头沉思了半天,却露了一脸的失望:“可是我们没有枪啊,他 们武装到了牙齿,机枪一响,就要死一大片,这可怎么办?”   我早想好了对付哨兵的办法,我低低地说:“李大哥,哨兵对咱们的守卫非 常松懈,如果大家愿意干,从今天开始,大家就分批到小镇上去,购买一批菜刀, 匕首,偷偷地带给监狱里。越狱那天晚上,咱们以去小镇玩玩为借口,都爬到窑 洞口,然后每三个犯人,六个老鼠,三十个跳蚤为一个战斗小组,一个小组对付 一个哨兵,肯定能把哨兵解决掉,把他们的机枪夺过来。伟大的毛主席教导我们, 枪杆子里出政权,只要咱们手里有了枪,一切就好办了。”   李长江脸色又变好了,他兴奋得鼻子都红了:“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 我看不错。”   我刚要趁热打铁,劝他立即召集大家开会,商议越狱的事,他突然又皱起了 眉头,手指拧着太阳穴,很困惑地问我:“不过,小赵兄弟,我还有一件事情不 明白,我们在这所监狱里生活得好好的,有书读,有报看,还能搞学术研究,又 能到小镇上找妓女,我们的日子比蜜甜,为啥又要越狱哩?这个我想不通。”   我早就料到他要问到这个问题了,我忙说:“日子过得再好,这里毕竟还是 监狱,我们在这监狱里,虽说能出去找妓女,但只能晚上偷偷地去,天一亮就得 回来,再说了,我们找的妓女都是被老板们、当官的玩过的,就说你喜欢的女中 学生,是不是也被老板们、当官的先玩过?”   操他妈,我真他妈的下流!但为了越狱,早日回到黑木崖,回到我心爱的情 人小白菜的身边,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投其所好,先把这帮王八蛋说服了 再说,以后我自然会进行道德反思,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越狱组织起来再说。   李长江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流着口水,结结巴巴地说:“你意思说,咱们越 狱出去了,可以玩女中学生处女?”   我心里很难受,心里狠狠地想:我操你妈,你们真是一群连狗都不如的小爬 虫!但我还不能得罪他们,我还得靠着他们越狱,我讨好地说:“是是是,大哥, 你说得对,越狱出去了,枪杆子里出政权,说不一定咱们也能当上大官,当上老 板,要钱有钱,要处女有处女!”   为了火上烧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忙又说:“到那时候,女大学生拉 拉队队长杜美丽说不定就会主动向你投怀送抱了!”说完这话,我真想打自己一 个嘴巴,我真他妈的不要脸,她是我的姐姐啊。   我搔到了他的痒处,他兴奋地看着我,拍着脑袋叫了起来:“是呀,我怎么 就没想到这个呢?”   我吓了一跳,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朝上面努了努嘴,让他声音低些,别让那 些哨兵听到了。李长江又找到了刘秀成,刘秀成也很痛快地答应了越狱。李长江 很受鼓舞,他把所有的犯人召集到一起,大家趴在床铺下面,遮住了哨兵的视线, 研究越狱行动。我首先发言,谈了整个越狱行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细计划。我的 话音刚落,犯人们兴奋地交头接耳,原来他们都没想到过可以这么干,都很赞成 我的意见,说我就是聪明,英明伟大,智商很高。就连穷人郭发财也挤了过来, 拍了拍我的肩,朝我竖起了大拇指,他兴奋地说:“小赵兄弟,你这个主意好, 我坚决赞成,百分之二百地支持。我准备献给我的老婆解小青的长篇小说,《亲 亲嘴唇——我和解小青的幸福生活》昨天晚上已经完稿了。我现在恨不得马上见 到她,立即送给她,作为我们的见面礼,那时她一定会非常地感动,非常非常地 爱我,经过我们两个的努力,我们一定能在人类的爱情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他说着说着,又要激动地站起来抒情,但他忘记了现在是趴在床底下,他刚 一直腰,脑袋“咚”地一声撞在了床板上,立刻起了个大包,他摸着头上的大包,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多么地爱我老婆解小青,我们的爱情就像浩渺的宇宙 中的一颗恒星,熊熊燃烧了几亿年,还依旧东方不败;又像是浩渺宇宙中的一颗 行星,自始至终地围着恒星运行,生命不息,爱情之花常开;又如冬天里的一把 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心窝,又如一颗钻石恒久远。你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 代表我的心。唉,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靠,他又来了,监狱里的犯人们躲在床板下面,哇声一片,都被他恶心得 吐了。穷人郭发财一看到大家吐了,立刻激动起来了:“你们懂了,你们终于懂 了!你们现在是不是觉得胃里很难受,嗓子眼里很痛苦,吐了以后,又觉得浑身 舒服,飘飘欲仙?这就对了,爱情,这种感觉这是爱情。爱情,她既是痛苦,又 是快乐!”   我再也受不了了,弯腰跪在他面前,不停地给他磕头:“英雄啊,你饶我一 命吧,现在大家是在研究越狱,求求你,别再空谈爱情了,我们都相信您老人家, 爱情是一场呕吐,你就放我们一马吧!”   穷人郭发财还有点不相信我,他用手指激动地捣着我们的鼻子,兴奋地问我 们:“爱情是一场呕吐,你们都相信了?”   监狱里所有的犯人一起弯腰跪在他面前,一齐使劲地“咚咚”地给他磕头: “我们相信,我们相信,英雄啊,您就放我们一马吧!”   穷人郭发财很兴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神采奕奕,他忙冲着大家摆了摆手, 激动地说:“大家快起来,大家快起来,不要叫我英雄,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平 平凡凡的知识分子,叫我英雄我还担当不起。今天我很高兴,能让大家懂得了爱 情是一场呕吐这个深奥的道理,我这个知识分子也尽到了启蒙的责任。今天我很 激动,我穷人郭发财万万没有想到,我满腹经纶,今天才找到了知音,在这里有 了用武之地。我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终于为推动社会发展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我很高兴,也很激动。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   大家抬起头,不约而同地长长地出了口气,继续趴在床底下,商量越狱的事。 大多数犯人都表示赞成,但也有个别上了年纪的犯人不同意,认为呆在监狱里也 挺好,自己在这里已经呆了五六十年了,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干嘛越狱,出去 了说不定更他娘的苦。但这几个年老的犯人在我的和村老乡李长江的威逼下,很 快就转变了立场,同意越狱了。会议终于取得了一致意见,犯人们百分之百同意 越狱,李长江大手一挥,立即做出了决定:今天晚上九点钟举行越狱暴动!   我吃了一惊,今天晚上就越狱,这是不是太快了一点?我趴在床底下,总觉 得好像哪里出了问题,我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了,在我的计划中,是需要准 备一段时间,等从小镇上秘密购买了菜刀、匕首,然后才能实施越狱计划。这个 李长江,农民毕竟是农民,他肯定把这最关键的一步忘记了。我忙从床下爬了出 来,刚要叫住李长江,但我还没有张开嘴巴,就愣在了那里:所有的犯人都动作 利索地爬到了自己的床铺上,他们纷纷从枕头下摸出了雪亮的菜刀、匕首,甚至 还有人藏有火药枪。他们悄悄地把菜刀、匕首塞进了腰里,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 直直地坐在床铺上,安静地等待着晚上的到来。   我困惑地爬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刚要凑到李长江跟前,问问他是咋回事,他 递给了我一份报纸,我忙接了过来,报纸沉甸甸的。我忙打开一看,里面藏着一 把两尺来长锋利的匕首,我吓了一跳,忙把它塞进腰里。我做完这一切,扭头看 了看李长江,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然后又指了指上面,示意我不 要吭声。我看了看上面,哨兵们抱着机枪,还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们,我忙直 起身子,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一声不吭,镇定自若。我表面 上不动声色,这是为了麻痹哨兵,实际上我的内心犹如山洪暴发排山倒海,又如 一锅沸水,上下翻腾,我感到非常困惑:如果说越狱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他们 从来没有想到过,为什么枕头下又准备有菜刀、匕首呢?如果他们早就准备越狱 了,又为啥一直等到了现在?他们会不会就等着有一个人先提出来,然后再实施 越狱,即使失败了,也可以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我翻来覆去不停地思考,但我绞尽脑汁还是想不通,后来我就不再想它了, 只要能回到黑木崖就行。我现在只想念我心爱的情人小白菜,如果一切顺利,我 将在明天中午就可以看到她。   11、狗,你想永生吗   我们的越狱非常顺利。晚上九点钟,我们倾耳细听,蟋蟀在头顶上歌唱,猫 头鹰依旧准时地划过夜空,昨晚的那颗流星又在天空中出现,一切照旧,我们抬 起头,哨兵趴在机枪上,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们的脑袋,他们依旧紧绷着脸,一 言不发,和昨天晚上没有区别。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们决定行动了。   老鼠和跳蚤们是第一支队,它们顺着梯子爬上窑洞口,老鼠们像风一样向四 周散去,跳蚤在周围望风。它们很快发出了信号,一切顺利,可以行动了。我们 屏住呼吸,像猫一样敏捷地攀上梯子,依次向监狱出口进发。我跟在李长江的后 面,抓住梯子,手心里全是汗。我向下看了看,后面是穷人郭发财,他的手里还 拿着他那部刚刚完成的厚厚的长篇小说《亲亲嘴唇——我和解小青的幸福生活》。 我这时甚至为他的爱情有点感动了,虽说他的爱情是一场呕吐,但他的老婆那样 对他,他依旧痴心不改心甘情愿,想想其实也蛮感人的,这种事情其实譬如饮水, 冷暖自知,只要当事人感到幸福就行。我衷心祝福每一个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 眷属,倾听对方骨头的歌唱。   经过两个多小时,我们一千零八名犯人全部爬出了监狱,我们装作是去小镇 的模样,又向前走了五十多米,然后趴在地上,掏出菜刀、匕首,匍匐前进回到 了窑洞口,守卫监狱的哨兵们竟然一无所知,他们每个人背后都至少埋伏了三个 犯人,他们仍然若无其事趴在机枪上,有的还在尽职尽责的虎视眈眈地监视着空 荡荡的监狱,有的正在那里打着瞌睡,甚至还有的像个浪漫主义诗人抬头仰望天 空中星星,倾听猫头鹰划过夜空的声音。我们爬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菜刀、匕 首,愤怒地叫喊着,冲上去一阵砍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我没杀过人, 握着匕首的手有些发抖,穷人郭发财看来也比我好不到哪里,他竟然连菜刀都忘 了带出来了,举起了他那部厚厚的小说朝我们跟前哨兵头上狠狠砸去。我比他更 勇敢一些,我大叫一声,虽然夹着一些颤声,但毕竟还是吼出来了,我用尽全身 力气,把匕首刺进了这个哨兵的胸膛。但我的匕首一刺进他的胸膛,我就发现有 点不对劲,他的胸膛里好像是空的,握着匕首的手深深地没进了他的胸膛。我忙 抽出匕首,匕首上没有温暖的鲜血,也没有肮脏的内脏,却带出了许多乱糟糟的 稻草。我眨了眨眼睛,抓过个哨兵的身子,他轻飘飘的,我把他翻了个身,借着 月光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胸口,他的胸口被我的匕首穿过的地方露出了一把稻草。 我撕开他的制服,立刻愣在了那里:这个哨兵是个稻草人!我忙看了看旁边被别 的犯人砍倒的哨兵,他也是一个稻草人!我发疯般地检查了几十个哨兵的尸体, 他们全是稻草人!我弯下腰拿起他们的机枪,扣动了一下扳机,板机“咔嚓”一 声掉在了地上,我把它举到眼前,凑到月光下一看,这些机枪全是用泥巴糊的!   我们整天在监狱里提心吊胆地生活着,看守我们的原来却是一帮拿着泥巴糊 的机枪的稻草人!   监狱里几个上年纪的犯人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妈的,我们上当了,我们 坐了五六十年的监狱,这些哨兵原来都是稻草人,枪是泥巴做的……呜呜,我们 整天小心谨慎,积极攻造,连小镇都没敢去过一次,还指望能减几年刑,早点出 狱,原来这都是假的!我们白白坐了五六十年的监狱……呜呜,我们这一辈子就 这么完了……”   犯人们站在窑洞口,失望地跺着嘴,伤心地咒骂着,就连穷人郭发财也发了 脾气,愤怒地叫喊着:“不像话,太不像话了,这不是愚弄我们吗?不严肃,太 不严肃了!”   犯人们乱成一锅粥,有人为了发泄内心的愤怒,点着了稻草人,有人拿起菜 刀,把稻草人剁成了碎片,还有人举起了泥巴糊的机枪,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我 看了看天空,已经是半夜时分了,不能再耽搁下去,如果到了白天,当局发现我 们越狱了,肯定会展开大规模的搜捕。我忙对李长江说:“李大哥,赶快整顿一 下队伍吧,我们必须得赶在天亮之前,赶快离开这里!”   李长江也很懊恼,他蹲在地上,伤心欲绝,泪水像条小溪一样哗哗流淌,他 擦了一把鼻涕,抹在了脚底板上,痛心疾首地抬起满是泪花的脸,对着我伤心地 哭诉着:“妈的,老子白白坐了二十多年牢,全被这些稻草人糊弄了!”   我很同情他,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我也被蒙骗了这么长时间,但我还 比较理智,我着急地说:“李大哥,现在还是起快逃跑为好,当局如果发现了, 一定会派来正规军队追捕我们的,我们赶快逃吧!”   他这才从伤心中清醒过来,他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是呀,咱得赶紧 逃跑……不过,这么多人,目标太大了,咱们能到哪里去?”   我急着赶回黑木崖去见小白菜,想也没想,立即就说:“咱们去黑木崖,那 地方地势险峻,咱有一千多人的队伍,再加上老鼠、跳蚤,有一万多兵力,咱们 拉起队伍干,不怕他们!”   李长江也知道黑木崖,他立刻同意了,回头招呼犯人站好了队,由我带路, 浩浩荡荡地开向黑木崖。   天色慢慢地放亮了,队伍越走越慢,犯人中间酝酿着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 先是那几个八十多岁的犯人借口年纪大了,腿便不灵活了,慢慢地就凑到了一起, 交头接耳,拉到了后面。接着,几十个已经服刑四五十年的犯人们也聚到了一起, 拉到了后面叽叽咕咕。我觉得事情有些奇怪,竖起耳朵听了听,只听到清风吹过 树叶、苍蝇在空中谈恋爱的声音,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我叫过来一只看上去很 机灵的小老鼠,这只老鼠全身雪白,十分可爱,我看到它第一眼,就一下子喜欢 上它了,叫它 “小白”,这个名字让我感到很亲切,当年美丽的少女小白菜也 是这么叫我的。我把“小白”放在手中,低声地对它说:“小白,你现在溜到那 几个老家伙那里,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小白”应了一声,跳到地上,吱吱叫着跑走了。   过了一刻钟,“小白”回来了,它顺着我的腿爬到了我的肩上,趴在我的耳 朵边,低低地说:“主人,事情有些不妙了,这几个老家伙已经后悔了,说他们 已经服了五六十年刑了,再有一两年就该刑满释放了,现在跟着大家一起越狱, 要是再抓回去,肯定又得坐五六十年监狱了,他们不想干了,商量着要跑回去。”   我吃了一惊,再让“小白”去打听其他聚在一起的犯人在议论什么。“小白” 很快就回来报告说,这些犯人们议论的和这些老人们的言论都差不多,他们都有 点后悔了,觉得回去老老实实地在监狱里呆着,总比在处面当亡命之徒,餐风宿 雨划算,还是回去当个犯人有前途。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不安,人群有点骚动。太阳出来时,我们走到了 一个十字路口,在前面侦察的老鼠们回来了,他们带来一个新的情况:最高当局 已经开始在全国推行实验区政策,要在全国实行统一的军事化管理,平原上聚集 了无数只狼,他们正忙着穿戴制服,准备到各地走马上任,狗们都穿上黑色警服, 提着警棍,在大街小巷巡逻。   犯人们嗡嗡嗡地议论着,他们的不安终于爆发了,人们举起了拳头,跺着脚 步,大声叫道:“我们要回到监狱去,我们要回到监狱去!”   犯人们商量了一下,他们推选出了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人当代表,来到了我们 面前,劝说我们重新回到监狱。   李长江看了看我,我向他摇了摇头,我是决不会回去的。他又看了看老人, 喃喃地说:“现在回去也晚了,我们已经越狱了,还杀死了哨兵!”   那个老人很自信地说:“哨兵是稻草人做的,我们回去把它们恢复原状,甚 至还能做得更好,这不成问题。我们现在主动回去,向当局承认错误,我想当局 会原谅我们的无知的,不会惩罚我们的。回去吧,我们还是乖乖地呆在监狱里, 老老实实地服刑吧。这样才会有前途。如果继续走下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回 去吧。”   犯人们又一次举起了拳头:“我们要回到监狱去,我们要回到监狱去!”   李长江可怜巴巴地看了看我,我忙向他摇了摇头。我很着急,我是坚决不同 意回去的,我要回到黑木崖,一生一世地陪着我心爱的情人小白菜,即使只能看 她一眼,我也要回到黑木崖去。我痛恨监狱,我死了也不会回去的。   李长江看着老人,有点为难地说:“我们回去了,当局肯定会给我们加刑 的。”   老人还没开口说话,犯人们就纷纷地叫了起来,有的说:“不会的,当时我 虽然拿着菜刀,但我没有砍稻草人哨兵,我没事的。”有的说:“我本来就不赞 成越狱,大家都要越狱,我再坚持的话,大家就会把我弄死了,我是被迫的。” 犯人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大:“我也是被迫的,我也是被迫的!” “我也没杀稻草人哨兵,我也没杀稻草人哨兵!”   我再也忍不住了,站在一块大青石上,挥了挥手,让大家静了下来,人群鸦 雀无声,灰尘落在地上,“砰”地一声又散开了。我大声疾呼:“兄弟们,大家 还是逃走吧,不要再回到监狱里去了!大家想想吧,我们虽然能读书看报,晚上 还能去小镇找妓女,但那毕竟是监狱!你们这次即使回去,至少要加一倍的刑, 想想吧,我们这一辈子都得在那里度过,我们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阵怒吼,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 一浪:“我们已经习惯了,我们已经习惯了,我们要回到监狱里去,你丫的快滚 蛋!”   我只好灰溜溜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李长江同情地看了看我,摊开了手,无 奈地说:“虽然我知道你想回到黑木崖去,但你看看群众的拳头,听听群众的呼 声吧,不是老乡我不给你面子,是大家真的想回到监狱里去。这样吧,实行自愿 原则,想逃跑的逃跑,想回监狱的回监狱,让大家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吧!”   他的话音刚落,犯人们像潮水一样地往回跑,人人奋勇当先,唯恐落到后面。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再一扭头,站在身边的李长 江、刘秀成也不见了。我伸长脖子向远处看了看,他俩正跑在赶回监狱的路上, 比那些老鼠们跑得还要快,很快就超过了其他人,成了跑在最前面的两名。我不 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刚要走,看到穷人郭发财还站在旁边,愣愣地看着自己 手中的那部厚厚的长篇小说。我心头一阵狂喜,简直要热泪盈眶了,上前紧紧地 握住了他的手:“郭大哥,我没有看错人吧,知识分子毕竟是知识分子,关键时 刻站得高看得远,现在就剩咱们两个了……”   穷人郭发财抽出了自己的手,双手举起那部长篇小说《亲亲嘴唇——我和解 小青的幸福生活》,泪水从他脸上蜿蜒而下,把地上的尘土冲得沟壑纵横,他抽 动了一下鼻子,哽咽着面对空气发表演说:“亲爱的老婆解小青,我,穷人郭发 财,永远地爱着你,我们的爱情就像浩渺的宇宙中的一颗恒星,熊熊燃烧了几亿 年,还依旧东方不败;又像是浩渺宇宙中的一颗行星,自始至终地围着恒星运行, 生命不息,爱情之花常开;又如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心窝,又如 一颗钻石恒久远。你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但天降大任于我,必 先苦我心智,劳我筋骨,饿我体肤,知识分子永远是人类黑夜的指路明灯,是人 类的良心,现在犯人们都回到了监狱,我做为知识分子,作为人类的良心,怎么 能够离开他们呢?我要是离开他们去寻找爱情了,只顾自己高兴,不做指路明灯, 那我不是太自私了吗?小青,我是小亲亲,时间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回去晚 了,他们落井下石,把越狱的责任推到我身上就麻烦了,实际上我连菜刀都没带, 菜刀还再我的枕头下放着,我的枕头可以为我做证的。对不起了,亲爱的小亲亲, 我得赶紧回去了。你要等着我,待到山花浪漫时,咱俩都在丛中笑。唉,自古多 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说完,他一扭身,“呼”地一下就跑了,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我靠, 平常看他像个文弱书生,这会儿动作这么利索,我真服了他。我登上大青石,茫 然回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连那只可爱的小白鼠也溜回去了,不禁独 怆然而泪下……   我抬起胳膊,刚要擦擦眼泪,一阵大风吹过,飞沙走石,我下意识地用胳膊 去挡沙,脚下一个趔趄,跌下了大青石,脑袋重重地磕在了石头上,一下子晕了 过去,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缓缓地升到半空,而我的身子向一个黑暗的隧道中坠 去……   12、神啊,救救我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慢慢地醒了过来,感到嗓子很 干,嘴里很涩,我使劲地咳了一下,睁开眼睛看了看,咳出了一嘴沙子。我抬起 头看了看,竟惊讶地发现,自己置于一个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太阳很毒,火辣 辣地照着我,沙漠金黄色的光芒,刺疼了我的眼睛。我把头放在眉头上,眯着眼 睛向四周张望,四周静悄悄的,没有树,没有风,当然也没有人。我的头有点疼, 我抱着脑袋,跪在沙漠上,使劲地想着,我想起了小白菜,那个美丽的少女,又 想起了那所奇怪的监狱,最后想到了越狱后我们在十字路口的争吵,我记得那是 刚刚发生的事情啊,但感觉已经非常遥远了。我忙站起来,跑到一个巨大的沙丘 上,茫然回顾,天苍苍,野茫茫,沙漠一望无际,哪里有狗屁十字路口?   我伤心地坐在沙漠上,沙子烙得我屁股很疼,但我咬着牙使劲忍着,痛苦可 以使我思维更加敏捷。我果然很快就想通了,妈的,一定是刚才的狂风把我吹到 半空,卷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地方?离黑木崖有多远?我又不甘心地远望沙漠 边缘,沙漠边缘反射着蓝幽幽的光芒,远得就像在天边一样。我低着头呆呆地坐 在那里,我好不容易逃出了监狱,恨不得立即就赶回黑木崖,我答应过小白菜的, 要在河边盖一座小木屋,在木屋后面种了一片花田,种上小白菜最喜欢的苹果花 和无花果,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相拥坐在花丛中,倾听河水的歌唱、清风吹过树 叶……现在全完了,我他妈的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呀?我想哭,泪水差点出来, 我忙使劲地咬着牙忍住了泪水,现在是在沙漠中,我必须得保持体内的水分。我 站了起来,咬了咬牙,我一定要赶回黑木崖,她是那么的孤独,她现在一定还站 在山洞口,痴痴地等着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死也死在小白菜的身边,天长 地久,我们永不分离。   我看了看太阳,太阳正向西方落去,我背着太阳,向着东方前进。我相信, 只要沿着一个方向一直前进,我一定能走出沙漠,我踉踉跄跄地在沙漠中深一脚 浅一脚地走着,口干舌燥,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臭味,但我顾不得这些,依旧埋 头前行。汗珠不停地淌下来,衣服就像被水浸过了一样,紧紧地贴在身上。嗓子 眼里冒烟,我试着“啊”了一声,嘴张得很大,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我实在是太 渴了。我把衣服脱了下来,使劲地拧着,汗水慢慢地渗了出来,我忙把嘴巴凑过 去,用舌头舔着上面的汗水。但没过多长时间,衣服上的汗水也没有了,只有一 层厚厚的汗碱。我头昏脑胀,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倒下去,千万不要倒下 去,我一定要活着回到黑木崖,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心爱的情人怀里。   天慢慢地黑了,天气凉爽了一些,要命的是风来了,大风挟着沙子,打在我 的脸上,像刀割了一样。我把胳膊放在额前,眯着眼睛,咬着牙,逆风而行。风 越来越大,我的头发上、衣服里到处是沙子,浑身酸疼,腿像灌了铅一样,脚步 越来越重。我终于被风刮倒在了地上,我躺在沙漠上,觉得浑身舒服,真想就这 样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但我心里清楚,我是绝对不能睡着的,我一睡着, 沙子很快就会把我埋起来。我不想死,我还要回去陪伴小白菜,我就是死了,也 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死也死在小白菜的骨头旁,我们骨头混到一起,我们就能永 远在一起了,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咬了咬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继续踉踉跄跄地向前走,风把我吹倒了, 我再站起来,再吹倒了,我再站起来。我就不信我走不出这狗日的沙漠。后来我 就没力气再站起来了,我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着,手上磨出了血,裤子 也磨破了,膝盖上鲜血淋漓,向前移动一步,身上的伤口就像几万只蚂蚁咬了一 样疼痛……   天慢慢地亮了,我抬起头来,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下面,我看到了青草、房屋 和树!我忘记了疲劳、疼痛和饥饿,从地上一跃而起,奔跑起来。我张开双臂, 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响着,声音悦耳,犹如歌唱。我就要跑出沙漠,扑向那一片青 草地时,一截界碑擦身而过。我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看见那截界 碑埋在沙子里。我欣喜若狂地跑了过去,发疯般地挖着沙子。我要是知道了这是 什么地方,我就可以按照界碑的提示,走回黑木崖了。   界碑终于被我挖了出来,我伸出手,手指上全是血,我用破烂的衣服擦去界 碑上的沙子,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界碑上清晰地写着四个大字:“麦县庙岭。” 我困惑地抬起头看了看,这里是庙岭吗?不,不可能的,我从小在庙岭长大,熟 悉那里的一草一木,庙岭周围是没有沙漠的!它有森林、河流,还有高山,就是 没有沙漠!我跪在那里,在衣服上吐口唾沫,使劲地去擦界碑上的字,界碑被我 擦得干干净净,那四个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是 麦县庙岭,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的,庙岭有可能是重复的村名,但麦县全国只 有这一个地名啊!难道是我进了监狱这段日子里,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北方的 沙漠已经移到了庙岭?这也有点不可思议,中学时我学过历史,在六七百年前, 的确出现了沙漠化的灾难,沙漠曾一度逼近过庙岭,但人类经过六七百年的植树 造林,最终逼退了沙漠。不错,庙岭的土地基本上是沙土地,但沙漠早已远离了 庙岭。难道就在我离开庙岭的这段日子里,又发生了“沙漠化”灾难?黑木崖呢? 黑木崖还在吗?小白菜还在吗?   我发疯般地向着那些房屋跑去。我翻过一个土丘,眼前豁然开朗,我悄悄地 松了口气:这不是庙岭,它没有一个地方和庙岭相似!应该是黑木崖的地方没有 森林,只有座光秃秃的山,应该是响水河的地方,只是条小水沟。更重要的是, 它有楼房,它是一个小镇,而不是一个村庄!我拍了拍脑袋,我终于想明白了: 我越狱后就遇到了一阵狂风,把我卷到半空,吹到了这里,那么,庙岭的界碑也 有可能是被狂风吹来的!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感到浑身轻松,身子一软,倒在 了地上。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找到了一些蘑菇,我把它们塞进嘴里,吃饱以后,又 找到了一个池塘,我趴在池塘边,不由得笑了,我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乱糟 糟的,样子和一个乞丐差不多。 我趴在池塘边,美美地喝了一肚子水,又洗了 洗脸,精神好多了,这才站起来,朝这个小镇走去。我想,到了这个小镇里就好 办了,找个人问问,我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如果快的话,也许在日落之前, 我就可以赶回黑木崖了。   我飞快地跑向小镇,当我快接近小镇时,突然起风了,但风不是很大,吹起 来的都是灰尘,沙子还静静地躺在地上。灰尘遮住了初升的太阳,整个小镇笼罩 在一片灰尘之中。小镇犹如一个陷阱,又像一条面目狰狞的鳄鱼,张着血盆大口 迎接着我的到来。我从一家家门前经过,他们紧闭着房门,门上挂着锁,到处不 见一个人影。我趴在窗户下,偷偷地看了看里面,里面摆放着各式家具,还有电 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影。我急得团团转,就像找一条狗问问也行啊,但也没有 一条狗,我甚至趴在地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只蚂蚁。   我茫然的向镇子中央走去,在灰濛濛大街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我吃了一 惊,忙躲在一座楼房拐角边,伸出半个脑袋,紧张地注视着他们。我是有点害怕, 我现在是一个越狱的犯人,据说现在连清风都做了当局的间谍,我得小心一点, 我可不想让他们再抓住我,把我再送回监狱里。我要赶回黑木崖,寻找我心爱的 情人小白菜。他们慢慢地走近了,是一个怀孕的少妇和一个身子健壮的男人,男 人在拽着少妇的头发撕打着,他的舌头犹如毒蛇,绿色毒汁一样的唾沫星子纷纷 乱飞:“你这个婊子,你给我滚,给我滚得远远的!”那个女妇哭哭啼啼,声音 凄惨,她挣扎着把双手伸向了半空:“天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天啊!”她 的声音好像一把锤子砸在了我的心上,我愣在了那里,张大了嘴巴,沙尘灌进了 我的嘴里,但我也忘了去擦,她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悉?怎么和小白菜的一模一样? 那个男人又伸出了肥厚的手掌,在她脸上扇了两个耳光,大声地骂她:“你这个 婊子,你去死吧!”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错,这是村长李玉和的声音,把他的 声音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他们走得更近了,我揉了揉眼睛,不错,这个怀孕的少妇就是小白菜,那个 男人就是村长李玉和!我有点头晕,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像头狗一样伸着舌头, 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摸了摸腰里,我清楚地记得,在越狱的时候,我的腰里塞了 一把两尺来长的匕首,我一定要把狗日的李玉和杀掉!但我把手伸进腰里,腰里 却空荡荡的,我有点难过,匕首可能在沙漠中丢失了。我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 一块破砖头,我刚要冲出去,猛地又觉得不对劲:小白菜已经死了,我把她的骨 头放在了黑木崖的山洞里了,而这是一个怀孕的少妇!村长李玉和已经五六十岁 了,而这个男人却多说有四十来岁。我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看了看,我没看错, 这个女人的确是小白菜啊,而这个男人长得和村长李玉和也的确一模一样!我蹲 在墙角下,抱着脑袋,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再把脑袋伸出去时,那个 男人已经转身往回走了,他很快就消失在茫茫沙尘之中。少妇站在大街中央,茫 然地看了看天空,擦了擦眼泪,向我这边走过来了。   我蹲在墙角下,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走得越来越近了,就在她离我只有三四 米远的时候,我的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她的确就是小白菜!她披着长发,长发像 柳条一样柔软,她的肌肤白皙,像大理石一样圣洁、光滑,妩媚的眼睛,像宝石 一样美丽,甜蜜的嘴唇,犹如鲜花。我蹲在墙角下,捂着脸,激动得呜呜地哭了, 我终于又看到了我心爱的情人,虽然她已经怀孕了,但不管她怀的是谁的孩子, 即使是村长李玉和那个杂种的,我也不会在意的,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把他生下 来,如果她爱这个孩子,我想我也会爱上他的。这一切我都不管,我只知道,她 是我心爱的爱人,我只愿她以后幸福就行。我会把她带回黑木崖,盖一座小木屋, 屋后种上一片花田,栽上她最喜欢的苹果树、无花果,她的美丽犹如雨后的彩虹, 她的容颜比鲜花更香……   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激动的泪水哗哗地流着,浸湿了我的破烂的衣服,脚 下形成了一片水塘。我觉得哭得差不多了,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激动地站了起 来。我看见她了,风已经停了,太阳又出来了,她静静地站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 方,奇怪地看着我。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芒,她脸上挂着 泪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我向她跑了过去,我伸开了双臂,激动、欢喜,使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 爱人!她也认出我了,她也伸出了双臂,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我们都流泪 了,我们像小孩子,又像两只小狗,吻着对方的脸,舔着对方脸上的泪水。她喃 喃地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哽咽着说:“妹妹,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我做梦都想着要 回到你身边,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趴在我的胸口,像只温柔的小猫,轻轻地说:“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永 远都不要分开了!”   我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她的发香使我迷醉,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再也不 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   她伏在我的怀中,又开始呜呜地哭了,我也想哭,但我还是决定笑了:“妹 妹,别哭,你别哭,咱们以后在黑木崖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咱们两个人,在 河边盖座小木屋,就咱们两个人,好好地过几年好日子。”   她在我的怀中小声地抽泣着,喃喃地说:“再种一片花田。”   我点了点头:“花田里要种上你最喜欢的苹果树,你说种什么就种什么……”   她抬起头,泪花在眼中闪烁着,她也开心地笑了:“嗯,就种苹果树,那些 美丽的苹果花……”   我捧着她的脸,她眨着眼睛,睫毛像梦一样美丽,她看着我,轻轻地说: “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想……一个梦想……”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她又想哭了。 我心里一阵疼痛,紧紧地抱着了她,喃喃地说:“会实现的,会实现的……”   她在我的怀中突然叫了起来:“你轻些,你弄疼他了!”我吃了一惊,忙松 开了手,她抚摸着凸起的腹部,温柔地瞪了我一眼,轻轻地在我胸口上打了一下: “你总是这么毛手毛脚,吓着孩子了!”   她已经怀孕了,这一定是村长李玉和干的!我有点难受,但这只是一瞬间的 事情,小白菜她受了太多的委屈,我只能让她幸福,而不是伤害她,在她的伤口 上撒盐。我用胳膊环拥着她,她靠在我的胳膊中,双手放在凸起的腹部上,深情 地注视着,喃喃地说:“她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我要把她放在花丛中,戴 着一顶苹果花织成的花冠,蜜蜂和蝴蝶会围着给她跳舞,小鸟会落在摇篮上给她 歌唱……”   我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是的,我因为深深地爱着我心爱的情人小白菜,因此 我也会爱上她的女儿的,但她总是这么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这个还没出生的来路不 明的孩子,并且还那样充满深情,我还是感到痛苦。我只好安慰我自己,这是因 为她爱我而害怕我会因为这个孩子而离开她。我把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地说: “妹妹,你放心,我喜欢女儿,我一定会好好地待她的。”   她扬起了头,幸福地笑了,脸上的笑容犹如盛开的鲜花,我也笑了。不管怎 么说,和自己心爱的人呆在一起,永远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她反而变本加厉, 她突然咯咯地笑着按着了我的脑袋,让我的脸贴在她凸起的腹部上,笑着问我: “小家伙在里面打拳呢,你感觉到没有?”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站了起来,脸色通红,很不高兴地问她:“够了,你说, 这个孩子是谁的?”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我。我心又软了,觉得自己 太混蛋了,不应该这样粗暴地对待她,吓着了她。她就像长在空旷的原野上的一 棵无助的鲜花,一阵风一阵雨就可以把她摧毁,需要我好好呵护啊。我忙扶住她 的肩,低低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妹妹,请相信我,不管这是谁的孩子,就 是那个狗日的李玉和的,只要你喜欢,我也会喜欢上她的……”   她的脸色苍白,很奇怪地看着我,她伸出了嫩嫩的小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眨了眨眼睛,困惑地问我:“你没发烧啊?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你到哪里 去了?”   我愣了一下,我的眼前飞快地掠过往事的影子,我又想起来了,她已经死了, 那天晚上我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我还把她的骨头带回了黑木崖。我抓住了她的 肩,急急地问她:“你不是死了吗?我把你的骨头放在了黑木崖,你怎么又到这 里来了?”   她抓住了我的手,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你轻些,你抓疼我 了……你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啊?那个李玉和是谁?”   我的脑袋有些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着急地 说:“李玉和不就是刚才打你的那个男人吗?他不是人,他是畜牲!我真想把他 杀了!”我忙又摸了摸腰里,腰里的匕首早已不见了。   她愣在那里,眼睛里一片茫然,她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你怎么不认识他 了?他是这个镇的镇长,我的老公王建国啊!”   我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她,这不可能,明明是村长李玉和,怎么又成了 镇长王建国?我感到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就住了几个月的监狱,外面的世界居然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李玉和成了一个小镇的镇长,我心爱的女人小白菜居然是 他的妻子!我摇了摇头,感到这很好笑:“好好好,就说他是这个镇的镇长王建 国,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又是谁?你是他的妻子,怎么现在又和我在一起了?”   她也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我,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我忙扶住了她, 她惊恐地看着我,喃喃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你 还记得回来找我,但你其它的什么都忘记了。你到底怎么了?我现在怀的是你的 孩子,你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使劲地拍打着脑袋,我记不得了,我记不得了,她说 的这些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印象?她现在怀孕了,怀的却是我的孩子?这不可能, 我最多是在作为一头小白猪时,在她临死之前看到过她美丽的身体,但我作为一 个男人,还从来都没有亲近过她,我们更多的是进行精神交流,但这已经足够了。 我焦灼地看着她,摇着她的肩膀:“不会的,不会的,我只和你的骨头躺在一起 过,我从来没有碰过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圣洁的、美丽的!”   她直直地看着我,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她摇摇晃晃地 要倒下去了。我忙抱着了她,着急地喊道:“小白菜小白菜,你怎么了,你怎么 了?”   她躺在我的怀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喃喃地问我:“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那样虚弱,我又想哭了,我总是那么多愁善感。我说:“小白菜小白菜, 咱们不要想那么多为什么了,我只知道,我永远爱你,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再 也不分开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颗泪珠慢慢地流了下来,她轻轻地说:“我有点累 了,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我不是你要找 的小白菜,我叫李香香。”   我愣在了那里,她叫李香香!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是小白菜啊。我晃着她, 大声地说:“你不叫李香香,你是小白菜,你是小白菜,你还记得吗,我是那头 叫小白的猪啊……”   她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小白菜,我叫 李香香,我也不认识你说的那头叫小白的猪,但我家的确曾经养过一头猪,不过 它叫大黑……我现在才知道,你也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没有回来……我早就 应该知道,他是在逢场作戏,他不可能回来了。但我还在一直欺骗我自己,还在 傻傻地等他……一直到今天,因为沙尘暴,这个小镇很快就要被沙漠掩埋了,全 镇的人都已经迁走了,我还在等他,我真傻……”   我抬起了头,我在心里失望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的,她的确不是小白菜, 她是另外一个和小白菜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叫李香香。但我还是有点不死心, 我低下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你要等的那个人是不是叫赵大娃,上学时 的名字叫赵爱国?”   我很紧张地看着她,她摇了摇头:“不,他叫裴志海,在网上他叫巴黎公社。 他是路过这个镇子的一个乞丐,但他也是一个到处流浪的诗人。他那天来到这个 小镇时,和你穿得一模一样,他给大家读诗,以此换取一点食物。人们不喜欢他 的诗,都说他是个疯子,用果皮、石子砸他。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他所写下的,都是真正的诗歌……”   我终于死心了,是的,她不是小白菜,她只是和小白菜长得比较像而已,她 叫李香香。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在等候自己的情人,而她的情人说不定早就 忘记了她。我看着她,她很虚弱,躺在我的怀中,安静地闭着眼睛。为爱情而受 伤的女人总是让我心疼,我不禁喃喃地说:“那个叫裴志海的家伙真是个王八蛋, 他不值得你这样苦苦地等她!”   她睁开了眼睛,眼睛像一朵花在悄悄开放,她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幸福的红晕: “不,这不怪他,是我找他的……我年轻时家里很穷,弟弟要上大学了,交不起 学费,父亲借不来钱,喝农药自杀了。那时镇长看上了我,他愿意出钱让我弟弟 上大学,条件是让我嫁给他。我们结婚了,我才知道,他根本就不行,他是个阳 痿。但他父母却一无所知,一心盼着我给他们生个男孩,他们天天骂我,说我是 不下蛋的鸡,要断他家的香火。而我的丈夫,那个镇长,他就站在旁边,他不解 释,也不去看病,他怕传出去了丢人,他是当官的,当官的都要面子……这时我 就遇到了他,他是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偷偷地去找他,他给我读诗,我 就安静地听着,我能听懂他的诗歌,我就在他的诗歌中爱上了他。但我却没能留 住他,他后来就离开了这个小镇,他要继续流浪,他想去新疆,那是一个遥远的 地方。我让他把我带走,他却不愿意。我也知道,他不可能把我带走的,他的心 里只有遥远的梦想和诗歌。果然有一天早上,他就彻底地从这个小镇上消失了…… 他走后不久,我就怀孕了,我丈夫发现后,就天天打我,骂我是婊子,让我从这 个小镇上滚走……”   我安静地听着她的诉说,她的遭遇让我心疼。她这么虚弱,丈夫又不要她了, 她今后怎么办?我试探着说:“你还是跟我走吧,我们到黑木崖去,那是一个很 好的地方,小白菜还在那里等着我,我很爱她……”   她笑了,笑时鼻子微微皱起,脸上露出了蜻蜓点水般的笑容。我一阵心疼, 她的笑容几乎和小白菜的也一模一样。她轻轻地说:“你说的黑木崖一定是个很 美丽的地方,小白菜真幸福,她没有白等……”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喘了一口气, 喃喃地说:“我不会走的,这里葬着我的所有亲人,我不会离开他们的。”   她停顿了一下,低低地说:“我给你说过,我是为了让我弟弟上大学才嫁给 这个混蛋男人的,但我弟弟大学刚毕业就死了……他没有关系,毕业分配时没有 找到一个好工作,他只好到南方牛城打工去了。有一次,他去书店买书,就因为 忘了带身份证,在大街上被警察抓到了,送到了收容站,他在收容站里被人活活 地打死了。我母亲知道后,伤心过度,不久也就慢慢地病死了……他们现在都葬 在了这里,我要陪着他们……我还要在这里等他,总有一天,当他厌倦了在外流 浪的生活,他会回来找我的……”   我愣了一下,吃惊地看着她,她说的南方的那个叫牛城的城市我是那么地熟 悉。我低着头,苦思冥想,我终于想起来了,她说的那个城市,就是我的和村老 乡李长江打工的城市,也是妓女杜美丽的家乡。但它现在早就不叫牛城啊,牛城 是它在七百年前的叫法,我历史学得很好,历史课本上记载得很清楚。我的心 “扑通”地跳了一下,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着急地问她:“现在是哪一年? 快告诉我,快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   她惊愕地看着我,不解地说:“你怎么了?现在是2003年啊,十六大刚刚开 过。”   我一下子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我现在已经回到了麦县庙岭,只不过这 是七百年前的庙岭!那半截埋在沙漠中的界碑并不是风吹来的,它是一直都立在 这里的,因为这里就是庙岭!我终于明白了,我在越狱后的十字路口遇到的那阵 狂风,把我卷到了空中,正好碰到了蠕虫洞,也是人们传说中的时空隧道,把我 带到了七百年前的庙岭!   我跪在地上,一切我都明白了,我抱着头呜呜地哭了:我就是裴志海,裴志 海是我的前世,而这个怀孕的少妇李香香,她的后世就是七百年后我心爱的女人 小白菜!那个杂种镇长王建国,也就是七百年后的村长李玉和。七百年了,受伤 害的还是我们这些善良无助的人们!   我在苦苦寻找回家的路,现在已经回到了老家,却是七百年前的庙岭!   李香香愣在那里,她惊恐地看着我,怯怯地问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她抱在了怀里,使劲地吻着她,她用力地挣扎着,但她 很快用尽了力气,她不再动了,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呜呜地哭着,泪水掉在 衣服上,绽开了一朵朵红色的桃花,我的眼中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鲜血。我终 于放声大哭:“妹妹,我就是裴志海,你就是小白菜啊!”   她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困惑地问我:“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我把我所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安静地听着,乖得像一只懂事的 小猫,她也流泪了,泪水砸到我的手上,就像砸在我的心上,很疼。我抓住了她 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低低地说:“妹妹,我一直在找你,虽然这是在七百年前, 但我毕竟还是找到你了。我已经记不清我七百年前的前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 我从现在开始,一定会好好地守着你,永远都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从我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她抹了一下额前的秀发,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方,摇了摇头:“我就也叫你小白吧,但你知道,我不是 七百年后的小白菜,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是后世的我。但我现在叫李香香, 我在等待的那个男人叫裴志海,他不是七百年后的你,而是现在的裴志海。你不 要骗自己了,你爱的是七百年后的小白菜,而不是现在的我。我爱的是现在的裴 志海,而不是七百年后的小白。”   我摇了摇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使劲地摇着,大声地喊道:“不,我不 这样认为,你就是小白菜,小白菜就是你!你们是同一个人,这有什么区别呢? 求求你了,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到黑木崖去。”   她苦笑了一下,用手指指了指镇子东北方向那座光秃秃的山坡,说:“我一 直以为你说的黑木崖是另外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我现在知道了,你说的黑木崖和 这个黑木崖是一个地方,它在七百年前只是一座光秃秃的山。这就像我们两个, 七百年前我是裴志海的情人李香香,而不是你心爱的女人。你是在自己欺骗自己, 你在寻找的是七百年后的小白菜,你深深地爱着的是她,而不是我。”   她站了起来,这是一个美丽、端庄的少妇,她披着长发,长发像柳条一样柔 软,她的肌肤白皙,像大理石一样圣洁、光滑,妩媚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美丽, 甜蜜的嘴唇,犹如鲜花,她的确和小白菜长得一模一样,但她确实又不是小白菜, 我深深地爱着的女人不是她,她是李香香,是的,我并不爱她,我深深地爱着的 女人是七百年后的小白菜……   她轻轻地走了,步步踩着我的心。我怅然若失地目送她消失在大街深处,我 看了看天空,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大街上空荡荡的,我看到了镇政府大楼上的 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墙上刷满了标语:“众志成城,抗击非典”、“非典终将倒 下,小镇精神永存”、“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植树造林,砍一棵树死 一口人”。我有点头晕,这是一个处于“沙漠化”灾难边缘的小镇,但我也知道, 它并不会死去,在以后的七百年里,人们将在这里展开大规模的植树造林,逼退 沙漠,并把它改造成肥沃的沙土地,光秃秃的黑木崖周围,也将是大片大片的森 林……   我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光秃秃的黑木崖,它和七百年后的黑木崖没有一点相同 的地方,我像条疯狗一样转遍了整座大山,都没有找到存放小白菜骨头的那个山 洞。我坐在山顶上,心中悲痛万分,我千辛万苦地越狱,寻找回到黑木崖的道路, 我回到了这里,这里却是七百年前的黑木崖。天啊,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难道 还要我等七百年才能见到我心爱的女人的尸骨?在这漫长的七百多年里,她在另 外一个遥远的时空里如何生活?到那个时候,我还能不能找到黑木崖,我还能不 能记起一个叫小白菜的少女?我跪在山顶上,双手举向天空,神啊,所有的神, 中国的神,外国的神,天上的神,地上的神,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上帝耶和 华、主耶稣基督、安拉穆罕默德,求求你们,让我回到七百年后的黑木崖吧,让 我回到我心爱的女人小白菜的尸骨旁,我要为她在河边盖一座小木屋,在小木屋 后面种一片花田,栽上苹果树、无花果,地久天长永远守着你……神啊,求求你, 就让我变成一块放在她身边的石头,永远都和她的尸骨守候在一起,神啊,我不 求你惩罚人间的恶人,我只求你能让我找到她,让善良的人们得到安宁……   我跪在黑木崖的山顶上,风吹打着我,雨淋着我,一年又一年,鸟们在我头 上筑巢,小草在我耳中发芽,种子在眼中开花,小树顺着腿往上生长,我双手伸 向天空,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年,这里成了一个旅游胜地,有一天,我看到 一个小孩,他脖子上系着一块红布,一个美丽的少妇拉着他的手。他们在我旁边 停了下来,小孩指了指我,仰起头给他母亲说:“这块石头好怪啊,就像一个人 跪在这里。”美丽的少妇看了看我,说:“这叫伤情石,又叫问天石,传说是个 痴情的小伙子,为了寻找到他心爱的情人,跪在这里祈祷上天,保佑他找到自己 的情人。”那个小孩充满同情地看了看我,问他母亲:“那他找到了自己的情人 没有?”那个少妇朝我撇了撇嘴:“那都是人们瞎编的,你是个少先队员,妈妈 是个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哪里信这一套?它只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而 已。”她这么一说,那个小孩也就对我失去了兴趣,他甚至还跑到我的身边,掏 出了他的小鸡鸡,朝我身上洒了一泡尿……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黑木崖上被修起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这一天,山下 驶来了几百辆黑色轿车,他们停在山脚下,从车队中最牛逼的卡迪拉克上走下来 一位颤微微的老人,老人已经很老了,他刚下车,就立即过来一副担架抬着他, 几个漂亮的女保健医生跟着他。几百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在四周散开,封锁了通向 黑木崖的所有道路,就连地上的蚂蚁、天空中的飞鸟也禁止通行。老人身后毕恭 比敬地跟了几百人,他所到之处,立刻铺上了红地毯。我有点纳闷,我也记不清 是多少年了,第一次看到这么牛逼的场面。那个老人终于来到了山顶上,他从担 架上欠起身子,我认出他来了,他就是庙岭镇的镇长王建国,我没有想到,他现 在已经这么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石灰,往空中一撒,石灰落在地上,在黑 木崖山顶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我惊讶地看着那个圆圈,我也被圈在了里面。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凑了过来,在老人面前捧着一张地图,老人颤抖着在上面比比 划划,然后抬起头,对着那个巨大的圆圈指指点点:“这里要建成一个巨大的国 际性游乐场,要世界第一,外国人有的,我们也要有,那里要建高尔夫球场、保 龄球馆,还要有跑马场。”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我身上,皱了皱眉头,扭头对身 后的那群人说:“这个地方要建一个五星级宾馆。去,把那个丑八怪给我推下山 去!”旁边那个秘书模样的人忙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说:“市长,这是个受国 家保护的一级文物,还有不少美丽的传说……”我愣了一下,这个老人现在已经 不是镇长了,而是市长了。我看了一下庙岭,庙岭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 经是一片高楼大厦了。老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伤情 石,又叫问天石吗?哼,封建迷信,共产党人是从来都不信这一套的!发展经济 是重中之重,什么文物?不就是一块石头吗?去,给我推下山去!”那群人立刻 跑了过来,连推带拉,把我移到了悬崖边,老人从担架上爬起来,颤微微地走过 来,把拐杖放在了我身上,众人一齐用力一推,我就滚下了悬崖。我摔在半山腰 的一块大青石上,立即四分五裂了,头颅挂在树枝上,仰着头正好看着黑木崖山 顶。几年以后,这个地方建起了高尔夫球场、保龄球馆等高级豪华娱乐设施。但 我从前站的那个地方并没有建五星级宾馆,而是建成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几天之 后,又来了一群人,在这里竖起了一座铜质人体雕塑,他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 手伸向前方,正好面对着我,我仔细看了看,我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老人……   正在这时,天空中飞过了一只鸟,在老人头上拉了一泡屎,经过我的头顶时, 又吐了一口痰,这口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树枝“啪”地一声折断了,我的脑袋 向山下坠去,摔在了下面的草地上。我的脸贴着地面,看见一个人正躺在草地上 睡觉,他睡得很香,一只蚂蚁钻进了他的眼睛里,嘴里咬着一坨眼屎又钻了出来, 他依旧在呼呼地酣睡,嘴角边还挂着一串长长的口水。我再仔细地看了看,立刻 惊呆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13、 日落西歧或梦醒了   我伸了伸胳膊,打了个呵欠,坐了起来,这一觉睡得太长了,做了一个乌七 八糟的梦。我想起来,我是天上的神仙东方朔,昨天晚上和吕洞宾在一起喝酒, 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面了,他在天上人间干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他的酒量更 好了,我酒量也不错,但还是有点招架不了。据说这家伙正在和何仙姑谈情说爱, 我觉得有点好笑,何仙姑有什么好,脾气臭不说,脸上还有几颗麻子,是仙女, 但不能算是美人。吕洞宾虽说是神仙,品位也太差了吧。喝到半夜时,我本来想 劝劝他,这种事风险太大,被玉皇大帝老儿知道,是要被开除神仙薄的。奶奶的, 玉皇大帝老儿自己有个王母娘娘,就是不准我们神仙也谈恋爱。真她妈的专制独 裁。我要是吕洞宾,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谈恋爱,我就去找美女神仙嫦娥姑娘去, 就是被开除神仙薄了,这也是值得的,美女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嫦娥 还是神仙妹妹。但我还没来得及劝他,却被尿憋急了,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说我要尿尿。吕洞宾忙也站了起来,他看来也好不到哪里,还站颠倒了,头朝下 脚朝上,他伸出手来扶我:“东方兄弟,我带你去茅厕。”我摇了摇头,很牛逼 地把他的手打了回去:“去、去、去,不、不要你扶,你、你等着,回、回来我 再、再和你喝八百杯,谁、谁不喝,谁、谁就是孙子!”说完,我就跌跌撞撞地 去找茅厕,舒舒服服地撒了一泡尿,我系上裤子,刚转过身,踩着了一泡屎,脚 下一滑,头朝下地从万丈高的云彩里往下跌。我操他妈,有没有搞错了,神仙也 把屎拉在外面?我手忙脚乱地想抓住什么东西,只是抓住了一把又一把云彩,我 试着施出腾云驾雾的法术,但脑袋里乱糟糟的,都是酒精,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 最后我只好放弃了,掉就往下掉吧,只要不掉到人间的粪池里就行,我还是很爱 干净的。想通了,我就伸开了四肢,任着身子向着地上人间坠去,只不过心里还 有点生气:操他妈,大家都是神仙,居然还有人把屎拉到茅厕外面,让我踩了一 脚,也太不讲五讲四美三热爱了吧。   我记得我是掉在地上人间的一块草地上,草长得很厚,不过已经枯黄了,但 躺在上面软绵绵的,就像张床一样。一想到床我就有点累,想睡觉,我干脆闭上 了眼睛,呼呼地睡了一觉。好在现在我终于醒了,揉了揉眼睛,太阳已经快要落 山了,操他妈,看来我至少睡了一天一夜。我用手按着草地,想站起来,但我立 刻愣在了那里,地上不是枯黄的草,而是一片碧绿!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摸摸自己的脑袋,难道我这一觉睡了好几年?我赶紧站了起来,朝四周张望,前 面是个镇子,看来还挺繁华的。不远处立着一块界碑,我忙跑过去,趴在上面看 了看,立刻愣在那里,界碑上写着两个斗大的字:“西歧。”我吓了一跳,这个 地名非常熟悉,我使劲地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在我做的那个梦中,就是从西 歧镇开始的。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难道我刚才做的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地 发生过的事情?我倒吸一口冷气,忙闭上眼睛,施展法术,想腾云驾雾,赶快回 到天庭,我可不想在人间当个凡夫俗子。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咒语、法 术之类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看了看脚下,我穿着一双破布鞋,我使劲地往上 跳了跳,身子也没能离开地面。我看了看天空,天气很好,天上的云彩变幻,我 揉了揉眼睛,没有看到什么神仙老灶奶或者吕洞宾之流。   我捧着脑袋,坐在那里苦思冥想,我终于完整地想起了那个怪梦,我就是因 为到西歧街游历,无意间泄露了玉皇大帝老儿要毁西歧的消息,让西歧镇躲过了 一劫,但我却因此遭到了天谴,被玉皇大帝老儿打回了人间,永世不得翻身做神 仙。难道这都是真的?我想了想,我的确和吕洞宾一起喝过酒,但那是很久很久 以前的事了,我还是天上神仙东方朔时,他老兄就因为和何仙姑谈恋爱而被贬到 人间了。我是在西汉永平元年被贬到人间的,在此之前,我曾经幻化为一个修长 城的苦役去看过他,他那时叫范喜良,正在和一个叫孟姜女的村姑遭遇情劫。一 切我都明白了,操他妈,我不是在做梦,而是这一切都是真的!难道我又遇到了 人间所说的蠕虫洞,也就是时空隧道,回到了西歧的时代?梦中的情景汹涌而来, 我想起了我作为中学生赵爱国时学的历史,西歧镇实际上也就是后来的麦县庙岭。   我想起了小白菜,想起小白菜时我胸口一阵疼痛,我记起来了,她是我心爱 的情人,我一直在寻找她,但我却在寻找的过程中与她愈来愈远。我现在是在西 歧镇,在我所学的历史中,庙岭也只有在西汉时叫过西歧镇,后来为了纪念算命 先生祖师爷东方朔,他们在这里盖了大小无数的庙,所以这里就改名叫庙岭了。 这么说,我现在是在西汉时期的麦县庙岭?我一下子软在地上,往事历历在目, 我不是在做梦,而是在时空中穿梭,我所经历的,都是真实地发生过的。我不禁 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神啊,狗日的神,你们为什么要苦苦折磨我,我现在赶回 了黑木崖,却又离我要真正寻找的黑木崖越来越远了!我坐在地上,拍打着脚下 的大地,呼唤着少女小白菜。我站起身来,寻找着黑木崖所在的位置,周围一片 空旷,到处是平原,连个小山坡都没有。也就是说,在西汉时期的西歧,还没有 这个叫黑木崖的大山,它是以后地壳运动的结果,也许是地震,也许是火山爆发, 使这里出现了这座叫黑木崖的大山,但现在的确什么也没有。我双手拍打着大地, 诅咒所有的神,我现在连黑木崖的影子都看不到,连怀念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还 能靠什么再活下去?漫长的两千多年啊,我心爱的情人小白菜……   这都是狗日的西歧镇的人们害的!要不是他们,我根本就不会成为人间的一 个凡夫俗子,居然还当过什么算命先生!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阵狂喜,我既 然当过人类算命先生的祖师爷,那我肯定能牛逼了,说不定还能算一算自己的将 来是个什么样子,什么时间还能和小白菜重逢。我忙伸出手指,大脑里却一片空 白,什么都算不出来。我有些吃惊,是的,我现在置身于西汉时期,但我却丧失 了预测能力。我回到了西歧,但却没有了两千年前的法术。我抬头看了看繁荣的 西歧镇,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在西歧镇遭遇的那个挑大粪的老头就是两千年后村 长李玉和的前世。我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砖头,操你妈,我要是找到了那个挑大粪 的老头,也就是狗日的村长李玉和的前世,非要把他按在粪桶里,把他的脑袋砸 碎再说。你害得我做不成神仙不说,还在以后两千多年里,迫害我和小白菜!我 现在回不到两千年后了,找不到我的情人小白菜,我也不想活了,但在我死之前, 我一定要找到你,把你干掉,替两千年后的小白菜报仇!   我拿着砖头,像条愤怒的狗在镇子周围游荡,没有找到那个挑大粪的老头, 却找到了那个多次在我梦中出现的池塘。我忙跑过去,趴在池塘边,不由得愣住 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二十来岁年轻的小伙子了,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方 面大耳,满面红光,白须飘飘,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我眨了眨眼睛,难道我这 是回到了西汉永平元年六月的西歧镇?那时我刚刚从天庭里溜出来啊。如果是这 样的话,我就让玉皇大帝老儿烧了西歧镇,我袖手旁观,是不是一切都可以从头 再来?我依旧是天上的神仙东方朔,这样的话,我施展法术,应该还是可以很快 就回到两千年后的麦县庙岭黑木崖的,在那个山洞里找到我的情人小白菜,并且 还有可能让她死而复生!神仙是有这个本事的。我兴奋地爬了起来,我向上跳了 跳,但我的双脚落在了大地上,地上有个石子硌着了我的脚底板,一阵钻心的疼 痛。我想变成一头小白猪,但我爬在地上,装得再像一头猪,身上还是没有一点 变化。我终于失望了,我这是经过时空隧道回到了两千年前,和西汉时期的东方 朔根本就没一点关系。我早已经是个凡夫俗子了,再也不是神仙东方朔了。   我充满仇恨地打量着西歧镇,这都是西歧镇把我害的!这是个在两千年后充 满罪恶的小镇,它带给我的只有痛苦,没有欢乐。我咬了咬牙,决定在天黑之后, 在西歧镇放一把大火,把它烧掉!我看着西歧镇,心里冷笑了一下,嘴里却像个 爱国诗人一样长叹一声:“西歧镇虽然繁华,可惜大祸即将来临,可惜乎?可惜 也!”说完这句话,我愣了一下,这句话一开始就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的噩运就 是从这里开始的。我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几丈远的一个坟堆后有个人影闪了一下, 我忙跟了上去。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我立刻惊呆了:这就是那个挑大粪的老人, 他丢了粪桶,正像兔子一样慌慌地向镇里跑去!   我来不及多想,紧紧地跟在了他后面。他跑进了镇子里,穿过了几条街道, 拐进了一条胡同,推开了一扇门,闪了进去。我回头看了看,夕阳正向西边慢慢 地坠去,黄昏即将来临。我咬了咬牙,走进了胡同,推开了这扇门。我终于看清 了这个老头,他正躺在一张藤椅上,他太老了,身子已经缩成不到一米,像个苍 老的婴儿,指甲有三四厘米长,也许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剪指甲了。我有点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刚才他还是个像兔子一样健步如飞的挑大粪的老头啊。我惊讶地 看着他,他枯黄的胡子至少有一米多长,拖到了地上,一只黑猫用他的胡子在地 上做了一个窝,它卧在上面,眨着绿色的眼睛,冲着我汪汪地叫了两声。我有点 害怕,他的脸色和背后年久失修的土坯墙的颜色一样,干枯,没有水份。我愣愣 地看着他,他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一种可怕的熟悉。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 犹如浆糊一样浑浊,他充满笑意地看着我,这笑容使他在阴暗的角落里显得更加 诡秘。我终于想起来了,在我作为赵大娃的童年时代,曾经跟随父亲去一家远房 亲戚那里奔丧,眼前这个老人和七姥爷长得一模一样。我还记得,当时,七姥爷 还送给我一本老黄历。我紧张地看着他,老人家突然伸出了鸡爪一样的手,指着 我,喃喃地说:“七月一日,黑翳日,孩子,记着。”七姥爷当时也是这么告诉 我的。这是什么意思?我刚要问他,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我本来还担心他站不稳, 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谁知他站起来后,像个兔子一样,很快就走进了里屋。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闷闷不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置身于西汉时 期的西歧镇,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却找不到一点头绪。我抬头看了看天空, 夕阳很大,依旧挂在西边的山顶上。我看见院子东边的厨房门开着,屋顶上飘出 了淡蓝色的炊烟。我走了进去,里面有一个年迈的老太太,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小 女孩,她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老太太看了看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很 平静地说:“你回来了?”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终于又回到了西歧镇,并且还 准备天黑以后把它烧掉,我们一起死掉。老太太拿了一个瓢,舀了一瓢水,递给 了我:“你一定渴了,好好喝点水吧。”我接住了那瓢水,咕咕咚咚地喝完了。 我看了看她,问道:“你们是一家人?”老太太没有看我,她低低地说:“是, 老头是我父亲,这是我的女儿。”   我愣了一下,觉得有点奇怪,老太太至少有六十多岁了,而这个小女孩又实 在太小了。但我懒得再问,他们只要是一家人就行了。我目光像刀子,狠狠地瞪 了那个小女孩一眼,她感觉到了我的不怀好意,惊恐地向后边缩了缩。是的,此 时此刻,我,一个叫赵大娃的两千年后的人来到了他的前世,他现在看到了他的 仇人,夺去他心爱的女人生命的人的前世,这是一个要求公正报复的机会。上天 终于开眼了,在两千年后的时代里,我无力反抗,但在今天,他们是一家孤儿寡 母!我走出了厨房,在院子里的角落里捡了一截破砖头,悄悄地进了屋子,我准 备先把这个老头,也就是狗日的村长李玉和的前世砸死再说。屋里很暗,我划了 一根火柴,点着了煤油灯,他现在正躺在床上,我慢慢地靠近,高高地举起了砖 头,砖头停在了半空中,我呆在了那里,老头已经死去了!他的皮肤干枯,紧紧 地贴在骨头上,肚子也干瘪了,我碰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指应声掉在了地上。 他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我抱着头跪在尸体旁,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我刚才 还明明看到他了呀!   我正坐在尸体旁胡思乱想,老太太和小女孩来了,她们并没有把我当作凶手, 而是比我更害怕。她们苦苦哀求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是西歧镇长, 镇上的人如果知道他死了,是会发生动乱的。我觉得这很可笑,她们还真把他当 成一盘菜了,他死了就死了,和一只苍蝇死了有什么区别?别人还要继续生活, 谁会在意这件事呢?在以后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有许多自以为是的大人物也总是 会把自己当成一盘了不起的大菜,以后自己走了,这个世界就要大乱,其实大家 都巴不得他们快点死掉,他们都是一帮子恶棍!看着她们害怕的样子,我于是就 不害怕了。小女孩趴在老人的尸体旁,呜呜地哭着,样子楚楚动人。我本来是想 把她们都砸死算了,但我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我已经无法动身前去两千年后的黑 木崖寻找小白菜了,爱情是件很缥缈很遥远的事情了。我现在只有情欲,没有爱 情,只有仇恨,没有爱。我看了看那个老太太,她着急地转来转去,不知所措, 我坐了下来,笑哈哈地狠毒地看着她们,给她们讨价还价,我可以不把这件事讲 出去,并且还可以帮她们把尸体埋起来,但有一个条件,我必须和他的孙女,也 就是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发生一次关系。我说完这话后,我自己就有点恶心我自己 了,我真是连畜牲都不如。但我很快就说服了自己,还是做个畜牲好,村长李玉 和就是个畜牲,但他生活得很好,神们都保佑他。我不想再当一个好人了,好人 都他妈的像蚂蚁一样,别人说把你掐死就掐死了,上天也不保佑你。我要做一次 恶人,狠狠地报复他们!我恶狠狠地看着她们,老太太惊恐地看着我,她瞪大了 眼睛,坚决地摇了摇头:“你这是造孽啊!”我从墙上挂着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的容颜,是的,我是在造孽,我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而她只是个十三四的小女 孩,但我就是要强奸她,报复这个挑大粪的老头,也就是两千年后的村长李玉和。 是他,让我从西歧镇开始,一步一步地走进了痛苦的深渊,是他,在以后漫长的 岁月里,伤害我亲爱的女人,让我一步一步远离了我的情人小白菜。我现在已经 无法回到黑木崖了,我不在乎我在干什么。神啊,你就让我彻底地堕落吧,以我 的堕落给世上的罪人应得到的惩罚吧!   我抓住了小女孩的手,她惊恐地看着我,一颗泪珠挂在了脸上,我想起了小 白菜,从镜中看到了自己丑恶的脸,我有点想吐,但我还是撕开了她的衣服。老 太太在后面扯着我,大声地哭喊着:“你不能,你不能啊!”我咬了咬牙,用手 中的砖头朝她砸了过去,她捂着汩汩流着鲜血的额头,慢慢地倒了下去。神啊, 你们都看着吧,你们抛弃了我,我也将抛弃你们,进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我 以我的黑暗反抗邪恶,我不但要强奸这个小女孩,我还要杀死她们,放火烧了西 歧镇!   我撕碎了小女孩的衣服,进入了她的身体……在完成之后,我感到一阵巨大 的空虚,胃里翻江倒海,我想呕吐。小女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的 目光让我害怕。我慢慢地抬起头,透过窗户,我看到了惨白的夕阳挂在山顶上。 我擦了一把汗,睁开眼睛,却吃惊地发现,明亮的屋子外面突然像墨水一样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黑色的空气慢慢地流进了屋里。躺在地上的小女孩突然咯咯地笑 了,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嫩嫩的脸蛋上开始出现了皱纹,光滑的皮肤开始慢慢干 枯,她的腹部缓缓凸起,她的下身突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红色光芒,她开始分娩, 一个全身赤红的小人爬出了她的子宫,他一落地就发出了像乌鸦一样的嘎嘎的笑 声,接着像闪电一样跑出了屋子,溶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但在他投进无边的黑 暗之前,我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他就是庙岭镇的镇长王建国,也是庙岭的村长李 玉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小女孩,她调皮地眨着眼睛,笑吟吟地看着 我,轻轻地说:“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女儿,我们的儿子是在罪恶中诞生的, 他只有用罪恶才能洗清他自己……”   就在黑暗涌进房间的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是的,这是我的家,挑 大粪的老头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他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事实真相是,我和女儿 所生下的孩子,他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是我和小白菜在若干年后一切苦难的根 源,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带来的,我所造下的罪孽,神必将回报给我。在黑暗淹没 房间之前,我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那本老黄历,这一天是这样记载的:七月二十 一日,黑翳日,吉神退位,主东方,大凶……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