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公鸡罗宾又打回来了 神州袖手人   1   很显然镜子里仍然是他,不会是另一个人:普普通通的塌鼻子,两只仔细辨 认才能发现大小不一的漂亮眼睛,无特征的耳朵从绷带里伸了出来(小时候患过 一次中耳炎),嘴巴,在刚长出来的杂乱无章的胡子茬中显得有些好色而愚蠢。   这么说合起来就是他这张脸。   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脸色有些憔悴。他有些失望,所以对这次即将到来的艳 遇的微弱可能性不抱什么希望了。但也还是有一点点心疼,那当然。   “沃尔沃”公司和保险公司的人昨天留下的一大束鲜花被福尔马林蹂躏得几 乎痛不欲生,朝着走廊的窗户仍然开着,尽管表面上非常洁净,他仍然不想动手 去关上它来挡住走廊里可疑的病菌。虽然已经住了几个星期的医院,可他一分钟 也没有把自己看成病人。顶多,在思想深处,他允许医生和她把他看成“伤员”。 严格地说,她也是一个“伤员”。尽管在那次命中注定的急刹车中她只是“掀翻 了指甲”。   而他,我们男主人公,照他自己的说法,只是“从一种睡眠转入了另一种睡 眠”。这句故弄玄虚的俏皮话的意思是,他当时正在打盹,“沃尔沃”大巴刹车 时他的头撞到了前排座位上,立刻晕了过去。她就是这么理解的。   但当她第一次问他“器质性记忆缺损”是什么意思时,他有些惊慌失措。对 此,她没有感到“烦人”,不知为什么对他还培养了一种她目前尚不熟悉的同情。   他望着她美丽的眼睛急忙小声地补充:“只有大概半年……”他生怕她把他 看成了精神病患者。   她推着他在碎石路上经过时,他从手推车上回过头突然问道:“你看这是什 么花?”   一共六株,虬曲的树干像柔术演员的身体那样不可思议地停留在半空中,花 朵硕大,没有香味。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告诉她这是木芙蓉。   她明白他这是在显示自己的记忆力仍然有完好无损的一面。但是说老实话, “花不好看,颜色太淡了。”   “晚上颜色就变深了。”   “真的?”她不太相信。对于漂亮姑娘来说,男人们总是喜欢用逗小孩的方 式献殷勤,对此她已经习惯了。   不大的花园里点缀着摔断腿的年轻人、陷入冥思苦想之中的瞎子、肥胖的心 脏病人。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她看见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便轻轻地提醒他:“你的电 话?”   然后她就看见他的表情从惊愕转入痛苦然后又假装镇静的短暂过程。他抓起 他那来历不明的“西门子”电话,胡乱摁了一个键,用逐渐降低的声音冒充电池 用尽时的效果:“我是罗宾,我是。我听不见了……没有电了?喂,喂……”   “我昨天给你充的电。医院里规定给手机充电得交五块钱。我在宾馆里充 的。”   “里面叫我‘罗经理’,”他沮丧地说,“可是我……”   “手机好像也是才买的?”她岔开了话题。   “谁知道?也许是我拦路抢来的。”他苦笑着说。   她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一连串的笑声中他疑惑地发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然后记忆从很远到很 近的顺序逐渐恢复,像一列火车发出疯狂的嘶吼撞到他面前。或者说,那些熟悉 的词句就像原先冰冻在意识里,现在慢慢融化了,流淌出来。   是的,手机、信用卡上像糖葫芦一样多的“0”、皮包里莫名其妙的合同, 全都找到了存在的理由。然后是汹涌而来的地址、电话和人名拼命地撞击着太阳 穴。他闭上了眼睛,默默地忍受这个清晰而犀利的世界的突然降临。   过了很久,他虚弱的现实感从一只柔软的小手的颤动里苏醒过来。   2   “黄小姐,”现在他穿上了全套西装,上半身笔直地靠在水泥靠椅上,“这 是一个沉闷的故事,如果你——”   她摆了摆手,用一个漂亮女人特有的不耐烦的动作告诉他:第一,不需要开 场白;第二,动作的“不耐烦”表明她相信他已经康复了,尽管不是百分之百的 康复。   老一套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在开头的时候,他的意识里全是妻子的身体 留下来的印象。接下来,是一个陌生的皮肤暗淡的女人……还有那些让人脸红的 事情。   “这些木芙蓉的颜色真变深了!我还以为你是逗我的呢!”她叫了起来。   “我从来不骗人,”他感觉到这句话说完以后的可笑气氛,于是又加上一句 他老一套的幽默:“这是我的缺点。”   他喜欢漂亮女人。承认这一点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 他觉得有点难为情。尽管他有一些吸引女人的优点,但是在情场上他的运气糟透 了。别人也许只拥有他的一半优点就搞上了漂亮女人,而他则相反,从读书的时 候他就被几个不漂亮的女人轮番盯上了,而性格上的软弱又让他无法摆脱掉她们。 那个时候他的学习成绩也不理想,一般而言成绩不太好的人分这几种情况:有门 路不愁分配的人、写诗的人、练气功的人。他呢,他一天到晚想着那几个漂亮女 同学,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种厄运一直持续到认识他妻子之前。   他的妻子漂亮吗?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曾经偷偷问过几个好朋友,可那 几个滑头的回答几乎是一样的:“啊很漂亮。”   分到药厂不久他就成了研究所副所长。下班以后回到家,在他们小屋的阳台 上吃完饭,他喜欢读读莫泊桑。当夕阳把天空染红的时候,他和妻子扶着栏杆看 着远处,烟囱和电线在燃烧的背景上勾勒出只属于他们的图画。   他们没有要小孩,因为他想不出要一个小孩的理由。他不喜欢看电视,他晚 上上一会儿网,大部分时间用来玩游戏。每当他收到一些黄色图片时就抓住妻子 的肩膀推着她到电脑前去看,妻子一边尖叫着躲闪,一边用拳头轻轻捶打他的胸 口。   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他们在浴缸里嬉闹的时候),他总会产生一个错觉,认 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并且是一个不会花心的好丈夫。   决定性的转折发生得很偶然。但是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那个女人漂亮吗?叫什么名字?”她提醒着他。   “嗨,没有我妻子漂亮。我叫她‘娟娟’。以前我这样叫我的妻子,因为她 的名字里有一个‘娟’字;我叫那个女人‘娟娟’是为了怕在梦中叫错了名字。 我对她说她的头发有点卷,所以我叫她‘娟娟’。”   最开始是怎么发生的?在那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任何预兆。他已快 到中年,尽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两三根白发被妻子拔掉了,但至少是为了职务 的升迁,他改掉了开玩笑的习惯,也不再和年轻人一起讲笑话。中午的时候,他 离开那些玩牌和闲聊的人,躲到最远的一个办公室,用几把椅子拼起来睡觉。   有一天中午,他回家去拿一份上午忘带的图纸。可是到了家门口才发现没有 钥匙。他只好到附近一个网吧去上网。刚进那家名叫“Cyberia”的闹哄哄的小 店时,第一个反应是拔腿就走,但是到哪里去呢,在这个昏昏欲睡的中午?   “直到现在,”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她在月光下雪白的脸说,“我都不知道 ‘Cyberia’是什么意思。”   黄玲感到很好笑,见到他陷入沉思,怕他钻进了牛角尖,于是接过了她并不 喜欢的话题,“‘Cyberia’的前缀跟电脑有关,如果你连这都不知道那就没有 什么好说的了。”   “那我知道,可字典上也没有这个词。”   “那你该换一本‘奔5’的字典了。”   他笑着说:“如果世界上真有的话……”   “那也赶不上你的‘心’,它变的速度也够快的。”   他沉默了。   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变了心。妻子还是妻子,那个姑娘几乎还不到20岁呢。   她几乎是不经意地丢了一块口香糖在他的桌子上,他吃惊地点了点头。然后 她的头就伸过来了:这个怎么弄那个怎么弄,怎么把自己隐藏起来怎么把别人踢 出去。小巧的头上留着染过的碎发。身上的装饰物很多:玩具“腕表”(这是她 说的,并且要求他也这样说,否则土得不能忍受)、缀在头发上闪亮的不知什么 东西、脑门上顶着的小太阳镜、每个耳朵上两个耳环、假睫毛、喷香的手绢、最 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脖子上挂的一块玉。   “你真有趣。”黄玲说。   他兴高采烈地说:“后面还好玩些。”   看来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她感到一阵轻松。“好玩”,是的,这是她接受 “沃尔沃”公司委托的主要原因。小时候她曾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护士,用她 的温柔和微笑安抚那些受伤的战士。当然,命运是会捉弄人的,她今天成了环保 局的工作人员,天天在污浊的空气里泡着,就像一个受伤的战士。现在本来想客 串一次护士,照顾的却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病人。   “她长的有点丰满。”   在最开始也许只是好奇这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可到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心一阵阵狂跳不止。只有低下头,不去看她。可是“娟娟”的手一不小心碰 到他的手背,他竟然感到身体兴奋起来。难道他还是小孩子吗?他已经结了婚, 女人对他而言一般不再有什么神秘感,当他紧紧搂住一个漂亮的女同事的腰肢跳 舞时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难道说,一次艳遇的可能性就让他昏了头?   是昏了头,而且看上去就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当他请她到“麦当劳”共进午 餐时,喉咙已缩紧得吞不下唾沫。而她还在推迟:“我从来不和网友见面的呀, 更不用说吃饭了。”   在餐厅里她东拉西扯,说个不停。好像谈到了她打过的几次工,几个喜欢她 的男朋友,几个南方豪爽的老板。“那时我做房地产,你不知道那些外国人,老 板只是叫我陪陪他们,可他们,嗨,你不知道,他们!简直跟电视里的人一模一 样!电视里那都是真的!”这时便皱起了眉头。   对这次不愉快的经历的回顾让她歇了一口气,接着她拿起一块鸡块时声明: “我在减肥,不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他老老实实地埋着头吃薯条,生怕被熟人认出来。   “你喜不喜欢我的裙子?”   “喜欢。”   “那你是喜欢文静的女孩还是喜欢现代的女孩?”   他说不上来。   “就是说喜欢我现在这样的裙子还是喜欢吊带裙?”   他傻傻地说:“我觉得,你如果穿吊带裙肯定也很好看。”   她猛地把谈话的方向又扳回了她原来的思路:“我的朋友们都说我打扮得文 静一点儿好,我有好多衣服现在都不穿了。像那种——”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女 人,“那种吊带裙,我那件,领子开得还下一些!”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格格地笑着,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可乐的成分。这时他 看见餐厅的门口进来了两个女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妻子的同事,去年 冬天到家里来吃过饭,手套忘他们家了,今年春天才拿回去。   “当时我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当时你身上带了镜子吗?”黄玲问道。   “镜子……什么意思?”他费力地问。   黄玲不耐烦地解释说:“你没有带镜子怎么可以看到自己的脸色呢?”   “我是猜的。”他笑着说。   “你这是心虚。其实和一个女人吃顿饭算什么?”   “谁说不是呢?”   黄玲细细凝视着这张脸,想从上面发现一些背叛的标志作为将来选择丈夫的 参考。五官看来都很平常,只是眉毛还残留着记忆缺损带来的讨人厌的沮丧,像 是一个“八”字头顶被猛击一锤后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样子。眼睛倒很精神,在 他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可那潮湿的眼光后面仍能感觉到一种坚毅而又调皮的 清新活力。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勾引了这样一双眼睛?   3   “娟娟”特别爱笑。在电影院里罗宾偷偷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去时,她竟然 放声大笑起来,吓了他一大跳。   她和一个女伴合住在旅馆里。在见面之前她唧唧咕咕讲了很多关于女伴不会 打扮的例子。见面的时候经“娟娟”介绍后,罗宾和那个高个女孩互致问候的方 式居然都是把对方从头打量到脚。那天罗宾的心情有点受到影响,首先是那个女 孩并不像“娟娟”说得那么糟,相反她显得似乎更漂亮一些;另一方面,她打量 完罗宾后,目光中似乎包含了某种鄙夷。罗宾很久以后才想到,她的目光好像是 在寻找他腰间的手机时才开始发生变化的。   在女伴离开房间之后(“罗先生以后要多来玩哟!”),罗宾不知道为什么 变得很拘谨,反而没有在电影院里放得开。以前一直话多得不得了的“娟娟”也 低着头微笑。   当罗宾鼓足勇气中断了傻头傻脑的谈话,突然亲吻她的脖子时,她低下了头, 露出了秀丽的后颈窝。等他的手从娇小的膝盖试探着往上移动时,她再一次哈哈 大笑起来。罗宾疑惑地望着她说:“你怎么啦?”   她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你们,你们男人呀,真可怜!”   罗宾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个局面。在这之前他想到了很多情况,但就是没有预 料她会把形式弄得这么复杂。他只好要一杯水喝,和她又开始胡扯(现在她的话 匣子又打开了)。   她问他觉得这个东西怎么样那个东西怎么样,那些东西中给他留下印象的好 像有一把梳子,一套昂贵的化妆品,一双过时的凉鞋(初中毕业时妈妈送的)。 最后说到房间也不好,女伴的男朋友们太多,经常来,来了就不走,最后她只好 出去上网。“好在话题都很逗人,年轻人嘛,聊一夜都不累。”   罗宾决定帮她租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于是那天分手的时候罗宾意外得到了 一个飞到脸上的快速的吻。   三天后罗宾在一路车终点站附近搞到了一套房子,两个的士就把她所有的东 西搬了过来。房东把两个人和东西全部看到了眼睛里后冷冷地笑了一声走了。罗 宾坐在靠背椅里又一次感到有些尴尬。“娟娟”“嘭嘭”打开两罐饮料,自己 “咕咕”喝着递给罗宾一罐。   事情就是伴随着刺激的汽水开始的。他终于把这件事理清楚了。   他坐在椅子里,她双手撑在他的腿上问他:“怎么啦?”   “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她的食指使劲摁着他的厚嘴唇,“都可以挂一个油瓶了。”   罗宾的生活就是这样发生了某种变化。在他的意识深处,还以为这种变化发 生时也许会伴随着某种效果呢,比如说,伴奏的铜管乐,快速明灭的闪光灯。   4   黄玲想,我好像也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纵情大笑。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是在一次放纪录片的时候,没错,三年级的时候。专业老师为提起这些对 自己专业并不太热心的学生们的热情,特地给他们放了好些关于环境保护的纪录 片。那天放的是核辐射污染。解说员悲哀地讲述着长琦和广岛的惨况,然后画面 上出现了许多原子弹氢弹爆炸试验时升起的巨大的蘑菇云。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缓缓摇晃的蘑菇云让坐在最后一排织毛衣的黄玲突然想 起了阳具。一想到那些傻乎乎的阳具在天空下颤动,而伴奏的音乐是这么悲哀, 她止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老师(年纪不大头发已花白)停止了放映,开了灯。让黄玲感到难以置信的 是,那些惊愕而恼怒地盯着她的同学脸上大多都还挂着忘了擦掉的泪珠。这让她 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老师忍住怒火叫黄玲站起来时(毕竟黄玲的成绩还不错),他看见黄玲的脸 慢慢地涨红了。这个微妙的过程似乎展露了少女的某种生理活动。老师认为她已 知道自己错了,于是以一种让全体学生惊讶的方式原谅了她。   而黄玲呢,只剩下一种痛恨自己的感觉。她痛恨自己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从那时起,在黄玲看来自己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相反倒很可能是个怪人。 她渴望了解别人的心理,希望自己能在一切场合中逼真地扮演一个“普通人”。   罗宾吸引了她。能够听到一个异性坦率讲述两性之间的秘密,老实说,这很 难得。尽管黄玲已在那个管理环境的部门里工作了三年,有几个男人喜欢她,她 仍然没有足够的自信肯定自己是个“普通人”。表面上看来,她和别人都一样, 但在某些关键时刻,她担心自己在突然之间“表错了情”。   而罗宾也并非完全是一个“普通人”,在这一点上,黄玲对他有一种同病相 怜的感觉。甚至有几次她把自己放到了罗宾的荒唐位置来考虑问题:既然“娟娟” 这么可爱,那么她能否取代罗宾的妻子呢?在回家的路上她问到了这个问题。   罗宾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狡黠和遗憾的神情交替出现了几次以后, 他鄙夷地说:“有一次她送给我一个小荷包。”   捏上去软乎乎的,一颗小小的心形香囊,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永结同心” 四个字。非要塞进他的皮包里不可。当然,他转身就丢了。   “要我离开我的老婆?做梦!你看看我老婆的照片就知道了。”   黄玲接过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瞧着。   很遗憾,第一印象就不好。背景是电脑做的一朵大红花,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坐着,藏在很透的裙子下面的小凳子看得清楚轮廓,两只肥胖的小手按在大腿上。 好像刚刚坐下,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从侧面看屁股很大。长发给人一种说不出来 的难受感觉,好像没有洗干净似的。发型也不好看,多余地染成了枯枝败叶的那 种黄色。这些感觉多少影响了黄玲和罗宾刚刚缔结的某种默契,在某种程度上她 对罗宾的话也产生了怀疑;她不仅不相信罗宾对他妻子的描述,也不再相信罗宾 的婚姻外情有多少吸引人的成分。整件事情正好和她调查的那些排放污水又不赚 钱的小厂一样,让人厌烦极了。   黄玲曾经认为自己是个很灵活的人,但现在要让她说一句这个女人的好话简 直不可能。“沃尔沃”里的空气、她和罗宾的关系、照片给她的感觉像三股拧在 一起的绳子捆紧了她的嗓子。她默默无言地把照片还给了罗宾。她意识到这非常 没有礼貌,但是没有办法。她不愿意费那么大的劲去挣脱那种束缚。为了忘掉这 么不舒服的感觉,她转头去看车窗外被翻滚的乌云压得很低的天空。   “哎呀!这是她的照片!”罗宾惊叫起来,“我拿错了!我拿错了。哦,这 是——”   黄玲几乎是把照片又夺了回来。   这么看就又不一样了。尽管她有几分俗气,但是调皮劲使她的脸看上去还挺 撩人的。身材也有吸引人的地方。肉感,黄玲大胆地想到了这个词。女人啦,黄 玲叹了口气,你就像万花筒一样,永远在颤抖中改变着色彩。   “我老婆的照片呢?”罗宾还在嘟囔着。   一丝阳光钻透云层,黄玲感到身心豁亮。   5   长途客运站半年之前还是个讨人嫌的施工工地,一天到晚叮里哐啷地响个不 停。现在,它那身俗气的绿色玻璃幕墙已经注视着东山大道和挤来挤去的旅客有 好几周了。那些上下班路过的人觉得每到这里眼睛一绿,很是舒服。黄玲看着罗 宾严肃地上下打量着客运站,心里感到一阵好笑。   “我现在是中南地区的销售经理,赚了不少钱。这些卡上的钱究竟是不是归 我私人所有,你猜?”罗宾调皮地对黄玲说。   黄玲笑了起来:“你可以——”   “可以冒个险?完全可以!我们先找个环境优秀的地方吃个饭。然后打保龄 球!”   黄玲感到有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你会打吗?”   “钱是我的。”罗宾诚恳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免得我吃饭都不安心。”   “为什么?”   “正吃的高兴,你们单位的纪委书记带一帮子人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把你带 走是小事,说不定还把我作为同案犯给提溜进去了。”   罗宾笑得喘不过气来。   一辆的士像只猛禽一样突然降临在罗宾身边,一个头发稀疏圆溜溜的脑袋费 力地伸了出来:“公鸡!你又在——”他转头瞥了一眼黄玲,看到她明艳逼人的 样子,没有把他们之间可能对黄玲不利的狎昵亲热话说完。公鸡罗宾伸手在他硕 大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你哥在不在家?”   “在,我带你去!”   在车上黄玲听了出来,罗宾老是在套这个熟人弟弟的话,看看他记忆中的事 情有没有发生变化。他说话的神情有些变化,懒洋洋的、略带一丝讥讽地谈论着 他们之间的人和事。从罗宾的眼中,黄玲再也看不到迷惘的痕迹,在灵活的眼神 中交替出现的是大学生似的激奋和儿童的狡黠。   从车窗里望出去,到处是人。“人不能两次回到同一座城市。”黄玲仔仔细 细推敲着这句话的效果。   6   黄玲从学校毕业以后运气变得很差:周围尽是些委琐的男人,他们或高或矮、 或胖或瘦,其实都像是一个人。唯一的区别就是口袋里钱的多少。在我市男人还 都挺受打扮,正式场合他们似乎都在头发上仔细动了些手脚。但是在高级酒店的 门口,你可以看到那些穿着挺括的男人解了皮带正大幅度地整理被圆滚滚的肚子 顶出来的衬衣。等他们一开口说话,黄玲就绝望地想闭上眼睛。话题无非是显摆, 内容无一例外,在感官享受方面“搞到了划得来”。   黄玲曾有一个男友,为了他,黄玲才决定来我市。应该说这是一件应该庆贺 的事。(黄玲的女友们与她分手时的临别赠言大致都是“好好珍惜呀!”之类的 话。)他写些能发表的诗,黄玲在学校里总是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春风得意的 样子。心想到了“社会”上他就知道厉害了。但是我市对她的男友出奇的好。而 他也下了决心向社会妥协——他的办法就是写小说。   在闭塞的外省,他从从容容地写着古怪的小说。黄玲不太喜欢读小说,她更 喜欢旅游。然而他却不喜欢出门。十有八九她推开他那间烟雾腾腾的卧室兼书房, 总是看到他躺在床上,地上全是揉成奇形怪状的纸团。对她的来访最热情的接待 方式就是轻轻吭一声。在“构思”阶段他往往不理人。黄玲碰到这种情况就轻轻 带上门出去。晚上再来,屋里往往又没有人,这表明他“行散”走了。黄玲学工 科,估计“行散”就是“行走、散步”,但是他曾大笑着说行散比散步要复杂多 了。但是黄玲观察过他“行散”,和普通人散步没有区别。这种故弄玄虚很没有 意思。   当他不写作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古怪好奇心。让黄玲不能容 忍的是他喜欢看人吵架。“作家应该具备泼妇的语言能力。”当那些人满嘴脏话 互相辱骂时,他认认真真挤在人群中虔诚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骂人的 话越脏,他听得越认真。)如果有两个女人揪着头发打了起来,他简直高兴死了, 可以一动不动看上一个多小时(根本不管盛装打扮的黄玲在街边被人瞟来瞟去)。 当事情了结,所有的人散去,他才意犹未尽地慢慢走开。总在这时,不知道为什 么黄玲想起了他以前逃课和她约会的情景。“现在倒好,为了观察‘人性’,上 实习课,连谈恋爱都逃了!”   而对于他的“本行”——文学,他似乎又并不热心。电视上一出现文化人讲 话,他就打哈欠。有一次黄玲排了几个小时的队买了一本著名作家签名的小说送 给他,他转身就扔到阳台上去了。黄玲想,两个怪物不可能生存在一起了。   不久黄玲和同事旅游时认识了一个中年男人。他们在同一个大楼里办公,却 在200多公里以外的武陵源成了朋友(起因是黄玲请他拍照)。他的一切都让黄 玲感到轻松和舒服,他说话少,可每个字听起来都有滋有味,嗓子有点“沙”。 有个四十多岁的女同事晚上吃饭时说他的声音“蛮有磁性”。后来的几天大伙一 看到他总是拿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会计起哄。在黄石寨下山的时候,他向黄玲要电 话号码,黄玲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个会计的电话号码。   这个人有些本事,回家后黄玲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也许是她受够了男友的 “间歇性的灵感喷发症”,她爽快地接受了他的约会邀请。后来在他宽敞的家里, 他挖苦起同行(我市银行界的那些“巨子”)来可真是绝了。但末了,他低下了 头,向名义上还在延续的不幸婚姻默哀时,她发现这个我市银行界的新秀开始有 点秃顶了。黄玲端着咖啡不说话,等着他跪下。他跪下了。然后黄玲下令他减缓 爱情的速度。他羞愧地承认了自己的“失态”。那在黄玲默默地想,他觉得我是 一个普普通通的漂亮女人;而我呢,我在他身边感到自己很轻松。   7   走进一段突然变得安静的小街,一些人在屋檐下打麻将。靠墙坐在一把金黄 色椅子上的忧郁女人默默地推倒了面前的牌,对家是个红脸的男人,满脸是汗, 吃惊地望着她。   罗宾对她说:“你说怪不怪?我刚好醒在一个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其实,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是,老天惩罚我必须对这件事的后果承担两次责任。”   “不要和记忆斗争了!医生说过,你千万不要着急。”   “到了。”   罗宾敲门,门立刻就开了。“公鸡!你怎么过来了?进来。”一个下巴发青 的男人朝黄玲点了点头。他脸部轮廓清晰,透出一种友好的精明。客厅很小,收 拾得挺干净。一个30多岁女人手脚麻利地端来了茶和水果。   “大顺,你弟弟大头送我来的。”罗宾解释说。   “哦,我们才搬家。你知道,都为了他。明年就要读书了。”大顺的妻子代 大顺回答。   “他”在走廊里出现了,仿佛是大顺的简明版。但过于苍白的小脸有点无精 打采,他走到香喷喷的黄玲身边,伸开手,让她看他的玩具:四根短粗的油画棒。 两根蓝色,一根白色,一根红色。   大顺的妻子过来了,蹲下了身子,拿起其中的一根轻轻地对男孩说:“告诉 阿姨,这是什么颜色?”   “湖,蓝!”   “哦,你真乖!”   “就是身体不太好。”他妈妈抱起他,无限爱怜地望着他说。   “我得的是白血病,可花钱了!” 小孩高兴地说。   妈妈对黄玲凄然地微笑了一下,似乎表示歉意。两个男人互相攀着肩膀走到 里屋去了。“真遗憾。小孩这么可爱……”黄玲说。   “你是罗宾的同事?”   “朋友!他出差时受了点伤,我送他回来。反正顺路。”   “哎哟!他哪儿伤啦?俊彦!把电视声音弄小一点儿好吗?”   “好啦。”儿子爽快地说。   两个人叼着烟又回到客厅,晚饭在四个人之间切磋了好一阵子才决定下来。 黄玲也进了厨房帮忙。厨房很大,做事很方便。两个人站在长长的黑色大理石案 板前开始谈论俊彦的事。   “俊彦很聪明,很小就喜欢背唐诗。有一次我和大顺喂他吃饭,你知道那时 候孩子刚会用勺子,一顿饭要吃一个多钟头。俊彦这边我端着饭碗,大顺在那边 端着菜。央求他再多吃一口,他呢,舞着勺子只管玩儿。他生下来就瘦,不像我 们。我们舍不得打他,什么办法都试了。嗨,这孩子……那次我们都逼着他再多 吃一口,他很烦地咕哝出一句:‘两岸猿声啼不住,’”   “哟!真难相信。”   “那时候,他才三岁……”   “哦,青椒切好了盛盘里?”   “不要紧,这样挺好。哎你说,他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诗人?”   “诗人?”黄玲苦笑了一下说,“我倒认识一个诗人。对社会来说,诗人当 然增加了精神财富的总量。对于亲人来说……也为他骄傲。”   吃晚饭以后,俩人在厨房时收拾碗筷,话题有点转向。   “你说红烧排骨怎么样?”   “很好啊。”黄玲说。   “怎么还剩了这么多?你看鱼就吃完了,凉拌海蜇还有几根儿,我们把它吃 了。免得占一个盘子,你说呢?”   黄玲犹豫了一下说:“我喜欢吃,我都吃了。”   “那我就把土豆丝全吃了。你看我就是这么胖的。”   “你哪儿胖呀?我才胖。”   她认真地看了黄玲轻声说:“你这叫性感,男人很喜欢的。”   黄玲笑了起来,她看见了厨房的灯光线柔和而明亮,欣喜地问道:“这是什 么灯啊?又亮又不刺眼。”   “就是节能灯。”   “真好。”黄玲想,什么时候我能在这样的灯光下做饭,我就满足了。   8   走到了小广场上,许多人在跳巴山舞,黄玲很讨厌这种难看的广场舞蹈,罗 宾却坐在台阶上不走了。   “你现在已经到家了,我,也,要,休息了。”   “我全部想起来了。”   “大顺又提供了一些新情况。”   “是的。”   有一天他的妻子发现了这件事。(给他洗衣服里找到了两张电影票。)她请 罗宾解释一下这件事情,罗宾一下就蒙了,但很快就说出了大顺的名字。(在他 妻子的心目中,大顺永远都是个正派人。)他妻子给大顺打了电话,大顺马上赶 来了。当然,大顺看到了罗宾面无表情,知道形势很紧张。但他无视一切困难, 大声说笑,力图把场面弄得活泼一些。一有空子罗宾就挤眉弄眼、比比划划。大 顺只好点头。   他妻子不懂审讯,态度很严厉,实际上不一会情况都让大顺掌握了。   问题很多,诸如“你和罗宾上一次什么时候见面?”“你和他在一起干什 么?”“有没有看过电影?”“坐在哪一排?”“电影叫什么名字?”甚至还有 “你觉得罗宾这个人变了没有?”“你现在很能赚钱,你是为了儿子,那罗宾为 什么老是忙着赚钱?”“做生意非要去应酬吗?”这样的问题。从罗宾来讲,他 认为大顺的回答内容是其次的,关键是他诚恳的表情。如果有人不相信大顺的表 情,那这个人就没什么希望了,基本上算完了。   “然后呢?”黄玲问。   然后是和“娟娟”手拉手走在街上,被一辆公共汽车里的妻子的同事看见了。   然后是卧室里那一套,这一边下跪,那一边痛哭流涕。不可开交啦,跳楼啦, 拉拉扯扯啦。扔来扔去的靠垫、晕头转向的巴掌。在烦躁不安的饥饿中又打来了 业务电话,于是妻子溜回娘家去了。在娘家里,继续那一套娘家程序。   “好了好了,最后呢?”   和好了。罗宾苦笑着:“也不能算和好。”怎么能回到以前的日子呢?回到 以前浴缸里撒出的水溅落在身上的欢乐?回到以前的阳台上无所事事等待日落时 的轻微倦意?   “我那时鬼迷心窍……”   “好啦,别忏悔了。回家过你的日子去吧。”   “听我说,我做得太过分了。她妈过生日的时候,我从外地回来买了蛋糕坐 车去丈母娘家。结果呢,在车上接到了她的电话。我刚说了一声我在公共汽车上, 那边就传来一声尖叫:‘赶快跳车!打的过来!’我竟然就照她——”   “从公共汽车上跳下去了?”黄玲笑道。   “我完全没有了尊严,过的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有一次我约会迟了点,她转 身就走。我连忙追上去想说点好话。结果她钻进了一辆的士,我就在后面跟着 跑。”   “你为什么不坐上车追?”黄玲好奇地问。   “我给她打电话,她一看是我的号码,甩都不甩我。”   罗宾不说话了。黄玲也抬起头无言地望着广场四周竖立的那些发光的广告。 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对罗宾的事变得热心不起来了。我能为他做什么?黄玲想, 我不能为他道歉,我也不想劝他的妻子,(我是什么人?)我也无权代他保证他 今后过上规规矩矩的生活。我把他送回了家,路上没有走失。我对得起汽车公司 的赠票。现在,大顺一家正在陶冶我,说不定正在启发我。那种浓烈的挥之不去 的幸福气氛不容别的事情掺入。   黄玲有些开心又有些不耐烦地喊道:“好啦,公鸡!拿出公鸡打鸣儿的雄壮 气魄来!雄赳赳地回家去。继续下跪!把钱全部交给她!再生个儿子!”   公鸡罗宾站了起来,真的迈开了大步。初夏的天气这时有点凉爽了,俩人不 管三七二十一笔直地向前走着。空气中又可以闻到那股腐烂西瓜的甜丝丝的气味, 路两旁人们又围在一个个小圆桌旁燃起了小火锅。乌黑的地面吸饱了油走起来挺 粘脚。卖唱的小姑娘们背着大吉他跑过了他们。吃了晚饭的男人们赤裸上身慢吞 吞地走向路灯下的象棋和纸牌。这些小圈子不光有男人,还有婴儿老人和在草地 上打滚的狗。   “六楼。”罗宾欣喜地说。   上面卧室窗户里没有灯光,客厅里隐隐约约有电视的微弱光线在闪烁。这是 这个街区最干净的房子了,乱七八糟的附加物也最少,每家都有窗帘。在楼梯里 黄玲发现每家电视的声音都很小。   在家门口罗宾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门过了一会儿开了,电视节目很热闹。罗宾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这让黄玲 很恼火。她在后面使劲把他推了进去。她的手掌接触罗宾的背部时感到他的胸腔 闷声呻吟起来,然后黄玲在刺眼的灯光下看到了现在已迅速躺回到沙发上的女人。 粉红睡衣,脚镯子,脚趾头顶着摇摇晃晃的木拖鞋的趾袢儿。   这时,不知道自己还是公鸡罗宾说了声:“最后,还是你赢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