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长篇小说   瞎话儿   字数:约20.8万字   作者:裴志海   内容提要   一件扑朔迷离的乡村谋杀案、一位为可笑的爱情自杀的大学生、一对才子佳 人哀怨的爱情悲剧、一个荒诞无处不在的现实世界、一部黑色幽默的农事诗   张高排是北京一艺术学院大三学生,由于他的同学裴志海以他为主人公写了 一部《小手冰凉》的小说,为了纠正裴志海小说中的错误叙述,张高排开始写作 这部以他的家庭生活为内容的长篇小说《瞎话儿》。在他写作这个小说的过程中, 他的老家王庄发生了一起扑朔迷离的杀人案,县公安局“九?二0专案组”进驻王 庄,最终发现凶手是张高排的大哥张长江。张高排的二哥张黄河是一名“合同 警”,为了转成正式警察,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十分卖力,因此立功,并如愿 以偿地成为了一名正式警察,但他又不得不娶了一个妓女当自己的妻子。张高排 是一个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书呆子,他相信爱情,乡下恋人却在城市里堕落,他在 完成这部《瞎话儿》的小说后,绝望地自杀身亡。小说还影射了近年来发生的许 多重大新闻事件,如处女卖淫案、警察犯法等,对现实的追问尖锐、决绝而勇敢。 与小说平行的还有一个王庄的民间艺人王五妮给小时候的张高排讲述的民间故事 “铡美案”,它和我们熟悉的那个经典故事并不完全相同,与整个小说主题遥相 呼应,形成了一个狂欢的文本景观。   这是一部写得很热闹的长篇小说,有许多好看的故事,案件侦破、乡村爱情、 才子佳人,甚至还有一个类似于“拍案惊奇”的民间故事,它能够吸引读者一路 狂奔地把它读完。小说大量使用了反讽、黑色幽默、荒诞、超现实、拼贴等现代 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但这仍是一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先锋文学写作 手法的运用都是为叙述故事服务,它不但没有冲淡故事,反而使故事更具可读性。 小说最主要的特色是对黑色幽默的熟练运用,在变形的故事叙述中无限制地放大 痛苦与欢乐、随落与救赎、想像与现实、作家与文本及隐喻关系,使读者在轻松 的阅读中玩味乡村的苦难,似具备一定的文本价值。   瞎话儿   裴志海 著   瞎话儿瞎话儿   一肚子两肋巴儿   窗户台上种了两亩小西瓜儿   好骡子好马驮不了俩   一个小孩儿来偷瓜   背着仨   抱着仨   裤腰上面挂了仨   瞎子看见了   聋子听见了   瘸子去追了   没胳膊没腿拉住了   上槐树   砍柳棍   打他一百四十八下好枣棍   ——民谣   【目录】   序章:我们仨   一、我成了裴志海小说中的主人公   喜欢学习文化的麻雀们   咱老家在大槐树下   二、昆虫记   爱情书生   天下荒年   三、王庄杀人事件   现实主义的北京   秦香莲出嫁   四、警察警察我爱你   乡村的性感夜晚   赶考   五、河边的爱情   红色昆虫钻到了张黄河的脑袋中了   倒霉的附马   六、记住一首与北京有关的诗歌   我不相信裴志海的小说   寻夫   七、鲜花般美丽的乡村   春天在慢慢腐烂   告状   八、哭吧哭吧,你抱着电线杆哭吧   生活无罪,但活着很累   铡美案   九、这个小说的一点补充   裴志海的有关说明   咱老家在大槐树下   尾声:一篇和这部小说有关的新闻报道   序章:我们仨   我大哥、二哥和我,我们都是傻逼。   我大哥张长江是超级傻逼,大学毕业后,一直是副被人打断了脊梁骨的样子, 天天哈着个腰,夹着尾巴做人,就像那些傻逼电影里的汉奸一样,可这种人就是 有前途。我大哥就当上了我们麦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但他还是个傻逼,不听领 导的话好好为人民服务,却以爱情的名义去泡他们单位的少女李小焕,被组织借 口“机构精简”回了老家,现在啥也不是,又成了一个农民。他的傻逼表现在于, 泡就泡吧,把李小焕当二奶包起来都行,只要按时上班,读报喝茶在文件上画画 圆圈,晚上借口加班为群众谋利益,在外面鬼混几个小时不就行了?可他却偏偏 要把“爱情”挂在嘴上,吵着闹着要和我嫂子那个傻逼离婚。爱情对像我大哥这 样的已婚男人来说,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又像是一根绊马索,我大哥就栽在 爱情的绊马索上。这是够傻逼了,组织最讨厌这些傻逼们,玩潇洒都不会玩,这 样的人不是好同志,不精简他你说该精简谁呢。   我二哥张黄河是个低级傻逼。他是个人民警察,这个职业很有前途,本来可 以牛逼哄哄,不用去当傻逼,但他不知道好好珍惜,前段时间穿着警服去县城的 酒店里嫖娼,影响极为恶劣,领导铁心反腐,一点也不手软地把他赶到了乡下的 玉米镇派出所锻炼去了。傻逼!   我们兄弟三个傻逼中最好的要数我张高排了,我现在在北京上大学,努力学 习文化知识,争取早日成材,但我的大学老师都不喜欢我,有些同学们私下里也 叫我傻逼,甚至还有人说我是神经病,看来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按照村支书王堂贵的说法,我大哥、二哥和我,从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 妈生下我们哥仨时的确也没有什么好的征兆。我妈生我大哥时,我大哥刚一落地 哭了第一声,邻居王堂贵家的茅草房就着火了。这事本来和我大哥没关系,他只 顾在那里闭着眼睛很陶醉地哭个不停,根本没空去放火,这是王堂贵的儿子王大 猛玩火时烧着了。但王堂贵哭丧着脸看着他家着火的茅草房时,听到了我大哥的 呱呱哭声,他就恨上了我大哥,很真诚地对周围看热闹的乡亲们说:“这不能怪 俺家大猛,张家这个娃子邪乎,他一生下来,我家房子就着火了,这娃子命恶, 长大了肯定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王堂贵当了几十年村支书了,现在还是,不 管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他都是个不倒翁。王支书是我们村 里最有文化的,我爹很崇拜他。我爹听说了,非常惭愧,觉得很对不起支书王堂 贵,再看我大哥时,觉得我大哥是有点邪乎,但具体邪乎到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这是一种感觉。他当时甚至有了把我大哥溺死在粪桶里的恶毒想法。   按照我妈在若干年后,也就是我们哥仨都有出息的时候,她多次忆苦思甜时 的说法,我爹的确也把这个想法付之行动了。他先找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如果掐 算出来我大哥长大后真的会成为一个杀人放火的强盗,他就准备先下手为强为民 除害为国家做贡献。我不迷信但我感谢这个算命先生,他掐算一番后,却得出了 截然相反的结论,认为我大哥将来会有出息。这让我爹很高兴,本来算个命,只 用给五个鸡蛋就行了,但我爹又多给了他一个。这又让我妈很不高兴了。在乡下 坐月子,只能靠鸡蛋来补身子,我家只有两个母鸡,攒了快一年了,才攒了三十 二个鸡蛋。我妈一埋怨,我爹也有点心疼了,但他又不好意思再跑去向算命先生 要回那个鸡蛋。我爹死要面子,他就安慰我妈说:“还有二十六个呢。”说着就 准备给我妈烧鸡蛋茶去,他在一个黑乎乎的破碗边上磕开了一个鸡蛋,一股恶臭 扑面而来,我爹心疼地咂了咂嘴:“这是个坏蛋。”我妈还有点不相信,拖着浮 肿和带血腥味的身子过来闻了一下,差点呕吐。这个坏蛋我爹舍不得扔掉,就自 己捏着鼻子,端起碗,仰着脖子咕咚一声喝了。若干年后,当一抹阳光照在我妈 皱纹纵横的脸上,她充满先富起来的自豪感深情地回忆说:“你爹张老三他可真 是捏着鼻子吃的,那个坏蛋臭得蛋黄发绿,我现在想起来就想吐。”   我妈生我二哥时,王支书家新盖的茅草房没有烧着,我二哥发出第一声哭声 时,他很满意,说我二哥的嗓音宏亮,将来是个有出息的主儿。他刚说完,他家 的黑猫“嗖”地一声从他面前跳上桌子,把他刚放在桌子上的一碗开水碰翻了, 开水浇在他的胸前,立刻冒出了一股白烟,他疼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呼小叫十 分凄惨,叫声甚至盖过了我二哥的哭声。这让王支书很生气,他躺在美丽的女知 青、赤脚医生面前的床铺上,赤脚医生温柔地给他擦着碘酒,他的手虽然包揽着 她的杨柳细腰,但他却恶狠狠地扭过头,看着我家的茅草屋顶,很肯定地告诉女 赤脚医生:“这不能怪俺,是张家这个娃子邪乎,他一生下来,我家黑猫就把开 水撞翻了,这娃子命阴,长大了肯定是个阴险的小人。”   王支书这话传到我爹的耳朵里,我爹很不安,又把算命先生找来了。我二哥 的小命就捏在了算命先生的手里。好在算命先生说我二哥将来会很有本事的,爹 娘都会跟着他沾光,甚至将来养老也指靠他了。我爹很高兴,但又有点不相信, 他半信半疑地问算命先生:“那他咋一生下来,就让王支书家的黑猫把他的开水 撞翻了,还烫着了王支书?”算命先生看了看我爹,又看了看门外,门外阳光很 好,没有外人,他神秘地凑到我爹跟前说:“这是好事啊,你家二娃将来会很有 本事的,本事有多大?连王支书都能管住!”我爹一阵臭美,本来想多给他两个 鸡蛋,但他怕我妈再说他,就很不好意思地给了他五个鸡蛋。算命先生走了以后, 我爹就准备给我妈烧鸡蛋茶,他拿了一个鸡蛋,刚磕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 爹皱了皱眉:“又一个坏蛋!”但因为算命先生说我二哥将来本事大得连王支书 都能管住,我爹心情很好,这次他喝这个坏蛋时不但没捏鼻子,而且连眼睛眨都 没眨一下。   等到我出生时,王支书早就做好了准备,为了防止茅草屋起火,特地盖起了 瓦房,他是我们村庄第一个盖起瓦房的。为了不让黑猫撞翻开水烫人,他忍痛把 那只黑猫也杀了,埋在了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但他还不放心,一大早就背着手 到镇上玩去了。他一直玩到了黄昏时,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估计张家老三也该早 就生出来了,这才往家走。但还没等他走出小镇,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他要躲 时已经晚了,摩托车冲过来把他撞翻在地,鲜血顺着他的裤腿汩汩地流了出来。 王支书顾不得和那个年轻的二杆子摩托车手计较,他爬起来,捂住腿问那个年轻 人:“现在是几点?”年轻人已经双手插腰,摆好了吵架的姿势,甚至也做好了 和他打架的准备,反正他是不会赔钱给这个乡下农民的。但王支书没有骂他,也 没动手的意思,却问他现在是几点了,他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了一下 表,有点疑惑地看着王支书:“五点十七分,你没事吧?”王支书没理他,勇敢 地直起腰,一瘸一拐地向我们村庄跑去。到了村里,他就直接跑到我们家,扶着 我家的门框,气喘吁吁地问我爹:“娃子生出来了?几点生的?”我爹在前几天 就借了一个钟,算命需要这玩意儿计时辰。自从我爹听算命先生说我二哥将来的 本事可以超过王支书后,我爹就迷上了算命这玩艺,他很相信这个。他把我的出 生时辰记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生了,是1981年5月22日下午5点17分。”王 支书差点没晕倒,他恶狠狠地问我爹:“张老三,你以后还准备不准备再生娃子 了?”我爹很爽快地说:“不生了不生了,现在又实行计划生育了,三个就够了, 不生了。”王支书一脸痛苦地看了看我爹,熊了我爹一顿:“生那么多有个球用, 一生下来就跟我作对,长大了都是坏蛋!”   我爹愣了一下,这才看见王支书的裤子蹭破了,上面还有一片暗红的血迹, 虽然我爹不知道他这是咋回事,但我爹心里有数,这肯定是在生我时,王支书又 遇到了一件坏事。虽说当时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不用看支书眼色了,但 我爹多年养成的习惯还一时半会改不了,他还是有点惧怕王支书,他忙着一个劲 地点头哈腰:“是是是,坏蛋坏蛋。”说着还把自己的旱烟袋递了过去,想让王 支书抽一锅消消气。王支书很有志气地挡了回去:“我有纸烟抽。”   我爹当然也给我算了一命。我们哥仨的命运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算命先生 说我比我二哥还要有出息。这让我爹很高兴,按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家 里宽裕了一些,应该多给算命先生一个鸡蛋,但我爹不但没多给,反而在原有基 础上又扣了一个,只给了算命先生四个鸡蛋。联产承包责任制让大家的日子有了 盼头,得精打细算了。我爹拿着那个多赚回来的鸡蛋,脸上笑容盛开,犹如沟沟 壑壑在风中摇摆的狗尾巴花。我爹准备给我妈烧碗鸡蛋茶,他刚把这个鸡蛋磕破, 一股恶臭再次扑面而来。我爹皱了皱眉:“又又一个坏蛋!”说完以后,我爹愣 在了那里,他摸着脑袋问我妈:“我怎么要说个‘又又’呢?”我妈瞪了他一眼: “生老大、老二时,不也是坏蛋吗?”   是的,上天带来的预兆没错,现在回头看看我们走过的路,我们哥仨其实就 是三个坏蛋。   三个坏蛋如今都成了人材,但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其中最有福气的 就是我张高排。我出生于1981年,我出生的第三年秋天,我爹就去世了。他是和 邻居王金花的丈夫一起到响水河对岸的大李庄供销社买化肥时,回来途中河上起 了大风,把船掀翻了,一船的化肥沉到了河底,我爹他俩也就不好意思回来了, 抱着一袋化肥也沉到了河底。我爹这么早就去世了,又不是烈士,也没有抚恤金, 他对我们兄弟三个有点不负责任。记得埋葬我爹那天,我妈就对我爹很有情绪, 拍着棺材骂他:“你这个挨千刀的,你扔下我们不管了,让我们以后怎么过 啊……”我和我妈的想法不同,我对我爹没有任何情绪,相反,直到现在我还很 感激我爹,虽然他很不负责任地去世那么早,但他毕竟顶住了计划生育的强大压 力,完成了让我出生的这项伟大事业。我当然也得感谢老天爷,它老人家太英武 神明了,要是让我再晚两三年出生,那时我爹已经去世,我就可能永远也到不了 这个世上。我对目前的生活状况很满意,两个哥哥都有工作,让我在北京这个比 小姐还漂亮的城市里过上了一种吃穿不愁的生活,不用像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大学 生,让自己的父亲羞愧得喝农药自杀。   坏蛋们的生活总是充满幸福,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我们兄弟中最倒霉的要数我大哥了,他这段时间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被 “机构精简”回了老家。虽说我大哥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被拿掉了,党员 的头衔也被县委没收了,但领导看他可怜,还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他还能拿到 一半工资。按说,我大哥还可以留在县城,但他的婚姻很不幸,他冒着开除党籍、 职务的危险追求的婚外爱情也死亡了。这个我在以后再慢慢讲,当时我还不知道 这件事,我还以为他的婚外情搞得不错,十分滋润。实际上我错了,我大哥的爱 情死亡得异常彻底。县城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在那个小小的县城里,我大哥 成为了麦县名人,走到哪里,人们都对他指指戳戳,笑话我大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像一只只苍蝇嗡嗡地朝我大哥扑来。我大哥那段时间 几乎要发疯了,只得抱头鼠窜地逃回了王庄老家。我大哥因此产生了后遗症,害 怕再到城里去,有时看到一根水泥电线杆都胆战心惊,慌慌地跑开,跑了很远, 还要再三回头张望,惟恐水泥电线杆再追上来。   但我大哥比我二哥要好一点。我二哥从小就调皮捣蛋,不向董存瑞邱少云雷 锋学习,专门跟在村里的“溜光蛋”王大猛屁股后面学习爬树捉知了攀墙头偷人 家柿子跑到河里摸虾子。“溜光蛋”是我们那里的方言,类似城里人说的无赖地 痞流氓小瘪三,在乡下被戴上这样一顶帽子,连媳妇都不好娶。但王大猛没事, 他爹是村支书王堂贵,听上边的话跟上边走,属于先富起来那一批的。他长大后, 不但娶来了媳妇,娶来的媳妇还非常漂亮。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娶亲那天,我特 地逃了一天课,跑到村口去看新媳妇。新媳妇果然长得很漂亮,脸是瓜子脸,腰 是水蛇腰。当时我就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指着新媳妇,就像当年项羽指着出巡 的秦始皇,很牛逼地结结巴巴地说:“我将来要娶媳妇就娶这样的媳妇。”这个 想法一度成了我的理想,小学五年级有次写作文《我的理想》时,我就是这么说 的。这让我们语文老师很生气,当场弯起大拇指在我脑袋上敲了个爆栗子。实际 上,我的语文老师不该敲打我,小时候我想娶个像王支书家的新媳妇那样漂亮的 女孩当我的老婆,只是很短暂的一种想法,我更多的时候不想这事,缠着村里的 王五妮给我说瞎话儿,讲那些与王庄有关的民间传说,很快我就自觉地端正了人 生态度,树立了远大理想,那就是:长大以后当个作家风光一下。现在,我正写 着这部小说,就是在为实现这个伟大理想而努力奋斗。   我二哥整天跟在“溜光蛋”王大猛屁股后面转,我对此很不以为然。我二哥 也不想想自己是谁,将来能不能先富起来,能不能娶个漂亮媳妇,也跟在人家后 面当“溜光蛋”,这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小时候,我就觉得我二哥的脑袋有问题。 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坏人学坏人,跟着巫婆跳大神,我二哥上了学就成了个小 流氓,经常欺负王庄民办小学的小女生,拿毛毛虫吓人家。我妈为此还打过他几 次,刚开始是打他脑袋,一巴掌下去,能让他站在原地转好几个圈。我像小黑狗 一样蹲在他旁边,他看我时,我就哭丧着脸,以示同情,他不看我时,我就开心 得龇牙咧嘴,觉得很过瘾。有一天我妈还这样打他时,被我们王庄德高望不重的 支书王堂贵看到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妈说:“黄河他妈,你不能这么打他。” 那时我大哥还在上中学,不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二哥张黄河是个拖着鼻涕的小 学生,不是玉米镇派出所的张公安,我还没上学,连“北京天安门”都还没听说 过,所以我们家在当时的王庄还是小户人家,不像现在这么牛逼。王支书的话, 就是组织的教导,我妈不能不听,她的巴掌高高扬起又轻轻地放下,撩了一下额 前的秀发,发愁地说:“支书,这娃子太不争气了,不打他不出息。”王支书背 着手,很认真也很权威地对我妈说:“棍棒之下出孝子,该打还得打,但不能打 脑袋,把娃子脑袋打坏了,以后怎么出息?要打就打屁股,屁股上肉厚,经打。” 我本来有点不高兴,心里还在想:操你妈王支书,张黄河又不是你儿子,我想打 就打,管你什么事?这会儿一听,不是不能打,而是打的地方不对,方法不科学, 你说我妈能不生气吗。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我妈也想通了。我妈用胳膊夹着我 二哥,噼哩啪啦地打了起来。我二哥像杀猪一样嚎叫着,但我妈觉得还不过瘾, 又脱下破布鞋,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布鞋上下飞舞,噼哩啪啦,连我在一边 躺着都觉得自己屁股被打疼了。我二哥不看我,我不忍心再笑了。大人们叫我张 高排,是希望我将来能当上个像排长那样的大军官光宗耀祖。我以后是个有身份 的人了,严格要求自己得从娃娃做起,我要是再笑,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张黄河 的痛苦之上,那我还能算个人吗?   王支书这狗日的就不算是个人,他不但不做我妈的思想工作,保护妇女儿童 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而且还鼓励我妈:“对对对,以后就这么教训他,看他还 学不学好!”王支书是官,我妈得到了王支书的口头表扬,表现得更加卖力,把 我二哥打得屁股肿得好高,好几天都坐不了凳子。这一点,我对我妈很有意见, 没文化就是没文化,就像美国轰炸塞尔维亚,点到为止,也不派兵去占领,目的 也达到了,当然,鉴于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科索沃战争还没有爆发,就是爆发了, 我妈也肯定不懂,政治这玩意,不是谁想懂就能懂的。这个我就不说了,但对越 自卫还击战我妈总该知道吧,就因为有了这个自卫还击战,军官才那么吃香,解 放军叔叔就是好,穿皮鞋,戴手表,阿姨跟在后面跑,所以我妈我爹才想让我长 大也去当排长,也让良家妇女跟在我后面跑,娶媳妇不用他们发愁。自卫还击战 不也是点到为止吗?既惩罚了不听话的越南人,又显示了大国风度,一石两鸟一 箭双雕,这多好。可惜这道理都是我以后才悟出来的,那时我还小,不能和我妈 交流,所以我妈就上了王支书的当,不但没教育好我二哥,反而让我二哥破罐子 破摔,越学越坏,在上初中时就学会了早恋,比我还早了好几年,我是到了高二 时才学会的。在我的同学裴志海以我为主人公的一个小说里,他说我不会谈恋爱, 这是他瞎扯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虽然很少说话,但装了一肚子男欢女爱的 民间故事,从小就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娶个像王大猛的老婆那样的漂亮媳妇,何 况是到了如狼似虎很危险的青春期呢?我是坏蛋我早熟。但我这人还是很老实的, 早恋恋得很规矩,并且还不是我去勾引人家的,而是那个叫李雨的美丽女生主动 勾引我的。这个我放在以后再说,先在这里按下,留个悬念。   我二哥跌跌撞撞地上完了高中,高考当然落榜了,害得我妈哭了好几天,还 差点动手再打他一顿。当她脱下破布鞋,并且高高扬起时,我二哥捂着屁股着急 地说:“妈,树要皮,人要脸,我这么大了,你还打我,传出去了,我不丢人死 了?将来媳妇也娶不来了!”我妈一听,再揉揉眼睛,看看我二哥,他是长大了, 身子比她还高,有了喉结,还长了小胡子。这么大了还挨打,传出去了影响是有 点不好,我妈只好丢了破布鞋,又趴在床上哭了起来:“张老三啊张老三,你看 看你的这个儿子有什么出息?那个狗屎算命先生骗了咱家五个鸡蛋,五个鸡蛋 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他拉扯大,一心供他读书当干部,他 死娃子却没能考上大学。我辛辛苦苦地赚钱交了那么多学费,到头来却落了一场 空,我这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吗……”我妈哭得让我二哥很不好意思,他主 动打了一盆水,把毛巾递给了我妈:“妈,你别哭了,不行我就当兵去,争取将 来当个军官!”我妈一听,觉得我二哥说得有点道理,当了军官不就是个城里人 了吗?我妈从床上支起了身子,拿了毛巾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说:“当兵的人那 么多,你能当上吗?”我二哥大大咧咧地说:“妈,我大哥现在在县委工作,天 天和县长、书记在一起,让我当个兵还不容易?”   我妈听了我二哥的话,立马精神焕发,两眼放光,又年轻了四五岁,下午她 就穿了件干净的衣服进城找我大哥去了。我大哥刚开始还不干:“他张黄河瞎说 哩,我一个小干部,根本就和县长、书记说不上话!”我妈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 她紧张地问我大哥:“那黄河就没希望当兵了?”我大哥没好气地说:“要当让 他自己去当,让我开后门搞腐败,门都没有!咱家那么穷,他还不好好上学,让 他在家干几年农活再说!我才不给他开后门搞腐败,丢人现眼的,有本事他自己 当去!”我大哥说得很坚决,一点余地也不留,那时他还不是个坏蛋,还想当个 “清官”。但我妈也知道,当兵是除了高考,惟一的一条跳“农门”的捷径,所 以大家为当兵都挤得头破血流的,没有后门根本就没法去当兵。我妈当场就趴在 我大哥的办公桌上哭起了我爹“张老三……”我妈一哭,我大哥就慌了,只好买 了好烟好酒,晚上趁着天黑,偷偷地溜进了县武装部长家。我二哥这才顺利地当 上了兵。   但我二哥很不争气,没能当上军官。   我二哥在部队的事我不知道,但我估计也好不到哪里,要是他干好了,说不 定就成了军官了,也能穿皮鞋戴手表,阿姨跟在后面跑了。我二哥当了三年兵, 连个班长都没捞上就退伍了。但他嘴巴比石头还硬,把自己吹得很牛逼,经常给 我讲,说是一个叫赵婷婷的小女兵迷上他了,非要跟着他回我们乡下老家,但他 考虑到她父亲是个军长,她在部队有前途,跟他回乡下老家没前途。为了不影响 她的前途,他就主动要求退伍了。尽管他说得天花乱坠,伟大得把自己都感动得 眼圈红红的,但我很怀疑。我二哥身上有很多劣根性,为了跳出“农门”,他是 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别说是军长的女儿,在初中时他连 镇长的女儿都不放过,主动地跟正在和他早恋的一个小女生吹了,要去追和他不 是一个班的镇长的女儿,但人家根本就不理他。为了把这个小女生感动,他还用 红墨水假装咬破手指给人家写了一封求爱的“血书”,也被人家送给老师了。但 他还喜欢吹牛皮,见人就说,是镇长的女儿追他,他根本就看不上她,要是县长 的女儿,还马马虎虎地凑合。我二哥在这方面很不要脸。我二哥在现实生活中混 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名声比我家落满了苍蝇的茅坑还要臭。这样下去,恐怕将 来他真连媳妇都娶不上来,更别说能出息得连王支书都能管住了。   我妈就只好又跑到了县城,让我大哥给我二哥在县城找个事干干,将来转干 当个国家干部。这时我大哥刚当上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官更大了,按说更能开 “后门”了,但我大哥咬着牙不松这个口,还教育我妈:“我手中是有权力,但 我手中的权力是人民给的,是给人民办实事的,不是给他张黄河开后门的。你让 他在家好好干活,别想歪门邪道的!”我妈虽然没文化,但她很聪明,她问我大 哥:“你手中的权力是人民给的,是给人民办实事的,那我问你,我算不算人 民?”我大哥愣了一下,他使劲地搔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按、按说,你、 你是人民,可、可哪里又好像不对劲……”我妈撇了撇嘴,反过来又来教育我大 哥:“你就别拿人民来糊弄人了,你不把人民落实到我头上,你就是把人民当空 气了。我是人民,我现在就要用你手中的权力给我办实事!”我妈可真厉害,一 下子就把我大哥这个书呆子坏蛋逼到了死胡同里,说得我大哥哑口无言,但他还 是不肯给我二哥找个事干。好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我妈又拿出了她最擅长的 那一招,趴在我大哥的办公桌上哭我爹“张老三……”我大哥就又慌了,只好又 活动了一下,让我二哥进了县公安局当了一名合同警察。   实事求是地说,我二哥这人虽说是个坏蛋,但还是有点能耐的,在部队时他 就很擅长写那种又臭又长又假的新闻报道,也发表了不少,这也是一个很牛逼的 特长。我们哥仨写文章都很不错,都经常发表作品,这得感谢我爹,他要是不那 么早就去世,占了我们村里的一块“风水宝地”,说不定我们哥仨只能去喝西北 风。据说,几年前曾经有一个外地的风水先生从我们村庄路过,看到我爹的坟墓 时,失声叫道:“好地方啊好地方,这块坟地风水好,这家要出文人,子女都会 当国家干部。”风水先生家在几百里外,对我们村庄和我们张家一无所知,而我 们哥仨这时的确也都成了或即将成为“国家干部”,还真的都能写文章。我上了 大学,学习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用辩证唯物主义武装了头脑,对风水先生的 话很不以为然,但我的两个哥哥和我妈都信。王庄的人也都信,我爹的坟头上还 因此被人偷偷地钉进去了几根桃木橛子,据说这样可以破掉很牛逼的风水,让风 水跑出来,有福大家同享。我觉得乡亲们这么干是因为没文化很搞笑,但我大哥 他们还真的把这当成了一回事,我妈提着一个破脸盆,用石头敲着,转着村子骂 了整整一天,嗓子都累哑了。我大哥二哥凑钱买了砖、水泥,给我爹的坟地圈了 起来,据说这是为了堵住风水,不让它跑。我同样也觉得这很搞笑,我不迷信。   虽说我们哥仨都会写文章,但我大哥主要是在上班时写领导讲话、汇报提纲, 下班回家写些学术论文,偶尔写些散文发表,我是写小说的,就我二哥整天搞新 闻报道就像搞对象一样粘乎。我对此很不以为然,我很看不起新闻作品,我觉得 现在的新闻比我们勤劳智慧的河南人民造的假酒还要假。我就是想不通,我们河 南人因为很擅长造假酒,搞得在全国名声都不好,同样是造假高手,那些写新闻 的为啥就那么吃香?我想不通。假期回去,我二哥还人模狗样地搬出他那厚厚的 新闻作品剪贴本让我看,我很有骨气地把它推开了,淡淡地说:“我是不看新闻 的,现在的报纸上,除了日期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就连报头上的天气预报有 时也不准。”我二哥还有点不好意思,他挠挠脑袋,嘿嘿地笑着说:“你也太绝 对了,你写小说是厉害,但新闻你就不懂了,新闻也是要合理夸张嘛,不然怎么 用来鼓舞人?但事情还是有的。我们也有职业道德。”我斜了他一眼,他张黄河 不就是一个小县城公安局宣传科的新闻报道员吗?他居然给在北京读大学的我张 高排讲起职业道德来了。我撇了撇嘴:“得了得了,你丫的收起你那一套吧,我 不是没有看过你写的新闻。上个月我在北京的一份大报上还见到你写的一篇通讯 呢。咱县的一所学校失火了,你不去找原因,却写了那么多救火英雄,可能这也 是真的,但它算是实事求是吗?你别吹了,有空你还是看看我的小说吧。”我很 牛逼地掏出了一本文学刊物,“啪”地甩在他面前:“有空你看看我写的这部中 篇小说《1948年王庄纪事》,比你的新闻真实多了。”我二哥立马放下了他那狗 屎一堆的新闻作品剪贴本,拿起了我的小说,一边翻着一边还在嘿嘿地笑:“好 好好,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我好好学习学习。”我二哥这几年来,脾气是越来越 好了,不亏是当过几年兵,看来部队还真是个大熔炉,把坏蛋流氓地痞小瘪三都 能收拾得服服贴贴,我很佩服。   是的,我们哥仨是三个不折不扣的坏蛋,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三个臭鸡蛋。 臭鸡蛋是我们命运的象征,我们这一生都无法摆脱它了。   最后一个声明也很重要:这个小说本来我也不想写它,是我同学裴志海逼着 我写的。他闲着没事,以我为主人公写了一个又臭又长的小说,我不得不奋起抵 抗,以牙还牙地写了这个小说来纠正他的谬误。他的小说名字叫《小手冰凉》, 目前只写了下面的这一章,小标题是我加的。   一、我成了裴志海小说中的主人公   张高排这人如果会谈恋爱,将是一件多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但不 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常常发生,这张报纸上说一家航空公司的客机在机场上莫名其 妙地失事了。报纸上说飞机是在降落在跑道上时,突然从中间断成两截,引起大 火,烧死35人。已经降落到跑道上的飞机还能断成两截,真是不可思议,我嗓门 很大地对坐在我的床上打扑克的弟兄们说,但他们依旧高声叫着出牌,对我的不 可思议理都不理。我们都是大学生了,学校领导总是号召我们说这是学习的大好 时光,但同学们热爱扑克比对功课还一往情深。张高排因此说他们是苏格拉底所 说的“快乐的猪”。我的性格比较温和,除了对本?拉登让人劫机乱撞,有个脸 蛋很甜脸皮很厚的女歌星到处讲她的二奶“爱情”外,我很少愤怒。学习生活有 时是很无聊的,所以我很配合,他们说“要打牌”,我立马主动地把我住的下铺 让出来,让大家把它当作牌桌来操练。   综上所述,我的大声喧哗,想让他们也来关注一下这架断成两截的飞机的企 图失败后,虽然有些遗憾,很没面子,但我还是低下头不声不响地继续阅读报纸。 我不是愤青,因此也就没有义正辞严地谴责他们,他们不喜欢学习,不关心国家 大事,管我屁事。   顺便说一下,这是我们寒假刚刚开学,我拿的这张报纸是我们宿舍何木桥用 来包油炸鸡腿的。油炸鸡腿在火车上吃完了,但报纸不知为啥留在了他的提包里, 这也许和他吝啬的性格有关。比如说,他经常借我们的饭票,但时间一长,他就 装作忘记了,这样的事情就像“文革”时的运动一样,常常发生。但要是让我们 占他的便宜,这似乎比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放在情人的手指间还难。他到了学校 以后,收拾提包时,已经很仔细地研究过了这张报纸,觉得自己已经把它的油水 榨干了,这才把这张报纸扔在了地上。我闲得无聊就捡起来随便翻翻,我这人还 是比较关心国家大事的。这时他们刚好打了一圈扑克,何木桥忙中偷闲地瞥了我 一眼,说:“老裴,你搞得像张高排一样,捡张破报纸都看。”旁边的万保华接 着说:“张高排今年怎么了,往年他总是第一个到学校来,今年怎么到现在还没 来?”他话音刚落,我们宿舍门就被推开了。我要是说推开门的正是张高排,你 们一定觉得这没意思,蹩脚的巧合早就被作家们玩臭了,但这没办法,来的正是 张高排。不是作家蹩脚,而是生活本身往往充满了蹩脚的巧合。   张高排靠在门框上,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这与往年不同,往年他只带 几本书而已。我还细心地发现,他极快地扫了一眼很粗俗地盘腿坐在我床上打扑 克的“快乐的猪”们,但没有像往日那样紧皱着眉头,给他们不好的脸色看。张 高排和我不一样,我这人很狡猾,我在心里把一个人恨得恨不得一刀劈了他,但 脸上依旧会不动声色,甚至还会一见到他就笑。张高排就没这种本事,他爱憎分 明,并且总是喜欢把喜怒哀乐露在脸上,动不动就给你脸色看。他最不喜欢大家 在宿舍里打扑克,觉得这会把宿舍搞得像菜市场一样,多次大义凛然地冲过来, 抓过他们的扑克牌扔出窗外。我们多次看到,那些扑克牌像秋天的落叶一样盘旋 着落在了地上,又被雨打风吹去。张高排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他现在看着那些 高声喊着出牌的家伙们没有吭声,也没有像黄继光堵枪眼一样地扑过去,而是闭 着他的小眼睛,表情安详,犹如熟睡的婴儿,然后慢慢地睁开,有气无力地说: “我痛苦死了。”脸上却是幸福的表情。何木桥他们不打扑克了,一齐扭头看着 他,因为张高排一向痛恨不学无术的家伙们,所以大家一向对他有些敬畏。是学 生对学习尖子总是很尊敬的,大学生也不例外。难得张高排主动和我们说话,我 们就一齐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要是真的有了痛苦,我们一定会安慰他,决不幸灾 乐祸。“我痛苦死了,我恋爱了。”张高排喃喃地说,说完软软地坐在门边的一 张椅子上。我们张大了嘴巴看他,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了:张高排说他恋爱了!   就像张高排说他杀人了一样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注意,我用的是“不可思 议”这个词,这个词我觉得不但用在那架在跑道上莫名其妙地断成两截的飞机合 适,用在这里也很合适。因为我太了解张高排了,前不久我还以他为原型写了一 个不算太臭的中篇小说《寻找小说的过程》,发表在了《新写作时代》上,教我 们汉语言文学的老师私下里对我说,还真有点像张高排那个呆子。虽然我不是 “美女作家”,她们想让那帮四五十岁的帅哥编辑给她们发个东西比放屁还容易, “美女编辑”很少,我们发表作品很难,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发表了一个中 篇小说并没有什么值得牛逼的。因此我在这里并不是像卖瓜的王婆那样是在自卖 自夸,而是想告诉各位,“我太了解张高排了”这句话并不是我瞎说的,它是有 事实根据的。你们要是不信,我还可以说得再详细一点。   先说张高排这个名字。张高排他爹是个老革命军人。我说张高排他爹而不说 张高排他爸,是想告诉你们张高排来自农村,“他爸”是我们城市里的叫法,他 们乡下嫌这个叫法太酸一般不用。革命军人什么时间当的兵不大清楚,他爹自己 也说不清,但当的是解放军这一点确凿无疑。张高排他爹一辈子最引以自豪的是 亲自参加了珍宝岛自卫还击战,并且是第一批参战的军人。同时他一辈子的最大 的遗憾是打了珍宝岛,却没能赶上亲自向苏修的坦克扔手榴弹,因为他一开始就 被一颗苏联制造的修正主义子弹击中了,等他爬到坦克跟前时,坦克已经被打下 来了。所以在那张著名的照片中,他没能站在一个显山露水的位置上,但打张高 排懂事起,他就总是指着那张从当时的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上一个模糊的人影, 得意洋洋地告诉张高排,这个举着枪欢呼的解放军就是我,知道老爹为啥给你起 个名字叫张高排吗?因为老爹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兵,没当过官,所以就叫你张高 排,希望你长大了能当个排长。顺便说一下,这位老军人的丰功伟绩历史书上虽 然没有记载,但据他自己声称曾经出生入死叱咤风云过,凭着资历现在当名地区 一级大干部也绰绰有余,因为领着他们打珍宝岛的那个连长后来都当上了军区副 司令了。“那你为啥没当上?”小小的张高排支着下巴很佩服地看着他爹问。 “还不是因为你妈!”他爹吸着旱烟袋,嘿嘿地笑了。事情是这样的:他爹在珍 宝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立了战功,本来是可以当官的,但他最后却被资产阶 级的香风臭气熏昏了脑袋,娶了一个有着地主阶级出身成份的女孩做老婆,因此 被遣送回了老家。张高排悄悄地给我说了这事以后,还怕我不相信,忙补充说, 根据咱们不久前观摩的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系重排的《霓虹灯下的哨兵》,完全 是有这个可能的。我忙点头说有这个可能。地主小姐那时是被排除在人民之外的, 革命战士娶了地主小姐,也理所当然地会被排除在人民之外,历史一向都是铁面 无私的,并且还很他妈的公正。   不过我妈虽然害了我爹,但却成全了我。张高排一脸自豪地说。地主小姐的 父母一般都读过书,女儿也跟着有文化修养,张高排他妈也不例外。按照许多著 名或者不著名的作家的说法,他们是啃着红薯面馍和听着民间故事长大的。我若 说张高排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大家不但会觉得虚假,还会觉得这很俗气。可我 又不能不这样说,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生活本身就是非常俗气的,我们渴望浪漫 所以才产生了艺术。这是北京大学一名客座教授来给我们讲课时说的,虽然他人 长得不怎么样,窝窝囊囊的,袖子上沾满了粉笔末,但他说的话还是应该有道理 的。张高排就是听着他妈念着故事和童话书长大的。对张高排来说,这是一件不 能说是太好,也不能说是太坏的事情。因为整天缠着妈妈给他读故事,他很少出 门,也就很少与别人说话。他妈如果不给他读故事,他就很烦,用哭闹表示抗议, 只要他妈给他读故事了,他就能安静下来,很认真地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着, 乖得让人越读越有劲,他妈就是这样,并且还逼着他爹省吃俭用地省下几分钱去 买小人书。一直到上学了,他妈才觉得事情好像在哪里出了点差错,她把张高排 叫到面前,审视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惊慌地发现除了“爹、妈”等几个简单的单 词,她似乎从来没听见过张高排说过一句完整的话。那时张高排已经有六七岁了, 尽管他非常聪明,学什么都非常快,写在本子上的汉字一般很少有错别字,加减 乘除一般也不会搞错,但还是让老师老爹老妈非常着急,以为他是个哑巴。中医 西医江湖骗子找了不少,花了不少钱吃了不少药,张高排依旧在一年级上完还不 能流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到小学毕业,张高排才能断断续续地说话,但他 吐字不清,许多话还是让人听得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张高排 有一次在操场上头枕青草眼望蓝天,一脸忧伤地对我说:“我就是不会说话,我 脑袋里似乎缺少口头表达这根弦。”他说的这句话我也是费好大劲才听明白的, 我虽然和他都是豫西麦县的,但他就连我们家乡麦县的方言说得也不是很地道。 张高排至今还不会说普通话,唱歌更是一塌糊涂,上学期音乐鉴赏考试,全班只 有他一个人不及格。“我对有关听觉的东西反应非常迟钝”,张高排是这样对自 己进行总结的:“好在我也不太喜欢说话,这并不影响我热爱文学。”我想这也 许和他母亲从小就对他阅读文学作品的缘故有关,被文学熏陶得太厉害的人一般 都热衷于幻想,热衷于幻想的人肯定都不太喜欢讲话。另外,从心理学的角度讲, 搞文学的大部分属于心理语言多于有声语言的那一类人,张高排已经发表过两部 中篇小说,虽然称不上作家,但说他是搞文学的似乎没错。“没错,我将来什么 也不想干,我只想当个作家。”张高排一脸梦幻地望着旁边的一棵皱纹纵横的枣 树,非常肯定地向我表示。我们作为大学生,正处于喜欢幻想的年龄。于是我也 毫不犹豫地说:“将来我也当个作家,现在那一帮家伙算什么东西,号称‘无深 度写作’,羞他们的先人,还‘新一代’呢!”   我写着写着有点跑题了,我写小说一激动就经常出现这个毛病,真不好意思。 言归正传,我非常自信地说我了解张高排,是因为张高排是我的朋友。我俩都出 生于1981年,高中还是同学,并且都是靠着写作考上了这所大学艺术学院文学系 的,刚好我也发表过两个中篇小说,又分在了一个宿舍住上下铺,所以我俩就成 了朋友。你们也肯定看出来了,我俩有许多地方相似,都是豫西麦县的,还都发 誓以后要搞文学,但区别还是有的。最大的区别是我普通话说得好,所以我的朋 友特别多,有像苏格拉底那样痛苦的哲人,更多的是苏格拉底所说的“快乐的 猪”,没办法,搞艺术的这类人太多。现在许多歌星、影星就是这种人,这种人 吃香,有前途,我跟在这种人屁股后面混,总有一天,也能混出点名堂来。而张 高排除了我这个朋友,似乎没有别人,他总是沉默。作家洪峰曾经在一本书中说, 作家一般生性羞怯、敏感和防卫心理过重。这让我对张高排有那么一点点嫉妒, 因为张高排就是这样一个人。照这个说法,张高排能成为一个作家,而我似乎要 打个折扣。因为我是很活泼的,还擅长耍两面派,使用外交手段,我朋友多得连 我自己都数不清,著名的有北京大学教授某某某(他太著名得都有点离谱了,我 一说你们就知道了,我就不说了),不著名的有我们学校食堂的炊事员,他给我 打菜时,总是要比别人多出那么一点点。照洪峰的说法,我似乎不大适合当作家, 而张高排就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赵大妈也是这么认为的。赵大妈是我们 宿舍楼看大门的。她是一个可以被我们称之为“奶奶”的老人,不过我们都叫她 “赵大妈”。赵大妈在这里看了近二十多年的大门,每天都要接触来来往往几百 个人,谁是搞音乐的,谁是搞表演的,谁是搞文学的,她看一眼就能说一个准。 在我们刚考上这所学院的两个月后,她下了这样一个断言:“你们这一届文学系 的学生,今后能成大器的只有张高排,当年的莫言和他一样腼腆、羞涩,整天一 声不吭,连他俩走路姿势都一模一样。张高排是个人物。”若干年前,莫言也是 这里的一名学生,他也经常在赵大妈的眼皮下进进出出的。赵大妈说的这话我信, 再加上我一向特别喜欢莫言的小说,这让我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可赵大妈这话传 到我们系,有许多学生都觉得可笑:张高排是个人物?屁!他一到关键场合一句 话都说不出来,还是个人物?   他们说的这事是指我们在去年中秋节时搞的一次联欢会,张高排那次搞得让 很多人下不了台。那还是在击鼓传花时,那束绢花落在了张高排手上,辅导员让 他出个节目,他立刻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束绢花,脸上都 急得出汗了。辅导员说:“你唱个歌吧。”他哆嗦着嘴唇,像蚊子一样低低地说: “我不会。”辅导员说:“那你给大家跳个舞吧。”他还说:“不会”,然后慌 慌地扫了我们一眼,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他手里捏着绢花,绢花被他的汗水浸 成了一团破纸。看着他那窝窝囊囊的样子,我们都替他难受。辅导员好心好意地 说:“那你就随便用家乡口音说几句地方话吧。”张高排胆怯地看了一眼辅导员, 又把目光慌慌地收回到脚面上,咬着嘴唇,就是一声不吭。下面还要和小女生们 一起“蹦迪”,大家都挺着急,有些男生小声地骂骂咧咧表示恨不得上去揍他一 顿。那时我正在和我们系的“大众情人”阿九挤眉弄眼地眉目传情。我与阿九之 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暧昧关系。我听其他的学生说她非常放荡以后就对她产生了 很大的兴趣,常常用目光勾引她。有一次上课时我发现她在前面用镜子照着看我, 我给她写了一张纸条:“阿九,你觉得我怎么样?”她回了纸条说还可以凑合, 你觉得我怎么样。我忙回个纸条像条哈叭狗一样说,你很有魅力。她立马又回了 张纸条:“我可以和你干二十四小时不歇气。”那时我还有点纯洁,吓得我屁滚 尿流不敢再给她写纸条了。她在下课前又写了一张纸条安慰了我一下:“小裴, 你不用害怕,我还真没看上你呢。”气得我差点流鼻血。我俩的交往仅此而已, 但我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臭男人一样,总是情不自禁地喜欢放荡的女孩,和她们 交往,什么责任都不用负担,这样才够爽。在这个年头里,责任就像擦过鼻涕的 卫生纸一样随处乱扔了,谁要是把它像宝贝一样捡起来,那才是个傻瓜。我不是 个傻瓜,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们都说我很聪明。当时我看着张高排窝囊的样子,虽 然自己没本事,但我还是很想上去露一手,就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自轻自贱地替 张高排学了两声麦县土狗的叫声,这才让辅导员和他下了台。虽然学狗叫形象不 太好,但得到的好处不少,阿九觉得我这个人特有意思,很前卫很另类很“垮掉 的一代”。我坐下来时,她就充满崇拜地看着我,表扬了我好几声“酷毙了酷毙 了”。辅导员也因此觉得我有素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显身手,照顾了他面子, 维护了他的权威,第二天就借故把原来的团支部宣传委员撤职了,安排我当了团 支部宣传委员。张高排也因此和我的友谊再上一个台阶,更有感情了。事后他和 我肩并肩地走在一起,用他那很难听的豫西口音对我说:“老裴,你真是帮了我 大忙,那时我恨不得把那朵绢花扯碎扔掉,一到那种场合我就感到难堪。”过了 一会儿,他黯然神伤地说:“你看,我就是融不进集体之中,越是人多,我越是 难受,一个人坐在一间屋里看书写作,这日子是我最神往的。我害怕集体。”   张高排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靠在门框上,像个神经病一样喃喃地告诉 你:“我恋爱了”,不是不可思议是什么?恕我才华有限,我想不起能用其它什 么词来形容。张高排看着我们张着表示震惊的嘴巴,很幸福也很严肃地向我们声 明:“我真的恋爱了,我不骗人,我从不骗人!”我们这一群学生虽然都很年轻, 有的连胡子还没有长出来,但已经学得很势利。关于对象,我们也有自己的标准, 我们最关心的就是 “她是城镇的还是农村的?”张高排说:“农村的,就是我 们邻村的。”我们又吃了一惊,仔细地观摩了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告诉我们,他 很幸福,并且觉得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本来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俗气了, 让他看不起,但我还是忍不住提醒他:“张高排,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怎么能找 个农村的女孩子谈恋爱?至少也要是个城镇户口的。”为了让我显得更有品位一 点,我站了起来,站在窗边,左手掐着腰,右手拿着一支烟,就像经常拍摄的革 命电影中的一位牛逼伟人,望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很深沉地说:“管它中专、 大专,考中了就跳出了这个死庄户地,到城镇里去掏大粪也比下庄户地光彩。庄 户孙,庄户孙,不知哪个皇帝爷封的。你们想想,哪还有庄户人的好?种一亩地 要交五十元提留,修路要庄户人出钱,省里盖体育馆要庄户人出钱,县里盖火车 站要庄户人出钱,乡里办学校要庄户人出钱,村里干部喝酒也要庄户人出钱—— 羊毛出在羊身上,庄户孙!”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我一气呵成的这段话中,有 百分之八十是莫言在1989年写的小说《欢乐》中的,尽管有许多狗日的喝着牛奶 长大的评论家把这个小说贬得一钱不值,但我觉得他写得很实在,所以说话时总 是忍不住活学活用地引用一两句。张高排果然觉得我这人一点也不俗气,他用一 脸圣洁的表情对我说:“就是这个原因,我才决定将来一定要娶杨晓燕,把她带 出农村。她叫杨晓燕。”说完,他就拿着脸盆出去洗脸了。张高排恋爱了,在我 们宿舍中这当然是件大事,引起的震动不亚于本?拉登指派他的马仔撞了世贸大 楼。大家也不打牌了,我们讨论了一会儿,很快取得了非常一致的意见:什么对 象找不了,找个农村的,张高排这人就是怪,他将来可怎么过日子啊?我是张高 排的朋友,我比大家更要着急,就很积极地煽动大家:“他回来了,咱们劝劝 他。”大家忙说:“对对对,张高排这人虽然看不起咱们,但咱们不能看着他往 火坑里跳。”   张高排端着脸盆回来了,脸盆里还静静地躺着十几个鲜艳的苹果,他很大方 地把脸盆往大家面前一放,很热情地对我们这群“快乐的猪”们说:“吃吃吃, 这是晓燕让我带到火车上吃的,我想想还是带来让弟兄们吃。这苹果大家都得吃, 因为意义重大,它就是爱情,它就是诗歌。”我们受宠若惊地拿着苹果,觉得张 高排这人其实也挺好。我之所以在这里用了“受宠若惊”这个肉麻的成语,这是 因为张高排一向清高,清高的人一热情,往往让人觉得受宠若惊,我有过这样的 体验。大家啃着苹果,啃着苹果的过程不时地看我一两眼,我知道我必须得抛砖 引玉先开个头,大家才会跟着冲锋陷阵,把张高排救出火坑。我是这样用心良苦 地开的头:“张高排,大家都知道你是搞文学的,不太喜欢和大家打成一片。但 说句心里话,你有才华,大家都挺佩服你。好歹咱们都是同窗,在学生时代结下 的友情是最真挚的,你要是相信大家的友情,你就听我一句话:和那个农村的女 孩吹了!”说完我忙给旁边的万保华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赶紧接着说,这 种“车轮战法”,在古典小说中一般都非常奏效,《说岳全传》中很牛逼的杨再 兴将军就光荣地牺牲在这种战法之下。万保华说:“是啊是啊,张高排,说句实 在话,我也许是个俗人,没什么见识。我就是见识不高,还觉得你娶个农村的女 孩实在是太冲动了。我也是从农村来的,还不知道农村的情况?那真不是人过的 日子。再说,将来夫妻两地分居,也是个麻烦。”何木桥忙接着说:“张高排, 我问你,那杨晓燕是什么文化程度?咱们好歹是大学生了,你想把她带出农村, 这个想法也对,关键你们两个人长期生活在一起,有没有共同语言?要是没有共 同语言,你会痛苦一辈子的。”我也有点激动,声音很大地进行了总结:“张高 排,一个小村姑有哪点能让你动心?我不理解。咱们系那么多女孩,其中不乏像 主旋律作家九丹那样的才女,你都看不上?起码她们有个本科文凭,杨晓燕她有 什么?”张高排的脸白一阵红一阵,他小声地争辩了一句:“这是爱情,你们不 懂。”何木桥立马打断了他的话:“狗屁爱情!那是十九世纪狗屁小说里才有的 事。这年头还谈什么爱情?我将来就准备卖身给一个高干子女,老丈人有权或者 有钱就行,她再丑咱也干。这年头还是现实点好。”张高排脸色很难看地看着他,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高模样,冷冷地说:“我不与俗人说话。”然后倒头躺在床 上,用被子蒙住头,看我们都懒得再看一眼,当场搞得我们下不了台,都很尴尬, 这苹果自然吃得也没了胃口,便都灰溜溜地各回各的宿舍。看看,张高排就是这 么一个人,怪。   关于苹果,补充说明一下,张高排自己留下了一个。有一次,宿舍里只剩下 我们两个人时,他悄悄地告诉我,要把这个苹果当作一个纪念,留在新婚之夜让 杨晓燕感动一下。杨晓燕是个幸福的女孩,我说。张高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作为一个搞文学的,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听得懂,知道我这是在拐着弯夸他。别 的学生就不行,他们听不懂,因此我常常心疼我那些意味深长的幽默,它们从我 口中潇洒地飘逸而出,却总是被周围那些木头脑袋反弹过来落进尘埃之中。所以 我把张高排当作了一个知心朋友,我喜欢他。说完关于苹果的话以后,我记得我 们一起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都是一脸幸福的表情。那时,我已经被他们的爱情 感动,并且下定决心将来也要找个农村的女孩做对象。不信,你等着瞧!   导读1:我在这里引用的是我同学裴志海的小说《小手冰凉》,他目前就写 了这么一个开头,但这个开头我很不满意。我真想找他打一架。我就是裴志海小 说中的主人公张高排,现在是北京一所大学艺术学院文学系大三学生。他写的是 今年寒假开学时的事,现在是9月份了,杨晓燕实际上已经到北京来打工了,她 过得很好。看样子裴志海还会继续写下去的,他是一个善始善终的人,这一点我 很相信他。但这个小说让我看得心情很不好,甚至有点愤怒。我很生裴志海的气。 裴志海是和我一起从麦县中学考上北京这所大学的,他现在把我写在了他的小说 中了。我不赞成他这么干。   裴志海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但他是从小在县城长大的,他小时候喝的是牛奶, 我们喝的是玉米糊糊,他小时候吃过油条,我是上了高中到大哥家去玩,才第一 次吃到油条,并且还吃得很狼狈。我不喜欢我嫂子,我嫂子也是从小在县城长大 的,县城长大的家伙们脑袋都有病,都看不起我们乡下人。这种思想是不正确的, 要不是我们乡下农民提供了庞大的税收,完成了城市发展需要的原始积累,你们 城里人只能喝西北风去。这是大道理,我嫂子他们估计也不懂,这个我可以原谅。 但请你想一想,你每天吃的馒头和面条,还有新鲜的蔬菜,不都是在乡下长大的 吗?人家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还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没有乡下农民, 我看,你们去啃钢铁机器水泥马路去吧。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就不能原谅 了。我嫂子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我妈在我大哥那里没住几天,就哭着回到了我们 乡下老家。我嫂子的理解就只有一个理由,说我们乡下人不讲卫生,不懂“五讲 四美三热爱”。这个其实也不能怪我们,我妈没上过学,不识字,就连我们这些 上过学的,乡下学校的民办教师也不教我们“五讲四美三热爱”,只教我们好好 学习天天向上,考上了大学,翻身当城里人,娶个城里的白白净净的姑娘当老婆, 考不上大学,连媳妇都娶不上。老师们并不是吓我们,现在我老家王庄就有不少 没考上大学的,到现在还在打光棍。我们是有点不讲卫生,可我们心灵美,非常 善良,许多乡亲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但我嫂子看不到我们内在的心灵美, 只看到我们外在的不讲卫生。那次我去他们家,本来就很注意讲卫生,还没去, 我就向宿舍里的中学同学裴志海借了一块香皂,花了十多分钟时间洗了手、脸和 脖子,还很不好意思地问裴志海有没有香水,我觉得城里女生身上的香水味很好 闻。为这事裴志海还嘲笑了我两句,说我变态。到了嫂子家,我好像进入雷区的 士兵,处处小心翼翼。比如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吃了半个苹果,这才想起刚才 忘记了便后洗手,但我知错就改,还是跑回去又洗了洗手。但我拿起那半个苹果 刚啃了一口,我嫂子就冷冷地看着我,很不高兴地说:“苹果不洗一洗就吃?这 么大了,还不讲卫生!”我知道她这是关心我,恐怕我因此生了病有个三长两短, 但她那种看不起我们乡下人的眼神和语气还是让我受不了。她说这话时,斜着眼 睛看着我,眼白很多,充满城里人的优越感和对乡下人的蔑视。我的脸腾地红了, 男子汉的自尊心受了很大的刺激,真想当时就用脑袋去撞墙。所以,那次尽管是 第一次吃香喷喷的油条,但我还是吃得很不痛快,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一小口 一小口地咬着,还不敢发出咀嚼声,恐怕嫂子再给我一个白眼。油条是很好吃, 但我还是觉得没有在老家喝玉米糊糊舒坦、自在。这次吃油条的经历还让我留下 了严重的后遗症,再吃油条时总是提心吊胆,别人一看我,我就脸红。   我很愤怒地看着裴志海的这部叫《小手冰凉》的小说,你们大伙来看看这狗 日的是如何糟蹋我的吧。除了我和杨晓燕谈恋爱是真的,其它大部分都是他妈的 假的。我的文学观是,你不写真人真事就算了,你要是把一个真实的人名放在自 己的小说中,你他妈的就老实一点,别给人家玩虚的,你玩虚的,就别用人家的 名字,这不地道。   (读者,请你原谅我,我在这里说了许多粗话,我心情不好。我心情一不好, 就有一种想说粗话的冲动,这是坏蛋们常有的毛病,我慢慢地改正。)   我觉得裴志海就很不地道,他这个小说是写我张高排的,但他关于我的父母 的说法,没一句是实话,都是假的。他坐在我对面,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脸满怀 期待的样子,看来是想让我夸他两句。但我用他的小说草稿使劲地敲着桌子,很 生气地看着他:“你丫的太会编了,我爹什么时间当过兵,我妈什么时间上过 学?”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知道我这不是在夸他,他看了看我,“叭”地啃了一 口苹果,像个汉奸一样嘿嘿地笑了:“那当然不是你爹妈,我也不知道是谁的爹 妈,文学创作嘛。我的想像力疯狂吧?”   我简直有点气极败坏了,我捏着他的小说草稿,小说草稿被我的手指捏得发 热,像块烙铁一样烫手,我使劲地在他眼前抖动着他的小说草稿:“你怎么能这 样写呢?我爹妈只是不识字的乡下农民,这没什么丢人的,你别往他们脸上贴 金!”   裴志海又使劲地“叭”地咬了一口苹果,声音震耳欲聋,很不雅观。操,他 还算是个城里人,不照样苹果也不洗就抱着啃起来了?他很真诚地看着我,不以 为然地摇了摇头:“No,小说是艺术创作,艺术源于生活,而又要高于生活,这 就是艺术,还用我教你吗?”   这话我们一到这所大学,白发苍苍或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的教授、讲师们就 把它当作武林秘笈一样再三叮嘱过我们了,我那时还没看过多少书,还不知道福 柯、德里达、罗兰?巴特这些家伙,没有话语资源,所以我也没办法反驳他裴志 海。算他小子走运。   但我也是写小说的,我也可以写个有关我们老家的生活的小说进行反驳,以 牙还牙,以血还血,我真他妈聪明,你不服气不行。这就是我写作这部《谁在北 京的春天里哭泣》的小说的缘由。   在这个小说中,我将改变我以往的习惯,我以往喜欢把小说写得老老实实言 之有物有理有据,就像我在现实中一样严肃而又呆板。但这个小说不同,它将充 满疯狂的想像和许多超现实的玩意。这是因为我觉得周围的现实太沉重,它让我 压抑,我需要挣脱它的羁绊,在艺术的天空中飞翔,你也可以称之为发泄。在我 看来,写作就是一种发泄,把自己在现实中被抑制的情感渲泻出来。这个道理犹 如硬币的两面,写作有可能具有某种形而上学的意义,但也有可能就是展示作者 在现实中被抑制的另一面。文如其人这句话有点道理,但它不是真理,有时甚至 正好相反,小说中流露出来的精神消息与现实中的作者完全是南辕北辙的。就拿 我的写作来说,它将呈现出与现实中的作者性格背道而弛的一种狂欢的文本景观。 这个小说是用来回击裴志海的,本来我想叫它《驳裴志海》,就像普鲁斯特的那 部《驳圣伯夫》一样。但想想还是算了,他裴志海又没有圣伯夫那么牛逼,我也 不是狗日的天才普鲁斯特,咱不玩矫情,咱刺刀见红来真格的。我要写一部飘浮 在现实生活的上空但又非常非常真实的小说。真实在这个时代是一种稀有元素, 可遇而不可求,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真实。我将在这部小说中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将保证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手边没有《圣经》,但我可以把手放在 我们的课本《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上再重复一下这句话。真实是最具杀伤力的, 我将用这部真实的小说把裴志海打得落花流水。   喜欢学习文化的麻雀们   我们哥仨这三个坏蛋很让我母亲自豪。我母亲生了三个坏蛋,三个坏蛋长大 了都有出息。这一点你不得不佩服,还真让那个土包子算命先生给蒙准了。大哥 二哥现在都拿了工资,每个月都能给母亲五十块零花钱,母亲就不用种地了,天 天口袋里揣着一袋“洽洽香瓜子”串门子。这让村里那帮老太太很羡慕,特别是 王金花,她的丈夫是和我爹一起死的,他俩是划着船去响水河对岸大李庄供销社 买化肥时,回来途中在河中间遇到了大风,船沉到了河底,他俩本来想从河底走 着回来,但他们舍不得那些化肥,一人扛着一包在河底又跌跌撞撞地走路,走着 走着 他们就迷路了然后趴下了永远没有起来回到岸上的王庄。王金花的运气没 有我妈好,她有两个儿子,都和她分家了,分家时当着村支书王堂贵的面立了字 据,每个人每个月拿出五块钱给他妈,但他们都兑现不了。他俩屁股后都有一笔 债背着,子女上学时,学费都还欠着。学校是国家办的,国家都顾不了,哪有功 夫顾得了自己的母亲?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王支书也不好意思再逼着他们履行字 据契约了。   据说王金花现在有了精神病,这是村里人的说法,没有到精神病院鉴定过, 也不一定准确。她的小儿子一结婚,就把她赶了出来,她没地方住了,只好在村 子北边盖了一个烂草棚。农忙季节一过,她就背个蛇皮袋去玉米镇捡垃圾。她和 别的捡垃圾的不一样,别人捡垃圾是因为生活所迫,是为了卖俩钱改善一下像垃 圾一样的生活。她捡垃圾好像没有什么目的。她本来好像也想捡垃圾卖钱的,但 玉米镇的垃圾有限,能卖钱的垃圾本来就不多,她这一去,别的捡垃圾的收入就 少了一部分。别的捡垃圾的就把她按在爬满苍蝇的垃圾堆上揍了一顿。那天黄昏, 她拖着空荡荡的蛇皮袋,穿着一双破胶鞋,流着鼻血,身后跟着几只乌鸦和大群 的苍蝇,很伤心地回到了王庄。她不想再挨打,从此就只好不捡那些能卖钱的垃 圾,只捡那些不卖钱的。具体地说,就是一些废塑料袋、废电池什么的,甚至把 女人经期用的卫生纸、脏裤衩也捡了回来。她把这些垃圾堆在她的破草棚四周, 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爬满了绿头苍蝇。她捡的垃圾越来越多,苍蝇和蚂蚁 从她的草棚那儿出发,爬满了整个王庄。   有一天,风和日丽的时辰,王庄的天空却一下子暗淡下来。乡亲们吃惊地抬 起头,只见一群群绿头苍蝇一个咬着一个,像乌云翻滚一样飞过了王庄。更严重 的是,这些由王金花的垃圾孕育的苍蝇,不但破坏了乡村的生态环境,还改变了 王庄的日常生活形态,最初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垃圾的臭味熏倒在了村头 的大路上,接着是许多乡亲们恶心得吃不下饭,浑身无力,面孔发绿,不想高举 旗帜走向未来,只想整天袖着手蹲在墙角下晒太阳。乡亲们对此很有意见,找到 了王支书,让王堂贵在百忙中抽时间过问一下,要个说法,还王庄一个碧水蓝天 和致富奔小康的良好环境。王支书没有办法,只得又走了后门,到县武装部借了 一套防毒面具戴着,这才敢去王金花的烂草棚去。王支书刚到她的破草棚前,脚 下踩着了一块正在安静地睡觉的腐烂的西瓜皮,一下子滑倒了。西瓜皮对他的鲁 莽行为很恼火,追在后面咬他。王支书连忙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跑了两步,这才 把西瓜皮甩掉。他刚要松口气,看见垃圾堆上爬满了蚂蚁、苍蝇,甚至还有一只 麻雀也在啄食着一条黑血斑斑的女人的裤衩。浓重的腥臭味撕破了脸上的防毒罩, 包围了王支书,像张网一样缠绕了他一身,王支书艰难地把它们拔开,走进了王 金花住的屋里。屋里却很干净,空气新鲜,沁人肺腑,就连那床破烂的棉被,虽 然补丁摞补丁,但洗得很干净甚至还散着鲜花的芬芳。最让人想不到的是,王金 花居然还用香皂,王支书到现在还舍不得用香皂,到镇上去开会学文件,都是用 洗衣粉洗洗手、洗洗脸。王支书看着那块香皂,虽然他也知道这是她从垃圾堆里 捡回来的,但还是流出了大量的口水,他看了一眼王金花,说:“手有点脏了。” 然后就过去洗了洗手,趁王金花不备,摸了两下香皂放在鼻子上闻了好久都舍不 得将手放下。   王支书坐下来,将武装部借来的防毒面具摘下来,抽了一支烟,看了看王金 花,很严肃地说:“老嫂子,乡亲们对你意见可大了!”王金花也看了看他,揉 了一下眼睛,捋了一下满头白发,好像有点听不懂:“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 违犯计划生育,他们对我有啥意见?”王支书说:“你整天捡这些破垃圾干嘛? 你把它们堆在这里,把整个村庄都搞臭了,村里现在到处都是苍蝇,你知道不知 道?老嫂子,以后就不要捡这些破垃圾了,再说,这些破垃圾又不能卖钱,你捡 它有什么用啊?你有什么事,给政府说说,政府给你做主!”王金花的眼角边挤 出了两颗泪珠,她用袖子擦了一下,对王支书这个“政府”说:“做主?你能给 我做主吗?他爹去世早,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把这俩娃子拉扯大,你看看,他们长 大了却不管我了,我能不难过吗?说起来,他爹是和张家那个死鬼一起死的,人 家养了三个娃子都有出息了,都知道孝顺,我这俩娃子,谁知道心疼他老娘?” 王支书知道这事,也知道这事自己没能力调解,孝顺是需要钱的,这是王家两兄 弟最缺少的,所以也就没法孝顺。王支书讪讪地说:“那也不能捡这么多破垃圾 堆在这里啊,乡亲们让我来要个说法。”王金花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泪水从 她那混浊的眼睛里不断地涌出来,屋里的盆子、凳子都漂了起来,把王支书刚买 的一双二手破皮鞋也泡开了。王支书只得把皮鞋脱下来,心疼地拎在手里,气极 败坏地说:“你哭什么,你哭什么?有话你给政府好好说嘛。”王金花抹着泪水, 伤心地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以为我喜欢捡这些破垃圾吗?我这是农闲时 没事找些事干,我没钱买懂事的宠物狗、宠物猫什么的,我只能养些苍蝇、蚂蚁, 把它们当作宠物,寄托一下感情,把这两个死娃忘掉……我本来已经忘掉了,你 这么一说,又让我想起自己年轻时是怎样把他们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的,他们 现在却不管我了,我能不伤心,能不哭吗?”王支书见她哭得这么伤心,苍蝇、 蚂蚁原来还是人家养的宠物,也不好意思再谈下去了,他只得拎着两只破皮鞋走 了。王金花把他送到门边,她红肿着眼睛,眼睛比熟透的桃子还要鲜艳。那些苍 蝇以为王支书欺负她了,嗡嗡地叫着扑了过来,好像把他当成了一泡臭狗屎狠狠 地咬他。王支书忙抱头就跑,但还是有几只苍蝇在村边的歪脖子柳树下追上了他, 在他拎着的二手皮鞋里产下了几只哇哇啼哭的小蛆虫。   王支书以后就拎着那只破皮鞋在村里转悠了长达半个月,见到一个人,就让 他看那几只蛆虫:“你们看看,我去给王金花说过了,不让她再捡破垃圾了,她 不听,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容易吗?”乡亲们伸头看看,那几只蛆虫已经有一厘 米多长了,还赖在王支书的皮鞋里不肯走,都觉得他是不容易。王支书就又说: “谁让我是王庄的村支书?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下次要是村民直选村支书了, 你们一定要投我的票。”乡亲们忙点头:“投你票,投你票,不投你的票就不是 娘养的。”   王庄的人谁也不去王金花那里了,他们都认为王金花肯定是得了精神病。但 我妈还是经常去。不是我妈不怕王金花的苍蝇、蚂蚁,而是因为我妈有钱,她每 次去时,口袋里都会放上一大把硬币,用来贿赂那些苍蝇、蚂蚁。我妈对这个世 道很了解,就连苍蝇、蚂蚁也很势利,对有钱的人态度很好苍蝇一飞起来,她就 抛出一枚硬币,让苍蝇们站在久不落下的硬币上,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久而 久之,有几个钱的我妈就成了王庄的苍蝇们的朋友。再说,我妈有钱,她因此能 买起雪花膏用,每天早上起来,她就把雪花膏涂了一身,甚至连脚趾缝和屁股眼 里都涂了。因此,我妈虽然也是个老太婆,但她身上总是香喷喷的,苍蝇、蚂蚁 对香味过敏,它们更加害怕和敬畏我妈。   我妈去王金花家串门子,王金花每次都要拿出那张两个儿子每个月给她五块 钱的字据让我妈看。我妈不识字,但每次她都装作能看懂的样子,看得都很认真。 那张皱巴巴的字据是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已经很旧了,上面的皱纹比王 金花脸上的皱纹还多。王金花激动地抖着这张字据对我妈说:“你看看你看看, 养儿防老,到头来却落了一场空,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早知如今,我就不要这 俩龟孙了,一生下来就把他们淹死在尿盆里!”她每次都要给我妈这么说上几遍, 听得次数多了,我妈的耳朵就起了老茧,甚至还因此得了中耳炎,一遇刮风下雨, 耳朵里就流黄色脓水,有次还从里面游出了一只像米粒那样大的虾子。我大哥不 得不把她接到县城的人民医院,开了后门,又花了四百多元钱,这才治好了我妈 的中耳炎。我大哥问起我妈怎么得了这病时,我妈就很害羞地讲了王金花家的事。 我大哥扶了扶眼镜,撇了撇嘴,很看不起王金花:“以后你别去她家串门子了, 她就像个祥林嫂一样。天天捡垃圾、养养宠物,就能忘掉痛苦吗?自欺欺人不说, 还污染环境!要是让国外的世界绿色和平组织知道了,人家还不得坐飞机赶到王 庄非到她家静坐、示威不可啊!”我妈没文化,不知道绿色和平组织,也不清楚 啥叫环境污染,但她听懂了一点,知道祥林嫂也是一个像王金花那样的人,但她 不知道祥林嫂是谁,是哪个村子的。她惊奇地看着我大哥,认真地问他:“祥林 嫂是哪个村的?”   我大哥当然不能告诉她,祥林嫂是浙江省绍兴县鲁家村的,要是让我妈知道 了祥林嫂是鲁家村的,我妈说不定就会经常去祥林嫂家串门子。我妈人很好,就 是喜欢到不如自己的人家那里摆阔,嗑“洽洽香瓜子”,给人家絮絮叨叨一遍又 一遍地讲自己的三个儿子如何有出息,刺激人家。她就这一个缺点,我大哥让她 改很多次了,她就是改不过来。所以她出院以后,没听我大哥的话,一回到王庄 就跑到王金花那里,指着自己的耳朵很得意地说:“为了这个耳朵刚刚花了长江 娃四百多元钱呢。”治个耳朵就要花四百多元钱,这让王金花很吃惊,她正在纳 鞋底,缝衣针戳在了手指上,鲜血滴在地上,像朵盛开的梅花。王金花看着我妈 黑乎乎的耳朵,又很羡慕又很心疼,她不像我妈那么娇贵,她把滴着鲜血的手指 放在嘴里吮着,很真诚地说:“大嫂子,不是我说你,要心疼钱啊,要是换了我, 我宁愿让耳朵聋了,也不会花这个冤枉钱。”说完这话,她又开始从抽屉里翻出 了那张字据让我妈看。不过,我妈也很聪明,她这时已经总结出了经验,有了对 付王金花的办法,她在耳朵里严严实实地塞了两小块棉花。这样一来,她就可以 不听王金花絮絮叨叨地数落她的那两个儿子了,相反,她王金花只能听我妈絮絮 叨叨讲她那三个儿子是如何地有出息。但这也带来了不小的损失,王金花对她说 的你有福气养了三个有本事的娃子之类好听的话,我妈也听不到了,但看着王金 花羡慕的眼福,遗憾中她也很知足了。   惟一让我母亲有些遗憾的是,我大哥现在被“机构精简”回家了,整天没事 就在村里乱转。村里的乡亲们觉得我大哥整天不干活,还能拿几百块钱工资,很 牛逼,我大哥在村里晃悠,他们不说是晃悠,都说我大哥是在“散步”。实际上 我大哥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在“散步”,简直是在受罪。这主要是因为王金花堆在 村子北边破草棚旁的垃圾堆恶心了他,夏天是苍蝇和蚂蚁的黄金时代,它们在村 里到处乱窜,寻找爱情,臭味笼罩了整个村庄。有好几次,我大哥想去劝劝王金 花不要去捡垃圾养那些低级宠物苍蝇、蚂蚁了,忘掉痛苦的办法很多,比如可以 看看书、写写文章,这个爱好多高雅。我大哥也下了决心,如果王金花有这个意 思,他可以天天去教她读书识字。但我大哥每次还没走近那个破草棚,那股臭味 就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我大哥可以忍受,但他的眼镜、衣服、领带们却受不了, 还没到王金花那里,它们都一个一个地溜跑了。最严重的一次,我大哥的裤子都 差点儿跑了,他只好紧紧地抓住它,连滚带爬地退了回来。   但我大哥还不死心,他终于找了个机会,在王金花下地干活的路上拦住了她。 我大哥扶扶眼镜,很认真地给王金花上了一堂心理课,告诉王金花,解除痛苦的 方法很多,比如读书、写文章,把书籍、文章当做宠物来喂养,是可以忘掉自己 周围的现实的,比如爱因斯坦小时候就很爱看书,有一次他边走边看书,脑袋撞 在了树上,他捂着脑袋四处张望地问别人:“刚才是谁撞我的?”看看,这就是 宠物书籍的力量,凭借书籍的力量完全可以挣脱令人绝望的现实的羁绊,在自由 王国的美丽天堂中生活。我大哥真诚地看着她,亲切地告诉她,如果她想读书写 文章,他可以免费授课,决不会要她一分钱。王金花看了看他,眼神变得像我母 亲一样慈祥,她很可怜我大哥:“看把娃子害的,干部当得好好的,说回来就回 来了,害得娃子现在发高烧说胡话……”她说着就伸出鸡爪一样干枯的手来摸我 大哥的额头:“娃子你想开些,来,让王婶摸摸,娃子你是不是发高烧了……” 我大哥感到很委屈,他很没礼貌地挡住了她的手,说:“王婶,我是给你说正经 的,你在村里堆了那么多垃圾,养了那么多苍蝇、蚂蚁,实际上也不会让你忘掉 痛苦的,还污染环境。你想忘记痛苦,看看书、写写文章多好。”王金花有点不 高兴,她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哼,书呆子,神经病!”然后扭头就走了。   我大哥痛苦地抱头蹲在了路边,我大哥心里想:总有一天,我要烧了你那些 破垃圾!   实际上我大哥根本就没这个胆子,他只是个书呆子而已。自从当上了县委办 公室副主任,他就更胆小怕事了。这个我比了解博尔赫斯的眼睛为什么会瞎还要 了解他。我大哥没有胆量去烧她的垃圾,就只好天天蹲在乡下老家的破烂房子里 不出来。我们乡下老家虽说房子很大,还有一个大院子,至少有两三百平方米, 但很不现代化,虽然堂屋里摆着一台21英寸的彩电,但有线电视的电缆还没扯到 村里,只能收到省里和麦城地区的电视台,就连我们无比爱戴的中央电视台都收 不到。每当到了我大哥最爱看的“焦点访谈”时,我大哥面对电视上的一片叽叽 喳喳乱叫的雪花,都会把双手插在头发里,很痛苦地使劲地挠着,头皮屑比电视 上的雪花还多,纷纷扬扬地飘了一地,有时能把他坐着的椅子都埋着了。第二天 早上,我母亲打扫卫生时,总能扫出一大堆,这时我母亲就会埋怨他两句:“长 江啊长江,你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吗?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们拉扯大,又供 你们读书当了干部,我容易吗?我这么大年纪了,干活腰能不疼吗?”可我大哥 把我妈的这话当作了耳旁风,天天晚上到了“焦点访谈”时他还挠头皮,还掉头 皮屑。我妈对他没办法,就骂中央电视台,我妈没文化,也没有政治敏感性,骂 的话太难听,我就不在这里讲了,不然我也要跟着我妈犯错误。我九岁当了少先 队员,十四岁入团,将来可能还会入党,这个觉悟我有。我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我大哥现在过得很不好,他被“机构精简”回王庄后,整天除了对着墙角下 的蚂蚁窝发呆,无所事事,闲得发慌。这让他更难受,浑身皮肤发痒,口干舌燥, 甚至有一天晚上,在半夜里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驴子。这和我们麦县 的语言习惯有关,我们麦县形容一个人闲得发慌时就说“你不如去学驴叫”所以 我哥看见他变成了一头驴子,在我眼中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们都是在语言 中生活,所以我大哥在麦县的方言中变成了一头驴子是真实可信的,一点都不像 裴志海的小说那样毫无边际地胡乱扯淡。我大哥终于给自己找了件事干,这其实 是个骚主意。“骚主意”这个词不是我说的,是我妈和我二哥这么认为的。我大 哥的这个“骚主意”就是,在村里办个“学习班”,把村里不识字的人集中起来 学文化。我们村还有不少人是文盲,除了认识人民币上的数字,有些还不会简单 的加减乘除,买东西时总是吃亏,被人家算计块二八角。我大哥是个书呆子,天 真得像个孩子,他以为乡亲们肯定都想学文化,将来再买东西时,用文化反过来 算计人家。文化是可以用来算计人的,所以知识分子的“窝里斗”一向都很热闹, 也都很阴险毒辣。这是文化的副作用,和药物一样,副作用是免不了的,但主流 还是治病救人的。可我大哥还是想错了,乡亲们对待文化知识是非常现实主义的, 他们虽然文化不高,但算计的能力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他们认为上学就是为了 考上大学成个城里人,当“国家干部”。在这个现实主义思想指导下,王庄的小 孩上了学,考试成绩如果不好,没有希望当“国家干部”,那他们就死定了,很 快就会被爹妈扯着耳朵从那个破烂的学校里拽回家里放牛去。我们村里有不少小 孩一年级刚上完,父母一看成绩不行,就当机立断不让他再上了。在王庄乡亲们 看来,再让娃子读几年书,这事傻子才干。有一次我们那里的小学校长为了让大 家多上几年学,耍了点手腕,在成绩单上做了手脚,每个人每门功课都在八十分 以上。乡亲们高兴得不得了,把自己的子女供到了小学毕业,结果一参加升初中 考试,都落榜了。等到乡亲们知道是校长做的手脚后,都非常生气,拿着锄头、 镰刀涌到了学校,要不是派出所的同志及时赶到,非出人命不可。那个小学校长 也因为欺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感情而被上级免职了。乡亲们现在提起这个小学校 长还生气:“日他妈,这个坏种,骗了我们好几年,花了那么多学费,白供娃子 上学了,他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至今感谢我妈,像我妈这样的人,一心供我们哥仨读书,这是个例外。当 然她也是为了让我们成为“国家干部”,这和其他乡亲们没什么区别。但她比其 他乡亲有耐心,我二哥有次数学考试只得了40分,她顶住了村里强大的现实主义 舆论压力,都没让我二哥退学,而是用破布鞋教育了一顿他的屁股,饿了他一天, 第二天把书包挂在他脖子上,还是又让他上学了。这让我二哥的班主任都很惊奇: “张黄河,你昨天没来,我还以为你妈不让你再上了,你看看,我把你的座位也 调给别人了。还能上啊?好好好,你妈不亏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班主任把我 妈夸得很肉麻,但这事还是让村里人笑话了我妈好几年,认为我妈这是把钱往水 里扔,给娃子交学费的钱还不如买几个肉包饺子吃,一直到我大哥考上了大学, 我二哥当上了警察,他们才不笑话我妈了,而是轮到我妈口袋里揣着“洽洽香瓜 子”去笑话他们。实事求是地说,我不赞成我妈这么干,有点“以暴抗暴”的味 道,这太刺激王庄人了。   我大哥很想让乡亲们学点文化,他比我还要书呆子,乡亲们的心眼都很实, 又不考大学,还学什么狗屁文化?我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我大哥就没有看出这 一点,他还自费订阅了《人民日报》、《河南日报》、《麦城日报》,想给乡亲 们读报,让他们了解一些国家大事。这当然也失败了,因为报纸上最终又不能长 出麦子大豆,乡亲们不吃他那一套。我大哥还不吸取教训,这会儿又想办个“学 习班”。   我大哥先去找王支书王堂贵商量这事。我大哥已经不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了, 地位低了不少,他一进王支书家的大院,那条黄狗就冲着我大哥汪汪地叫个不停。 要是放在从前,它只有围着我大哥的脚跟团团转的份。但王支书对我大哥还算客 气,他给我大哥倒了一杯开水,还在开水里倒了一些白糖。王堂贵穿了一身中山 装,口袋里还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但钢笔里有没有墨水,我大哥很怀疑。 我大哥还清楚地记得,三弟张高排刚出生那一年,镇上流行戴手表,能有一块手 表非常牛逼,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些镇上的工人到我们村边的响水河来钓鱼,冬天 天气很冷,他们还把棉袄袖子高高挽着,故意把手表露出来让我们王庄的姑娘们 看。人穷志短,乡亲们看着也只能干瞪眼。王支书是我们村第一个戴上手表的, 那时乡亲们都觉得王支书很牛逼,一看到王支书就问:“支书,几点了?”王支 书就“呼”地把手臂伸了过来:“你自己看看!”乡亲们忙把脑袋贴在他手臂上 流着口水看他的手表,王支书这时就趁机把头高高仰起,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 说:“12点了,快回去做饭吧。”乡亲们就忙回去做饭了。有一次我大哥也趴上 去看热闹,看了半天,仰起小脸问王支书:“支书,那针咋就不动呢?”王支书 瞪了我大哥一眼:“去去去,你小孩子懂什么?牛犁了一天地还要吃些草,躺下 来歇歇,表针走了一天,不也得歇一歇?”乡亲们一听,是这个道理,都哄地笑 我大哥,我大哥闹个大红脸,夹着尾巴溜了。   我大哥知道王支书也没多少文化,他满怀信心地给王支书讲了自己办“学习 班”的打算,想让王支书开个群众大会讲一下,并把村里废弃的仓库腾出来,当 做教室来用。王支书听完,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走到门前,把手掐在腰上,抽了 一支烟,紧缩双眉,望着满天乌云,沉思不语。我大哥忙讨好地说:“支书,你 如果大力支持的话,我让你坐第一排,再让你当‘学习班’班长,并且可以给你 加小灶,学习一年,保证你达到小学毕业生水平。”我大哥本来想说“初中毕业 生水平”,但王支书的文化程度很让我大哥担心,恐怕自己没那个本事。王支书 的文化水平,我大哥心里有数,他上到初中时,王支书终于有了一块可以天天不 用歇的手表,但乡亲们问他几点时,他还是高高地仰着头看天上的日头。那时我 大哥虽然没手表,但他通过学习文化知识获得了解放,知道怎样看时针、分针和 秒针。我大哥趴上去一看,王支书每次说的时间都和手表上的不一样,我大哥这 才知道,王支书戴着手表却不会看手表,这只戴在王支书手腕上的手表,就像是 长在骡子下面的鸡巴一样,是做样子的。我大哥很可怜他,就逮住一个没人的机 会,给王支书上了一课,教他如何看手表。王支书以后对我大哥的态度好了许多, 我大哥再去放牛时,王支书一般都不会再绑着他的手,把他的头塞进裤裆里用他 玩“老头看瓜”了。   我大哥来找王支书,虽说是让乡亲们学文化,但我还是有点不乐意,我觉得 王支书是个坏种,是王庄的垃圾。我在小时候就曾经听说过,王支书很不正经, 不但搞村里的小媳妇,还搞人家城里的女娃。那还是早些年城里的知青来到我们 王庄向劳动人民学习时,王支书就经常欺负细皮嫩肉的城里女娃,害得人家都不 想扎根人民公社了,都要想方设法地上大学、招工回城里。要回城里必须得通过 王支书这一关,王支书就把公章别在腰里,人家女知青来找他时,他必须得脱了 裤子才能把公章拿出来。村里人说,王支书睡了所有的女知青。王支书自己也不 否认,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动不动就讲人家女知青某某脸白肉嫩,皮肤好,一 副老不正经的样子。别的乡亲听得流口水,我听得恨不得上去抽他一个嘴巴。我 是很难受,那些鲜艳的知青妹子,响应“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誓将青春献人 民,哪里艰苦哪里去,满怀豪情来到了我们王庄,王支书却把人家如花似玉的青 春糟蹋了,连人家将来的回忆也充满了苦涩,王支书真他妈的不是人。王支书现 在也不老实,分地时他要最好的地,他是官,大家也认了,他还得寸进尺,犁地 时总要多占人家一点地。刚开始时,也有人不服气,找王支书评理,王支书兄弟 多,上去一顿饱揍,害得人家半个月下不了床,到镇上告状也没有人理。小时候 我们王庄所有的小孩还都被王支书玩过“老头看瓜”。在放牛时,王支书会把我 们叫过去,把我们的双手用藤条绑起来,两条腿也捆起来了,然后把脑袋塞进裤 裆里,用手轻轻一推,就骨碌碌地在地上翻滚,腾起一溜灰尘,乡下没别的娱乐, 就王堂贵好这一口,风景这边独好。这就是“老头看瓜”。我也被王支书玩过 “老头看瓜”,闻着裤裆里骚烘烘的味道,那时我真想哭,这太他妈的屈辱了。 可王支书喜欢玩“老头看瓜”,我们只能积极配合。我们爹妈看不下去,但他们 也没办法。我大哥也多次被王支书玩过“老头看瓜”。   我大哥不计前嫌,保证王支书能达到“小学毕业生水平”,他本来觉得这够 艰巨了,谁知王支书转过身子,嘿嘿地奸笑了两声,问我大哥:“长江娃,你口 气不小嘛,那我问问你,你自己是什么文化程度?”   我大哥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很认真地说:“大学本科。”实事求是地 说,那一刻,我大哥还有点骄傲,大学本科在王庄前无古人,虽然不能保证后无来者, 但还是很牛逼了。   谁知大学本科也没吓着王支书,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大哥,撇了撇嘴:“我操, 你还要教我学文化呢,口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是博士呢!”   我大哥有点哭笑不得,他耐心地说:“支书,我没博士文凭,虽然只是大学 本科,但我要教乡亲们学文化已经够用了。”   王支书“哼”了一声,又朝我大哥撇了撇嘴:“长江娃啊,你不是博士,你 怎么教我这个硕士研究生学文化?你有没有搞错?”   我大哥吓了一大跳,他鼻梁上的眼镜也被吓得跌到了地上,碎成了五块。我 大哥忙摸起了镜片,这副眼镜他戴了十多年了,很有感情,他心疼得泪水都掉了 下来,泪水滴在镜片上,镜片也很感动,知道我大哥也离不开它,唰唰地又长好 了。我大哥把眼镜戴上,吃惊地问王支书:“你、你是硕士研究生?支、支书, 你、你有没有搞错?”   王支书有点生气:“咋的咋的,你还看不起农民咋的?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曾 经教导我们,有许多知识分子,他们自以为很有知识,大摆其知识架子,而不知 道这种架子是不好的,是有害的,是阻碍他们前进的。他们应该知道一个真理, 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地最无知识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 们多一点。老人家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好好记住别忘记了。再说了,长江娃,我 好歹也当了几十年村支书,没人性我还有党性,我会骗你吗?我可是货真价实的 硕士研究生文凭!”   王支书说完,把手中的香烟头很潇洒地弹了出去,香烟头在空中很漂亮地划 了个弧线,落在了院子中,一只老母鸡以为是什么好吃的,扑着翅膀跑了过来, 一口吞进了肚子里。科学研究表明,香烟头的最高温度能达到3000摄氏度,因此 那个香烟头在老母鸡的肚子里星星之火燎原起来,那只鸡很快就成了一个火球, 一会儿就被烤成了一个油乎乎的烧鸡。王支书弯下腰捡起烧鸡,一边啃着,一边 走进屋里。王支书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个蓝本本,他很牛逼地把这个蓝本本 扔在了我二哥的面前:“长江娃,你自己看吧。”   我大哥忙摘下眼镜,仔细地擦了擦,然后又戴上,瞪大了眼睛,没错,的确 是个硕士研究生毕业证书,不是克莱登大学的,相反还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大学。 我大哥有点怀疑,会不会是花了一二十元钱从街头上买来的假证件?我大哥从屁 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没错,的确是个货真价实 的硕士研究生毕业证书,不是假货。   王支书继续啃着烧鸡,坐在我大哥的对面,晃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 “长江娃,你没想到吧,大隐隐于市,王庄还有我这么一个研究生吧。”   我大哥的确没想到,王支书居然还知道“大隐隐于市”,自己离开王庄这么 多年了,人家王支书说不定还真是奋发图强自力更生地读了个研究生文凭,前几 天报纸上还说,有个农民还正在家里造直升机呢。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大哥 小心翼翼地说:“支书,你能读个研究生文凭,还真不容易!”   王支书斜了我大哥一眼,有点看不起我大哥:“读个研究生文凭算什么?整 天累死累活的,不但要舌头打着卷学英语说洋话,还要起早贪黑啃干粮,这样读 来的研究生文凭我最看不起了,投资太大,方法太笨,三个字,太累!如果不用 去学习就能搞个研究生文凭,那才叫真有本事!”   我大哥吃了一惊,眼镜又从鼻梁上掉了下来,好在这次我大哥有心理准备, 还没等它掉在地上,我大哥就用双手接住了,他捧着眼镜,不解地问王堂贵: “支书,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不用学习就能搞个研究生文凭?支书,你这个 国际玩笑开大了。”   我大哥已经不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了,王支书已经不怕他了,他从我大哥手 里拿过他那个“毕业证书”,在我大哥的脑袋上“啪啪”地敲了两下:“长江娃 啊长江娃,亏你还当过官呢,连这都不懂?现在当官的要求‘知识化’,咱们玉 米镇镇长、书记都是硕士研究生了,听说咱们麦县赵副县长都是博士生了,你怎 么还是大学本科啊?”   王支书看了看我大哥,摇了摇头,他很同情我大哥:“怪不得你的官被撸了, 就是这次不撸你,下次也会撸你,大学本科早就过时了!我劝你还是聪明一点, 早点搞个硕士研究生文凭吧!”   我大哥有点不理解:“硕士研究生文凭那么好搞吗?”   王支书说:“你还不知道啊?官越大越好搞,听说赵副县长是给大学送了两 千斤大米,就搞回来了一个博士文凭。咱们镇的镇长和书记是送了二十斤鲤鱼搞 来的。我官最小,他们要价最高,要了我一牛车红薯、三十斤鲤鱼、两只老母鸡。 你要还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算是个副局级,估计十斤鲤鱼就行了,但你现在被 ‘机构精简’了,不是官了,送再多的东西也没用了,你只能真刀实枪地去考了, 还不能找人替考。”   我大哥根本就不相信,他笑了:“支书,你这是在给我说‘瞎话儿’的吧!”   王支书有点急了:“我要是说‘瞎话儿’,你让我舌头生疮出门撞上汽车不 得好死!”   王支书堵气地把“毕业证书”在我大哥面前晃着:“你看看,你看看,上面 的钢印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大哥忙又掏出放大镜,仔细地研究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擦了一把额 头上的汗水,收起了放大镜,没错,王堂贵的文凭是真的。   王支书很同情我大哥:“长江娃,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这样吧,下次村委 会换届选举,我给你弄个村主任当当,到时再送给你一牛车红薯,你也搞一个。 要当官,没这个玩意还真不行。”   官场已经让我大哥胆战心惊,他对当官已经没兴趣了,他摇了摇头:“王支 书,咱不谈这个,还是谈谈‘学习班’的事吧。你有文凭了,就不用再学了,其 它乡亲没文凭,让他们学学文化,将来也能看看报纸,长长见识。”   王支书有点不高兴:“长江娃啊,不是我说你,你真是个书呆子,乡亲们学 文化有个屁用,文化又不能当饭吃。你想搞你搞吧,我可不开什么群众大会,跟 着你丢人现眼,你想搞你自己搞吧。”   我大哥只好又往后退了一步:“那就把村里那个仓库让出来做教室吧。”   王支书本来有点不愿意,那个仓库曾经给王支书留下过许多美好的回忆,他 曾经在那里现场办公很多次,为每一个到王庄插队的女知青盖过公章。就是现在, 没事时,他还要进去静静地坐一会儿,回忆回忆那个黄金时代的往事,偶尔还会 和村里一些风骚的小媳妇去遭遇一下爱情。但他看了看我大哥,我大哥的目光里 闪动着执著的火焰,这些火焰在王支书的脸上烫了几个泡,王支书只好捂住了脸, 龇牙裂嘴很不情愿地把仓库的钥匙给了我大哥。   我大哥的“学习班”办了三天就失败了。我大哥挨家挨户地跑着动员,他把 嘴皮子都磨破了,滴滴嗒嗒地流着血,村庄的大路上血迹斑斑,但乡亲们依旧不 为所动,没有一个人报名。他们端着饭碗,吸溜着红薯面糊糊问我大哥:“都成 这个样子了,学文化还有啥用呢?”   我大哥充满革命豪情地说:“学文化了可以读书、看报写文章。”   乡亲们又问:“都成这个样子了,读书、看报还有啥用呢?”   我大哥说:“了解国内外大事。”   乡亲们再问:“都成这个样子了,了解国内外大事,还有啥用呢?”   我大哥愣在了那里,是啊,都成这个样子了,了解了国内外大事,又有啥用 呢?你了解了国内外大事,知道霸权主义牛逼哄哄的美国想搞伊拉克,你就是不 想让它搞,你又能怎么着?你只能干着急。反之,你支持美国搞伊拉克,恨不得 让美国立即把这个王八蛋专制政权干掉,可我们国家支持以法国为首的“反战轴 心”,你因此有一肚子的意见,你又能怎么着?你没有话语权,没有人听你的, 你只能对着家里那头老黄牛说去,它又听不懂。听不懂了还好,它要是听懂了更 麻烦,你都急得满嘴起泡,你让兢兢业业操劳了一辈子老黄牛也跟着急得满嘴起 泡,你又于心何忍?我大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 我妈看着我大哥一个人回来了,身后没有一个人响应,我妈觉得很没面子,她很 善良,为了不让我大哥难堪,我妈牵着她喂的那头小山羊报了名,以实际行动响 应我大哥在王庄开展的学文化运动,参加了我大哥举办的“学习班”。但我妈也 是图个新鲜,学了“人、口、手”三个字,就觉得没意思了,也不学了。但我妈 也不想做得太绝,她把小山羊留在了“学习班”。小山羊正处于发情期,正在和 我们村里一头小绵羊谈恋爱,小绵羊也跟了进来。我大哥看看还有两头小羊在学 文化,虽然有些遗憾,但他还是善始善终地继续教他们识字。小绵羊长得很漂亮, 毛发雪白,眼神温柔,像个美丽的公主,她有很多追求者,不到一天的时间,我 们王庄的鸡鸭猪狗们都挤到了仓库里。我大哥见到这么多愿意学文化的鸡鸭猪狗, 心里很高兴,把教室搬到了仓库外面。这下更热闹了,王庄所有的麻雀、喜鹊、 乌鸦等等也赶来了,它们静静地站在枝头,聚精会神地听我大哥讲课。但学了一 天,它们也没劲了,有的在下面打瞌睡,有的在做小动作,小山羊和小绵羊眉目 传情不过瘾,干脆抱在了一起卿卿我我,亲吻时的唾沫星子乱飞,搞得很不像话, 小绵羊的其它追求者也因此很有意见,嗷嗷怪叫,课堂乱哄哄的。我大哥很生气, 用树枝做的教鞭一指小山羊和小绵羊:“你们两个给我站出来!”我大哥把他俩 叫到墙壁前罚站。谁知这下更乱套了,鸡鸭猪狗麻雀喜鹊乌鸦更觉得学文化没意 思,屁用没有,还得罚站,“呼”地一声,他们就跑光了,就连小山羊和小绵羊 也趁乱溜走了,只剩下了一地小板凳、瓜子皮,还有几摊猪狗屎。我大哥叹了口 气,只好又乖乖地把黑板搬进了仓库,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我妈站在家门口,张开双臂迎接我大哥归来,她还像一个预言大师一样教训 了一下我大哥:“看看,我说是个骚主意,没人学吧,你不信,偏要去办啥子学 习班。这下好了,出洋相了吧!”   但我妈再转而一想,好歹都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出洋相了,自己脸上 也没光,忙跑回来又和我大哥站在了一起:“咱庄上的人都不知好歹,害得你热 脸碰上个冷屁股,算了算了,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从哪里跌倒了再从哪里爬起来。 上头的教导我们,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   我大哥哭笑不得,现在又不是那个时代,“神州四号”都已经在天上遛跶一 圈又回来了,那些废话除了日弄人外有个屁用。   我大哥又开始对着墙角下的蚂蚁窝发呆。我大哥很快就想通了:乡亲们不学 文化,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学,也不是不知好歹,而是现在是农忙季节,乡亲们没 功夫学。我大哥决定再退一步,动员那些不太忙的老头老太太们来学文化。我大 哥说干就干,他又开始挨家挨户地去动员,甚至还捏着鼻子忍着臭味去了一趟王 金花家。我大哥走进王金花家时,她正在吸溜着喝红薯面汤,连个菜都没有。我 大哥等她吃过饭,涮过碗,就满怀期待地问她:“王婶,你想通了没有?”   王金花有点疑惑地看了看我大哥:“什么想通了没有?”   我大哥诚恳地说:“王婶,我给您说过的那件事,您要忘记痛苦,就不要再 捡破烂垃圾养苍蝇、蚂蚁污染环境了,您要是会看看书,写写文章的话,您就会 发现这个世界上值得您关心的事很多,比如美国要打伊拉克什么的。您一关心国 内外大事,就会忘记痛苦的。”   我大哥的到来,让王金花非常反感,实际上她对我们张家的人都反感,包括 我妈。我妈总是磕着“洽洽香瓜子”一颗都不给她吃,刺激她,她早就有意见了, 但她和我妈从年轻时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不好翻脸。和我们张家对比一下, 王金花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丈夫都是在一条船上一起死的,凭什么你们张家就比 我们王家牛逼?凭什么你天天磕“洽洽香瓜子”,我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凭什么 你天天吃香喝辣的,我只能喝西北风?我自己想捡那些破垃圾吗?我又不是什么 环保主义者,要不是你们张家三个儿子成了人材,知道孝顺老人来刺激我,我会 去捡那些破垃圾吗?我要是有钱,能买得起宠物狗、宠物猫安度晚年,我会养苍 蝇、蚂蚁当宠物吗?看见我那两个儿子我痛苦,看见你们张家的人我更痛苦!老 天有眼,你张长江现在倒霉了,官被撸了,可你每个月还有几百块工资拿着,几 百块啊,我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你现在来让我学文化是假,你来笑话我老婆子 是真!这不是欺负人吗?你用心何其毒也!   王金花越想越气,她瞪了我大哥一眼:“你别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了,我就是 死了也不会跟着你学文化去,没事你到大路上学驴叫去!”   我大哥还不识相,他舔了舔嘴唇,润了润嗓子,还不识相地继续给王金花做 思想工作:“王婶,您就报名学文化吧,您带个头,大家都会跟着您学的。”   王金花火了,认为我大哥是在拿她当猴耍了,以为她还不知道他是来笑话她 的,她顺手从桌子上拿过了一把菜刀,挥舞着朝我大哥吆喝:“你给我滚,你这 个精神病,你给我滚!”   我大哥吓了一跳,忙往后退,脚碰到门槛上,一下子摔倒了,蚂蚁、苍蝇们 嗷嗷叫着扑了过来,我大哥忙爬起来抱头鼠窜,被王金花的宠物们追赶的样子非 常狼狈。   王金花赶走了我大哥,心里还很生气,更加痛苦,为了缓解痛苦,她不学文 化,而是在村里碰到一个人,就拉着人家,给人家说我大哥官被撸了,脑袋受了 刺激,成了个“精神病”。乡亲们刚开始也没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因为在他们 看来,王金花更像是个精神病。她没事干时,就用一根细小的线拴在两只苍蝇的 腿上,牵着它们,身后带了几十只蚂蚁在田间地头散步。这两只苍蝇个头很大, 金黄色的翅膀扇动着空气,发出了咝咝的声音,乡亲们一走近,它们就瞪着眼睛, 呜呜地叫着要扑过来。王金花这时就会低下头,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它们,用枯树 枝一般的手慈爱地抚摸着它们,轻轻地安慰它们:“乖,小宝贝,别动,乖。” 那两只苍蝇也很听话,乖乖地躺在了她的手掌中,眯着眼睛晒太阳。乡亲们看得 目瞪口呆,胆子小的吓得屁滚尿流。王金花很真诚地看着乡亲们,认真地说: “你们别害怕,大宝、二宝可乖了!”乡亲们刚开始还不知道“大宝”、“二宝” 是谁,后来才知道,这是王金花给她的那两只宠物苍蝇起的名字。王庄的乡亲们 觉得这很奇怪,也很恶心人,没有人再和她交往了,我妈也慢慢地不去她那里串 门子了。我妈也嫌她脏。王金花就常常一个人坐在响水河边,对着那两只苍蝇喃 喃自语,她叽哩哇啦,苍蝇嗡嗡乱叫,乡亲们围在四周,谁也听不懂他们到底在 说些什么。王金花乐此不疲,一有空就和那两只苍蝇到响水河边谈心。乡亲们越 来越厌恶王金花,终于有人趁她不备,当她牵着那两只苍蝇再去响水河边时,在 她身后偷偷地捏死了那两只苍蝇。王金花走到了响水河边,她坐了下来,伸出手 掌,亲切地呼唤了一声:“大宝、二宝,过来!”“大宝”、“二宝”并没有像 从前那样应声而到,落在她手掌中翩翩起舞,而是悄无声息。王金花纳闷地扭过 头,这才发现那两只苍蝇已经死了。王金花立刻脸白如纸,她“扑通”一声跪了 下来,捧着那两只宠物苍蝇嚎啕大哭:“大宝、二宝,我的心肝呀,你们怎么能 丢下我不管呢,你们叫我老婆子一个人可咋活啊……”她泪如飞蝗,眼睛一会儿 就红肿得如桃子。乡亲们刚开始觉得她这是在演戏,是哭给身后的蚂蚁看的,但 王金花哭得很实在,她跪在那里,双手拍着地,沙土飞扬,弥漫在王庄的上空, 她的哭声凄惨,几只麻雀听得都不禁伤心得一头撞死在了树干上,一些心肠软的 妇女也被她哭得抬起衣袖抹眼泪。她身后的蚂蚁都非常悲伤,一个个垂头默哀。 王金花一直哭到了黄昏,她开始用手刨了个坑,给“大宝”、“二宝”挖了一个 墓坑,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她养的那些苍蝇、蚂蚁都赶到了响水河边,它们 腿上缠着黑纱,嘴里叼着小白花,黑鸦鸦地站在响水河边,泪水流到响水河里, 很快就让响水河涨了两寸。王金花在两只苍蝇的墓前发表了演讲,她一边用黑乎 乎的手抹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今天下午三点一刻,我最宠爱的两个小宝贝 停止了呼吸。我牵着它们出来不到一刻钟,等我再回过头来,便发现它们在我身 后安静地睡着了——但已经是永远睡着了。这两个小宝贝的逝世,对于王庄,对 于我的其它的宠物们,对于我,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这两个小宝贝逝世以后所 形成的空白,现在我已经感受到了。我感谢它们在我孤寂的日子里,给我的晚年 莫大的安慰,在漆黑的夜晚里,它们陪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在没有 人陪伴的孤独的岁月里,它们忠实地守候在我身边,陪我聊天,给我带来了珍贵 的欢乐。它们不是我的儿子,却胜过了我的儿子;他们不是王庄的乡亲,却胜过 了王庄的乡亲,因为它们都有一颗火热的心。我,王金花,王庄的一个可怜的孤 寡老人,在这里敢大胆地说,大宝、二宝,你们的英名将永远镌刻在王庄的石头 上、树木上、水面上、空气中,你们的英名将永垂不朽!”她身后的苍蝇、蚂蚁 一起跺着脚,惊天动地地重复:“永垂不朽!永垂不朽!”   乡亲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他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这一 幕。王大娃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没办法,没办法,没钱没法孝顺啊,要 是有钱了,我早就给她买条宠物狗了。”王二娃却冲着她妈的背影吐了一口黄色 的浓痰,撇了撇嘴:“精神病!”   连自己的儿子都说她是个精神病,乡亲们也都觉得王金花像个精神病了。所 以,当王金花拉着他们说我大哥是“精神病”时,都觉得很可笑,觉得她这是在 无理取闹:操,你这是自己一身老白毛,却说别人是妖精,你自己就是个精神病 嘛!但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 律,即历来为纷繁芜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谎言重复一千遍就 成了真理。所以,当王金花说到第一千零一遍时,乡亲们就都信了,再看到我大 哥时,目光都怪怪的,觉得我大哥真的像个精神病了,他没鸡巴事干,天天对着 家里的墙壁、椿树、柴禾大声读报,教它们学文化。乡亲们就笑了:王金花说张 长江是个“精神病”,这是乌鸦落在猪背上,两个人都一个样,都是精神病!乡 亲们这么想,我有点难过,王金花是不是精神病,我不敢肯定,但我大哥肯定不 是,他对着墙壁、椿树、柴禾大声读报,实际上也不是在教它们学文化。我大哥 早就死了再教乡亲们学文化的心了,他只是感到人生不如意,自己是只斗败的小 公鸡,在王庄抬不起头,他没脸出门,只好在家天天学习《人民日报》、《河南 日报》、《麦城日报》,但天天看报也难受,他就对着墙壁、椿树、柴禾大声朗 读,也不管它们能不能听懂。我大哥这样做,是想让自己的心情畅快一点。   咱老家在大槐树下   导读2:小说写到这里又拐上了一条岔道。我不是在故弄玄虚,我这么干, 是因为我很善良,想让读者读读另外的文章休息一下。读者是我们写作者的衣食 父母,我不但要考虑我的写作是否真诚,而且还时刻注意尽量让你们在阅读中轻 松一些,不要太累了。所以,我在写作中,很注意把握火候,当我估计你们看累 的时候,我会停下来的,给你们讲一些麦县的民间故事。如果你不想看这些民间 故事也行,你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窗前,揉揉发酸的眼睛,看看外面的风景, 休息一下,然后你跳过这些民间故事,它们并不会影响你的阅读。但我还是建议 你们也看看这些民间故事,这都是我们村的老人王五妮在我小时候给我讲的。为 了保持民间故事的原汁原味,我未做任何增删。我还敢保证,你们中肯定没有一 个人听过或看过类似故事,特别是即将出现的秦香莲和陈世美的故事,它将和你 们心目中的那个经典故事背道而驰,但我所记录的,是个有着丰富生活阅历的民 间说唱艺人口头流传下来的,他并不识字,他也是听老一辈人这么讲的。也可以 说,它是一部民间秘史,和我这个小说有着某种机密的联系。   现在你们即将阅读的,是一个关于我们麦县先人的故事。   大家不要着急,你泡上一杯浓茶,点上一支烟,慢慢地阅读吧。对我来说, 读书是一种享受。我希望对你来说,也是这样。   你是张家老三吧,你叫啥名字啊?张高排啊,张高排这名字好,将来当排长, 有出息啊,你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好啊。他去世几年了?九年了?唉,他死得也 真可怜,是不是到河对面大李庄供销社买化肥,船沉了那次死的?唉,其实呢, 他本来是死不了的,遇到大风是常有的事,他只要把船上的化肥往河里掀掉几袋, 船肯定沉不了。他是心疼钱啊,一袋化肥好几块钱呢,他舍不得扔啊。也是的, 换了我,我也舍不得把化肥往河里扔。唉,不说这事了,你今天想听我说故事? 咱这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看山山不青,看水水不秀,种啥啥不长,别的东西没 有,就是故事多。故事在咱这儿它不叫故事,它叫“瞎话儿”。既然是“瞎话 儿”,那就是假的。现在真话少,瞎话儿多,广播电视报纸里天天在说瞎话儿, 大家也就听惯了,见怪不怪了,没人听我这“瞎话儿”了。想想我年轻时,那多 风光,十里八村,没有人不认识我王五妮的。我是男的,为啥又叫王五妮?家里 男娃子多,将来都要娶媳妇,谁能受得了?爹妈想要个女娃,将来出嫁了,也好 要些彩礼钱。他们天天到庙里烧香,但求了神仙也不管用,结果我生下来了,还 是个男娃。爹妈一气之下就把我叫“王五妮”了。实际上那么多男娃,我上边有 三四个哥哥,一个也没养活,全饿死、病死了,爹妈也在民国17年饿死了,那时 我才九岁,靠着要饭长大的。要饭也不是那么好要的,先要跟着老叫花子学会唱 “莲花落”。啥叫“莲花落”?就是要饭时唱的小曲嘛,专拣好听的唱,唱得好 了,人家才会给你饭吃。你想听啊?好,我给你唱两段:   一双绣鞋寸二二长,   莲花尖尖裤角里藏,   有心偷眼瞅一瞅哇,   又怕那恼人的汉子拿棍子夯。   ——大嫂,盛两口吧!   挑水的大姐你慢慢地走,   柳腰闪了你可怎么哩格扭?   东庄的大哥儿瞧上了眼呀,   万贯家产都在这扭上头。   ——大姐,盛两口吧!   一根麻线细溜溜溜,   纳鞋底的大娘愁白了乌丝丝的头,   黄土路上瞭一眼——狠心的狼(郎)哟,   离家三载你不回回头。   大娘大娘你放宽心哪,   讨饭的棍棍子在你眼前伸,   纵他天涯海角角儿走哇,   汉子的裤带带儿还挂在你床头头儿。   ——大娘,盛两口吧!   这时一般都会给你盛两口饭的,心底好的,还会给你夹两筷子菜。也有人抠 门,说什么也不给你一口饭吃。叫花子也有办法,赖在那里不走,就在那里唱, 这时歌词就变了:   呱响哒板,脖里挂,   狗咬我,我不怕,   三老四少行行好,   要饭的三爷我又来了。   叫一声,你不应,   叫两声,你不动,   三声四声粗喉咙,   五声六声穿堂风,   七声八声房角动,   九声十声赛雷鸣,   左一声,右一声,   一声一声到天明,   ——看你那七姑老儿汉咋出门!   呱哒哒,呱哒哒,   打狗棍,我手里抓,   黑狗出来我吓吓,   白狗出来我划划,   黄狗花狗一起来,   我一棍子下去打跑它!   大爷大爷你别恶,   喂狗的主家粮食多。   唉,要饭苦是苦了点,可话又说回来,要饭也好啊,你不能总在一个地方要, 要走南闯北的,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我的“莲花落”、“瞎话儿”就是那时攒 下来的。“瞎话儿”攒得多了,我要饭也容易了。到吃饭时,找一家有小孩的, 给他讲俩“瞎话儿”,小孩听得来劲,当爹当妈的也就不好意思撵你走了,这顿 饭也就有了着落。那时我可风光啦,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子人缠着我讲“瞎话儿”, 有时“瞎话儿”讲到要紧处,乖乖,不得了,我要去茅房,那帮听“瞎话儿”的 年轻人就追到茅房里,还帮我系裤腰带。现在不行了,大家真的瞎话儿听得太多 了,我这“瞎话儿”也就没人听了。你要是真想听啊,我就给你讲几个。时间长 了,好多年不讲了,人上了岁数,记性也不好了,有些地方讲错了,你也莫见怪。   凡事都有因,然后才有果,什么事都有个开头。咱就先讲个“麦县人老家在 大槐树下”的“瞎话儿”。上了岁数的麦县人,大多数人都还说自己的老家是山 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的。对了,就是“洪洞县没好人”的那个洪洞县。说起来,苏 三这个小妮子也怪可怜的。照我说啊,咱麦县人都是洪洞县过来的,别人说洪洞 县没好人,咱可不能也跟着人家屁股后面瞎说。凡事都有好坏,没有那么绝对, 啥地方没坏人?   咱麦县人咋从洪洞县过来的?想知道这件事,这还得从清朝初年说起。清朝 你知道吗?就是康熙爷当皇帝那个朝代,离现在有好几百年了。那时是不是康熙 爷当皇帝呢,也说不准,我听说这个“瞎话儿”时,人家就是这么讲的,这也是 一辈子一辈子传下来的。清朝以前是明朝,那时李闯王造反,他的大本营就在咱 麦县旁边的洛南山区。对了,就是陕西那块儿。李闯王也到过咱这儿,什么三尖 山啦、歇马潭啦、娘娘庙啦,为啥叫这名字?都和李闯王有关系。你要是想听, 咱慢慢唠。李闯王那可是个坏种,你说是农民起义领袖?他不是领袖,领袖只有 一个,那就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李闯王不是领袖。你们课本 上是这么说的?那它是扯淡。他在咱这一带打仗,把人都杀光了,咱这八百里伏 牛山被糟蹋得路断人稀,路上就是扔金子也没有人捡,不是人好心不贪,是没人 了。到了康熙爷当了皇帝,看咱这儿没几个人,地都荒着,山西那边呢,地少人 多,就想从山西洪洞县一带往伏牛山区移民,把人口均一均。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官府来移民时,叫谁走谁也不想走。 官府讲,河南伏牛山那一带好啊,青山绿水的,良田无数,去了都能当地主,当 地人给咱当长工,咱是去享福的。讲得多好听,还是没有一个人想去。故土难舍 啊,就说我吧,要了一辈子饭,啥地方没去过?老了老了还要回到咱王庄,死了 也要死在这里,这里是根啊。洪洞县县官就又想了个办法,贴了布告宣布:凡是 移民的,不分男女老少,每个人先奖励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到了那里后,良田随 你选,山林随你占,五年内免粮免役,自己种自己吃,就像现在的联产承包责任 制一样。条件这么好,人们就更害怕了,更不敢去。为啥哩?老百姓也不是好糊 弄的,怕上当受骗。还是没有人报名。洪洞县县官急得像吃了块热红薯的狗,咽 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来,急得团团转。这可是康熙爷的圣旨啊,到时交不了差, 可不是闹着玩哩,要杀头呢。县官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想出了一个毒招,他 派人到处放出风声说:“县太爷说了,这次移民,除了大槐树下不移外,其它各 地一律得走,谁不走,就抄谁的家。”人们得到这个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都拖家带口地来到了大槐树下避难。没几天,大槐树下就成了人山人海,人挤人, 人挨人,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县官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叫士兵把大槐树围 了起来,当场宣布:“凡是在大槐树下的一律移民到伏牛山,有违抗不走的,就 地杀头。”人们这时想跑也跑不了,一个一个地被用大拇指粗的麻绳给捆起来了, 押送到了麦县。到了麦县一看,哪里是青山绿水、良田无数啊,是穷山恶水,地 是薄地,山是石头山,看山山不青,看水水不秀,也不是当地主,都是给当地人 当长工。咱们的先人也没办法,回又回不去了,只得就在麦县住了下来。所以, 一直到现在,祖上是洪洞县迁来的人极多极多。你自己也可以站到大路边看看, 咱麦县人走路是不是都喜欢背着手?这是为啥?就是因为洪洞县离咱这儿有几千 里路,那时也没个汽车什么的,就是靠两只脚走过来的,官府怕人半路跑了,是 押送过来的,手都被绑在背后,走了几百天,也就成习惯了,从那时开始,咱麦 县人走路总是喜欢背着手。还有啊,咱麦县人上厕所,他不说是上厕所,他说是 去“解手”。这也是从那时传下来的,那时走到半路,咱们先人要屙屎撒尿了, 手还被绑着,就大声地喊:“解手,解手!”这也成习惯传下来了。咱麦县旧社 会土匪多,这又是为啥?就是不相信当官的话了,当官的会骗人,说得再好听, 咱麦县人都不信了。所以,说洪洞县没好人,这不但是骂洪洞县人的,也是骂咱 先人哩。这话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洪洞县没好官。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二、昆虫记   现在,继续来说我们张家的事。我张高排的名字并不是像裴志海说的那样, 实际上叫我张高排,爹妈是费了一番心血的。   我大哥叫张长江,我二哥叫张黄河,名字都很牛逼,轮到我时,我爹我妈想 不起来还有什么比长江黄河更牛逼的。我刚出生,像个小肉团一样躺在我妈的怀 中,我爹亲切地看着我,他在紧张地思考着给我起一个什么样的既响亮又伟大的 名字。他憋得脸红脖子粗,想了半天,想起人民公社时的军宣队长吴排长,也就 是现在麦县公安局吴局长,曾经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踹过他一脚。那一脚姿势 优美,动作漂亮,使我父亲终生难忘。那还是在人民公社时全民动员写诗歌,轮 到我爹时,我爹憋得差点尿裤裆,这才想出来一句:“啊,长江,真他妈的长; 啊,黄河,真他妈的黄!”吴排长瞪了他一眼,说:“你那叫什么诗?听我这一 首:党啊,我的亲娘,我爱您,您的儿子,吴卫东!这才叫诗歌,懂吗?要带着 浓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说完,他就高高地抬起脚,在空中划了个像梦一样美丽 的半圆,结结实实地踹了我爹一脚,把我爹一下子踹下了作诗的戏台子。吴排长 那一脚很重,让我爹的屁股疼了好几天,以后别人一提诗歌他就想尿裤裆。我爹 这是真怕了那个吴排长,他那威严的样子让我爹在他面前不敢再放一个屁,也让 他至今难忘。他因此错误地以为,排长这个官不小。我刚一出生,他就给我这个 小肉团起了个名字叫张排长。从这里你们也能看出来,裴志海的小说是他瞎编的, 我爹他根本不可能当过兵,他如果当过兵,就应该知道排长是部队里最小的官儿, 起码会叫我“张团长”。实际上我爹当了一辈子农民,据我估计,他可能连县城 都没去过。他叫我张排长,我妈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她也没文化,也以为排长是 个很牛逼的官儿,明目张胆的,太嚣张了,乡亲们天天喊我“排长”,会有意见 的。我爹又憋得脸红脖子粗地想了半天,说:“排长是大官,咱就叫他张大排。” 我妈那时正抱着我喂奶,她还比较年轻,身材很好,我爹流着口水讨好地看着她, 她斜了一眼我爹,对我爹的智商非常不满意:“张老三啊,张老三,你真没文化, 大排是什么?大排是猪肉!这不是糟蹋俺娃吗?”我本来也没在意,正专心致志 地抱着我妈沉甸甸的乳房滋滋地吮吸着。我妈说话声音很大,唾沫星子溅到了我 脸上,我这才注意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名字果然不好听,小时候叫叫还可以, 长大了我要是早恋了,跟在屁股后的漂亮的小女生还天天叫我“大排”,我能不 觉得丢人吗?但我那时刚出生没几天,还不会说话,不能举手反对,所以我就痛 苦地抱着我妈的乳房,哇哇地伤心地啼哭着。我和我妈的抗议,让我爹无地自容, 但他又实在想不起更好的名字,只好闷闷不乐地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在锄地时,我爹还把它当作一件国家大事来思考。由于他精力不够集中,一 锄头下去,没有锄到地里那棵茂盛的狗尾巴草,却锄到了自己的脚。好在我爹在 人民公社时就养成了坏毛病,干活一向比较偷懒,很少用大力气。我妈教育过他 很多次了,说现在不是人民公社了,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了,是自己给自己干的, 他还是改不过来。这次也不例外,他高高地扬起锄头,轻轻地放下来,所以只锄 掉了脚背上的一块指甲大的肉。但这也够他受了,鲜血汩汩地流着,一会儿就泅 湿了脚下的一片黄土。我爹龇牙裂嘴地从地里抓了一把干燥的黄土,撒在伤口上, 慢慢地止住了血。疼痛使我爹的思维更加清晰,七八个名字不断地在脑中闪现。 我爹终于抓住了灵感的火花,灵感的火花在他手中噼噼啪啪地响着,他激动地从 地上爬起来,把那只破布鞋抓在手里,一瘸一拐地飞快地向家里跑来,一进我家 大门,就高高地扬起了那只破布鞋,像只刚生下一只蛋的老母鸡咯咯地大声吆喝 着:“娃他妈,娃他妈,俺想出了一个好名字!”我妈正抱着我坐在院里晒太阳, 看着我爹举着破布鞋就像举着一颗手榴弹冲了过来,我妈和我都吓了一大跳。我 妈下意识地抱紧了我,瞪着还算美丽的风韵犹存的大眼睛问他:“你神经病啊, 看把娃子吓得!”我也忙很配合地蹬了两下小脚,在我妈的怀中撒了一泡尿,表 达了我的不满。我爹不计较我和我妈的态度,这一点我爹很有风度,他瘸着腿, 眼里闪着泪花,激动地说:“娃子不叫张大排了,我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事,我想 通了,排长是大官,也是高官,就叫他张高排吧。”我妈听了,皱着好看的眉头 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名字不错,既准确地表达了他们殷殷期望之情,又琅琅 上口,比阿猫阿狗好听多了。我妈就很羞涩地笑了,觉得错怪了我爹。一个遥远 的声音很宏亮地告诉我们:“不怕一个人犯错误,只要能改,还是一个好同志。” 我妈就能知错就改,所以我至今还认为我妈是个好同志,她充满感情地看着我爹, 很肉麻地夸他:“这个名字不错,就像是读书人起的,张老三,亏你想得出来。” 我爹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脚也不疼了,背也不驼了,就像现在的娃娃喝了“脑黑 金”一样。我对这个名字也很满意,所以我就在我妈的怀里伸出双手,手里抓着 一把阳光,咯咯地冲着我爹我妈笑个不停。现在想想,我那时笑得还不够真诚, 有点傻乎乎的,但还是基本上准确地表达出了我对他们的朴素的敬意。我很懂事, 这一点你们不服绝对不行。   我很懂事,所以我现在最看不惯的是我二哥。   我二哥前段时间因为嫖娼,被从县公安局打发到了玉米镇派出所,他整天无 所事事,非常无聊,他趴在玉米镇派出所值班室的桌子上发呆。他看到了一只蚂 蚁爬到了桌子上。这只蚂蚁有四条腿,身子大概有两毫米,但为了精确一点,我 二哥拿了一把尺子量了量,不是两毫米,是2.17毫米。为了更加仔细地观察它, 我二哥用手指轻轻地摁了它一下,它的一条腿粘在桌子上了,它使劲地挣了挣, 没有挣脱。但我二哥还不放心,找了一张白纸,四周涂上胶水,然后盖住了这只 可怜的蚂蚁,贴在了桌子上。他拍了拍手,这才直起腰。我二哥出了派出所大院, 走到街对面的一个杂货铺里。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将近五十多岁的臃肿的老女人, 她的肚子上的肉一圈一圈的,走动时一颤一颤的,就像套了好几个救生圈。实事 求是地说,我二哥不喜欢她。她正站在一张椅子上,在货架上使劲地翻着,不知 道在找什么东西。她的女儿正病恹恹地趴在货架上,眼神散乱,百无聊赖。我张 高排也认识这个女孩,她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杜小丽。她长得还算漂亮,但漂亮不 能当饭吃,她高考落榜后就一直在家,好几年了,还找不到工作。我们大家心里 其实也清楚,没有足够的关系是找不来工作干的,这在我们麦县是一条硬道理。 但我二哥有关系,所以他虽然是个农业户口,但他能当上合同警。我二哥也知道 这并不值得向广大人民群众炫耀,但他走进杂货铺时,还是很不自觉把腰杆直了 直,信心很足地拍了拍货柜:“嗨,醒醒,买东西。”我二哥不喜欢老板娘,但 这并不影响他喜欢她女儿,她女儿杜小丽长得并不丑,在一定意义上说,她在我 们玉米镇还算是个美女。这种美主要体现在衣服和化妆上,毕竟在县城上过高中, 知道什么叫穿衣打扮,不像我们小镇上的其他美女,总是把粉抹得满脸都是,脸 部动作稍微一夸张,粉就一块一块扑哧扑哧地往下掉。杜小丽这点就让我二哥很 佩服,她脸蛋白白的,你明知扑了粉,但那粉好像抿进了皮肤里,一点也不显山 露水,身上还有股好闻的香味。我二哥研究过很多次了,至今也没弄明白是不是 也洒了香水。这也很高明,浓浓的劣质香水是很容易让一个当过兵见过大世面, 军长的女儿都追求过的年轻人反感的。   我二哥站在杜小丽跟前,偷偷地抽着鼻子,做着深呼吸,认真地研究着她身 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是来自少女的体香还是来自劣质香水时,她抬起了头,看见是 我二哥,她像只猫一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好看的哈欠,翻了一个好看的白眼, 漫不经心地问我二哥:“买什么?”我二哥他们很熟,所以她的服务态度不是很 好,没有微笑服务,这一点我二哥并不怪她,这和玉米镇的大环境有关,它太土 里土气了。我二哥指了指货柜里的放大镜:“要个放大镜。”然后他就满怀期待 地伸长了胳膊,她拿了出来,对我二哥热情的手理都不理,“啪”地放在了柜台 的玻璃上,把玻璃砸疼得吱吱叫。我二哥脾气很好,依旧没有怪她。我二哥心里 清楚,这主要是因为她妈也在这里,她不好意思对他的手表示热情。实际上他们 经常在一起用一种暖味的语言调节气氛。我在这里说调节气氛,不说调情,调情 这个词太死不正经,和我二哥的人民警察身份反差太大,我二哥对自己的身份一 向很注意。他板着脸,像个正二八经的“国家干部”,很严肃地问她:“多少 钱?”她又朝我二哥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说:“五元。”我二哥知道她这是 在宰他,这种假冒伪劣产品肯定连三元钱都不到。但他不想和她吵架,他在心里 想,我得注意自己的身份,我是光荣的人民警察。我二哥眼巴巴地看了一脸臃肿 的老板娘,刚做出要掏钱的架势,她妈老板娘就叫了起来:“唉呀唉呀,大兄弟, 掏什么钱呢?”我二哥依旧装模作样坚持要公事公办,其实他们在这里拿东西从 来都没掏过钱。人民警察很牛逼老板娘很配合,掏钱就很见外了。我二哥装作还 要掏钱,老板娘忙跑过来,连推带拉地把他送了出来,还亲切地让他下次再来, 或者打个电话,她亲自给他服务上门。我二哥不想和她拉扯,这在大街上,我得 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就是个放大镜吗?再拉扯一会儿也没多大意思,倒好像我占 了她多大便宜似的。事实上,我二哥觉得自己算是倒霉透了,连杜小丽的手都没 碰到,一点便宜都没占到。我二哥很不满意。杜小丽好像也有点不满意,她冲着 我二哥大声地吆喝:“喂,我把账给你记上了,有钱赶紧送来!”我二哥简直要 气极败坏了,操,不就是一个放大镜吗?他扭过头,刚要很争气地掏张五元钱甩 到她脸上,她妈朝他挥挥手说:“大兄弟,你快去吧,死妮子,不懂事!”然后 她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死妮子杜小丽,义正辞严地说:“人家张公安是那样 的人吗?你记什么账?”   我二哥很牛逼地整了整身上的警服,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玉米镇派出所的大门。 走进值班室,我二哥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张白纸,那只蚂蚁还在,它还在那里挣扎。 蚂蚁毕竟是蚂蚁,挣扎没有用它还在那么用力地挣扎,在这一点上,它没有人聪 明。前不久,派出所的拘留室关了一些抗税的农民,刚开始时也挣扎,也哭着喊 着要出去,但叫了半天,发现没用时,也就不再吭声了。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 理,“沉默的大多数”是最有前途的。他们没看过王小波的书,但他们能无师自 通地明白这个道理,这很不简单。我二哥掏出放大镜,这只小蚂蚁在放大镜下像 只苍蝇那么大,这样他就能很仔细地研究它了。它有一双很薄的翅膀,这说明它 不是个工蚁,而是一只雌蚁或雄蚁。他用手指把它拔拉个底朝天,凑近放大镜仔 细研究,研究了近十分钟,眼睛都酸疼了,他抬起头,看见满屋子的星星在闪烁, 但他还是没有研究出它是雌蚁还是雄蚁。我二哥有点垂头丧气,他太缺少有关蚂 蚁的知识了。但他手上没有《昆虫记》这样的书,只有一本1988年10月北京第99 次印刷的《汉语词典》。他用拼音查到了“蚂蚁”的词条。[蚂蚁]ma yi 昆虫, 体小,长形,黑色或褐色,头大,有一对复眼,触角长,腹部卵形。雌蚁和雄蚁 有翅膀,工蚁没有。在地下筑巢,成群穴居。操他妈,也没讲如何分辨雌蚁和雄 蚁。我二哥只好放弃了分辨这只蚂蚁性别的努力,他摸出了一支烟,点上吸了两 口,然后拿着烟头,慢慢地靠近蚂蚁,它使劲地挣扎着,慢慢地缩成了一个小黑 点,就像这个小说中的一个逗号。它死了。我二哥莫名其妙长长地出了口气。   是的,我二哥就是这么无聊。   这段时间,派出所的弟兄们都很无聊。没有什么事干,除了一个值班的,天 天都在搞整顿,整顿就是挨骂,就是听领导骂他们是一群“饭桶”。这话他们都 不愿意听,可不但不能不听,而且还要装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如饥似渴的样子。 实际上大家都没怎么听,都在低着头,装作很投入地学习领导讲话的模样,实际 上有的在练字,有的在画画。坐在我二哥旁边的孙公安是画裸女像,他的裸女像 画得越来越好了。我二哥没那个本事,他在纸上不停地和派出所的领导对着骂: “你才是饭桶,你才是饭桶!”我二哥觉得这更无聊,所以他宁愿值班,也不愿 意听领导讲话,但值班也同样无聊。无聊的烟雾笼罩了整个玉米镇派出所大院, 以至于有一天浓烟滚滚,人们还以为发生了火灾,等到消防队赶来时,才知道是 虚惊一场。   麦县整个公安系统都在整顿,这事实际上和我二哥也有关系。我二哥本来不 是玉米镇派出所的警察,他是县公安局宣传科的。他的本职工作是写新闻报道的, 而不是坐在这里无聊地烧蚂蚁。按照组织上的说法,我二哥这是暂时被派到玉米 镇派出所来锻炼锻炼的。我二哥心里也清楚,锻炼是种客气的说法,实际上他这 是来避避风头。   县公安局出了件很丢人的大事,这事在全国都有影响,我在北京也听说了。 这事和我二哥也有点关系,他要是不来玉米镇派出所避避风头,他就死定了,下 场甚至比这个像逗号的蚂蚁还要惨:回家当农民去。   麦县公安局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一节就到这里结束吧,留个悬念,嘿嘿。   爱情书生   我现在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张高排到底是怎样认识美丽的少女杨晓燕的? 首先要排除青梅竹马这个说法,因为我和他很早就成为了朋友,他几乎把他经历 的所有事都告诉我了。这些事包括他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鸡蛋生吃,还偷偷地翻 开箱子,用馒头沾着白糖吃等等。你们别小看这个细节,那时白糖在农村是非常 珍贵的,据我所知,人们只有在走亲戚时才会买上一斤,但这斤白糖送到了亲戚 家,他们也舍不得吃,再走亲戚了就再送一家。一斤白糖往往要转手五六家,如 果以这斤白糖为线索,完全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哪位读者如果有意,我无偿 赠送这个创意,这并不是说我大方,而是我没办法写,我生在红旗下,长在城市 里,对乡村生活并不熟悉。所以,刚开始时我还很不理解,觉得乡下人抠门,后 来我才知道,这和比蚂蚁和苍蝇还讨厌人的贫穷有关。麦县老家乡下现在走亲戚 时,依旧还是拎着一包白糖,他们还很穷。这都是张高排告诉我的。在他亲口告 诉我的这些无数的好事坏事中从来都没出现过杨晓燕这个女孩的身影,因此他俩 是青梅竹马这一点显然是不可能的。根据目前我所知道的张高排的性格推导,显 然也不可能是他在公共汽车上或其它什么场合和她一见钟情的,因为张高排和女 孩子说话总是脸红,不像我那样,坐一次公共汽车能挂上两三个傻乎乎的女孩子。 不是我臭他,玩一见钟情,他根本递不上招。   第二天我俩一起在操场上像诗人一样散步时,张高排很认真地看着我,非常 严肃地教育我说:“裴志海,昨天你说的话非常让我失望。你为什么就那么看不 起农村人,说农村人是庄户孙?我娶个农村的女孩有什么不正常?至少我没有忘 本,我能用实际行动证明我热爱家乡的土地,我一定要把杨晓燕带出农村。”我 不想和他吵架,这对我们的友谊没好处,我目前只对他如何认识杨晓燕感兴趣。 我觉得他们的爱情剑走偏锋,不合常理,很适合写成小说。我这一段时间正闲得 发慌,正好拿这件事做做文章练练笔。我觉得这很好玩。我很真诚地说:“高排, 如果你们之间的确存在着爱情的话,我会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起。但你们之间存在 爱情吗?你是怎样认识她的?”他站在那里,看着树枝上一些刚刚爆出的绿芽, 皱着眉头,摆出一种拼命回忆的样子,目光迷离而苍茫,仿佛正飞越北京、石家 庄、郑州,然后落在了我们家乡豫西麦县乡下,打量着那些破烂瓦房或茅草屋, 带着幸福的表情。他扭过头,认真地看着我,仿佛是在研究我是不是一个好人, 我忙很真诚地看着他。他终于相信我是个好人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 我讲给你听。”   名叫张高排的这个男生在那天下午是这样给我叙述的:事情还得先从咱们放 寒假时说起,其实我有点不想回家,我本来打算在学校有计划地读些书,写两个 小说,但这时我的钱不多了,要呆在学校,必须得让家里寄些钱,而北京消费又 高,这笔钱就不是个小数目。你知道,咱们麦县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我们镇一年 的财政收入才只有四十四万元,咱们学校办的制药厂一年就创利三亿多人民币, 你可想而知咱们那里有多穷,所以我也就不忍心再让家里替我发愁,尽管他们都 很爱护我。于是我就决定回去了。我在郑州下了火车,坐汽车到了县里,又坐三 轮车到了镇里,然后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那天天气很好,我心情也很好,快到 家了,想着亲人相逢的情景我恨不得插着翅膀飞回家里。这个比喻是拾人牙慧, 但这非常贴切。现在搞文学的家伙们就想不出这样的句子了,总是说那时的作家 们的作品是政治宣传品,一棒子打死,其实那里面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比 如语言,就很实在,不搞虚的。噢,我扯得有点远了。我是在镇政府门前下的车, 我看见一个女人正在镇政府的门口被计生办的人推拉着,她挺着个大肚子,显然 是怀孕了。我知道这是超生被抓住了。咱们那里的乡下女人都想生个男娃,计划 生育执行得不是很好,但我很同情她们。在乡下没有养老制,家里没个男娃还真 不行,将来自己老了,下不了地干活,手里又没有几个钱,他们靠谁赡养?超生 的被计生办抓到了,都要引产。这是一件比较残酷的事。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 我的眼睛有点酸疼,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我觉得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她们 如花似玉,却又过早地凋零了。她们活得很艰难,乡下没有爱情,娶媳妇就是为 了生孩子,就是这么简单和现实。现实主义太凶猛了。一个老头也在旁边哭着哀 求计生办的人,说大哥,你们行行好吧,俺女儿命苦,她为了弄些钱给她妈治病 才嫁给赵家的,赵家的人没人性,俺女儿要不给他们生个男娃,他们会打死她的, 大哥,你们就行行好吧。他说着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作揖,头 撞在水泥地上咚咚响。计生办的一个中年人瞪他说:“杨金柱,亏你还是个老师, 你这样子像什么话!”听到这个名字我吃了一惊,这个名字很熟,我再仔细地看 看,这不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杨金柱老师吗?那时因为我文章写得好,他常在 班里念我作文。我认出来了,那个女人叫杨大凤。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这样遇到 她,我们初中时是同班同学,那时她坐在我前面,梳着一条黑溜溜的大辫子,眼 睛里像蓄满了水一样亮晶晶的,她在班里是个文娱委员,能唱会跳,活泼得像只 蝴蝶,那时我们都很喜欢她,我也有点。这时有两个镇计生办的人架着她,把她 拖到里面,她继续放声嚎哭。在人群中我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泪水从我的手指中 溢出,曾是多么鲜艳的女孩,美丽的乡下妹子啊……   我过去搀扶起了杨老师,他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着我问:“你是谁?”我 说“杨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张高排啊。”他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喃喃地说: “张高排啊,是你啊,听说你考上大学了,在北京啊……呜呜,老师没本事啊, 大凤要不是也该上大学了……呜呜……”我心里也挺难受,那时杨大凤的学习成 绩比我还好。我把杨老师搀扶到一边,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他说赵 家真不是人,把他家大凤折磨苦了,大凤嫁到他们家生个女娃后便天天挨打,前 一段大凤又怀孕了,他们就带着她出去躲避计划生育,害得大凤整天忍饥挨饿, 人不人鬼不鬼的。没躲几天就被计生办的抓住了要引产,赵家的人一个也没来。 我有啥法子呢,大凤要不再生个男娃,赵家会更不把她当人看。杨老师哽咽着说, 我知道这是国策,可我有啥法子呢,大凤这孩子命苦啊,她要是上学,现在也像 你一样是个大学生了。说完这话,杨老师又哭起来了。我只好一边劝他一边骂赵 家的人,其实我一点都不会骂人。杨老师说:“你也别骂了,农村都是这样子, 计划生育了,媳妇要是头胎就生个男娃,以后腰杆就硬了。要是生个女娃,这辈 子就算完了。”志海,我们乡下的男人都是这个德性。有时看着村里这样的男人 我就觉得他们真是像狗一样活着,一点质量都没有,是他们毁了家乡如花似玉的 姐妹们。   大凤姐从镇卫生所出来,看见杨老师就呆呆地,也不打招呼,像根木头。杨 老师说:“大凤,这是张高排,你们同学过。”大凤姐看了看我,还是木呆呆地 不说话。我心里当时七上八下的,生怕大凤姐想不开,精神上再出点什么毛病就 麻烦了。我忙叫了一辆三轮车,杨老师慌慌地摆手说:“不用不用了,我们走着 回去。”大凤姐刚动完手术,走着回去咋行?我知道杨老师是怕花钱。我说: “老师,我现在有钱了,我刚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有一千多元的稿费还没花完 呢。”我从提包里抽出那两本刊物让他看,他又流泪了,我知道他这次是激动的。 他说:“好好好,张高排你成材了,我教了几十年学,终于出来一个人材了。” 杨老师哆嗦着手指翻着那篇小说,他说的是心里话,我心里也有点激动,我怕自 己流泪,忙转过身,又到商店里给大凤姐买了两斤红糖,红糖补血。   那天我没回家,我和杨老师一起去了他们村。杨老师那时对我特别好,我上 学时离家远,有时回不了家,他就喊我去他在学校的家里吃饭。有年冬天家里穷, 我妈没顾得给我做棉鞋,他还给了我一双。那时他就鼓励我多读书多写作,将来 争取当个作家。但我那时人小不懂事,从来都没有去过他们家看看他。到了他们 家,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家原来那么穷,三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房,走进屋里,是 白天,却像到了夜里一样黑洞洞的。杨老师抱歉地说,家里穷,用不起电。杨老 师是民办教师,一个月才拿百十块钱。这时里屋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谁呀, 金柱?”杨老师说:“是张高排,我的一个学生,现在在北京上大学。”我小声 问老师:“谁呀?”杨老师说是你师母。听说是师母,我忙进去,杨老师拦了一 下没拦住。屋里有股浓浓的臊臭味,师母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黑糊糊的棉被,头 发几乎掉光了,她脸上的肉贴着骨头,猛一看就像书上画的骷髅一样。我吓了一 大跳。杨老师说:“她得的是食道癌,整天只能喝些面汤,还要吐出一多半,治 不好了。”师母很难为情地说:“金柱,你把客人领出去,我这里气味不好闻, 我这样子又难看,别吓着了孩子。”我心头像乱麻一样乱糟糟的,我一点也没想 到,杨老师家里原来是这个样子,我真后悔忘记带些礼物了。床头旁边还坐着一 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本来是端着碗给师母喂饭,这会儿也眨巴着眼睛愣愣地 看我,她身上穿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有杂草,但她长得很漂亮,放在城市 里,并不比谁逊色,农村的孩子命苦,没啥打扮。这是我后来想的,当时我没想 那么多,我只是想,决不能立即就退出来,那样会伤人的。我握住师母冰凉的手 说:“师母,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我以后会再来看你的。”我的意思是说,下 次我不会空着手来了。师母也听出来了,她艰难地笑着说:“你知道来看看老师, 我们就很高兴了。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来看老师的,金柱,你说是不是?” 杨老师的脸上也第一次绽出了笑容,他嘿嘿地说是是是。我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那时我觉得我张高排真不是个东西,我要不是偶然遇到杨老师,我会来吗?   出来了,杨老师搓着手,很不好意思地喃喃地说:“张高排同学,你看多麻 烦你,让你花钱把大凤送回来了,又买了这么多红糖。”我鼻子一酸,我说: “老师,你别说了,我其实早就应该来看看您了,都怨我,到现在才知道老师家 里的事。”杨老师说:“不怨你不怨你,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我还听说你放假 一回来就整天呆在家里看书写文章,从不出来跑着玩。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张 高排,你好好干,你是老师几十年来教过的学生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你要是真 成了作家,我这一辈子也满足了。”说完,他看了一眼大凤姐,大凤姐依旧木呆 呆地坐在桌子旁,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声不吭。我怕杨老师看着大凤姐再伤心 起来,忙对他说:“老师,你看看我的小说,给我提提意见。”杨老师说:“张 高排,你这是谦虚,老师已经教不了你了。我早就看出来你将来能成为一个人材 的,你在初二时写的那篇作文《我的理想》,我还给你保存着呢。那时我就从这 篇文章里看出来你是个怪才了,小小年纪,就写出来了这样的文章,太可怕了。” 他颤微微地站在凳子上,趴在那个黑色的木箱子上,翻出来几件旧衣服,又翻出 了几本书,他从中抽出来一本,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几页发黄的稿纸递给了 我。我接过来,又看到了自己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这是我初二时写的作文 《我的理想》。那时我的理想已经很伟大了,就是当一个作家。但我早就把这篇 作文忘记了。杨老师说:“我可没忘,张高排,每读一次我就相信你是个人材。” 我的眼睛有点湿润,我说:“老师,您对我太好了,我这么长时间都没想起来看 看你,我真对不起你。”杨老师说:“张高排,你又说傻话了,老师会在乎这些 客套吗?只要你以后能记起我,发表个小说什么的,给我寄来一本看看,我就心 满意足了……唉,大凤这孩子,要不是她妈得了这个病,也该上大学了。”我实 在想不起什么客套话安慰他,你知道,我这人一向也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我只能 真心实意地骂农村的男人没文化,没修养,怎么能那样对待大凤姐呢。大凤姐这 时冷冷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像无数根利刺笼罩着我。她猛地抬起了头,咬着牙, 狠狠地说:“张高排,你要是真心实意地可怜你老师,那你就把晓燕娶走!”我 愣了愣,她用手指了指里屋说:“晓燕就是我妹妹!”我回头看了看杨老师,杨 老师也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但随即又像盏灯一样灭了,他低下头喃喃 地说:“张高排,你大凤姐在说胡话呢……晓燕初中还没上完,她命苦,她没这 个福气啊……你大凤姐的脑子有点糊涂了,你别笑话她,这都是命啊。”我当时 脑袋嗡嗡地响,也许想了许多,也许什么也没想,我感觉到血液直往脑袋上窜, 我的脸血红血红的,很烧。我在高中早恋过,但那不是爱情,那是青春冲动。从 这个意义上说,我还从来没有爱过女孩子,女孩子也没爱过我。志海,你也是搞 文学的,你知道,一个被文学充满心灵的人,他的心中必定充满了梦想、激情和 历久不衰的浪漫情怀。我不看杨老师,我挑战般地看着大凤姐恶狠狠的目光,这 恶狠狠的目光是一个乡下人盯着一个城里人的背影时惯有的目光,我也用过。只 不过这目光除了恶狠狠,还有点冰冷的内容:张高排,你敢吗?我尽量控制着自 己激动的声音,尽量让颤抖的声音显得平静些:“我将来一定把晓燕娶走。”想 了想,我又加了一句:“张家有三个男孩,晓燕将来就是只生一个女孩,我也决 不会亏待她!”   操场上很静,我亲爱的朋友张高排极其疲倦的靠在一棵树上,他长长地出了 口气。我说:“张高排,我只说一句话,我能和你成为朋友,是我这一生最大的 幸福!”这是我的心里话,我肯定没有勇气那么做,但我佩服这样的人。他微笑 着看着我,在这种真诚的微笑中,我几乎要醉了。他说:“裴志海,我知道你会 这么说的。虽然你比我俗气,处处讨好这个物质极大丰富、精神极度贫乏的社会, 但我知道你骨子里还保留着许多温暖的东西,文学需要这些温暖的东西。我会捍 卫这些温暖的东西的。”   张高排接着叙述:你猜得很对,我回家把这事给家里说了以后,我爹吓了一 跳,他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娃子,你没发烧吧。”我爹就是这样,一心盼着 我们早点离开农村,娶个城里的媳妇,他这人其实品质也不坏。我妈看着我,但 她啥也没说,她在等着我说些什么。我说:“爹、妈,我是这样想的,我从小是 在农村长大的,就是考上了大学,将来住在了城里,成了城里人,天天刷牙说普 通话,但骨子里肯定还是个农民。如果将来娶个城里的女孩子,她和我从小生长 的环境不一样,在生活上考虑事情的方法也就不一样,肯定会有矛盾,矛盾不可 调和时,就会吵吵闹闹。”这话我妈能听懂,我爹就未必能听懂了,于是我就又 对我爹说:“这样,将来你们年龄大了,住在我们家,看着我们小俩口经常闹别 扭,心里肯定也不舒服。更重要的是,我讨厌城里的女孩子,整天只知道吃喝玩 乐,仗着有个有钱或有势的老爸,好像自己什么都有了,虚荣心强,还很自私。 咱们乡下的女孩子心眼实,厚道,还朴素。”我爹说:“话虽是这么说的,可这 事真要落到自己头上了,心里总是别扭。好不容易离开了农村,再回头娶个农村 的女孩子,村里人都会笑话咱。”我有点不满地说:“爹,你也是农村人,咋就 看不起农村人呢!”我妈说:“老三,你就不要说他了,高排长大了,他这样干 有他自己的道理。只要他干的不是坏事,咱当爹妈的只能支持。”我妈出生于书 香门第,有文化,我爹对有文化的人一般都很敬畏,我妈这么一说,我爹就不吭 声了。   过了两天,我拎着礼物去了杨老师家,杨老师也带着晓燕到了我们家,请了 邻居们喝了一场酒,我们的婚事就算定下了。晓燕这孩子腼腆,来了总是拉着他 爹的衣角,躲在他爹后面不敢见人。只是偶尔抬起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 看我,我要是看她,她的脸就立刻红了,慌慌地低下头。其实到这时,我俩还没 说过一句话,但我的心里全是甜滋滋的,觉得自己真正成了男子汉,知道了什么 叫责任。后来,晓燕来的次数多了,也不拘束了,一来就闲不下来,帮着我们家 干这干那。农村做饭烧麦秸,厨房里很脏,我都懒得去,晓燕却不嫌脏,她在下 面烧火,也不怕烟雾重,和我妈混熟了,两人又说又笑的。我进去了,她就不说 话了,只是笑笑地看着我。当时我挺奇怪,刚才还又说又笑的,咋我来了她就不 吭声了?等我俩混熟了,我问她,她抿嘴说,还不是怕大学生笑话俺呗。我妈喜 欢上了她,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晓燕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穿,忸忸怩怩地穿 上了,脸蛋红扑扑地好看,我真心实意地说:“比城里姑娘还漂亮。”她立刻羞 得躲在了母亲的后面。可惜晓燕家里穷,她从来就没照过相,要不我也能拿一张 照片给你看看了。晓燕身上有一种乡下女孩纯洁、朴素的东西,这种东西深深地 吸引着我。你也能看出来,我刚开始是有点贾宝玉心态,生怕乡下的臭男人玷污 了她,将来她也会变得像大凤姐一样。不过慢慢地就对她产生了爱情,几天不见 她,心里就挺难受。刚开学时,我就真不想来了。晓燕嘴甜,“爹”长“爹”短 地叫个不停,过了一段时间,我爹也喜欢上她了。还没过门呢,就给我爹我妈打 洗脚水,我爹再见人了,别人问起,我爹就绽开了一脸笑容说:“晓燕这妮, 中!”   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很多,但我俩都很紧张,总是漫无边际地说东道西。 目光相撞了,都慌慌地把头扭开了。眼看要开学了,我俩甚至连手还没有拉过。 我能看出来,晓燕其实心里也不踏实。果然有一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很大胆 地直直地盯着我说:“张高排,我问你一句话,你和我订婚,是不是就因为可怜 我们家?”这女孩子的心真细,我知道我不能说谎,我也不会说谎,我说:“刚 开始时是有这么一点意思,可现在没有了。”她咬着嘴唇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 后抬起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问我:“我真不明白,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跳 出了农门,为啥又回过头来要娶个农村的?”她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我,我说: “晓燕,你不知道,我在家说的话也挺多,因为我说话大家都能听懂。但我不会 说普通话,在北京上学,我几乎像个哑巴一样,整天只知道闷头学习,更不要说 和女孩子接触了。你知道,我其实除了会写小说,别的什么都不行,城里的女孩 子看重的更多的是其它的东西,比如会交际了,懂得人情世故什么的。说实话, 她们看不起我,我还觉得她们庸俗呢。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晓燕,你不要想 那么多,这么多天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的。”晓燕红着 脸说:“我了解你,你是个好人,可我就是有点不敢相信。”我忙安慰她:“晓 燕,你放心,我将来要是不娶你,我是王八!”晓燕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巴: “高排哥,你不要这么说,难听死了!”我抚摸着她那一头纯净的秀发,心中升 起了一股温柔的情感,那时我就发誓,将来一定要娶了这个纯朴的乡下女孩,让 她一辈子幸福!   咱们要开学的前两天,晓燕又来了,一直忙到晚上,她也没说回家。没有过 门的媳妇其实是不能在男方家过夜的,这也是咱们那里的规矩。可晓燕不说回, 我爹我妈总不能赶人家走吧。吃过晚饭,晓燕就和我坐在屋里玩,一直到我爹我 妈睡下了,晓燕还没走的意思,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咬着 嘴唇,也不说话。我挺着急的,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了一下表,都九点多钟了。 我只好站起来,搓着手,说:“晓燕,我去拿个手电筒,送你回去吧。”她抬起 头,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睛摄人魂魄。我不敢看她那火辣辣的眼睛,慌慌地低 下了头。她“扑哧”地笑了,说:“高排哥,看你那傻样……”她说完就突然扑 到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她浑身颤拌着,仰着红扑扑的脸蛋,低低地说:“高 排哥,你要了我吧,你要了我吧!”我吓了一跳,脸立刻红了,我说晓燕你这是 怎么了?我挣着要从她怀抱里出来,她抱得更紧了,她苦苦地哀求:“高排哥, 你要了我吧,你要了我吧,你要是不要我,我爹我妈就总觉得不放心,高排哥, 你要了我吧!”我当时不是没有冲动,但我必须克制住。志海,你知道的,我不 赞成婚前性行为,我觉得爱情是纯洁的,不然性就是肮脏的,我讨厌所有肮脏的 东西。我着急地说晓燕你胡说什么呀,你快起来,我是爱你,正因为爱你,我一 定要把你的美丽保持到咱们结婚的那一天。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知道你们肯定会 觉得我太老土了,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捧着她的脸,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 伏在我的胸前,喃喃地说:“高排哥,你不要骗晓燕,你一定要娶我,我讨厌农 村,我真害怕将来像大姐一样,我真害怕,高排哥,你将来一定要把我带走!” 我几乎也要流泪了,乡下的女孩子是美丽的,她们的美丽又是那么容易凋谢。我 真诚地看着她,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下定决心这一辈子一定要娶晓燕做我的妻子! 她看了看我,绽开了一脸幸福的笑容,像在梦中喃喃地说:“高排哥,我觉得像 做梦一样,我没想到我的命会这么好。”她靠在我肩上,长长的睫毛眨动着,一 脸纯净,我抚摸着她那一头秀发,觉得自己幸福无边。在此之前,我没爱过别人, 也没人爱过我,我不知道爱情是如此美丽。说实话,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了。 开学要走了,晓燕来送我,在村子边的歪脖子柳树下,我对她说:“晓燕,你先 在家等着,农闲了,我帮你在北京联系点事情干干,有机会学学打字什么的,将 来我一定把你带到城里生活。”志海,将来这事还得你帮帮忙,你认识的人多。   张高排说完了,他静静地看着我,一脸幸福。我也笑了,呵呵,这就是张高 排这个书生的爱情,至少我很感动。   附:张高排中学时代的作文《我的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作家。这并不是说,我不想当一名农民,在希望的田野 上播下一颗颗饱满的种子,用欣喜的目光看着它们发芽,茁壮成长,这也是很幸 福的;也不是说我不想当一名运动员,面对赛场上冉冉升起的国旗流下激动的泪 水,这些泪水像金子一样珍贵。而是这些光荣的职业我无法胜任,我知道我只能 把这些事情干得更糟,而当一名作家我有这个把握,并且能干得很好。   想搞文学的人,大多属于早熟者。我虽然很晚才学会说话,但我却很早就学 会了幻想。村里的老人王五妮和我母亲都很会讲故事,也就是“瞎话儿”,我没 事就缠着他们给我讲故事。听了他们讲的田螺姑娘的故事,我就常常在村边的响 水河边转悠,渴望有一天田螺姑娘能从水中扶摇而出。这些幼稚的幻想我现在觉 得非常珍贵,因为这些都是产生强劲的想像力的最初萌芽。我至今感谢我的母亲, 她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喜欢在沉默中幻想的男孩。虽然她不识字,但她有许多民间 故事,她给我讲述的每一个民间故事,都是一颗颗珍贵的文学种子,它们深深地 埋在我的心中,总有一天它们会破土而出,发出旺盛的绿芽。   我知道,我从小就是个羞怯的男孩,但羞怯并不意味着不会犯错,犯错,在 乡下一般都得挨打,我们的父母没有更为先进的教育方法。我也经常挨打。别的 孩子的屁股饱挨了爹妈的一顿破鞋之后,一般哭一会儿就没事了,但我不行,我 一哭就要哭一个早上或者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这要看是什么时间挨的打。我 能站在那里哭得声嘶力竭,哭不出声了也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我觉得既然 哭了,只哭一会儿那多不好意思,哭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也很没面子。吃饭时我 肚子很饿,但如果我去吃饭了,就更没面子了,那多羞人。我就拼命忍着站着不 动,我妈过来拉我,我也不动。他们吃完饭了,我妈开始心疼我了,她端来一碗 饭劝我吃,我把头扭向一边不看她,她就叹了口气,走了。看看周围没人,我赶 紧端起饭碗呼呼地吃完,又把空碗放在了原处,但依旧站在那里抹眼泪,我从小 就是这么倔强和爱面子。我在这里之所以写了这件事,是想证明自己更适合当一 名作家。我因为羞怯和爱面子,因此也比别人更加敏感,比别人更喜欢自寻烦恼。 但对于一个要成为作家的人来说,我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相反,我觉得凡是作 家都应该是这个样子,这会使他的内心世界更加丰富多彩。同时要想成为一名作 家,必须要具备苦读十年寒窗,坐热冷板凳的耐心,而这种倔强的性格我有。   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位具备一颗博大爱心的母亲。虽然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 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但她具有公正、圣洁、光明、信心这类东西,这对文学来说 是至关重要的,它们深深地影响了我。一个好的作家,有使命感的作家,需要这 样一个立场,也就是良心的立场。现在是1996年,是市场经济时代,金钱使人们 的腰杆坚挺,但人也脆弱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会在丰富的物质面前出卖自己的人 格和尊严,母亲身上的许多品质在过去是可以被歌颂的,但在这个时代却成了滑 稽可笑的东西。我一定要做一个这样的作家:在文学中捍卫世间所有温暖的东西, 对我来说,这也等于是在捍卫母亲。这就是我的理想。   我还要感谢村里的孤寡老人王五妮,我上中学以后,假期就是在他身边度过 的,他的民间故事更多,我总有一天,会把他讲的所有故事都整理出来的。   导读3:需要庄重地在这里指出的是:裴志海在这个小说中又玩了“高于生 活”那套老掉牙的东西。他在上面的叙述中,进行了若干无中生有的杜撰。但我 可以理解他,他的写作基本上还没有偏离“现实主义”的康庄大道。这和我的写 作理念不同,我觉得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是可疑的,它貌似在摹写现实,实际上 却很容易歪曲现实,掩盖了更为真实的现实生活。所以,我宁愿让自己的写作远 离现实主义,让它充满疯狂的想像,甚至让它的故事和语言超出生活经验范畴, 飘到无边无际的文本想像空间。我觉得这样反而会更加逼近现实,更能触摸到生 活的真相。荒诞有时反而是更真实的。读者你也许已经感受到了,我的写作更多 地呈现出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文本景观,我这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写作逼迫着我 这样做。我无力反驳“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条经典真理,但我从来都没 拿过正眼看它。“高于生活”是个什么鸟?不就是和生活脱节,玩“阳光灿烂” 吗?实际上我们的文学只要能把生活还原得更真实一些就算不错了,生活本身充 满了黑色幽默,它是无穷无际的写作资源,但我们的现实主义,哪一个不是在玩 “阳光灿烂”?我不喜欢这样的写作。   裴志海的写作就是一种典型的现实主义写作,他在这个小说中,进行了若干 无中生有的杜撰。本着为读者负责的精神,我必须把它指认出来,我讨厌所有虚 假的东西。在裴志海的小说中,关于我爹反对我和杨晓燕谈恋爱的事,与事实是 有出入的。事实上我爹在我三岁时就已经去世了,为了“高于生活”,他让我爹 死而复生了,并且在他的小说中竭力反对我和杨晓燕的爱情。事实上,是有这么 回事,但那不是我爹说的话,而是我妈说的话。我妈最初是说什么也不让我和杨 晓燕谈恋爱,她要让从我开始,媳妇和孩子都能成为纯种的城里人,彻底地离开 农村。为了让我死心,她特地又抹着眼泪跑到县城,把我大哥、二哥拉了回来。 但我大哥同样是个书呆子,他相信爱情,无条件地支持我娶一个在乡下长大的纯 朴的女孩。我大哥的话他们不能不听,谁的官大谁就最有发言权。我大哥的官最 大,我大哥最有发言权。   所以,我直到今天还很感激我大哥,当然我也感谢我妈,我妈能把我们养大, 也很不容易。我们哥仨现在都成了人民群众中的坏蛋,最受伤害的肯定是我妈, 我妈本来想让我们哥仨都有出息的。我们的确也都在努力地出息着,但我们做得 都不够好。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但我妈也应该明白,我们自己都并不想成为 坏蛋的。我们活得都不容易。   天下荒年   张家娃子,从今个儿开始,我就给你说个比驴尾巴还长的“瞎话儿”吧。有 多长?比从咱庄到北京还长,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几辆火车也拉不完,你有没有 功夫听?噢,现在是假期啊,已经上到初中了?好好好,娃子你好好读书,争取 将来当个官儿。这个“瞎话儿”是说秦香莲和陈世美的。你听你妈说过?你妈说 的那个不算数,她肯定是看戏看来的,那都是演戏的瞎唱的,不是真的。我说的 这个才是真的,陈世美死的可冤枉了。要是放在从前,我说这个“瞎话儿”,一 般都是人家有了喜事,生了个娃子,或者娶了个媳妇时,才请我去说的。那时没 有电影,也没有电视,有个喜事就请个说书的、唱小曲的去热闹热闹。我这说 “瞎话儿”的就等于是说书的,人家除了管我吃管我喝,还要给钱呢。你没钱? 哈哈,我是给你说着玩,也算是打发一下时间,不会要你钱的。   秦香莲和陈世美的故事,传得可广啦,我要饭时,去过好几个省,看过几十 场戏,故事都是一个样。我今个儿讲的这个和那些可都不一样,我说的这个可是 真的。不过,我讨饭时到了哪个地方,只要听说有演秦香莲的,我一般都还要去 看,这是为啥?因为我那时是个穷要饭的,一辈子都没娶上老婆,唱戏的戏子一 般长得都是水灵录的,站到远处看看,也算是过过眼瘾。这个戏实际上宋朝时就 有了,那时包公他们都经常看。就像毛主席喜欢看“样板戏”一样,唱的都是给 自己脸上贴金的,谁不想看?那时包公他们看《铡美案》这个戏时,扮演秦香莲 那个戏子叫绿云,她可真漂亮,手指像葱一样白生生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大 家看着她都说秦香莲长得真美。那时刚到开封府的挎刀护卫马汉还说过这样一句 话:“我要是陈世美,任凭不要状元也要秦香莲!”可惜造化弄人啊,他不是陈 世美,他只是站在包青天右边的一个挎刀护卫而已。包青天一共有四个挎刀护卫, 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一边两个,你说威风不威风?他马汉的名份还排在王朝的后 面。咱这个“瞎话儿”说的主要就是王朝,他可是个坏种,要不是他,秦香莲和 陈世美也不会落个那样的下场。怎么样,你没听说吧。我慢慢给你说。其实秦香 莲长得并不像戏台上的绿云那样好看,她年轻时好看,上了年纪,就有点不好看 了,她的脸上还有几点雀斑,整天风吹日晒的,皮肤也有点粗糙,手上还长满了 老茧,和咱乡下的妇女们实在没有什么差别。但她比陈世美能干。秦香莲和陈世 美不是一个村的,她是在十三岁那年才来到陈家村的。陈家村其实也就是咱们王 庄,娃子你不知道吧?陈世美其实是咱麦县人,他被包青天用龙头铡铡了脑袋以 后,陈家的人在村里就抬不起头了,乡亲们也觉得陈世美给村里抹了黑,陈家村 就是从那时起改名叫王庄了。   秦香莲来到陈家村那年,王朝十六岁。那年是天下荒年,发生了旱灾,有好 几年没下过雨。有许多灾民都出去要饭去了,实际上也要不来饭,到处都是没吃 的,他们到了哪个村子,哪个村子就像赶狗一样地把他们轰走了。人穷真没办法, 我要饭时也经常被人轰走,不是乡亲们不给吃的,是真穷,自己都没吃的,哪里 能顾上一个要饭的?陈家村还好些,有条响水河,还有点水,能收成一些庄稼, 但灾民来得多了,陈家村的人也烦了,他们看到一个要饭的就说,我们自己还吃 不饱肚子,你们还跟我们要饭,真不要脸。就是在这时候,秦香莲母女两人来到 了陈家村。秦香莲她们母女俩一出现在村口就吸引了面黄肌瘦的大小爷们,都围 着她们俩,指指点点地说这两个女的条子多好。陈家村里有个老光棍,叫魏葫芦, 他看上了这个妇女,那时乡下娶个媳妇也不容易。魏葫芦忸忸捏捏地过去问她们 家在哪里,又到哪里去,叫什么名字,附近可有什么亲戚。妇人抬起头,哭哭啼 啼地说:“我饿。”魏葫芦一听,忙跑回家,拿了一块黄灿灿的玉米面窝窝头, 递给了那个披头散发的妇人,那个妇人掰了一大半给了蹲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头上沾满了草叶,脏不拉叽的,脸上好像几十天没洗过,蒙了许多灰尘, 这就是秦香莲。   那时王朝和他们家的邻居陈世美正坐在王家的私塾里读“之乎者也”这样的 书,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很让他头疼。他就扯扯陈世美的袖子说:“大哥,咱出去 看看。”陈世美说:“想看你自己看吧,这一篇文章我还不熟。”他一本正经地 翻着书本,一副很刻苦用功的样子。王朝就偷偷地走到他后面撇了撇嘴,他看不 起陈世美。陈世美这娃其实很有志气,从小就想当状元。王朝他们两家是邻居, 他俩是一起玩着泥巴长大的,陈世美肚里有几条蛔虫,王朝能不清楚?他们上的 私塾是村里的大户人家王一绅家的,王一绅给他儿子王中举专门请了一个私塾先 生。王一绅还是王朝他亲大伯,但这个人是个铁公鸡,王朝他爹和陈世美他爹想 让两个娃子跟着王中举读读书,他俩苦苦哀求了一整天,王一绅才同意让王朝和 陈世美也坐进去和他儿子王中举一起攻读八股文,条件是每个月两家各给他家出 十五个工。王朝那时就把他大伯恨上了,觉得王一绅不够意思,说起来是他亲大 伯哩,还要他爹每个月去他家白白干十五天活,吃的饭和下人吃的一样,下人吃 的和猪狗吃的一样。还看不起他爹,在村里碰面了,头仰得很高,看见他爹就像 没看见一样。王一绅这么绝情,王朝他爹也非常怨恨,夜里经常和王朝他妈在床 上小声嘀咕,说他要迟早弄死他狗日的王一绅,狗日的王一绅的富贵衬托得他很 窝囊,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其实王朝他爹也不是那么窝囊,他本来是专替别人 打官司的讼师,讼师是什么?就相当于现在的那个什么律师嘛。这些人都很坏, 谁有银子谁就是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干了许多坏事,也赚了不少黑心钱。俗 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三年前王朝他爹接了一家富 户的银子,但替人家打败了官司,赔了人家银子不说,还被人家打了个半死,别 人也就很少再找他接案子了。王朝他爹又是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子,所以他们家就 慢慢地败下来了。按说那个官司本来也不该输,但那个对头给县官送的银子多, 所以王朝他爹就打败了官司。他爹从此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经常给王朝讲: “还是当官好。”所以他很任劳任怨地供王朝读书,想让他将来也当个大官。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王一绅和王朝他爹都不是好东 西,他们的那两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都是坏种。小时候村里的伙伴在一起玩, 王中举就喜欢把王朝当驴子,骑在他的脖子上“驾驾”地叫。王朝不敢骑他,他 就去骑陈世美。陈世美家里穷,但有志气,他说:“大丈夫生则为人杰,死亦为 鬼雄,咋能趴在地上作马作驴任人骑了?”王朝就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说:“去 你妈的!”然后就按着他的头,跳到他脖子上,还拿着一根柳条抽他屁股,有次 还尿了陈世美一脖子。陈世美拎着臊烘烘的衣裳,哭着说:“狗日的王朝,我将 来当了状元,第一个就斩你!”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王朝火了,打了他 三个嘴巴,一边打一边骂他:“看你还斩我不斩,看你还斩我不斩!”陈世美可 怜啊,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身子瘦小,打又打不过人家,就只好一边哭着一边 嘟哝:“不斩了不斩了!”王朝和王中举他们就哈哈大笑,美美地在陈家村的响 水河沙滩上尿了两泡尿。长大了王朝和陈世美又一起进了王一绅家的私塾,还是 这个样子,王中举搞王朝,王朝搞陈世美,就陈世美最倒霉,整天哭丧着脸,穿 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人不人鬼不鬼的,整天还在做“状元梦”,王朝和王中举就 经常拿这个笑话他。   那天秦香莲到了陈家村时,王朝把脑袋伸到窗户向外看,正好看见魏葫芦给 那个要饭的妇人拿玉米面窝窝头吃,他就对王中举说:“狗日的魏葫芦想娶叫花 子哩!”穿着一身丝绸衣服的少爷王中举也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坏种,他一听, 兴奋得脸蛋红扑扑地说:“今晚咱俩又能去听房了。”王朝又伸着脖子看了看说: “还有一个小妮子!”花花公子王中举一听,劲头来了,扔了“之乎者也”说: “走走走,咱们去看看!”王朝和王中举就偷偷地溜了出来,走到大路上时,王 中举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从脖子后面抽出一把纸扇,纸扇上有龙飞凤舞的字, 王中举说这字是当今相爷什么什么写的,名字叫什么他也说不清。你让我现在给 你讲,我也讲不清。他俩走近了,村里人自动闪出一条过道,王中举大摇大摆地 走过去,王朝犹豫了一下,也大摇大摆地跟了过去,他家里不怎么样,他这是狗 仗人势,村里人也早就看不惯他了。他大摇大摆地跟在王中举后面,人群里有人 低声说他是“狐假虎威”。王朝听见了,怒气冲冲地扭头看看,那人是比他长得 高比他长得壮的许刺猥,便忙扭过头装作没听见。王朝就是这样一个人,欺软怕 硬。王中举摇了摇纸扇,问那个妇人:“你叫啥名字,家在何方,为何流落异乡? 一一道来。”你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其实那年他才十六岁。那个妇人看他一 眼,样子很是慌张。王中举这架势吓唬一下妇道人家还是可以的。魏葫芦忙讨好 地凑过来,点头哈腰地说,少爷,这妇人叫秦张氏,这小妮叫秦香莲,家里遭了 旱灾,只好出来逃荒。王中举“啪”地合了纸扇,弯下腰把秦香莲的下巴往上边 抬了抬,秦香莲扑闪着大眼睛怯怯地看看他俩,慌慌地往她妈身后挪了挪。他俩 色迷迷地看了看秦香莲,也没看出来秦香莲脸上实际上是涂了锅灰。逃荒的路上, 强盗多,女的都要涂上锅灰,这样猛地一看,长得太难看,强盗一般就不打你主 意了。这两个花花公子没见识,没看出来,只是觉得除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 看,秦香莲长得也实在没啥可看的。王中举扭过脸问魏葫芦:“你是娶这个妇人, 还是娶这个小妮子?”魏葫芦气极败坏地抖抖嘴唇,眼睛使劲地朝着天空瞪了瞪, 王家有钱有势,他不敢得罪,只好蔫儿吧叽地哼哼:“少爷说哪里了,少爷说哪 里了,还不是让老爷做主?”他说的老爷就是王一绅,村里有啥事都得让老爷做 主。听到老爷这两个字,王朝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下王家的张家娃子,从今个 儿开始,我就给你说个比驴尾巴还长的“瞎话儿”吧。有多长?比从咱庄到北京 还长,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几辆火车也拉不完,你有没有功夫听?噢,现在是假 期啊,已经上到初中了?好好好,娃子你好好读书,争取将来当个官儿。这个 “瞎话儿”是说秦香莲和陈世美的。你听你妈说过?你妈说的那个不算数,她肯 定是看戏看来的,那都是演戏的瞎唱的,不是真的。我说的这个才是真的,陈世 美死的可冤枉了。要是放在从前,我说这个“瞎话儿”,一般都是人家有了喜事, 生了个娃子,或者娶了个媳妇时,才请我去说的。那时没有电影,也没有电视, 有个喜事就请个说书的、唱小曲的去热闹热闹。我这说“瞎话儿”的就等于是说 书的,人家除了管我吃管我喝,还要给钱呢。你没钱?哈哈,我是给你说着玩, 也算是打发一下时间,不会要你钱的。   秦香莲和陈世美的故事,传得可广啦,我要饭时,去过好几个省,看过几十 场戏,故事都是一个样。我今个儿讲的这个和那些可都不一样,我说的这个可是 真的。不过,我讨饭时到了哪个地方,只要听说有演秦香莲的,我一般都还要去 看,这是为啥?因为我那时是个穷要饭的,一辈子都没娶上老婆,唱戏的戏子一 般长得都是水灵录的,站到远处看看,也算是过过眼瘾。这个戏实际上宋朝时就 有了,那时包公他们都经常看。就像大首长喜欢看“样板戏”一样,唱的都是给 自己脸上贴金的,谁不想看?那时包公他们看《铡美案》这个戏时,扮演秦香莲 那个戏子叫绿云,她可真漂亮,手指像葱一样白生生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大 家看着她都说秦香莲长得真美。那时刚到开封府的挎刀护卫马汉还说过这样一句 话:“我要是陈世美,任凭不要状元也要秦香莲!”可惜造化弄人啊,他不是陈 世美,他只是站在包青天右边的一个挎刀护卫而已。包青天一共有四个挎刀护卫, 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一边两个,你说威风不威风?他马汉的名份还排在王朝的后 面。咱这个“瞎话儿”说的主要就是王朝,他可是个坏种,要不是他,秦香莲和 陈世美也不会落个那样的下场。怎么样,你没听说吧。我慢慢给你说。其实秦香 莲长得并不像戏台上的绿云那样好看,她年轻时好看,上了年纪,就有点不好看 了,她的脸上还有几点雀斑,整天风吹日晒的,皮肤也有点粗糙,手上还长满了 老茧,和咱乡下的妇女们实在没有什么差别。但她比陈世美能干。秦香莲和陈世 美不是一个村的,她是十三岁那年才来到陈家村的。陈家村其实也就是咱们王庄, 娃子你不知道吧?陈世美是咱麦县人,他被包青天用龙头铡铡了脑袋以后,陈家 的人在村里就抬不起头了,乡亲们也觉得陈世美给村里抹了黑,陈家村就是从那 时起改名叫王庄了。   秦香莲来到陈家村那年,王朝十六岁。那年是天下荒年,发生了旱灾,有好 几年没下过雨。有许多灾民都出去要饭去了,实际上也要不来饭,到处都是没吃 的,他们到了哪个村子,哪个村子就像赶狗一样地把他们轰走了。人穷真没办法, 我要饭时也经常被人轰走,不是乡亲们不给吃的,是真穷,自己都没吃的,哪里 能顾上一个要饭的?陈家村还好些,有条响水河,还有点水,能收成一些庄稼, 但灾民来得多了,陈家村的人也烦了,他们看到一个要饭的就说,我们自己还吃 不饱肚子,你们还跟我们要饭,真不要脸。就是在这时候,秦香莲母女两人来到 了陈家村。秦香莲她们母女俩一出现在村口就吸引了面黄肌瘦的大小爷们,都围 着她们俩,指指点点地说这两个女的条子多好。陈家村里有个老光棍,叫魏葫芦, 他看上了这个妇女,那时乡下娶个媳妇也不容易。魏葫芦忸忸捏捏地过去问她们 家在哪里,要到哪里去,叫什么名字,附近可有什么亲戚。妇人抬起头,哭哭啼 啼地说:“我饿。”魏葫芦一听,忙跑回家,拿了一块黄灿灿的玉米面窝窝头, 递给了那个披头散发的妇人,那个妇人掰了一大半给了蹲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头上沾满了草叶,脏不拉叽的,脸上好像几十天没洗过,蒙了许多灰尘, 这就是秦香莲。   那时王朝和他们家的邻居陈世美正坐在王家的私塾里读“之乎者也”这样的 书,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很让他头疼。他就扯扯陈世美的袖子说:“大哥,咱出去 看看。”陈世美说:“想看你自己看吧,这一篇文章我还不熟。”他一本正经地 翻着书本,一副很刻苦用功的样子。王朝就偷偷地走到他后面撇了撇嘴,他看不 起陈世美。陈世美这娃其实很有志气,从小就想当状元。王朝他们两家是邻居, 他俩是一起玩着泥巴长大的,陈世美肚里有几条蛔虫,王朝能不清楚?他们上的 私塾是村里的大户人家王一绅家的,王一绅给他儿子王中举专门请了一个私塾先 生。王一绅还是王朝他亲大伯,但这个人是个铁公鸡,王朝他爹和陈世美他爹想 让两个娃子跟着王中举读读书,他俩苦苦哀求了一整天,王一绅才同意让王朝和 陈世美也坐进去和他儿子王中举一起攻读八股文,条件是每个月两家各给他家出 十五个工。王朝那时就把他大伯恨上了,觉得王一绅不够意思,说起来是他亲大 伯哩,还要他爹每个月去他家白白干十五天活,吃的饭和下人吃的一样,下人吃 的和猪狗吃的一样。还看不起他爹,在村里碰面了,头仰得很高,看见他爹就像 没看见一样。王一绅这么绝情,王朝他爹也非常怨恨,夜里经常和王朝他妈在床 上小声嘀咕,说他要迟早弄死他狗日的王一绅,狗日的王一绅的富贵衬托得他很 窝囊,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其实王朝他爹也不是那么窝囊,他本来是专替别人 打官司的讼师,讼师是什么?就相当于现在的那个什么律师嘛。这些人都很坏, 谁有银子谁就是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干了许多坏事,也赚了不少黑心钱。俗 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三年前王朝他爹接了一家富 户的银子,但替人家打败了官司,赔了人家银子不说,还被人家打了个半死,别 人也就很少再找他接案子了。王朝他爹又是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子,所以他们家就 慢慢地败下来了。按说那个官司本来也不该输,但那个对头给县官送的银子多, 所以王朝他爹就打败了官司。他爹从此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经常给王朝讲: “还是当官好。”所以他很任劳任怨地供王朝读书,想让他将来也当个大官。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王一绅和王朝他爹都不是好东 西,他们的那两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都是坏种。小时候村里的伙伴在一起玩, 王中举就喜欢把王朝当驴子,骑在他的脖子上“驾驾”地叫。王朝不敢骑他,他 就去骑陈世美。陈世美家里穷,但有志气,他说:“大丈夫生则为人杰,死亦为 鬼雄,咋能趴在地上作马作驴任人骑了?”王朝就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说:“去 你妈的!”然后就按着他的头,跳到他脖子上,还拿着一根柳条抽他屁股,有次 还尿了陈世美一脖子。陈世美拎着臊烘烘的衣裳,哭着说:“狗日的王朝,我将 来当了状元,第一个就斩你!”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王朝火了,打了他 三个嘴巴,一边打一边骂他:“看你还斩我不斩,看你还斩我不斩!”陈世美可 怜啊,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身子瘦小,打又打不过人家,就只好一边哭着一边 嘟哝:“不斩了不斩了!”王朝和王中举他们就哈哈大笑,美美地在陈家村的响 水河沙滩上尿了两泡尿。长大了王朝和陈世美又一起进了王一绅家的私塾,还是 这个样子,王中举搞王朝,王朝搞陈世美,就陈世美最倒霉,整天哭丧着脸,穿 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人不人鬼不鬼的,整天还在做“状元梦”,王朝和王中举就 经常拿这个笑话他。   那天秦香莲到了陈家村时,王朝把脑袋伸到窗户向外看,正好看见魏葫芦给 那个要饭的妇人拿玉米面窝窝头吃,他就对王中举说:“狗日的魏葫芦想娶叫花 子哩!”穿着一身丝绸衣服的少爷王中举也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坏种,他一听, 兴奋得脸蛋红扑扑地说:“今晚咱俩又能去听房了。”王朝又伸着脖子看了看说: “还有一个小妮子!”花花公子王中举一听,劲头来了,扔了“之乎者也”说: “走走走,咱们去看看!”王朝和王中举就偷偷地溜了出来,走到大路上时,王 中举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从脖子后面抽出一把纸扇,纸扇上有龙飞凤舞的字, 王中举说这字是当今相爷什么什么写的,名字叫什么他也说不清。你让我现在给 你讲,我也讲不清。他俩走近了,村里人自动闪出一条过道,王中举大摇大摆地 走过去,王朝犹豫了一下,也大摇大摆地跟了过去,他家里不怎么样,他这是狗 仗人势,村里人也早就看不惯他了。他大摇大摆地跟在王中举后面,人群里有人 低声说他是“狐假虎威”。王朝听见了,怒气冲冲地扭头看看,那人是比他长得 高比他长得壮的许刺猥,便忙扭过头装作没听见。王朝就是这样一个人,欺软怕 硬。王中举摇了摇纸扇,问那个妇人:“你叫啥名字,家在何方,为何流落异乡? 一一道来。”你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其实那年他才十六岁。那个妇人看他一 眼,样子很是慌张。王中举这架势吓唬一下妇道人家还是可以的。魏葫芦忙讨好 地凑过来,点头哈腰地说,少爷,这妇人叫秦张氏,这小妮叫秦香莲,家里遭了 旱灾,只好出来逃荒。王中举“啪”地合了纸扇,弯下腰把秦香莲的下巴往上边 抬了抬,秦香莲扑闪着大眼睛怯怯地看看他俩,慌慌地往她妈身后挪了挪。他俩 色迷迷地看了看秦香莲,也没看出来秦香莲脸上实际上是涂了锅灰。逃荒的路上, 强盗多,女的都要涂上锅灰,这样猛地一看,长得太难看,强盗一般就不打你主 意了。这两个花花公子没见识,没看出来,只是觉得除了那双水灵灵的深宅大院, 正好看见王一绅拄着拐杖,后面跟着几个下人慢慢地走过来了。他忙悄悄地扯了 扯王中举说:“你爹来了!”王中举回头慌慌地张望了一下,叫了声“我的妈 呀”,便和王朝一起抱头鼠窜。王中举最怕他爹,他爹常让他跪在大院里用戒尺 打他的手心,骂他是败家子,他爹真是想让他读书成材的。王朝最喜欢的就是看 王中举挨打。   吃过晚饭,王朝就屁颠屁颠地往王中举家跑。这个兔崽子从小就养成了偷偷 摸摸蹲在人家洞房外听房的习惯。其实王中举也有这个坏毛病,刚开始两个人还 不知道,都是各听各的,单独行动。有一次王朝急急地摸到许刺猥家的窗户下听 房,不防窗户下早就蹲着一个人,一不小心踩着了他的手,那人不敢大声叫,就 伸手使劲拧他的脸。王朝一看是王中举,就使劲地咬住牙忍着疼让他拧。这算是 不打不相识,后来他俩就常在一起听房。这天晚上,王朝叫了王中举,急急地往 魏葫芦家跑。活该这天出事,他俩路过陈世美家的茅屋时,听见里面好像在吵架。 先是听见陈世美说:“爹,王中举、王朝这俩龟孙子总是欺负我!”他爹说: “娃呀,谁欺负咱了,咱都要忍一忍,在心里给他记着,等咱考上状元了,再找 那些狗日的龟孙们算账!”陈世美说:“对对对,爹你说得对,我现在就发愤苦 读,等我考上了状元,先斩狗日的王朝,再斩王中举!”他爹说:“依我看,还 是先斩王中举,抄他们家,王一绅家里东西多。”陈世美说:“王朝狗仗人势, 比王中举还可恶,先斩王朝!”他爹说:“先斩王中举!”他说:“先斩王朝!” 他俩越说越有劲,实际上也就是过过嘴瘾,不想隔墙有耳,正好让王朝和王中举 听见了。王中举听得火冒三丈:“我去打他们狗日的!”王朝还挂念着去魏葫芦 家听房,就拉住他说:“算了算了,看陈世美那死样子,还想当状元哩!说不定 媳妇也娶不上哩。听房要紧,听房要紧,走走走!”王中举觉得这样走了,太便 宜他们了,他就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朝着陈世美家的窗户砸去,听见里面有人 “唉哟”地叫了一声,他俩忙慌慌张张地跑了。跑到魏葫芦家的窗户下,他俩刚 趴下,还没听见动静,就先看见魏葫芦家的灶屋开了门,是那个小叫花子,她端 着一盆水,看也没看就哗地泼了过来,浇了他俩一身水,冻得他俩直打哆嗦,可 他俩又不敢吱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为啥他俩不敢吱声哩?你想哩,这 事要是被王朝他爹和王中举他爹知道了,不扒了他俩的皮才怪。爹们让他们读私 塾,就是为了让他们多学点孔孟之道,孔孟之道里似乎也没听房这一说。等那个 叫秦香莲的小叫花子进了屋,王朝和王中举像兔子一样窜了出来。王中举说: “这个小叫花子,总有一天老子要让她尝尝厉害!”王朝是个叭巴狗,忙讨好地 说:“对对对。”谁知马屁没拍好,拍到了马蹄子上,王中举瞪他一眼说:“对 你妈个头!”王朝忙闭上嘴,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第二天王朝经过陈世美家时,看见陈世美他爹头上缠着块白布,血把白布都 染红了,他知道这是王中举昨天晚上那一砖头砸的。他做贼心虚,想低着头溜过 去。陈世美声音很大地叫住了他,王朝还真的吓了一大跳,揉揉沾着眼屎的眼睛 问他有啥事。陈世美他爹忙讨好地说:“没啥没啥,世美想让你给先生捎个信, 我家世美今天去不了,要帮我干活。”说话时还躲躲闪闪地不敢看他,很窝囊的 样子。王朝立刻便不害怕了,挺了挺瘦瘦的腰杆。他心里还想,王一绅是我大伯, 我大伯在陈家村说一不二,是个地头蛇,你能怎么着我?他瞪了瞪陈世美,“哼” 了一声,甩了一下袖子,扬长而去。   经过魏葫芦家门口时,那时日头刚升起来,照着魏葫芦的光头一闪一闪的, 王朝看着就想笑。但他嘴巴张着,却没能笑出来,这是为啥?因为这时他看见了 小叫花子秦香莲,她正蹲在门口洗红薯,他想给她留个好印象,小兔崽子十六岁 了,也到了猫思春的年龄了。秦香莲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梳了头发,头发黑油 油的,编了根麻花辫,又粗又长。王朝咽了口唾沫,还想再看看她的脸,就使劲 地踢了脚下的一块石头,想弄出点声响引起秦香莲的注意,没提防用力太大,石 头碰得他脚尖生疼,他开始想忍,可忍不住,就抱住脚大声地“唉哟哟”地叫。 他这么一叫,秦香莲还以为是咋回事,就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扑哧”地笑了一 下。魏葫芦瞪了瞪她,她忙低下头继续洗红薯。她这一抬头,王朝看清了,秦香 莲的脸蛋白里透红,红扑扑地好看。秦香莲年轻时长得可漂亮啦!他这才恍然大 悟,昨天第一次见到她们母女两人,两人脸上都抹了锅灰,要饭的女人几乎都抹。 他这才知道秦香莲从此就是陈家村最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也忘记了疼痛,忙放下 脚,整了整衣冠,像一个文雅书生,学着陈世美的走路姿势走过了魏葫芦的三间 破草房。   魏葫芦从此像是变了一个人,租了王一绅家两亩地,又养了个猪崽,一副要 好好过日子的样子,从此也不再偷鸡摸狗了。秦香莲也常常挎着个篮子,拿着铲 子去野外打猪草。王朝和王中举就没心思上课,常常翻过他家的院墙到田野里帮 助秦香莲打猪草。王中举这人会说甜言蜜语。秦香莲很过意不去地让他俩以后不 要帮她了,王中举说:“没啥没啥,陈家村没啥,就是好人多。”秦香莲说: “魏大叔这人就不错。”王朝忙插了一句:“魏葫芦从前......”他本来想说魏 葫芦从前也是偷鸡摸狗的。王中举就比他聪明,瞪了他一眼,讨好地对秦香莲说: “那是那是,陈家村个个都是好人,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我王中举也是好 人。”王朝一听,自己可不能落后,也忙急急地向秦香莲表白:“我也是好人。” 秦香莲觉得他俩是个活宝,就抿着嘴笑着说:“你俩真有意思。”王朝和王中举 还以为这是秦香莲夸他们,心里都挺美滋滋的,都觉得秦香莲的笑声真好听。等 到秦香莲挎着篮子一扭一扭地回村了,王中举一把揪住王朝,捣着鼻子问他: “你他妈的冒充好人出什么风头?”王朝忙点头哈腰地说:“大哥,我没有,大 哥!”王中举踢了他一脚,说:“以后在秦香莲面前你少说话,也不要叫我大哥, 要叫我少爷,要多叫几句!”王朝忙一个劲地说:“那是那是,少爷!”王一绅 家是大户人家,他王朝家没钱没势,他不敢不听王中举的话。   但是这个王朝的心眼也多。有好几天,王中举他爹看得紧,他没溜出来,王 朝溜出来了。他一边给秦香莲挖着猪耳朵草,一边给秦香莲说他大哥王中举的种 种丑行。说他有一次把先生锁在茅坑里,先生出不来,外面他姐也进不去,害得 他姐蹲在外面的玉米堆后办事,被他爹看见了,他姐羞侮得哭哭啼啼要上吊。又 对秦香莲说,这王中举最不是货,上私塾好几年了,整天只会背“窈窕淑女,君 子好逑”,别的啥都不会,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其实是乌鸦落到猪背上, 两人都是一个样。秦香莲心里也有数,就歪着头问他:“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 字?”王朝就忙拍着胸脯吹牛皮,说这是小意思,我王朝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比他王中举要强多了。秦香莲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像想起了什么,又问他: “私塾里不是还有一个么?”王朝忙说:“是陈世美。”秦香莲看看他,又随口 问了一句:“怎么整天就不见他?”王朝撇了撇嘴说:“那娃子整天死板板的, 一心苦读圣贤书,想当状元快想疯了。”秦香莲抹了抹被风吹起的头发,抬起头 看了看陈家村旁边的响水河,轻轻地说:“人家有志气。”   这话听着让王朝觉得特别刺耳,回家时又看见陈世美背着柴禾,捧着书边走 边看地过来了,觉得他更加不顺眼。他叉开两腿站在路中间,可笑陈世美这个书 呆子竟没看见他,一头撞在他肚皮上。王朝找到了借口,恶狠狠地把他摔在地上, 骑在他身上就打他,陈世美的鼻子都被打流血了。陈世美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 不停地哀求:“王朝,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看着他流了一脸 血,王朝也有点害怕。但他一看秦香莲走过来了,就立刻把腰杆挺了挺,站在陈 世美的跟前,让他从他胯下钻过去。他经常欺负陈世美从他胯下钻过去,这是侮 辱人格的事啊。陈世美抹了一把鼻血,趴在地上,慢慢地爬过来,准备要钻过去。 王朝得意洋洋地仰起脸看了看秦香莲,那意思是在说,你看看,我王朝在陈家村 大小也算个人物吧。秦香莲却不买他的账,瞪了瞪他,说:“王朝,你不应该这 样!”王朝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秦香莲走过去站在陈世美跟前说:“陈世美你也 真差劲,胯下之辱你也能忍受?”陈世美怯怯地看了看王朝,王朝愣在那里依旧 凶神恶煞的,他又看了看秦香莲,嘟哝了一句:“我又不认识你。”说完了,就 低着头还准备钻王朝的裤裆。秦香莲撇了撇嘴,说:“你这人真差劲!”又看了 看王朝说:“王朝,你这人也太势利了,你有本事你让王中举钻你裤裆去!”这 话说到了点子上,王朝脸红一下白一下,慢慢地收拢了双腿,看着秦香莲一扭一 扭地走了,觉得很没意思,就扔下陈世美,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过了新年,到了三月份,王朝被他爹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他爹让他去参加 院试,他不想去。你想啊,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去参考院试了,还不是出 洋相?他爹气得骂他是龟孙,说自己累死累活地替狗日的王一绅干活,就是为了 他将来能考个举人什么的出人头地,镇一镇他王一绅!王朝也不服他爹,说: “算了吧,爹,你别怕,王中举和我一样啥都不会。”他爹气得扇了他一个耳光, 说:“你为啥不给陈世美比比?”王朝看不起陈世美,可这话又不能给他爹讲, 恐怕他爹再打他。他就把气撒在了陈世美身上,下午遇见了陈世美,借故又打了 他一顿,让他给他喊了三声“爷”,这才放了他。陈世美从地上爬了起来,擦了 擦从鼻子中流出的鲜血,嘟嘟哝哝地说:“在陈家村真没意思。我要是考上状元 了,我一辈子都不回来了!”王朝当场就说:“你要能考上状元,我王朝给你磕 三个响头,给你喊三声爷!”陈世美说:“你说话可要算话。”王朝朝他屁股上 踢了一脚说:“你也太小看你大爷我了,我王朝吐口唾沫能在地上砸个坑。滚吧, 你这个酸臭书生!”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地又给了他一脚,打陈世美就像打一条 狗一样。王朝心里想,我爹还让我跟他比,我爹也是傻逼。   陈世美参加院试,中了秀才。王朝在考卷上画了无数个美女图像,画完了越 看越像秦香莲。在回家的路上,王中举说他在考卷上也画了许多个秦香莲的像。 王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年他十七岁了,秦香莲十四岁,魏葫芦的家门口开 始有擦着粉,手里拿着红手帕说媒的老女人进进出出。王朝参加院试名落孙山后, 他爹偷偷地问了先生,想让先生评估一下,看看王朝继续读下去有没有前途。王 朝这兔崽子心眼多,在他爹见先生之前,他在王中举家的茅坑里堵住了先生,先 生正蹲在里面咬牙切齿地用力,见他进去,脸都气歪了。王朝说:“陆太白,你 那样子难看死了。”他们的先生叫陆太白,大概他也清楚自己成不了李太白,只 好起个这样的名字过过瘾。陆太白脸通红通红地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王朝说: “我不想整天闷在屋里读之乎者也了,我爹来问你,你就对他说,我再读十年书 也没啥鸡巴前途了,省得你再操心。”陆太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 颜如玉......”王朝朝他撇撇嘴说:“算了吧,像你这样又酸又臭的儒生,谁见 了谁就恶心。”陆太白很生气,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 你”,最后还是啥也说不出,还差点掉进茅坑里。王朝扬长而去,还没到家,就 把《四书》《五经》撕了个净光。   王朝他爹从私塾先生陆太白那里回来后,便开始长吁短叹了。王朝他妈说: “既然王朝读书也成不了材,那就给他说个媳妇,让他安心务农算了。”他爹越 想越气,捣着王朝鼻子说:“王朝你这个龟孙真不争气,咱们这一门王家看来比 不上他王一绅了,我不争气,谁知你比我还不争气!看看人家陈世美,都是秀才 了,再参加乡试中了举,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了状元。你俩是一块玩着泥巴长大的, 人家要是做了大官,我看你脸往哪里搁?”王朝把脖子梗了梗,到这时候了,他 还对陈世美一点也不服气。他嘟嘟哝哝地说:“陆太白不也是秀才,你看看他现 在混的,穷困潦倒,都成什么样子了?”他爹狠抽了一口烟,叭嗒叭嗒嘴说: “但愿陈世美也就到此为止,当一辈子穷酸秀才。”王朝和他爹都不由得把脸色 放朗,笑他们狗日的穷酸秀才。   王朝不读书了,可他后来为啥又当上了包青天的挎刀护卫,这可是相当一个 七品官啊。陈世美到底能不能考上状元,离开陈家村到外面干一番事业,咱们下 回分解。娃子,今个儿就讲到这吧,我也渴了,也饿了,该去做饭了。光棍好啊,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好好好,明个儿你还是这个时间来吧。   三、王庄杀人事件   我二哥被赶到玉米镇派出所避风头,是因为麦县公安局出了件丢人的事。   我听说我们麦县公安局干的那件丢人的事是在报纸上,报纸上刚开始讲得很 详细,后来听说就不让报道了,说是影响社会稳定。稳定压倒一切,这个我理解。 这件事实际上和我二哥张黄河也有关系。按照小说叙述的一般规律,我现在就应 该说说这件事。我正要准备这么干,这时一个满脸胡子,脸色蜡黄,头发乱糟糟 得像个草窝的中年人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我的小说里来了,他扑通一下,跪在了玉 米镇派出所值班室我二哥张黄河的面前,把我二哥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圆珠笔 “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笔芯都摔出来了,这让那只刚买的圆珠笔很生气,当 场气得晕倒在了地上,我二哥也有点生气。   我二哥很忙。实际上我二哥在无聊中用烟头烧蚂蚁时,还在苦思冥想如何写 一篇更有影响的新闻报道,让领导看着高兴,再把他调回县公安局。他所谓的有 影响的新闻报道,就是领导喜欢的那种新闻报道,它可以发表在报纸头版或其它 版面的头条位置。我知道你们读者都不怎么喜欢,但我二哥用不着讨好你们,你 们能给我二哥转干吗?你们能给我二哥涨工资吗?不能。但我二哥的领导就能。 我二哥本来是王庄的农民张黄河,但他现在是坐在我们镇派出所值班室,穿着一 身很牛逼的警服,咬着圆珠笔在苦思冥想写个什么样的有影响的新闻报道让领导 高兴的城里人了。没错,我二哥是一名警察,走在大街上,只要碰不到熟人,没 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农民。但这并不能因此就说我二哥是个假警察,他是一个 合同警。我大哥张长江那时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再加上我二哥也很争气,会写 很虚假的新闻报道,掌握了能把死人吹成活人的过硬本领,所以我大哥给县公安 局的头儿打了一个招呼,他就成了一个合同警了。我二哥本来是在县公安局宣传 科搞报道,很有希望很快就转干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县公安局出了点麻烦, 所以他就到玉米镇派出所锻炼来了。   县公安局吴局长给玉米镇派出所所长李金宝打电话说:“小张先到你们派出 所呆一段时间,在基层锻炼锻炼。”但吴局长那天找我二哥谈话时,却说是“暂 时避避风头。”我二哥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天气,有阳光,也有轻柔 的风儿,但吴局长的心情很沉重,他皱着眉头,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很真诚地 对我二哥说:“小张,你这段时间一直表现不错,但你知道目前的形势,过几天 地区就要来工作组常驻县局整顿。你是合同警,按规定,应该清退。但我们考虑 到你还年轻,不能毁了你的前途,所以组织上决定让你先去玉米镇派出所呆一段 时间,避避风头,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再把你调上来。你要与组织分享艰难啊。” 领导号召我二哥“分享艰难”,我二哥想,我要是不愿意与领导“分享艰难”, 只想“分享幸福”,那我这只泥饭碗肯定保不住。为了保住他这只泥饭碗,我二 哥忙一个劲地点头:“局长,您放心,我完全服从组织决定,愿意与组织‘分享 艰难’。”我二哥觉得这是划得来的,保住了这个泥饭碗,再努力一把,就有可 能成为一个铁饭碗,将来就能娶个城里的女孩,子孙后代就不用再当庄户孙了, 一个劲地削尖脑袋往城里钻了,那多累啊。我二哥就觉得自己活得很累。   我二哥于是就卷了铺盖来到了玉米镇派出所。但我二哥心里实际上很不服气: 我真他妈的倒霉,刑警队的赵红旗他狗日的惹的祸,他没事,倒霉的却是我。我 不无聊谁无聊?就连蚂蚁也比我强,它还知道爬到我的办公桌上找些食物回去孝 敬蚁后什么的,也算是工作着是美丽的。我却没有什么事可干,这么个屁大的派 出所,能有什么新闻?   我二哥没能想出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能成为有影响的新闻,他昏昏沉沉地趴 在桌子上,有点瞌睡,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的,有一下还撞在了桌子上。我二哥忙 睁开眼看看,还好,没把桌子撞坏。我二哥抚摸了一下刚才被他的脑袋撞疼的桌 面,安慰了它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准备绞尽脑汁地一定要构思出一篇有影响的 新闻报道来,让领导高兴高兴,哪怕是编,也要把它编出来。正在这时,那个中 年人扑了过来,嘴里还一个劲地喊:“公安公安您给俺做主,俺妈被人杀了!”   我二哥吓了一跳,忙睁开眼睛,面前多了一个人。他揉了揉眼睛,这是个三 十多岁的乡下农民,头发乱糟糟的,上面已经有麻雀搭了几个草窝生儿育女,在 上面吃喝拉撒,脸上皱纹纵横,布满了麻雀的屎尿。虽然他很脏,但我二哥这时 已经不像个地痞流氓无赖小瘪三了,知道自己也是在乡下长大的,虽然狗模人样 成了警察,但他并没有忘本。他只生了一会儿气,很快就想通了,他弯下腰,捡 起了那只气晕的圆珠笔,把笔芯塞了进去,在烟盒上划了两下,还能用。我二哥 心情又好了,终于有事情干了,他忙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稿纸,准备做笔录。   中年农民看了看我二哥,揉了揉眼睛,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子冲到我二哥面 前,就像见到了亲人解放军,结结实实地抓住了他的双手,使劲地摇个不停: “你不是张黄河吗?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县里吗?”   我二哥眨了眨眼,原来是我们村里的王大娃。我二哥还记得他妈叫王金花, 专门在玉米镇捡破垃圾污染王庄环境,处处与我们家作对,整天给我妈哭诉他那 两个不孝顺没良心的儿子,连立了字据的一个月五块钱都不给她,把我妈都唠叨 成了中耳炎了。还有人说,给我爹坟头上钉桃木橛子的也是她,为这事我大哥还 去问过她,她不承认,我大哥也没办法。   虽然我二哥很讨厌王金花,但他现在是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了,是个有身份的 人,他并不计较王金花是王大娃的妈,他忙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站了起来:“噢, 是王大哥啊,你坐你坐。”他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悄悄地在裤子上擦了擦, 我二哥这是嫌他整天挑粪的手太脏。   王大娃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伸手抓过我二哥面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 起来。我二哥有点厌恶地扫了他一眼,心里暗自决定:这个杯子我一会儿就把它 甩掉。王大娃喝完水,用袖子擦了一下嘴,我二哥忙装作很热情的样子问他: “王大哥,你说你妈被人杀了?”   王大娃一下子跳了起来:“张二娃,你要给我做主,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把 我妈杀了!”   王大娃说完,就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淌了一大把,搞得桌子上 到处都是。我二哥皱了皱眉头,十分厌恶,他心里想:操你妈王大娃,每个月让 你给你妈拿五块钱你都不拿,现在哭得这么伤心,还怪会演戏哩。我二哥还有点 不高兴的是,他居然不叫他“领导”,也不叫他“张公安”,偏偏叫他的小名 “张二娃”,这名字真他娘的土。我二哥一向讨厌别人叫他小名。他强忍着厌恶 把稿纸摊开,很认真地做笔录。   值班民警张黄河(简称张):你叫什么名字?   王庄农民王大娃(简称王):唉哟哟,二娃啊,咱可是一个村的,你不会把 我也忘了吧,小时候我还给过你一块糖呢,那时咱村多穷,想吃块糖多难啊……   张:你不要跑题,你是来报案的,我现在也不是咱村里的张二娃了……   王:你怎么不是张二娃?我怎么看,你都是张二娃嘛,我难道是认错人了?   张:你没认错人。我意思是说,我现在是玉米镇的值班民警,我在给你做笔 录,把你报案的内容记下来让领导看,要公事公办,叫我张公安。你叫什么名字? 多大岁数?住在哪里?   王: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还在琢磨呢,你是不是成了公家人,眼睛就 往上斜了,认不得俺这下面的乡亲了……   张:公事公办。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住在哪里?   王:我叫王大娃,三十四岁,家住玉米镇王庄村头,门前有棵大桐树,两个 人都抱不住……   张:我知道这棵树。你今天来这里有什么事?   王:张二、二……张公安,你要给俺做主,俺妈叫人给杀了,呜呜呜……   张:你别激动,喝口水,慢慢喝,政府会给你做主的。   王:我早就知道政府会给我做主哩。来这里之前,我就花了二十块钱,在街 上做了一面锦旗,张公安,您看看。   (王大娃从怀里揣的一个布包里掏出了一面锦旗,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递上 来,上面写了十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为民做主,严惩凶手,感谢党和政府!” 我二哥把锦旗放到一边,继续做笔录。)   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讲讲,时间、地点、人物一定要讲清楚,就像 写新闻报道一样。   王:什么是新闻报道?   张:唉,这个,这个嘛,这个和这个案子没关系,还是说你报案的事吧。   王:我早上起来,去看我妈,昨天我卖了个猪崽,想去给她五块钱花花,我 经常给她钱,不信你去村里问问,我要是说一句瞎话,我不是娘养的。可今天早 上我走进她住的屋子里一看,我妈被人给砍了,呜呜呜……   张:什么?你肯定是被人砍的吗?   王:我、我也说不清,她、她身上还有股老鼠药味……   张:她是不是喝老鼠药死的?是不是你们不给你妈钱,她喝老鼠药死了?   王:唉呀,冤枉啊,她真是被人砍死的……她的脖子上被人砍了两三刀,头 都快掉下来了……我也不知道她身上咋还有老鼠药味……   张:你在说什么呀,到底是被人杀死的,还是喝农药自杀的?   王:……可能是喝老鼠药死的吧,她身上那味儿太浓了……   张:你刚才不是说她被人砍了两三刀吗?   王:唉呀,这个我也说不清,你也把我搞迷糊了,张公安张公安,你们还是 去看看吧,你们要给我做主,肯定是那个狗日的我兄弟王二娃干的,他早就看我 妈不顺眼了,政府政府你要给俺做主,我给你们送了锦旗,王二娃都没送……   张:好了好了,我都记下来了,我会给领导汇报的,你先回去吧。   王:张公安,你可得给我做主啊,我可真没杀我妈……   张:好了好了,我们会处理的,你先回去吧。   王:那张公安,这事就拜托你了。你要是不冤枉我,下次我给你送瓶小磨 油……   张: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   王大娃失魂落魄地要走了,我二哥忙站起来,把他送到了门口。王大娃临走 时,紧紧地抓住了我二哥的手,使劲地摇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充满期待地说: “张公安,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我真没杀我 妈。小时候我还给过你一块糖,做人可不能忘本……”   我二哥气得牙齿都疼了,他捂着嘴巴,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不就是一块糖 吗?我二哥涵养再好,他也受不了了,他恶狠狠地说:“要不要我现在买一麻袋 糖果还给你?”   王大娃吓了一大跳,忙慌慌地摇摇头,身子矮了下去,缩成了一只兔子,一 溜烟地跑出了我的小说。   我二哥回到了值班室,他有点拿不准,这个王大娃神经兮兮的,前言不搭后 语,罗罗嗦嗦婆婆妈妈,一会儿说他妈是喝老鼠药死的,一会儿说是被人砍了两 三刀,我二哥的脑袋都有点疼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不是一个案子啊?我 要不要向所长汇报一下?   我二哥打了个哈欠,最后决定还是给所长汇报一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真要是件凶杀案,他要是没报上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二哥拿着笔录, 走到了李所长的办公室,李所长正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看文件或写材料,他 背对着我二哥,我二哥走到他身后,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所长。李所长抬起了头, 好像刚从沉思中苏醒过来:“噢,小张啊,有什么事?”我二哥忙咳了一下,一 边准备理清思路给他汇报,一边百忙之中抽空瞄了一眼桌面,桌面上有只可怜的 蚂蚁被烤得缩成了一团。我二哥心想:我靠,原来所长也在用烟头烤蚂蚁解闷, 蚂蚁看来浑身都是宝,除了可以泡酒喝延年益寿,还可以当娱乐工具,用处不小。   我二哥清了清嗓子,说:“刚才王庄的王大娃来报案,王庄出了点情况。”   李所长皱了皱眉头,有点不高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动不动就往派出 所跑。这帮农民也真是的,他们把派出所当成什么了?当成妇联了!去去去,把 材料送到妇联去!”李所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像很忙的样子。我二哥心里很 不舒服,瞟了一眼那只死蚂蚁,心里想:操你妈,你闲得恨不得到大街上学驴叫, 有事了你就装大爷,你算是人吗?   我二哥可怜巴巴地说:“所长,你还是看看吧,说不定还是个凶杀案呢。”   李所长看了我二哥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你说说,是咋回事?”   我二哥有点为难地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说:“所长,我也说不清, 你还是看看值班记录吧,我可是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了。”   我二哥双手捧着笔录,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李所长很不情愿地伸出肥得流 油的手接了过去。李所长很胖,他的手肥得流油,滴滴嗒嗒的,一会儿就把那页 笔录浸得油光透亮。这让他很苦恼,平常写个汇报材料什么的,他非得戴个胶皮 手套不行。   李所长看完,又把笔录扔在了桌子旁,我二哥忙拿起来,夹在胳膊里,眼巴 巴地看着李所长,等着听领导指示。李所长打了个哈欠,扭头看了看我二哥,对 我二哥的工作很不满意:“小张啊,你做笔录做得也太死板了吧,你把最重要的 记下来就行了,哪有这么婆婆妈妈的?领导工作都很忙,哪有功夫看这么多?小 张啊,做笔录可是一门学问啊。”   我二哥忙一个劲地点头:“是学问,是学问。所长,你看,王庄这事,算不 算是一个案子?”   李所长摸出一支烟,用嘴巴叼着,我二哥赶忙很有眼色地走过去,拿起了桌 子上的打火机,给他把烟点上。李所长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又美美地吐了出来, 眯着眼睛说:“这算什么事啊,一个老太婆,死了就死了,埋了不就是了?真是 没事找事。这样吧,小张啊,你去王庄看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是喝 老鼠药死的,你就辛苦一下,让他们家里人把她埋掉算了。真要是被人砍了,咱 们就给县局汇报一下,县里怎么说,咱就怎么办吧。”   我二哥忙应了一声,他其实也想回老家王庄一趟了,他都快一年没回去了。 回去了可要好好给我大哥谈谈心,我大哥前段时间闲得发疯,要在王庄办个“学 习班”,组织乡亲们学文化,乡亲们给他了一个冷屁股,没人愿意学,这很伤我 大哥的心,一提起村里的大伯大婶,我大哥都会一脸不屑,撇撇嘴说:“农民!” 一副很看不起人的样子,我大哥从前不是这样的。我二哥心里想,回去了,一定 要好好劝劝他,农村就是这个鸟样,别再搞什么“学习班”了,尽出洋相,乡亲 们都快把你当成精神病了!大哥什么都好,就是书呆子气太浓,这可不是一件好 事,要不,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这官也不会被人家撸了。唉。   我二哥刚走出派出所大门,就看到了杜小丽,她正往这边走,看她这架势, 是要到派出所来。我二哥眯着眼睛,色迷迷地看着她,我二哥这人当了公安还有 点死不正经。他实际上也不会怎么着杜小丽的,只是喜欢看她一见他这暖味的目 光就脸红的样子。我二哥可没想真要勾引她,她没工作,有个城镇户口有个屁用, 我二哥想娶一个自己有工作,并且还能支持他工作的女孩子。简单地说,就是家 里要有背景,至少父亲是个镇长才行,这样自己以后才会有前途。我二哥常给我 讲他这个伟大的抱负。这一点我很讨厌,我相信爱情。杜小丽被我二哥看得果然 红了脸。我二哥嬉皮笑脸地问她:“小丽,你找我有事?”我二哥本来是开玩笑 的,谁知她竟然是真的找他的:“黄河,你要到哪里去?我找你有事。”   杜小丽是真的找我二哥,我二哥就有点不高兴,八成又是找我要账的。派出 所的其他同志也都到她家那个破店里拿东西,也都记账,我二哥就没见过她给人 家要过账,总是见了我就给我要账,就好像我很没人缘一样,特别是个漂亮的女 孩子,一点好脸色也不给你,这让他有一种沉重的挫折感。我二哥很没好气地说: “小丽你真是的,好歹我也是个公安,会赖账吗?”   杜小丽的脸更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杜小丽很少不好意思。我二哥甚至有 点心疼她了,暗自决定,再和她说话了,口气一定温柔一点。杜小丽瞪了我二哥 一眼,说:“你别瞎说,我可没给你要账,是你自己说的!”   我二哥看了看她,她眨着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他,不像开玩笑,我二哥忙也 一本正经,很温柔地问她:“你找我有事?”   杜小丽犹豫了一下,低低地说:“黄河,我妈想让你中午到我家吃饭。”   我二哥吓了一跳,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没搞错呀。我 二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问她:“你真的没搞错吧?”   杜小丽还是很认真:“我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二哥这时已经紧张地思考了一下,他很快就想通了:肯定是杜小丽家有人 或他们的亲戚惹上官司了,想走他的后门。这一点我二哥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吹牛皮归吹牛皮,一动真格的,他就很清楚自己的能量,他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 厚的家伙,他忙说:“小丽,我可只是一个小公安,吃官司的事,我可帮不了 你。”   杜小丽直直地看着他,脸色有点不好看:“张黄河你别把人看扁了,没有事 难道就不能请你吃顿饭吗?”   我二哥左手提着公文包,右手支着英俊的下巴,很认真地研究着她,呵呵, 这年头,没有事,谁会请你吃饭啊。但只要不是吃官司的事,我二哥就有点放心 了,这饭就相对容易吃了。再说,人家还是玉米镇的美女,这个面子我得给。我 二哥嘿嘿地笑了:“小丽,你妈那么精明,这饭可不是好吃的,有什么事,你就 直接给我说吧。”   杜小丽也笑了,她很爽快地说:“是有事,是有事,不过得等吃了饭再说。”   我二哥刚要再给她开个玩笑,过过嘴瘾,李所长这时在二楼伸出半个脑袋, 很牛逼地冲着我二哥的脊梁吆喝:“张黄河,你怎么还没去王庄?”   我二哥忙转过身,诚恳地说:“所长,我这就去。”然后回过头,对杜小丽 说:“小丽,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去王庄办个案子,中午可能回不来,我晚上去 你家。你放心,只要我能办的事,我一定会办。”   杜小丽绽开了一脸笑容,她的眼睛就像鲜花一样好看:“那好,就这么说定 了。”说完,她扭着好看的屁股蹦蹦跳跳地走了。我二哥看着她的背影,她很苗 条,阳光在她的头发上很淘气地跳跃着,我二哥的嗓子有点发干。我二哥今年二 十八岁,身高1.74米,体重140斤,尚未婚配。可惜的是,杜小丽她爸只是镇上 水泥厂的下岗工人,不是镇长,不符合我二哥的择偶标准,我二哥不会考虑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到村子里,我二哥身边就围了一大群小黑狗般的孩子。他们中有许多人, 我二哥叫不上来名字,从初中开始他就到县城读书了,然后又去当了三年兵。他 离开王庄时,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回到了王庄,头发梳得油光,脚上穿着黑得 发亮的皮鞋,回来之前他刚擦过,身上穿着很牛逼的警服,我二哥是城里人了。 这种感觉真好。乡下的小孩们看着我二哥,他们的眼神里没有看见亲人的那种亲 切,而是一种好奇、羡慕和神往等诸多感情的混合,就像我二哥小时候一样,那 时偶尔见到一个穿得很好的城里人到我们村庄走亲戚,我二哥就会远远地站在一 旁,吮着肮脏的手指,无限悲伤地想:我将来也要当个城里人,吃好吃的穿好看 的。现在看着这些和他忧伤的童年一样的小孩们,我二哥有些心酸,还有点他妈 的不要脸的优越感。好在我二哥现在也变好了,有人情味了,他事先做了准备, 特地买了不少糖块,他把它们掏出来,给他们一个人发了两块糖。他们高高地扬 着小手,其中还有和我二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王小娥的儿子,他的头发像庄稼 地里的杂草一样乱糟糟的,拖着长长的鼻涕,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巴,接过我二哥 的糖块,急急地撕掉了外面的锡纸,放在嘴里滋滋地吮吸着,给我二哥露出了一 脸天真的笑容。看着这个受伤的小黑狗一般的小孩,我二哥心里很难受。那时他 的同学王小娥是多么鲜艳啊,我二哥少年时还曾做过梦,长大了一定好好干娶她 来当媳妇。   我二哥回到了家,我妈正拿着锄头要出去,我妈现在只种了一小块菜地。我 妈的头发又白了许多,看着就像落了一头的雪花,身子又瘦了不少,去年的衣服 穿在身上已经松松垮垮的,手上长满了硬茧,像榆树皮一样干枯。皮肤粗燥,颜 色暗淡,没一点水份,观赏性还不如医学院里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标本。岁 月无情,我妈老了。父亲去世早,她从小把我们抚养成人,很不容易。我二哥的 鼻孔中像钻进了一只醋缸里爬出来的小老鼠酸酸的,他很难受。我妈却很高兴, 她放下锄头,慌慌地要给我二哥烧碗鸡蛋茶。我二哥现在是城里的张公安了,她 在他面前也有点局促不安,她不停地用衣角擦手,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爱清洁 讲卫生,与城里的张公安没有什么差距。   我二哥往屋看了看,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屋顶上一只孤独的蜘蛛在默默地吐 丝织网,还有两只蟑螂在墙角边的面缸旁悄悄地散步,没有看到被机构精简回来 的我大哥,他感到有点奇怪:“我哥呢?”   我妈有点忧心忡忡:“你哥这段时间像丢了魂一样,没事干,整天在村里乱 窜,动员人家学文化,没人理他,都快跑成精神病了。我也不知道他脑袋里到底 想干什么。今天一大早,说是到杨庄看高排的岳父杨金柱他们一家去了。哎,你 哥也真是的,还真把他们当亲戚了。唉,这个高排娃啊,都是大学生了,谁看不 上,偏偏看上了杨晓燕,杨晓燕有什么好,还不是个农村的妮子!”   我妈这是在说我的女朋友杨晓燕。除了我大哥,我妈、我二哥都反对我和杨 晓燕谈恋爱,他们想让我娶个城里会说普通话的女孩子。但我大哥支持我,我大 哥说:“娶媳妇就要一个情投意合的,什么乡下人、城里人,只要真心相爱就行。 我看乡下人就好,朴实。”我大哥那时还没有被机构精简下来,还是县委办公室 副主任,他的话我们的镇长都得掂量掂量,我妈、我二哥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我 爱我大哥,有时我觉得大哥就像父亲一样,他是个好人。我不能再接着讲我大哥 的事了,因为这时我们村支书王堂贵赶到了我们家。   我二哥忙站了起来。这是习惯性动作。王姓是我们王庄的大姓,王支书当了 几十年的村支书,弟兄又多,早就成地头蛇了,在我们王庄是说一不二的。我们 张姓是小户人家,父亲们低眉顺眼惯了,成为遗传,像个传家宝一样,代代传了 下来。   我二哥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王支书慌慌地过来按着了我二哥的肩膀,露出了 一脸媚笑说:“你是领导,你坐你坐。”他这么一说,我二哥这才想起来,他现 在不是王庄的农民张二娃了,而是玉米镇派出所的“张公安”了,已经比支书更 牛逼了。我二哥立马坐了下来,腰杆挺得比天安门广场上的“国旗卫士”还直, 王支书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瘪瘪的香烟,哆嗦地给他递了一 支。我二哥瞄了一眼,是一块五一包的“麻雀”烟。他矜持地用手挡了回去,从 口袋里掏出了八块钱一包的“红塔山”,很牛逼地递给了王支书一支:“来,抽 支孬烟。”王支书忙诚惶诚恐地接了过去,嘴里一个劲地说:“不是孬烟,嘿嘿, 我来抽一支领导升官发财的好烟。”我二哥也抽出一支,刚叼在嘴上,王支书就 讨好地凑了过来,给我二哥点烟。我操,从前都是我给别人点烟,现在终于有人 给我点烟了,当领导真他妈的爽。我二哥心里很舒坦,当个城里人真他妈的幸福。   王支书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欠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二哥:“领导这 次回来有啥事?”   他口口声声地叫我二哥“领导”,虽然感觉不错,但我二哥还是有点不习惯, 经过部队的三年教育培养,他很懂事了。我二哥很诚恳地说:“王支书,你别叫 我领导了,都是一个村子里的,按照辈份,我该叫你大伯呢。”   王支书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那不行,那不行,你现在是领导,是领导。”   他小时候经常玩我二哥“老头看瓜”,我二哥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不想再给 他纠缠,他又不是我领导,我用不着陪他瞎扯淡,我二哥公事公办地说:“王支 书,听说咱村里的王金花死了,是咋回事,领导让我来看看。”   王支书本来腰躬着,诚惶诚恐地看着我二哥,不时地瞄瞄他放在桌子上的黑 皮包,黑皮包上印着五个白得刺眼的大字“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压得王支书 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自己离这个标准还很远,就像从我们王庄到北京天安门那 么远。王支书听我二哥这么一说,不是来查他“为人民服务”的情况,他腰也不 弯了,腿也不软了,声音也洪亮了:“是有这事,八成是喝老鼠药自杀的。”   我二哥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是自杀的就好,就怕是凶杀案。”我二哥 准备吃过饭就回去算了。   我妈看了看王支书,又看了看我二哥,迟迟疑疑地说:“可她脖子上还是被 人砍了几刀。天啊,脖子都快断了!”   我二哥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王支书,王支书尴尬地笑了笑:“是有这事, 是有这事,不过她还是喝过老鼠药了,浑身都有那种味道。”   操他妈,说来说去,十有八九还是凶杀。   一想是个凶杀案,我二哥心情就不好,以后有的忙了,再也没有机会研究办 公桌上的小蚂蚁了。我二哥阴沉着脸,对王支书说:“走,咱们去看看。”   王金花和两个儿子分了家,一个人住在村边的一个破草棚里。快到她家时, 突然起了大风,破草棚四周的垃圾被风卷起来,浮在半空,黑压压地遮住太阳, 接着雨点般地落了下来。我二哥被天空纷纷掉落的垃圾埋进去,垃圾几乎要让他 发疯。我二哥心里想,操你妈王金花,我要是整天还住在王庄,我也会受不了的, 你这不是精神病是什么?还说我大哥是精神病,我呸!王支书他费了半天的劲, 才把我二哥拉出来,我二哥头上还顶着一条女人穿过的红色裤头。他气极败坏地 扯了下来,看到上面还有两个由他亲手写下的白字“欢迎”。我二哥认出来了, 这是不久前欢迎县公安局来玉米镇派出所检查指导工作时,派出所挂在大门边的 一条红布做的横幅,但没挂两天就丢了,想不到是被人偷走做了裤头,估计没穿 几天觉得不爽,就当垃圾扔了又被王金花捡回,我二哥气得鼻子都流血了。王支 书却错误地以为我二哥这是被这些垃圾欺负的,他讨好地凑过来对我二哥说: “王金花死得好,她这一死,我就可以立马让乡亲们把这些垃圾清理掉,把她的 宠物苍蝇、蚂蚁消灭掉。请领导放心,您下次来时,这里一定干干净净的。我一 定会高标准严要求地做好这件事情,决不辜负组织和领导的信任。   我二哥懒得理他,捂着鼻子来到破草棚前。破草棚前很热闹,王大娃、王二 娃凑了两百元钱请了一帮人帮他们哥俩“哭孝”。这是我们麦县的风俗,家里死 了人,就看丧事办得怎么样,声势越大越隆重,人家乡亲才会说你“孝顺”。乡 下就出现了一种新的行业,专门替人哭丧,他们收了钱,找来一帮男女穿上孝服 帮忙“哭孝”。王大娃、王二娃这次不惜血本,两人凑了一百元钱,又到农业银 行贷了一百元钱,请了一个中等规模的“哭孝班子”,一共十个人,他们头上扎 着白布,腰里绑着孝布,跪在破草棚前,手拍着地,很夸张地哭得鼻涕眼泪一大 把。乡亲们站在四周指指点点,都很羡慕王金花,死了还有这么多人来“哭孝”。 人家王大娃和王二娃多孝顺啊!说完就扭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子女,懂事 的子女就忙点头表态:“王大娃和王二娃真孝顺!”王大娃、王二娃一看到我二 哥,呜呜地哭着凑过来,让我二哥给他们哥俩做主,找出杀人凶手。他们眼巴巴 地看着我二哥,还想让我二哥代表组织顺便表扬他们两句,或者以王庄乡亲的身 份夸两句他们很孝顺也行。我二哥听着“哭孝班子”嗓子里像掺了沙子一样的哭 声,还看见“哭孝班子”里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他们一边撕心裂肺地哭 着,抹着眼泪,一边还忙中偷闲地眉目传情。我二哥的心情很不好。我爹去世时, 我们哥仨还小,我家也没钱,就没有请人来“哭孝”,让村里人很看不起我们兄 弟仨`,一想起这事我二哥就生气,他没好气地瞪了王大娃、王二娃一眼:“请 什么‘哭孝班子’?假模假式,恶心!”他话声刚落,乡亲们冲着我二哥“呸呸” 地吐起了唾沫,还把手中的瓜籽壳、纳着的鞋底、旱烟袋,甚至一个小媳妇还把 自己怀中抱着的小孩也朝着我二哥扔了过来,以示对我二哥的不屑。我二哥没料 到乡亲们反应这么激烈,乡亲们手中的家伙把我二哥砸得鼻青脸肿,唾沫星子像 大片的乌鸦屎往我二哥身上落下,我二哥忙转身就跑,唾沫星子又变成了马蜂, 紧紧地追赶着我二哥。我二哥跑到响水河边,没地方再跑了,只好转过身对着黑 压压的唾沫星子重新表态:“‘哭孝班子’好,它一心为人民,情真意切发自肺 腑,好好好,就是好。”我二哥重新表了态,唾沫星子这才放过我二哥,一颗颗 落在响水河里,被水冲走。我二哥不敢得罪乡亲们的唾沫星子,但他不怕王大娃、 王二娃,他没好气地把王大娃、王二娃拔拉到一边,一头扎进了王金花住着的破 草棚里。破草棚里很暗,刚进去,我二哥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老鼠药味,还有股 酸酸的血腥味。我二哥皱了皱眉,王支书很有眼色地做了个手势,跟在他屁股后 的王大娃忙抱开了几捆挡在门边的高粱秆,阳光流了一地,漫延到了那张砖坯垒 的破床上,王金花静静地躺在床上。我二哥凑上去看了看她脖子,不由打了个冷 颤,身上硬梆梆的鸡皮疙瘩受到刺激掉了一地。这果然是件凶杀案,她脖子上少 说也被人砍了两三刀,就像我妈说的,脖子几乎要断了。   我二哥回过头,以后有的忙了,这让我二哥心情更不好了,一股怨气堵在嗓 子眼里,要不及时地发泄出去,他非要爆炸不可。我二哥冲着王支书愤怒地叫道: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报案?”   王支书的额头上出了汗,密密麻麻的,一颗挨着一颗,他慌慌张张地擦了一 把,结结巴巴地说:“我还以为她喝了老鼠药,然后又砍了自己几刀……”   我二哥打断了他的话:“刀呢?”   王支书茫然四顾,额头上的汗珠更多了,他呐呐地说:“刀呢,刀呢?”   我二哥简直气极败坏了,但他不是正规公安院校培训出来的,他在县公安局 呆了一年多,只会写新闻报道,他没有处理凶杀现场的经验和能力。我二哥感到 这事很严重,这显然是一起恶性杀人案件。他瞪着王支书严肃地说:“王支书, 现在咱们分一下工,你找人保护好现场,任何人都不要进来,更不能动这里面的 东西,我立即赶回去给所里汇报。”   王支书擦了一把汗,说:“领导你放心,我会亲自呆在这里看护现场的,谁 要是动这里一点东西,谁不是娘养的!”他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偷偷地把 王金花床上的那半块香皂装在口袋里。   我二哥顾不得再回家,借了辆王支书家的自行车,又找了两棵树,中间绑上 一根很有弹性的牛皮绳,他骑着自行车坐在上面,让乡亲们一个拉一个地扯着那 根牛皮绳,然后猛地一松手,把他呼地一声弹回到了玉米镇派出所。   李所长正坐在办公室里打瞌睡。我二哥骑着自行车从空中落到派出所大院里, 栽了一个跟头,在地上很难看地打了一个滚,但他顾不得察看自己受没受伤,他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满头大汗地闯进了李所长的办公室:“李所长,王庄发生 的是一起凶杀案,王金花是被人砍死的!”   李所长起身给我二哥倒了一杯开水,不紧不慢地说:“你别急,先喝一杯水, 再慢慢地讲。”   我二哥顾不得喝水,一五一十地给他汇报了王庄的杀人事件。   李所长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问我二哥:“那你有没有把凶器 找出来?”   我二哥愣了一下,操他妈,我的确忘了先看看周围有没有凶器。我二哥抬起 左手抠了抠耳朵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呐呐地说:“所长,我忘记找了,只顾 赶紧回来汇报情况。”   李所长很不满意地瞪了我二哥一眼,用手指笃笃地敲着桌子,他是真生气了, 把桌子都敲疼了,龇牙裂嘴的。李所长严肃地说:“小张啊小张,你是一个公安 人员,我一再给你们讲,要细心、细心,再细心,你还是那么马马虎虎!”   我二哥的额头上也出了汗,我他妈的还是个合同警,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围 绕“领导满意不满意”来做文章,要是给领导留下了坏印象,我以后还有狗屁前 途。我二哥忙低声下气地说:“所长,我错了,我没经验,领导要多多批评教育, 我一定会好好地向领导和同志们学习。”   由于我二哥态度比较好,李所长又不生气了,他把双手放在脑后,叹了一口 气:“操他妈,一个乡下的老太婆也有人杀,是谋财还是劫色?我真想不通。这 个王支书也真他妈的不会办事,让她的俩儿子拿出一点钱,挖个坑埋了不就行了? 偏偏整出这么多事来!”   我二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紧张地说:“所长,这么大的一个案子,我看还 是给县局汇报一下吧,看看县局怎么说。”   李所长想了想,又看了看窗外,天色还早,他伸了个懒腰,说:“不忙不忙, 小张啊,昨天在镇上的音像城收缴了一批碟子,咱俩就趁这段时间加个班把它们 看一遍,看看有没有问题。”   我二哥知道李所长看黄色碟子的瘾又上来了,这就像烟瘾一样,戒不了了。 我二哥也没办法,只好脸红脖子粗地陪他看了一碟王晶导演,舒淇主演的《肉蒲 团》。看完以后,李所长骂了一句:“操他妈,这个碟子有问题,没收了……妈 的,这个狗日的王晶,肯定上了人家舒姑娘,唉,舒姑娘天天拍这种片子,真是 太可怜了,她要是生活在咱们这边就好了,资本主义真是害死人。”   我二哥看看窗外,太阳已经往西边斜了,我二哥有点着急:“所长,我们还 是给县局汇报一下吧。”   李所长打了个哈欠,叹了口气:“好好好,整天都是事,忙死了!”李所长 拿起了电话,恭恭敬敬地拔了个号码,我二哥瞄了一眼,他是直接打给吴局长的。 李所长原本是吴局长的小车司机,吴局长看他工作干得好,人也肯吃苦,就安排 他当了公安,几年后就当了玉米镇派出所所长,他和吴局长的关系很好。   电话通了,吴局长拿起了电话,李所长忙把腰弯成了九十度,鼻子都快贴在 桌子上了,恭恭敬敬地向吴局长汇报了王庄杀人事件。   吴局长在电话那头听完了汇报,好像很兴奋,就连电话线也激动地随着他说 话的声音有节奏地扭起了秧歌:“好啊好啊,这是一个好机会,你们一定要抓住。 我在军宣队当排长那会儿,去过王庄指导工作,屁大一个村子,一个人一个人地 给我筛一遍,凶手不就出来了?李所长,你知道的,自从县局出了那个麻烦,工 作一直很被动,咱们要借这个机会打个翻身仗。你们先到王庄看着现场,明天我 就带专案组下去。今天是几号?噢,是九月二十号,就叫‘九?二0专案组’,争 取元旦前破案,给麦县157万人民献上一份新年厚礼!”   李所长听吴局长这么一讲,这才知道“九?二0案件”原来还有这么大的意义, 他也有点兴奋:“是是是,我这就亲自带人去王庄,打它个漂亮的翻身仗!”   ……   小说写到这里,我的眼睛有点湿润。在豫西这个九月的早晨,我大哥去杨庄 看望我未来的岳父杨金柱老师。我大哥现在生活得很不开心,官被撸了,老婆也 不是个好鸟,想在王庄开展一场学文化运动,最后不但失败了,还被乡亲们笑话 成了“精神病”。我大哥的心情很糟糕。他走在九月的田野里,空气里弥漫着一 股庄稼的清香,金黄的玉米秆在初升的太阳的照耀下,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我 大哥张长江一脸忧伤,还有点心神不宁。这个我很理解,他本来就是一个书呆子, 工作干得不错,却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被精简回家了,老婆看不起他,他也懒 得理她。我大哥的“男女作风问题”,在我看来,不但不是问题,而且还是值得 歌颂的伟大的爱情。但我大哥这会儿心情不好,我不便在这里展开叙述,我衷心 祝愿我大哥将来能够爱情美满,生活幸福。   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我大哥回头看了一眼王庄,王庄的房子变成了一堆堆硕 大的猪屎,落满了乌鸦和苍蝇,它们嘎嘎地怪叫着,笑声像一块块石头一样追逐 着我大哥。我大哥脸上的肌肉颤抖,浑身哆嗦,他惊恐地揉了揉眼睛,看见王庄 的树木、庄稼也变成了一只只怪叫的野狗,伸着血红的舌头,露出尖利的牙齿, 呼呼地扑了过来……我大哥慌慌地扭过头,撒腿就跑,头上的云彩也变成了一座 座大山,在后面拚命地怪叫着追赶着他,压了过来……   我大哥慌慌地跑进了我未来岳父杨金柱老师家。我岳父惊奇地看着他,眨了 眨沾满黄色眼屎的小眼睛,问我大哥:“他大哥,您一个人来的?怎么没带上桑 塔纳?这么远的路,您走过来的?”我在北京痛苦地捂住了眼睛,我岳父这是哪 壶不开提哪壶,揭开了我大哥心头上那块鲜血淋漓的伤疤,又往上边撒了一把呛 鼻的辣椒粉。我大哥果然显得很痛苦,他忧伤地回头看了看,天空很蓝,白云悠 悠,路口站着一条孤零零的黄狗,没有桑塔纳,连个人影也没有。我大哥这才扭 过头,心情有些沉重,他低低地说:“杨老师,我现在不是副主任了,我现在暂 时在家闲着。”   我岳父惊奇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口腔里散发着阵阵大蒜臭味,差点把我大哥 熏晕过去,我大哥忙扶住了身边的一棵树。我岳父不安地问我大哥:“咋回事? 是不是犯了啥子政治错误?能不能活动一下?”   我大哥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那条黄狗走到了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翘起一条腿, 滋滋地撒尿,阳光在空气中沉闷地流动着。我大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也没啥 事,机构精简,改革嘛。杨老师,这是五百元钱,你先留着用,这段时间我想去 郑州找一下我同学,看能不能找些事干。”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很显然,我大哥害怕王庄,他准备出去打工了。   我岳父推辞了两下,就收下了这五百元钱,他很仔细地把钱塞进了口袋里, 然后两只手就捂着口袋,但那些钱很不老实,在他的口袋里使劲地挣扎。我岳父 用力地按着口袋,但还是有一张人民币爬出了他的口袋,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岳父忙松开了手,五张百元人民币争先恐后地挤出了他的口袋,跳到地上,撒 腿就跑。我岳父和我大哥忙慌慌张张地追赶它们,我大哥用脚踩住了两张,它们 在我大哥的脚下吱吱地叫着。我岳父用手摁住了两张,但还是有一张乘机跳进了 池塘。我岳父忙跑过去,衣服也没顾得脱,一个猛子扎了进去。但那张人民币一 跳进池塘,就变成了一条小鱼,摇摇尾巴钻进水里不见了。我岳父只得浑身湿漉 漉地爬了上来,秋天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岳父抱着膀子,浑身颤抖着,小心翼 翼地陪着笑脸。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他给我大哥出主意:“能不能再 活动一下?”   我大哥苦笑了一下,说:“当不当官也没啥,关键是要有个事做……杨老师, 我家三弟高排人还小,有时不懂事,委屈了晓燕,您就多担当一点。我妈岁数也 大了,我爹去世早,有个头疼脑热的,您也常去看看……”   我岳父忙点头哈腰:“他大哥,你说哪里了,咱们不是一家人嘛,来来来, 到屋里坐坐。”   我大哥推辞了,他害怕王庄的树木、庄稼、乌鸦和苍蝇再追过来,说完他就 离开了杨庄。我岳父把我大哥送到了村口,看着我大哥疲惫的身影,他鼻子有点 发酸:看这事整得,年纪轻轻,都快成个小老头了。   我很感谢我大哥,能抽空替我去看看我未来的岳父杨老师。但我对杨老师也 很不满意,晓燕现在在北京,每个月不都在给你寄钱吗?你再缺钱,我大哥就要 出去打工了,你忍心收下这五百元钱吗?但我当然也不能对我未来的妻子杨晓燕 说这件事,因为我爱杨晓燕。   现实主义的北京   导读4:我大哥站在高高的山冈上,回头惆怅地远望王庄时,我正坐在北京 海淀区的一所高等大学看着我的朋友裴志海写的小说《小手冰凉》。呵呵,你们 也看到了,我现在承认裴志海是我的朋友了,这是因为我觉得他的小说写得越来 越好了,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事实上,前面我已经使用过的那两部分也不错, 只是我对他的“移花接木”写作手法还不习惯,觉得别扭。客观公正地讲,作为 小说,这是允许的。我的体会是,写小说犹如杀猪,杀猪杀尾巴,各有各的杀法。 裴志海最喜欢用写实的手法写作,而我更喜欢用超现实的表现手法。但在实际生 活中,我们两个却相反,他活跃得像个西班牙斗牛场上的公牛,生活就像斗牛士 手上的那块红布,他总是很积极地到处乱撞,实际上也不知道忙的是啥。相反我 却是很安静的,我平常就是看书和写作,也不和其他女生打情骂俏,我反对虚度 光阴,浪费青春。   需要说明的是,不管是写实的还是超现实的,裴志海写作的这个叫《小手冰 凉》的小说和我写的都是一回事,我们写的小说都是“现在进行时态”,我们现 在较上劲了。不过他写的是浮哗的北京,我写的是鲜花般的老家王庄,但我们的 这两个小说可以互相补充,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在一定意义上说,这部叫 做《瞎话儿》的小说是由我们两个人共同完成的,犹如拼图板,严丝合缝地拼接 起来,那将是一副美丽的图画。我希望这部小说也能像我得心应手地玩拼图游戏 一样,最终能呈现出一种整体的和谐来。这是一种更为先锋的写作姿态,需要一 定的智慧。但裴志海并不认为我正在写的《瞎话儿》是个试验文本,他觉得它还 没有跳出如来佛的现实主义手掌心,这很让我头疼。   我俩坐在北京海淀区的这所大学男生宿舍楼404室的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地 进行了一场关于小说艺术的对话。这本来和这个小说要讲述的故事无关,但我觉 得我们的谈话内容很重要,有助于大家更加得心应手地阅读这部小说。在此之前, 我曾经发表过一个自己觉得很牛逼的中篇小说,我那时对正在传媒的小铁锅上热 炒的“美女作家”、“70年代”很不服气,而我们文学系一位搞文学评论的老教 授曾经写了大量文章夸奖他们,我觉得我的小说比“美女作家”们还要高出那么 一点点,头脑一热,就拿着这部中篇小说跑去让老教授也看看,也批评一下。过 了两天以后,老教授把这部小说还给了我,他推了推眼镜,很严肃地问我:“你 现在用一句话说说,你到底想用这个小说表现什么?”这话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 是啊,我要用这个小说表现什么?我用一句话还真说不清。我以后就死了再找大 师们批评的狼子野心了,爱看不看,我不稀罕,只要我的写作能对得起脚下的大 地和读者你们买这本书花去的钱就行了。我看不起老教授,但我看得起我的读者。   裴志海认为我的这个小说依旧是属于现实主义的范畴的,他一改往日嬉皮笑 脸的模样,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很庄重地向我指出:“你这个小说虽然充满了 超现实的细节、荒诞的情节、拼贴的手法,无论是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都可 以在小说中找到确凿证据,但我还是认为,你的写作走的是一条现实主义路子。 这和你的性格和思想有关,无论你多么想在小说中玩些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 ‘高科技’,最终还是不能脱离现实生活的土壤……”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志海,他很得意地看着我,样子有点像点中了对方穴位 的武林高手,我觉得这很可笑:“你别给我往现实主义这具僵尸上扯。我告诉你 裴志海,如果有人想把我的写作扯进现实主义,这不但会让我笑掉大牙,并且还 会让我打心底里藐视他。我的写作和伟大的现实主义僵尸没一点关系,它是一个 后现代主义的实验文本,这个我必须得说清,因为这是件大事,它关系到写作的 尊严!”   我说得铿锵有力,裴志海脸上得意的笑容慢慢消逝了,他终于知道我的武功 底子不错,并不会轻易就被他点中穴位束手就擒的,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终 于明白了一个真理:现在的“现实主义冲击波”虽然很吃香,但我张高排并不是 一个无头苍蝇,文坛上一有个风吹草动,我也就嗡嗡地跟上去乱撞。他沉吟了一 下,带着讨好的口气说:“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实主义的名声是有点不好,除了 法国‘新小说’那帮家伙把它贬得一无是处外,它几乎成了‘艺术枯竭’的代名 词了,我们国家的现实主义的处境更糟糕。我曾经听说过,有一帮子玩现实主义 的明星作家,他们在一家星级宾馆里宴请吹捧他们的评论家时,有一位名声很响 的现实主义作家,筷子上夹着一只油旺旺的龙虾,感慨了一句‘唉,我们的农民、 下岗工人还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龙虾啊!’然后就把好吃的龙虾放在了嘴巴里。其 他人也纷纷学习,吃一只龙虾要这么说一句,喝一口茅台也要这么说一句,听得 宾馆里的服务员都想抹眼泪,这些作家多么有责任感,多么有良知啊,真感人啊! 现实主义就是这么伟大而又虚伪。”   他顿了顿,却话锋一转,非常坚定地说:“虽然你现在还是一个无名小卒, 不能和这些明星作家相提并论,你也羞于和他们为伍,但我还是认为,你的写作 是非常现实主义的,你和现实主义一样都在讲故事。”   我嘿嘿地笑了:“现实主义能把小说写得像我这样沉甸甸的吗?现实主义明 星作家算个鸟,对他们来说,责任和良知并非写作精神,而是表演的道具,或者 说是一块遮羞布。我和这样的写作势不两立,我宁愿使自己的写作孤独起来,也 决不会和那些混蛋的现实主义明星作家一起品尝龙虾和茅台。我觉得我这个小说 是非常后现代的,也很黑色幽默,虽然也讲故事,但和现实主义要讲的故事并不 一样,讲故事的方式更不一样!”   我以为说服他了,但我错了,裴志海倔强地看着我,依旧不屈不挠地把我的 小说往“现实主义”的金光大道上拉:“现实主义小说只要扎根在充满了苦难的 现实生活土壤上,具有批判的美学锋芒和对现实质问的勇气,依旧可以写得非常 牛逼。虽然你的这个小说讲故事的方式很不老实,还有一些超现实和荒诞的现代 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写作伎俩,但你所有的写作实验,实际上还是为如何讲好这些 现实主义故事而服务的。因此,我有理由认为,你是在进行现实主义写作,并力 所能及地维护一下现实主义的尊严。你觉得自己的小说是在后现代主义的天空中 飞翔,那是你产生的一个错觉,实际上它根本就没有离开现实主义的土壤一步。 不管你的写作理念多么激进,你实际上还是一个充满了忧患意识的传统作家,为 游戏而游戏文学,不是你的性格。在这一点上,我比你自己更清楚!”   裴志海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虽然脸上没有很得意的迹象,但他的鼻子 微微上翘,显得很自信。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我甚至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了。 不错,我虽然是个热衷于小说技术的狂热分子,但我反对小说试验脱离群众,像 无根的浮萍一样。我喜欢写那种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的小说,但我一定会让它 最终落实到实处,尽量让每一个读者都能看懂。我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摇晃着 椅子,心情很好地说:“志海,你说得有点道理,我不想再和你争辩了,让我看 看你正在写的那个正宗的现实主义玩意。”   我把“现实主义”这四个字说得重重的,它们掉在地上,一个字砸出了一个 拳头大的坑。它们很有力量,裴志海的舌头再牛逼,他也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 的写作是地地道道的现实主义。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 沉默的人,但一旦写起小说来,就犹如超人天马行空,或者说是像一个疯子。而 在现实中比猴子还能上窜下跳的裴志海,写的小说却一直都规规矩矩正二八经, 走在现实主义的金光大道上,一点也不敢越轨。   由此可见,写作和现实是两码事,我借这部小说出版的机会,在这里庄重地 向我的小说读者宣判:“文如其人”这句经典名言的死刑。实际情况常常背道而 驰,我就是一个例子,现实中我是个生活的懦夫,但在稿纸上我是个非常牛逼哄 哄的超人,还有,实际生活中,我还从来不说脏话,嘿嘿。   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正如裴志海在他的小说中所讲的,我目前生活幸福, 爱情美满,未来的妻子杨晓燕就在北京打工,每次和她见面,听到她的普通话说 得越来越好,我的心里就美滋滋的,我想,为了晓燕我一定要好好写作,争取当 个中国的一流作家。   和张高排相比,我真像条满怀着羞愧的狗。听完他和杨晓燕的爱情故事以后, 我害羞地低下了脑袋,他们的爱情伟大并且美丽。我在低下脑袋之前,还没忘记 偷偷地看一眼张高排,还好,他正沉浸在他的爱情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我很害羞。 我想:我有没有爱情呢?   回宿舍我赶紧翻了翻日记,像我们这个国家一些伟人和烈士一样,我也有写 日记的习惯。在我的日记中,除了阿九,我似乎还没有过什么爱情。我有点垂头 丧气,其实我和阿九也谈不上什么爱情。和张高排相比,我们的爱情真像发情期 的狗们一样简单。我是指我和阿九干的那些事。阿九是中文系的“大众情人”。 大众情人不说是长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起码也应该像白雪公主一样,虽说纯洁 得像个白痴,但看上去毕竟还是很美,但阿九并不具备这些条件,不但不算漂亮 不说,而且还很世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对她进行评价,我觉得,她属于那种 让人看一眼留不下什么深刻印象的女孩。能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要么长得 极其艳丽动人,要么丑陋无比,是我们呕吐的对象,简称“偶像”。我的“偶像” 是 “现实主义冲击波”的那帮天天吃龙虾喝茅台时可怜农民和下岗工人的作家。 明白了吧,阿九就像我们每天接触的成百上千平平常常的女孩那样貌不惊人。但 这并不妨碍她成为我们的大众情人,美人如此多娇,引得无数苍蝇嗡嗡叫。让阿 九成为美人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阿九有钱,私下里,我们根据刘晓庆自称“富婆” 的说法叫她“富妹”。刘晓庆虽然偷税漏税,但我们还是得承认她是一个了不起 的女人,很会赚钱,很会折腾那些与她关系密切的男朋友。阿九虽然没有刘晓庆 钱多,不过据说也相当可观。两年前,阿九搞房地产的老爸和她母亲离了婚。大 款离婚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阿九她爸也不例外,给了阿九和她母亲一座富丽堂 皇的别墅,外加据说是六七位数的人民币,才把这婚给离干净。把婚离完,阿九 她母亲拿着钱就跟着另一个小款去海南闯世界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别墅就住着阿 九一个人,因此使阿九的身价顿涨。北京这地方寸土寸金,一座别墅是什么概念? 就是一堆金子啊!从此,看着一身名牌飞扬跋扈的阿九我们总是感到英雄气短。 我本来想做个清高的文人,鹤立鸡群,视金钱为粪土,阿九就是有一座金山,或 者有一个联合国秘书长的老爸,这又管我什么事?但想想容易,做起来难,一到 有钱或者有权撑腰的大款或高干子女同学面前,我就条件反射地点头哈腰,离得 老远就露出一脸媚笑,主动给人家打招呼。这真他娘的怪了,我又不想抱他们的 粗腿,咋还这么贱?但我就是这么怪,改也改不过来,时间长了,我觉得挺累的, 干脆就不做什么狗屁清高文人了,也不鹤立鸡群了。思想一解放,立马觉得浑身 轻松,一碰到机会我就主动拍阿九的马屁。我这人口才很好,拍起马屁来,准头 好,从来没有拍到马腿上,很受同学们欢迎。那次我们开联欢会,我和阿九眉目 传情时,我头脑一热替张高排学了几声狗叫后,虽然我的脸皮已经很厚了,但还 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出来到操场上抽烟。一会儿阿九也出来了,她穿着一件西服, 敞着怀,内衣的开口挺低,我很色情地盯着她往脖子下看。根据我的经验,这其 实也是一种拍马屁的方法,表示她有魅力。当然了,我也掌握了一定的分寸,目 光点到为止,但看看她没有抬手给我一耳光或者瞪我两眼的意思,我就更加无耻 地踮起脚尖往里看。你们别担心,看人下菜碟是门学问,对我们系的杨云那样保 守的女孩,打死我我也不会这么干,我又不是一个傻瓜。阿九很喜欢我这种下流 样子,她嘻嘻地笑着说了一句:“公狗!”这是一句骂人的话,但我心里直乐, 麦县有句俗话说:“母狗不翘尾,公狗不上背。”嘿嘿,公狗就公狗吧,在这个 无爹无娘的时代,当条公狗也没啥丢人的。我闭上眼睛装作陶醉的样子说:“阿 九,你的胸真白。”她装作傻乎乎的样子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得意地说: “别忘了我是写小说的,是靠丰富的想像力吃饭的。”她“哇”地叫了一声,很 夸张很风骚地捂住自己的胸部说:“你这个大流氓,老实坦白还想像了哪些?” 这句话真够色情的,我要是再不有所表示,那真有损男子汉的尊严,于是我就勇 敢地冲上去抱住她,她象征性地抵抗了两下,紧紧地回抱住了我。不一会儿阿九 就全身缠在了我身上,我们开始了热烈而又缠绵的接吻。我本来认为这是在逢场 作戏,点到为止,虽然我们现在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但实际上我们是两个世界的 人,我爸妈只是麦县县城的小公务员,门不当户不对,我也没指望能和她发生爱 情,所以也就没想那么多,专心致志地和她接吻。但经过两三个回合的热吻,按 说,就是做为恋人,也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但她依旧缠在我身上,丝毫没有放 开我的意思。我有点纳闷,借着操场上的路灯看了她一下,她闭着眼睛,脸蛋绯 红,表情性感,我的脸腾地红了,心里也有点激动,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要是再 不干些别的怎么也说不过去。我的手在她全身游走,她的胸脯紧紧地贴着我,开 始不住地呻吟,她眯着眼睛像猫一样地叫我把她抱到学校礼堂旁边的小树林里。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虽然我动物凶猛的青春本能也很渴望这种事,但真把青春的 箭搭在了弓上,我又有点慌了,我哭丧着脸忐忑不安地说:“阿九,我没带安全 套啊。”她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瞪我一下:“你真笨,到时你出来不就行了?”我 立刻感到很羞愧,整个过程我站在那里有点手忙脚乱,还很害怕被学校的保安抓 住了,心理负担很重。这期间有个老头从我们身旁慢吞吞地跑步过去,我吓得一 动不动,阿九比我胆大,后来几乎是她卖力地动作着帮我把这事干完了。虽然整 个过程我表现得并不好,但我仍然认为这是个美妙的夜晚。   现在已经是九月份了,翻看着去年中秋节时写的日记,我觉得我很肮脏,和 张高排相比,我真像条狗。在《寻找小说的过程》中我说过爱情来去匆匆是这个 时代的主要特征,我不是说说而已,并且身体力行了。实际上,我和阿九之间根 本就没有爱情。我真混蛋。过去我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地觉得自己活得不错,可现 在过了一个暑假,经过张高排他们的爱情洗礼,我心里觉得有点发虚。看着这本 日记,我对自己感到阵阵恶心。而更让我感到难受的是,我离不开阿九,我还有 事得找她。她比我们都有能耐。   金色阳光洒在大地上,没有风,这是秋天,阳光来的正是时候。我坐在图书 馆门前的石阶上,眯着眼睛看校园里的枣树,枣树没什么好看的,关键是树枝上 还挂着几片绿叶,张高排说它代表着生命、青春和其它一些非常美好的东西,他 说这话时像个诗人。我知道这就是感觉,感觉对文学是非常重要的,而我上看下 看左看右看总觉得稀松平常没有什么诗意。我对自己迟钝的感觉非常生气,张高 排说这是因为庸俗的生活已无情地削弱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敏感。根据张高排的说 法,我们逃进文学世界中是为了更好地与坚硬的现实世界抗衡。我却并不这么想, 我就想好好写作,早点出名,这是我和现实沟通的一条捷径。我不想和现实抗衡, 这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更认同利用写作和现实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虽然我不赞 成“肉体写作”、“欲望写作”、“变态写作”,但我也不打算反对它们,大家 都是挤着赶着往写作名利场上奔,只是走的道路不一样而已。我不知道我这样想, 是不是错了,但我知道,张高排对这些动不动就骂坚持良知的作家是傻逼的家伙 们,他是非常反感的,在他看来,我们是应该拿良心来写小说的。从这一方面来 讲,我很尊敬他,这很不容易。我不是一个坏人。我正面对这棵枣树胡思乱想时, 那个名叫阿九的女生很好看地一扭一扭地过来了,她穿着一身很活泼的绿色休闲 装,和这个季节的灰色情调形成一种很有意思的对比。张高排直言不讳地说从她 身上看到了腐烂,我却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生命或青春的东西。我与 张高排之间的距离的拉大,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我与文学之间的距离拉大了?我有 点拿不准。阿九也看到了我,她像个风情未开的小姑娘向我淘气地挤眉弄眼,虽 然我现在正受着张高排的影响,觉得她是个妖精,可我还是卖弄风情很熟练地向 她来了个飞吻。我们这所大学的男女学生都擅长玩这个。这个动作从前我一直觉 得很潇洒,也常常因为自己能熟练运用而引以自豪,可现在做了这个动作后,我 却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粗俗,恨不得把自己的这几个手指割下,扔在地上跺上几脚。 我想了想,我现在之所以有了这种心态,也许是因为张高排的美丽的爱情使我感 到激动的缘故。可现在我还不能不像条狗一样地对阿九表示亲昵,因为我还有事 拜托她。我已经拍着胸口,向张高排打了包票,要帮杨晓燕在北京找个事干。想 来想去,我还是觉得阿九的路子广,有这个能耐。我很亲切地说:“阿九,一日 不见如隔三秋,我两天没见你,就觉得好像过了五六年,想死你了。”她很妩媚 地白了我一眼说:“死样。”然后我们又打情骂俏了一番,和这样的女生交往, 你只能打情骂俏,只要涉及有关智慧的话题她们往往无话可说,所以张高排对她 们十分蔑视,从不主动和她们说话,更不打情骂俏,我们系百分之九十九的女生 都不喜欢张高排。我和阿九之间亲切友好的氛围营造出来以后,我对她说:“阿 九,你在北京熟人多,能不能帮我个忙?”她很惊讶地问我:“你还用我帮忙吗? 你那么会混人!”我忙讨好地说:“要是你不给我这个面子,我还有啥脸说自己 会混人呀。”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很豪爽地说:“好,我答应你。”她答应 得这么痛快,我反而有点不放心了:“我还没说啥事,你就答应了?”她扬了扬 很好看的脑袋说:“那是,在北京这地方,除了贩卖毒品枪支,有啥事能难住老 娘!再说,咱俩的关系你还不清楚?”我的脸红了一下,这事过去大半年了,虽 说也没什么,但我潜意识地拿它和张高排的爱情比较了一下,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但阿九就没有这样的思想包袱了,她仰着小脸,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一副贵族小 姐高傲的模样,真让我受不住。我忙说:“是我们老家麦县的一个女孩想过来打 工。”她笑了笑说:“不会是你的相好吧?”我喜欢开玩笑的毛病又犯了,我嬉 皮笑脸地说:“阿九,你是不是吃醋了?”她撇了撇嘴,不屑地说:“看看你那 副嘴脸,值得老娘吃醋吗?她是什么文化程度?”我脸皮厚,这点打击不算什么, 我说:“她是初中毕业。”我很担心,杨晓燕的文化程度实在是太低了,她却很 爽快地说:“你给她捎信让她来吧,我尽量给她找个比较好的工作。当打字员行 不行?”我忙说:“可她不会打字呀!”她很干脆地说:“这你别管,我找个培 训打字员的机构让她跟着学。”她歪着脑袋,目光暧昧不清地看着我说:“不过 话又说回来,天底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事,你说你怎么感谢我?”我朝她挤挤眼说: “以后我保证随叫随到,给你当牛做马。”她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拍了拍我年 轻的脸蛋说:“这才是个乖孩子。”然后一扭一扭地走了。“还是女大学生呢, 和社会上的女流氓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有俩臭钱吗?”我在心里嘀咕着,然后大 声骂道:“狗日的人民币!”对枣树上几片绿色的生命或青春我狠狠地吐了一口 痰,接着又在心里重新感受张高排和杨晓燕的爱情。   张高排的日记   2002年9月10日 星期二 晴   今天晓燕来到了北京,她穿了一身新衣服,很淡雅,穿在她身上衬得她很纯 朴,我想这肯定是大哥帮她买的。果然,她很兴奋地告诉我:“是咱大哥给我买 的,咱大哥对我真好。”然后她看了看我说:“排哥,你有点瘦了!”我瘦了吗? 也许是有点瘦了,女孩子的心真细。别人都没看出来,晓燕看出来了,她的细致、 体贴很让我感动,我真想立马皈依基督教,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赞美上帝, 感谢他给我带来的这份爱情。   晓燕准备到“皇家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当打字员。一听这家公司的名字就 知道董事长是个蠢货,一点文化品位都没有。就冲着这家公司的名字,我也不会 去买他们的房子。可听裴志海讲,这家公司的经济效益非常好,大家认同这个牌 子,可见这个时代是多么堕落。其实我并不愿意让晓燕去,裴志海这人也真是, 托谁不行,偏偏托了阿九。阿九是个不折不扣的已经腐烂的女孩,走到哪里,总 是引得无数苍蝇围着她嗡嗡乱叫。我感到难受的是裴志海居然也是其中的一只。 那天他告诉我以后,当时我很看不起他,同时也非常伤心,我交的朋友居然和那 种人混在了一起,并且他也是搞文学的,他这样干,等于自甘沉沦,同时也会伤 害他的小说,小说是需要纯洁的。当时我非常冲动,我告诉他说:“你原来还是 阿九的朋友,我很难受。”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们很长时间不说 话了,要不是为了晓燕的事,我也不会去找她的。我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和晓燕 好。”我看着他,他说得很真诚,眼睛里好像要流泪了。这让我又非常感动,我 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这人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也不是一个坏人。再说,我也 实在没有办法能给晓燕找个其它的事情干。我真有点像《我的理想》中说的,我 除了写小说,其它的事真的干不了。不过我宁愿为小说而牺牲其它,我觉得这是 值得的。   吃过午饭,阿九带着我们去那家公司,我别别扭扭地向阿九表示了感谢,她 轻浮又空虚,一点共同话题都找不到,和这种人交往,真是累人。阿九得意洋洋 地向我介绍了这家公司是如何地财大气粗,无非是有多少辆名牌汽车、吃一顿饭 花掉多少钱之类的,把从来都没出过远门的晓燕唬得一愣一愣的,一脸惊愕的表 情。我也看不惯裴志海那一个劲地向她拍马屁的劲头,我冷冷地说:“什么狗屁 ‘皇家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董事长是个蠢货。”阿九咯 咯地笑着说:“张高排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击中要害,我觉得我爸这人就是个 蠢货,这名字的确俗不可耐,比他本人还粗俗。”我脸红了一下,我没想到“蠢 货”原来是她爸。裴志海忙在旁边打圆场:“阿九就是阿九,连老爸都敢痛骂, 不亏是他妈的新新人类!”阿九更来劲了:“我高兴了叫他一声爸,我不高兴了 他就猪狗不如,一个王八蛋而已。”我当时目瞪口呆,晓燕拉了拉我的衣角,朝 我摆了摆手,她怕我再说出什么话得罪了她,要不是为了晓燕,我真想拔腿逃跑。   到了公司,阿九带着我们找到了她爸。这是个五十来岁白白胖胖的男人,脸 上像涂了一层油一样,始终浮着一种虚伪的笑容,他和我们每人都握了握手。晓 燕和他握手时脸红了,乡下不兴这一套。我和晓燕没说多少话,这很让我轻松, 主要是裴志海,吹得天花乱坠,财大气粗之类的马屁话把这个名叫尹建国的董事 长拍得晕晕乎乎,红光满面地笑个不停。他们还在一起说了许多低级下流的话, 比如现在社会上流传的一句话,说中年男人有三大乐“升官、发财、死老婆”之 类的,听得我头昏脑胀,他们的话语像一只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 在这群人中我感到了可怕的孤独,我今天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裴志海身上的另一 面,我从前只是听说他当“枪手”,给书商炮制黑色黄色的东西,或很无聊的纪 实、传记之类的,没想到他还如此媚俗。也许他这样做是为了适应社会,但他应 该考虑到,作为搞文学的,应该保持一点属于自己的思想,要有一点特立独行的 精神,只有俗常、平庸的经验,是无法建立起抒情性的,这样的作品,只能成为 丧失了精神力度的文字垃圾。作为朋友,我有空应该提醒他一下,作品抒情性的 建立是有赖于心灵的高贵、纯洁和温柔。   我虽然非常感谢裴志海帮我替晓燕找到了工作,但我确实不赞成他的为人。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们的友谊是那么地脆弱,摇摇欲坠。把晓燕留在了那家 地产公司,我和裴志海回来的路上,都不说话,我们都竭力克制着,小心翼翼地 呵护着我们这易碎的友谊。   秦香莲出嫁   娃子你还来得挺准时,好好好,今个儿接着讲。昨天讲的是个引子,今个儿 讲的就进入了正题,今个儿就主要讲秦香莲和陈世美结婚的事。讲他俩结婚的事 前,得先讲讲王朝,王朝不是没中秀才,也不读“四书”、“五经”了吗?那怎 么办,他爹他妈就商量着给他找个媳妇,只有女人才能拴住男人,结了婚,男人 才会收心干正事,不会再出去惹事生非了。我这一辈子没结婚,最怕的就是被女 人拴在裤腰带上。你看我,这多好,一直到七十多岁才回老家王庄,在外面混了 一辈子,虽说是个要饭的,可我啥地方没去过,啥风景没看过?咱庄有不少人, 就说你爹吧,他一直到死,也没到过县城。这种活法,我觉得也没多大意思。可 这也是命,你不认命不行。   扯得远了,闲话少说,咱书归正传。   王朝他妈开始和陈家村的媒婆冯妇经常来往,他妈再看到村里的女娃子时, 眼睛都是直勾勾地发呆。王朝也很注意这事,有一天他妈和媒婆冯妇在灶屋里嘀 嘀咕咕,王朝就琢磨上了,她们在一起能谈些什么?肯定是谈自己的婚事。他就 过去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娶秦香莲。”他妈和冯妇都愣了愣,媒婆冯妇说了一 辈子媒,见过大世面,什么男人没见过,傻的聪明的丑的俊的正常的神经病的, 她都能应付。她先反应过来,她唉哟哟地说王朝你真是好眼力,秦香莲可是个百 里挑一的好女娃子,想娶她的人可多了,她家的门槛都快被我踏破了。王朝他妈 也兴奋得满面放光,十拿九稳地对王朝说,这事好办,让你冯婶去说说,咱也不 是孬人家,王一绅是他大伯哩,这门亲戚她秦香莲恐怕还攀不上哩。他妈又扭头 对冯妇说:“他婶,你好好地对葫芦兄弟说说,我家王朝不会嫌他们出身低微, 我们就图个香莲这孩子懂事。”冯妇也觉得很有把握,答应得很好:“好好好, 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一定会让她秦香莲乖乖地走进你们王家大门!”听得王 朝心花怒放,一连给丑八怪媒婆冯妇倒了两次茶水,像条狗一样围着她转,动不 动就喊她“婶”。王朝对秦香莲真的动情了。   谁知中午时冯妇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脸色灰灰地进了王朝家的大门。王朝 一看这架势就慌了,叫了她一声“婶”,就问秦香莲她是怎么说的?冯妇哭丧着 脸,摆摆手又摇摇头,说王朝好孩子,你别提那个小贱人小淫妇了,她真不识抬 举,小贱人口口声声地说看上陈世美了。陈世美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考了个秀 才么?秦香莲这死妮子认定这个书呆子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吵着让爹妈把她嫁 给陈世美,不嫁给他,她宁愿饿死也不嫁人。冯妇在这边喋喋不休地啰啰嗦嗦, 王朝在那边气极败坏地团团转,他还不死心,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冯妇,那魏 葫芦答应她没有?冯妇撇撇嘴说,魏葫芦是个软蛋,死妮子缠着她妈,哭着说不 让她嫁给陈世美,她就要去寻无常去找她那死去的亲爹。老女人就没了主意,就 求魏葫芦,魏葫芦不吭声,老女人就拉着小贱人说还要出门讨饭去,这狗日的魏 葫芦就拉稀屎,魏葫芦把咱陈家村的脸丢尽了。   王朝气得火冒三丈,恼羞成怒地说:“秦香莲真他妈不知好歹。”他妈也说: “就是就是,这死妮子还说要嫁给陈世美呢,没皮没脸,真羞死先人了!”那时 是封建社会,还没有自由恋爱这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凭爹妈说了算数, 这个秦香莲自作主张,是有点稀罕。冯妇说:“我一听就知道这妮子不行,缺个 心眼,就是带了万贯家产给咱王朝,咱王朝也不会要她了!辱没先人!”王朝他 妈说:“对,辱没先人!”王朝想想也是的,哪里有自己找婆家的?他也说: “辱没先人!”不过,他嘴上说着“辱没先人”,可心里还是觉得挺没面子的, 也很难受。再见到秦香莲了,王朝还抱着一线希望,做秦香莲的思想工作:“陈 世美算什么东西?他前些时候还从我胯下钻过。”秦香莲扬了扬头,拿话刺他说: “你王朝又算是什么东西?”王朝愣了愣,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秦香莲 会这么说他。他在陈家村大小也是个小流氓,听了这话,就立刻挥着拳头冲了过 去。秦香莲不怕他,冷冷地看着他,仰了仰下巴,她的下巴漂亮得让王朝难受得 不得了,这拳头就打不下去了。但他还不服气:“秦香莲,你看上陈世美什么了? 我让他给我喊爷,他就不敢给我喊爹!”秦香莲说:“王朝,你是个势利小人, 我就是看不起你。陈世美他家穷,但他有志气,他将来做不了大官,我一头撞死 在你面前!”秦香莲很自信地捋了捋头发,露出洁白的前额,白他一眼,转身就 走了。王朝那个气啊,对着秦香莲的背影吐了口鲜血,恨恨地破口大骂:狗日的 陈世美,我将来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秦香莲回了家,依旧托了媒婆冯妇,向陈世美父母正 式提亲。女方向男方提亲,这在陈家村还是第一次听说,就是放到现在,这事也 不多见。秦香莲胆子大得让整个陈家村的人都目瞪口呆,觉得秦香莲这妮子是不 是脑袋有病?就连陈世美他父母都有点不放心了,犹犹豫豫地问冯妇:“秦香莲 这妮是不是个坏女人?”媒婆给谁家说媒,就说谁家的好话,这样才能说成,才 能拿人家的谢礼,你别看冯妇在王朝家骂秦香莲,这会儿她满脸堆笑,嘴上好像 抹了一层厚厚的蜜糖:“人家秦香莲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子,针线活样样都会, 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人家这是看上你家世美是个才子才愿意嫁给他的。 秦香莲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连王一绅他侄王朝都看不上呢。再说你家世美是 个文弱书生,秦香莲说了,她能吃苦也能干,只要陈世美好好读书,再苦再穷她 都不怕!”媒婆都有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陈世美他爹他妈连连点头,陈世 美心里也美滋滋的。陈世美很满意,说:“冯婶,这事就全拜托你了,你给香莲 捎句话,世美等着她了!”看看,还没过门,他就叫人家秦香莲是“香莲”了。 冯妇成全了一桩婚事,乐哈哈地吃了陈世美他妈煮的一碗放着红糖的荷包蛋,美 滋滋地又去魏葫芦家了。   冯妇去了魏葫芦家咱按下不表,再说王朝和王中举。王中举这个花花公子其 实也早就看上了秦香莲了。他和王朝一碰头,两人就站在那里骂开了。王中举说: “这个狗日的冯妇!”王朝也真心实意地说:“这个狗日的冯妇!”王中举又说: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陈世美无德无才,他凭什么娶秦香莲?”王朝没吭声, 他心里酸着呢。王中举又说:“咱俩得教训教训陈世美。”这话说到了王朝的心 坎上,他接过来就说:“想个法子揍他一顿。”王中举又说:“不揍他一顿不足 以平我心头之恨。”王朝也听出来了,王中举这狗日的其实也想打秦香莲的主意, 他就没吭声,实际上他恨不得连王中举也揍一顿。他是真喜欢秦香莲。   第二天王朝和王中举就找了一个碴,把陈世美叫住,把他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吐了他一脸唾沫,还让他爬在地上学狗叫学螃蟹爬,就这他俩还觉得不解恨,还 让陈世美跪在那里给他俩喊爹叫爷。王中举让陈世美给他喊爷,给王朝喊爹。陈 世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不喊那会行?陈世美在陈家村可受够罪了。这 两个人真是坏透了。   那年夏天王朝像掉了魂,经常一个人在陈家村的田野上乱逛,看着四周光秃 秃的山坡发呆。他爹看不下去了,就劝他说:“王朝,你也长大了,得干些事 了。”王朝也不理他。其实也没啥事可干,要想干事只能去王一绅家当长工。想 到这里,就连王朝他爹也是一脸绝望的表情,摇了摇头说:“我王二绅这辈子算 完了。都是一个妈生的,狗日的一个过着神仙日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儿子 还得给人家干长工。”这话他常讲,王朝一听就烦,他瞪了他爹一眼说:“这还 不是怨你!”这事还真是只能怪他爹王二绅自己。当初王朝他奶奶他爷爷给他们 兄弟分家时,给了一样多的财产,他爹王二绅吃喝嫖赌样样都行,还会花钱,不 像他哥王一绅那样爱财如命。结果王朝他爹挥霍完了钱财,欠了一屁股债,还差 点把王朝他妈都卖了。后来,王朝他爹慢慢地加入了下人的行列,靠着一肚子坏 水混在讼师当中过日子,刚有了点起色,又输了官司,没人找他了。王朝他爹这 会儿也后悔了,长吁短叹了一声说:“怨我怨我,可后悔也没用了。你这死货也 太不争气了,咋不学学陈世美,好好读书呢?”一提陈世美,王朝心里就更不是 滋味,他瞪了一眼他爹说:“爹,以后你们少在我面前提陈世美,你们再提他, 我就杀了他,我犯了王法株连九族,你们也跑不了!”王朝他爹眨了眨小眼睛看 了看儿子,儿子一脸杀气,不像开玩笑,他就不敢再提陈世美了。   陈世美的日子其实也很难过。虽说他是个秀才,但秀才是没有官当的,还不 是得和王朝一样在王家大院里当长工?就是当了长工,这陈世美还是和平常人不 一样。乡下人的脸都被晒得黑黑的,奇怪的是陈世美的脸总是白白的,显得很英 俊。陈世美还喜欢读书,在王一绅家当长工的那段日子里,依旧手不释卷,一有 空就掏出来看两行,就连上茅房时也蹲在里面摇头晃脑地读“之乎者也”。这事 让少爷王中举看见了,王中举很不高兴,跑回去给他爹“告状”。他爹瞪他一眼 说:“比你这个蠢货强多了!”但还是站了起来,出来一看,陈世美果然蹲在茅 房里还在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王一绅也很生气,气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按 说这是歇息的时间,别的长工们也都在敞着胸露着怀地大口喝水,捏着衣角当扇 子扇,说着又荤又酸的粗话。但王一绅还是看不惯他陈世美,都是泥腿子的命, 大家都认命了,就只有你陈世美一个人没事就捧着书摇头晃脑,圣人蛋一样。王 一绅气呼呼地过去,一把夺过陈世美手里的书,扔进了茅坑里。陈世美慌慌地用 一块石头擦了屁股提着裤子出来,追着王一绅说:“老爷老爷,我咋了?”王一 绅很威严地瞪着他说:“看什么鸟书?陈世美,你只是一个长工,别搞得像个状 元一样!”旁边的长工们都哄地笑了,陈世美想当状元的事全村人都知道。陈世 美脸红红地站在那里,大家的笑声更大了,其中就数王朝的声音最响。   到了五月份,陈世美和秦香莲结婚了。那时人们还很朴实,一家人办喜事, 一个村子里的人都去。那天王朝他妈也提了两包点心当作彩礼去送。王朝触景伤 情,心里难受,不想让他妈去,急吼吼地说:“妈,人家结婚,你去干什么,吃 饱饭撑的咋的?”他妈说:“不送白不送,反正这两包点心又不值钱。我把你弟 你妹都带上,美美地吃他们一顿,连本带利都赚回来了。”他妈说完,还讨好地 看着他爹,想让他爹夸她两句。王朝心里那个难受啊,都恨不得把那两包点心夺 过来,扔在地上,再恨恨地跺上两脚。   在陈世美结婚的那天晚上,小流氓王朝和花花公子王中举又一起蹲在陈世美 家窗下听房。他俩早早地蹲在那里,把耳朵贴在窗下冰凉的墙上,两个人的心情 都很复杂,心里五味俱全,都难受得要命。陈世美和秦香莲进了新房,先听见陈 世美闷闷地说:“香莲,你还不睡?”秦香莲说:“陈哥你先睡,我要把你这件 衣服补完。”陈世美又很窝窝囊囊地说:“香莲,你跟着我要吃苦的。我这人是 个书呆子,还老实,容易受人欺负。”秦香莲说:“陈哥,我就喜欢你哩,看着 你读书,我心里就喜欢。香莲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读书人有志气。在家你好好 读书,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接着听见一阵声响和秦香莲羞怯的声音: “陈哥,你你你......”王朝和王中举对视一下,各自看见对方的两只眼睛在黑 洞洞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就跟狼一样。但接下来的声响让他俩都很失望,他俩听 见了陈世美呜呜地哭了。陈世美的哭声他俩早就听惯了,难听死了,没什么新鲜 的。陈世美哭哭啼啼地说:“香莲,好香莲,你待我真好,我这一辈子给你做牛 做马也心甘情愿......呜呜......我陈世美虽然得了个秀才,在陈家村却还活得 人不人鬼不鬼的,香莲你也见了,连长着一副奴才嘴脸的王朝也敢在我头上拉屎 撒尿......这世上除了你香莲,谁还知道我陈世美胸怀大志不甘居人之下呢,有 谁还正眼看过我们陈家!”秦香莲燕声莺语地像哄小孩一样劝着陈世美,秦香莲 说:“像王朝这种人不值得你生气,他算什么东西,像狗一样,见了有钱有势的 就夹着尾巴活人,见了咱们这样穷苦人家就张牙舞爪。”王朝这人虽说也是个坏 种,但他还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坏蛋,他听着秦香莲这么说他,心里好像箭穿了 一样。陈世美说:“我要是当了官,一定先斩他王朝!”王朝听到这里,又是难 受,又是生气,气得恨不得冲到他们新房里,揪住陈世美扇他俩耳光,要不是王 中举按住他,他说不定就冲进去了。王中举按着他的脑袋幸灾乐祸地说:“咋, 他们说的不对?”王朝害怕王中举,王中举这么一说,他就忙闭着嘴不敢吭声了。 他不吭声了,但他心里难受,也没心思听房了,转过身,背靠冰凉的石头墙,对 王中举说:“我想回去。”王中举不愿意,说:“再等等。”再等等还是没啥动 静,陈世美和秦香莲两个人在屋里卿卿我我地在谈心呢。王朝又说:“回去吧。” 王中举不耐烦了,蹬了他一脚说:“要回你自己回。”王朝忙满脸赔笑,说: “大哥,你要是还不想回去,我也呆在这里陪你。”王中举又踹了他一脚,说: “你滚吧!”说完又把耳朵贴在墙上,王朝只好一个人悻悻地往家走。   王中举那天晚上没走,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还被秦香莲泼上了一盆洗脚水。 秦香莲可聪明了。第二天,王中举见了王朝,就对王朝说:“秦香莲这小妮子真 可恨,有朝一日我一定搞了她。我家老爷子咋还不死哩?”这是他爹王一绅管得 严,他还不敢胡作非为。王朝一听,忙讨好地说:“他死得越早越好!”谁知马 屁拍到了马腿上,王中举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说:“这话是你龟孙说的?你不 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吧?”王朝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胞兄花花公子王中举越走越远, 抱着双膝坐在地上,想想他妈的我王朝活的像什么人啊,真他妈没意思透了。可 不这样混人,像陈世美那样不更是窝囊?他这样想着,心里真是恨死了他爹这个 败家子。   娃子,今个儿就讲到这儿了,我也得歇歇了,不比年轻时,讲一天一夜都精 神。现在老了,不中用了,没讲一会儿哩,就觉得嗓子眼里冒烟。唉,老了,不 中用了。   四、我看不起失去良知的人   县公安局“九?二0”专案组进驻王庄,我二哥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吴局长 对我二哥还是很重视的,在成立专案组前夕,吴局长还特地给我二哥打来了电话, 亲切地说:“黄河啊,这个案子是发生在你们村庄的,你对那里情况熟,一定要 抓住这个机会,争取立个功,到时转干什么的,我就好替你说话了。”我二哥握 着话筒,激动得差点哭了,他立即立正站好,把腰弯成九十度,对着话筒哽咽着 说:“局长,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干的,请您看我的行动吧。”我二哥说到 做到,在专案组跑前跑后,哪里艰苦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干得比狗腿子还欢。   专案组进驻王庄,我二哥很激动,傍晚时他坐在响水河边,夕阳的余辉照在 河面上,我二哥手里攥着一块石头,使劲地把它砸到河里。河里的鱼们正好在参 加一年一度的选拔考试,跳过龙门者,将会“鱼化为龙”,高人一等。有条家境 贫寒的大鲤鱼,苦练十年功夫,这次很有希望跳过龙门,成为一条牛逼的龙,也 好让瞎眼的老母亲过上几年好日子,谁知它刚跳出水面,那块石头正好砸在它的 脑袋上,它的脑袋一下子被砸得稀烂,壮志未酬身先死,牺牲在了河面上。但这 对我二哥来说,倒是个意外的收获,是个好兆头,很能说明问题:一个人的运气 来了,挡都挡不住!我二哥用根长木棍把这条鱼挑了出来,一路高唱着《咱老百 姓今儿个真高兴》,回到了家里,让我妈炖了一锅鱼汤。我二哥端着油香四溢的 鱼汤,一边吸溜着喝鱼汤,一边狠狠地想:操他妈,我一定要充分利用王庄天时 地利人和的有利时机,尽快抓到凶手,争取早日在元旦前向全县人民献上一份厚 礼,争取早日转干,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城里人,娶个当官的女儿。   我二哥到这时还没想起杜小丽请他吃饭的事。   我二哥一心扑在工作上,他太珍惜王庄“九?二0特大杀人案”这个来之不易 的机会了。这样的机会真是百年难遇,不,是千年难遇。据县志记载,王庄的前 身就叫陈家村,除了大宋年间出了一个刑事犯陈世美被包青天铡了脑袋,以后就 再也没有出过恶性案件了。在我二哥要转干的关键时刻,这事说发生就发生了, 这不是运气是什么?我二哥喝着鱼汤,激动得手脚哆嗦,差点把碗打翻在地。我 大哥现在被“机构精简”了,没有了过硬关系,这对他的前途本来是个不利因素, 但要是没有赵红旗狗日的干的那件丢人事,我二哥也不会被下放到玉米镇派出所 来“锻炼”,很有可能早就转干了。那时我大哥还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还很牛 逼。一想起那件丢人事,我二哥心里就觉得堵得慌。我妈端着饭碗串门子去了, 我二哥看看四周没人,他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饭碗狠狠地放在了桌子上,他用的 力气太大,桌子“哗啦”地散了架,一块木片飞了起来,打着了他的额头。我二 哥抚摸着疼得钻心的额头,骂了一句肮话:“我操你妈赵红旗,你把老子害苦了, 要不是你狗日的,老子早就转干了!”   赵红旗是赵副县长的儿子,他家的关系比王庄的核桃还硬。我二哥有次用一 把铁锤砸核桃吃,铁锤都被砸破了好几处,核桃还是原样不动。我们王庄核桃硬 得全县闻名,没人敢要。我们县编印的一本革命录里有一篇文章就叫《像王庄的 核桃一样的好干部赵大壮》,说的就是赵副县长的父亲、赵红旗的爷爷、麦县老 游击队员赵大壮在国民党反动派面前宁死不屈的光荣事迹。赵红旗家的关系就是 这么硬,硬得他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高中毕业了想当警察,就立马 到县刑警队了,日子过得还很滋润,整天开个破吉普车在大街上乱窜。我二哥这 人很势利,一当上合同警,他就像条蚂蟥紧紧地粘上了赵红旗,他想方设法地接 近他,想和他成为一个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将来再通过他认识他爸,以后就有前 途了。他很快就成为了赵红旗的一个狗腿子,没事就坐着赵红旗的破吉普车在大 街上乱窜,希望能亲眼目睹赵红旗见义勇为,借机给他写个长篇通讯拍拍马屁。 我二哥写新闻已经很有心得了,在他看来,写新闻就是用来拍马屁的。根据我二 哥的观察,人们都是喜欢拍马屁的,写新闻报道发表,是一种更高明的拍马屁的 方法。我二哥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上新闻报道的。   我二哥有大半年时间是在赵红旗的破吉普车里度过的,但他没有遇到一次赵 红旗见义勇为,就是连一个小偷的毫毛都没抓到过。不是麦县县城没小偷,相反, 小偷多如牛毛。有人说,在深圳朝人群扔一块砖头,就会砸到一个“总经理”, 在麦县县城,你扔一天砖头也砸不到一个“总经理”,你只能砸倒一大片小偷。 按道理讲,我二哥他们应该有很多抓小偷的机会的。事实上,有一天,他们就见 到了一个,那人用刀片划开了一个进城买东西的乡下老头的口袋,老头却还不知 道,继续在和售货员为一毛钱讨价还价。售货员看到了小偷,但她宁愿得罪那个 乡下老头,也不愿意得罪小偷,所以她不说。我二哥坐在吉普车里也看到了,他 扯了扯赵红旗的胳膊,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你看,有小偷,你快去抓!”他 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掏出了照相机,谁知赵红旗看了那个小偷一眼,打了 个哈欠,撇了撇嘴:“一个小毛贼,乡巴佬也没几个钱,也太没眼光了。”说着, 开着吉普车呼地跑走了。我二哥的新闻报道也就没法写了。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 说我二哥没收获。在这半年时间里,我二哥还跟着赵红旗去了一趟玉米镇,在 “红舞鞋大酒店”里嫖了一个叫小红的“三陪小姐”。我二哥从前没干过这事, 刚开始还有点害怕,不敢干,他红着脸,小声地提醒赵红旗:“赵大哥,咱可是 公安啊!”   赵红旗瞪了我二哥一眼,有点看不起我二哥。他实际上一向都看不起我二哥, 这个我二哥心里也有数,谁让人家的关系比王庄的核桃还硬?赵红旗说:“操, 你胆子这么小,还想当公安啊?连妓女你都不敢干,你将来敢干歹徒吗?”   我二哥没上过大学,所以他的脑袋还不好使,赵红旗这么一说,他居然认为 他说得很有道理,为了证明自己能干公安,我二哥就气势汹汹地也嫖了小红。   我二哥为这事还提心吊胆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他睡不好觉,吃不好饭, 消化不良,有时一连好几天拉肚子,每隔几分钟就要往厕所跑一次,蹲在便池上, 屁股下像装了个水龙头;有时又十天半月地便秘,蹲在便池上,龇牙裂嘴地用劲, 上次厕所比生一次孩子流的血还多。我二哥的身子一下子瘦了下来。他跑去看医 生,医生说他这是“神经性胃炎”。医生很平静地看着他,我二哥心里却咚咚地 跳,以为医生看出来他心里有鬼,忙慌慌地跑出了医院。那些天里,领导一叫我 二哥,他就有种想尿裤子的感觉。谁知两个月过去了,风平浪静的,一点事也没 有,相反,他写的一篇不咋样的新闻稿还得到了局长的肯定,发工资时还多给了 他五元钱的奖金。我二哥那是第一次干男女之间这种事,把贞操给了一个妓女, 换了别人,说不定还会哭鼻子甩泪的,但我二哥却很不要脸地认为自己尝到了甜 头,虽然提心吊胆的,但他还是很感谢赵红旗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通过 这件事,他更加佩服刑警队员赵红旗了。我二哥想:我一定要时时紧跟赵红旗,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爸是副县长,他爷爷是个比王庄的核桃还硬的老资格, 他将来肯定能当大官,我和他成了铁哥们,我也会有前途。   实际上我二哥的前途就毁在了赵红旗的手上了。那是八月份,那个晚上不错, 风很轻柔地吹着,月色也不错,彩云追月,很有他妈的诗意。赵红旗的兴致很高, 路过宣传科门口时,他喊了一声:“张黄河,出去玩去!”我二哥那时正在写一 个关于县局廉政建设的新闻稿,赵红旗叫他时,他正把眉头皱得像我们王庄山上 的梯田一样,苦思冥想地反复推敲,是让吴局长拒贿三万次好呢,还是两万次好 呢。刚开始他还有点犹豫不决,想一鼓作气地把新闻稿写完了再说。赵红旗很不 高兴,用武装带使劲地抽了一下桌子,又瞪了他一眼:“你狗日的不要敬酒不吃 吃罚酒啊!”我二哥忙匆匆决定让吴局长拒贿两万次,我二哥想,虽说这是在吹 牛皮,但这样会显得更真实一点。实际上稿子发表了,吴局长很不高兴,觉得我 二哥写的次数太少了,又给我二哥讲了好几件拒贿的事。我二哥匆匆忙忙地写下 “两万次”,忙点头哈腰地跑了出来,对着赵红旗一脸媚笑。我承认,我二哥很 没骨气。在这点上,我和我大哥都有点看不起他。我和我大哥都很赞成“人穷志 不穷”,何况在老家王庄,我们家并不穷,已经提前跑步进入了小康生活。   那天晚上就出了那件非常丢人的事,我在北京就从报纸上看到了。事情是这 样的:赵红旗把吉普车开到了县城“红玫瑰大酒店”门口,然后就停了下来,很 诡秘地朝我二哥眨眨眼:“要不要进去开开洋荤?”我二哥的心脏“扑通”地跳 了一下,血压骤然升到了675帕斯卡,他很清楚地知道“开洋荤”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国家里,很早就消灭了卖淫、嫖娼等丑恶的现象,改革开放以后,它又随 着外国资本主义的苍蝇一起跑入了国门,是属于资本主义的洋玩意,所以,我二 哥他们也就按照惯例把嫖娼称之为“开洋荤”。“红玫瑰大酒店”很不正经,有 这些“特殊服务”,但它的后台硬,我二哥一向对它敬而远之。我二哥知道赵红 旗这是想拉他进去嫖娼。   我二哥很害怕,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警服,警服光芒四射,它在我二哥 的身上骄傲地向四周张望,根本不把周围的人们放在眼里。我二哥对它很有感情, 我二哥的声音都颤抖了:“赵、赵大哥,这、这不好吧,咱、咱还穿、穿着警 服!”   赵红旗点了一支烟,把一口烟雾喷到了我二哥的脸上:“操,你真是个傻蛋, 穿着警服不是更方便?不用付钱就可以打炮,咱还能省它一百块呢!”   我二哥腿都软了,他又有了那种想尿裤子的感觉了,他结结巴巴地试探了一 下:“赵、赵大哥,咱、咱还是去玉米镇吧,要、要不,咱、咱回去换身便衣?”   赵红旗摇下车窗,看了看像个妖冶的少女一样不正经的“红玫瑰大酒店”, 咽下一口充满色情味道的粉红色的唾沫,回头又把一口烟雾吐在了我二哥的脸上: “穿便衣没用,我来过好几次了,里面有个叫田英英的女服务员,操,嫩得流水, 她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就是不上路子,说啥也不让干。我今天晚上就非要办了 她!”   我二哥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警服,他的合同警警服虽然平时很牛逼,也趾高 气扬的,但现在它也有点害怕,不停地收缩着,勒得我二哥脖子疼痛,几乎闷得 无法呼吸新鲜空气。我二哥松了松衣领,身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衣服都被 浸湿了,叭嗒叭嗒地往下掉着汗水,贴在身上,粘糊糊地很难受。我二哥咬咬牙, 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可怜巴巴地说:“赵、赵大哥,这样吧,我在外面替 你放哨,有、有熟人来了,我、我给你招呼一下,你、你看这样行不行?”   赵红旗看了看我二哥,我二哥脑袋缩在衣领里,就像个农民一样,畏首畏尾, 胆小怕事。赵红旗就更加看不起我二哥了,他打了个哈欠,非常鄙视地看了我二 哥一眼,很扫兴地说:“算了算了,我知道你阳萎,你就在这呆着吧。 放个鸟 哨,吴大头来了,我也不怕他!”吴大头就是吴局长,吴局长脑袋大,全局也只 有赵红旗一个人敢叫他吴大头。   我二哥蜷缩在吉普车里,虽说这是个夏天,但我二哥浑身发冷,他抱着膀子, 不停地发抖,一会儿功夫,我二哥的脸上、耳朵上、手上都长满了冻疮。我二哥 心里很后悔,不是后悔不该出来,而是后悔忘记穿套便装再出来了。我二哥伤心 地想:完了完了,经过这件事,赵红旗就不把我当成铁哥们了,自己这些年来的 努力全泡汤了。我二哥看了看灯火辉煌的“红玫瑰大酒店”,嘴里发苦,舌根发 麻,眼里想流泪,心里又很恨赵红旗:操你妈,你不就是仗着你老爸是副县长, 你爷爷是个比王庄的核桃还硬的老资格吗?你除了吃喝嫖赌,你他妈的算个人吗? 连个猪都不如!我二哥这么一想,心里又很舒服,觉得离了他赵红旗也没什么, 大哥在县委办公室,照样能帮自己转干。那时我大哥还很牛逼,没有被精简下来。 我二哥这么一想,身上也不是很冷了,冻疮也慢慢地痊癒了,这说明我二哥的想 法对头。但再转而一想,大哥和自己一样,没有后台撑着,将来也没多大前途, 除了大哥,自己还得找个粗腿抱着,千万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么一想,我二 哥又很懊恼:操他妈,人家赵红旗是正式警察,人家都不怕,你一个小小的合同 警你怕个鸟!这下好了,把人家赵红旗得罪了!   我二哥不停地胡思乱想,患得患失,一会儿气吞万里如狼狗,一会儿垂头丧 气如斗败的小公鸡,一会儿热血沸腾壮志凌云如雄鹰在天空中翱翔,一会儿手脚 冰冷惶惶如丧家之犬在地上乱跑。我二哥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红玫瑰 大酒店”二楼的窗户忽然哗啦啦地响了一声。我二哥刚要把头伸出车窗去看看, 一团白色的影子“砰”地一声摔在了吉普车前面。我二哥吓了一跳,双手抱着方 向盘,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女孩躺在那里,她的衣服被扯 破了,头发乱成一团,她抱着腿坐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哭着叫嚷着:“救救我, 救救我,我不干那个,我不干那个!”   我二哥这时正在热血沸腾,是个有志青年,他想都没想,一脚踹开吉普车门, 车门“呼”地一下被踹到了半空,但它很知趣,知道我二哥这是在见义勇为,没 有给我二哥找麻烦,自己又乖乖地掉在地上,拍拍身子,爬了回来。我二哥二话 没说,上前抱住那个女孩,飞快地爬上吉普车。他不会开车,但这没问题,吉普 车很懂事,它自己把警报器放在了车顶上,呜啦呜啦地叫着向县人民医院跑去。 医生们早就等在了医院门口,他们把受伤的女孩放在了担架上,飞快地抬进了急 救室。女孩失血过多,需要输血,我二哥好像又回到了火热的军营里,他像雷锋 一样,二话不说,钢牙一咬,捋起了袖子,他身上的400CC鲜血汩汩地流入了女 孩的体内,她的脸上有了红润……小女孩的伤好了,他们全家对我二哥感恩戴德, 敲锣打鼓地给县局送来了一面金光闪闪的“人民卫士”的美丽的锦旗。围观的群 众人山人海,有许多老头老太太抹着眼泪说:“麦县好干部又回来了!”我二哥 救死扶伤的光荣事迹上了报纸,一个漂亮的女记者来采访他,她身材苗条,身高 1.65米,体重92斤,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清澈得就像我们老家王庄响水河的河 水一样,皮肤很白,声音很甜,是真正的美女记者,比“零距离”甚至“负距离” 接触过米卢的那个美女记者还要美女。我二哥坐在美女记者的对面,他激动地搓 着手,很憨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是我应该做的。”美女记者对我二哥 印象很好,由于她和我二哥还没有“零距离”接触过,还不能挥洒自如地妙笔生 花,但她勇攀新闻高峰,使出吃奶的力气写了一篇又一篇闪闪发光、芳香四溢的 报道,在全国大小报刊上遍地开花,几乎把我二哥宣传成了一个“民族英雄”。 我二哥被漂亮的美女记者宣传成了典型,麦县政府决定在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口, 给我二哥塑一个铜像,把麦县的“人民广场”改名为“黄河广场”,并号召全县 人民向我二哥张黄河同志学习。县公安局积极响应号召,隆重召开了表彰大会, 吴局长亲自给我二哥戴上了大红花。我二哥也顺利转干了,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光 荣的人民警察。那个漂亮的美女记者也来了,她使劲地鼓着掌,崇拜地看着我二 哥,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我二哥。这当然是桩美满的婚姻,她父亲是麦城地区行 署专员……   当然,这都是我二哥的幻觉,是他的心理活动。我在这里用了888个汉字, 实际上当时也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二哥的确也想见义勇为,他的大脑立马也 有了反应。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遇到坏人了,我二哥的目光像一排排密集的子弹向 酒店扫射,坏人还没有出来,子弹像一只只无头苍蝇盲目乱窜,最后垂头丧气地 落在了地上,脚下掉了一地金黄色的弹壳。但坏人总会狗急跳墙地跑出来的,我 二哥又迅速地打量四周,他想找块砖头或者一根木棒。我二哥没有经过正规公安 院校培训,他不会擒拿格斗,但他会打架,他在老家王庄本来就是个小流氓。根 据他从前打架的经验,最好手里能拿块砖头或者木棒,只有这样才会有胆量。在 我二哥的脚下就有块破砖头,但我二哥没有弯腰去捡,因为这时他的大脑已经有 了第二个反应,第二个反应是这个女孩从二楼摔下来了,她肯定受伤了,我二哥 这时已经看到了她捂着腿的手指缝间在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我二哥犹豫了一下, 是先抓住坏人,还是先救人?作为一名公安人员,这两件事都是义不容辞。我二 哥决定先救人,坏人跑了可以再抓,人要是有了意外,就没办法挽回了。我二哥 刚要弯下腰,准备把这个少女抱上吉普车,那个披头散发的少女也看到他了,她 并没有像我二哥想像中的那样,像是看到了亲人解放军,流下大量感动的泪水, 而是像看到了魔鬼一样,她拼命地往后挣扎着,摇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大声地哭 喊着:“放了我,叔叔,求求你,放了我……”   我二哥有些吃惊,他往前跨了一步,并露出了很恰当的亲切的笑容,他正要 安慰她一句“不要怕,叔叔是警察”时,酒店里涌出了一大群人,冲在最前面的 是赵红旗。我二哥顿时浑身轻松了不少,我二哥的确没有处置突发事件的能力。 他刚要招呼赵红旗,赵红旗一把拉住了他就往吉普车上拽,我二哥一边挣扎一边 还说:“赵大哥,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赵红旗板着脸,把我二哥拽进了吉普车里,一踩油门,吉普车发疯般地跑回 了公安局,路上还闯了两次红灯,碾死了好几只过路的蚂蚁,还差点撞着一个拿 着酒瓶在马路上游荡的醉鬼。我二哥再笨,这会儿也看出点名堂了,这是我二哥 的第三个反应:这事和狗日的赵红旗有关!我二哥简直要哭了,他胆怯地扯了扯 赵红旗的胳膊:“赵、赵大哥,那个跳楼的,是不是就是你说的田英英?”   赵红旗瞪了我二哥一眼,恶狠狠地说:“你知道了就别讲,全当没看见!”   我二哥两眼发直,耳朵轰鸣,他一下子软在了吉普车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 想:操你妈赵红旗,这祸惹大了,咱俩穿着警服,那么多人看着,你让我全当没 看见,这有个屁用!操你妈,你这不是把我也害了?别说转干了,连这合同警也 别想干了!操你妈,你有路子,老子可是农民,你说老子以后咋活?我二哥越想 越伤心,有一阵子他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操你妈, 你靠自己的本事转干不是正大光明吗?你没事写写新闻稿,多发表一些拍领导马 屁的稿子,慢慢等等,也会有前途,你干嘛要跟着赵红旗这个杂碎屁股后面混? 这下好了,你还有个鸟前途!   赵红旗坐在吉普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二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怯怯 地问他:“这事你说咋办?”   赵红旗看了看我二哥,我二哥的头发被自己揪得掉光了,秃秃的脑袋上像刚 淋过雨一样,汗水成一条直线地往下掉,我二哥很狼狈,比街上的叫花子还可怜。 赵红旗不忍心再看不起我二哥了,他很可怜他,目光也变得柔和多了,他递给我 二哥一支烟。我二哥抽着烟,虽然这个牌子的香烟我二哥从来没抽过,一盒要43 块钱呢,但我二哥还是想哭。赵红旗比我二哥争气,他抽了一会儿烟,就很平静 了,还拍了拍我二哥的肩膀,安慰我二哥:“张黄河,你放心,我也没咋着那个 死妮子,是她自己跳楼的,有我爸罩着,你放心,没事的。”   我二哥可怜巴巴地看着赵红旗,我二哥心里想:就这样吧,但愿就这样吧, 千万别闹大了,求求你了,老天爷,可怜可怜我,这事千万不要闹大了!   老天爷果然听到了我二哥的祈祷,县公安局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他们连夜召 开会议,征求了一下赵副县长的意见,第二天给这件事定性了:刑警队的赵红旗 和宣传科的张黄河,是根据群众举报到“红玫瑰大酒店”抓卖淫嫖娼的,田英英 是卖淫女,被抓个正着,情急之下,她跳下了楼。但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田英 英医疗费由公安局报销。   我二哥对这个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除了被局长把他和赵红旗狠狠骂了一顿, 局里也没有要处分他和赵红旗的意思。但我二哥心里还有点内疚,虽然他和田英 英没什么关系,但赵红旗是带着他去的,两个人都在场,田英英跳楼,我二哥是 有责任的。这一点,我二哥还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清白,他觉得自己很对不 起田英英。我二哥像个老鼠一样,晚上趁着天黑,偷偷地去了一趟县人民医院, 托护士给田英英送去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他又找医生打听了一下,田英英的腿 算保住了,但好了以后,可能会有点瘸。我二哥松了口气:只要不瘫痪,什么都 好说。要是人家瘫痪了,我二哥会觉得自己良心上过不去的。   我二哥暗下决心:以后谁再理那个狗日的赵红旗,谁就是孙子!   但有些事情老天爷也是没办法的,比如说“三年自然灾害”,明明是“七分 人祸,三分天灾”,但大家都把账算在了老天爷的头上,老天爷就没脾气。田英 英跳楼这事就不以老天爷的意志为转移,最后还是闹大了。田英英的老家虽说在 乡下,但她爹当过村支书,有文化,经历过“大跃进”,放过“卫星”,懂得 “人定胜天”的道理,知道如何和老天爷做斗争,他到县公安局闹过几次以后, 就跑到上边的信访办、报社、电视台要说法。人家还真当回事了,记者很快就来 采访了,文章也很快就登出来了。我在北京就看到了许多有关报道。但我那时还 不知道我二哥也陷进去了,我抖着手里的报纸对裴志海他们说:“操他妈,太丢 我们麦县人脸了,真该枪毙这帮王八蛋。”那时我也不知道是我二哥代表公安局 接受的记者采访。   吴局长点名让我二哥负责接受记者采访。吴局长把我二哥叫到办公室里,皱 着眉头,用圆珠笔敲着桌子,很严肃地说:“这是对外宣传,是宣传科的事。不 管记者怎么问,我们都要有个原则,那就是要注意从正面宣传禁止卖淫嫖赌,要 多讲我们‘扫黄打非’的成绩,注意公安形象。”   我二哥牢记领导教导,决心不负领导厚望,圆满完成领导交待下来的这项光 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但他还是底气不足,坐在宣传科的办公室里,脸色苍白,双 腿颤抖,呼吸紧促,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不停地给记者让烟、倒茶,他的手 颤抖得厉害,几次把水倒在了桌子上。   我二哥坐在办公桌前,做了几个深呼吸,一脸真诚地看着记者,认真地回答 记者的提问。我二哥的表现还不错。   我二哥:大家对我们麦县公安局进行舆论监督,这是好事,我代表全体干警 向你们表示感谢。说到这里,我二哥站了起来,腰弯成了九十度,鼻子碰到了桌 面上,给记者们不掺水分地扎扎实实地鞠了一躬。   我二哥然后接着说:欢迎大家来采访我们的工作,我们会向大家提供一切方 便,配合你们的工作。关于田英英卖淫嫖娼一事,我们局里领导非常重视,已经 先后专门召开了十多次会议研究。但因为涉及隐私,我们本来是不准备接受记者 采访的,这也是为了保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但为了澄清社会上一些不负责任的 流言,我们可以介绍一些情况,希望大家能够客观、公正地多从正面报道,以实 际行动支持我们的工作,共同维护社会稳定。欢迎大家提问。   记者:根据田英英提供的情况,是你们一个公安人员企图强暴她,她这才跳 楼的,而你们的调查说是田英英是卖淫嫖娼、畏罪跳楼的,为什么两者的说法出 入这么大?   我二哥:田英英的说法是失实的。这个事情发生后,我们公安局对这件事是 非常重视的,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组,经过周密、细致的调查,我们得出了田英 英卖淫嫖娼、畏罪跳楼的结论。真实的情况是:当天晚上,我们公安局值班室接 到群众举报,说是有人在“红玫瑰大酒店”进行卖淫嫖娼活动。我们这里有值班 记录,你们可以看看。我们欢迎记者监督我们公安局的工作,但希望你们的报道 能客观、真实、全面地报道事件的整个过程,以实际行动支持我们的工作。   我二哥一边说,一边把值班记录推了过去,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二哥心里一个劲地想:我一定要好好演,千万不能演砸了!   记者:这个值班记录连举报人的名字都没有,这和田英英跳楼有什么直接联 系?   我二哥:群众是匿名举报的,现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举报是匿名的,这个你 们也可以去调查。我们接到群众举报后,就迅速派出了两名公安人员出警。田英 英名义上是酒店的一名服务员,实际上是名卖淫女,这个酒店老板也承认了,他 的情况我们另行处理。田英英她是畏罪跳楼的。   记者:请问是哪两名公安人员去的,能不能让他们也接受一下我们的采访?   我二哥有些慌张,他伸手去拿茶杯,手颤抖得太厉害,一下子就把茶杯撞倒 了,茶水泼了一桌子。我二哥没料到记者会问这个问题,我二哥留了个心眼,我 二哥说:“你们先坐一会儿,我是宣传科的,当天晚上我并不在现场,我去问一 下。”   我二哥赶紧跑到吴局长那里汇报,他推开吴局长的办公室,跨过门槛时又心 慌意乱地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扑到吴局长的怀里。我二哥狼狈地直起腰,小心 翼翼地把门反锁上,急急地走到吴局长跟前,他几乎要哭了:“吴局长,吴局长, 你说怎么办?这帮孙子要采访那天晚上到‘红玫瑰大酒店’的两名公安人员,吴 局长,你说怎么办?”我二哥的汗水一个劲地向下淌,脚下一会儿就是一片水渍, 我二哥有点头晕:完了,完了,记者一把我捅出去,我就完了!   吴局长看了看我二哥脚下的那片水渍,觉得我二哥很不讲卫生,污染了环境, 上头一再重申要保护环境,我二哥还明知故犯。吴局长心里很不高兴,他使劲地 瞪了我二哥一眼,目光很冷,我二哥被汗水浸湿的衣服上凝了一层冰凌碴子,他 身子一动,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吴局长对我二哥很不满意:“你慌什么? 看你那熊样,还想跟着人家赵红旗去开洋荤,人家老爸是副县长,人家爷爷是比 你们王庄的核桃还硬的老资格,老子英雄儿好汉,够用好几代了!你也不想想自 己的老爸是干什么的?没有金钢钻,偏揽瓷器活,也不尿泡尿照照你自己!”   我二哥苍白的脸又腾地红了,吴局长这话他都已经听过十多遍了,每次听到 这话,他都恨不得尿泡尿把自己淹死。我二哥可怜巴巴地说:“吴局长,我会把 您的这话像语录一样牢记心头,以后一定要好好干。现在这帮记者赖在这里不走, 这可怎么办?”我二哥连给吴局长下跪的心都有了:老天爷,求求你了,可怜可 怜我吧,千万别把我捅出来……   吴局长把手中的圆珠笔使劲地在桌子上敲着,瞪了我二哥一眼:“你怎么不 会用自己的脑袋瓜子想一想?告诉他们,就说是两个临时工,公安局已经把他们 辞退了,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公安局没留档案,记不清了。操他妈,稳定 压倒一切,这帮家伙,没事找事,那么多好人好事不报道,净找社会阴暗面来报 道,你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居心?”   我二哥忙跑回来,喝了一口水,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很真诚地看着记者们, 镇定地说:“那两个公安人员是两个临时工,公安局已经把他们辞退了。”   记者:那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下,那两个临时工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在哪里?   我二哥:去南方打工去了,其它情况我们也不清楚。   记者:那我们就换个话题,你们说田英英是卖淫女,但据我们调查,田家领 着田英英做了妇科检查,证明田英英是个处女。这是妇科检查结果的复印件,我 们希望公安局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解释。   我二哥这下腿也不抖了,说话也流利了,被汗水浸湿的警服一下子干了,精 神抖擞,在我二哥的身上轻松地向四周张望,我二哥很有信心,因为这个情况公 安局早就知道了,领导也早就交待过了标准答案,我二哥几乎能倒背如流了: “处女不一定就不能卖淫,让嫖客口淫、手淫也是卖淫。上头在1995年8月10日 颁布的《关于以营利为目的的手淫、口淫等行为定性处理问题的批复》中就曾规 定,卖淫嫖娼是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卖淫妇女与嫖客之间的相互勾引、结 识、讲价、支付、发生手淫、口淫、性交行为及与此有关的行为,都是卖淫嫖娼 行为的组成部分,应按卖淫嫖娼查处,处罚轻重可根据情节不同而有所区别。还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现在科学很发达,我们也有理由怀疑,田英英是否曾经做 过处女膜修复手术。”   我二哥的回答让记者们目瞪口呆。这个回答虽然理直气壮气吞山河貌似无懈 可击,实际上还是有致命的漏洞可钻,这就是我二哥引用的那个文件,事实上它 已经被废除了,但鉴于我们的红头文件一般都是“秘密”,即使不是“秘密”, 一般也不会公开,记者虽然神通广大,但并不是说看就能看到“红头文件”的。 坐了一屋子的记者,竟没有人能反驳我二哥,采访基本上也就到此结束了。我在 北京所看到的新闻报道也就是这些内容。记者的报道应该说是客观的,田家和公 安局的意见都如实地报道了。但我在北京看到这篇报道时就有点生气:操他妈, 这不是在玩“黑色幽默”吗?比我这个写小说的玩得还好。   我二哥后来告诉我,那段时间压力真大啊,天天有记者来采访,事情越闹越 大,连省里都惊动了,责令县公安局整顿,安抚好田家,清退所有临时工,也就 是合同警。   县委、县政府、县公安局、县信访办立即召开会议落实,本着人道主义精神, 赔偿田家十万元,条件是田家不能再对记者胡说八道。   这都是我二哥在电话中给我说的,我看完报纸后就给我二哥打电话问这事。 我有点不大相信这样荒唐的“处女卖淫案”会发生在我的老家麦县。但我二哥用 事实说话,击碎了我的幻想。我二哥知道我不是记者,也不喜欢写新闻,所以他 很老实地给我讲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以后,他好像还很得意:“嘿嘿, 这事还是让我给摆平了,操他妈,同样是搞新闻的,这帮家伙总是看不起我们这 些基层‘土记者’,还不是照样让我耍得团团转,嘿嘿。”我很愤怒,我真想钻 进电话机里,顺着电话线跑到我二哥的跟前,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先扇他两个耳 光再说,我觉得他是个王八蛋!我拼命地抑制住了愤怒,我问我二哥:“田家同 意了吗?田英英同意了吗?”   我二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很不理解地看了一眼话筒:“十万元啊,操, 咱这穷地方,谁见过十万元钱?田家当然同意了,田英英也没意见。给他们钱时, 我也去了,他们感谢还来不及呢。田家还给县公安局送了一面锦旗呢。不信,你 到县公安局来看看,就在我们宣传科挂着,我给你念念,含冤一月,日见青天; 清寒打工,生还谢恩。这可是真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最倒霉的要属我们这些 合同警了,操他妈,我们事干得不少,出了事都往我们头上推。除了我,其他的 合同警全清退了,就连上个月和歹徒搏斗重伤住院的老王也被清退了。操他妈, 赵红旗不但没被处理掉,而且还成了县刑警一中队中队长了。”   我目瞪口呆,脑袋有点疼。我抱着脑袋,它越胀越大,甚至超过了我家的锅 盖。是的,我很难受,我觉得我二哥伤了我的心,赵红旗伤了我的心,吴局长伤 了我的心,赵副县长伤了我的心,田英英也伤了我的心。我的泪水砸在手背上, 结成了冰砣子,我用左手紧紧地握着话筒,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 这样呢?”   我二哥坐在电话机旁,他一脸茫然,他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他 还以为我在担心他,他在电话那头还安慰我:“小弟,你也别难过了,你放心, 他们不敢咋着我,因为这事我最清楚,要保赵红旗,就得先保住我。小弟,我虽 然现在暂时不能转干了,但以后还会有机会的。你放心吧,二哥会混事的,这个 能力我还是有的……”   我立马“啪”地放下了电话,再呆一会儿,我恐怕我会受不了的,我肯定会 冲着电话朝我二哥吼起来:“你丫的干脆跳进响水河死去吧!”我看不起失去了 良知的人,我觉得我二哥为了转干,成为一个狗屁的城里人,他的良心有一半都 扔掉让狗吃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我不喜欢他。他因此被调到玉米镇派 出所,我觉得这是罪有应得,是他自找的。要我说,赵红旗他俩坐上几年牢都不 冤枉!   我二哥虽然没被清退,但转干的事也跟着泡汤了。我二哥其实不算太坏,他 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实现了自己的决心:以后谁再理那个狗日的赵红旗,谁就是 孙子!我二哥再也不当他的狗腿子了,但他也不敢得罪他,我二哥只能远远地冲 着他的背影吐口唾沫:操你妈孙杂碎,你把老子害苦了!   我二哥发誓要靠自己的本事,多写新闻报道,正大光明地转干,成为一名光 荣的正式的人民警察。   我二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参加了“九?二0专案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 从小在王庄长大,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天时地利人和,肯定能在县局的“翻身 仗”中立下头功,争取早日转干。甚至我二哥还有点感谢这个杀人凶手了,我二 哥狠狠地想:操你妈,我一定要亲手抓到你!站在我们村最高的黑石坡上,我二 哥登高远望,觉得心旷神怡,他张开双臂,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乡村的性感夜晚   裴志海还在写小说,但他不让我看了。这没什么,他让我看,我还没时间看 呢,我急着写我这部小说。“九?二0专案组”已经开始在王庄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工作。   “九?二0专案组”经过周密、细致的走访、调查摸底,把第一个怀疑对象对 准了王金花的小儿了王二娃。   村支书王堂贵说:“我早就看不惯王二娃这个龟孙了。几年前,王金花和他 们兄弟俩分家时,当着我的面立的字据,我还是证人,他这几年就没兑现过。人 家王大娃虽说也没钱,但隔了几个月,还会给个块二八角,也算是有那个意思。 这狗日的王二娃就从来没给过,几年下来,也有几百块了,我看八成是他想赖账, 干下了这禽兽不如的事。”   村民张老太太说:“我和王二娃家是邻居,平常也走动,有啥事了都互相照 应着。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本来不应该说人家。可我不说我对不起 她王金花,老嫂子是好人啊,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他们养大,她容易吗?我记得王 二娃小时候,她妈没奶水,听人讲吃炖鲫鱼下奶。数九寒天的,她就到响水河摸 鱼,砸了个冰洞抓鲫鱼。两个儿子长大了倒好,都不孝顺她,让老人家一个人过。 王大娃还好些,平常也知道隔几个月送俩钱给他妈。王二娃就从来没给过,平常 走碰面了,理都不理。王金花老嫂子死得可怜啊,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去年过 年时,她还是到我家借了三元钱买了半斤肉过的年。这三元钱到今天也没还上, 这个我也就不讲了。政府要为她做主啊,早点把王二娃抓起来法办!”   村民吴小玉说:“肯定是王二娃那个没良心的干的。王金花死的前一天,我 正好到村东头去担水浇地,看到王金花拦住了正要去犁地的王二娃,给他要那一 个月五块钱。王二娃就是不给,还说啥,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王金花就哭了, 她用衣裳擦着眼泪说,几年了,算算也有好几百块了,她都不要了,就要五块钱, 先买些盐行不行。王二娃就骂她,说她老得都成了老妖精了,还吃啥盐哩,不如 吃包老鼠药死了算了。我看这八成是王二娃下的毒手。你别看这个人整天闷声不 响的,不叫的狗才是咬人的狗呢,公安同志你说是不是?”   我二哥说:“我妈也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我妈是和王金花一起嫁到我 们王庄的,两个人年轻时关系就很好,经常在一起。我听我妈昨天说,王金花经 常给我妈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还不如早点死了,那俩龟孙都巴不得我早点死。 我觉得王二娃是有杀人动机的。”   玉米镇派出所李所长说:“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对王二娃进入拘留审 问程序了。9月20号那天上午我就感到奇怪,同样是母亲被人杀了,一个慌慌地 跑到派出所报案,一个却在村里到处讲,说他妈八成是喝老鼠药死的,药量不够, 又砍了自己几刀。自己砍了自己几刀,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现在的法医根据伤 口的情况已经推翻了这个可能,从刀砍的地方来看,是他人用刀砍的,自己是没 办法砍得那么狠的。据我估计,凶手是逼着王金花喝老鼠药,企图造成王金花喝 药自杀的假象,但药量不够或者是遭到了王金花的激烈反抗,凶手情急之下,就 下了毒手。我觉得王二娃的嫌疑最大。”   专案组决定立即对王二娃进行审问。   王二娃我认识。我后来听说这事时,就觉得有点可笑,王二娃从小胆小如鼠, 不敢爬树掏鸟窝,也不敢去揪邻家女孩的小辫子,更不敢拿毛毛虫去吓她们。我 小时候也很老实,但他连我都不如,我有时还敢爬树偷人家柿子吃呢。这样的人 都敢杀人,我都敢劫机去撞美国的“自由女神像”了。   王二娃果然很不争气,他一进专案组设在王支书家的办公室,连头都不敢抬, 双腿像打摆子一样颤抖个不停。我们那儿的老百姓都怕警察,小时候我见到警察 小腿肚都抽筋。现在在北京读了两三年大学,也看到过北京市民很牛逼地叉着腰, 站在路边,把手指捣在警察的鼻子上吵架,但我还是改不了小时候养成的坏毛病, 看见穿制服的腿都软了,好像自己是个坏蛋一样。   李所长拍了一下桌子,炸雷般地吼了一声:“王二娃,你妈现在在哪里?”   王二娃头也不敢抬,他盯着自己的脚,他的鞋已经破了,露出了两个脚趾头, 有两个蚂蚁爬到了他的脚背上,这两只蚂蚁是王金花生前养的宠物,它们恨死了 王二娃,爬了几天才爬到了王二娃家,又花了一天时间,这才爬到了他的脚背上, 狠狠地在他的脚背上咬了两个小包,小包慢慢地膨胀着,越来越大,但王二娃站 在那里不敢动,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李所长的话:“我、我妈在、在哪里……”   李所长有点生气,又拍了一下桌子,这次声音更响,震得桌子上的茶杯蹦了 几下,发出了几声刺耳的怪叫。坐在旁边的吴局长皱了皱眉头,我二哥忙很有眼 色地趴在李所长耳朵边悄悄地说:“所长,你动作轻些,吴局长喜欢清静。”   李所长脸红了一下,很感激地看了一眼我二哥,像个女人一样轻声细气地问 王二娃:“王二娃,我告诉你,你妈已经被人杀死了!”   王二娃面如土色,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尿都被吓出来了,顺着裤裆往下 流,把他脚背上的两只蚂蚁也淹死了。他可能觉得撒泡尿很舒服,又“扑哧扑哧” 地拉了一裤子,浓重的臭味四处漫溢,一会儿就淹没了整个房间。专案组的同志 皱着眉头,捏着鼻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妈的,嫌疑犯精神崩溃了!就连我 二哥也觉得有点索然无味,这个案子破得是不是太容易了?   李所长决定乘胜追击,他捏着鼻子,声音又高了一截:“你老实交待……” 李所长一想,吴局长喜欢清静,自己差点犯错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吴 局长,声音又低了下来:“你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把你妈杀死的,凶器在哪里?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一点,也许坐几天牢就把你放出来了!再不承认, 就把你枪毙了!”   王二娃还是不敢抬头,他的脑袋垂得几乎挨着地了,他像只蚊子一样喃喃地 说:“不、不是我,我、我们家太、太穷,我、我要是有钱,天天都、都会给她 钱,娃、娃子上学还、还欠着学费……”   吴局长皱了皱眉头,左手捂着鼻子,右手手指敲了敲桌子,声音不高,但很 威严:“王二娃,我问你,9月19号晚上你在干什么?你老实回答,你本来就随 地大小便,污染环境,再不老实,罪加一等,一会儿就真把你枪毙了!”   我二哥看了一眼吴局长,我二哥心里很佩服:领导不愧是领导,领导讲话多 有水平,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我二哥也知道,李所长、吴局长口口声声地说要“枪毙”王二娃,并不是真 的,这是一种具有无厘头风格的审讯策略,是吓唬农民王二娃的,虽然很后现代, 但也很管用。王二娃果然被唬住了,他抬头看了一脸专案组,又慌慌地低下了头,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喃喃地说:“日!”   吴局长有点不明白,又拍了一下桌子,大义凛然地喝了一声:“你说什么? 声音再大一点!”   王二娃磨蹭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在家日我老婆。”   李所长又生气了,他刚要也拍一下桌子,但看了一下吴局长,忙又把手轻轻 地很温柔地放了下来,瞪了一眼王二娃:“你别给我装疯卖傻,你吃了伟哥,能 日一晚上?你中间出去过没有?”   王二娃低着头,脸红脖子粗,低低地说:“吃、吃过饭,我就睡了,日、日 了两次,第二次我、我不想日,是、是她非让日,半夜出、出去上、上茅房。”   吴局长皱了皱眉头,王二娃裤裆里的臭味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飘到屋顶上, 挂在屋梁上,滴了吴局长一身,吴局长再也受不了了,他很厌烦地对李所长摆了 摆手,说:“算了算了,先把他看起来,把他老婆叫来问问。”   王二娃的老婆来了,说得和王二娃说的差不多,9月19号晚上,王二娃的确 是干了两次那种事,半夜里去了一次茅房,但前后不到五分钟时间。惟一和王二 娃说的有出入的地方,就是干那事时,第二次也是王二娃主动要干的,本来她不 想,是王二娃非让她干的。   专案组又开会研究,最终排除了王二娃作案的嫌疑。   第二个怀疑对象是村民李大妮。   揭发李大妮的是她的婆婆。这也是我二哥的功劳。案情毫无进展,我二哥心 情很不好,他又要到响水河边去抽烟时,李大妮的婆婆在路上拦住了我二哥,凑 到我二哥的身边,很神秘地说:“我知道是谁杀死了王金花。”   我二哥点了一支烟,他本来闷闷不乐的,听到李大妮的婆婆这么一说,他激 动得嘴角一哆嗦,香烟掉在了他脚背上,烫着了皮肤,滋滋地冒着白烟,但我二 哥顾不得去捡,他急急地问:“是谁,是谁?”   这个老太太回过头往四周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田野空旷,大地寂静无声, 偶尔有一只蚂蚱蹦起来,翅膀划过空气,犹如飞机降落,发出一阵阵轰鸣声。李 大妮的婆婆悄悄地拉住我二哥说:“我告诉你了,你别对别人说,杀死王金花的 就是李大妮!”   我二哥吓得裤子都差点掉下来,他忙提了提裤子,很惊奇地看着她:“李大 妮可是你儿媳妇,你可不要瞎说,冤枉别人也是有罪的,是要坐牢的。”   老太太不高兴了,她瞪了一眼我二哥:“大侄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们 不是也想破案向元旦献上一份厚礼吗?你们开群众大会不也讲了,谁能提供什么 线索,要奖励一千块钱吗?我不是冲着钱来的,我是真心实意地帮你们的。李大 妮家里有老鼠药,她还和王金花吵过一架,恨不得让王金花当场死了。这个大家 都知道,不信你可以问问别人。”   我二哥赶紧跑回来给专案组汇报,鞋子跑掉了一只,他都没顾得捡,脚掌被 石头划得鲜血直流,但我二哥也不觉得疼。第二个犯罪嫌疑人因此锁定了李大妮。   村支书王堂贵说:“你们一问我,我也想起来了,这个李大妮还真有可能是 杀人凶手。她和王二娃是一个德性,就是不孝敬老人,经常和她婆婆吵架。上个 月还和她婆婆打了一架,李大妮年轻,有力气,她婆婆打不过她,还挨了她两个 耳光。她和王金花关系是不好,前几天我还听说她和王金花吵了一架,听说还差 点打起来,具体情况我不大清楚,你们找其他人再问问吧。”   村民王铁蛋说:“我和李大妮是邻居,这事我最清楚。前些天,村里来了个 卖老鼠药的,李大妮买了两包,说是家里老鼠多。当时王金花也在,看样子,她 也想买老鼠药,但她可能没钱吧。老太太也怪可怜的,都七十来岁的人了,还是 一个人过,两个儿子又不孝顺。实际上两包老鼠药也就两毛钱,可能是王金花真 的没钱。她就跑到李大妮家借老鼠药,也不知道咋搞哩,两个人没说几句就吵了 起来,吵得很凶,李大妮还想上去打她,被她丈夫赵小娃抱住了。赵小娃人好, 他说,不就是两包老鼠药吗?给她就是了。李大妮很凶,她跳着喊,我就是不借 给她,她要那么多干什么?让他们一家人吃去!那两包老鼠药后来还是给王金花 了。我也想不通,李大妮平时和王金花也没多大的仇,她不会杀她吧。”   村民李二狗说:“李大妮这人可凶啦,没人敢得罪她,你要是一不小心得罪 她了,她能下毒手,她心就这么狠。去年她和她婆婆吵架,用石头把她婆婆头都 砸破了。前些天我家大娃用毛毛虫吓了一下她女儿赵小妮,赵小妮胆子也小,哭 着回去对她妈讲了。李大妮就在放学回来的路上拦住我家大娃,又是扇他耳光, 又是用指甲掐他,娃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那个心疼啊。要是王金花真得罪了 李大妮,李大妮就杀死她了,虽然不合常情,但是我也信,李大妮这人心太狠 了!”   我二哥也从旁边证实了这一点,李大妮的确是这样的人,尖酸刻薄,比旧社 会的地主还狠,王庄人都不敢和她打交道。   专案组研究决定,立即审问李大妮。   李大妮一进来,就坐在地上哭开了:“冤枉啊,政府要为我做主啊……给我 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冤枉啊!”   李所长坐在桌子上,双脚踩在凳子上,左手托着腮,很深沉地盯着地面,摆 出一副沉思者的造型。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大妮一会儿,突然很严肃地问她: “我们又没有说你杀人,你为啥一进来就急于表白自己没杀人?你是不是感到很 心虚?”李所长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很有水平,很有艺术,他很得意地看了一眼 吴局长。吴局长目无表情地看着李大妮,不看他,这多少让李所长有点遗憾和失 落,只好不摆沉思者的造型了,乖乖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溜回到了凳子上。   李大妮愣了一下,感到有点奇怪:“原来你们没怀疑我杀人?”她从地上爬 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理了一下头发,李大妮实际上长得还算漂亮,看着脏兮兮 的,这真可惜。她看了看专案组,有点不好意思:“俺以为公安怀疑俺杀了王金 花,吓死俺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不用那样了。”她还为自己一进来就坐在地 上撒泼有点不好意思。   李大妮说完,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俺没杀人,俺还得回家喂猪崽。各位大 哥,没俺的事,俺先走了。”   我二哥想笑又没敢笑出来,他板着脸说:“李大妮,你哪能说走就走,领导 还有话问你。”   吴局长用手指敲着桌子,桌子一下子被他敲出了一个洞,吴局长很威严地说: “李大妮,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王金花在没死之前,你是不是和她吵了一架?”   李大妮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手拍着地,地上的尘土被她拍得很疼,纷纷 地跳了起来,房间里弥漫着尘土,只能看到李大妮的两只眼睛在尘土中闪闪发光, 她声嘶力竭地叫道:“冤枉啊,政府,我冤枉啊,我没杀人!”   李大妮动不动就要往地上坐,还使劲地拍着尘土污染环境,让领导的工作环 境很不舒适,一点也不知道体谅领导。我二哥有点生气,觉得她简直把王庄所有 人的脸都丢尽了,我二哥的脸也掉在了地上,他忙捡起来,吹吹打打将泥灰抖掉, 又贴了回去。我二哥说:“李大妮,你别耍赖,领导是问你,是不是和王金花吵 过架了?你要想洗清自己,就要配合政府,老老实实地回答领导的问题。”   李大妮愣了一下,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说:“我那是做好人好事当 活雷锋……我是和她吵过架了,她给我借老鼠药,说她住的草棚里有老鼠。一包 老鼠药要一毛钱呢,她一个老太婆,还穷讲究什么?我就是看不惯她,但我还是 答应借给她一包,谁知她不是要一包,她是要两包。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人 家看你可怜才给你,你还不知足?我干脆一包也不给她了,她就和我吵了起来。 实际上最后还不是给她了?我丈夫赵小娃让我把两包老鼠药都给她了,说不就是 两包老鼠药嘛。我当时还瞪了他一眼,说要你多嘴了?最后还是给她了。政府你 们看看,我会杀她吗?两包老鼠药都给她了,我还会杀她吗?”   我二哥他们看看她,她一脸真诚,的确不像杀了王金花的样子,但破案不能 光看样子,还要看证据。   吴局长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那我再问你,9月19号晚上你都干了什么?”   李大妮说:“吃过饭,我去张大婶家看了一会儿《还珠格格》,然后就和赵 小娃回家了。”   张大婶是我妈,我们王庄就我们家有台电视机,一吃过晚饭,屋里就挤满了 人看电视,特别是这段时间麦城电视台正在放《还珠格格》,乡亲们都很喜欢 “小燕子”,天天晚上都要看,我妈也喜欢看。有一次我给她打电话,她还在电 话中很惆怅地说:“你看看人家‘小燕子’,长得多好看,还是高干子女,你要 是能娶一个像‘小燕子’那样的媳妇多好,偏偏看上了杨晓燕。我呸,杨晓燕也 配叫‘小燕’吗?”我妈说得痛心疾首,我在北京握着电话都觉得手烫,我妈呸 那一下,唾沫星子顺着电话线溅了我一脸,我虽然也爱我妈,但我在电话那头听 得还是差点呕吐。   吴局长眯着眼睛看着李大妮:“我再问你,看完电视回了家,你又干了什 么?”   李大妮的脸腾地红了,她不安地搓着衣角,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 我、我……”   我二哥他们本来觉得索然无味,昏昏欲睡,这下子精神一振,都有点兴奋: 她说不出来干什么去了,她有作案时间!   吴局长也有了精神,脸色红润,双目一瞪,声音比李所长还大:“说!”我 二哥听着都双腿发抖,脑袋发晕。   李大妮吓了一大跳,她惊恐地看着他们,吞吞吐吐地说:“你、你们去、去 问赵、赵小娃……”   李所长有点不耐烦了,他觉得李大妮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决定乘胜追击, 速战速决,痛打落水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李所长从屁股后取 下了电警棍,一按开关,电警棍火花乱溅,李所长虎着脸吓唬她:“我看你还不 老实,你要不要尝尝这电警棍的滋味?”   李大妮面如土色,她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用袖子慌慌地擦了一 把汗,咬着嘴唇,然后害羞得像个少女似地说:“回家赵小娃就开始日我,他一 边日我嘴里还一边喊着‘小燕子’我把你日得舒不舒服?”   说完这句话,李大妮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鼻涕眼泪顺着手指, 一会儿就淌满了她的全身,看上去少女突然苍老不堪,很可怜,也很无辜。   吴局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好好,你先回去吧。”   李大妮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吴局长“咳”了一下,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操他妈,王庄的风水怎么搞 的,人人怎么那么大的劲头,天天晚上都在日!”   我二哥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讨好地给吴局长传道授业解惑:“王庄太穷了, 老百姓没什么娱乐活动,天天晚上就有‘日’这种夜生活。”   九?二0特大杀人案”的侦破陷入了僵局。   赶考   上次说到哪里了?噢,说到陈世美和秦香莲结婚的事了。陈世美是个书呆子, 干活不行,就像咱村里你们这些上过学的娃们,上了学,胳膊腿都细了,干活没 劲了,再说,到镇里、县城上过学,眼界宽了,心也野了,村里放不下了,觉得 这活儿苦,不想在农村呆了,想出去弄个事干干出人头地。陈世美就是这样一个 人,不是干农活的料,他又接连两次赶考,两次都没考好,名落孙山了。干活又 不行,又没考个举人什么的,村里人就更加看不起他了,再见他了也敢当面对他 指指戳戳,像对待孙子一样。陈世美就更加觉得没脸见人,好在秦香莲有主见, 大包大揽了大大小小的家务活,一心一意地让陈世美寒窗苦读,将来好出人头地, 再也不在这农村呆了。陈世美常年不干农活,他的脸越来越白,双手的茧子也褪 了,细皮嫩肉的,比秦香莲的手还软。相反村里的无赖王朝和王中举的手上却有 了越来越多的茧子,但这不是干活干出来了,他们两个都是 “二流子”,好吃 懒做,可为啥又有满手茧子呢?这是因为他俩的爹又聘了一个武师教他俩练武。 这个两人都愿意,都觉得练武比读书好玩多了。不过呢,王朝每天都哼哧哼哧地 练得很用功,不像王中举,学的都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教他们练武的武师 是从开封一带请来的,姓赵,他们都喊他赵爷。王中举练着练着,也讨厌练武了, 觉得太苦了,可他这次却不敢像对待私塾先生那样对待赵爷,赵爷一身功夫十分 了得,弄片树叶子扔在水里,就可以踩着树叶子在水面上跑,这可是真功夫。王 中举不用功,赵爷也就懒得教他,只教他一招半式的花架子。王朝喜欢练武,赵 爷很喜欢他,私下里对他说:“我看这个王中举,狗日的富家子弟,成不了啥气 候,我教些花架子糊弄糊弄他爷俩就行了。”说完,还很动感情地对王朝说: “王朝,我看你出身贫寒人家,又肯用功,我一定把我的功夫都教给你,让你将 来能像我一样除暴安良。”这话让王朝很感动,练得更加用功,一心一意跟着赵 爷学本事。王朝他爹他妈也很高兴,常常把赵爷领到他们家喝酒。村里大小爷们 对王朝的态度也变了,都说王朝这娃越变越好了,秦香莲见了王朝也笑哈哈的不 再冷冰冰的。这个王朝呢,也很聪明,为了给赵爷留下好印象,教他更多的真功 夫,就在他爹的授意下,开始在陈家村夹着尾巴做人。王朝他爹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爹这些天整天坐在屋里闭门不出地思索着对付他哥王一绅的计策,终于在一个 风高月黑的夜晚,他爹想出来了一条毒计,推心置腹地给王朝说了他的打算: “王一绅只有一个儿子王中举,如果咱们想方设法让王中举出个大事,那王一绅 家的万贯家产不是还得由你王朝继承?”他爹凑到王朝的耳朵旁,两人一商量, 就准备设个套子让赵爷来干这件事。   他俩很快就找到机会了。王中举还是老样子,一见秦香莲就要粘乎乎地凑过 去,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王朝偷偷地把这些话对赵爷说了,赵爷也是出身贫 寒,小时候吃过不少苦,恨透了花花公子。王朝父子就看中了他这一点,王朝一 撩拨,赵爷的火气就上来了。王朝就很有眼色地把赵爷请到他们家,在一阵酒足 饭饱之后,王朝他爹推心置腹地和赵爷说了自己的打算,请他暗中教训一下王中 举。赵爷这个人很正派,酒喝多了,脑袋还很清醒,他脸红脖子粗地一瞪眼说: “那可不行,这事太缺德了,我从来不干缺德事。”王朝爹给王朝使个眼色,王 朝忙把前些天他爹借来的一包银子放在了赵爷的面前,说是一点心意,事成之后, 还有更多的银子。赵爷说:“这事我不干,我不是杀手。”王朝他爹说:“赵爷 误会了。我们是从心眼里敬佩赵爷的为人,这才请赵爷干这件事。王中举是我们 这里的一大恶少,无恶不作,我这是大义灭亲。再说,赵爷你都看见了,他多少 次当着你的面调戏秦香莲,这分明是不把赵爷您看在眼里......”赵爷听王朝他 爹这么一说,也很生气,他说:“不把我看在眼里事小,关键是这人太坏!”王 朝他爹忙火上浇油:“对对对,赵爷一向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沙子,我们就是 请赵爷为民伸张正义,除暴安良,造福黎民百姓。”赵爷大手向桌上一拍说: “好,这事我干,也算是我清理门户,免得他败坏了我的名声!”王朝他爹忙把 银子往赵爷怀里塞,说是老百姓盼望赵爷为民除害的一片心意。赵爷刚开始推辞 了两下,等到听说是老百姓的心意时,也就不好意思推辞了。收下了银子,赵爷 还一脸庄重地一再给王朝他爹声明,这是为民除害,不是私下交易。为了表示不 是私下交易,赵爷又带着王朝一起去找陈世美商量这事。   陈世美看看王朝,哆哆嗦嗦地说:“算了算了,王中举他虽然在我娘子面前 不三不四的,不过也没做出过啥出格的事。”秦香莲有胆子,她瞪他一眼,看看 赵爷说:“陈世美不像个男人,赵爷如果能为民女出了这口气,民女感激不尽。” 王朝忙说:“对对对,这狗日的不是人,好好收拾他一顿,也算为陈家村的爷们 出了口气!”赵爷的剑眉一耸一耸的,赵爷说:“我把他两条腿废了,让他以后 出不了家门。”说完,一拳砸在桌子上,表示自己的决心很大,不防一下子把陈 世美家的木桌砸得哗啦啦的散了架,心疼得陈世美拿着碎木片开始一个劲地掉泪, 一个劲地埋怨赵爷:“你看,你看唉……”   第二天王朝早早地赶到他大伯王一绅家练武。一进去,就看见王一绅阴沉着 脸站在院里,看见王朝就像看见一条狗一样理都不理。王朝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 他:“大伯,赵爷呢?”王一绅瞪他一眼,恨恨地一甩袖子说:“不知道。”王 朝赶忙绕过他走进屋里,看见王中举正躺在床上“唉哟哟”地哭爹喊娘。王朝知 道这是赵爷下的手,心花怒放,但却装着愁眉苦脸的样子问他:“大哥,你这是 咋了?”王中举“唉哟哟”地叫着说:“妈那个屁,我也不知道咋弄的,昨晚明 明睡得好好的,有个蒙面人进来了,他妈的把我的嘴堵住,然后把我拖到床下, 愣是把我的腿打断了。”王朝装作很生气的样子问那赵爷干嘛去了。王中举说: “狗日的睡大觉呢,等我叫了半天,他才揉着眼屎出来了,听我一说,这才开始 去追那蒙面人,狗日的这一去到现在还没回来。”王朝一听,心里明白这是赵爷 干了这事跑掉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很受用。王朝装腔作势地说:“大 哥,你想想,你到底得罪谁了?”王中举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狗日的王朝, 你这不是给大爷出难题么?我得罪的人,数也数不清,你让我找谁算账?”   告别了半死不活的王中举,王朝乐哈哈地蹦蹦跳跳地往家走,看见王一绅站 在院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小眼睛一眨一眨的,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王朝忙 停止蹦蹦跳跳,按捺住兴奋的心情,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往家走。   虽说王中举被打断了腿,但他没有死,王朝和他爹心里其实还不满意,还得 再找机会才能把王中举搞死,把他家家产都夺过来。王朝想想不知要等到猴年马 月,心里很难受,更让他难受的是接着又听说这一年陈世美又要赶考了,他要是 万一考上了,都是在陈家村穿着开裆裤长大的,这不是显得他更没出息了吗?所 以,王朝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再看见陈世美了,就大声地嘲笑他,说他想当状 元想疯了。陈世美听了,也不吭声,灰溜溜地顺着墙根走,样子很可怜。晚上王 朝出来玩,隔着墙听见秦香莲和陈世美在家叽叽咕咕地说话。秦香莲说:“你要 是考上了状元,一定不要忘了我们母子!”噢,只顾说王朝这个龟孙哩,我也忘 了告诉你了,这时候秦香莲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了,那时没有计划生育, 随便生。陈世美听了秦香莲的话,就说:“我要是考上了状元,立刻把你们娘仨 接到京城,咱们再也不要回陈家村了。”秦香莲说:“对,咱们也该享享福了, 过一过京城里人过的神仙日子了。”陈世美说:“这鬼日子,我真过够了,陈家 村没一个好人。”秦香莲夫唱妇随地说:“就是就是,你快去赶考,考上状元了, 我也能跟着你去享福,再也不用种地,再也不用织布,再也不用天天喝这稀菜汤 吃这窝窝头了。陈世美,你考上状元了,只要能把我们娘仨带到京城,你再娶几 个老婆我都不管。”陈世美很腼腆地笑着,很害羞地说:“娘子,你放心好了, 我这一辈子只要你一个人。我陈世美在陈家村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连哈叭狗一 样的王朝都敢糟蹋我,人人都敢朝我脸上吐唾沫,我陈世美像条丧家犬一样。香 莲你能跟着我,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动,这一辈子我只要你一个,当了状元也不 娶小老婆,谁要是再娶小老婆,谁是龟孙!”接着听见秦香莲叫了一声“相公”, 扑在陈世美的怀中撒娇。王朝在外面听着,心里那个难受啊,连忙闭上眼睛,心 里一个劲地祈祷老天有眼千万别让陈世美考上状元了,千万不要让陈世美考上状 元了。你说说这家伙有多坏啊。   但事情就不随他王朝的愿,陈世美这一年终于考上状元了。陈世美考上状元 的消息传到陈家村,开始一村里的人都有点不信,结果还是很不情愿地相信了。 陈家村大多数人还不服气,那几天只要有人说起陈世美,就有人拍着大腿骂一句: 操,就陈世美那鸡巴样,硬是考上了,憨人真他妈的有憨福。村里最高兴的要数 秦香莲了,那几天里,她没事就在村里转悠,身后的两个儿女像俩小黑狗牵着她 的衣角。人们看见了自然就恭维她:“娃他妈,以后该享福了!”秦香莲就很自 豪地抹了抹额前的短发,很洋洋自得地说:“那是那是,总该熬出个头了。”村 里最难受的要数王朝了,王朝压根就没想到陈世美会考上状元,他赶考走了以后, 这狗日的还翻过陈世美家两次墙头,想欺负人家秦香莲,可惜都因为秦香莲又叫 又喊又咬没能得手。王朝心里害怕啊,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因为陈世美早 就说过等考上状元了就要斩他,秦香莲再一火上浇油,自己的脑袋不搬家才怪哩。 状元想杀人,哪还不容易?   本来按照王朝和他爹的想法,准备耐心等着王一绅去世,然后从他断腿的儿 子那里夺走财产。可还没等到这一天,王朝就总是做噩梦,总是梦见了陈世美衣 锦还乡,率领一帮衙役,从他家门前浩浩荡荡地经过。他正伸着脖子看热闹,陈 世美看见他了,喝令衙役拿下他,然后斩首示众,把他的脑袋悬挂在村头的歪脖 子柳树上,风吹日晒,他的臭烘烘的脑袋上还落了一层苍蝇。王朝在梦里大叫一 声醒来,摸摸脑袋还在,但他还是害怕。   第二天早上,王朝就缠着他爹给他凑些银两,他要远走高飞。他对他爹说, 凭他一身功夫,投军或者投身豪门,一定会有出息。他爹听了,心里很高兴,说 他有出息了,大大夸赞了他一番,夸赞完了,一伸双手说没钱。王朝给他出主意 说,去向我大伯王一绅借一些。王朝他爹开始不想去,觉得给他哥借钱丢人。王 朝说你不去就算了,将来陈世美回来把我斩了,看将来谁来孝顺你,谁来给你养 老?王朝他爹一听这话慌了,他忙说:“我给你借了银两,你将来混出了名堂, 也要把我接过去,我也不会白吃白喝你的,在官场上混,还得我给你出主意。” 王朝忙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说我不把你接出去我是龟孙。他爹见他发了誓,高兴 地拍着大腿说:好好好,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你要是不把我接出去你就是龟孙!   王朝就坐在家里等他爹去借钱,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爹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王朝一看他爹这架势,就知道没借来钱,他按着腰里的刀,恨他大伯王一绅恨得 咬牙切齿。王朝他爹一开口,先日爹咒娘地骂了一番王一绅。王朝在一旁听着, 忙好心好意地提醒他,王一绅和他是一个爹一个娘,那不是自己骂自己吗?王朝 他爹一听,是这个道理,就气极败坏地说,真他妈窝火,连骂人也骂不成,真便 宜王一绅这个龟儿子了。骂完了,王朝他爹说:“王一绅他不是不借钱,他要让 你认他当干爹,你要是认了,他就白送你五十两银子。”王朝怕陈世美回来斩他, 急着离开陈家村,忙很爽快地说:“好好好,要是这样,让咱当孙子也干。”他 爹白他一眼说:“认不认爹,他家财产早晚也是咱的了。让狗日的捡了个便宜。” 话虽这么说,他爹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了。   王朝兴冲冲地跟着他爹去了大伯王一绅家,王一绅亲自站在大门外把他们接 进屋里,口口声声地对着王朝“我儿”地叫个不停。想想一会儿就有白花花的五 十两银子到手,王朝忙一个劲地应着,比对亲爹还亲。王一绅说:“我儿,听说 你想出去闯一闯,爹我很是高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做得对做得好!”他们爷 俩儿说了许多亲热的话,把王朝他爹晾在了一旁。王朝看见他爹的脸色很是难看, 可他爹也没法子,谁让自己是个败家子,把家产败掉完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 低头。   最后王朝他们父子要告辞时,王一绅拿出一个帖子递给王朝说:“这是我求 咱们县令大人写的帖子,他和开封府的包青天上过同一个私塾,也算是老同学了。 你去看看,能不能在他手下谋个差事?”王朝一听,忙乐哈哈地接过了帖子。包 青天,那可是有名啊,官还很大,能在他手下干,迟早都能出人头地。王朝到了 包青天哪里,到底包青天要不要他,他能不能出人头地,咱们下回分解。现在我 也渴了,饿了,歇一歇明天再讲吧。娃子,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家吃饭了。   五、河边的爱情   在北京这所大学的404宿舍,我抬起头,我的目光充满深情地凝视着王庄金 色的庄稼、纯朴的乡亲、美丽的少女,我看到淡蓝色的炊烟袅袅盘旋在天空中时, 在清晨小鸟的歌唱声中,玉米镇的美女杜小丽风尘仆仆地走进了王庄。她显然精 心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漂亮的米色风衣,眉毛也描过,弯弯的像枚柳叶,嘴唇 涂了唇膏,更加湿润、饱满,她很漂亮,说性感也行。杜小丽一出现在王庄,就 引起了乡亲们的注意,他们蹲在墙角下,端着饭碗,吃惊地看着她,就连村里最 老实的赵小娃也流下了大量口水,口水滴在碗里,他还不知道。这让他的老婆李 大妮很不满意,一巴掌拍在了他脑袋上:“看什么看?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然后又恨恨地看了一眼杜小丽,小声地骂了一句:“狐狸精!”杜小丽没有听到, 她很快走过来,她好像还有点害羞,脸蛋红扑扑的,她眨着大眼睛看着李大妮: “大姐,请问张黄河家在哪里?”   乡亲们一下子明白了:她原来是张黄河在城里谈的女朋友!怪不得这么漂亮, 操,张黄河可真有福气。杜小丽是问李大妮的,但有四五个乡亲站了起来,特别 是赵小娃,冒着再被老婆打一巴掌的危险,很热情地用筷子指着我家的屋顶,我 家的屋顶上有根很牛逼的电视天线,在王庄独一无二,赵小娃讨好地说:“就是 那家,你是张黄河的女朋友吧?”杜小丽像蚊子一样飞快地“嗯”了一声,向乡 亲们笑了笑,说:“谢谢。”乡亲们都抿着嘴笑,还有人低低地说:“嗯,她说 谢谢呢。”但乡亲们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谢谢”,他们不知道如何应答,都真 诚地看着杜小丽,她苗条的身材让许多乡亲眼睛发呆。杜小丽已经转过身走了, 乡亲们才想起这时候应该像电视中那样很潇洒地说声“不用谢”。失去了这个潇 洒的机会,乡亲们端着饭碗,站在墙角下,都觉得很惆怅。他们看着杜小丽的背 影,杜小丽说不上很美丽,甚至还比不上王支书的儿媳妇孙春梅,但人家洋气、 时髦,还会说“谢谢”,更重要的是,人家是城里人。张黄河这娃真有福气。   杜小丽敲响了我家的院门,我妈开了门,她的眼前一亮,她以为自己看花了 眼,眨了眨眼,没错,门口是站着一个仙女一样时髦、身上很香的城里女娃,她 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像小黑狗一样看热闹的小孩们。我妈有点困惑:“你找……” 杜小丽绽开了一脸笑容,她红着脸,还有点害羞:“你是伯母吧,我叫杜小丽, 你家黄河在吗?”我妈反应过来了:乖乖,这是黄河娃在城里谈的女朋友,自己 未来的儿媳妇呀!这个死娃子,这么大的喜事,他可从来没告诉过我。我妈忙慌 慌地说:“闺女,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快进来!”杜小丽跟着我妈进了屋, 我妈忙找了一块抹布,把凳子擦了又擦,这才敢让杜小丽坐。我妈让杜小丽坐下 后,风风火火地跑到鸡笼边,鸡笼里只有两只鸡蛋,还有一只老母鸡正窝在那里 下蛋。我妈等得头上冒汗,老母鸡还在拖拖拉拉地不把那只蛋屙出来,我妈等不 及了,她抓过那只老母鸡,使劲地抠着母鸡屁股,帮助它提前把那只蛋屙了出来, 然后赶到灶屋,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双手捧着递给了杜小丽:“闺女, 你渴了吧,喝碗茶。”杜小丽不喜欢吃鸡蛋,她忙慌慌地站起来,很诚恳地看着 我妈:“伯母,我不渴,我不喝,你喝吧。”我妈说:“跑这么远的路,你怎么 能不渴?乡下没什么好东西,就是鸡蛋吃不完,你喝你喝!”我妈这么热情,杜 小丽只得接了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我很感谢杜小丽,她很懂事,她不喜 欢吃鸡蛋,但她是不会让我妈看出来她其实吃得很艰难,她装出一副津津有味的 样子,脸上始终都有笑容,眉头始终都没有皱一下。我妈坐在旁边,喜滋滋地看 着她,多么漂亮的女娃啊,脸蛋那么白,手指那么长,身材那么好,十里八村也 挑不出这么个水灵灵的闺女来,黄河娃真有眼光。   杜小丽终于吃完了那碗荷包蛋,碗还没放下,她就问我妈:“伯母,你家黄 河呢?”   我妈忙站了起来:“噢,我只顾高兴哩,黄河还在那个专案组,我这就去叫 他!”   杜小丽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了,伯母。”   我妈见过世面,懂得礼貌,她忙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二哥一听说杜小丽来找他,他就有点不高兴:我操,她居然跑到王庄来给 我要账了,不就是一个放大镜吗?她也太不像话了,派出所又不是我一个人去她 家那个破店拿过东西,别的人她为什么不要,偏偏总是盯着我!   我二哥回到家,杜小丽一看见他,脸就红了,她站了起来,有点紧张不安: “黄河,不影响你工作吧?”   我二哥本来想生气,但看人家大老远跑来也不容易,他就不好意思生气了, 但说出来的话还像石头一样冷冰冰的:“你有什么事?”   杜小丽撅起湿润、饱满的小嘴巴:“没有事就不能来了吗?人家只是想过来 看看乡下,看看响水河嘛。你说过要带我来看的,就是不兑现,人家只好自己跑 来了。”   我二哥看了看她,这才看清了,杜小丽是有备而来的,还精心打扮过。我二 哥心里一动,有点虚荣了:派出所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她都认识,但她谁都不 找,为啥偏偏找我呢?天,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我二哥想到这里,身子一下子膨胀起来了,脚下飘飘然的,身子离开了地面, 徐徐地飘了起来。杜小丽追到门外,叫了起来:“唉,张黄河,你跑什么啊?你 下来!”我二哥被挂在树梢上,鼻子开始流血了,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落在地上 成了个心形。我二哥抬起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王庄破烂的房子和苦难的庄稼, 激动得都想哭了:爱情啊,这就是像金子一样的爱情啊!   我二哥抱着树干滑了下来,站在杜小丽跟前,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小、小 丽,你、你到屋、屋里坐,外、外面冷。”   杜小丽脸上盛开了一朵玫瑰花,她更害羞了,低着头走进了屋里。   我二哥又跑到鸡笼前,鸡笼里已经没有鸡蛋了。我二哥有点生气,目光恶狠 狠地盯着在院里觅食的那只老母鸡,像只狼一样扑了过去,抓住了那只老母鸡, 放在双腿间使劲地挤着。那只老母鸡咯咯地叫着,流了一地的鸡屎。我妈跑了过 来,问我二哥:“黄河娃,你在干啥?”   我二哥头也不抬,还在一个劲地忙活:“我要把鸡蛋抠出来,给杜小丽烧碗 鸡蛋茶。”   我妈说:“我已经抠过一个了,刚给小丽烧了一碗荷包蛋。”   我二哥看了我妈一眼,我妈很真诚,不像说谎的,我二哥这才放开了那只老 母鸡。他刚要进屋,我妈拉住了我二哥,低低地问他:“黄河娃,这闺女是你女 朋友?”   我二哥的脸上有了红晕,他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妈两眼放光,就连眼角边的眼屎也闪闪发亮:“闺女是城里的户口?”   我二哥裂开嘴笑笑,点了点头。   我妈激动得也有点结巴了:“闺、闺女是干、干啥哩?她、她父母是干、干 啥哩?”   我妈的话像一块块石头砸在了我二哥的头上,我二哥脑袋有点疼,手脚有点 冰凉,他脸上的笑容也跑掉了,他低低地说:“她没工作,她爸下岗了,她妈开 了一个杂货铺。”   我妈一下子愣住了,她喃喃地说:“她不是镇长的女儿?”   我二哥的心情也不好了,他闷闷不乐地进了屋。杜小丽还很高兴,她好像真 的成了我二哥的女朋友,跳起来缠着我二哥去看响水河,我二哥经常给她吹响水 河如何好玩。   我二哥领着杜小丽到了河边。你们想想吧,这个画面很有诗情画意,太阳很 好,河水很清,到处是庄稼的清香,没有别人,只有我二哥和少女杜小丽站在清 清河水边,我很希望他们之间发生点故事。我这样想,不但是为我这个小说着想, 想让它更好看一些,更重要的是,杜小丽是个不错的女孩,我们同学过,她很安 静,我那时就对她印象不错,尽管我和她没说过一句话。我们那里很封建,我也 很腼腆。   杜小丽突然提到了我:“你们王庄有个叫张高排的,是我高中同学,你认识 吗?”   我二哥看着她很认真的样子,有点好笑:“嘿嘿,他是我弟弟。”   杜小丽“呀”了一下,很惊讶:“他是你弟弟啊?不像,真不像,他在学校 可沉默了,我们同学三年,他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呢。”   我二哥撇了撇嘴:“他肚子里可做事了,他高中时还和一个叫李雨的早恋过, 我可没有。”我二哥他又在吹牛,他在初中时就早恋过,还追过人家镇长的女儿 呢。   杜小丽又目瞪口呆了:“张高排和李雨早恋过?呵呵,我们怎么都没看出来 啊!”   我二哥很为我骄傲:“我小弟这人就是有城府,他心里做事。”   杜小丽不讲我了,她对我没多大兴趣,她笑着看了我二哥一眼:“你说你没 早恋过,鬼才相信呢,看你那眼睛,看见人家女孩子都贼亮贼亮的!”   我二哥扭头看了看杜小丽,杜小丽直勾勾地看着我二哥,她的睫毛上挂着露 珠,头发上落下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她的身子散发着比庄稼更好闻的香味。 我二哥很想知道这是香水味还是少女的体香,他凑近了她,把一根手指放在了杜 小丽的后背上,杜小丽低下了头,脸上落下了一片红色的阳光,她没反对。我二 哥又放下了一根手指,她低着头捏着衣角,咬着湿润、饱满的嘴唇,没有吭声。 我二哥把五根手指都放在了她的后背,杜小丽小小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我二哥把 她揽在了怀中。杜小丽没有挣扎,她把头紧紧地埋在了我二哥的胸前。我二哥的 鼻子贴在她的头发上,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多么鲜艳的城里妹子 啊。我二哥捧起了她的脸,杜小丽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湿润、饱满,我 二哥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   杜小丽在我二哥的怀中捋了一下头发,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看着我二哥, 嘟起了小嘴巴:“你坏,我让你到我家吃饭,你为啥不去?”   我二哥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他开了一个玩笑:“有什么事? 不会是你爸你妈要把你嫁给我吧!”   杜小丽仰起了小脸蛋:“就是这事,我爸我妈对你印象都不错。那天我们还 托了我姑姑,准备让你去吃饭时,问问你的意见,你要是没意见,就把咱俩的事 定下来。等了一晚上,你都没去,害得人家又跑到这里来找你!”   杜小丽说得很认真,我二哥也不敢不认真了,他低头看了看杜小丽,她的脖 子细长,皮肤很白,无可挑剔。我二哥心里突然像针扎了一样难受,他六神无主 开门见山地问杜小丽:“你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杜小丽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说:“还是那样,没有人帮忙,找不来工作…… 我也想通了,大不了就像我妈一样,开个杂货铺,能吃饱饭就行了。”   我二哥心里突然很沉重,我二哥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他觉得自己刚才太 冲动了,我要找的是个不但有工作的城里女孩,我还要找个家庭有背景的。杜小 丽哪样都没有,她没工作,她爸又下岗了,她妈是个开杂货铺的,她有什么?她 甚至连崔健都不如,人家崔健说自己“一无所有”,那是玩矫情,杜小丽连玩矫 情的资本都没有。她是正宗的“一无所有”。我二哥在杜小丽面前突然变老了, 他脸上皱纹纵横,老气横秋。   我二哥松开了抱在她腰间的双手,他亲了人家,占了那么大的便宜,还这么 地绝情:“小丽,谢谢你来看我,我们还是做个普通朋友吧。”   杜小丽一下子愣在那里,她扯住了我二哥的衣服:“为什么,为什么,我哪 点配不上你?”   我二哥软软地坐在地上,他仰起脸,脸上满是泪水:“小丽,你很好,你很 好。可我是个农村的,大哥现在又完蛋了,我要在城里混下去,非得、非得找个 家庭有背景的当靠山……小丽,你很好,你真的很好,可你们家一没钱,二没 权……来,就让我们一起来唱《理解万岁》歌吧……”   我二哥还没说完,杜小丽伸出手,一巴掌扇在了我二哥的脸上:“你去死吧! 我真是瞎了眼,你连条狗都不如!”说完,她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跑走了。她的 头发向后飘着,她的泪水往后飞着,像雨水一样飘到我二哥的脸上,我二哥用手 摸摸,冰冷冰冷的。我二哥抱着头,蹲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想哭可又挤不出 来眼泪,只好从地上爬起来,踮起脚尖,放眼望去,杜小丽慢慢地跑远了,成了 一个小黑点,接着又不见了。我二哥收回目光,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眼睛干巴巴 的,它比我的小说还要现实主义,没有一点流泪的意思。我二哥只好不擦了,他 抬起头,清香的庄稼一望无际,在风中哗哗地歌唱。我二哥伸出双手,面对家乡 的土地,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农村!”   我在北京也不禁流下了一颗泪珠,我二哥他真不是个东西!他就不会学学我? 我将来一定要娶了杨晓燕,并且让她幸福。我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信心,我是 个好人。   我二哥闷闷不乐地回了家,他肚子有点饿,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我妈 还没做饭,她闷闷不乐地坐在我家的门槛上,好像在和谁赌气。她看见我二哥, 就急急地问:“黄河娃,那个女的呢?”   我二哥没好气地说:“怎么还没做饭呢?”   我妈低下头,现实主义的泪水啪嗒啪嗒地一个劲地往下掉,她用衣角擦了一 下泪水,伤心地说:“我哪里有心思做饭?你看看你找的女朋友,父亲下岗了, 母亲是个开杂货铺的,她自己又没工作……高排找了个农村的,你再找个这样的, 我以后咋还有脸出去见人?我就是不做饭,我就是让这个小妖精看看,我就是不 欢迎她。大老远的一个人跑过来找人家,没皮没脸的,不是小妖精是什么?我就 是不给她做饭!”   我二哥很不高兴,他瞪了我妈一眼:“你别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妖精了,人家 走了……她也不是我女朋友。”   我妈吃惊地抬起头,她很快反应过来了,现实主义的泪水滋润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盛开了一朵浪漫主义鲜花,她很高兴地说:“她不是你女朋友?这就 好这就好,黄河娃,你将来一定要找个父母当干部的,有本事的。咱们乡下的, 能成为一个城里人容易吗?她走了就好,今天你就不要回专案组了,咱把那只老 母鸡杀吃了,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我二哥皱着眉头看了我妈一眼,没理我妈的好心好意,扭头就去了专案组。 专案组的同志都知道杜小丽来找我二哥了,李所长笑呵呵地过来给我二哥开玩笑: “小张啊,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一手嘛,把人家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都勾引上了。 杜小丽呢?让她过来嘛,大家都不是不认识,她还害什么羞啊?”   我二哥也顾不得他是领导了,没好气地说:“你们别想歪了,她来找我没别 的事,是找我要账的,我把账还了,她就走了。”   我在北京也不由为杜小丽失败的爱情叹了口气,她现在正掩着脸,一路哭泣 着走回了玉米镇,她的泪水掉在地上,颗颗晶莹透亮。多么鲜艳的女孩啊,爱情 就这么枯萎了。我二哥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我越来越讨厌他了……   红色昆虫钻到了张黄河的脑袋中了   裴志海在秘密地写小说,他还在写着那部以我张高排为主人公的小说,但他 不让我看了,他说要等他写完了再让我看。这让我有点不高兴,因为我已经喜欢 上这个小说了,我觉得这个小说写得越来越真实了。   但利用真实的生活来写小说是很危险的,真实的生活因为它的平庸特质,将 使小说缺乏戏剧冲突,写在小说中是没多大意思的。我私下里揣摸,可能是裴志 海把这当作了一个挑战,实验一下现实主义小说写作到底能够走多远。我认为这 样写小说是不可能成功的,随着他的小说写作越来越接近真实生活,他自己也可 能觉得没多大意思了,甚至我还可以大胆地认为,他写得很臭,不好意思拿出来 让我看。我和杨晓燕的爱情很美好,我们的爱情就像乡村五月的麦子一样,颗料 饱满,散发着黄金般的光芒。她来北京三个月了,在我同学阿九她父亲的那个很 大的房地产公司里当打字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感谢阿九,要不是她的帮忙, 杨晓燕只能去当饭店服务员。当服务员也并不丢人,我不在乎这个,关键是她从 小就会洗盘子,学不到什么新鲜的东西。当打字员好,这也是一技之长啊,将来 等我有钱买了电脑,干脆就让杨晓燕在家帮我打稿子得了。我坚信我会成为一个 好作家的,埋头写作,用稿费来生存。   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这种生活如果写成小说,那会很糟糕的。根据我对 古今中外文学名著的研究,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过于美好的爱情在文学中是缺 乏审美价值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贾宝玉和林黛玉、牛郎和织女等等,没有一个 爱情是善始善终的,但他们的爱情在文学中也因此永垂不朽了。所以,裴志海要 以我和杨晓燕为主人公写一部爱情小说,我觉得这很可笑,可笑程度仅次于伊拉 克的总统选举,只有一名候选人,萨达姆获得了百分之百的支持,和长城、金字 塔等一起创造了世界第八大奇迹。我看到我们的报纸上说,伊拉克人民因此坚信 他们的国家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总统选举结果一出来,就有人奔到街头欢呼, 还有人推开窗户鸣枪庆贺。我还在这张报纸上看到一张照片,面对巨大的、荒唐 滑稽的世界性丑闻,伊拉克人民露出的笑容又是那么真诚,不管这些真诚的笑容 是不是发自心底,我都觉得这很可笑,不是伊拉克人民可笑,就是我们的报纸可 笑,两者必居其一。   我和杨晓燕的爱情美满,将来生活幸福,因此也就没有多少审美价值。裴志 海他那么聪明,但却找了这么一个注定要失败的题材进行小说创作,呵呵,我很 同情他。因此,我敢大胆地说,他现在的这个小说肯定写得很臭,他所以就不好 意思拿出来让我看了。这个我能理解,大家都是认真写作的人,对自己的写作要 求都很高。   但有一点让我不明白:据我所知,裴志海还在夜以继日地写着这部《小手冰 凉》的小说。他会把我们的爱情写成什么样子呢?或者说,他会怎样设计我们未 来的爱情生活呢?我很好奇。   但这个狗日的说什么也不让我看,每次我可怜巴巴地求他时,他总会打着哈 哈说:“不写了不写了,我现在正在构思另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天王》,虽 然还没动手写,但我能感到,它将会很好看的……哎,你如果没事,你看看这部 《纸房子》,我给它写过八九千字的评论吹捧过呢,这篇评论现在发表在故乡网 的‘出版公社’论坛,网址是:[http://www.4277.com/forum/forum.asp?name= 出版公社],没事你去看看,我还是版主呢,在那里我叫巴黎公社。”   他很兴奋地扔给我一本厚厚的长篇小说《纸房子》,作者是赵郭明,我没听 说过。他很激动地说:“我看了好几遍呢,操,这个狗日的,这部小说的语言和 结构真他娘的牛逼,你好好学习学习。”   我知道他这是在转移视线敷衍我,我还知道,他还在秘密地写作那部以我为 主人公的小说《小手冰凉》。   我心里很不高兴:你给我玩什么花样啊?读者,咱们不理他了,还是看看王 庄有什么故事又发生了。   其实,王庄的杀人事件依旧没有什么进展。   在全国人民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在县公安局的吸取处女卖淫案的教训随后 开始的认真的内部整顿中,在王庄的男女老幼的等待观望中,“九?二0专案组” 迎来了2003年元旦。王庄杀人事件依旧没有眉目,没能赶上给2003年元旦献给麦 县人民一份厚礼,这让吴局长很内疚,觉得很对不起这个伟大的节日,他在“九? 二0专案组”第七十八次会议上作了沉重的检讨,他的声音沙哑,脸色暗淡,眼 里噙着泪水,就连桌子上放着的麦克风也受到吴局长的感染,自觉地软软地耷拉 下脑袋。我二哥他们都很配合地低着头,心里都不好受。但吴局长又很平易近人 地笑了,声音又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同志们,大家不要气馁,错过了2003年元 旦,我们还有麦县今年的新春联欢会,争取打好翻身仗,通过春节联欢会向麦县 人民献上一份厚礼!”   吴局长说完,扭头去问李所长:“麦县春节晚会什么时间彩排?”   李所长茫然四顾,喃喃地说:“是啊,麦县春节晚会会什么时间彩排?”   整个会议室一片寂静,屋顶上的灰尘掉下来,“砰”地一声巨响,震得大家 耳朵嗡嗡直响。没有人回答。我二哥觉得机会来了,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朗声说 道:“我知道麦县春节晚会什么时间彩排,12月38日彩排!”   吴局长想了想,好像是这个日子,他冲着我二哥点了点头:“不错,小张记 性不错赵副县长也给我说过,就是在这一天最后彩排。”   我二哥红着脸坐下来,激动得连手中的笔都握不住了,他手里的笔使劲地挣 着往天上飞,我二哥死死地握着它。我二哥心里想:我又露脸了,我又给吴局长 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了。   吴局长喝了一口“碧螺春”,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很坚定地说:“现在离麦 县春节联欢晚会有许多时间,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王庄只有百十户人家,一个 人一个人地筛一遍,我就不信还找不到凶手!孙悟空神通再大,也逃脱不了如来 佛的手心。我的讲话完了,请专案组副组长李所长讲话。”   李所长忙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吴局长讲得很好,语重心长,思路清晰, 主题明确,高瞻远瞩,既有理论高度,又有操作性,是我们今后开展工作的指导 思想,我都表示同意。大家回去以后要认真学习,组织讨论,好好领会,每个人 都要写出学习心得体会。我没什么补充的,只说一句,吴局长说了,孙悟空再神 通广大,也逃脱不了如来佛的手心。我们要认清谁是孙悟空,谁是如来佛。谁是 孙悟空?凶手就是孙悟空!谁是如来佛?人民是如来佛,王庄父老乡亲是如来佛, 我们是如来佛!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猎物再狡猾,也斗不过猎手!我的讲话完 了,谢谢大家。”   专案组开始在王庄一个人一个人地过筛子。实事求是地讲,专案组的工作是 卓有成效的,为了不让一个人漏网,他们对王庄312口人,一个不漏地盘查了一 遍。这其中包括岁数最大的王五妮,他已经有八十四岁了。岁数最小的是王支书 的孙子王小山,他刚出生一个来月。那天,小媳妇春梅抱着一个来月的王小山进 来时,王小山还哇哇地哭着要吃奶。小媳妇十八岁就和王支书的二儿子王二猛结 婚了,十九岁生了儿子王小山,她岁数还小,还知道害羞,不好意思当着吴局长 和李所长的面撩开衣服喂奶。吴局长看小孩哭得不行,没办法盘查,就和蔼可亲 地对春梅说:“小姑娘,你别紧张,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一点。你也别 拘束,奶奶孩子吧,我们不管他有没有问题,都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不让他受 委屈。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小媳妇春梅看了看大家,一屋子男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虽然每个人都 是国家干部,但她还是有点害羞,不好意思露出年轻的奶子喂小孩。我二哥还没 结婚,都是一个村子的,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他看了看吴局长,吴局长的脸色还 算正常,心情看来也很愉快。我二哥咬了咬牙,凑过去对吴局长说:“局长,我 看是不是算了,王小山这娃还小,我想他不可能去杀王金花的。”   吴局长瞪了我二哥一眼,严肃地说:“我们这是在办案,是一个一个地筛一 遍,他王小山虽然年纪小,但他也是王庄的人,只要是王庄的,每个人都是可疑 的,我们一个人都不能放过。小张啊小张,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粗枝大叶害死 人啊!”   吴局长扭头看着春梅,手也不敲桌子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面具戴在脸上, 这是一张笑容可掬的老太太的脸。王局长咳了一下,声音也变得像个慈祥的老太 太那样,很平易近人地说:“春梅同志,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啊。王小山哭得这 么凶,我们没法开展工作。为了大局,你就配合一下赶快给他奶一下吧。”   李所长也瞪着眼看着春梅,春梅是王支书小儿子王二猛的媳妇,王支书是王 庄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儿媳妇当然也是有头有脸的,她披着长发,身材苗条,乳 房饱满呼之欲出,衣服干净合身,是我们王庄的美人。李所长在抽屉里翻了半天, 找了一副刘德华的面具,他一戴上,立刻年轻了十岁,样子英俊极了。李所长也 开始润物细无声地做春梅的工作:“孙春梅同志,你不为我们工作考虑,也得考 虑考虑自己的小孩吧。小孩要是把嗓子哭哑了,以后成了哑巴,将来娶不上媳妇, 到那时你后悔也没有用了。奶奶孩子吧,这也是我们领导对群众的关心嘛。”   小媳妇春梅迟迟疑疑地解开了上衣扣子,一只饱满的乳房一下子从衣服里弹 了出来,她的皮肤雪白,阳光在她身上潺潺流动,乳房上的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 楚的。我二哥的脸腾地红了,他慌慌地低下了头,用笔在稿纸上胡乱地画着,等 他画完了,这才看出来,自己原来画的是个乳房。我二哥忙把稿纸揉成一团,揣 在怀里,低级、下流!我二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小媳妇春梅小脸红扑扑地 把乳头塞进了王小山的嘴巴里,小孩抓着她的乳房,使劲地吮吸着。小家伙嘴里 忙着,小手也不闲着,抓着他妈的衣服往外扯。春梅侧着身子,手忙脚乱地扯着 衣服,眼里蓄满了泪水,她很害羞。那时我二哥心都碎了,我二哥实际上还是个 好人,他竭力要跳出农门,离开王庄,但他对王庄还是有感情的。这和我一样, 所以我爱杨晓燕,乡村总是让我感到温暖而又心痛。   盘查的结果让人大失所望,9月19号晚上,王小山一直都躺在他妈孙春梅的 怀抱中,一刻都没有离开,这一点,王支书也可以以他的党性保证。   经过半个月的艰苦奋战,王庄312口人都筛了一遍,排除了所有人的作案时 间,并且排除了所有在9月19日这天在王庄出现的外村人的作案嫌疑。王庄杀人 事件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吴局长的头发一根接一根地白了,这让李所长很不好意思,他的头发没白一 根。李所长没脸再见到吴局长了,一有空就往春梅家跑,搞调查,找线索,没有 一天不去。李所长的工作劲头很让我二哥佩服。   我二哥垂头丧气,心里沮丧极了,操他妈,看上去一个很简单的杀人案,怎 么这么难破?凶手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人啊,这么厉害,硬是找不到一丝线索。见 吴局长的头发白了,我二哥张黄河赶忙弄了几碗漂白粉喝下肚子。但我二哥的头 发存心给他捣乱,不但没有白,反而越来越乌黑油亮,这真他妈怪了。这让他也 不好意思再看到吴局长了,也一有空就往家里跑。我二哥往家里跑,主要是想向 我妈打听一下,看看乡下有没有什么偏方,能够让头发在一夜之间白上几根。乡 下奇奇怪怪的偏方很多,比如感冒,不管多么厉害的感冒,只要做一碗白面条, 什么都不放,只浇一层厚厚的蒜汁,吃上两碗,肯定会好。还有另一个法子,就 是找一种叫“癞蛤蟆草”的植物,放上红糖煮一煮,喝上两顿,感冒也会好。 “癞蛤蟆草”在我们王庄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比村里的鸡屎还多。类似的偏方 我妈知道很多。   但我二哥的这道题难住了我妈,我妈揉了一下眼睛,手上粘了一层眼屎,觉 得很对不起我二哥:“让头发一夜之间白上几根,这样的偏方我还从来没听说 过。”   我二哥很失望,他急得托着下巴,在院里转来转去,就像北京动物园里的铁 笼子里关着的那只可爱的小猫一样,除了原地转圈子,张黄河没有任何让头发变 白的办法。我妈没去过大城市,没看过动物园,所以她看着我二哥,感到很纳闷, 她皱着眉头,不解地问我二哥:“年纪轻轻的,连媳妇都还没娶哩,你为啥这么 急着让头发变白?”   我二哥长长地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对我妈说:“唉,这个案子破不了,就 没办法向麦县新春联欢晚会献厚礼了,吴局长现在发愁得头发都白了。这个机会 多好,我要是头发也白了,吴局长肯定会对我的印象更好,我转干的事也就更有 希望了。”   我妈这才明白,头发白不白,关系到我二哥能不能转干,我妈登高远望,又 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更高的高度来认识,它甚至还关系到我们张家子孙后代的幸 福。我妈这么一想,也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她搬张椅子坐在院子里,对着墙角 的一个蚂蚁窝和我二哥一起苦思冥想。我妈也很发愁,她发愁得头发都黑了几根。 过了半个时辰,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哎呀哎呀,有了,黄河娃,咱 有办法了,妈有一头白头发,我拔一些给你!”   我二哥眼前一亮,可随即目光又黯淡了:“有个屁用,我能拿着你拔下来的 白头发专门跑去让吴局长看吗?只能是长在自己头上,让吴局长自己看到,这种 事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   我妈亲昵地捣了我二哥的脑袋一下:“你呀你,这么大了,还是死心眼,你 想想,你的头发也不短,你把我拔下来的头发夹在你的头发中,咱再用胶水粘一 下,不就像你自己长出来的白头发一样?”   我妈她真是天才!   我二哥也终于发现我妈是个天才了,他兴奋地跑到我妈跟前,帮我妈拔下了 几十根白头发,又让我妈帮忙用胶水粘在了他的头发里。我二哥端起镜子看了看, 黑白分明,果然就像自己自力更生长出来的一样。   解决了我二哥的难题,我妈和我二哥都挺高兴,我妈很兴奋地说:“你大哥 打回来电话,说他在郑州又找到工作了,在他同学的公司里当个部门经理,经理 是什么官?有没有人送礼?”   一只长着绿色的长毛,头是红色的,有三只眼睛,像指甲那么大的昆虫在空 中嗡嗡地飞着,它在我二哥的头顶上嗡嗡地盘旋着,突然它扇动着翅膀,钻进了 我二哥的脑袋中。我二哥的脸憋得通红,他急急地抓住了我妈的手:“妈、妈、 妈,我哥9月19号晚上是不是还在家,他是不是9月20号早上才离开了王庄……”   我妈没有看到那个昆虫,她慈祥地看着我二哥说:“是啊是啊,他20号说是 去杨庄看你小弟的狗屁岳父,谁知却跑到了郑州找工作去了……”   我妈说到这里,她终于看到了那只红色的丑陋的昆虫,它从我二哥的脑袋里 钻出来,吱吱地怪叫着扑向我妈。我妈的心理素质没我二哥好,所以她被这只丑 陋的昆虫吓呆了,她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二哥,颤抖着问他:“你问这话 是啥意思?你是不是想说是你大哥杀了王金花?”   我二哥抱住了脑袋,那只昆虫把他的大脑搞疼了,对我妈的反问,他既没有 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妈镇静下来了,她终于捉住了那只红色的昆虫,把它狠 狠地掐死了,然后又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两脚。我妈抬起头,很仔细地看了看 我二哥,我二哥摆出的是副痛苦的思想者的造型,他这是用身体语言告诉我妈: 他真的在怀疑我大哥。   我妈的火气呼呼地上来了,把她额前的一绺头发都烧焦了,但我妈顾不得它。 我妈很生气,从前,我妈觉得我二哥是人民警察,她很尊重人民警察,但她现在 再也忍无可忍,她腾地站了起来,胳膊在空中抡了一个半圆,一巴掌结结实实地 扇在了我二哥的脸上:“你这个挨千刀的,你居然怀疑上你大哥了?你大哥帮你 当上了人民警察,你就这样对待你大哥?”   我二哥捂着火辣辣的脸,他并没有跳起来和我妈对着干,他委屈地看着我妈,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旋:“妈,你自己想想,村里除了我大哥,312口人,谁都没 有作案时间,就连出生才一个来月的王小山都没有,现在就剩下我大哥一个人了! 我大哥他9月19号晚上在干什么?妈,你说不清,我大哥他就洗不清!”   我妈愣了一下,她指了一下东厢房,说:“你大哥那天晚上一直在那里睡 觉。”   我二哥问:“你敢说,他一个晚上都没有出去过?”   我妈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她有点不自信了,她喃喃地说:“他又不是小孩子, 我又没守着他,我怎么知道?”   我二哥又恢复了痛苦的思想者造型,阳光照着他头上的白发,我妈仔细地看 了看,他头上竟真的多出了几十根白头发,这可是正宗的。我妈心口有点疼,我 妈也想摆出一副痛苦的思想者造型。   空气很静,没有一点声音,阳光在空气中流动,发出了一股臭味。   我妈突然笑了,她的笑声撞到墙上,有的跌碎了,有的又弹了回来,击中了 我二哥的脑袋,我二哥的脑袋上被撞出了个小包,他感到有点疼,捂着脑袋,皱 着眉,很难受地问我妈:“你笑什么?”   笑容犹如讨厌的蚂蚁爬满了我妈嫩嫩的脸蛋,她脸上的皱纹被笑声抹平了, 我妈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除了作案时间,你不是还经常念叨作案动 机吗?王二娃、张大妮他们都有作案动机,都有可能想杀死王金花,偏偏你大哥 就没有!你想想,你大哥和她王金花没有一点过结,虽然你大哥想在王庄办个文 化学习班,王金花总是说他是精神病,但你大哥也不会因此恨上她的,关键是你 大哥自己也没心思办那个狗屁文化学习班了。再说,你大哥还是大学生,现在没 官当了,还有工资拿着,生活过得也不错。要是他杀了王金花,他图个啥?你给 我个理由先!”   我二哥看了一眼我妈:“杀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我妈理直气壮地问他:“不需要嘛?”   我二哥问:“需要吗?”   我妈不想给他探讨了,很不高兴地走到了一旁:“你急什么,我们不过是在 讨论你哥有没有作案动机而已。不需要吗?”   我二哥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杀人需要一个理由先,他的确想不出我大哥有什 么理由要杀王金花。虽然王金花总是说我大哥是精神病,但说这话的不止她一个 人,我二哥自己也当面给我大哥说过类似的话。在我二哥看来,我大哥想在王庄 办个文化学习班的想法,很有点像吃饱饭撑的,没事找事干。我二哥就不支持他。 我大哥是对王金花有意见,王金花带头抵制学文化,还捡破垃圾养苍蝇、蚂蚁当 宠物污染王庄环境,但这也不是我大哥一个人的事,要是为这事就杀王金花,每 个王庄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大家对王金花都很有意见。我二哥想不出我大哥有 什么理由要杀王金花,他也盯着墙角边的蚂蚁窝,挖空心思地苦思冥想。几十只 蚂蚁受不了我二哥炽热的目光,一只咬着一只撞死在墙上自杀了。我二哥自己也 累死了几十个脑细胞,也没想出来我大哥有什么作案动机。但我二哥很负责任, 他还是给吴局长汇报了一下。   吴局长奇怪地看了我二哥一眼,李所长错误地理解了吴局长的眼神,他装作 很兴奋的样子说:“是啊是啊,咱们怎么把张长江忘了?说不定他就是一条漏网 的大鱼!”   吴局长瞪了一眼李所长,目光代替巴掌,在他脸上扇了几个耳光,李所长很 羞愧地捂着脸蹲在了一旁。吴局长又很平易近人地看了看我二哥,拍了拍我二哥 的肩膀说:“小张,你能想到你大哥,这说明你肯动脑筋,有头脑,能分析问题, 这是一个公安人员必备的素质。你并且也不隐瞒,及时地向组织汇报思想,这也 很好,说明你政治觉悟高,但你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你大哥张长江我很熟, 你要是说他杀人了,你把我杀了我也不信。他毕竟受党教育那么多年了,是个好 人,虽然犯了男女作风问题,但他还不至于杀人吧。他要杀人的话,他也只会杀 徐小梅,他杀王金花干什么?王金花又不是他老婆!”   徐小梅是我大哥的老婆,我和我二哥的大嫂。我大哥和我大嫂的关系很不好, 他们正在闹离婚。一屋子人都觉得吴局长这话很幽默,体现了一个领导应有的风 度和水平,就连李所长也捂着脸笑了:“我说吧,刚才小张一讲,我就觉得不可 能,人家张副主任可是有地位的人,人家毕竟当过领导,领导怎么会杀人呢?”   我二哥也笑了,我二哥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脑袋中的那只红色的昆虫钻 出了他的耳朵飞走了。我二哥感到轻松了不少,但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 己怀疑到了大哥的头上,有点可笑。我二哥暗中悄悄地使着劲,他踮着脚跟,让 自己的脑袋不动声色地在吴局长的鼻子下晃个不停。   吴局长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二哥,他终于看到了我二哥头上的白头发,吴局长 很兴奋,眼睛里激动的火花噼噼啪啪地闪动着,他当场高度评价了我二哥:“虽 然张黄河同志闹了一个笑话,但我们还是应该肯定张黄河同志的实干精神。大家 来看一看,张黄河同志为‘九?二0案件’下了多么大的功夫啊,他头发都白了不 少。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实干、拼命的精神,大家以后都要向张黄河同 志学习,争取早日侦破‘九?二0特大杀人案’,打好翻身仗,早日向麦县新春联 欢晚会献上一份厚礼!”   大家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我二哥在掌声中脸蛋红扑扑的,他像一个小姑娘 一样忸怩。但我二哥在掌声中并没有想到自己转干的事,他只想到了我大哥张长 江,他心里很高兴,大哥没有杀人嫌疑,我大哥是好人!   大哥是个好人――我二哥真想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对着王庄,吼一嗓 子。   倒霉的驸马   噢,娃子你来得这么早,我还没涮锅呢,你先坐在凳子上等一等。唉,老了, 腿脚不灵便了,要是有个田螺姑娘多好,我也不用做饭了,吃完饭也不用涮碗了, 那多美。   上次说到王朝当了他大伯的干儿,借了五十两银子,就到了京城去找包青天。 王朝去找包青天之前,进行了一番精心打扮,他穿着一身白衣服,身上背着一把 长剑。他这身打扮像个侠客,没有花花公子们的那种富贵气和俗气,王朝这是想 给包青天留下个好印象。到了京城,他没顾得看风景,就直接去了开封府。好不 容易把大门敲开了,出来一个老头,王朝忙给开门的老头做了个揖,说明了来意。 老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撇了撇嘴:“投奔老爷的人多着呢,你算老几?” 王朝忙说:“我是麦县县令介绍来的,有帖子。”他还没把帖子掏出来,看门的 老头就哼了一声:“麦县县令算什么?就是他亲自来了,我也不尿他!这里是天 子脚下,官大的人多的是,他一个七品芝麻官算什么?”说完,一甩袖子,回头 就要关门。王朝忙咬咬牙从准备好的五两银子中取出二两,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 递了过去。老头一看,立马绷了脸很严肃地斥责他:“你这是干什么?收起来, 年轻人,这一套我见得多了!”王朝迟疑了几秒钟,他多了个心眼,细细地品了 这句话,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见得多了,这一套我不吃。也可以理解为:这一 套我见得多了,这二两银子算什么?这句话说得有水平,看大门的尚且如此,一 看就知道包青天这人不一样。王朝急忙又伸进口袋把剩下的三两银子掏出来,乖 乖地孝敬给了他老人家。看门的老头开始吹鼻子瞪眼地不接,见王朝塞得情真意 切,也就不好意思不收了。他收下了,还很文质彬彬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 思。”看门地接了银子,这才让王朝进去了。   王朝见了包青天,低着头诚惶诚恐地递上帖子。开始包青天也不尿他,冷冰 冰的。王朝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包青天果然长得像传说中一样其黑无比,长得难 看,这家伙心眼不正,想起咱麦县到处流传的谚语“三大黑”:“铁匠脖子老驴 圣,黑驴球包文正。”老驴圣是什么?嘿,你这娃子,连这都不懂,老驴圣就是 驴鸡巴嘛。王朝这么一想,心里就大胆了些,他就海阔天空地给包青天说了许多 谦虚好学的话。他瞎说一通,胡说八道,说什么他们陈家村的王家还是东汉末年 用“美人计”杀了奸臣董卓的王允的后代。包青天一听说他是王允的后代,连忙 站起来向他施礼:“失礼失礼。”王朝忙说:“惭愧惭愧。”就这么简单,凡是 大人物、名人的后代啦,跟着也能沾点光,大家都会高看一眼。就这样,王朝成 了包青天的手下,每天拿着根木棒站在两班衙役中当差。那时包青天的挎刀护卫 只有张龙赵虎两个人,他俩很牛逼,常常趾高气扬地从衙役面前走过,不理他们。 别的衙役从前都是农民,捏惯了锄头,没啥功夫,张龙、赵虎看不起他们,他们 也不往心里去。可王朝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他好歹也练过武,会个一招半式, 可他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表现的机会,只好窝窝囊囊地混在衙役当中,见了下人 就狐假虎威地吹鼻子瞪眼,见了做官的就奴颜婢膝地喊老爷,日子过得也算马马 虎虎。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后,王朝听说陈世美被招为了驸马。王朝心里很害怕, 害怕陈世美知道了他在开封府,带人来抓他。陈世美说过,如果考上状元,第一 个就先斩他。转眼间过了一年,在这一年里,王朝整天提心吊胆的,只好到处求 神问卦。这一天,他在京城的一条街上遇到了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让他给他算 一卦。瞎眼老头说他是大富大贵之人,前程光明,将来能当大官。王朝听了很高 兴,一高兴就准备多给他一些银子,可是一摸口袋才知道自己身上分文未带。王 朝正想着如何耍赖,旁边伸过一双白嫩的手,递过来了一锭银子,并且拍了一下 他的肩膀:“老弟,我替你付了!”王朝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不看还好,一看 三魂跑了两魂,你猜那个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陈世美。王朝刚想拔腿就跑, 陈世美两只手紧紧地拉着他说:“别走,别走,王朝,你别走。”王朝再仔细一 看,陈世美一身落魄书生打扮,穿得破破烂烂的,眼神也不凶,看样子并不是像 要抓他斩首,相反好像是有求于他。王朝看看就他一个人,也就不走了,不过, 心里还是很害怕。   陈世美握着王朝的手,很诚恳地说:“王朝,你是我这一年来遇到的第一个 老乡,你无论如何得陪我说说话。”王朝还有点不放心,但看看陈世美那样子, 好像他早就忘了要斩他的誓言了。王朝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向他媚笑着,陈世美 见他不走了,就弯下腰,也向瞎眼的算命先生讨卦。那个瞎眼老头就说,他命里 的一条根已经断了,要大难临头,只有回了老家,才能躲过这一劫。陈世美喃喃 地说:“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王朝站在旁边不安地搓着手,不知说什么 才好。陈世美站起来又重新拉着他的手,他俩沿着城墙慢慢地走着。陈世美问了 王朝许多老家的人和事,当然问得最多的是秦香莲他们母子。王朝毕恭毕敬地一 一回答,陈世美听着就不吭声了。王朝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心里感到有点奇怪, 就问他:“你做了驸马,怎么还穿这身破衣服?”陈世美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说:“你以为当驸马是件美差吗?我如果不当驸马,就得回到家里当个种地的, 这一辈子都完了。我不想回去,我实在不想回去。在陈家村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我想都不敢想。”陈世美说完这话,看看王朝,王朝打了一个哆嗦,恐怕他再想 起要斩他的事。陈世美好像并没有看出来他很害怕,继续说:“当了驸马,进了 皇宫,就像一只老虎进了笼子。不过就是这样,我也宁愿呆在这笼子里,也不想 回陈家村。我偷偷地穿上这身衣服出来就是为了散散心。”那天驸马陈世美给王 朝推心置腹地说了许多话,陈世美当驸马爷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所以,他遇到 了王朝,不管王朝那时候怎么搞他,他也顾不得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戏里说 的驸马爷如何富贵,如何牛逼,那都是假的,十个驸马有九个日子都不好过。   比如说陈世美吧。他娶的是公主,这个没错,但公主也有好有坏的。一提到 公主,咱们都觉得人家是仙女,心地善良,长得还漂亮。开始王朝也是这么想的。 陈世美撇撇嘴说:“屁,公主实实在在是一个老妖精!”陈世美娶的这个公主有 三十多岁了,也可能是四十多岁了,她胖得像个陀螺,脸上涂脂抹粉搞得白乎乎 的,根本就比不上秦香莲。这个女人已经有过两个丈夫,都先后被她休了,陈世 美是她的第三个丈夫。平常陈世美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可他也不敢 怎么着她。人家是金枝玉叶,陈世美得巴结她,笼络住了这个女人,有了她,他 陈世美就有了一切。刚开始陈世美并不知道他要当驸马,考上状元后,皇上接见 他,接见完了,就让太监把他领到了公主住的后花园里。皇上的本意是让太监领 着他,让公主先远远地看看满意不满意。谁知陈世美他们去了以后,公主一下子 就看中了,让宫女们轰走了太监,然后又喝退了宫女。公主把陈世美带进一个装 饰得富丽堂皇香气熏鼻的地方,公主说:“这是我的寝宫。”陈世美果然看见了 床、枕头和丝绸被子。陈世美马上明白将要发生的事情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嘿 嘿,我就不给你讲了,你还小,听了要学坏,反正公主对陈世美很满意,这婚事 就定了下来。   陈世美走出了公主金碧辉煌的寝宫,头皮阵阵发麻,有点疼痛。他为啥头疼? 就是因为想起了秦香莲。他摇摇头,想把她穿着粗布土衣、头上沾满草叶的影子 从脑中甩掉,但他没有成功,散发着清苦的青草味的乡下女人秦香莲迈着碎步从 乡间小路上一步一步地走来,走到皇宫里,眼睛里喷出了怒火,这怒火烧得新科 状元陈世美头昏脑胀的。陈世美也委屈啊,他心里想,皇上要我当驸马,我有什 么法子呢?他这样一想,心里难受,扶着身旁黄灿灿的柱子,要是不扶,他非倒 下去不行。正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公主的笑声和吩咐宫女的声音:“去给驸马 爷端一碗参汤。”陈世美把满满的一碗参汤喝完,一股气流从丹田升起,觉得身 上暖烘烘的。这让他想起秦香莲在这时总是给他熬一碗漂满金针花的面汤,每次 都对他说“补补身子。”女人都是这样。陈世美喝完参汤,舔舔嘴唇,觉得参汤 比金针花面汤更好喝。   那天陈世美遇到从老家来的王朝,一五一十地都对王朝讲了,不讲他心里憋 得慌啊。王朝听完了,心里还羡慕得不得了,真心实意地对陈世美说:“你真有 福气,谁会想到你有这么大的福气,考上了状元,还当上了驸马爷。”陈世美苦 笑了一下,很认真地说:“要是我只是考上了个状元,那真是有福气,可他妈的 又偏偏当了个驸马。我对不起秦香莲他们母子,可我一介草民,怎敢违抗圣上的 旨意?秦香莲就是冲着我能考上状元才嫁给我的,我若是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家, 我们的日子你以为还是和和气气的吗?才不会呢,秦香莲到那时就一定会后悔当 初为啥嫁给我,说不定还会说我读书又不行,庄稼活儿又不会,整天摔盆子扔碗 地找我出气。我那时肯定会更加人不人鬼不鬼的,陈家村的人就更看不起我了。 王朝,你信不信?”   王朝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再想想他是状元又是驸马,可不能得罪了,忙一 个劲地点头说“是是是”。然后他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问他: “驸马爷,那你还斩我不斩了?”陈世美很干脆地说:“不斩了不斩了,咱活得 都不容易。不过你有空了,一定要多陪我说说话。”王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 上压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很感激地说那是那是。那时,王朝心里真的是 很佩服陈世美,觉得陈世美不记仇,真是个好人。可他还没顾得再和陈世美说上 话,陈世美就去江南放粮去了。他这一走,开封府里又出了件大事,算命先生说 陈世美命里那一劫就来了。开封府到底出了什么事,陈世美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咱们下次分解。好了好了,娃子你回去吧……你也别缠着我了,天色不早了,爷 的身体也不好,不比年轻时,说它个三天三夜也没事,爷也得歇歇了。   六、记住一首与北京有关的诗吧   是的,我张高排高举双手双脚赞成我二哥的结论,我大哥他是个好人。   现在,我坐在北京海淀区这所大学操场的草坪上,我抱着膝盖,仰望着夜空, 是个晴天,夜空却晦暗不明,我数了数,天上只有九十七颗星星。我很怀念王庄, 王庄的晚上,满天都是星星,一颗挨一颗,布满了夜空,我算术那么好,但还是 数都数不清。我小时候,奶奶还没死去,她告诉我,天上有一颗星星,地上就有 一个人,人死了,天上就要落下一颗星。按照奶奶的说法,天上应该有多少星星 啊。但我在北京的夜空中却只看到了九十七颗星星。   我喜欢我的老家王庄,怀念我的大哥。我不喜欢北京,北京是城里人的北京, 是政治家的北京,是大款的北京。北京的空气中流动着怪味,别人都闻不到,但 我闻出来了。我喜欢作家赵郭明的一首关于北京的诗歌,他是我朋友裴志海的一 个铁哥们儿,我并不认识他,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他的诗。   这是捕梦者的北京   阴谋家的北京   这是资本家的北京   后殖民主义的北京   这是肉艳的北京   爱情醉鬼的北京   这是教授在书房瞌睡的北京   女学生到夜总会上班的北京   这是盲人的琴弦铮铮拔动的北京   …… ……   这首诗写得多好。北京是属于别人的,我是属于王庄的,杨晓燕也是乡下的, 她的家在杨庄乡下,而不是在北京。但杨晓燕好像忘记了这一点,她学会了往脸 上涂脂抹粉,还学会了跳舞,这一点她比我有本事。我在北京两三年了,但我至 今还没学会跳舞,也没有学会说普通话。我不喜欢杨晓燕这么熟练地就和北京套 上近乎,就像王庄的民间艺人王五妮说的,我们的根在乡下。我们只是城市的一 个过客。   杨晓燕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有机会我要让她看看赵郭明的这首诗,最 好能让她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大声地用我们豫西方言给我朗诵一遍。   一个月前,我和裴志海去看杨晓燕,杨晓燕现在成了尹建国董事长的秘书。 我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她初中还没毕业,居然能当秘书?那天我心情比北京的 空气还要糟糕,北京的天空中飘满了沙尘,我看见人们都用衣领遮住脸,侧着身 子,匆匆忙忙地在大街上奔走着,但沙子还是钻进了人们的头发里、脖子里、耳 朵里。我赶到“皇家房地产有限公司”时,从耳朵里掏出了4.67两沙子,裴志海 从他身上抖出了3.12斤沙子。尹董事长的办公室里很暖和,也很干净,窗前还放 着一株盆景向阳葵,含苞欲放,这里像春天一样温暖。但我还是很不高兴,杨晓 燕的嘴唇涂得像吃了人一样鲜红,穿的衣服也很前卫,我看不惯。裴志海比我强, 他能说会道,嘴巴上就像抹了蜜,一句句话从他嘴巴里流出来,一会儿就淹没了 整个房间,它们从门缝里挤了出去,连走廊里也充满了他的话语泡沫。尹董事长 被他拍得迷迷糊糊,两个人很快成为了知心朋友。尹董事长还给他说了心里话, 笑呵呵地让他有空给他写本《我的奋斗》。操他妈,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我的目光冷冷的,我看着地面,地面立即凝了一层冰,我看着空气,空气也变成 了固体颗粒,房间里悬挂着雾气。我无话可说,这里没有人和我有共同语言,愈 到人群中我愈孤独。杨晓燕见我一言不发,可能觉得我不够潇洒,让她没面子了, 她摇着我的胳膊,低低地说:“你看看人家裴大哥,多会说话,你也学学。”   我晕,鼻子差点流血。我一下子就火了,我甩开她的胳膊,狠狠地说:“你 看你,涂脂抹粉打扮得像个妖精,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杨庄的杨晓燕!以后不 要出去陪着那些人吃饭了,也不要出去跳舞了,你干好你本职工作就行了,多学 些有用的东西!”   他们惊愕地看着我,杨晓燕的脸唰地红了,她低着头,捏着衣角,可怜巴巴 地站在那里。我心也软了,有气无力地坐下来,闷闷地不吭声,我是有点过分。 尹董事长笑笑地看了看我,拿出了两听健力宝,递给了裴志海一听,又递给我一 听。我很感激他,我知道他这是在转移视线,健力宝和这尴尬的空气发生化学反 应,能消融掉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但我还是太善良了,我接过了他的健力宝,他 突然来了一句:“你是乡下的吧,你喝过没喝过健力宝?很好喝的,尝尝。”   妈的,你这不是在侮辱人吗?你就是天天用健力宝洗澡就又怎么样了?裴志 海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又很没骨气地拍了一下他的马屁:“嘿嘿,尹董事长, 你还挺幽默的。”我狠狠地瞪了尹杂碎一眼,把手中的健力宝高高扬起,啪地一 声,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扭头就走。   北京人就这德性,很看不起我们乡下人,特别是河南省的乡下人。   我怀念家乡,家乡的人多好啊,他们坦诚、实在、仗义。我大哥就是这样一 个好人。   我大哥从小在乡下长大,他和我二哥截然相反,从小就很安静,喜欢看书, 也不拿毛毛虫去吓小女生。大哥一心想考上大学,他学习很刻苦,初中时就成了 近视眼。这让我妈很心疼,不是心疼我大哥成了近视眼,而是心疼我大哥花了七 八块钱配了副近视镜。我爹去世早,我妈也不容易,但谁要因此说我妈钻到了钱 眼里,我跟他急。这都是因为我们穷,就是穷,我妈还是咬了咬牙,给我大哥买 了副近视镜。我妈生病了,却舍不得花一分钱去买药。   我大哥是长子,我大哥懂事早,他很小就跟着我妈后面干活。我大哥曾经给 我说过,他就是为了能让我妈过上好日子他才拼命考大学的。大哥本来是有机会 留校的,他的学校在郑州,好坏是我们的省会,虽然它也曾经吹牛说要建成亚洲 最大的都市,但就我们破烂的麦县县城来说,郑州还是很不错的。   我也是书呆子,但我和我大哥也不一样,我大哥就不早恋。   我上中学时,比我二哥要好,但我也混账。这时大哥已经大学毕业,拿了工 资,他一个月会给我三十元零花钱。我也经常写些文章投稿,每个月能收到几十 块稿费,最多的一个月曾经收到过三百多元钱,差不多赶上了一个乡政府的干部 拿的工资了。这些钱我都自己花了,我除了买些书,其它的我都把它挥金如土了。   你们想想吧,在麦县那个破烂的小县城里,一个每个月至少有一两百元钱的 中学生,他会是多么地嚣张和自我感觉良好啊。那段岁月我过得十分荒唐。尽管 我整天不声不响的,像个好学生,但我还是偷偷地学会了抽烟,还学会了谈恋爱。 和我谈恋爱的女孩子叫李雨,她的名字里有个“雨”字,我叫她“小雨点”。她 是一个好女孩,她的父母是工人,这也算是城里人了。一个农村的中学生能和一 个城里的女孩谈恋爱,这是一件让人多么羡慕的事啊。那时我们王庄有许多男人 到了三十多岁还在打光棍,我十六岁就泡上了一个城里的女孩,并且她学习还很 好,在班里总是前三名。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我在高二那年暑假鬼使神差地把 “小雨点”带回了乡下老家。“小雨点”从小在县城长大,她也很想看看我们乡 下的响水河,去摸鱼摸虾。她给父母撒了一个谎,说是去她女同学家,实际上我 就在她家楼下等着,她一出来,我就把她带回了乡下老家。   我妈看见我带着一个女生回来,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揉了揉眼睛,吃惊 地看着我们俩。“小雨点”脸红了红,她低低地叫了声“阿姨”。“阿姨”是城 里人的叫法,“小雨点”这么叫我妈,我感到很骄傲。但我妈不习惯,她忸捏地 说:“别叫我阿姨,就叫我大婶吧。”我妈慌慌地把我们让到屋里,给“小雨点” 又是搬椅子,又是倒茶。实际上我妈心里很难受,做晚饭时,“小雨点”在堂屋 看我小时候的照片,我帮着我妈往灶膛里送柴禾。我妈看着我,忧心忡忡地说: “高排啊,咱乡下人,上个学不容易,你看咱村王大娃他们,小学都没上完,现 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爹死得早,你好不容易读到高中了,可要好好学, 像你大哥一样考上大学,将来还不是能娶个城里的媳妇?你要是学坏了,考不上 大学,回来种地,别说城里的妮子,乡下的媳妇也难娶。”我知道我妈这是在拐 着弯劝我不要早恋,我还骗她:“妈,你想哪里了?‘小雨点’是我同学,我们 关系很纯洁的,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互相帮助,共同提高学习成绩。她学习可好 了,还是前三名呢!”这时“小雨点”进来了,我妈也不好说什么了。   吃过晚饭,“小雨点”和我躲在卧室里,刚开始时我俩还很正规,看看我妈 没什么动静,我俩就抱到了一起。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就只会亲吻而已,但这就 够我们激动的了。等我俩激动完,我妈已经不在了。乡下人喜欢串门子,有时吃 碗饭也要串个门子,我俩也不在意,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我妈。一直到夜里十 点多了,我妈还没回来,我对“小雨点”说:“你等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我找了几家,终于在王金花家找到了我妈,我妈正坐在王金花对面呜呜地哭, 说我不争气,不好好学习,年纪轻轻的就学坏了,十六岁就知道谈恋爱了,将来 怎么办?我妈的哭声让我无地自容,心里堵得慌。但我还是瞒着我妈和“小雨点” 继续早恋。结果,“小雨点”和我都高考落榜了。我们又复读了一年,“小雨点” 转学到邻县去读书了。成绩还是不理想,她考上了地区的师专,我则上了这所大 学,实际上我的文化课也没考多少,剑走偏锋沾了我发表的文章的光。   我和“小雨点”的爱情最终也没开花结果。   我大哥就没这样的经历,他到了大学也不谈恋爱。大哥不是不想谈,而是恋 爱需要浪漫,浪漫是需要钱的,一枝玫瑰花也要一两元呢。为了我大哥能上大学, 我妈已经借了几千元了,还去信用社贷款供我和二哥上学。我大哥很懂事,他只 知道拼命学习,不去浪漫。我大哥的学习成绩总是第一,毕业那年,学校想让他 留校,实习单位也想要他,但我大哥坚决要求回麦县老家。   那个对我大哥很好的系主任觉得很惋惜:“长江啊,你再考虑考虑,麦县经 济落后,你学的东西也不一定能用上,在这里你更能发挥你的才能。”   我大哥不是不想留下来,他眼里噙着泪水,低低地说:“老师,我妈为了我 上大学,家里欠了几千元的债,我爹去世早,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在上学,我得回 去照顾他们。”   我大哥就这样回到了麦县老家。我大哥完全凭着自己的业务能力干到了县委 办公室副主任这个位置。他参加工作后,还是一有空就看书,每年都要在国家级 刊物上发表好几篇论文。   我大哥回到麦县第二年就恋爱了。这是别人介绍的,是下面乡政府的一个女 孩子,但她家是县城的,父母都是教师。我大哥见她第一次面,还没看清她长得 是什么样子,张口就给人家说:“我是乡下的,我妈也是乡下的,还有两个弟弟, 欠了几千元债,负担重。”我大哥那时在县里工作,单位也不错,人家姑娘很满 意,她害羞地低下了头,低低地说:“负担重没啥,咱节俭着过日子。”我大哥 扶了扶眼镜,又看了看她,长得还算可以。我大哥说:“我妈是乡下的,没到过 城里,有许多城里的规矩她不懂,你赚弃不赚弃?”人家姑娘也很懂事:“不嫌 弃,不嫌弃,从小到大,我也吃了不少苦,我会像对待自己的亲妈一样。”我大 哥就憨憨地笑了:“只要你待我妈好,那就成。”   人家姑娘走了以后,媒人问我大哥:“觉得这个姑娘怎么样?”   我大哥笑得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很幸福地说:“中!”   这个叫徐小梅的姑娘就成了我嫂子,除了她长得太胖,脸盘太大,我对她印 象也不错。她第一次到我家,我就歪着脑袋,嬉皮笑脸地喊她“嫂子”,她也答 应得脆脆的,很大方。我妈也很满意,她给我妈买了两身衣服,还不停地“妈” 呀“妈”呀地叫,比我哥仨叫得还勤快。做饭时,她还跑到灶屋,帮我妈往灶膛 里填柴禾。你们别小看这个细节,在我们豫西乡下,烧饭没用过液化气什么的, 也没有木头,我们烧饭就用麦秸、玉米秆。你可以想像,常年累月堆在外面风吹 雨打的麦秸、玉米秆有多脏。我在县城上了几年学,我都讨厌进乡下的灶屋了, 那次“小雨点”来,我是惟一一次帮我妈做饭,那我也不是做给我妈看的,我是 做给“小雨点”看的,让她看看,我的确是个勤劳勇敢的小伙子,她找对人了。   我嫂子这样做是给我妈看的。我妈果然就喜欢上她了,她走了以后,我妈走 门串户,几乎给村里所有人家都讲了这件事,说我嫂子是城里人,没架子,很孝 顺。这让我们村的老太太非常羡慕,都说我妈找了个好儿媳。但这也得罪了村里 不少媳妇,她们听着我妈的话,脸上发烫,认为我妈是在臭她们。实际上她们冤 枉了我妈,我妈只顾自己高兴,忘了注意别人的感受。村里年轻的媳妇们凑到一 起,都很恶毒地诅咒我妈:“看她美得,好像捡了个大元宝,将来媳妇进了门, 你看人家会怎么对你,我看那个媳妇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我妈也听说了这些话,但我妈根本就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我妈想:徐小梅 是个多么好的城里姑娘啊,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到,长江娃有福气,我也 有福气!   那时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实际上我们都想错了,大嫂她根本就看不起我母 亲……   我大哥结婚后,一定要把我妈接到县城去享福。我妈刚开始说什么也不去, 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说自己年轻,还能再干两年活。我妈人好,她不想这么早就 拖累我大哥。   我大哥结婚后的第三年有了小孩,也当上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是副局级。 家里分了一套140多平方米的房子。嫂子早就被大哥调到了县城,她也要上班, 本来要她已经退休在家的母亲来带小孩,但她母亲不愿意:“我好不容易把你拉 扯大,还没享过你的福,就又去给你当保姆,我才不去哩!他张长江不也有个妈 吗?让她来!”   我妈就这样提着一个包袱,背着一袋红薯去了县城。红薯是粗粮,我们哥仨 就是吃着红薯面窝窝头,喝着红薯面糊糊长大的。我们哥仨长大了,都在大城市 生活,虽然天天吃白面馒头大米干饭,但还都喜欢吃蒸红薯,经常要到菜市场买 红薯吃。我妈不种地了,她就专门在菜园里种了一些红薯,想让我们回家时吃, 但我们三个都没空回去。我妈就挖了一袋红薯,给我大哥带来了。为了讲卫生, 她又一个一个地洗了一遍。我妈心想,这都是自己家里种出来的,我大哥见了, 肯定会高兴坏了。   我妈赶到我大哥家时,我大哥还在单位加班。我妈不会按门铃,她敲敲门, 是那种沉重的防盗门,声音很小,敲了半天没反应,我妈就壮着胆子嘭嘭地拍了 两下。嫂子听见了,有点生气:“谁呀谁,不知道按门铃吗?”我妈吓了一跳, 瞧了半天,不知道什么是门铃,我妈怯怯地说:“小梅,是我,长江他妈。”   嫂子开了门,看见我妈,她愣了一下,两年多没见,我妈的背更驼了,头发 全白了。我妈尽管来时还特地用野菊花煮了满满一大锅开水,洗了身子,又用香 椿树叶子熏了衣服,照了照镜子,但头发上还是粘了一根杂草,衣服上还是有些 灰尘,身上还是有股清苦的味道。我妈刚要进去,嫂子皱了一下眉头:“你等一 下。”我妈不安地站在门口,嫂子很快拿出了一根鸡毛掸子,递给了我妈:“把 身上的灰扫扫。”我妈忙慌慌地放下身上背着的那袋红薯,用鸡毛掸子很仔细地 把全身上下扫了一遍。我妈心里想:城里的规矩真多啊,媳妇真爱干净啊。我妈 就是在这一刻,开始害怕我嫂子了。   我妈弯腰刚要提着那袋红薯进去,嫂子又皱起了眉头:“你手里拿的是啥?” 我妈忙陪着笑脸说:“是红薯,自己种的,长江喜欢吃。”嫂子立刻叫了起来: “唉哟哟,现在都是什么年头了,谁还吃这玩意?给猪猪都不吃!”   我妈愣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我嫂子,我嫂子绷着脸,很严肃,不是给她开玩 笑。我妈想说:大闺女,老天爷在上面看着呢,说话不能这么损啊,我们乡下人 不都是吃着这长大的?但我妈的嘴唇动了动,把这些话嚼烂,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我妈怕得罪了嫂子。我妈站在门口,她很为难:“小梅,我大老远带来了,长江 喜欢吃……”   嫂子冷冷地看了一眼我妈,目光像锋利的刀子,把我妈的话切断了,我妈还 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被划成一块一块地扔成了地上,犹如刚刚激战过的战场,一 地血淋淋的话语肢体忍辱负重。我嫂子开口说话了,她的话很有力量,每一个字 从她口中吐出,都立刻变成了石头,噼哩叭啦地砸向了我妈苍老的脸上:“我就 不信他张长江越来越没出息了,整天大鱼大肉吃不完,他还吃这猪都不吃的东西? 你把它拿下去扔了!”   我妈被她的话语石头砸得不知所措,她喃喃地说:“小梅啊,这也是粮食啊, 乡下人种个庄稼不容易……”   嫂子生气了,她一下子窜过来,抓住了那袋红薯:“你不扔我扔!”   我妈忙拉住了嫂子嫩嫩的小手,嫂子是城里人,金枝玉叶,小手很嫩。我妈 诚恳地说:“小梅小梅,你歇着,我扔我扔。”   我妈背着红薯,又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咬着牙把那袋红薯扔到了 垃圾堆里了。我妈站在垃圾堆旁,看着自己一瓢水一瓢粪浇出来的、自己又背着 辗转了几十里带到县城的那袋红薯,如今却被扔到了垃圾堆里,我妈心里很难受。 天空中下起了小雨,雨水很咸,我妈流泪了……   我妈擦干了眼泪,捶了捶后背,又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地上来了。嫂子还在门 口等着她,我妈刚要进去,嫂子冷冷地扔下了一双拖鞋:“先把鞋换上,这里不 是乡下的猪圈,要学会讲卫生!”   我妈又乖乖地换上了拖鞋,提着小包袱,走到了客厅里。沙发很干净,我妈 的衣服虽然被香椿树叶子熏过,但我妈还是不敢坐,恐怕再弄脏了沙发,我妈就 扯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来想喘一口气。嫂子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我妈手上的小包袱, 问我妈:“你提着一个包袱干啥?”   我妈忙慌慌地打开包袱,包袱里是我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给孙子做的红肚 兜,还有一双“老虎鞋”。我们哥仨也是穿着“老虎鞋”长大的,它的底子是用 十几层布纳的,很柔软,鞋面上是只老虎,都是母亲绣上去的。我妈年轻时心灵 手巧,绣工很好,在王庄很出名,我小时候穿着“老虎鞋”满村跑着炫耀,非常 自豪。   嫂子却撇了撇嘴,抡过来一句硬梆梆的话语木棒:“老土!”   我妈差点被这根话语木棒砸得晕过去,我妈的嘴唇动了动,我妈想说:闺女 啊闺女,你说话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你是我儿媳,好歹我也是你妈哩。我大老 远赶过来,又不是来享福的,我是来给你们带孩子的,是来当保姆的,一分钱也 不要你们的,你不喊我一声“妈”也就算了,我不是你亲妈,你喊不出来,我也 认了,可你也该问一句累不累,渴不渴,给我倒杯水润润嗓子吧。   我妈想到这里,觉得真的渴得不行,嗓子眼里冒烟。我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没有看到开水瓶。我妈怯怯地问嫂子:“小梅,有没有开水?”   嫂子磕着瓜子,用嘴巴努了努桌子边:“那不是饮水机吗?”   我妈盯着看了半天,也没想通“饮水机”咋用,我妈想:难道要把那个水桶 搬下来倒水吗?那不是太麻烦了吗?我妈觉得又不像,城里人没有这么笨的,我 都想到了,他们能想不到吗?我妈不敢乱动,恐怕出了洋相惹嫂子不高兴。   我妈就借上卫生间的机会,偷偷地喝了几大杯自来水。谁知这也被嫂子看到 了,嫂子终于发火了:“你几十岁的人了,知道不知道讲卫生啊?你喝自来水, 生病了怎么办?还不是花我们的钱!”   我妈的脸腾地红了,我妈当时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   我妈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只要我大哥不在,嫂子就变着法子恶心我妈。 我妈有好几次想对我大哥说:你们找个保姆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回乡下。 但我妈试了几次,我妈都没有给我大哥说,我妈怕给大哥说了,大哥和嫂子生气 吵架,伤害他们夫妻感情。   我大哥有次去北京学习半个月,就在中央青年政治学院。中央青年政治学院 离我们学校很近,那时我还抽空去看了他两次。我们哥俩儿能在北京见面,当然 都很开心,我逃课带着我大哥去看了伟大的天安门,又去了长城,我还准备在圆 明园的破砖烂瓦上留诗一句:“张长江、张高排到此一游。”我刚掏出钢笔,大 哥就用威严的目光制止了我,大哥说:“别养成这个坏毛病,太低级趣味了。” 大哥是个很严肃的人。   我俩都没想到,我妈在这半个月里吃尽了苦头。我妈给我嫂子做饭,嫂子都 不吃了,嫂子觉得我妈脏,不讲卫生,吃了她不放心。她很后悔让我妈来带孩子, 她想让我妈回乡下老家。但她不给我妈讲,她变着法子折磨我妈。城里人真他妈 的坏啊。刚开始我妈还不知道,做好了饭,就坐在那里等我嫂子回来吃。嫂子回 来了,我妈忙把饭菜端上来,嫂子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冷冷地说:“你自己做的 自己吃。”   我妈小心地说:“你也来吃吧。”   嫂子说:“我想吃,我自己会做。”   我妈的脸又红了,我妈知道这是嫂子嫌她脏,不讲卫生,我妈喃喃地说: “小梅,做饭前我已经洗了四五次手了,用香皂洗的,我还不放心,又用了洗衣 粉洗,手都洗褪皮了。再说,我做这么多饭,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嫂子冷笑了一下:“你那么大的饭量还吃不完?你不是一顿能吃两三碗米 吗?”   我妈忙低低地说:“乡下碗大,城里碗小,一碗吃不饱。”   我妈虽然这么说,但她以后还是尽量少吃一点,每顿都只吃一碗米,我妈在 乡下是个女强人,她在城里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意让我嫂子笑话她。   我妈饿了几天,她终于病倒了。嫂子怕她传染了我大哥的小孩,把她送到了 自己的娘家。我妈病了,嫂子不给钱,也不给她买药。县城又不比乡下,我妈一 肚子偏方,却找不到草药。我妈再也忍不住了,她趁嫂子上班去了,偷偷地跑到 对面大哥的同事李小焕家了。那时李小焕在楼梯边见到了我妈就会微笑着说“你 好”,我妈对她印象很好。我妈那时还不知道她叫李小焕,我妈不安地说:“闺 女,我求你一件事。”   李小焕给我妈倒了一杯水,递给我妈,甜甜地说:“阿姨,我叫李小焕,以 后你就叫我小李吧。阿姨,你有啥事?”   我妈的脸又红了,我妈是不会说嫂子坏话的,我妈还想要面子。我妈说: “闺女,我家有点急事,我得回趟老家,我不识字,想给长江留个话,你就替我 写个纸条吧,他回来了你就给他。”   李小焕就劝我妈:“阿姨,你家老二当兵去了,老三在上大学,你回家了也 就一个人,怪孤单的,住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去啊。”   我妈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我妈低低地说:“闺女,我真有点急事要回去,就 麻烦你了。”   李小焕见劝不了我妈,就帮我妈写了纸条。写完了纸条,我妈迟迟疑疑地还 不肯走,我妈红着脸,喃喃地说:“闺女,你能不能借给我点路费?”   李小焕愣了一下,但她很聪明。我张高排虽然没见过她,但我至今还感谢她, 她没让我妈作难,也没追问我妈为什么身上连一点钱都没有,她很爽快地拿出了 一百元钱递给了我妈。我妈慌了:“闺女闺女,我要不了这么多钱的,给我几块 当路费就行了。”   李小焕把钱硬是塞到了我妈的口袋里,她紧紧地握住了我妈要往外掏钱的双 手,很认真地说:“阿姨,你放心,这是我借给你的,我会给张副主任讲的,到 时让他还给我。”   我妈只得接过了这一百元钱,我妈心里暖暖地想:多好的闺女,她要是我的 儿媳妇多好啊。   我妈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迟疑了一下,对李小焕说:“闺女,小梅回来 了,你给她说一声,我先回老家去了。”   我嫂子下班回来了,李小焕给她讲,长江他妈走了,让我告诉你一声。这本 来是个很平常的陈述句,没有什么感情色彩,李小焕说完,就准备转过身走了, 但我嫂子瞪了李小焕一眼,她的嘴巴飞快地翕动着,她的话犹如一只只苍蝇扑向 了李小焕:“你管什么闲事,死老婆子死回去了就算了,用不着你来讲!”   李小焕也生气了,她立马回了我嫂子一句:“你说话干净一些,别死老婆子 死老婆子地叫,还不是你爸妈把你生在了城里了,你自己有什么本事?”   我嫂子愣了一下,等她明白过来时,李小焕已经转身进了屋,“啪”地一声 关上了门。我嫂子觉得很没面子,对着李小焕的家门,“呸”地吐了口痰:“狐 狸精、骚货!”   半个月后,我大哥回来了,李小焕把纸条给了我大哥,也一五一十地给我哥 讲了这事。我大哥就是从那时起开始讨厌了我嫂子,后来就慢慢地和李小焕好上 了。我大哥要与我嫂子离婚,他并没有瞒她,他在外面有人了。   我接着没办法写下去了,我大哥是如何和李小焕好上的,我没问过我大哥, 我对这方面也毫无经验,但我坚信他们这是爱情。我现在坐在只有九十七颗星星 的北京的夜空下,回忆麦县老家往事,我感慨万千。人生犹如一盘棋,这是一个 蹩脚的比喻,用在我的小说中显得很不明智,但我现在对它产生了某种认同。我 大哥要与我嫂子离婚。我嫂子就是一个很臭的棋手,她实际上并不想和我大哥离 婚,但她却走错了关键的一步棋。我们哥仨的生长环境和我们的经历,注定我们 就是坏蛋,但我们任何时候都会对母亲一往情深的。她只要抓住了母亲,也就等 于抓住了我大哥的心。我大哥并不是个喜欢养小蜜的腐败分子,事实上他对腐败 一窍不通。我想,他喜欢李小焕,可能就是李小焕给了我妈一百元钱,尽管我大 哥又把这一百元钱还给了李小焕,但通过这一百元钱,使他看到了李小焕美丽的 身体里面还有一颗美丽的心灵。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李小焕是在农村长大的,她也是通过考上大学走进城里 的。我大哥没有和城里的女孩深入交往过的经验,我嫂子是他惟一打交道最多的 城里女人,我大哥通过我嫂子认识了城里女人,而我嫂子却让他深深失望了。   就是从那时起,我大哥开始不断地叮嘱我:高排,你一定要娶杨晓燕,乡下 的女孩朴实。   我现在在北京的星空下流下了泪水。是的,乡下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是我们 安放疲惫灵魂的所在,但它同样并不是美丽的,美丽的杨晓燕就在这个冬天消失 在了北京,我找不到她,也许她很忙,这也是好事,说明她已经适应了这个很多 人适应不了的城市。她在北京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栖息地,而我的灵魂却在城市的 上空飘荡着,我想念我的老家王庄,想念我的母亲。   附:张长江的文章《想念母亲》   常记得在飘雪的冬天,我们兄弟围坐在火炉旁听母亲讲一些美丽抑或忧伤的 故事。母亲在她的少女时代对和我父亲的这桩婚事很不满,那是他们的父母一手 包办的。这是母亲在给我们讲了“田螺姑娘”的故事后,没啥可讲时才说的事。 “那时你爹去俺家相亲,剃着光头,一二十岁的小伙子,却挂个烟袋,丑死了!” 母亲说。我们仰起头看着母亲,都嘻嘻地笑了,母亲也笑了。父亲坐在一边叭嗒 叭嗒抽着旱烟,扭头看看我们,也嘿嘿地笑。我们在笑声中想像着母亲少女时代 的美丽。   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家。但在1983年那个不幸的秋天里,父亲这个常抽着旱 烟嘿嘿地笑着的倔强的汉子便从这个家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村子北边的山岗上 多了座坟墓。父亲是在秋天去河对岸买化肥回来的途中,遇到大风,和船一起沉 进了河中。母亲从此独自一人守着我们张家那个荒凉的小院,用瘦弱的肩膀扛着 沉重的日子往前走。那时小弟还只有三岁。我和二弟都在上学,不管学习好不好, 母亲一个也舍不得让我们辍学。   我参加工作已经好多年了,很少回家,常在休息的时间里看天空和飞鸟,想 念母亲。儿子们都作了蒲公英在城市里闯荡,我是她最该倚靠的大儿子,在麦县 县城是名副局级干部。家园里我的母亲慢慢地转过脸去,镜子里映出的苍老的脸 她不敢辨认,满头白发刺疼了母亲的眼睛。我泪水盈眶的母亲啊,今年她才刚刚 六十岁啊。   儿时小黑狗般的我最喜欢在早晨坐在母亲的旁边,看着母亲梳头,心里祈祷 着让她的头发多落些吧多落些吧。攒了那黑黑的头发,我可以到货郎担那里换糖 豆吃。如今在城市里,我看到那些穿健美裤,有着一头乌发的老太太们,从心里 为母亲感到不平也为自己儿时的想法而羞愧难当。   劳作使母亲过早地衰老了。她让我们都上学是盼望着我们更有出息。为了母 亲的微笑,我必须在城里埋头苦干,别无选择。   (原载2001年7月6日《麦城晚报》稻花香副刊)   我不相信裴志海的小说   导读5:北京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到了2月份时还在下雪。风刮得像狼叫的 一样嚣张,雪下得像旧社会一样寒冷。我感到很冷,但我还是拎着洗脸盆,摇摇 晃晃走进了洗手间。我脱光衣服,把脑袋伸到了水龙头下,北京的自来水炸凉, 它们冲到我头上,变成了一根根细针刺着我的脑袋。我这不是自虐,这样做,我 会更加清醒。   我简直要发疯了,这段时间怎么也找不到杨晓燕了,她好像突然从北京消失 了。工作再忙也忙不到这种程度吧。昨天我跑到女生宿舍找到阿九,刚开始她什 么都不说,被我逼急了,她就把杨晓燕写给我的一封信拿了出来。她还很担心我, 很关切地说:“杨晓燕这封信早就给我了,我怕你想不开,一直都没拿出来…… 你不会想不开吧?天下何处无芳草,好女子多得是,比如我就不错……”她坐在 床上,双手撑在背后,她的胸部饱满,曲线优美,她脸上露出了妩媚的笑容。我 再木头,也知道她摆出的姿势比卫慧的小说还要性感。我算看透她了,正经不到 十分钟就露出了真实面目。她和裴志海打得火热,我是裴志海的朋友,我也恶心 她!   看完杨晓燕的信,我手脚冰凉,我没想到杨晓燕竟然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我甚至也有点恶心裴志海了,杨晓燕这段时间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他甚至 已经把它写在他小说中了,但他就是不告诉我,他这样做算是我的哥们儿?操他 妈的,我呸!   裴志海进来了,他把我拉到了一边,我揉了揉眼睛,看看是他,我嘿嘿地冷 笑了两声。他比我还冷,打着冷颤说:“高排,你怎么了?”我讨厌他,但我也 不想和他撕破脸皮,我们是老乡,我们是河南老乡,河南人在北京不容易啊。我 含含糊糊地说:“我在冲凉水澡……”他肯定什么都知道,我试探了他一下: “杨晓燕的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知道了。但现在我也说不清,有空我再给你 说吧……”他居然还装模作样地说:“高排,你现在就回去给我说说。”   我简直要绝望了,我知道我的兄弟裴志海瞒着我,这是为我好,但我讨厌这 种虚伪的亲切,它只能在事实大白于天下之后,带给当事人更大的痛苦。我伤心 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现在不行,我还得再用凉水冲一会儿。我要是不冲,我 恐怕克制不住跳楼的冲动。”为了让我显得更真诚一些,我又装作很不好意思地 笑笑说:“我现在什么也没穿,你站在这里看着我,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只 好走了,他转过了身,我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说:“我枕头下面有杨晓燕写的 一封信,你看看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裴志海要是看了杨晓燕那封狗日的信,他要是继续瞒我,那我就决定立即 与他一刀两断,就是他将来能成为一个牛逼的作家,就是能被授予“人民艺术家” 的称号,天天坐在评论家的餐桌上吃龙虾喝茅台然后关怀农民和下岗工人――我 也决不会理他!   好在这家伙还算有点人性,我回去以后,他把他正在写作的小说《小手冰凉》 默默地推给了我,他果然把他已经知道的所有的一切都写在小说中了。我看了看 他,他的眼睛红红的。这让我很满意,他还真的经受住了我的严峻考验。我用冰 冷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热乎乎的小手:“操,你还真他妈的是我的朋友。”   我很快就看完了裴志海的小说,他显然还没有写完,但我已经看得小手冰凉, 我不相信他的这个现实主义小说。现实主义小说都是没办法让人相信的,他们比 窗前放着的塑料假花还要虚假,比海市蜃楼更要不着边际,它们是不能让读者相 信的,它们的写作姿态是虚伪的。当然,你也可以这样认为,我这是故意不愿意 相信裴志海的小说。随你怎么想,我不在乎。   这天我正要出去时,阿九忽然拦住了我,那时我正准备出去和一个书商谈判 写作《汉武帝大传》的事情,我想用这本书赚些钱,买一台笔记本电脑,然后就 洗手不干,回过头来好好地写我的小说。张高排最近又接到了一家文学刊物的 “用稿通知”,他的一个中篇小说又要发表了,他说这是爱情的缘故,爱情使他 文思泉涌。这件事对我的刺激挺大,要想有所作为,最终还得靠那些真正意义上 的小说,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所以阿九拦住我时,我心里很不高兴,我急着去 把这件事干完,然后改邪归正。   阿九是给我讲杨晓燕的事情。刚开始我并没在意,但她拦住过我几次,每一 次都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好大一会儿后,我才慢慢地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我很 难过,我没想到杨晓燕的变化会这么大,这么快……这件事必须得瞒着张高排!   实际上我还是有点粗心了,当阿九第一次拦住我时,给我说了杨晓燕的一些 事情时,那时我就应该引起足够的警觉了,但我还是大意了。现在我一一回忆了 阿九和我的那几次对话,我可以大致理出一个杨晓燕人生变化的轨迹。这些事情 我并不是亲历者,我会严格按照现实主义写作原则,决不篡改事实真相,照录如 下:   阿九说:“裴志海,我看杨晓燕这个女孩子也不怎么样嘛,我真奇怪那么清 高的张高排居然会爱上她。我骗你干嘛,不信你去看看嘛,现在她也学会涂口红, 抹眼影了,这没啥?我知道,可我那王八蛋老爸给她买的金戒指、金项链她也接 住了。我老爸那人你们不清楚,我可清楚,他不会白白送东西给你,你接了他给 你的东西,你将来连本带利都得吐给他。这也是商人们的逻辑,她杨晓燕将来要 吃亏的。”   阿九说:“你别骂我爸,现在的社会都是这样,谁不养小情人?反过来,稍 有姿色的女孩子哪个不愿意傍款?商品经济时代嘛。你也别假惺惺地愤世嫉俗了, 连你都钻进钱眼里,整天给书商搞垃圾,你还有啥脸面说别人?不过我也只是给 你说说而已,杨晓燕上没上我爸的床,我可不知道。”   阿九说:“杨晓燕长得漂亮,她长得漂亮就容易诱惑别人;但她又很穷,反 过来别人也很容易诱惑她。再说我老爸这人对付女孩子可有一手了,他前前后后 有过四、五个情人了吧。就是现在,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还是宝刀未老,英雄 好色不减当年,情人还有两个。我老爸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我不想再重复阿九对我说的话了,我有点恶心她,我决定切换人称,让尹建 国这个脑满肠肥的小丑直接出场表演。   尹建国说:“晓燕,你别想那么多,不就是吃顿饭吗?今晚去吃饭的,都是 些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每个人赚的钱都比你们家乡那里一个乡的财政收入还要 多好几倍。你去接触接触他们,也算长长见识。你还不想去啊。就算是我尹建国 求你了行不行?实话给你说了吧,我是去和他们谈生意的,我们的生意一般是在 饭局上谈成的。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陪着,无形中就使我增加了不少身价,说 话也有了份量。他们都是有头脸的人,不会对你有过分的举动,我尹建国也不会 和那样的人打交道,那样的人层次太低了。好好好,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尹建国说:“怎么样,晓燕,长了见识了吧。一顿饭就吃掉了一万二,你们 家干十年也不见得能赚这么多钱吧?这没什么,这是北京,我们还是属于精打细 算的主儿们,有些款们还在酒店里比赛烧人民币呢,一晚上烧了几百万元,那才 叫气魄呢。你呆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北京遍地都是钱,就看你会赚不会赚。 这是给你的五百元钱。噢,晓燕,你误会了,这不叫白拿,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陪着吃饭这也是工作。今晚谈成的生意我能赚二十万元,谁说没你的功劳。时间 长了,你就会发现,我尹建国是个实在人,我就怕你误会,才给你五百,要是论 功行赏,你拿一万都是应该的。晓燕,你不要想的太多,我尹建国不是坏人。你 们女孩子,能出来也不容易。你不见前段时间报纸上还说,一家制药厂的外国老 板罚跪女工,拷打女工,这事多着呢。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农村人苦,所 以想帮帮你。现在这社会真是没办法说,咱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人身上还有些人 情味,别的人谁还给你讲良心啊,他们除了钱,连亲娘都不认!”   尹建国说:“晓燕,今晚咱们去舞厅里轻松一下吧,忙了一星期了,也该放 松一下了。你不想去呀。舞厅里不乱,你们那里舞厅里乱?你又不是不知道,你 们那地方教育落后,小青年们文化水平低,进舞厅里就喜欢闹事。北京这地方可 不容你撒野。咱们去的那是高档娱乐场所,能进去消费一次的,口袋里至少也揣 着好几十万人民币,都不是简单的主儿,再说还有我在嘛,你怕啥?不会跳?不 会跳没关系,我教你。晓燕,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想回老家了,争口气,活出 个人样让他们看看。在大城市里生活,这些东西你都要接触,现在在大学,交谊 舞都是门选修课呢。你多接触接触这些东西,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来,戴上 这只戒指看看,你不要?晓燕,你看你看,你还是不相信我嘛。咱说穿了吧,我 给你这些东西,也并不是为你好,而是为了我自己,你想想,我带着自己的职员 去跳舞,她的打扮那么寒酸,别的人还以为咱们公司没钱呢,连我也没面子了。 好好好,我从你工资里把钱扣出来。来,这里还有一根项链,我帮你戴上。都是 纯金的呢。”   尹建国说:“晓燕,你最近一段时间,舞跳得好多了,再这样下去,过不了 两天,你就是舞场里的公主了。你现在一点都不像个农村人了,你这一步走对了, 要是现在还呆在你们家乡那穷山沟里,你做梦也想不到人原来还有这么多活法吧。 明天是‘十一’,咱们公司也放两天假,我带你去承德的避暑山庄玩一玩,咱们 开着小车去。你还犹豫啥哩,公司里有组织职员利用节假日出去旅游的规定。我 当董事长哩,肯定要带头遵守公司里的规定嘛。你这也算是支持我的工作嘛,没 什么影响,我还带好几个人去的,大家在一起玩。”   尹建国说:“你的男朋友原来是张高排呀,我还以为是裴志海呢。裴志海那 小子像鬼一样机灵,是一个混事的主儿,你看他拍别人的马屁时滔滔不绝,这些 话就像挂在嘴边上一样,张口就来;吹嘘自己写的东西如何如何厉害,眼睛都不 眨一下。这小子将来到社会上混肯定不简单。我还以为裴志海是你的男朋友,原 来是张高排呀。晓燕,我尹建国爱说实话,说句难听的话你不要生气,张高排这 人不行,都在北京呆两三年了,连普通话都没学会。往这里一坐,像根木头一样 不吭声,偶尔说一两句话,也是阴阳怪气的,当着我的面,说你涂脂抹粉打扮得 像个妖精,让你以后不要出去陪着别人吃饭,不要出去跳舞,好像我这是把你往 火坑里推一样。晓燕,你说句心里话,我尹建国对你使坏心没有?我尹建国是不 是在害你?就是呀,你心里有数,我要的就是你的这句话。你以后要劝劝他?这 倒不必了,人各有各的活法嘛。我只不过觉得他的活法太累,年纪轻轻的倒像个 出土文物一样。这样的人,将来到社会上混,除了自杀,啥事也干不了。晓燕, 我说这话你不会生气吧?你也觉得他应该改变改变性格了吧。晓燕,你要是和裴 志海谈对象了,我也不说啥了,因为裴志海这人虽然有点不保险,但他这人还是 有点本事的。张高排这人,他在学校里当个学生还好说,将来到社会上了,你甭 想依靠他,他还得靠你养活。你信不信?不信咱们两个可以打赌。你看刚才,我 让他们喝健力宝时,故意刺激他一句‘你喝过没喝过健力宝?’他的脸‘唰’地 红了,把健力宝摔在地上,扭头就走。裴志海那小子就聪明,嬉皮笑脸地拍我马 屁,说我幽默,然后还替张高排道了歉才走。其实我知道他心里也在骂我,但他 就是在表面做得滴水不漏,让你上了他的套还美滋滋的。张高排这人就不行,连 这点小小的刺激都受不住,将来怎么能干大事?说白了,如今在社会上混,你就 得脸皮厚一点才行。这也是一门学问,叫‘厚黑学’。晓燕,你别笑,我这是说 真的,不信你去书店里转转,这本书卖得贼快!”   尹建国说:“晓燕,你到我们公司有三个月了吧。你工作干得不错,为公司 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决定把你每个月的工资提到一千五百元,过去的三 个月也要补发,你不要推辞了,这也是公司的决定。这里是这个月和补发的工资 共三千元,你看一看。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动手术需要多少钱,你尽管开口。 这一万元是我借给你的,用来给你母亲做手术。还立什么字据呀,我还有什么不 相信你哩。我放心我放心。”   尹建国说:“欢迎欢迎,晓燕,我还真怕你不来哩。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我 没请,今天我的生日就咱们两个一起过,你不会不赏脸吧。谢谢你祝我生日快乐, 只要你能来,我就心满意足了,来来来,坐坐坐,为我们的愉快合作干杯……来, 晓燕,让我亲亲……你这是咋了?你要走?好,我放你走,你把我给你的钱拿出 来,还有我给你买的那么多东西,算算都有好几万了。你只要能给我拿出来,我 立马放你走,我尹建国说到做到,决不动你一根手指。你拿不出来吧?晓燕,我 也只是这样说说而已。你以为我真会给你要啊,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的。钱都 归你了,借给你的钱也都归你了。来,晓燕,让我亲亲……晓燕,你别叫我叔叔, 你叫我叔叔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来,晓燕乖……晓燕,你别哭了,女人嘛,早 晚都要过这一关的,想开了,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你又没缺胳膊少腿,啥损失 也没有。相反,你跟了我,当了我的情人,我保证让你以后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 给你一套别墅,啥事都不用干,整天吃香喝辣的,还有花不完的钱。我尹建国没 别的本事,就是会赚钱。你想想你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要不是遇上了我尹建 国,这一辈子你都见不了这么大的世面,都不知道人原来可以这么潇洒地活着。 我知道你这是为张高排流的泪,张高排这人是好,这我承认,可这年头好人有个 屁用,有钱才能活得腰杆硬。他张高排人好,可他能给你母亲治病吗?他能给你 幸福吗?没有钱,他狗屁不是!跟着他,你会有吃不完的苦。来,别想那么多了, 擦擦泪,明天尹哥带你出去玩玩。以后叫我尹哥,我其实也不比你大多少嘛。不 要哭了,听话,这才是我的亲乖乖。这里是一千元,不要想那么多,我是真心实 意对你好的。”   尹建国说:“晓燕,你这是咋的,有了第一回,你还想咋的?你现在跳到黄 河也洗不清了,有了第一回,跟有了几十回有啥区别?当情人不丢人,你到大街 上看看,开着小汽车的漂亮的姑娘有多少!这都是她们当情人赚来的,兴啥啥不 丢人。我将来也不会亏待你的。来,过来让哥亲亲……看看这些录像带,这些都 是我从外国、港台搞来的,新鲜吧,它就叫‘毛片’……”   阿九说:“看清了吧,裴志海,那是不是杨晓燕,我老爸厉害吧!怎么样, 够刺激的吧。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我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杨晓燕就这样完了,她成了那个狗日的尹董事长的 情人。可怜的张高排还蒙在鼓里,这个打击对他来说真是太大了。他一直认为乡 村是美好的,城市是肮脏的,如今来自乡村的爱情却背叛了他。我真不敢想像, 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呢?我再三叮嘱阿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对谁都 不要讲,要坚决地瞒着张高排,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真害怕,张高排如果知道 了,他会怎么样呢?他太偏激了,美好的东西在他的心目中永远都不会变的,但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知道了事实真相,这只会让他更加痛苦的。我决定瞒着 他。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他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就是这么想的。   附:张高排的散文《戴草帽的女子》   戴着草帽的女子,是农民,农民这个称呼与吃苦耐劳、辛勤劳作密不可分, 那些女子们有的是力气,与弱不禁风无关。然后,才能作为一个女子,戴一顶草 帽,在田野中,是乡下最美的风景。   家园里那大片大片的黄花菜,它那清苦的气息笼罩着我想家的梦。而我勤劳 的姐妹们,那些乡下女子,就是被它养大,才出落得如花似玉桃腮杏眼啊。那些 美丽的女子,身为农民,在早晨梳好如鸦的头发,换上衣衫就下田了。在秋天的 土地上,担着幸福的庄稼担子的女人们,健步如飞,男人一样。我的母亲就是其 中的一名。料理家务,操持农活,朴素大方的乡下女子,用自己的双手支撑着这 个简朴的家,使它四壁生辉,幸福美满。   乡下女子,她们对农事了如指掌,和农具的感情息息相通。她们的手上有硬 茧,手掌一般都很粗糙,这与城里女子的纤纤细手有所不同。她们天天奔走在田 野之中,刮风下雨的时候,才坐在家里,却又和父母一样为庄稼担惊受怕。她们 很懂事。   农闲季节,她们进城去了,携带土特产做小本生意,更多的是用精湛的技艺 织毯刺绣。她们的手艺朴实无华,就像她们身上很实在的花布衫,在城市里的某 一角落里散发着纯真的光亮。   会有这么一天,在乡下,树起一枝天线,只养一个娃子,成为一种新的生存 方式。那些农民们,走路时头也越抬越高了。电视作为一个全新的入侵者,正在 逐村逐户占领乡村,许多在乡下根深蒂固的东西,正被它们打得落花流水。那时, 我乡下的那些戴着草帽的姐妹们,就会开始关心劳动之外的许多东西,比如爱情, 她散发着纯粹的光芒,只和音乐有关。   如果有一位爱人,我会把她叫做黑妮,这个名字我觉得很好听。类似黑妮的 乳名,在我的家乡很普遍,这个名字很实在,和乡村的品质相符。名叫黑妮的姐 妹们,这些丰茂而又辣滋滋的戴着草帽的乡下女子,善良、勤劳、美丽、大方, 无与伦比,她们周身散发着乡土纯净的光芒,这种光芒让我深深俯首。   (摘自1995年4月22日重庆《希望周报》)   导读6:在这个寒冷的春天里,冲过凉水澡以后,虽然我发了高烧,但我的 头脑清醒了许多,我开始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虽然我很嘴硬地说我不相信裴志 海所写的现实主义小说,我对现实主义很不感冒,但我清楚,他在小说中说的都 是真的。何况,即使裴志海不告诉我,杨晓燕也已经写信告诉了我这一切。但我 懒得再看这封信,我把它交给了裴志海,他会继续把它写在小说里的。既然他无 法摆脱现实主义对他的桎梏,那就尽量让现实主义真实一点吧。我不能原谅杨晓 燕,贫穷不是惟一的理由。我对她很失望。   我他妈的现在倒霉透了,我在北京为狗日的爱情流泪。我大哥在郑州打工, 上星期他给我打电话,我正在为杨晓燕的事伤心,我大哥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大哥的声音有些憔悴,就像被扔在风中无助的碎纸片,声音没有力量,电 话线软软地耷拉着:“杨晓燕现在还好吧?她在北京生活得习惯不习惯?”   我差点哭了,但我不能哭,大哥待我像父亲,我要是哭了,大哥说不定就会 立即挂了电话赶到北京来。他的婚姻够糟糕了,我不能再给他增加负担了,大哥 不容易,年纪轻轻,背都驼了。   我眨了眨眼,让涌出来的泪水又回到眼眶里,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很 高兴地说:“大哥,晓燕现在过得挺好,她在一家大公司当打字员,对北京也习 惯了,上星期我还带着她逛了逛天安门,在天安门广场上还朗读了一首作家赵郭 明的诗歌呢。她可高兴啦。”   我大哥说:“这我就放心了,高排,你要多关心晓燕,在外面打工不容易。”   我忙冲着电话机一个劲地点头:“大哥,我会照顾好晓燕的。你也好吧。”   我大哥说:“我在我同学的公司上班,这里也挺好。”   我大哥顿了顿又说:“高排,你现在也能发表文章了,尽量把稿费攒着,咱 妈不容易,别再为难她,以后要孝顺咱妈,她比谁都不容易。”   我想哭,杨晓燕搞得我总想哭,我使劲地忍着泪水,坚强地说:“大哥,你 放心地在郑州呆着吧,我会把稿费攒着当学费,平常不会给咱妈要钱的。你也不 要只顾家里,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天气冷了,要多穿点衣服。”   我大哥又沉默了一会儿,很动感情地说:“高排,你一定要娶杨晓燕,乡下 的女孩子朴实,不玩虚的,还是乡下女孩好。”   我再坚强我也想哭了,我大哥还让我娶杨晓燕,她现在都当了别人的“小蜜” 了!   我忙慌慌地要把电话挂上,我怕忍不住了会对着话筒哭起来:“哥,没事我 就挂了。”   我大哥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说:“我、我也没什么事,你挂吧。”   我嘴巴张了张,我还想问问李小焕姐姐过得怎么样,但我还没来得及问,我 大哥就挂了电话。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李小焕姐姐是大哥的同事,也是大哥家的邻居。准确 地说,她是大哥的情人,情人是比较时髦的叫法,在麦县县城叫“第三者”。我 大哥就是因为和她搞“第三者”,被组织定性为“男女作风问题”而被精简的, 但我至今还坚信那不是“男女作风问题”,那是我大哥作为精神支柱的爱情,尽 管这个柱子已经被现实蛀得伤痕累累,并不结实,一有风吹草动就应声而倒,但 我也实在不忍心责备她,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我那时还不知道,李小焕姐姐实际上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大哥,我还在握着 电话,心里想,只要李小焕姐姐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一个女孩子摊上了这事, 也真够呛。   寻夫   娃子你来得这么早啊,爷刚端起饭碗啊。你先去别的地方玩玩,过一会儿再 来。你不去啊,那你就坐在这里等爷爷把饭吃吃再说。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 吃饿得慌……娃子你别急,我自个儿涮碗,你非要给我涮碗啊,好啊好啊,你涮 吧。   上次咱说到哪里了?噢,对了,说到陈世美去江南放粮了,那咱今个儿就从 这里说起。那一年湖州官员申上文书,说湖州亢旱三年,六料不收,黎民苦楚, 几至相食,请求皇上派官员直至湖州,开仓放粮。文书写得那个凄惨啊,让包青 天一天到晚愁眉不展。朝廷召集众大臣商量这事,可恨的是张衙内竟然荐举他儿 子小衙内和女婿王金吾去湖州放粮。这两个家伙都不是好东西,后来陈州放粮时, 他俩不是贪污吗?包青天就把他俩斩了。这是后话,到时有空了再给你讲。咱先 讲这个。包青天知道这两个兔崽子的德性,所以坚决反对,说什么都不同意,搞 得君臣不欢而散。   包青天上朝回来,刚刚在屋中坐下,看门的老头就来禀报,说是新科状元、 驸马爷陈世美求见。包青天忙放下茶碗,整了整衣冠,然后一连说了三声“请请 请”。听见门外脚步声响,包青天就连忙迎出来,见了陈世美先鞠一躬,口里还 念念有词:“驸马爷驾到,微臣有失远迎,还请驸马爷多多包涵!”陈世美很有 风度地说:“包爷说这话,可叫小的担当不起啊!”两人携手进了屋,寒暄了几 句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客套话之后,陈世美就转入了正题,想让包青天和众大臣 再商议去湖州放粮的事时,包青天提议一下,让他去湖州开仓放粮。包青天大吃 一惊,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堂堂的驸马爷,怎么能屈尊去蛮荒之地 呢?”陈世美很腼腆地笑笑说:“包爷,我从小在乡下长大,也算是一介草民, 都是从庄稼棵子里钻出来的,不就是去湖州开仓放粮么?这事我在行。”陈世美 这话其实说得很没水平,官们在一起说话,都是大话、空话、套话,要堂而皇之 才行,陈世美说得都是大白话,这让他看上去有点老土。陈世美这时应该说一些 “为君分忧”、“为民造福”之类的话才对。包青天听了,果然皱了皱眉,心里 就很看不起他,就不给他说掏心窝子的话了,再开口时就像对待一个外交官一样 很客气地说:“驸马爷一心为国,忠心日月可鉴,我等实实自愧弗如,明天一定 和众臣商议,力荐驸马爷去湖州开仓放粮如何?”陈世美连连叫道:“太好了太 好了!”一点驸马爷的风度都没了。   陈世美要告辞时,包青天叫王朝护送一程。走在回皇宫的路上,王朝小心翼 翼地问他:“驸马爷,放着富贵不享,你去湖州干啥?”陈世美拉着王朝的手, 小声地对他说:“我讨厌公主,我讨厌皇宫,我想借着这个机会,离他们远远的, 过几天清闲日子。”王朝听了,觉得他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心里酸溜溜的,就 问他既然如此,为啥不回老家呢,还当什么驸马?陈世美摇摇头说:“咱们那狗 地方,穷山恶水的,还出刁民,我又不会种地,回去能干啥?再说,我现在是驸 马,想回也回不去了。得罪了皇家,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我只能远远地离开京城, 就像这次去湖州,实实在在地为黎民百姓做点事。”说完还看了看王朝,很敬佩 地说:“包青天肯替我说话,真是个好官。”其实则不然,王朝把陈世美送走, 一回到开封府,就听见包青天在笑话陈世美,说他只是一介书生而已,连点礼仪 都不懂,他得写个奏折,建议皇上对驸马爷要多加训导。包青天说干就干,当晚 就坐在书案前龙飞凤舞为国操劳,让王朝他们做下人的都万分感动。   据说第二天包青天就在朝廷上参了陈世美一本,说陈世美一介书生,依旧有 着乡下人的习气,出没于王公大臣的府邸时,连基本的礼节礼仪都不懂,极其无 礼,为了皇家威望,还请皇上对驸马爷严加管教。皇上听完包青天的洋洋万言, 笑笑说:“球,都是些小事,不管它不管它,咱们先议议去湖州放粮一事。狗日 的陈世美一再向朕要求,派他去湖州。大家想想有没有其他合适人选?”贪官污 吏小衙内他们去不成,当然就更没有其他人愿意去了,京城是富贵温柔乡,有酒 有肉有歌有妓,除了陈世美,谁会像个傻逼一样跑到穷山恶水瘟疫流行的湖州?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当天下午京城里就有人看见驸马爷陈世美带领随从快马加 鞭向湖州方向驰去。   陈世美在湖州的日子里,王朝开始向开封府的展昭献媚。展昭你知道吧,就 是“三侠五义”里的“御猫”展昭啊,不过那时皇上还没封他,还没见过他。他 跟在包青天身边时间长,王朝这人聪明,看出来展昭是在官场混惯的“老油子”, 很讨包青天的欢心。他就开始在心里打小算盘了,他心里想,能和展昭走到一道, 我一定会有出头之日。由于王朝马屁拍得好,展昭对他也开始有了好脸,见了他 头仰得也不是那么高了,没事时还带着他到京城的大街小巷微服私访。展昭还在 私下里对他说,只要你王朝立一个大功,就能离开那一班衙役,和张龙赵虎一起 当挎刀护卫。说得王朝心里热乎乎的,天天跟着展昭在大街上转,想遇到个事, 立个大功,可过了好长时间,京城大街上就是没有歹人地痞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 或花花公子调戏民女,害得他俩常常无功而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八月里秦香莲拖儿带女到了京城,秦香莲来到了京城, 也给王朝带来了出人头地的希望。开始时王朝没认出是她,她披头散发,穿着破 烂衣服,身上还带着一股恶臭味,正在京城有名的“杨记饭庄”前拖着两个小黑 狗般的儿女乞讨。王朝是捏着鼻子从她跟前走过的。刚走了两步,听到这个叫花 子叫他“王朝兄弟”,王朝一愣,听这声音怎么和秦香莲的一模一样?他再仔细 地打量一番,发现她还真有点像秦香莲。王朝悄悄地拉了一下展昭的衣服,朝那 个叫花子努了努嘴,对展昭说,这个人很像是我们一个村的。展昭不屑地瞪他一 眼,说,不就是一个叫花子吗?就是一个村的咋了?王朝忙说,她可是驸马爷陈 世美的原配啊。展昭愣了一下,立刻很兴奋地说,这下有戏了。说完就拉着他走 过去蹲下身来,忍受着她身上难闻的气味,问她是不是秦香莲。那个叫花子立马 哭了,说自己正是秦香莲,就是和你王朝兄弟做邻居的秦香莲。说完拉着两个小 儿,扑通地在他们面前跪下来了,作着揖让王朝救救他们,并且叫这两个小儿叫 王朝叔叔。老大有点害怕,躲在他妈后面不肯叫。秦香莲一巴掌打过去,这一巴 掌打得实实在在,老大立刻哇哇大哭。秦香莲在家对王朝爱理不理,现在如此看 重他,让王朝大受感动,正要劝慰她两句,展昭把他拉到一边,容光焕发地说: “你小子运气来了。”王朝忙问咋来了。展昭趴在他耳边说:“咱拿秦香莲在陈 世美身上做做文章。”王朝一听,忙点头叫好,说展爷的主意好,就是好,好得 一塌糊涂。展昭一愣一愣的,他看了看王朝,眨了眨眼睛说:“你小子的脑瓜子 还可以嘛,你说说怎样拿秦香莲做文章?”展昭这么一夸,王朝都有点不好意思 了,他挠了挠头,谦虚了两声说:“不就是把秦香莲带回去,让她吃好的穿好的, 养得白白胖胖的,等陈世美从湖州放粮回来,再把她引见给陈世美,陈世美一高 兴,不就赏赐咱们一官半职了吗?”展昭一听,瞪了他一眼,掴了他一巴掌,打 得他眼冒金星,原地转了一圈。王朝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哪里 说错了,忙一脸媚笑地讨好展昭,请展昭点拔一二。由于王朝态度好,展昭就不 再跟他计较了,又趴在他耳朵上说:“陈世美原来有个乡下女人,可他又娶了公 主,这不是玩了皇上老儿了吗?咱让包青天问问这个案子,弄好了不就有你的功 劳了?”王朝有点迟迟疑疑地说:“包爷日理万机,国家大事都处理不完,还有 心思搞这婆婆妈妈?”展昭朝他撇了撇嘴,不屑地翻了他一个白眼:“你还真 嫩!”王朝还是有点不明白,忙又向展昭歌功颂德,拍展昭武功高强智谋过人的 马屁。由于王朝马屁拍得好,展昭又心花怒放,趴在他耳边指点迷津:“要想出 大名流芳百世就要敢做大事,包黑子铁面无私的美名现在已传遍天下,如果再搞 臭驸马,乖乖,那名声可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包黑子权衡利弊,既然能名垂青 史,就是得罪了皇上老儿被砍了头也划得来。咱给包黑子说说,他不接这个案子 才怪!”听展昭这么一说,王朝豁然开朗,暗骂自己是个蠢猪。为了提高一下自 己的形象,他忙向展昭献上一计:“展爷,咱是不是这么干,先不忙把秦香莲带 到开封府,就让她在这附近等着,咱回去给包爷说说,劝他老人家出来转一转, 转到这里时,再让秦香莲出来拦轿鸣冤,再让包爷到那时怒睁双目,当街叫骂陈 世美有欺君之罪,本人就是掉了脑袋,也定要给秦香莲孤儿寡母要个说法讨个公 道。声势造大些,让京城的老百姓们看看,咱家包爷是响当当的青天大老爷!” 展昭听王朝说完,拍了一下他的肩,说:“你狗日的精着呢,算你开窍了。”王 朝忙不失时机地又讨好了一下展昭:“这还不是全靠展爷您的点拔?听展爷一席 话,胜读十年书。那些狗屁书我算是白读了!”展昭很严肃地说:“这话也不对, 开卷有益,有些书该读还是要读的,比如说《肉蒲团》就是一本不错的书。” 《肉蒲团》是本什么样的书?你问我,我问谁?反正老一辈人都是这么讲的。唉 呀呀,你小孩别打岔,你一打岔,我这口气就断了。   展昭和王朝商量完,把秦香莲叫过来,刚要面授机宜,秦香莲就跪下磕头, 说:“王朝兄弟你行行好,给我们娘仨买几个烧饼吃吃吧,我们娘仨都饿得不得 了!”王朝看看展昭,展昭点点头。王朝飞快地跑过去,掏尽了口袋里的碎银买 了十四个烧饼。他刚把这十四个烧饼拿回来,秦香莲就像火烧着了眉毛一样抢了 过去,结果撞掉了一地。秦香莲扑过去,趴在地上拿起来就大口大口地咬起来, 一点也没有少女时代羞答答的表情,还不如她的儿女,看了看王朝他们,这才狼 吞虎咽。大概吃得太急,噎住了,秦香莲就伸着脖子使劲咽,一点都不文雅,这 让王朝心里多少有点失望。他数了数,秦香莲一个人就吃了十个。吃完了,秦香 莲看了看他说:“王朝兄弟,咱们老家大旱,饿死了不少人。我也是饿得没法活 了,才来京城找我相公。你爹过一段时间也要来找你了。”王朝也顾不得他爹的 死活,忙把秦香莲拉到一边,面授机宜,说陈世美不要她了,现在他娶了公主当 驸马了,你去告他陈世美。秦香莲开始还不干,说自己已经早就在乡下听说陈世 美当了附马,她这次来京城,只是想来找陈世美讨口饭吃,不想搞得沸沸扬扬的, 让京城的人都知道陈世美遗弃她了,那多丢人。展昭看不下去了,就走过来说: “你看你多傻,陈世美现在吃大鱼大肉,穿绸子衣服,还有个小美人搂着。你和 他比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当年你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考上了状 元,如今看着你们母子穿着破烂的粗布土衣,吃猪狗饭,他却连个照面也不打, 你说这是不是太可恶了?再说,公主让你呆在陈世美身边吗?你只有先把陈世美 告下,让包青天给你做主,你才能给自己讨回公道。”   秦香莲一听这话也慌了,反反复复地说谢谢两位爷,只是这事太麻烦包青天 了,民女很过意不去。王朝他俩忙说不麻烦不麻烦,谁让老爷是包青天呢。见秦 香莲气色好多了,他俩趁机又把他们的打算说了出来,让她在京城的大街上向包 青天拦轿喊冤。秦香莲说:“你们再给我买些烧饼,我就给你们拦轿喊冤。”秦 香莲到底告不告陈世美,咱们下次分解。娃子你说啥?你要和我住在一起听我讲? 这不行这不行,你妈会来找你的,再说,爷也累了,明天你再来吧,明天我早些 吃饭,然后再给你讲……   七、鲜花般美丽的乡村   我不想事,我只想把这个小说赶紧写完。我热爱小说胜过我爱美元。   王庄“九?二0特大杀人案”陷入了僵局。专案组组长吴局长很苦恼,他整天 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托着腮沉思默想,有时站在窗前打量着笼罩在浓雾中的王 庄,泪水哗哗地流成了一条小河。这个案子太让吴局长伤心了,本来以为王庄村 子不大,三百多人口,一个一个地筛一遍,就把凶手筛出来了,谁知道凶手这么 厉害,没留下一点线索。无奈之中,吴局长只好痛苦地决定,在王庄挖地三尺寻 找线索。王庄的乡亲们被动员起来了,大人小孩一起上阵,干了三天三夜,但除 了挖出了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和插了一个箭头的头颅外,一无所获,并且还让吴 局长吓了一跳,操他妈,真是倒霉透了,“九?二0特大杀人案”还没侦破,又出 现一个被箭射穿的头颅,说不定又是一件凶杀案。专案组只好又开了两天会议, 专门研究如何处理这个无名氏的头颅。大多数人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集中 力量侦破“九?二0特大杀人案”,本着“民不报,官不究”的精神,不给这个头 颅立案。但吴局长力排众议,坚持把头颅送到了市公安处。市公安处非常重视, 又请专家研究了一下,这才搞清,这个头颅上的箭头是文物,至少也有五六百年 的历史了,可能是五六百年前在王庄打过一仗,是名死难的将士的头颅,是历史 遗留问题,就不用立案了。吴局长这才松了口气,但市公安处催得很紧,让县公 安局尽快侦破“九?二0特大杀人案”。吴局长手里却没掌握一点线索,他的头发 白完了,白发继续侵蚀着他威严的容颜,开始蚕食他的眉毛,他的左边眉毛已经 全白了。我二哥充满崇敬之情看着吴局长的满头白发,心里很不好受,他从小在 王庄长大,熟悉这里的土地就像熟悉母亲额头上的皱纹一样,但他也没办法,王 庄人人都很可疑,但人人都没有作案的证据。让我二哥更苦恼的是,吴局长的头 发不但全白了,就连眉毛也白了,而他的头发才只有百十根白头发是自力更生长 出来的,其它的都是我妈粘上去的,但还是不多。这让我二哥很苦恼,只好又跑 回家给我妈诉苦,一个劲地骂那个狗日的杀人凶手。我妈一边给我二哥的脑袋和 眉毛上粘着白发,一边也在紧张地思考着。我妈本来并不关心这事,她不是一个 爱凑热闹的人,但这事和我二哥转干有关,和我们张家子孙后代的幸福有关,我 妈不能不重视。   王支书到我家串门来了,王支书经常到我家来串门。我们村就数我妈有本事, 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有出息。我妈还去县城住过一段日子,也算是见过大 世面。王支书就觉得我妈高人一等,有见识,能够和自己平等对话,所以他没事 就来我家和我妈拉家常。他这次来本来想给我妈诉苦,他有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 这段时间,派出所李所长没事就往他儿媳妇孙春梅那里跑,眼睛贼亮贼亮的,一 看就知道他是想勾引自己的儿媳妇。儿子王二猛小时候是坏种,长大了是孬种, 媳妇偏偏也不是省油的灯,王支书很苦恼。但人家李所长是领导,他不好有意见。 他只好在墙角边挖了个洞,天天趴在洞口喃喃地倾诉他的一肚子苦水:“墙洞啊, 我心里难受啊。你别看我是支书,在村里说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手里还有个硕 士研究生文凭,也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按说,一个小派出所所长是个什么东西? 狗屁不是!可狗屁不是的派出所所长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啊,俺再牛逼,俺也不 敢得罪国家干部。墙洞啊,你看看,现在这个狗屁不是的所长看上了俺家二媳妇 了,没事就往她那里跑,俺媳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俩个人眉来眼去的,还以为 俺不知道。俺心里可亮堂了,可俺有啥法子呢?谁让人家是国家干部?他要不是 国家干部,我王堂贵早就把他腿打断了!墙洞啊,你别看我是个支书,好像很风 光,我心里也苦啊,俺眼看连个儿媳妇都保不住了,你说说,俺是不是还不如田 间地头的一泡牛粪?”王支书说完,满怀期待地趴在墙角,含情脉脉地看着墙洞, 但墙洞却不能和他交流,也不能安慰他。时间长了,王支书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他就无精打采地到我家来了,想让我妈安慰安慰他。   但王支书进了我家大门,看见我二哥也在,他就不好意思给我妈诉苦了。我 二哥也是派出所的,他怕给我妈讲了,再让我二哥传到了李所长的耳朵里,李所 长要是生气了,得罪了领导,以后自己的地头蛇日子也不好过。于是他就站在我 家门口,给我妈、我二哥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我妈却从王支书身上得到了灵感。我妈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像个鲜艳的红 苹果,她对我二哥说:“黄河啊,我有个法子,肯定能找出凶手,就是不知道这 法子行不行?”   我二哥也没抱多大希望,他有点漫不经心:“吴局长的头发都白了,也没想 出有什么法子,你能有什么法子?”   我妈指了指王支书的背影,王支书像个乌龟一样慢慢地走掉了,他只能回到 家里,继续对着墙角边的洞口倾诉自己的一肚子苦水了。我妈说:“这家伙最坏, 现在不是搞什么村民直选吗?大家选的是杨海娃,这娃人好、老实,但这王支书 想把自己的大娃选上当村主任。选了两次,两次选的都是杨海娃,但王支书都和 镇里串通好了,说不算。第三次选举时,还是杨海娃选上了,镇里也不好说话了, 这才让杨海娃当了村主任。谁知杨海娃当了村主任就成了软蛋,啥事都听王支书 的。大家有意见,准备再选一次,把杨海娃选下去,但王支书又说什么也不同意 再选了。你说他坏不坏?我还听说这叫啥子‘海选’,这个法子好。群众的眼睛 是雪亮的,咱们也用这个法子,肯定能把凶手选出来。”   我二哥觉得很搞笑,刚开始,他为了照顾我妈的面子是捂着嘴小声地笑,但 最后还是忍无可忍,笑得躺在地上打滚。我二哥笑够了,从尘土中爬起来,拍了 拍身上的灰尘,对我妈说:“妈,这又不是选村主任,选谁不选谁,大家心里有 数。连我们公安都找不出杀人凶手,大家投票也不行。”   我妈很认真地说:“咋不行?谁好谁坏,大家可清楚了,就让大家选,说不 定就把凶手选出来了。”   我二哥并没有把我妈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把它当作了一个笑话来听听,左 边耳朵进去,右边耳朵又出来了,我二哥把它当作了耳旁风。晚上专案组又开会 研究怎么破案时,到了夜里十二点,还没有拿出什么办法。吴局长也不宣布散会, 就在那里耗着。大家都很困,除了赵红旗敢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其他的人都不敢, 有的使劲地掐着鼻子,有的拧自己的大腿,想以疼痛驱走睡意。李所长就是拧大 腿,他就坐在我二哥身边,但他拧错了,拧到了我二哥的大腿上,他还很用力, 竟拧掉了一块肉。李所长拿起这块肉看了看,认出来这不是自己腿上的肥肉,是 我二哥身上的瘦肉。他扭头看了看我二哥,我二哥疼得龇牙裂嘴的,想叫但又不 敢叫,只好大张着嘴巴,傻瓜一样坐在那里。李所长心里很歉疚,为了安慰一下 我二哥,他朝我二哥努努嘴,让我二哥看他大腿。我二哥低头一看,他的大腿上 青一块紫一块,可李所长还是睡意朦胧。我二哥很同情,也不生他的气了,并且 我二哥还举手要求发言。经过吴局长同意,我二哥就站起来讲了我妈的那个法子, 他还是把它当作笑话来讲的,想给大家提提神,振奋精神干好工作。   谁知我二哥话音刚落到地上,地上的灰尘还没有起来,李所长就激动地拍了 一下桌子,慷慨激昂地站了起来:“好好好,这个法子好,我看这个法子不错, 可以试一试。”   我二哥吃了一惊,他真想上去摸摸李所长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在发高烧说 胡话。但想想人家是领导,我二哥就不好意思上去摸了。   吴局长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光彩,他喝了一口茶,嘴巴上像打了一针吗啡,声 音很兴奋:“这个法子不错,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小张的工作还是很有成效的, 大家以后要向小张学习,多倾听倾听群众的呼声,像这样的呼声多好。”   专案组当场决定采纳我妈的建议。   第二天上午,在专案组和王支书的组织下,王庄两百多口具有选举和被选举 权的村民聚集在晒麦场上,开始“海选”杀人凶手。   乡亲们都很积极,自己写或者请别人代写,投票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正在唱 票的王支书唱着唱着就面如土色,双腿抖个不停,他磕磕绊绊地唱完票,大家都 吃了一惊:王支书一百零二票,王二娃五十三票,张大妮三十票,王大娃二十七 票……   昔日威风凛凛的王支书“扑通”一下给专案组组长吴局长跪下了:“冤枉啊, 冤枉啊,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吴局长看了看选票,没错,大家就是这么写的。他皱着眉头,目光像机枪子 弹一样“哒哒哒”地向大家扫射。王庄的乡亲们虽然没有当过兵,但他们也知道, 机枪扫射时其实一点事都没有,那是没有目标地盲目射击。他们最害怕的是机枪 “哒、哒”地点射,这可是射手瞄准好了目标有的放矢地要摞倒你了。所以乡亲 们笑哈哈地看着吴局长,他们脸上盛开着鲜花般的笑容。吴局长没脾气,只好摆 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很诚恳地说:“出现这个很不理想的选举结果,这不能 怪大家,责任在我,我没说清。虽说我也知道王支书工作兢兢业业,像头老黄牛 任劳任怨,在王庄威信高,但我们这次是在选杀人凶手,不是选村主任、村支书。 大家可要听清楚了,我们这次是选杀人凶手,下次有机会选村主任、村支书了, 大家再投王支书的票。我宣布,这次选举结果作废,再重新选一次。大家记好了, 是选杀人凶手,是选坏蛋、人渣、王八蛋,不是选好人、选老黄牛!”   第二次选举结果出来了。为了公正、公平,由我二哥唱票,我二哥唱着唱着 也出了一身汗,他用手帕擦了一下脸,手帕立刻湿透了,他把手帕塞进裤子里, 一条裤子都湿了,水珠顺着裤子滴滴嗒嗒地往下流,就好像尿了裤裆一样。乡亲 们都在嘿嘿地笑,但我二哥也顾不得了,他硬着头皮唱完票,大家都瞠目结舌: 这次王支书得了一百九十三票、王二娃得了六票、张大妮得了四票、王大娃得了 三票……   吴局长涵养再好,这次也忍无可忍,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义正辞严地说: “大家严肃一点,你再不好好选,我就定你个破坏选举罪,关你进黑屋子。我们 这是在选杀害王金花同志的凶手,坏蛋、人渣、王八蛋也不一定是凶手。虽说我 也知道王支书手脚不干净、有男女作风问题、勾引人家小媳妇、违犯计划生育、 胡作非为等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他还不至于去杀王金花。这次选举结果还是 作废,最后再选一次,谁再选王支书,选票就作废,等于自动弃权。再选!”   第三次选举结果出来了,这次更是五花八门,王支书依旧是第一,共一百三 十三票,全部以废票论处,第二名是孙悟空,共三十二票,其它选上来的杀人凶 手还有小布什、小燕子、刘晓庆等等。   吴局长气得鼻子滴滴嗒嗒地流血,我二哥忙弯下腰凑过去,用手接着。吴局 长左手擦着鼻血,右手竖起中指,激动地捣着王庄两百多口成年人,痛心疾首: “操你们妈,农民毕竟是农民,好不容易给你们一点民主权利,你们就这样使用 你们的民主权利?愚昧,太愚昧了!操你们妈,就你们这种鸟素质,还想要什么 民主权利?我看你们只配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你们根本就不配要什么民主权利! 散会,还选个鸟!愚昧,太愚昧!”   吴局长的鼻血滴滴嗒嗒地流在我二哥的手上,我二哥感到小手冰凉,无地自 容,我二哥当场羞得想把脑袋塞进裤裆里。我二哥狠狠地想:妈的,我将来至少 要娶个镇长的女儿,再也不回乡下了,再也不当这鸟农民了,丢人啊。   村民直选杀人凶手失败了。专案组重新把目光盯住了我大哥。   吴局长还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他很歉疚地看着我二哥,真诚地说:“小张, 这个案子拖了几个月了,王庄人人都被筛了一遍, 9月19号、9月20号到过王庄 的外村人也筛了一遍,连苍蝇、蚂蚁都没有放过一个,但还是没有一点头绪。算 来算去,也只剩下你大哥一个人了。当然,我自己也不相信你大哥会杀人。但9 月19号晚上你大哥到底是不是一直在家,你妈也说不准,我们就再调查一下吧。 小张啊,你思想上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也知道你大哥不会是凶手,虽然王金花 反对他在王庄办学习班,但你大哥这个想法本身就不成熟,他有这个想法,就说 明他是个书呆子嘛,书呆子会杀人吗?当然不会啦,他们只会无关痛痒地调皮捣 蛋一两下,他们还没有胆子去杀人。我们只是想把这个事情了结一下,调查完你 大哥,就划个圆满的句号,把它当作一个悬案挂起来。”   我二哥充满敬仰地看着吴局长,不停地点头,我二哥的意思是说,我理解我 理解。案子没有侦破,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二哥心里更难受,本来雄心勃勃地 想在王庄“九?二0特大杀人案”中再立新功,配合县公安局打翻身仗的伟大部署, 一气呵成地把转干的事搞定,这下又泡汤了。   吴局长叹了一口气,非常伤感地说:“唉,想不到啊,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最 容易破的案子,谁知却是一块硬骨头。距离春节联欢晚会的彩排时间越来越近, 任务会更重,那些上访的、偷窃的什么的,回去都要把他们关起来,防止他们调 皮捣蛋,影响领导和群众看晚会的心情。大家再辛苦几天,调查完张长江同志, 回去了就把‘专案组’解散了,先做好春节联欢晚会前的稳定工作再说。以后有 机会了,我们再组织力量侦破‘九?二0特大杀人案’吧。”   快要散会时,吴局长又特意叮嘱大家:“还有一条原则,请大家务必要记住, 我们还要充分尊重张长江同志,调查工作不要涉及本人,我们暂时只在外围进行 调查,通过调查他周围的人,落实一下他19号晚上、20号早上的行踪就行了。大 家这几天就先忙这个,忙完了咱们就撤回县局,没功劳也有苦劳,到时到‘安全 地带大酒店’吃顿工作餐,大家都要穿便衣,谁要是违犯规定了,一定从快从严 从重处理,一抓到底,决不手软!”   一听说忙完了能回县城“安全地带大酒店”吃顿工作餐,大家都很兴奋,工 作起来效率特别高。“安全地带大酒店”其实也就是“红玫瑰大酒店”,自从出 了“田英英事件”,“红玫瑰大酒店”就被县公安局坚决地依法取缔了,门口的 “红玫瑰大酒店”的牌子被摘了下来,换上了一个更大的“安全地带大酒店”的 牌子。不过,老板没换,他的后台比石头还硬,没办法换下来。   专案组先去找了我嫂子徐小梅,徐小梅的态度不够好,她站在门口,扫了专 案组的同志们一眼,不耐烦地说:“别烦我,别烦我,张长江和我没关系,他就 是死了和我也没关系。”徐小梅有文化,不是法盲,还是国家干部,不能来硬的, 带队的李所长低眉顺眼地说了半天好话,徐小梅这才让专案组进去了。   徐小梅其实还是挺会说的,她一打开话匣子,就像崩溃的大坝,再也拦不住 她的话语洪水了:“这个张长江,我早就看透了,他算个人吗?吃着碗里的,看 着锅里的,他不是看上人家李小焕那个狐狸精了吗?这下好了,犯了男女作风问 题,对照检查也没通过,官也被拿掉了,他现在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农民吗?他 以为李小焕那个狐狸精是个省油的灯?她看中他什么了?还不是看中了他是个副 局级的官吗?这下好了,事出来了,这个狐狸精不就变脸了,不是写检查承认错 误了吗?不是和他一刀两断了吗?他张长江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祖宗三 代都是农民,他有什么背景?人家养小蜜是因为有背景,是大官,咱县养小蜜的 官儿少吗?哼!人家就没事,为啥偏偏找上他,还不是因为他没背景?我早就看 不惯他了,说好听些,是书呆子,说难听些,他是个神经病!回家了听说还要搞 什么扫盲班,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就是这样,他还要和我离婚,他也不打听打听, 我徐小梅是那么好惹的,说结婚就给他结婚,说离婚就给他离婚?我偏不给他离, 我就要折磨他一辈子。我不怕你们见笑,法院那边我都活动好了,他张长江想离 婚?没门!我就要看着他这一辈子不死不活地活着……什么?他9月19号晚上回 来没有?没有。知道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去了哪里?我咋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我 也不知道……”   徐小梅说了半天,没一句话有用。李所长他们只得告辞,又去了徐小梅父母 家,徐小梅的父母也不知道我大哥那两天的行踪。专案组又赶到了徐小梅的姑姑 家,她姑姑和我大哥是一个单位的,还是我大哥的媒人。谁知她一听到张长江的 名字就火了:“他还敢上我家?他到我家,我不打断他的腿才怪!小梅是多好的 一个姑娘啊,她父母都是教师,从小就受到那么好的教育,又勤快又懂事,偏偏 命就那么苦,找了一个这样的丈夫,张长江他算个人吗?农村出来的,能有什么 本事?”李所长听着这话心里难受,李所长也是农村出来的,他从前是给吴局长 开小车的,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容易,吴局长每次上车时,他都要趴在地上 当台阶,让吴局长踩着自己的后背上车,这样才转成了公安,才当上了所长。李 所长虽然现在不是农村的了,但别人看不起农村的,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家庭出身, 心里就很不高兴。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他没来过你们家就算 了,我们就想了解这一个情况,别的你别给我们说,我们也懒得听。”   李所长回来把这些事都给我二哥说了。我二哥这时已暂时离开了专案组,吴 局长说这是回避。我二哥也知道这次专案组是重点调查徐小梅、李小焕这两个人, 我二哥也不想见到这两个女人。那时我二哥已经知道李小焕后悔了,她害怕共产 党员的光荣称号被组织没收,开除公职,被“机构精简”回乡下老家,她再三向 组织表白,说是我大哥主动勾引她的,她也是一时糊涂,受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 式和封建思想的毒害,这才和我大哥好上的。由于李小焕的态度好,检查写得深 刻,不像我大哥张长江,说什么都不愿意写检查,坚决不肯承认错误,一个劲地 说他们这是“爱情”,还要和嫂子离婚。我大哥就成为一个“反面教员”被“从 重从严从快地处理”了。这事我大哥、二哥都知道,就我还蒙在鼓里,我还在电 话里常问我大哥“李小焕姐姐好不好”呢,我这不是往大哥的伤口上撒盐吗?大 哥他真苦,有苦他没地方说,大哥不愿意让大家也跟着他难受。大哥你真好!   专案组接着又去找了李小焕。李小焕长发飘飘,长得非常漂亮,看上去很文 静。她低着头,安静地坐在李所长面前,非常配合专案组的工作。专案组问一句, 她说一句,并且还没有一句废话。   问:张长江9月19号那天晚上来过吗?   答:没有。   问:你知道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去了哪里?   答:不知道。   问:9月20号早上他来过吗?   答:没有。   问:9月19号以前,他和你联系过吗?   答:没有。   问:你再想想,他前一段时间情绪反常不反常,有没有给你说过什么话?   答:我那时岁数小,不懂事,犯了错误,我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做了检 查。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不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是爱情,在错误的道路上越 滑越远。从他离职那一天起,我们就彻底分手了,我给他说过,我们之间没一点 关系了,我还主动要求调到教育局去。他当时很痛苦,但这是正常的。他不可能 去杀人,他要杀人,也不会去杀王金花,他最可能来杀我。他的确是应该来恨我 的,可他的想法也太单纯了……这事也不能怪我,只能怪他太一厢情愿了,他就 像生活在童话里一样……   问:9月20号以后,他给你联系了没有?   答:没有。他这个人我了解,我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他要是恨我,也早就恨 了,他不会死搅蛮缠的。说句实话,他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就是太缺乏政治敏 感性了。   问:他现在在郑州打工,你知道吗?   答: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对他的情况已经没有一点兴趣了。人还 是现实一点好。这和搞文学一个道理,现实主义才有前途。   问:我们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张长江有没有杀人的嫌疑?   答:没有。他是个书呆子,根本就不适合在官场混。他胆子非常小,你让他 杀只鸡,他都下不了手,他还能杀人?我也给你们说最后一句话,你们别在他身 上浪费时间了,他决不可能杀人的!   吴局长非常同意李小焕的说法,我二哥也同意,我大哥是说什么也不会杀人 的。3月4日,专案组在王庄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议,吴局长庄重宣布:王庄“九? 二0特大杀人案”成为悬案,暂时搁置,专案组同时解散,晚上在县城“安全地 带大酒店”吃顿工作餐,然后大家各回原单位报到,第二天照常上班,努力工作, 以实际行动清查县城党政要害部门四周的上访人员,保障麦县春节联欢晚会如期 进行。   我二哥依旧回到玉米镇派出所继续锻炼。   春天在慢慢腐烂   导读7:这是裴志海的小说《小手冰凉》,小标题是我加的。小说写到这里 时,我发现我的小说和裴志海的小说合并在一起,实际上也能成为一部更好看的 小说。两部小说都很真实,它们虽然并不一样,一个是现实主义的,一个却很不 老实,但他们观照现实的精神却是一致的,目光都同样像刀子一样锋利。这样一 来,小说就像交响乐的各个声部先是独立呈示,最后又结构到同一主题之下。实 际上我小时候听王五妮讲的那个麦县瞎话儿《铡美案》,也可以直接结构进来, 我现在就试着这样做。它和我们的小说主题出现了惊人的一致。是的,乡村是我 们赖以生存的地方,同时也让我们充满了苦难,这种只有渴望改换门庭挣脱草根 人物命运扭缠的读书人的感知,事实上陈世美的宋代就开始了。   当我承受不了这种苦难的感知时,我就开始腐烂了……我觉得很累。   春天来了。但我还是觉得特别寒冷,穿了许多衣服,还总是感冒。裴志海在 他的《小手冰凉》中写道。昨天晚上呼呼地刮了一夜的北风,我很想把它比喻成 狼叫了一夜。但我明白这个比喻毫无新意可言,很多人已经用过了。这很让我寒 心。它至少说明我的想像力正在迅速走向衰竭?这个想法让我整个晚上辗转反侧 地睡不踏实。半夜里我听见睡在上铺的张高排也在辗转反侧。这很让我担心,求 求上帝,千万不要让张高排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知道我对这件事已经无能为力, 我只能很可怜地向上帝求救。要命的是,这偏偏又是一个不信神的时代。   第二天我们起床,惊讶地发现校院里竟然下了一夜雪,已经是春天了,还会 下雪,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整个校园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一切腐朽的东西 都被白雪掩盖起来了。”张高排通红着眼睛,像个诗人一样对着窗外喃喃自语。 张高排轻易不说话,说话必有深意。我忐忑不安地说:“这样也好,至少我们眼 睛所看到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他扭过头,对我说:“可是我总是控制不 住地思考它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李刚说:“那你就是个神经病!”要是从前, 张高排可能会毫不留情地甩过去一句:“我不与蠢货说话,”但这次他却笑了笑 说:“也许我就是神经病。”我不安地看了看他的脸色,他不会是听到了什么风 声了吧。   谢天谢地,一个上午没事。   中午我感到有点头晕,便捂着脑袋去学院的医务室,哀求那个长得很漂亮的 护士给我免费开些“速效感冒胶囊”之类的药。她绷着很好看的脸说:“没有。” 然后“啪”地丢过来一袋“克感敏”,态度比这个春天呼呼刮着的北风还要恶劣。 我说:“求求你了,给我一点好药吧,我吃了一个冬天这样的药,除了嗜睡,一 点作用都没有。”她用长得很好看的丹凤眼瞪我一眼:“嫌这药坏,你掏钱到外 面买去,谁也没逼着你吃。”我说:“学院医务处是免费给人看病的,你们却对 外搞有偿服务,把好药拿到外面去卖,总是用‘克感敏’这样的药糊弄我们,你 们也太不像话了。”她不生气,她反而好奇地看我一眼说:“你不知道吗?我们 这也是与市场经济接轨。”我咬牙切齿,可又无话可说,只得恨恨地出了医务室 的大门,一扬手就把那一袋药全扔了。   我愤世嫉俗地回去,李刚朝我挤挤眼睛:“裴志海,你去看看张高排怎么了? 现在这么冷,他竟然去冲凉水澡,是不是他神经病又犯了?”我吃惊不小,赶忙 跑到洗手间,看见张高排正把脑袋伸到自来水管下淋着。我赶忙把他拉到一边, 他揉揉眼睛,看看是我,嘿嘿地笑了两声。我打着冷颤说:“张高排,你怎么 了?”他抱着膀子,哆哆嗦嗦地说:“我冲凉水澡!”我说我知道,我是问你为 啥冲凉水澡呢。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为杨晓燕冲凉水澡,我刚才还为她哭了一 场,我怕别人看出来,就把脑袋伸在自来水管下面哭。”他又含含糊糊地说: “杨晓燕的事你还不知道,现在我也说不清,有空我再给你说吧……”美丽的杨 晓燕已经成为了尹董事长的“小蜜”,可怜的张高排还一直蒙在鼓里,他竟然以 为我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但我不敢告诉他,我这是为他好。我说: “张高排,你现在就回去给我说说。”他摇了摇头:“现在不行,我还得再冲一 会儿。裴志海,你要真是对我好,你就先回去吧,我现在还不行,我感觉到我快 要死了,我现在要不再冲一会儿,我恐怕就克制不了自己从楼上跳下去了。”他 看看自己,又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现在什么也没穿,你站在这里看着我,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只好默默地退了出来,走时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说:“我 床头下面有杨晓燕寄来的一封信,你看看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杨晓燕的信是这样写的:   张高排:   我不能叫你哥,那样我觉得是电(玷)污了你。   你千万不要再去我们公司找我了,他们只会休(羞)如(辱)你。从前的那 个青(清)纯的杨晓燕已经死掉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只是一个充满 铜臭味的大款的三四个情人中的一个。张高排,我对不起你,我非常感谢你曾给 与(予)过我的希望,那一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候。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更没有面对你的勇气。我是个多(堕)落的女人。求 求你把我忘掉,将来找一个比过去的我更纯洁的女孩,愿她能给你带来幸福。我 也盼望你也能更现实一点,不要那么青(清)高。活着我们就不得不去(屈)服 于现实。   高排哥,我再最后叫你一声哥,别把我想像得太坏,我从前都是真心爱你的。 别把我的事情给家里讲。   杨晓燕   这显然是我们找了杨晓燕以后她写的信。那几次我们都没找到她,并且受到 了门卫和其他人的冷遇和驱赶。要不是我拉着张高排,他早就和那帮家伙拼命了。 那帮家伙说:“杨晓燕现在是人上人了,你找她?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我 害怕他们顺口说出事实真相,赶忙把张高排拉走了。张高排一直蒙在鼓里,他还 以为杨晓燕是提职了什么的,不方便出来见他。有一天他竟要坚决地等她一天, 我千方百计才把他拉走。张高排什么都想到了,却偏偏没有想到杨晓燕会是这样 一个人。他现在终于知道了,捏着这封信我手脚冰凉,这不是要张高排的命吗? 她的信皱巴巴的,还有几滴泪水的痕迹。我至今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她写信时流的 泪水,还是张高排读信时流的泪。但我宁愿把它们想像成是杨晓燕的,这样我的 心里会好受一些。   张高排回来了,他浑身颤抖着爬上床,盖上被子,露出半个脑袋问我:“你 看了吗?我刚才问了阿九,她什么都给我说了。我是被几个女同学搀扶回来的, 当时我晕倒了,可把她们吓坏了。”他笑了笑说:“不过现在好了。我刚知道这 件事后,我就觉得我不行了,我赶紧去冲凉水澡……你别和别人一样以为我发疯 了,我很清醒呢,我现在是自己拯救自己,要不,我的肉体就承载不了我的精神 了,它将被迫从这窗口中飞出去。”为了形象地说明这个问题,他用手指了指窗 外:“自杀,就像海子那样,自杀。”我吓了一跳,巨大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我, 我说张高排你可不能那样。他把脑袋又缩回了被子中,喃喃地说:“我不会了, 我很冷,我要好好睡一觉了。”   下午张高排开始胡言乱语,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像火烧了一样,我赶忙跑到 医务室,说得口干舌燥,那个很好看的护士依旧扔给我一袋“克感敏”。我说我 用钱买行不行?她立马抬起头,嫣然一笑说,用钱当然行,这里什么药都有。她 递给我药时,我深有感触地说:“现在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对此深有感触, 说我进步多了。我说你是我的启蒙老师嘛。为了试试金钱到底有多大魔力,究竟 把这个社会腐蚀到了什么程度,我嬉皮笑脸地说:“老师,等我病好了,我想和 你谈恋爱。”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说:“没有钱你靠边站,有多少钱你就能从我这 里拿走多少东西。”我把我的存折朝她晃了晃,上面有一个书商刚给我的两万元 人民币,她的眼睛立刻闪闪发光,非常妩媚地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小款嘛,我 还以为你是个穷小子呢。”我走到了门边,她从屋里跑出来,朝我扬了扬手: “我叫李娟,有空来玩啊。”真是恶心死了,操他妈的!   张高排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了两天,苍白的脸庞慢慢有了红晕。那天天气好 得出奇,竟然出了太阳,宿舍里的学生们都出去了,他们说在阳光下和女朋友们 踏着雪花漫步是超凡脱俗的,为了证明他们是超凡脱俗的,他们就立即付诸实施 了。张高排精神也很好,他也要出去转转,我说我陪你去,他说不用了,你忙你 的吧。他指了指我的桌子,我的桌子上放着一摞有关武则天的历史书,我答应过 书商,再给他搞一本叫《艳皇武则天》的书。   一直到晚上张高排才回来,他蹑手蹑脚地进来,轻轻地掩了门,从怀里掏出 了两瓶白酒。我很担心地看着他,张高排从来没喝过酒,他一向非常鄙视喝酒的 家伙们,常常义正辞严地斥责他们是酒徒,不配到这所学院的文学系来读书。我 说:“张高排,你不要这么糟踏自己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嘲讽地撇 了撇嘴说:“这句话我听得多读到的也多,完全是一句狗屁。事情发生了永远都 不会过去,他永远都留在这里。”他指了指脑袋,接着又说:“所以我要喝酒, 准备暂时把它们忘掉,你陪我喝两杯,你不能拦我,你要是拦我,你就不是人。”   我们两个很快就喝掉了一瓶,我有点头晕,张高排坚持要再喝一瓶。我抱着 酒不放,他有气无力地伸手要那瓶酒:“志海,我不行了,我真虚弱,我得喝酒, 不然我会受不住的。”我只好把酒给他,我们很快喝掉了半瓶,在这期间,我尽 量多喝一些,但他总是喝得比我多,喝着喝着他趴在了桌子上,呜呜地哭了: “志海,今天下午你猜我去了哪里?我去了那家公司,我去找她,她不在,我见 到了那个尹杂碎,尹杂碎把她包起来了……呜呜,你说,这世道是怎么回事,人 怎么说变就变……爱情都是臭狗屎,可笑的是我还傻乎乎地相信爱情……我算是 看透了……”面对哭泣的人我一向手足无措,我不会劝人,特别像张高排这样的 人,一句话说不好,他就有可能把你看扁了。但我还得劝他:“高排,别把什么 都看得太认真,我们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文学里,要生活就得面对阳光下的垃圾, 精神不是万能的。我妈曾经说过,在三年自然灾害时,一个女人把分到的粮食藏 起来自己吃,把五六岁的孩子都活活饿死了。当物质极度匮乏时,还谈什么精神 呀!”   张高排依旧呜呜地哭着说:“兄弟,你说得对,以前我自以为自己特别强大, 实际上我是特别脆弱的。尹杂碎今天下午捣着我的鼻子说的那句话没错,除了写 没人看的狗屁小说,你还能干什么?除了自杀,你啥也干不了!尹杂碎他妈的还 是说错了一点,我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我是个废物!”我握着他的手诚恳地说: “张高排,你不能这么说,你有才华,这是最重要的。”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把茶杯都打碎了:“狗屁才华,它在臭烘烘的金钱面前虚弱不堪,有个屁用!呜 呜,志海,我心里苦啊,杨老师把杨晓燕托付给我了,我却没有能力保护住她, 是我害了她。我将来咋有脸去见杨老师啊,我怎么给杨老师说这件事……我是个 男人,却一点用处都没有……是老天爷不让我活呀!”我说:“张高排,你不要 想得那么多,也许是杨晓燕自己愿意,你老师家也太缺钱了,说不定,说不定这 也是件好事呢!”我说完,慌慌张张地瞥他一眼,生怕他突然拿起酒瓶子朝我脑 袋砸下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看我,没有砸我的意思,我暗暗地松了口气。 但他如果真要砸我,就让他砸我好了。他非常虚弱地说:“裴志海,我知道你这 是在安慰我。这没用,要是这样,就使我更加绝望了,一点美好的东西都没有了, 人还能靠什么活着?我不想说了,我头疼,我想睡了……”我把他扶到床上,替 他盖上被子,坐在那里发呆。   我在腐烂。我听见张高排在梦中喃喃自语。   附:张高排文章《没有一个二奶不想回家》   这句话是深圳女记者涂俏说的。她在今年初改姓化名,深入深圳皇岗口岸附 近的“二奶村”,卧底60余天,暗访了30多个“二奶”,写出了一本22万字的书。   我也知道“二奶”是怎么回事。   实事求是地讲,虽然我对“二奶”印象并不好,但我绝不会唾弃她们,更多 的是同情。这和一般人的想法不一样,许多人是唾弃“二奶”的,觉得她们是一 群贪婪的伦理道德标准扭曲的人。前不久,南京市某报还发表了一篇所谓的 《“二奶街”现象透视》的文章,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了“二奶”的身上,还为 “花心”的男人开脱,认为是“二奶”先看上了他们的钱,利用姿色勾引了他们, 这些男人才开始变坏的。这篇文章我看完像吞了一只苍蝇。   我觉得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二奶”的身上是不公正的。据我所知,绝大多 数的“二奶”都是来自农村,城镇的女孩就很少。城镇的女孩只会去当“情人”, 去当“第三者”,并且大多数还是冲着爱情去的,而不是为了金钱。为了金钱去 当“二奶”的女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个辛酸的故事。我的老家在农村,我知道她 们活得很难。   这些来自贫困农村的女孩,她们家大都住着土坯草房,一年难得吃上几顿肉, 住在城市里的人是想像不出她们恶劣的生存条件的,但这是事实。我有次回家, 路过安徽和河南接界的地方,在公路两旁就看到了大量这样的草房,我的老家豫 西南伏牛山区这样的房子更多。这些女孩到大城市里打工,因为大多数文化程度 很低,只能靠出卖体力来挣钱,但能得到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就少得可怜,有 些甚至还拿不到工钱。于是,有人就找到了一个更加快速致富的途径,那就是去 当“二奶”。   更多的“二奶”并不是那些花季少女,而是一些在农村结过婚,甚至有了小 孩的少妇,但她们的婚姻大多数是不幸的。城里的女孩是幸福的,她们知道什么 是爱情,丈夫会给她送玫瑰花和巧克力,会陪她花前月下地浪漫。但在贫困的乡 下,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它没有更多的意义。一个所谓的幸福的村妇,就是嫁 给了一个勤劳能干的男人。但也有人会碰到一个好吃懒做、粗鲁野蛮的男人,这 样的男人在乡下更多。于是,这些少妇为了生计,有的就赌气离家出走,到大城 市打工,她除了自己的姿色和年轻的身体,一无所长。要在不长的时间里,完成 原始积累,当“二奶”对她们来说,是个更直接的选择。   “二奶”的生活并不像一些文章说的那样无忧无虑,她们虽然不劳而获,但 并不幸福,都带有很大的悲剧色彩,有的被人抛弃,有的生孩子却没有人养,有 些还常常成为一些歹徒袭击的目标。前不久,报纸上还发表了一些“二奶”被抢 被杀的案例。   但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如飞蛾扑火般地去当“二奶”。   一味地谴责“二奶”是没有用的。除了个别贪图享乐的,大多数来自农村的 “二奶”, 差不多都是被命运抛在社会最底层的女人,她们并不快乐。涂俏在 “二奶村”采访到一个“二奶”,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赚很多的钱回家去开个 杂货铺一样的小店,但她一拿到钱,就被她那个沉迷于赌博的乡下丈夫抢走了。 我相信这是大多数来自农村的“二奶”的真实的生存状况。我们在谴责“二奶” 的同时,是不是也应该想一想,“二奶”现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没有爱情和欢 乐,只有赤裸裸的金钱交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地去当“二奶”?   我觉得这是一个社会应该解决的问题,简单地说,就是如何提高低层次、低 文化、低素质的女性的就业能力,这个问题不解决,这些弱势女性依旧会把当 “二奶”看成一条黄金的就业道路。更让人觉得可怕的是,在一些贫困的农村, 一个女孩当了“二奶”,那个村庄的女孩就会一个个地跟着出来当“二奶”,而 且还会得到家里和亲戚的支持,他们把这当作了“脱贫致富”的一条捷径。   如果这些女孩能像城市里的女孩一样上大学、工作、花前月下、有玫瑰和巧 克力,她们会去出卖人格和尊严当“二奶”吗?也许有人说,城市里也有人去当 “二奶”呢。是的,城市里也有,但这些“二奶”据说也都是一些同样没有其他 经济来源的下岗女工,她们同样也是痛苦的,她们和所有的“二奶”一样,永远 背负着道德的十字架,在梦中想念着自己那个贫困的家,在心中呼唤着自己的亲 人。   没有一个“二奶”是不想回家的。   (原载2002年3 月1 日《麦城日报》“随便说说”栏)   告状   娃子,我知道你就会来得这么早,好在我也有准备,早就把饭吃好了,就等 着你来了。来,咱们接着讲。   秦香莲来到京城没几天,包青天上朝回来,特地绕道京城最繁华的路口。王 朝和展昭也跟在包青天后面,他俩脖子伸得好长,眼巴巴地等着秦香莲出来拦轿 鸣冤。那天他俩回去把这事给包青天一讲,包青天果然对陈世美很生气,说: “斩他狗日的,我这龙头铡一直还没用。我也早就想用了。若不再用,普天之下 的老百姓们就会认为我包拯是欺软怕硬,专拣软柿子捏,只敢捉苍蝇不敢打老 虎。”展昭他俩一听,有戏,又忙对包青天歌功颂德。包青天很高兴,展昭又趁 机献上一计,说这事已经安排好了,让秦香莲做好准备,何时何地等着包青天拦 轿鸣冤。包青天一听有点生气,说怎么能够搞这一套呢,这不是搞形式主义吗? 形式主义害死人,你们知道不知道?王朝一听包青天不喜欢玩虚的,有点害怕, 看了看展昭。展昭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说:“老爷,这也是小的和王朝的一片苦 心,还请老爷多多包涵。”包青天的黑脸这才有所缓和,大手一挥说:“下不为 例!”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两人出来,王朝还有点后怕,就不由得埋怨展昭说,咱俩让秦香莲拦轿鸣冤, 这是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是不是差点惹怒了包爷?展昭一听,很亲切地拍 了拍他的肩说:“咋,你还想让包黑子当面夸你这主意好,当场提拔你当挎刀护 卫?包黑子才不那么傻呢,戏该演的还得演,该说的话还得说,这就是包黑子和 别的官儿们不同之处。”王朝一听,觉得有点道理,才知道自己还很嫩。   秦香莲果然说话算话,包青天他们刚过来,她就准时扑上来,拦住包青天的 轿子放声大哭,哭得凄凄惨惨的。她穿得破破烂烂,又是面黄肌瘦,这样子能让 人想到她是仇深似海的女人。果然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看看来的人也差不多了, 包青天恰到好处地掀开轿帘,让张龙赵虎把秦香莲带到轿前,问她有何冤枉,细 细道来。秦香莲便按照王朝、展昭的吩咐,声泪俱下地控诉了陈世美欺君瞒下, 家里已有糟糠妻,偏偏又纳了公主,丢下她们孤儿寡母,好不可怜。包青天听了, 果然怒睁双目,当街叫骂陈世美有欺君之罪,本人就是掉了脑袋,也一定要给秦 香莲孤儿寡母讨个公道。然后下轿,亲自扶起了秦香莲,让衙役把她带回开封府。 街道两边人群欢声雷动,万民称颂,都喊“包青天”。   包青天接了秦香莲这个案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里议论纷纷, 大家都在拭目以待,看着包青天以后有何动作。包青天这次可是动真格的,第二 天就禀报皇上老儿,皇上开始也有点生气,说陈世美也太不像话了。包青天一听 这口气,忙顺着皇上老儿的口气往下说:“那就把陈世美拿下吧。”皇上老儿一 听又满脸堆笑,说不急不急,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议议湖州放粮的事,陈 世美在那边干得也挺辛苦的,是不是得奖励一下?包青天一听,傻了眼,这不是 想包庇陈世美吗?包青天回来后有点生气,说皇上真不像皇上,他搪塞我,肯定 是拖延时间,看看公主的意思再说。展昭说:“老爷,这事我看越闹越大了,京 城的人们都知道咱接了这个案子。公主肯定舍不得陈世美,不过这样也好,声势 越大,越能显出老爷的能耐。”一席话说得包青天热血沸腾,一拍桌子说:“路 有不平众人铲,这事我管定了,公主就是老虎屁股,我也要摸她一摸!”   很快皇宫里来了名太监,传达了皇上的意思,说这事还是私了好,公主愿出 一千两银子,供养秦香莲吃喝一辈子,秦香莲回家务农,永远不得再踏进京城一 步。太监刚读完圣旨,秦香莲就张大了嘴巴,吃惊得合拢不了。包青天有些不高 兴,很威严地咳了两声,这才让秦香莲回过神来,秦香莲一个劲地说:“这也行, 这也行,乖乖,一千两银子哟,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有这一千 两银子,也够我们娘仨吃喝一辈子了,和陈世美结婚一场也划得来了,算了算了, 我不告了!”包青天的脸色很难看,他很严肃地说:“这像什么话?就为那一点 钱就让陈世美逍遥法外,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这事我要是不知道就算了,可我 偏偏知道了,我就一定要管到底。舍得一身剐,敢把驸马拉下马,我不信连一个 小小的陈世美都收拾不了!”包青天这话说得慷慨激昂,大家都感到自惭形秽, 觉得不应该让人家用银子把良心买走了,像秦香莲那样的想法实在有点见不得人, 让别人知道了,一定会捣我们开封府的脊梁筋,说我们开封府也不过如此,这才 叫难受呢。大家这样一想,就想通了,都觉得包青天确实不同凡响,都磨掌擦拳 地要去湖州擒拿陈世美。   他们只顾在这里表决心,也忘了征求一下秦香莲的意见,秦香莲看了看大家, 低低地说:“那这样办也行,只要陈世美能把我们母子接过去也行,我反正不能 两头不得一头。”说完,秦香莲毫无顾忌地把衣襟撩起,两只当年活蹦乱跳的乳 房软软地耷拉在胸前,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奶他们,一副农家妇女的肮脏模样, 这让王朝看着非常伤心。那一会儿,他真想像个诗人一样地扭过头流下两行心酸 的清泪,他扭过头试试,没有挤出半滴泪,这让他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自己不 是当诗人的料。   就在那一天,王朝他爹也从遥远的老家陈家村赶来了,包青天念他是王允的 后代,格外开恩地把他也留在了开封府打杂。说实话,王朝和他爹对目前的地位 都不满意,他们都想能帮着包青天把陈世美搞倒,从陈世美身上捞些资本。他俩 就耐心地等着陈世美从湖州回来。   陈世美从湖州回来的第二天,驸马府来人让秦香莲带着孩子进宫。秦香莲走 了以后,包青天忧心忡忡地对大家说:“我看秦香莲这人也不行,见钱眼开,一 点银子就能把她收买了,这回八成也是这样,这龙头铡看来一辈子也用不上了, 唉!”大家忙安慰包青天,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能把陈世美绳之以法。谁知中 午秦香莲就满面春风地回来了,风风火火地收拾了东西就要走。包青天忙使个眼 色,让王朝过去问问她告不告陈世美了。秦香莲很兴奋地说:“不告了不告了, 娃他爹给了我们三千两银子,这辈子不用干活也吃喝不愁了,手里能有三千两银 子,人活到这份上,还图个啥?”包青天忍不住走过来开导她:“你嫁给他,吃 苦受罪了这么多年,他得了富贵就把你们母子三人扔到了脑后。他爹他妈死了, 他也不打照面,全靠你一个妇道人家支撑着,这口气你咋能咽了?”秦香莲很爽 快地说:“有了三千两银子,值了值了。”包青天气得扭过身吹胡子瞪眼。王朝 还有点不甘心,忙过去劝秦香莲,一定得把陈世美这个负心郎搞得身败名裂,让 他也丢个脸,那才解恨。秦香莲说:“算了算了,公主又不让我当小老婆,就是 把他告下了,大不了他也跟着我们回家种地,那我们的日子肯定比这还难过,还 是这划算。”然后又看了看王朝,很真诚地说:“王朝,你不就是怕他把你斩了 吗?我看这些天你对我们娘仨怪好的,我已经对他说了,不让他斩你了,他也答 应了,你就不用害怕了。”说得王朝脸红红的,灰溜溜的,只好乖乖地站在一旁 闷声不吭了。   看着秦香莲一行出了开封府大门,开封府的人都感到心里难受。包青天充满 深情地抚摸着闪闪发光的龙头铡,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天意啊,天意!英雄 无用武之地!”大家都能看出来,包青天这是为失去了这个为民除害的机会感到 很痛心,大家也觉得这事没办好,很对不起包青天。王朝他爹这时正在院中扫地, 这个家伙老奸巨滑,一肚子坏水,他冷不防地“扑通”一声跪下来,对包青天说: “包大人,小的有一个法子,可让大人把陈世美铡了,使大人青史留名。”包青 天瞪他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丹心能不能照汗青,是后人的事。我只是想为君 分忧,为民申冤。”王朝他爹脸一红,忙说:“对对对,我有办法可以让包大人 为秦香莲母子伸张正义,讨回公道!”包青天忙双手把王朝他爹搀起来,请王朝 他爹快快讲来,让他洗耳恭听。王朝他爹说:“这事只要让秦香莲继续上告,大 人就能继续追查陈世美……”包青天很不高兴地甩了一下袖子说:“废话!”王 朝他爹忙说:“大人,这事你包在小的身上,我定会让秦香莲继续上告,并且不 告倒陈世美她誓不罢休,不过……”包青天知道他要讨价还价,就说:“有啥话 你快说,我身为父母官,你们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王朝他爹说:“事成以后, 只求大人能让我跟随左右,和公孙策先生一样当个师爷,我儿王朝和张龙赵虎一 样当个挎刀护卫,他也练过武,身上有功夫。我们和陈世美是一个村的,对他了 如指掌。大人放心,这事我一定能办得稳稳妥妥!”包青天说:“好,就这么说 了,事成之后,我一定会赏罚分明!”   回到家里,王朝就不住地埋怨他爹,说秦香莲得了三千两银子,一定说啥也 不会告了。这事要是换了我,我也不去告了。这事弄砸了,咱俩恐怕连开封府都 呆不下去了。王朝他爹瞪他一眼,说你懂啥,只要你能安排我和陈世美见一面, 我能把他们玩得滴溜溜地转。然后如此这般地对王朝耳语一番,王朝是个坏蛋, 听得也是心惊肉跳,很不安地对他爹说:“秦香莲和咱无冤无仇,你让陈世美杀 了他们母子三人,这不是造孽吗?”王朝他爹说:“无毒不丈夫,不这样干,咱 们父子就没出头之日。要想在官场上混,就得心黑。想当年,包黑子把他嫂子的 儿子都斩了,他不心黑能爬到今天这位置上吗?”王朝有点后怕地说:“那你咋 不直接这样给包黑子讲呢?你不是说只是让秦香莲继续去告陈世美吗?她要是让 陈世美杀死了,她还怎么告?”王朝他爹说:“娃子你想想,只要抓住陈世美的 把柄,能置他于死地就行了。包黑子的意思就是把驸马斩了,名震天下。牺牲了 秦香莲母子也是迫不得已。包黑子不会怪罪咱的。”王朝想想也有点道理,他就 答应了他爹,找机会去把陈世美叫来。   王朝他爹和陈世美在京城的老城墙下碰了头。王朝他爹抱拳和他打了个哈哈, 然后笑容满面地说:“陈爷吉人却没大福,可惜啊可惜!”老家陈家村一带的人 都知道王朝他爹这人有能耐,还懂得一点阴阳八卦。陈世美也不例外,他慌慌张 张地问王朝他爹:“此话怎讲?”王朝他爹说:“陈爷如今贵为驸马,可伴君如 伴虎,陈爷要是稍有差错,不但荣华富贵随之而去,人头也会保不住的。如今秦 香莲来到京城告你,皇上老儿已经在心里给你记了一笔账。虽说现在用银子把秦 香莲打发走了,可纸包不住火,等她银子花光,再寻到京城,闹得满城风雨,陈 爷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公主如狼似虎,赳赳武夫天下多得是。陈爷作为文人,地 位本来就岌岌可危,陈爷可架不住秦香莲的折腾了!”一席话说得陈世美汗如雨 下,陈世美慌慌张张地问王朝他爹,那我咋办?王朝他爹眨了眨小眼睛,说: “这不难办,把秦香莲母子杀掉,一了百了!”陈世美吓得差点晕倒,他连连摆 手,说:“这使不得,这使不得。”王朝他爹冷冷地说:“你不杀她,她就是你 心腹之患,迟早会置你于死地。再说,这次包黑子放你一马,下次就说不定了, 那龙头铡就是为你准备的。赵姓皇家的人他包黑子敢斩哪个?”王朝他爹这话说 得倒是真的,陈世美吓得浑身发抖,他哭丧着脸说:“王大伯,你也知道,秦香 莲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忍心向她下毒手?再说,我也不会杀人!”王朝他爹说: “你真是书呆子,这事还用你出手吗?你在驸马府随便找一个侍卫就能把这事干 了,反正你又不在跟前,这事咬咬牙就过去了。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唐太宗为 了当上皇帝,把亲兄弟都杀了,后人也没怎么说他吧。你是读书人,这个你比我 懂。我看在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份上,再说,咱们还是门对门的邻居,俗话说得 好,远亲不如近邻,我这才特地来给你提个醒,主意还得靠你自己拿。”陈世美 低头不语,他低头不语就说明他心有所动。果然,他没精打采地说:“没有办法, 那也只有这么干了……”   王朝和他爹都心花怒放,这俩人可坏了,他俩这是嫉恨人家陈世美,都是陈 家村出来的,凭啥他陈世美当了驸马耀武扬威,我们就只能当了奴才低声下气? 看看陈世美,王朝他爹比他大一辈,按理说他该给王朝他爹喊大伯,王朝他爹却 喊他“陈爷”,他还答应得脆生生的。这让王朝他爹也不高兴。他要是杀了秦香 莲,撞到包青天手里,够他喝一壶了。王朝和他爹都挺高兴的,回去时就顺路到 “杨记饭庄”喝了一场。说到这,我也有点饿了。陈世美到底派谁去杀秦香莲, 能不能杀得了,包青天有没有把他铡了,咱们下次再接着讲,娃子,天色不早了, 你也该回去啦。   八、哭吧哭吧,你抱着电线杆哭吧   我大哥是王庄“九?二0特大杀人案”的凶手,是他杀害了王金花。你们不知 道吧。你们知道什么呢?你们就知道吃喝嫖赌泡女孩子,或者玩游戏文学。我二 哥也不知道,我二哥他狗日的知道什么?他就知道一门心思地往上爬,他的眼睛 长在头顶上,只能看到镇长的女儿,看不到美丽的少女杜小丽。   杜小丽是个好女孩啊,她本来是准备当个好女孩的。她看不上在玉米镇出没 的所有的男人,她只看上了我二哥张黄河,所以她总是追着我二哥屁股后面要账, 实际上她不是想要那几块钱,她只是想给我二哥多说几句话。我二哥还早恋过呢,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早恋的,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早恋个狗屎。那天晚上 她叫我二哥去吃饭,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和我二哥谈恋爱的事。她父母也看上我 二哥了,他们就托了一个亲戚当媒人,准备请我二哥吃顿饭,把这事说说。我二 哥那天晚上没去,后来就忘了这事。我二哥他混账,人家追到王庄去了,他硬是 把人家拒绝了,他要是给人家杜小丽留个想头,人家就走不到哪一步了。   杜小丽当了“鸡”。她找不到工作,他父母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了许多人,甚 至还给镇长跪下磕头了,都找不到工作干。她就想找爱情,爱情也没有,她一无 所有,就只好去当了个“鸡”。我二哥他们从王庄撤回玉米镇派出所没几天,那 天他正在值班,赵红旗又开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吉普车来了。赵红旗说:“小张, 咱们到‘红麻雀大酒店’去玩玩。”我二哥摇了摇头,“红麻雀大酒店”是镇长 的侄子开的,我二哥知道那是个色情场所,玉米镇的人都知道,但没人敢去管。 吃一堑长一智,我二哥是说什么也不会再和赵红旗这种花花公子混到一起了。赵 红旗一屁股坐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用手指笃笃地敲着我二哥的脑袋:“你呀你, 怎么这么不开窍,在县局你胆子那么小,到这山高皇帝远的破镇上,你咋还是这 么个鸟样?”他用手指敲我二哥的脑袋,这个动作很具侮辱性,但我二哥咽口唾 沫认了。我二哥悲伤地想:谁让人家老爸是个副县长啊,操你妈,我爹要也是个 副县长,你狗日的敢用手指敲我脑袋?我不把你这只爪子剁下来才怪!但我爹不 是副县长,他早就在1983年就淹死在响水河了,所以我二哥不但不敢剁他的爪子, 还陪着笑脸说:“赵哥你去吧,我在值班呢。”   赵红旗撇了撇嘴:“值个鸟班,就这个破地方,会有什么事?走吧走吧。”   我二哥不敢得罪赵红旗,他可怜巴巴地说:“你是县里的,我是玉米镇的, 这里的人都认识我,我不方便去啊。”   赵红旗就更加看不起我二哥:“你呀你,真不上路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别 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是王庄的农民张二娃吗?你现在是玉米 镇派出所的张公安了!别人看见了怎么了?谁敢说你?你看看人家李所长,我操, 把你们王庄村支书的儿媳妇都搞上了。操他妈,这小子艳福不浅,春梅奶子可真 大!”   我二哥吓了一跳:“不会吧,人家公公可是王庄的村支书呀!”   赵红旗吐了一口痰:“我呸!村支书有什么了不起?你真把村支书当成一回 事了,你逗死我了!”   我二哥有点恍然大悟:怪不得李所长这段时间有事没事就往王庄跑,操他妈, 原来是干这事去了。我二哥还以为他是关心农民疾苦呢。我二哥扭头望望窗外, 窗外的小鸟正在歌唱,春天来了,充满清香的阳光温柔地爬在我二哥的脸庞上, 暖洋洋的,但我二哥心里很难受:王支书在王庄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啊,他当 了几十年的村支书,早就成了地头蛇了,可地头蛇又有什么用?儿媳妇说让领导 玩了不就让领导玩了?   赵红旗伸手去拉我二哥:“走吧走吧,‘红麻雀大酒店’的老板专门给我打 电话了,说‘红麻雀’一个月前又来了个鸡,他龟孙把她吹得云里雾里,人又漂 亮功夫又好。对了,他还说是本地产的,说不定你还认识呢!”   我二哥有点好奇:“她叫什么名字?”   赵红旗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他笨得像头猪一样,当然想不起来了,他掏出 手机,说:“你等一下,我问一下老板。”   打完了手机,赵红旗对我二哥说:“叫杜小丽,你认识不认识?操,他还说 你们李所长都去用过呢。”   我二哥愣了一下,想起了杜小丽的模样,她是我们玉米镇的美女,还追求过 我二哥,他俩在响水河边还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我二哥心里刚开始很不是 滋味,怪不得有几个月没见到她了,她原来去了‘红麻雀’。我二哥接着又感到 痛苦,他揪着头发,头发被他扯掉了一大把,我二哥几乎要流泪了,但他咬着牙 把泪水吞在了肚子里,我二哥狠狠地想:杜小丽,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原来这 么下贱,我还差点想和你谈恋爱,我真是眼瞎了!   赵红旗再来拉我二哥时,我二哥就站起来跟他走了。   那天晚上,我二哥见到了杜小丽,杜小丽侍候完了赵红旗,又侍候我二哥。 这个过程我不想在这里重复一遍,我感到很难过,杜小丽她是真的完了……我二 哥满头大汗地从杜小丽身上爬起来,掏出两个人的嫖资一百元钱给她时,她左手 拿住了钱,右手抡圆了巴掌,狠狠地掴在了我二哥的脸上。   我二哥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捂着脸,脸上火辣辣地疼,赵红旗最先反应过来, 他一个箭步窜过来抓住了杜小丽的头发:“你这个婊子养的,连公安都敢打,我 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二哥忙上前死死地拉住了赵红旗:“赵哥赵哥,算了算了。”   我二哥那晚坐在宿舍里,拿着镜子照着脸上的五个指头印,我二哥怎么也想 不通: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杜小丽你干嘛还要打我?   就在我二哥爬在杜小丽身上时,我大哥呜呜地哭着给我打电话:“高排,大 哥心里难受,大哥要不再给你说说话,大哥会疯掉的,大哥心里难受啊。”   我也要哭了,杨晓燕真的像只燕子一样从我的视野中飞跑了。我心里也难受。   我说:“大哥,你别哭,我听二哥讲了,李小焕既然是那样的人,你就用不 着伤心了。乡下的女孩子也好不到哪里,没一个女人是好的!”   我大哥还在哭:“你说活着还有啥希望?”   我吓了一跳:“大哥,你别想不开,你也要体谅李小焕,她一个女孩子,比 我们更不容易,她能怎么办呢……你要好好活着,要为咱妈,为我,为我二哥活 着……”   我大哥说:“我、我也不是为这个,我早就原谅她了,她一个女孩子家,也 不容易……但我还是很难受……我、我就是不放心咱妈……我早就想死了算了, 活着真没意思……”   我也哭了:“大哥,你千万别这么想。”   我大哥的哭声又大了:“离婚又离不掉,自己爱的人,原来又是那样一个人, 想当官干点实事,又当不了官……我真不是当官的料,人家养‘小蜜’没事,我 遭遇爱情了,反而有事了……想让乡亲们学点文化,他们还说我是精神病……”   我大哥从来没有哭过,大哥这么压抑地在电话那头哭着,他肯定心里很苦。 我说:“大哥,你在外面打工也好,别累着了,时间长了,这些事也就过去 了……”   我大哥突然急急地说:“高排,我杀人了!”   我差点瘫倒,我双手抓住电话,电话冰凉,我手上一会儿就凝了一层冰,我 颤抖着问他:“大哥,你别吓我呀!”   我大哥又哭了,他的哭声缓缓地从电话中流出来,不一会儿就流了一地,很 快就淹到了我的膝盖上,大哥哭着说:“我真杀人了,我要不给你说说,我会发 疯的……我杀了王金花……我这些天总在做恶梦,我现在都不敢见人了,见人就 害怕,我真的杀了她……呜呜……”   我看了看四周,四周没人,我急急地说:“大哥,你声音小些,你没杀人, 你没杀人!你怎么会杀她呢?你杀嫂子也比杀她强,你杀她干什么?”   我大哥压抑地小声地哭着,他的泪水从我拿着的电话筒中滴滴嗒嗒地往下掉 着:“我、我也不想杀她,我、我只是想出、出来闯闯,我就是想杀个人练练胆 子……王金花她也可怜,她、她活着也没意思……高排,真的是我杀的,我、我 去时,她、她实际上已经喝、喝了老鼠药……我就是想练练胆子,出、出来闯 闯……”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电话筒抓在我手上,它长出了锋利的牙齿,死死地咬住 了我的手,我使劲地甩着胳膊,想把它甩掉,但它还是死死地咬着我的手不松口。 我嘶哑着喉咙,低低地说:“好了,好了,大哥,你谁也不要讲,你也不要给家 里打电话,这事已经过去了,他们没怀疑到你头上,你去外地吧,你走得越远越 好……”   我大哥抽泣着说:“高排,我、我现在睡不好觉,也、也吃不好饭,我、我 良心上过不去,我天天做恶梦,我、我想自首……”   我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汗水像蚂蚁一样在我脸上爬着,咬得我脸颊生疼,但 我顾不得擦汗,我急急地说:“大哥,你别做傻事,好好活着,为咱妈也要好好 活着。”   我大哥六神无主,他站在郑州淮海路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摇摇欲坠,我大哥 喃喃地说:“为咱妈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我正要给我大哥要地址,我大哥就挂断了电话,他挂完了电话,就抱着郑州 市淮海路旁的一根电线杆呜呜地放声大哭……   我发疯一般地跑着借钱,我借来了六千元钱,我想把这钱寄给大哥,让他远 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了。没事的没事的,没人怀疑到他头上,没人会想到这个 文弱书生一样的我大哥居然也会杀人,他杀人居然只是为了练练胆子!没事的没 事的……我大哥会没事的。   我给我二哥打了个电话,我想,我二哥肯定知道我大哥在郑州的地址。我二 哥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有点疲惫,我不知道他正捂着脸,在龇牙裂嘴地接我电话, 杜小丽那个巴掌打得很实在,我二哥现在还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我二哥很想不通: 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杜小丽你干嘛还要打我?   我二哥果然知道大哥的地址。我把它记下来后,二哥很奇怪地问我:“你要 他地址干什么?小弟,我可要告诉你,大哥活得也不容易,你不要再给他要钱了, 需要钱,你给我说,我给你寄。”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抱着话筒,“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二哥,大哥杀人 了……”   生活无罪,但活着很累   导读8:我未来的岳父杨老师来到了北京。我没想到结局竟然是如此地充满 了喜剧效果,杨老师居然认为他的宝贝女儿当了“小蜜”是很有本事的表现。我 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荒诞。要让我叙述这个故事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恶心。大家还 是听听裴志海是怎么说的,作为一种现实主义的写作,他写得很好。他说的都是 真的。同时,我也在此感谢裴志海,你们看到的这部叫《瞎话儿》的小说是他整 理的,在一定意义上说,这部小说是他创作的。当你从书店里买回了这部书,你 躺在床上或坐在书桌前,旁边放着一些零食,你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着这部小 说,它的内容虽然是沉闷的,但写作技术的一些变化会让你读起来很愉悦。这时 裴志海也许正在写作他那部“大话战争”三部曲之二《啊,天王》。我记得第一 部叫《战争杂碎》,那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说。但我这辈子肯定是看不到了,因为 你们在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劝大哥想开点,要为我妈活着,但 我自己却想自杀了。王庄我是回不去了。春天时从遥远的北方刮来了沙尘暴,它 们遮住了太阳,王支书站在村子里,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大声地喊叫:“好大的 棉花糖啊!”我妈看出来了,不是棉花糖,是沙尘暴,她飞快地跑到村口,放倒 了“消息树”,敲响了歪脖子柳树下锈迹斑斑的铁钟,扯着嗓子喊:“风来了, 沙来了,赶快收衣服啊!”她刚喊完,沙尘暴就来了。沙尘暴很牛逼,但有人以 为自己可以“人定胜天。”所以沙尘暴并没有像魔幻现实主意小说描写的那样, 一下子把我们村庄吹走了。事实上,沙尘暴过了十天以后就停下了,我们王庄还 在。乡亲们推开门,吃惊地发现,村子里除了沙子,到处都是垃圾,这些垃圾除 了从全国各地刮来的,更多的是王金花捡来的那些破垃圾,虽然王支书带人把它 们埋在地下,踩上上一只脚让它们永远不得翻身,但沙尘暴最终还是把它们解放 了。垃圾太多,几乎把整个王庄淹埋了。乡亲们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看见垃圾们 挂在树上,躺在地上,有的还金鸡独立地站在王庄的屋脊上傻子一样独自呵呵地 笑着。整个王庄成了一个大垃圾堆,苍蝇和蚂蚁密密麻麻地爬得到处都是,苍蝇 们在空中一只咬着一只,像一架架轰炸机向村里的屋顶、院墙、树木、牲口、人 俯冲下来,乡亲们身上落满了苍蝇,他们却浑然不觉。蚂蚁们在地上排起了一列 列纵队,喊着口号,踢着正步占领了王庄的水井、锅灶和木床,甚至把屋梁上的 燕子也赶走了。   王庄太脏,我没法再回去了……   北京真的让我深深地失望了,但是,亲爱的读者你们放心,你们仍会看到一 部很完整的小说。我已经把我写下的所有小说片段都交给了裴志海,说是让他随 便看看提提意见,其实我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他一定会好好来整理的。 呵呵,不过我还是有种预感,裴志海这家伙会把这部小说据为己有的,他是这样 一个人,这事他做得出来。你们如果不信,看到这儿你可以合上书本看看封面, 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我猜得不错吧?唉,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谢裴志 海,没有他的《小手冰凉》,我也不会来写我的《瞎话儿》。   我岳父杨老师千里迢迢地赶到北京,他没挑一担茶叶到天安门广场去看毛主 席,他是来找我的。他不来还好,他这一来我就更绝望了。   我们做梦都没想到杨老师会突然来到北京。这是一个黑瘦黑瘦的老头。他站 在我们宿舍楼的门口,用难听的家乡话向同学们打听着一个叫张高排的学生。那 个学生仰起脸向我们住的四楼指指点点。张高排的脸色苍白,他按在桌子上的手 不停地颤抖着。我说张高排你怎么了。他急促地呼吸着,说:“这是杨晓燕他爹, 裴志海,你出去招呼一下,我先躲起来,我没脸见他。”说完,他就仓皇地逃到 了我们隔壁的宿舍里了。   我忙跑出来,很热情地问那个老头:“大叔,你找张高排吧。”他不安地捏 着衣角,连连点着头:“是找他,是找他。”我说:“你是杨老师吧,我是张高 排的好朋友,张高排不在,他这两天去杂志社改稿子去了,你来得真不巧……你 见到晓燕了吗?”他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地址的纸片说:“还没有, 我就是想来看看她。我是按照这个地址先来找高排的……北京我不熟,一进城我 就头晕……”我说:“这样吧,我先带你去看看晓燕。”他不安地说:“这是不 是有点麻烦你了?”我说没事,我和张高排是好朋友嘛,我也是麦县的。   我们走在北京的马路上,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到处是人流车辆,我特别敬佩在 北京开车的司机们,他们很有耐心地在人群中灵活在穿插迂回,这样的耐心我没 有。我也敬佩那些在北京生活的人们,单是在北京走路就绝对需要技术,在乡下 呆惯的人在这里简直寸步难行,杨老师就像盲人一样被我扶着,跌跌撞撞地跟着 我走。我觉得这很麻烦,还不如坐出租车,尽管出租车司机总是没完没了地考你 “地理”,去哪个地方怎么走,总要问问你,伺机宰你一刀,也挺烦人的,但也 总比这强。杨老师犹豫地说:“这是不是太贵了?”我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 “我有钱。”为了让他对我的钱来路放心,我补充了一句:“我自己打工赚的, 有好几万呢。”他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打工能赚好几万?”我就用 现在北京非常流行的一句话回答他:“现在遍地都是钱,就看你会不会赚!”他 迟迟疑疑地问我:“那、那我家晓燕是不是光靠打工也能赚这么多?”我愣了愣, 含含糊糊地说,大概也能吧。然后赶紧没话找话说:“大叔,晓燕常给你们写信 吧。”他说:“不常写信,就是常寄钱,不到半年,就寄了好几万,说是他们老 板借给她的。就因为我家突然有了好几万块钱,赵家对我家大凤也不敢怎么了, 主动来叫她回去,客气得像孙子。可那些钱,我一分都没敢动,晓燕人小不懂事, 她都不想想,这些钱我们将来怎么还啊!所以我不放心,借些路费,来看看她。” 我忽然感到害怕,他要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对善良的老人的打击将是多么巨 大啊。我很后悔我承担的角色,但作为张高排的朋友,我不下地狱,能让他下地 狱吗?我吞吞吐吐地说:“大叔,北京这地方,其实也挺乱,说得好听些,是开 放,啥事都有可能发生。”他愣了一下,问我:“我家晓燕出了什么事?”我忙 安慰他:“晓燕其实也挺好的,就是有时和张高排合不来。”他眨了眨眼睛,好 像有点迷糊:“怎么会呢,张高排不是那样的人啊。噢,我知道了,他是嫌弃我 家晓燕了……我本来就有点不放心,我也觉得这事有点不妥当,我家晓燕高攀不 上啊……”我扭头看了看他,虽然我离文学越来越远了,但热爱文学培养起来的 敏感并未完全丧失,我从他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他觉得杨晓燕高攀 不上张高排,如果杨晓燕高攀上了比张高排更厉害的尹董事长,事情的发展是不 是便具有某种喜剧效果?   事实证明是这样的。按照现实主义的写作原则,我应该把这一切详详细细地 写出来,但我不想。我一直对教师们有种特别的感情,在高考志愿中,我填的是 清一色师范类院校,是的,我想当教师。但因为分数不景气,我才读了目前这所 大学的文学系。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们都可以堕落,但教师不能,因为他们是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是也完蛋了,那我们这个民族还有 什么希望?所以对杨老师在尹董事长那里的言行我不想写,因为我觉得他这跟堕 落也差不多。虽说我很难受,但这对张高排来说,应该是件好事。张高排以后再 也不用想着对不起杨老师了。事实上,杨老师的心情很好,也可以这么说,他为 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   这么一想,我感到浑身轻松了不少,把杨老师留在了尹董事长那里以后,我 像一只鸟一样地向学院飞翔。张高排正坐在宿舍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我,他见到我, 急急地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我兴高采烈地拍着张高排的肩说:“哈哈, 真有意思,没事了,没事了,张高排,你放心,杨晓燕他爹一听说那几万块钱再 也不用还尹董事长了,感激得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再也不用自责了,没事了…… 杨老师还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呢,他把我送出来时,还买了这兜苹果让我送给你!” 我兴冲冲地把苹果放在了桌子上,它们在这个寒冷的春天里还保持着鲜红的颜色, 像燃烧的火苗。   张高排不说话,我抬起头看他,看见两颗泪珠从他眼中涌出,它们顺着他苍 白的脸庞流下。我吃了一惊,忙收敛了满脸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冷冷 地把苹果拨到一边,摇了摇头说:“它们已经腐烂了,它们只会让我恶心。”他 的身体在风中摇晃着,几乎要倒下去了,我扶住了他,感觉他轻飘飘的,几乎要 从我手中滑走。张高排哭了,大滴的泪珠无声地坠下。我掏出手绢递给他,我说 张高排你擦擦泪,这难道不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吗?他虚弱地说:“是啊,是比 较好的结局……可我用什么来抵御这个寒冷的春天,没有让我感到温暖的东西, 我用什么来抵御这个寒冷的春天?”张高排绝望的神情让我感到可怕,我说张高 排,你别想那么多,还有我呢,你要是还相信友谊,你就应该相信我。我说这话 时,鼻子感到发酸,我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有种想哭的感觉。张高排扭头看了看 我,又看了看窗外,喃喃地说:“我相信你,非常感谢你,我过去对你的要求是 有点苛刻……也许是我错了。”我忙说:“没错,张高排,你不要这样说,你在 我心中永远都是强大的……说句实话,我一直把你当作了精神支柱!”说完这话, 一股热流从胸中涌起,它们冲上眼睛,变成了一串串泪珠,我也流泪了……   但我很快就发现,仅仅有我的友谊还是不行的,张高排一直就那样呆呆地沉 默着,要命的是他不再写小说了,总是从我这里拿走几本我从地摊上买来的书看, 那些书是我买来用来炮制畅销书的。他这种状况让我非常担心,我忐忑不安地时 时刻刻地注视着他,我多么盼望他能够重新地振作起来,像从前一样一提到文学, 就神采飞扬地指点江山,那时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但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 我曾经几次到海淀图书城买来一捆又一捆我们喜爱的后现代文学名著,故意放在 显眼的地方,可每次他都是懒懒地看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很茫然地望着窗 外。我是多么地怀念从前的日子,那时只要见到我买这样的书,他总是像饿狼一 样扑过来,抚摸着那些散发着铅字的芳香的书,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我终于 忍不住了,我指着那些书质问他:“张高排,你为什么不会激动了,你为什么那 么不愿意看它们一眼?”他终于从窗外收回了苍茫的目光,很认真地回答我: “因为它们害了我,它们像毒药一样麻醉了我,让我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我 现在才明白,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虚幻之中,它们害了我。”他笑了笑, 摆出了一副彻底解脱了的姿态,很轻松地说:“一切均为虚幻,不值得为它们献 身。你不用担心我,你要是想让我活得更轻松些,就让它们离我远些,然后再带 上我,我决定跟着你干畅销书。那些像狗一样的家伙们,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 吗?狗仗钱势!我就不信我赚不来钱!”他扭头指了指他桌子上放着那几本畅销 书说:“我已经研究过了,这种垃圾,我可以批量生产。”我说张高排,你不要 这样,你这样干就像一把刀子刺在我胸膛上了。他突然朝我扮了一个怪脸,这个 怪脸是我在同学中常用的,它透露出来的信息是玩世不恭,或者是对什么都无所 谓。它惟妙惟肖地出现在张高排年轻纯洁的脸上让我心疼。张高排说:“这你该 信了吧,兄弟,拉我一把,帮我渡过这个春天。”他这话和前几天“我怎样抵御 这个寒冷的春天”这句话联系起来,就具有了某种深刻的含意,但我不知道他是 不是在开玩笑。   张高排从此和我们混在了一起。他拼命地喝酒,使劲地抽烟,大声地和我们 谈论女人,还学会了和阿九这类女生打情笑俏。阿九说:“张高排,真没想到, 你狗日的还真有本事,出手不凡,第一本书就赚了两万元。看看你从前那样子, 我真没想到你会有今天。来,大姐敬你一杯。”张高排眯着眼睛说:“咱们喝个 交杯酒吧。”阿九说:“狗屁交杯酒,真他妈俗。不过,我还真没这样喝过, 来……噢,张高排,你碰到我鼻子啦。”张高排说:“才只碰到你鼻子啊,我真 没福气。”阿九很放荡地咯咯地笑着说:“张高排,你他妈装的一本正经,原来 也是个色鬼哩。”大家不怀好意地嘿嘿地笑了,都觉得这很滑稽。我很难过,把 张高排和色鬼放在一起,就像让小布什和拉登握手一样让我觉得是种反讽。阿九 用胳膊勾住张高排的脖子,说:“张高排,我其实早就爱上你了,你只顾你那燕 妹妹,从没正眼看过人家,不是你没福气,而是你生在福中不知福嘛。”大家嗷 嗷叫着一起起哄,才子佳人才子佳人,再喝三杯。好好好,我喝,张高排的脸上 浮出了红晕,他把三杯酒一饮而尽,一副很英雄的样子。但没一会儿,他就摇摇 晃晃地走到门口,开始呕吐。等他吐完了,他又走回来,很抱歉地说,真不好意 思,我的喝酒能力有限,还得继续学习,请大家以后多多帮助。他说得很真诚, 这样的场合,嘿嘿,这让大家觉得张高排幽默。除了他那些难听的地方口音,一 切都是那么令人愉快。我也自己安慰自己:春天来了,张高排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把张高排进一步推进深渊的是杨晓燕。我们不知道杨晓燕最 后竟然被关在了公安局。但阿九知道。半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张高排在阿 九家里喝二锅头,二锅头很便宜,不是我们没钱,而是二锅头喝着很过瘾。喝完 了一瓶,我们都有点头晕。阿九笑嘻嘻地又抿了一口,她的脸蛋很放荡地红扑扑 地好看,她把酒杯搁在嘴唇边,眯缝着眼睛看张高排:“张高排,你想不想知道 杨晓燕的事?”张高排正在闷头吃菜,他一下子愣在那里,苍白着脸瞪着阿九说: “你提她干嘛?”阿九说:“我只是觉得挺有意思,我知道你从前一直看不起我, 包括现在,你在心里其实还是看不起我。张高排,你还在做白日梦,这年头哪里 还有纯洁的少女啊,杨晓燕现在连我都不如。她比我肮脏。”张高排冷笑了一声 说:“阿九,你在逼着我说实话吗?”阿九直直地看着他:“你说实话!”张高 排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冷冷地说:“我说实话,但你要做好准备,实话是很伤人 的,我现在是在和你坐在一起喝酒,可我还是看不起你,你活得一点质量都没有。 杨晓燕是做了你爸的情人,可那是你那个王八蛋爸爸勾引的,他是条狗!你和他 也差不到哪里!”我忙紧紧地抓住了张高排颤抖不停的手说:“张高排,你冷静 一下……阿九,你们在说些什么呀,来来来,喝酒!”阿九歪在我肩上,我动了 一下,没甩掉她。我甩她,她没生气,她继续笑嘻嘻地说:“张高排,我真可怜 你,你还蒙在鼓里,杨晓燕现在不是我爸的情人了,我爸的情人又换了一个,杨 晓燕她彻底地完蛋了……”   “杨晓燕一个月前就被我爸一脚踢走了,她破罐子破摔,租了一间房子卖淫, 现在被公安局抓住了。张高排,这下你还觉得我连杨晓燕都不如了吗?起码老娘 不会给你们要钱……” 阿九说。张高排吃惊地瞪着她,他脸上五官扭曲,非常 吓人,阿九还在幸灾乐祸地絮絮叨叨,我拉了拉她胳膊说:“阿九,求求你了, 别说了,好不好?”阿九撇了撇嘴说:“我就是看不惯,都是啥年头了,还满嘴 诗歌、阳光和爱情,真是圣人蛋!我最烦的就是这个!”张高排一言不发地坐在 那里,他愣愣地看着阿九,泪珠成串地掉下来,他喃喃地说:“阿九,你为啥要 把这告诉我呢,你为啥告诉我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张高排,他好像喝醉了,泪如雨下,反反复复就说这句话: “妈妈,给我一点阳光,再给我一点阳光……”阿九看了看我,她也有些害怕。 那晚,我们忙了半夜,才把哭成了一个泥人的张高排安置在床上入睡。   铡美案   娃子,你坐好了,咱们今个儿就把这个瞎话儿讲完。上次说到陈世美听了王 朝他爹这个坏蛋的话,要派人去杀秦香莲母子三人。那几天,王朝就在开封府大 门外不住地向远处张望。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天以后,又看见秦香莲牵着两个小 孩慌慌地过来了。王朝心里往下一沉,心里暗暗吃惊,这狗日的陈世美,咋没把 她们杀死?王朝忙迎过去,还没等他说话,秦香莲就“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放声大哭:“王朝爷,你快给我们母子做主,那个人不是我们杀的,是他自己杀 自己的……”听得王朝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把她扶起来,让她慢 慢讲。秦香莲讲的就是陈世美派人追杀她们母子的事。原来陈世美派去的那个人 叫韩琦,是个好人,听了秦香莲讲了自己的身世,他不忍心杀他们,可回去又交 不了差,就只好抹脖子自杀了。   王朝一听这事,他也做不了主,忙带着他们母子三人去找包青天。秦香莲哭 哭啼啼地对包青天说:“陈世美派人要杀我们,好在那人还有点良心,听我哭诉 一番,他也流了许多眼泪。我只求他杀了我一个人,把两个小孩留下来,谁知他 听了我说的话后,说嫂子,你看身后又来了什么人。我和孩子一扭头,他却把刀 抹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包青天大人,我实在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我让他杀我,他 却把自己杀了,这事不管我们娘仨的事。青天大老爷,你一定要给民女做主,他 不是我杀的,……”王朝一听心里挺着急,便提醒她说:“他是陈世美派去杀你 们母子三人的?”秦香莲看了看他,低低地说:“是啊,他亲口说的,他还说他 叫韩琦。可他不是我杀的,虽说我干活也有力气,可我连个小鸡都没杀过,我咋 会杀人?”包青天不动声色地听完,转身对大家说:“陈世美的良心被狗吃了。 他欺君不说,还要杀妻灭口,这次老夫不把他扳倒,老夫就枉被黎民百姓称为包 青天了!”秦香莲眨了眨眼说:“青天大老爷,那个人真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 想自杀的,你一定得给我做主。”包青天说:“这事我给你做主,他是自杀的, 不关你的事。”秦香莲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了一下 眼泪说:“妈呀,吓死我了。”然后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就往外走。包青天 忙拦住她们:“你们就这样走了?”秦香莲说:“我在这里也没事呀,人不是我 杀的,我就放心了,我还得赶路回家种庄稼哩。”王朝他爹在一旁抱着膀子冷冷 地说:“你走吧,陈世美既然动了杀心,那他肯定要再次派人追杀你们,只要你 们不怕死,那你们走吧。”秦香莲吓得面如土色,她忙又朝包青天“扑通”跪下, 让包青天拯救她们母子三人。王朝他爹站在一旁启发她们:“香莲啊,陈世美当 一天驸马爷,你们娘仨就过不上一天安心日子,你们只能硬着头皮把他告下来, 让他当不成驸马爷了,他就不能派人再追杀你们了。这总比你们不明不白地被人 杀了头好吧,还有这两个小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才真是太可惜了。”秦香莲 咬着嘴唇想了想,咬了咬牙说:“那我就告他,这事不怨我,谁让他想杀我。” 顿了顿又说:“那你们也不能斩他,家里总得有个男人。”只要秦香莲能告陈世 美,什么事都好说,大家忙说那是那是。   包青天这次准备得特别充分。他找到了陈世美派去的杀手韩琦发臭的尸体, 剥下了他的血衣,带走了他自杀的钢刀。包青天这人真好,还给韩琦修了墓,刻 上了几个大字“义士韩琦之墓”。站在韩琦的墓前,秦香莲还是有点想不开,她 茫然地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他怎么想自杀呢,他怎么想自杀呢?”大家觉 得她特别啰嗦,都皱了皱眉头。王朝玩世不恭地说:“可能他被他老婆休了吧, 听说他老婆是个富商的千金,脾气很大,是个河东狮吼。”秦香莲这才长长地松 了口气,恍然大悟地哦哦了两声说:“我说哩,原来是这么回事。”搞得王朝差 点晕倒,大家都觉得这个韩琦老兄死得真够窝囊的。   包青天给秦香莲要那三千两银子,准备也当作赃物送给皇上老儿过目。秦香 莲立即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她有点不愿意,反反复复地说:“这是他给我的,又 不是我抢的。”大家口干舌燥地说了很多好话,才哄着她磨磨蹭蹭地交出了银子。 这件事也让包青天很恼火,说秦香莲真没骨气,见钱眼开,要按我从前的脾气, 真想撒手不管了。大家忙劝他要以大局为重,舍得一身剐,敢把驸马拉下马,这 是千秋万代多少官员都不敢做的事,是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好事。再说,这也为 天下的老百姓出了口气。包青天的脸色这才放朗,深有感触地说:“当官不为民 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王朝一听,忙给他爹使个眼色,让他记下来,将来为 包青天编戏时这话用得上。这是展昭吩咐过他的,他说这件事老爷下了多大的劲 啊,怎样才能流芳百世呢,这得编一个戏。王朝他爹看见了他的眼色,忙跑到书 桌前去记这句话,包青天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对王朝他爹的人格进行了评判: “王二绅为人诚恳老实,又很勤快,堪称你们的榜样。”大家忙点头连连称是, 觉得包青天就是明察秋毫知人善断。   要告陈世美这事一开始就很不顺利,阻力主要来自国太和皇姑。包青天上朝 回来忧心忡忡,他的脸色变成了酱赤色,使他因此显得更加威严,同时也使大家 更加胆颤心惊。他进内室喝了一碗茶,然后让展昭把大家喊到大厅里议事。包青 天坐在太师椅中,用手支着他硕大的头颅,看上去好像特别疲劳。包青天说,这 事还真不好办,我以“告老还乡回家种地”相威胁,可看看国太依旧无动于衷, 皇上还是和稀泥。我看要是继续撑下去,恐怕我真要“告老还乡回家种地”也无 济于事。王朝他爹忙说:“老爷万万不能硬撑下去,‘告老还乡回家种地’事小, 天下苍生又少了一位青天大老爷,那损失就大了。”包青天很无奈地说:“我也 是这么想的,才没有继续硬撑下去。这狗日的陈世美还真不容易扳倒。”王朝他 爹眨了眨小眼睛说:“这事说难也不难......”大家忙一齐眼睁睁地看着王朝他 爹,王朝他爹鬼点子多,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关键在于公主,我听我家王朝 说,陈世美曾经给他讲过,这位公主已嫁过两个丈夫,这说明她只是个重色轻情 的主儿。她舍不得陈世美是因为她觉得陈世美尚有可用之处,我们如果能找一个 人代替了陈世美,博得了公主的欢心,那陈世美就是破衣一件,任凭我们随意处 置了。”包青天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怒,千变万化,让大家捉摸不透。不过王朝他 爹也有准备,他把这主意告诉过展昭,展昭打过包票说没事,老爷一定会极其欣 赏。包青天沉吟了一会儿,却一脸庄重地对王朝他爹说:“这样做恐怕有点不那 么正大光明吧。”王朝他爹忙说:“老爷放心,我昨晚查了史书,历史上有许多 忠臣良将为了给天下苍生造福,都用了不少特别的手段。想当年,刘邦为与项羽 争霸天下,父亲的命都不顾了。还有唐太宗,为了实现自己治理国家的宏图大志, 把亲兄弟都杀了。”包青天这才脸色缓和下来了,感慨地说:“唐时魏征说过的 以史为镜的话真没错啊,我们办事,还得多翻翻史书。”感慨完了,包青天环顾 四周,不安地说:“关键是我们从哪里能找到这位勇士,既要能潜入驸马府接近 公主,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想想能讨到公主的欢心,将来肯定能飞黄腾达, 这可是件美差,王朝正要挺身而出,谁知展昭比他快了一步,“扑通”一声给包 青天跪了下来,大声说道:“小的不才,愿为老爷分忧解愁!”包青天忙喜笑颜 开地把他搀起来,很亲切地拍着他的肩,眼里闪着泪花说:“展相公,老夫就把 这事托付给你了,事成之后,一定有重赏!”王朝和他爹交换了一下目光,心里 都很后悔,觉得展昭真他妈的鬼,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他俩心里也有了数,知 道他们爷俩在官场上混事的道行还浅,还得多向人家学习。包青天扭过头,很平 易近人地对大家说:“这事就这么办了,只是就不要写在戏文里面了,不然,后 人会对展相公说三道四的,影响不好。”这也就是我们现在看的《秦香莲》或 《铡美案》中为啥没说这些事的缘故,包公下了命令,大家不能不听啊。   众人正在商议,仆人包兴匆匆地跑进来,说秦香莲前来求见。包青天皱了皱 眉头,看了看大家,很不耐烦地说:“这个秦香莲又来给我们出难题了,唉,请 她进来吧。”秦香莲踩着碎步进来了,包青天忙满面春风地迎过去,请她坐下。 秦香莲却扑通地跪下说:“老爷若不答应民女这件事,民女就决不站起,情愿跪 到死。”包青天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老夫一定为你做主。”秦香莲咚咚咚 地磕了三个响头说:“老爷要替民女做主,向皇上告下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民女 感激不尽。不过话又说回来,民女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原指望能找到相公,好让 一家团聚。民女只求不要斩了陈世美,虽说他对我无情无义,可两个孩儿却不能 没了爹。民女只求能和他回到老家,做个本份的庄稼人,再也不在官场上混了。 陈世美本性并不坏,只是当了官就黑了心。还求老爷能体谅民女的苦心,为民女 做主。”一席话说得包青天大为感动,忙双手搀起了秦香莲,说她不计前嫌,高 风亮节令人钦佩,老夫一定为你做主,留陈世美一条生路。秦香莲这才千恩万谢 地起身告辞。包青天看着她走远了,摊开了双手,无奈地说:“唉唉,秦香莲啊 秦香莲,这事叫我咋办哩……”王朝他爹忙说:“老爷,你万万不能按照秦香莲 说的做,这样就功亏一篑了。一旦传出去,别人还以为老爷屈服了,不敢拿皇家 的人问斩,后人也会看低了老爷的名节。”王朝他爹看了看包青天,包青天的脸 色很难看,好在王朝他爹还比较狡猾,已经初步具有了在官场混事的经验,他忙 话锋一转很严肃地说:“这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关键是不杀陈世美,等于放虎 归山。他是驸马时还要置秦香莲母子于死地,要是当不成驸马了,他更是迁怒于 秦香莲母子,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要是依了秦香莲,实际上是害了秦香莲。怎样 处置,还请老爷明鉴。”你说说王朝他爹多坏,说得多冠冕堂皇的。大家也忙说 是啊是啊,还请老爷明鉴。包青天皱了皱眉,最后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很威严地 说:“陈世美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我身为父母官,理应为民除害。舍得一 身剐,敢把驸马拉下马。陈世美撞在我手中,他死定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 回家卖红薯。”王朝忙又给他爹使个眼色,他爹忙又跑过去记录包青天说的名言 “舍得一身剐,敢把驸马拉下马”。现在戏里就有这句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回过头来说说展昭,他很顺利地进入了皇宫大院, 非常顺利地接近了公主,并且不到两天便获得了公主的欢心。后来他成为了皇家 八十万禁军教头。陈世美非常安全地被公主冷落后,他还感到很兴奋,那些天里 像过年一样,整天喜气洋洋地吟诗做画,晚上点着一盏寒灯写着治国平天下的奏 本。他忙中偷闲地又找了王朝和他爹,向这两个来自老家陈家村的老乡谈心,说 他做梦都想着能离开皇宫,谋个一官半职,也好为黎民百姓造福。看着他喜气洋 洋高谈阔论的样子,王朝就感到好笑,他死到临头了,居然还一无所知,可见天 下的书生都是十足的可怜虫。王朝这么一想,很庆幸自己没有沦落为一介书生。 陈世美就不如他,为了刺激他一下,王朝不动声色地说:“展昭最近可红透了, 在朝廷上为皇上表演了一番,博得了一个‘御猫’的封号,听说还是公主向皇上 引见的。” 谁知陈世美不但不难过,还很高兴地端起一杯酒,一脸真诚地说: “有空我得感谢一下展昭兄。”然后又笑了笑说:“那可真是一件苦差事。”王 朝和他爹忙也和他一起嘿嘿地笑,都还笑得很真诚。   公主有了展昭,国太和皇姑、皇上也就不保陈世美了。就在陈世美和王朝他 们喝过酒的第二天,王朝和张龙赵虎就一起奉命进入了驸马府。陈世美看见他们, 忙站了起来拱手致礼。王朝上去就扯住了他左胳膊,张龙赵虎扯住了他右胳膊, 把他抓了起来。陈世美还不知道咋回事,冲着王朝喊:“王朝兄弟,这是怎么回 事?”王朝说:“驸马爷,这事可不怨我,谁让秦香莲又把你告上了?我们只是 奉了开封府包大人之命来抓你,不得不这么做。”陈世美面如死灰,他回头大喊: “公主,国太,救救我。”公主这个时候正站在门口,旁边站着展昭,她哼了一 声,一甩手帕,和展昭走进屋里,啪地关上了大门。陈世美闭上眼睛,一颗泪珠 从他眼中流了出来,他喃喃地说:“我明白了。”陈世美这回是真明白了,他终 于知道这是咋回事了。他扭头看了看王朝,很平静地说:“王朝,你们真卑鄙!” 王朝忙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咱们彼此彼此。你也好不到哪里,你不是也 派人要杀秦香莲吗?”陈世美愣了愣,长叹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陈家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才子陈世美就这样死在了包青天的龙头铡下。 临上法场,包青天问他有什么要求,还有什么话要讲。他说只想见见秦香莲母子 三人,我对不起她们。包青天站在风里无限感慨地说:“陈世美啊陈世美,人之 将死,其言也善,你死到临头才醒悟,真是可惜啊。”陈世美无限凄凉地说: “包爷,我本来是陈家村一介草民的儿子,我错就错在鬼迷心窍地想混入官场。 我现在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当官的料呢?像包爷这样的人才是前途无 量啊。”陈世美他这是在讽刺包青天,但包青天大人有大量,他不生气,他让人 去叫秦香莲母子。秦香莲母子三人来了,秦香莲一上来就扑过去抱住了陈世美的 腿说:“相公,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陈世美的两行泪珠掉了下来,他 扭过头说:“香莲,是我对不起你,我真不该来考这状元……”那时王朝已经当 上包青天的挎刀护卫了,也是刽子手,三声炮响,他听到“时辰到”的喊声,就 使劲地把陈世美的头颅按到了龙头铡下。陈世美趴在龙头铡下,还艰难地扭过头 去,大声地对秦香莲说:“香莲,记住,不要让咱们的儿女读书,一生不要当官, 在家好好种地!”这是陈世美死了死了才悟出的道理。不过这话也不一定对,现 在就好了,娃子你好好上学,将来当个干部成了城里人就享福了。   秦香莲其实也种不成地了。戏里没讲秦香莲以后的事,实际上秦香莲很快就 死了,只留下了那一对儿女,从此再也没读过书,死了当官的心。那天斩了陈世 美,秦香莲把他埋了,然后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开封府,她这是怪包青天说话不 算话,把陈世美斩了。包青天带领大家把她们娘仨送到门外,又送上五十两银子 做盘缠。大家本来以为秦香莲会感动得热泪盈眶,还会下跪磕头,谁知道她却满 面哀怨地扭过头,看了看包青天说:“老爷,如今你斩了陈世美,叫民女如何活 啊。我辛辛苦苦来到京城,到头来却落个人财两空。我还真不如拿了他那三千两 银子,就是死了,也比这强!”说完,拉着两个小孩扭过头哭泣着匆匆而去。包 青天扭头看了看大家,咂了咂嘴说:“看她说的,我给她做了主,她反倒埋怨我, 要想当个好官还真不容易。”   秦香莲回到陈家村的那年夏天,一场瘟疫也来了,除了王朝和他爹,陈家村 的人活下来的没几个,但陈世美的那对儿女好像没死,这也是老天有眼啊。那时 王朝他爹已经成为了跟随包青天左右的师爷,正和公孙策先生一起编排戏剧《铡 美案》。秦香莲染上瘟疫去世那天,开封府热闹得很,王朝和张龙赵虎,挎刀站 在包青天身边,观看了刚刚排练出来的《铡美案》,饰演秦香莲的那个女子名叫 绿云,后来成为了王朝的小妾。他们结婚那阵儿,王朝正在宿州当着县令,是王 朝他爹前去江南当知府时顺路带过来的。这俩坏蛋以后可飞黄腾达了,不过呢, 包青天心里也有数,知道这两人留在身边也不行,说不定将来要坏了他名声,就 找了个机会,打发他俩到外地当官去了,戏里也不让写他俩。所以,我们现在看 到戏里的,只有公孙策、包兴什么的,就是没有王朝他爹王二绅,虽然也有王朝, 但没他一句唱词,大家根本就注意不到他,其实人家才是主角呢。   完了,这个瞎话儿到这里就说完了。好听吧,好听我从明天开始,再给你讲 个“麦县名人胡扯”的瞎话儿,说的和这个瞎话儿也差不多,胡扯是咱麦县一个 好人,能干、踏实,到了京城当了大官,后来也被斩了。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离了这方水土啊,生活再好,活得也不长命啊……   九、这部小说的若干补充   很快,我就要死了,但我现在还在坚持,我必须把《瞎话儿》写完。我的本 意是写一部类似《驳圣伯夫》那样的作品,借这个机会,把裴志海的《小手冰凉》 灭掉。但真实的生活干预了我们的写作,他的小说越来越真实,我的小说却越来 越偏离我的本意。我们想写的小说和写出来的小说往往是两码事,这是没办法的 事。   那天晚上,我给我二哥打了电话,给他要我大哥的地址,我把我所知道的都 告诉了他,我也希望张黄河能筹到一些钱寄给我大哥,让大哥远走高飞,再也不 要回到麦县。我尊重法律,但法律只能保护强者,只能让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时, 我希望自己能向弱者伸出一只手。   张长江即使不是我大哥,我也会帮他的。   弱者的小手冰凉,更需要我们的温暖。   我没有想到,我二哥那天接了电话,在床上辗转半夜,他抱着脑袋,揪断了 无数根头发,抽掉了两包烟,焦油使他的喉咙锈迹斑斑,烟气烟碱熏得他面容苍 老,皱纹纵横。吸烟有害健康,我二哥在烟雾中挣扎,很快老成了一枚秋天的树 叶。到了夜里两点多钟时,他终于拿起了电话。我在遥远的北京捂住眼睛,但我 还是很清楚地看到,我二哥给吴局长打了那个让我无法接受的电话。   第二天早上,两辆警车呼啸着冲出了麦县,我二哥坐在里面,身后跟着四五 个刑警,他们身上还带着手枪、脚镣和手铐,他们是去郑州抓捕杀人犯张长江的。 警车经过骡河时,与一辆从郑州开往麦县的公共汽车擦肩而过。他们没有看到, 坐在车窗边的一个清瘦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窗外一棵枯 死的槐树光秃秃的树枝刺向天空,绿油油的麦苗正在顽强生长,他是我大哥。   我大哥张长江回到麦县投案自首了。   2003年春天,张黄河在麦县成了英雄,大义灭亲的光荣事迹上了许多报纸。 这些报纸的文体新闻版头条位置还有一篇新闻报道,题目叫做《今年,文坛有哪 些“黑马”值得期待》,裴志海的名字也在“黑马”名单上,这一年,他要出版 一部新的长篇小说。我对这篇新闻并不感兴趣,却逐字逐句地学习我二哥的先进 事迹。我二哥的先进事迹是《麦城日报》一位漂亮的女记者采写的,她身材苗条, 身高1.65米,体重92斤,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清澈得就像我们老家王庄响水河 的河水一样,她皮肤很白,声音很甜,是真正的美女记者,比“零距离”甚至 “负距离”接触过米卢的那个美女记者还要美女。我二哥坐在美女记者的对面, 他激动地搓着手,很憨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是我应该做的。”美女记 者对我二哥印象很好,由于她和我二哥还没有“零距离”接触过,还不能挥洒自 如地妙笔生花,但她勇攀新闻高峰,使出吃奶的力气写了一篇又一篇闪闪发光、 芳香四溢的系列报道,在全国大小报刊上遍地开花,几乎把我二哥宣传成了一个 “民族英雄”。我二哥被漂亮的美女记者宣传成了全国很有影响的典型,麦县政 府在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口,给我二哥塑一个铜像,并把麦县的“人民广场”改 名为“黄河广场”,并号召全县人民向我二哥张黄河同志学习。县公安局积极响 应号召,隆重召开了表彰大会,吴局长亲自给我二哥戴上了大红花。我二哥终于 顺利地转干了,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光荣的人民警察。那个漂亮的美女记者也来了, 她使劲地鼓着掌,崇拜地看着我二哥,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我二哥这个杂碎。这 当然是桩美满的婚姻,她父亲是麦城地区行署专员。这都是真实的,不是我二哥 的幻觉,也不是我为写小说而进行的艺术加工。如果不出意外,我二哥很有可能 成为麦城地区行署专员的女婿,顺利地实现他奋斗多年的理想。但我二哥半个月 后就出了件事。那是我二哥转干后第一次拿工资,那晚,张黄河偷偷地跑到一个 小饭店,多喝了点酒,我不知道他是激动,还是难过,总之,那天晚上他需要真 正发泄一下。那晚,我二哥又去了玉米镇的“红麻雀大酒店”,他又掏了五十块 钱睡了杜小丽。但他那晚上却倒霉透了,就在他就要冲上高峰浪尖,然后准备再 挨杜小丽一耳光时,他的背后被人狠狠地抽了一橡皮警棍。我二哥艰难地扭过头, 身后站着三个戴着红袖章的警察,下身立马蔫了:他们是地区公安处的督察队员。 张黄河腿一软,衣服也没顾得上穿,当场给人家跪下,并表示愿意把这个月的工 资全给他们,但我二哥太小看人家了,人家根本就不吃他这套。   张黄河的名字被印到麦城地区公安局督察处的内部简报上了。这是地区公安 处成立督察队以来,麦县的第一个被点名通报的警察。麦县常委们都很重视,上 面还在等着要处理结果呢,不重视当然就无法交差。   麦县公安局很快拿出处理意见。吴局长代表组织,给我二哥谈话,严肃地向 他指出了两条路:第一,承认嫖娼,开除公安队伍,回王庄当农民;第二,承认 是和酒店服务员杜小丽谈恋爱,“红麻雀大酒店”是家合法正规的酒店,我二哥 和杜小丽是恋爱关系。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二哥要立即与杜小丽结婚。吴局长阴 冷着脸,看着我二哥,冷冷地说:“你自己选一个吧。”   我二哥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不到一分钟,我二哥就想好了,他低低地说: “那我就和杜小丽结婚吧。”吴局长脸色缓和多了,他还拍了拍我二哥的肩膀: “小张啊,你还是有脑子的嘛,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们也好给上面交待,就说你 是和人家服务员谈恋爱,婚前同居,现在时兴这个,咱不丢人。”   在组织的督促下,我二哥很快就和杜小丽结婚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很温馨,也很感人,我在北京这所大学衷心祝福 他们天长地久,爱情幸福,早生贵子。   还有一件事我应该交待一下,就是李所长和我们村支书的儿媳妇孙春梅的事, 在此之前,我曾提到过她们,现在,小说就要结尾之前,我还是把它交待清楚吧, 免得大家误会,以为人家李所长在搞男女不正当关系,欺负我们乡下人。面对王 庄的事实,我要大声说不,事实不是这样的,这样就是冤枉了李所长,也小看了 王支书的能量。具体说不的理由,现在我已经没有力量一一说情,我想聪明的读 者还是在我二哥张黄河写的一篇文章中来寻找吧。张黄河的文章附在后面,他写 得很含蓄,人物身份根据众所周知的原因作了变化,看起来与我的理由有些不着 边际,但我相信读者的阅读智慧,读了这篇小文章你会知道一切。   最后,我要感谢王庄,感谢母亲。因为《瞎话儿》属于王庄,属于生了我们 哥仨三个坏蛋的母亲。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深深地爱恋脚下的土地。现在,除了 这部笨拙的小说,面对母亲和王庄我的确一无所有。但是,这部小说如果经过我 同学裴志海的整理加工后,它将在某个年代的某一个日子会正式出版,到了那时, 虽然我已与我生活或者描述的生活无关了,可作为我间接的惟一留给这个世界的 纪念,把它作为纸钱烧在王庄的土地上,烧在我母亲的坟前来了却我的心愿,这 毕竟还是让我能觉得一些欣慰的。   附:张黄河的文章《记我们村的首富》   我们村最富的人居然是大憨。   大憨其实不憨,精明得很。只因他长得五大三粗,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大 憨拎着兔子皮去卖,能挣城里人的票子。“大憨不憨。”村里有花白胡子的比较 德高望重的财旺爷对正在上初中的榜样说。榜样就是我。那大概是在1990年左右, 我们国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于是大憨就先富起来了,他是跟着领导到 他家吃“派饭”富起来的。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的乡长检查工作到他家吃“派饭”的情景。需要说明的是, 家乡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兔子不拉屎”指的就是这种地方。所以,偶尔有当 官的,比如乡长、乡干部什么的百年难遇地下来一次,他们不吃“派饭”,就只 能去喝西北风。“派饭”一般也都在大憨家吃,因为大憨除了喝酒,最大的嗜好 就是打猎。家乡群山环绕,又为他打猎提供了英雄用武之地。所以他家的烟囱里 常常飘出让人流口水的香味。我上初中那一年,乡长到大憨家吃“派饭”了。大 憨咧着嘴卑恭地笑着,眼角边的皱纹很显很深。秀儿也笑,脸蛋光采迷人,艳如 桃花,灿如彩霞。秀儿是大憨的女人,长得漂亮,“深山出俊鸟”指的就是秀儿 这样的女人。   根据事后陪着乡长的村支书的讲述,那天吃饭的情景是这样的:午饭有山鸡、 野兔、老鳖之类的野味,这让乡长吃得很舒服,从中午一直吃到夕阳西斜,还在 一个劲地夸秀儿的手艺好,并且还很伤感地教导大家:“结婚时一定要挑个好老 婆,那是男人的福份,我现在就没这个福气喽!”说着说着天色已晚,乡长就让 村支书他们先回,说自己来一次不容易,晚上再走访几家劳动人民,了解一下民 间疾苦。村支书就很感动,坚决要与乡长同甘共苦。乡长就打着哈哈说,这不好 吧,县官不如现管,你在这,人家有话就不好说了吧。村支书这才恋恋不舍地与 乡长握手告别。   按照村支书的说法,我们应该在那天晚上看到乡长挨家走户地嘘寒问暖,事 实上那天晚上我们没看见乡长的一根毫毛在村中走动,只是见到大憨背着猎枪说 要到山里放套子去。   乡长来的次数就一天比一天多了,大憨打猎的回数也多了。高中时我还根据 这事写了个散文叫《我的遥远的伏牛山》,把我们村里最喜欢传播小道消息的张 家嫂子讲的事也写在里面了,大意是说,有一天吃过晚饭,乡长又来了,大憨忙 点了灯,秀儿躺在床上,眼睛只是火辣辣地看乡长。乡长就坐在秀儿的床边,说 大憨你出去。大憨说没事,我睡隔壁去。不一会儿,隔壁果然就传来了惊天动地 的鼾声。故事的真伪当然无法考证,但乡长和秀儿的关系不清不白这倒是大家有 目共睹的。大憨家的提留款之类的苛捐杂税也不用交了,乡政府有些什么有油水 的活,总是让大憨去干,慢慢地,大憨就先富起来了,盖了新瓦房,买了彩电, 还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偶尔有流里流气的年轻后辈不怀好意地问他:“憨哥,你 的钱是咋来的?”大憨就拍拍口袋,很神气地说:“老子打猎挣来的。”那时我 正血气方刚,听见这话,就恨不得上去扇他两个耳光。但看看他长得比我壮实, 所以也一直没有下手。   最近,我从外地回家探亲,听说当年的乡长现在已经是我们县的副县长了, 和大憨家也断了来往。大憨和秀儿关系也挺好,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看上去 也很可爱。   村里的首富依旧是大憨。   (原载2003年3月25 日《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   裴志海的有关说明   我的同学张高排在北京自杀了。   在一定意义上说,这部小说是他写的,而不是我裴志海来完成的。本来,我 想写一部游戏文字来调节我们充满郁闷的大学生活,你们都看见了,我的这部 《小手冰凉》就充满了张高排时而排斥时而认同的游戏味道。我给张高排安排了 一个相对幸福的家庭,虚构了一种身世,我的动机是,在调节文化荒漠地带的文 学系生活的前提下,间接地安慰一下张高排,让他远离王庄和麦县瞎话儿的羁绊, 但他在写作《瞎话儿》的过程中,却始终没有走出那条狭窄的草根人物的羊肠小 道。   我失败了,张高排用他的小说和生活打击了我,以作家在生活与虚构世界的 双重死亡警惕了我,虽然我败在他的名下,要按他的遗愿来整理并促成这部小说 的出版,这事显得急促而又让我力不从心,但我心里最终还是获得了一些安慰。   阿九对我说,那天晚上我们聚会,张高排喝酒喝得有点多了,趴在桌子上呜 呜地哭着喊:“老天爷不让我活了,我现在像一条狗一样,我对不起我妈,我现 在堕落成这个样子,再也没脸见人了……”   我们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像个虾米一样,很痛苦地哭成一团,鼻涕眼 泪流了一脸,我们都觉得非常恶心。张高排把整个聚会都搞砸了。为了把损失降 到最低限度,我弯下腰拍着他的肩哄他:“乖,别哭,张高排,大家都玩得挺开心, 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过一会儿给姐说……”   他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睛说:“阿九,你们什么时候都是开心的,因为你 们本来就是一群快乐的猪,你们亵渎精神,犹如一个卖身的妓女,不知道捍卫自 己的感情,反面猛烈地嘲笑贞洁的情感,并以此为乐,我算是看透你们了……” 这话我觉得他说得挺有水平,但我当然不能夸他啦,他这是在说我们大家,大家 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我只好强颜欢笑地向大家道歉,说他喝多了,在说胡话呢,张高排这人是有 水平,连胡话都充满了哲理。大家说既然他喝多了,那就算了吧,我们先走了。 我知道他们这是讨厌张高排,张高排的存在让他们感到难受。这个把月来,张高 排天天和大家呆在一起,和大家一样抽烟、喝酒,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 他一旦说话离了谱,大家就觉得和他呆在一起难受,就又像从前一样,都不想和 他在一起。   把大家送走后,我关了门回来,张高排还在那里哭,他不是哭着玩的,而是 哭得很伤心。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么伤心的男人,就是在他知道杨晓燕进了公 安局时,也没见到过他这么伤心。   我说张高排你别哭了。他呜呜地说:“我现在在这里哭泣,是在为这个春天 哭泣……今天,我去看了杨晓燕,我对他说,我愿意等她。连她都嘲笑我,骂我, 我知道,她这是觉得配不上我了,可我不会计较的,我会原谅她的,我说我二哥 都已经娶了个妓女……她还是不信,她说她恨这个城市,是我把她带来的,害了 她……是我害了她吗?我们之间只有仇恨,没有爱情了……一切都是假的,连爱 情也是的,我靠什么来活?”   他居然还去看了杨晓燕,还说要娶她,我没料到还有这么可笑的人。但说句 老实话,我当时听了,还是挺感动的,我跪在那里握着他的手安慰他:“张高排, 你别说胡话,谁说你没爱情?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嘛,我早就爱上你了,真的,张 高排,那时你那么清高,人家不敢给你说嘛!”   我说得非常温柔,尽量装得像那么一回事。说实话,那一会儿我对张高排也 发生了一点兴趣,这种人在这年头真像大熊猫一样物以稀为贵,这有点意思。我 抚摸着他的脸说:“张高排,我真的很爱你啊,我早就暗暗地喜欢着你。”   他脸上浮出一丝红晕,他把脸放在我手里,另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像个溺 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非常虚弱地说:“阿九,你不要骗我,你要是也在骗我, 就等于是在杀死我,我不能再被骗了!”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抓疼 了,他眯缝着眼睛喃喃地说:“他们走了?”   我抱着他很温柔地说:“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咱们两个了。”   我刚说完,他“哇”地要吐,我忙端来一个盆子,他趴在盆子上使劲地呕吐 着。等他吐完了,我开始打扫房间,让他喝咖啡醒酒。   他有气无力地歪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看我,当我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抱 住了我,把头贴在我的小腹上,泪流满面地说:“阿九,你不要离开我,你要救 救我!”   我弯下腰,把手伸在他头发里抚摸着,他浑身颤抖,我觉得他很可怜。我说: “张高排,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很爱你!”   那天晚上,我哄了半天才把他哄睡,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好的耐心,那时我真 的很可怜他,他太书呆子了。   第二天早上五六点时,我醒来了,看见他竟然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地看着我,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眨也不眨,他身上散发着一种自我厌弃的绝望的气 息。   我皱皱眉,从床上折起了身子,他看我醒了,突然开口了,有气无力地说: “阿九,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了,你们只会让我恶心……我等着你醒 来,就是为了给你说这句话,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杨晓燕都成什么样子了,他还去看她,还说要娶她, 他就那么看不起老娘!老娘我这是可怜他,才和他交往,想让他感受一下“新生 活”,振作一点,他竟然还看不起老娘!他张高排算什么东西?不撒泡尿照照自 己,假清高什么呢。当时我怎么会想到他要自杀呢?我要是想到了,我也不会那 么对他的。   我匆匆地穿上衣服起来,冲到他面前,指着门口说:“滚,你这个傻逼,你 给我滚出去!”   他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张大嘴巴看了看我,但他还是站了起来,慢慢地 走到了门口,停了一会儿,他又扭过头来说:“阿九,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昨 晚说的你爱我的话都是骗我的,是不是?”   他居然还真的相信我昨晚说的话了,真是个十足的大笨蛋。我真是讨厌他了, 我恶狠狠地说:“你做美梦去吧,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简直是个废物, 饭桶!除了那个乡下女人杨晓燕,谁还会看上你!连杨晓燕那样下贱的女人都甩 了你!我也求求你了,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了!”   他站在门口,听我说完这句话,竟然扭头笑了一下说:“你并没有喜欢过我, 这我就放心了。你不用求我了,我自己也很讨厌我自己了!”   他说的是什么话啊,真是个神经病。   那时,我怎么会想到他会死呢?归根结底,张高排这个人脑袋确实有病,迟 早都会死的,他就是不自杀,也会活活累死的。像他这么活着,要是我,早就累 死了!   张高排是在离开阿九的第二天自杀的。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路边烧着他那一摞五万元的人民币,这是他给书 商炮制的两本畅销书所得的全部报酬。他告诉那些好奇地围观着的人们说:“你 们别感到心疼,我很想把这些钱送给你们,但我不能,因为这些钱是肮脏的。” 这是傍晚时的事情,张高排就那样一直坐到了深夜,到了深夜,他想是时候了, 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两根铁筷子,把它们分别插在了两只耳朵里,然后两掌用力地 把它们拍进了头颅之中。张高排的死轻如鸿毛,除了他那残酷的自杀方法,就没 有给人们留下任何深刻的东西。就连那残酷的自杀方法,两天以后,人们也失去 了议论的兴趣,更别说在他身下的地上发现的那张纸条了,那张纸条上歪歪扭扭 地写了这样一句话:“妈妈,给我一点阳光,再给我一点阳光……”按照人们的 习惯说法,这应该就叫做遗书了。这封遗书,阿九认为,不但她不感兴趣,即使 在调查张高排自杀经过的公安人员眼里,也没有任何价值。   张高排的死亡,是一种草根人物改变个人命运、维持自身尊严的理想在这个 时代的终结。作为他的老乡、同学和生前好友,我在没有理想和将来的前提下, 还得必须坚强地生活下来,包括给我被他的《瞎话儿》冲击得面目全非的失败之 作《小手冰凉》写完这个结尾。   高烧退去之后的满嘴寡淡,某种意义而言,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当 我翻开张高排的小说读到《咱老家在大槐树下》这个章节,寡淡之后的清醒已经 把我带到一个往返循环之后的全新的起点,那讲述《铡美案》之前的铺垫,那来 路不明的老人和他面前的鼻涕少年,对我不但是浩劫,同时又意味希望的重新开 始。   咱老家在大槐树下   你是张家老三吧,你叫啥名字啊?张高排啊,张高排这名字好,将来当排长, 有出息啊,你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好啊。他去世几年了?九年了?唉,他死得也 真可怜,是不是到河对面大李庄供销社买化肥,船沉了那次死的?唉,其实呢, 他本来是死不了的,遇到大风是常有的事,他只要把船上的化肥往河里掀掉几袋, 船肯定沉不了。他是心疼钱啊,一袋化肥好几块钱呢,他舍不得扔啊。也是的, 换了我,我也舍不得把化肥往河里扔。唉,不说这事了,你今天想听我说故事? 咱这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看山山不青,看水水不秀,种啥啥不长,别的东西没 有,就是故事多。故事在咱这儿它不叫故事,它叫“瞎话儿”。既然是“瞎话 儿”,那就是假的。现在真话少,瞎话儿多,广播电视报纸里天天在说瞎话儿, 大家也就听惯了,见怪不怪了,没人听我这“瞎话儿”了。想想我年轻时,那多 风光,十里八村,没有人不认识我王五妮的。我是男的,为啥又叫王五妮?家里 男娃子多,将来都要娶媳妇,谁能受得了?爹妈想要个女娃,将来出嫁了,也好 要些彩礼钱。他们天天到庙里烧香,但求了神仙也不管用,结果我生下来了,还 是个男娃。爹妈一气之下就把我叫“王五妮”了。实际上那么多男娃,我上边有 三四个哥哥,一个也没养活,全饿死、病死了,爹妈也在民国17年饿死了,那时 我才九岁,靠着要饭长大的。要饭也不是那么好要的,先要跟着老叫花子学会唱 “莲花落”。啥叫“莲花落”?就是要饭时唱的小曲嘛,专拣好听的唱,唱得好 了,人家才会给你饭吃。你想听啊?好,我给你唱两段:   一双绣鞋寸二二长,   莲花尖尖裤角里藏,   有心偷眼瞅一瞅哇,   又怕那恼人的汉子拿棍子夯。   ——大嫂,盛两口吧!   挑水的大姐你慢慢地走,   柳腰闪了你可怎么哩格扭?   东庄的大哥儿瞧上了眼呀,   万贯家产都在这扭上头。   ——大姐,盛两口吧!   一根麻线细溜溜溜,   纳鞋底的大娘愁白了乌丝丝的头,   黄土路上瞭一眼——狠心的狼(郎)哟,   离家三载你不回回头。   大娘大娘你放宽心哪,   讨饭的棍棍子在你眼前伸,   纵他天涯海角角儿走哇,   汉子的裤带带儿还挂在你床头头儿。   ——大娘,盛两口吧!   这时一般都会给你盛两口饭的,心底好的,还会给你夹两筷子菜。也有人抠 门,说什么也不给你一口饭吃。叫花子也有办法,赖在那里不走,就在那里唱, 这时歌词就变了:   呱响哒板,脖里挂,   狗咬我,我不怕,   三老四少行行好,   要饭的三爷我又来了。   叫一声,你不应,   叫两声,你不动,   三声四声粗喉咙,   五声六声穿堂风,   七声八声房角动,   九声十声赛雷鸣,   左一声,右一声,   一声一声到天明,   ——看你那七姑老儿汉咋出门!   呱哒哒,呱哒哒,   打狗棍,我手里抓,   黑狗出来我吓吓,   白狗出来我划划,   黄狗花狗一起来,   我一棍子下去打跑它!   大爷大爷你别恶,   喂狗的主家粮食多。   唉,要饭苦是苦了点,可话又说回来,要饭也好啊,你不能总在一个地方要, 要走南闯北的,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我的“莲花落”、“瞎话儿”就是那时攒 下来的。“瞎话儿”攒得多了,我要饭也容易了。到吃饭时,找一家有小孩的, 给他讲俩“瞎话儿”,小孩听得来劲,当爹当妈的也就不好意思撵你走了,这顿 饭也就有了着落。那时我可风光啦,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子人缠着我讲“瞎话儿”, 有时“瞎话儿”讲到要紧处,乖乖,不得了,我要去茅房,那帮听“瞎话儿”的 年轻人就追到茅房里,还帮我系裤腰带。现在不行了,大家真的瞎话儿听得太多 了,我这“瞎话儿”也就没人听了。你要是真想听啊,我就给你讲几个。时间长 了,好多年不讲了,人上了岁数,记性也不好了,有些地方讲错了,你也莫见怪。   凡事都有因,然后才有果,什么事都有个开头。咱就先讲个“麦县人老家在 大槐树下”的“瞎话儿”。上了岁数的麦县人,大多数人都还说自己的老家是山 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的。对了,就是“洪洞县没好人”的那个洪洞县。说起来,苏 三这个小妮子也怪可怜的。照我说啊,咱麦县人都是洪洞县过来的,别人说洪洞 县没好人,咱可不能也跟着人家屁股后面瞎说。凡事都有好坏,没有那么绝对, 啥地方没坏人?   咱麦县人咋从洪洞县过来的?想知道这件事,这还得从清朝初年说起。清朝 你知道吗?就是康熙爷当皇帝那个朝代,离现在有好几百年了。那时是不是康熙 爷当皇帝呢,也说不准,我听说这个“瞎话儿”时,人家就是这么讲的,这也是 一辈子一辈子传下来的。清朝以前是明朝,那时李闯王造反,他的大本营就在咱 麦县旁边的洛南山区。对了,就是陕西那块儿。李闯王也到过咱这儿,什么三尖 山啦、歇马潭啦、娘娘庙啦,为啥叫这名字?都和李闯王有关系。你要是想听, 咱慢慢唠。李闯王那可是个坏种,你说是农民起义领袖?他不是领袖,领袖只有 一个,那就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李闯王不是领袖。你们课本 上是这么说的?那它是扯淡。他在咱这一带打仗,把人都杀光了,咱这八百里伏 牛山被糟蹋得路断人稀,路上就是扔金子也没有人捡,不是人好心不贪,是没人 了。到了康熙爷当了皇帝,看咱这儿没几个人,地都荒着,山西那边呢,地少人 多,就想从山西洪洞县一带往伏牛山区移民,把人口均一均。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官府来移民时,叫谁走谁也不想走。 官府讲,河南伏牛山那一带好啊,青山绿水的,良田无数,去了都能当地主,当 地人给咱当长工,咱是去享福的。讲得多好听,还是没有一个人想去。故土难舍 啊,就说我吧,要了一辈子饭,啥地方没去过?老了老了还要回到咱王庄,死了 也要死在这里,这里是根啊。洪洞县县官就又想了个办法,贴了布告宣布:凡是 移民的,不分男女老少,每个人先奖励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到了那里后,良田随 你选,山林随你占,五年内免粮免役,自己种自己吃,就像现在的联产承包责任 制一样。条件这么好,人们就更害怕了,更不敢去。为啥哩?老百姓也不是好糊 弄的,怕上当受骗。还是没有人报名。洪洞县县官急得像吃了块热红薯的狗,咽 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来,急得团团转。这可是康熙爷的圣旨啊,到时交不了差, 可不是闹着玩哩,要杀头呢。县官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想出了一个毒招,他 派人到处放出风声说:“县太爷说了,这次移民,除了大槐树下不移外,其它各 地一律得走,谁不走,就抄谁的家。”人们得到这个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都拖家带口地来到了大槐树下避难。没几天,大槐树下就成了人山人海,人挤人, 人挨人,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县官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叫士兵把大槐树围 了起来,当场宣布:“凡是在大槐树下的一律移民到伏牛山,有违抗不走的,就 地杀头。”人们这时想跑也跑不了,一个一个地被用大拇指粗的麻绳给捆起来了, 押送到了麦县。到了麦县一看,哪里是青山绿水、良田无数啊,是穷山恶水,地 是薄地,山是石头山,看山山不青,看水水不秀,也不是当地主,都是给当地人 当长工。咱们的先人也没办法,回又回不去了,只得就在麦县住了下来。所以, 一直到现在,祖上是洪洞县迁来的人极多极多。你自己也可以站到大路边看看, 咱麦县人走路是不是都喜欢背着手?这是为啥?就是因为洪洞县离咱这儿有几千 里路,那时也没个汽车什么的,就是靠两只脚走过来的,官府怕人半路跑了,是 押送过来的,手都被绑在背后,走了几百天,也就成习惯了,从那时开始,咱麦 县人走路总是喜欢背着手。还有啊,咱麦县人上厕所,他不说是上厕所,他说是 去“解手”。这也是从那时传下来的,那时走到半路,咱们先人要屙屎撒尿了, 手还被绑着,就大声地喊:“解手,解手!”这也成习惯传下来了。咱麦县旧社 会土匪多,这又是为啥?就是不相信当官的话了,当官的会骗人,说得再好听, 咱麦县人都不信了。所以,说洪洞县没好人,这不但是骂洪洞县人的,也是骂咱 先人哩。这话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洪洞县没好官。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娃娃,你眼睛睁那么干啥,你不懂吗,不懂,你听我继续给你说啊。   从今个儿开始,我就给你说个比驴尾巴还长的和读书人陈世美有关的“瞎话 儿”吧。有多长?比从咱庄到北京还长,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几辆火车也拉不 完……   尾声:一篇和这部小说有关的新闻报道   麦县发现陈世美家谱   (本报讯 记者 李安安)《铡美案》是一个妇孺皆知的戏剧,陈世美已经成为 “负心汉”的像征。最近,一本在光绪二十二年重修的《张氏家谱》在麦县档案 馆被发现,记载着当年陈世美和秦香莲的内容。据专家考证,陈世美的老家现为 麦县王庄。王庄张姓为陈世美后裔。在大宋仁宗年间,陈世美因为对秦香莲始乱 终弃,被开封府包公处死以后,其后人羞于姓陈,遂改姓张,陈世美所在的陈家 村也不齿于其为人,村庄改名为王庄。   据这本已保存了100多年的《张氏家谱》载,张氏家谱于明崇祯十一年仲 秋已是第3次重修,至清康熙五十三年,清嘉庆十二年,清光绪二十二年又3次 重修。   据麦县档案馆李世泽馆长介绍,由于张家后人在解放前没有文化,已经不可 能续写家谱,就在解放初由王庄张家后人捐献给了县档案馆。但在“文革”中, 县档案馆遭到破坏,《张氏家谱》也不知所踪。近日,县档案在整理废旧档案时, 意外地发现了这本珍贵的家谱。   据悉,现在王庄张姓人家还有后人,其中一个叫张黄河的还是镇派出所民警。   (2003年3月2日《麦城日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