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新语丝征文稿件)   长篇小说   字数:14万   九号房   吴尔芬 著   一个精神病患者精美绝伦的复仇计划,好看第一   一间看守所号房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真实第一   内容提要   梅小如是个弱不禁风的大学生,当他得知作为公安局户籍科长的父亲梅健民 竟然涉嫌杀人罪被捕,一时冲动闯进公安局长的办公室,并摘下墙上的手枪威逼 局长立即放人。于是,梅小如因妨碍公务被羁押。   在九号房,梅小如受尽了屈辱和折磨,直到掌握父亲蒙冤真相的帮主关了进 来,苦难才告一段落。九爷是凌驾于牢头之上的号房老大,他的精明和怪癖让人 望而生畏,为了帮助梅小如在九号房站稳脚跟,九爷把牢头送进了地狱。九爷和 梅小如通力合作,使用种种超乎想象的过人手段,撬开了帮主的嘴,一点一点掏 出梅健民蒙冤的证据。   九爷有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要靠梅小如越狱才能完成,那么,九爷的仇人 是谁?又是谁陷害了梅健民?更为重要的是,一个文弱书生是如何越狱的?他能 为九爷报仇雪耻吗?   谋杀、逃亡、复仇,环环相扣的悬念;   黑幕、变态、残酷,惊声尖叫的阅读。   号房小世界;   世界大号房。   北村评说   吴尔芬总能将小说写得很好看,这不是一项罪过。如果本作仅仅局限于展示 狱中的细节,那么本作并无太大价值。但《九号房》出人意料地探讨了罪的问题, 即罪不是一种“总体”的“类”的抽象范畴,它是一种人性,在号房生活的日常 性之中,罪无时不刻地表现出各样面貌。吴尔芬似乎较之过去的作品,找到了一 种更成熟的表达方式,即在极丰富的细节中推进主题的能力。《九号房》是一部 值得一读的作品。   ——北 村   作者简介   吴尔芬,男,福建连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厦门大学客家研究中心副主任。 作品曾获百花文艺奖、黄长咸文学奖、福建优秀作品奖,已出版长篇小说《雕 版》、短篇小说集《迷途》、散文集《对影成三人》、报告文学《交融共进》。   相关评论   吴尔芬奇特、精致的小说像来自故乡的记忆,震撼每一个读者的心灵。   ——《作家文摘》2002年3月26日   在吴尔芬的小说中,总是以跌宕多姿的人物命运来探索人性深处的奥秘。   ——《出版广角》2003年第8期   吴尔芬的小说与别的小说有明显的不同,这种不同也就是他的成功之处。   ——《文艺评论》1995年第5期   罪犯都是一些普通人,这是吴尔芬的发现,也是他小说中最值得称道的主题。   ——《小说评论》1995年第2期   以全新的视角从生活中寻求现代人与命运抗争的意义,是吴尔芬作品的基调。   ——《客家大文化》2002年第4期   吴尔芬小说形式多变的特征,更能引起读者产生阅读的快感。   ——《福建文学》2002年第9期   题记   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   ──《马太福音》26章52节   1   大学生梅小如在公安局被推向值班的警车,路上也没有拉警笛,押送的刑警 要赶着回家吃年饭,将小如交给看守所的副所长王苟,就急匆匆掉转车头了。   王苟在登记造册时怔住了,他皱起眉头,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你是梅 健民的儿子?”   “是。”   “你妨碍了什么公务?”   “我父亲坐牢了,我要报仇。”   王苟撂下笔,抚住额头沉吟起来。“报仇?你知道仇人是谁吗?不知道吧。 没有仇人,向谁报仇呢?”   王苟先让小如摁手模,说是要建档的,然后再让小如踩脚印。小如踩完了左 脚,副所长又怔住了,眼光落在一个空洞的位置,满脸的茫然。   “右脚要踩吗?”   “那当然。”王苟恍过神来,抽去小如的皮带、拔掉金属钮扣,将皮带和运 动鞋扔进库房,拎起桌上的一大串钥匙。   “走吧。”王苟催促小如走出值班室,小如顺脚穿起桌底的一双破拖鞋。那 双臭袜子就横在藤椅上,王苟没叫他带上,他也不敢主动去拿。   梅小如被带进海源看守所九号房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的黄昏。由于是除 夕之夜,从城里传来了炮仗齐鸣的喧嚣。天空正下着小雪,夜色逐渐降临了,所 以见不到雪。小如企图控制自己的颤栗,但没有得逞,他的意志已经变得空虚。 王苟停在某一扇门前,开启悬挂的大锁,轰隆一声推开铁门,转过身说:   “进去吧。”   小如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这才发现里面的地面没有积雪,而是结冰;同时也 发觉拖鞋不知何时丢了一只。又听王苟说:   “进去吧。”   原来第二重铁门也开了。门边窄长的铁窗贴满脑袋,小如来不及细想如此小 的窗口怎么能贴这么多脑袋,就被关了进来。   那些贴在窗口的脑袋“嗡”地一声围过来,他们光溜溜的头顶泛着青光,脸 上却是情不自禁的喜悦。   “爸爸!”听到自己的声音还算正常,小如提了提嗓门再喊:“爸!”   没有应答。在沉默的一瞬间,小如的目光战战兢兢地巡视环绕他的陌生脸孔, 不等他辨别清楚,哄堂大笑就不可抑止地暴发了。笑声风浪那样袭击矮小单薄的 梅小如,他一下就被打懵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心立刻瓦解得烟消云散。   趿拉一只拖鞋、两手空空的梅小如惊慌失措地背靠铁门站着,由于他的样子 过于惊恐而滑稽,笑声因此延绵不断。有两个人没笑,小如注意到了:   一个人盘腿坐在角落的被褥上,他不但没有剃光头,而且头发梳理得井井有 条;另一个马一样被别人骑在胯下,由于四肢着地,因此费劲地仰起脸。他满脸 的老年斑,门牙缺了两颗,短发花白,嘴角挂着一串伸缩自如的口水,目光呆滞 茫然。   这时,骑在老人身上的年轻人用手势命令大家安静,“你们不准笑”,他严 肃地说:   “这不是我的乖儿子进来了吗?”   年轻人的话又引起一片大哗,但所有的笑容都立即就被一声问候僵持在脸上, 角落打坐的那位突然说,“副所长,你好!”   大家抬起僵硬的笑脸转向监窗,钢筋把王苟死寂阴郁的脸切割成了两半,小 如知道了,送自己进号房的狱警原来是副所长。王苟就像大理石雕刻那样瞪住他 们,嘴唇和眼睛都纹丝不动。   九号房的平静让人透不过气来,它被八号房的喧哗衬托得十分怪异,直到王 苟的脸从监窗莫明地消失,号房里才渐渐恢复生机。   打坐的那位仍然双手摆在膝上,掌心朝上、自然张开,就是书刊上常见的气 功大师的那种姿势。只是他并没有眼观鼻、鼻观心,而是面带笑容地注视着梅小 如。打量一番后,他伸手捋一捋薄薄一层紧贴头皮的黑发,想了想,然后左手一 撑墙壁,悠悠地立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如面前。在撑墙起立的短暂时间里, 小如发现他的左手只有四个指头,准确地说是左手的食指不见了。他的个子本来 就高挑,又是站在通铺上,小如首先看到他的衬衣和裤子干净洁白,裤管上的折 痕刀锋般的清晰,还有雪白的袜子,上面一尘不染。   “晚上好。”   他的问候礼貌而含蓄,有教养的声音里含一点沙哑。小如抬起头,在目光相 遇的一刹那,突然感到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能发出坚硬的威慑。他俯瞰着小如, 咧嘴一笑说:   “我们有缘哪,也许在梦中,也许在前世。”   他那张红红的嘴轻微地蠕动,露出又白又细的糯米牙。说话的时候,鲜红的 嘴唇就像从周围的一片白中过滤出来,使整个脸部悬浮在衬衣的白领之上。   这时,年轻人一挺上身,老人于是往前爬了几步,年轻人拍打拍打小如的脸 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那是我们的九爷。我都忌他七分,你竟敢不理他,好大 的胆呀!”   “你们好。”   小如听不见自己的话,只听到全身的血液在奔涌流动。九爷背剪的双手这时 松开,稍稍一扬,右手掌就盖住了小如的脑袋,小如的头皮立即感受到了手指的 细长、柔软、冰凉。   “告诉我,”九爷温和的声音从头顶覆盖下来,“为什么要喊爸爸?”   “不知道。”小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不知道,但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说了。   “令尊也被关进了牢房?”   “没有。”   “他的牢狱之灾从何而起?”   “我喊错了。”   “不能错。”九爷一声长叹说,“做人什么都能错,就是不能喊错爸爸,不 能,绝对不能。”   小如感到头上的手掌开始摩挲,九爷继续提问,“好了,告诉我,令尊是何 时进宫的?”   “没有。”小如自己的声音空洞无物,“他真的没有进来。”   “不能撒谎,一个读书人怎能撒谎呢?”九爷弯下腰,小如的耳轮感受到一 股温热的气息,灌进耳朵的声音却是轻悄的:   “我知道你是个大学生,一切我都感觉到了,凭着某种隐秘的节拍。”   小如意识到手心有点潮湿,估计是冒汗了,想说什么又不清楚自己应该说什 么。   九爷抽开摩挲小如头顶的手掌,改为托住他的下巴,“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错在哪里?让我来告诉你,父子不同房是看守工作的基本常识,连这都不懂,你 的苦日子就没有尽头。”   九爷转身悠悠地走了,低下头若有所思,在靠近墙壁的地方停了下来,看都 没看墙一眼,再转过身,重新盘腿坐下。   年轻人双脚一伸站直了,老人往前挪了挪,把干瘦的臀部掉转过来,好让年 轻人抬起一条腿踩向去。年轻人捏捏小如弱不禁风的肩膀,吊起三角眼苦笑:   “看你的鸟样子麻雀似的,还摆起牛脾气来。小鸟,你他妈的一个人能对付 吧?”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蹦地跃到跟前,手指节压得咔咔响,摩拳擦掌说:   “牢头,是不是先叫他披麻带孝?”   小如不明白披麻带孝是什么意思,却明白了骑人的这一位是牢头。   “放你妈的狗屁,”牢头飞起踩在老人臀部的脚,踢向小鸟的裆部,“今天 是什么日子,阿?除夕夜。又不是你死了爹娘。”然后牢头再给小鸟一个耳光:   “我看你狗日的是活腻了。”   老人将牢头驮到九爷身边,挨了耳光的小鸟不敢用手去抚摸,只是耸起肩膀 碰了一碰脸孔,然后拍拍小如的头,努嘴指墙说:   “先背监规吧。”   小如的一颗心总算回到肚子里,尽管还在活蹦乱跳。他抬起头,对面的整堵 墙果然印有字体硕大的《监规》,是用油墨透过刻好的塑料底板刷上去的。丢了 鞋的那只脚把刺骨的寒冷传遍全身,小如抬起赤脚去另一只脚的裤管上蹭蹭,慢 慢落到有鞋的脚面上,这样就暖和多了。身体却为此失去平衡,于是,小如顺理 成章地将上身靠上墙。   观众们沉下脸来,露出饿狼那样的凶光。小鸟注意到了大家的不满情绪,倏 地起立,小如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凭直觉恢复了立正的站姿。但是来不及了, 小如的眼前横扫过一股劲风,他的头被吹到一边,左脸的肌肉似乎被撕去,他看 见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掉在地摔得粉碎。小如重新面墙,小鸟挥起拳头咬牙切齿:   “给我大声念。”   “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为了保证看守所的安全,保障监管工作有秩 序地进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刑事诉讼法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看守所条例 的有关规定,特制本监规,在押人犯要严格遵守。”   小如挨了耳光的左耳轰鸣不止,感觉自己的话从右耳进去又从嘴巴发出:   “一、必须服从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碍管教人员和武装民警依法执行职 责。二、……”   九爷依旧在盘腿沉思,牢头却不忍耐了,他四脚着地像猫那样伸了个懒腰、 打了个滚之后起身吹响乐陶陶的口哨。他迈着碎步颠过来,在小鸟的脸上拧了一 把,不过动作柔和了许多:“我再问你一遍,今天是什么日子?”   “年三十夜。”小鸟回话时全身都绷紧了。   “这就对了,”牢头皱起眉头说:“难道就让我们新来的难友这样过除夕吗? 太不负责任了吧。”   牢头的话赢得了一片掌声,有人说:   “牢头,你亲自出节目吧。”   牢头说,“小鸟,你没学会招待客人吗?看来天生是坐牢的贱骨头。”   小鸟弯手伸进自己的后背,呲牙咧嘴的挠痒,痒挠完了也就有了主意。小鸟 抽抽鼻子,突然变得语重心长:   “你爱吃炖猪脚,还是红烧鱼?”   小如顾盼号房一圈,除了人、床板、被子、包裹,别无长物,他吞下一口涌 上来的唾液:   “你们给什么就吃什么吧。”   众人捧腹大笑,有的甚至互相搂成一团。   “那就吃红烧鱼好了。”小鸟笑容可掬地搓搓手,弯腰拾起拖鞋。   这次挨了鞋底的是右脸,小如经历了一声巨响,似有木锥塞进耳朵,右耳面 对的世界顿时阒寂无声。刹那间见有暗影坠落在地,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是脸皮 整块丢了,恍惚中辨别出是小鸟手上的拖鞋,松了一口气。小如调动所有的心志 才站稳脚跟,没有让魂飞魄散的躯体倒下。   “ 吃完年饭该干什么啦?”牢头引颈高声问大家。   “裹水饺。”“烧香。”“穿新衣。”“包红包。”“放鞭炮。”   牢头手势稍压,制止了七嘴八舌:“小鸟,你说呢?”   小鸟抓耳挠腮,喜笑颜开说:“看联欢晚会。”   “业斯,英地得。”   牢头扑到小鸟身后,搂紧他的腰,出示了几下淫秽的动作之后,脑门冲向他 的脖颈弯,以耳语的方式训斥说:“你站着干鸡歪,等修理是吗?”   小鸟哆嗦了一下,等牢头离开他的后背,窜到小如跟前说,“牢头要你看彩 电。”   “这里没有彩电。”   小如这句话激起了牢头的愤怒,他一拍床板怒吼,“放肆,我们九号房是堂 堂文明号房,能没有彩电?”   小鸟乜了小如一眼,牙缝间冷冷地挤出一句,“晚上节目要多长有多长,让 你看个够。”   小鸟攥起小如的后衣领,将他拎到门角。小如还拿不准该不该表示不满,腿 弯已挨了一脚,与此相配套,头颅被死命往下按。   现在的情形是,小如在下跪,而且头被塞进尿桶里。小如摸索着双手扶住了 尿桶的边沿,明显减轻了脊椎骨的沉重负担。小如看到自己的死亡之路,那就是 永远的污秽与黑暗,往昔校园里关于人的头颅有何等高贵的奢谈,此时回忆起来 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手臂和腰椎的力量已很难支持小鸟逐渐增加的压迫,小如汗如雨下。突然, 领扣勒紧了小如的喉管和两边的大动脉,他被拎了起来,失去桶沿的双手于是徒 劳地挥舞。小如听到相声抖包袱时才出现的哄堂大笑,黑暗过久的眼睛适应不了 灯光,一片白茫茫中看不清任何人的嘴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识不到双 脚的存在,小如能感觉自己的趔趄,但无法控制它们。   拎衣领的手突然松开,这是小如始料不及的,他伸张双臂,壁虎那样贴在墙 上,才避免了摔倒。   有个人头上的刀疤从右额斜到左腮,一笑刀疤就成了触目惊心的皱折,他就 这么笑着把小如从墙上撕下来,扶他转过身:   “你看那两个是什么字?”   “监规。”   “是监规吗?”刀疤说,“你这鸟人看来不修理是不行的了,明明是蓝规还 骗我们是监规。转过身去,蹲在墙角反省反省。”   小如想申辩什么,被刀疤蛮横的目光无情地逼了回去,尽管畏葸不前,最终 还是蹲到墙根,面壁反省。   小如先听到鸡蛋碰瓷碗的脆响,马上明白了是自己背部挨了沉重的一脚额头 撞向墙壁。小如用掌撑开墙,使身体还原,能抬起头说明脖子没断,摸摸后脑勺 完整如故。这么说小如秋毫无损,值得庆幸,然而左眼是无论如何看不见了,只 有一轮模糊的光圈。小如飘惚不定,如风尖的糠秕或激流中的枯叶。   此时,左眼眶开始巨烈的疼痛,小如牙缝嘶嘶地吸冷气,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小如心如刀绞的胸膛发出使自己惊悚的呻吟,完好的右眼盈满泪水。   “不许叫!”   “我没有叫。”   刀疤意犹未尽,轻声问小如说,“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我们一起来包水 饺好吗?”   小如迟疑而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要”。   刀疤不敢造次,请示说:“牢头,要包吗?”   牢头仰起脸作思索状,正要答复刀疤,瞬间铃声大作。牢头高声宣布:   “摊被!”   小如不懂“摊被”是什么意思,也绝对没有询问的胆量,但他被繁忙的劳动 景象吸引住了:   大多数人抱起一床被褥往通铺边沿的横柱上站,小鸟他们以训练有素的专业 速度将另一些更差的被褥依次铺在床板,再从通铺底下拔出一捆丑陋的棉絮铺在 窄小的空地上,大家各就各位,抖开怀中的被褥,钻进被窝。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可以说是迅雷不及掩耳。   嘹亮的喊声由号房的那端远远地传来,声音因距离的接近不断放大,当声音 与九号房垂直时,监窗外闪过王苟匆忙的身影,声音再因距离的拉远逐渐减小。 王苟始终重复两个字:   “睡──觉──”   整个过程中,牢头和九爷一直在袖手旁观,等小鸟将他们的被褥铺工整了才 紧挨着拥被而坐。袖手旁观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牢头刚才的“坐骑”。老人靠 在门边,双手下垂、下巴抵着前胸,背弓得像驼峰,眼神空洞的间或一转。   现在九号房的格局是:一人站着;两人坐着;其他躺着。站着的无疑是小如, 他发现没有自己的空位,包括通铺和地板,而且没有带被褥,问题还在于没有得 到应该睡哪里的任何指令。坐着的两人所处的位置避风温暖,在别人拥挤不堪的 情况下,他们享受正常床铺应有的宽敞。看起来今晚只能去他们那里的空隙间将 就着躲避风寒了。小如这么想着,试探性地朝他们移过去。   小如的企图戛然而止,躯体固定在某个可笑的姿态,因为他遇到了牢头让人 心悸的目光。九爷的喜色凝结在脸上,比牢头的白脸更加叫人惊骇。   “滚到尿桶边去站岗。”   这是牢头的声音,它过于猛烈,小如险些从横柱上震落。小如狼狈逃窜,三 两步就跳回门后的尿桶边蹲下。   牢头的谈话终于结束了,他脱去外衣,匍匐趴下,轻声呼唤,“小鸟”。   小鸟嘣跳起来穿好衣服,骑上牢头的腰为他捏肩捶背。小鸟的服务从后脑延 续到脚底心,变化手势花样翻新,很有职业水准。   九号房有了少许的鼾声,城邑传来烟花爆竹的喧响遥不可及。炮仗之声来得 更稠密了,新年的钟声真的快要敲响。   小如坐在唯一的拖鞋上,光滑的水泥墙壁冻得整个背部麻木不仁。小如欠起 身,将大家暂时遗弃的所有拖鞋挨个铺好,并垫了两只在身后,肉体跟垂直的水 泥板总算有了间隔。脚的难题就显得特别突出了,因为按脚印时袜子遗留在值班 室里,想去取是不现实的。   小如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这是一长一短的两副身材, 长的是被牢头当马骑的老人,短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恰恰是这副短身材 离自己更近,也就是说,他的脚下尚有多余的半截被褥。小如试探着把脚缓缓塞 了进去,被窝里温暖的环境遭到破坏,主人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小如畏缩地收 拢脚,脸上堆满歉意。没想到,他的话却差点叫小如落下泪来:   “没关系,再伸进来,等一下就暧了,不要弄醒皇上。”   一个相貌丑陋的小伙子给自己让出位置,这已经够小如吃惊的了;更让他吃 惊的是,牢头的“坐骑”居然叫“皇上”?小如左思右想,弄不懂其中的蹊跷。   2   又是一片爆竹齐鸣,新年的凌晨如期来到人间,也来到九号房。   骤然的铃声冰雹那样砸在墙上,嘹亮的喊叫在铃声的掩护下突兀地出现在监 窗口,把小如吓得心惊肉跳。电铃戛然而止,喊声按昨晚的路程重复,除了换人 以外,区别是把“睡觉”改为“起床”。   九号房内自相惊扰,大家手忙脚乱地穿衣套裤。皇上和衣而睡,他慢慢站起 来,恭敬驯从地退到门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小鸟他们率先完成装备,已在合作 捆地板上的棉絮,牢头和九爷却依旧睡姿安详、鼾声匀称。小如没有脱,自然不 用穿,但他非站起来不可,因为有人在寻找他屁股下的拖鞋。   让出被角给小如的丑陋矮个子说,“门开了你把尿桶抬出去。”   小如满脸困惑,他不懂尿水该往哪里倒。来不及认真请教,铁门就吭呤哐啷 地开了。   “快点快点。”矮个子用食指捅小如的腰眼催促。   小如慌忙抬起尿桶尾随着开门的人,身后尾随的是开怀大笑,小如估计是自 己佝偻着腰畏缩不前的模样实在不雅。小如暗下决心昂首挺胸一些,但是做不到, 赤脚踩在冰面上确实太滑了。抬到门口,小如才知道自己的顾虑纯属多余,一个 胸前佩挂“内役”白牌的犯人挑着大木桶已经守候在那里了。   按矮个子指定的位置摆好尿桶,小如自作主张地伸手去水龙头冲了冲。刀疤 的咒骂石破天惊,“王八蛋,想找死是吗?帅哥,放水。”   矮个子卷起袖筒弯腰拨掉水池底部的布塞,等整池的水流干了再捅回布塞拧 开龙头蓄水。他对余悸未消的小如说:   “这水要洗碗的,你抓尿桶的手怎么能洗进去?”   小如在后怕之余,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犯了大错误;二是厚嘴细眼的矮 个子叫帅哥。帅哥找出一只仅半节的泡沫拖鞋,小如配上原先穿来的那只,脚下 总算有东西踩了。   大家走出外间,沿墙根一溜滋尿、刷牙,围着水池用牙缸舀水倾向拎直的毛 巾,拧干了死劲搓脸,完了满脸绯红的进去里间。   九爷是唯一的例外,他没有沿墙根滋尿,而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进露天 厕所,背向大家。九爷小便的姿势别具一格,小如见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头高高 仰起,似乎还咬紧了牙关。九爷就站在厕所的水泥台上,转身朝外接过帅哥递给 他的水杯和挤好牙膏的牙刷,这样就可以完全避免刷牙的泡沫溅到雪白的袜子上。 九爷刷牙的动作温文尔雅,捏牙刷的手微微地上下移动,并且翘起兰花指。更加 与众不同的是九爷洗脸的过程,由于号房里没有脸盆,帅哥于是装一塑料碗的水 摆在洗衣池上,九爷先用双手捧起碗里的水轻轻拍打脸部,再扯过帅哥手上的毛 巾擦干。   等九爷进了里间,帅哥扯着小如的袖口,手把手地教他搞卫生:用布将积累 了一夜的雪水搓到门后的小沟里。帅哥交待说,“你搞,我来洗碗,要分粥了。”   小鸟和另一个小年轻是最后出来洗脸的,说明被子如数叠好了。皇上好像没 出来洗脸,小如往里间瞅,看到九爷已穿戴整齐,正面壁细致地梳头;皇上趴着, 牢头往他的背上压腿,大声吆喝:   “早上吃花生米,谁来打赌?”   “花生米?太棒了。”有人附和问,“牢头,你要赌什么?”   “俯卧撑,一百个。”   刀疤趴下说,“我来试试。”   帅哥将洗过的塑料碗一手一只朝水池壁上拍,翻过来再拍。小如注意到,这 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把碗里的水珠弹出去。帅哥两手翻飞,干得出神入化,看上去 像武林高手在练习某种独门密笈。   有人宣布说“分粥了”。里边的人便陆续往外涌,抓起帅哥处理过的碗靠向 铁门排好队。   铁门中间的四方孔准时打开,队伍一阵骚动。   “是花生米吗?”这是普遍关心的问题。四方孔外伸进来一把铝勺,倒完粥 后接着伸进来一把调羹,里面盛的真是花生米。队伍又一阵骚动,轮到的纷纷喊:   “帮主,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多给几粒吧。”   帅哥拉小如排在他身后,等帅哥乐悠悠地转身走了,小如赶紧举碗去接。铝 勺倒过粥后四方孔就叭地锁上了,小如的碗里没有花生米。小如猛拍铁门高喊:   “我的花生米!”   “叫你妈的逼,”刀疤冲过来踢踢小如的腿弯子说,“你的花生米老子输给 牢头了,新兵蛋子也想吃花生米?牛逼呀你。”   “在这,过来吃吧。”牢头用汤匙敲敲碗沿,笑着说。   帅哥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拉小如蹲在水池边,开始喝粥。皇上蹲在最角落, 他的碗里不但没有花生米,连粥也只剩下小半碗。帅哥挑起三粒花生米,犹豫了 片刻又抖回去一粒,送了两粒给小如。小如让它们浮在粥面上,粥太烫了,只能 顺着碗沿吸溜。   大家喝饱了粥,牢头喊,“新娘,每日一歌。”   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嗳”的应了一声,只见他从裤袋摸出红纱巾扎在头上, 翘起兰花指夸张地扭动肥硕的屁股。新娘边扭边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小如听不懂 粤语,估摸歌词大意是讲女人被情人抛弃之类的。   外间太冷了,连帅哥干完活也钻里间去取暖。电铃又响了,小如不解其意所 以没动。刀疤探出脑袋说,“进来进来,点名了。”   先是王苟阴沉的侧脸晃过去,接着一名皮肤黝黑脸孔精瘦的干部出现在监窗 口,竖钢筋将他的脸夹得更加细长。他摊开硬壳本子,喊一声“报数”,大家依 次往后报,一列报完接另一列。   干部收起本子问小如:“新来的吧?”   牢头替小如回答:“昨晚刚来的大学生。”   “胡说八道,大学生屙的屎你们都闻不到,还能跟你们这些畜牲关在一起?”   “报告指导员,是副所长讲的,我们也不相信。”刀疤说。   指导员“噢”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又问:“脸上怎么回事?”   牢头说,“外面太滑了,不小心摔的。”   指导员举起本子敲敲钢筋,喝斥说,“我没问你,又没屎给你吃,抢什么 先?”   小如一阵心酸,申诉的机会终于到了,他想。因此抖擞精神,万分委屈地说, “他们打我!”   尽管声音很小,指导员还是听清了:“唔,怎么回事?”   “没人打他,他偷猪肉吃,被发现,自己吓得摔倒。”牢头说,“你问大家 是不是?”   每一个人都指手划脚说完全正确,刀疤补充了一个细节,“是我发现的,我 问他干什么,他急转身摔了。”   指导员猛地将本子砸向窗台,瘦骨如柴的手指伸进号房,点着小如责备:   “这个号房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我是绝不允许打人的。地皮都没踩热就偷 吃,很不应该,如果是大学生就更不应该。你呀,确实要好好改造。”   “我们要求他洗个澡,他身上太臭了。”牢头说。   “臭不臭都要洗,把外面的晦气洗掉。”指导员抛下这句话就去点十号房的 名了。   “噢!洗澡罗。”   一解散大家就欢呼雀跃围着小如起哄,小如则显得困惑,不明白自己洗澡他 们激动什么。   “脱脱脱。”他们七嘴八舌地催促,同时七手八脚不容分说动手解小如的钮 扣。   小如咕咕噜噜忸忸怩怩,大概讲了一通理论,也可能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 没有人在乎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功夫小如就一丝不挂了,像剥一个煮熟的芋卵那 么简单。这时围观的人群惊讶地散开,因为大家从未见过如此白嫩的肉体。   “我们最白的屁股都不如他最黑的脸。”刀疤的论断把大家惹笑了。   小如惊慌失措,双手下意识地抚住耻处,窘迫得团团转。帅哥捏紧小如的胳 膊牵他去水池边,请示说:   “牢头,是全场还是半场?”   “废话,当然是全场,要慢慢洗。”   在又一阵笑声中,门楣和铁窗上挂满了好奇的光头,唯独不见九爷露脸。帅 哥舀起一碗水倾向小如的耻处,小如像触电那样往后蹦了一步,双手松开。背后 于是一片叫好,甚至有人鼓掌。   天寒地冻的露天里,小如被冷水刺激的痛苦难以言状。但有一点是事实,从 小如的耻处射出一股抛物线,彩虹般的优美,瀑布般的激情澎湃,弹道那样强劲 有力。这下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它所击中的位置又高又远,非同寻常,是值得男 人羡慕的。小如再次浑身颤栗,朝气蓬勃飘飘欲仙,如释重负所带来的赏心悦目 是从未有过的。   小如毕竟年轻,意外的惊喜帮他找回了销声匿迹的自信,一把夺过帅哥手中 的塑料碗,“我自己来,”他说。   “不行。”牢头说,“帅哥你给他慢慢冲。”   帅哥要回失去的碗,这一下的水是泼在胸膛,小如猝不及防,险些被击倒在 地。小如周身即刻笼罩着热气腾腾的蒸汽,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刚出笼的白馒头, 这个效果是大家所期待的,又是一片喝彩。帅哥递给他一条破毛巾,小如像捞到 救命的稻草,使劲往身上搓,所到之处因而白里透红。小如抓紧毛巾的两头,用 不间断的摩擦来抵御铺天盖地的寒冷。   “跳一跳。”有人建议说。   看看池中的水不过浅下去一圈,离“全场”简直遥遥无期。蓄水大约两立方 的小水池现在成了汪洋大海,它在帅哥的手下掀起狂风巨浪,身处风口浪尖的小 如头晕目眩,最终被帅哥的一碗水击倒。身体虽然失控,理志仍然告诉小如他在 地上打了几个滚。   小如被抬进里间,帅哥为他盖被子之前,有人摸了一把他的耻处,宣布说:   “缩没了缩没了。”   让小如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没有生病,躺一会也就恢复了知觉,只是全 身乏力,在帅哥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来。小如穿好衣服,帅哥翻出袜子借给他。   两条白色的裤管无声地飘到小如跟前,它突出的折痕像逼迫过来的利刃,小 如使劲仰头才能与九爷微笑的目光相遇。   “九爷。”   九爷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偏头就先出去了。小如跟到外间,诚 惶诚恐地面对九爷。九爷笔直地站着,双手深深地插入裤袋,脸上是若有所思的 表情。沉默了一会,九爷抽出右手,用大拇指抵住下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子, 他就这样嗡声嗡气地说:   “该告诉我了,你的案情。要快,拖了就要吃苦头;要真实,说假话更要吃 苦头。”   小如掬一把伤心泪,开始回忆他牢狱之灾的降临。   “我爸叫梅健民,是公安局的户籍科长。昨天回家,我妈说他被抓了,怀疑 是他杀了这个看守所的闵所长。我爸一辈子老实巴交,怎么可能杀人呢?他会杀 人,萨达姆就能推翻美国政府。我气昏了头,冲进公安局长的办公室,摘下墙上 挂的手枪,瞄准局长,要他马上放人。结果呢,你看,我爸没放出来,自己反而 进来了。就这样。”   帅哥搬出一条叠好的毛毯垫在塑料桶上,使九爷能够舒适地坐着。九爷似乎 惊呆了,两片红唇微启,嘬成圆形,惨白的细牙和鲜红欲滴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 对比。小如是蹲在地上说话的,说完扬起脸,观察九爷的反应。见九爷的舌尖顶 出了牙缝,小如吓了一跳,因为那舌尖比嘴唇还要红艳,尤如一片红郁金香的花 瓣。舌尖在牙缝间碰了一下就缩回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却从那里涌流出来: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没错,果真是他的儿子。昨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父 子的外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你认识我父亲?”   九爷站起来,双手深深地抄进裤袋,先抬头看天,再看自己的脚尖。“岂止 是认识,”小如听出九爷的声音略带伤感,“我们是生死之交。”   小如也站起身,但他的个子太矮了,仍然需要扬起脸才能认清九爷的表情。 “你们居然是好朋友?”   “好朋友?谁给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了?”九爷的右手握成拳头,空洞地挥舞 着咆哮,“生死之交就等于是好朋友,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小如被吓得连连后退,细声说,“那我就不明白了。”   九爷火药味十足的话引出了里间的一帮人,牢头首先冲到小如面前,一把揪 住他的头发往下压:   “竟敢惹九爷生气,他娘的胆大包天,自己掌嘴一百下。”   九爷掰开牢头的手,揉揉小如被扯痛的头皮说,“你们都进去吧,都怪我太 激动了。”等他们鱼贯而入,九爷闭紧眼睛摇摇头,平静地说:   “梅健民的儿子跟我关在一起?老天爷哪,一定是你对我的恩赐。”   小如还想说什么,不等出口,九爷就嘟起红唇、伸出食指摁在上面示意他安 静。“什么都不用说了,”九爷强调,“除非是回答我的提问。”   九爷的手又深抄裤袋了,这让小如放下心来。九爷来回迈了几步,重新坐回 桶上。   “好了,我来问你,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东南农业大学。”   “系?”   “环保与节能。”   “专业?”   “小城镇给排水?”   九爷冷笑一声说,“一定是梅健民的主意。”   “是他帮我填的志愿。”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九爷接着说,“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父亲身高 不会超过一米五、体重也就八九十斤,凭什么当上警察?”   “他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选青选上去的。”   “选青?”   “选拔青年干部的意思。”   “有道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第三个问题是,你父亲当了十多年的户籍 科长,你母亲的户口怎么一直在农村?”   “这件事我也没想通,”小如干咳一声说,“大概是大公无私的老思想在作 怪吧。”   小如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声响,原来是九爷在捂嘴干笑,小如莫名其妙,不解 地凝视着九爷。九爷笑得更厉害了,松开手转过身去,边笑边扯毛巾擦眼泪。九 爷咕咕咕怪异的笑声过于刺耳,再次引出了内间的他们,这次说话的是刀疤:   “真看不出来阿大学生,我从没见九爷笑过,你小子一来就能逗他大笑,真 不简单。”刀疤回头问大家,“你们见九爷笑过吗?”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说。   牢头张开双臂将大家赶回内间,咂咂嘴赞叹,“还真他妈的臭老九有办法。”   九爷的眼圈都被毛巾擦红了才止住狂笑,他镇定一下情绪说,“赶紧回答最 后一个问题吧,快要吃午饭了。你为什么要到除夕才回家?”   小如正要回答,早上送粥的四方孔咣啷一声打开,将它的话吓了回去。这次 铝勺送进来的是开水,小如赶紧配合帅哥用牙缸一杯一杯地接水,在墙角摆成一 排。所有的牙缸装满之后,帅哥提了个简单的要求,“帮主,能多给一勺吗?”   外面的声音问,“干什么?”   “洗碗,”帅哥说,“这鬼天气,冷死人了。”   这时,一张脸贴上了四方孔。说是一张脸,其实只有鹰勾鼻和一双眨巴眨巴 的眼睛,话也似乎从眼睛那里眨巴出来:   “我屙一勺尿给你要吗,它比水热多了,洗碗也香。”   帅哥搓着手答不上话,帮主却注意上了小如,“新来的吧?”   这就给了帅哥一个下台阶,“对对对,刚来的大学生。”   鹰勾鼻深深地嗅了一嗅,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但九爷的一句话就堵住了帮主 探究的好奇:   “打听什么,要通风报信吗?”   四方孔砰地关上了,将帮主的咒骂阻拦在外面。此时,太阳从云层中现出来, 遥遥暖意融化了铁丝网上的冰凌,为防止滴水落进开水杯里,帅哥用碗将它们逐 一盖起来。   牢头在里间喊道,“帅哥你瞎鸡巴折腾什么呀,九爷要问话谁都不能干扰, 连这都不懂?”   “听出来了吗,”九爷说,“你耽误他们晒太阳,大家可要怀恨在心喽。”   小如吓了一跳,“那就长话短说吧,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周明老师要出国, 移民加拿大,让我陪他说几天话。”   “出国?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   “他就是厌倦了世俗的繁文缛节才执意要出国的。再说除夕没人出国,机票 好买。”   “有个性。”九爷偏头想了一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后说,“那么,你有他家的 钥匙?”   见小如犹犹豫豫的样子,九爷强调说,“你要说实话,我只有掌握真实的信 息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是这样的,”小如仍然显得吞吞吐吐,“周明老师确实给了一套钥匙,让 我开学以后交给他侄儿。但我没带出来,丢进了楼下他的信箱里,假如要用,反 正我的手小也可以伸进去取。”   “明白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住在城里,为什么不跟父亲见一 面?”   “干公安这一行的,年底特别忙。按惯例他应该提前两天回家,不会等到除 夕。”   九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地站得笔直,然后弯腰向小如耳语说,“很好, 我心里温暖如春,现在,我要去请大家出来分享阳光的美妙。”   率先走出里间的是怀抱毛毯的帅哥,接着是牢头,他正眉飞色舞地与刀疤交 谈着什么,由于过多使用暗语,小如无法听懂他们谈论的话题。牢头一屁股坐在 刚才九爷的位置上,帅哥将毛毯铺向另一个塑料桶,再抬到刀疤的身后。其他人 在远离牢头和刀疤的地方或站或蹲,   有人松开外套、有人伸出双脚,连皇上也袖手站在一边,在阳光下是一片舒 心而惬意的表情。帅哥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小撮茶叶,在手心分成两堆,丢进两杯 开水里晃荡几下,再举到牢头和刀疤面前。   小如不见九爷出来,心中不免一沉,但他不愿细想,因为目前最大的兴趣是 观察九号房的结构。很快,小如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九号房由类似于套间的里外两间组成,各是大约3×6的面积,也就是说,晚 上收监18平方米,白天开监36平方米。墙高至少5米,远远超过了人体所能达到 的弹跳高度。里间2/3的面积是通铺,另1/3的过道夜间也要睡人。里间有天花 板,外间露天,当然,天空被铁丝网切割成无数方块。如果左边是八号房,那么 右边就是十号房,所以两边的高墙上不可能有窗口之类的东西。   里外间有墙体相隔,外间连里间过道的是铁门、连通铺的是高而窄的铁窗。 里间那头约3米高处有钢筋罩住的监窗,外间这头是走向自由的铁门,铁门上有 供了望用的小圆孔,圆孔下是可以伸进铝勺送水送食物的、带锁的方孔。门边是 水池,水池再过来的角落是厕所,厕所往里一拐是洗碗池。这样,从里间通铺上 透过铁窗,外面送水送饭一目了然;从里间过道看出去,洗碗池挡住了厕所,从 监窗和铁丝网上方偶尔出现武警哨兵上半身的情况判断,有悬置在墙腰的走廊围 绕着整排的监房。   还有什么看头吗?没有了。送完开水,门上的四方孔就扣上了,但小圆孔却 一直开着,这引起了小如的好奇,他踮起脚尖把完好无损的右眼贴了上去。展现 给小如的是架着高压电线的围墙,围墙墙体乌黑粗糙,白粉刷写的两个大字却赫 然醒目:“宽抗”。小如想知道它们左右的字,可惜圆孔太小,使他的愿望难以 实现。到底是什么字呢?   这时似乎有脚步声,小如将他的右耳贴上圆孔,听到的是一片嗡嗡响,他换 成左耳再贴。对小如而言圆孔有点偏高,他要使劲绷直脚板才能将耳朵贴得更准 确。铁门突然开了,小如扑到副所长王苟的怀里。王苟说:   “哪里有大学生的样子?跟我来。”   3   小如一出来,立即揭开了“宽抗”的谜底,原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如的心情明朗了许多,外面的世界真好,这么想着,小如不由抬头望一望没有 铁丝网的晴空。   王苟锁好门,领小如绕到监房背后。原来监房编到九号正好断开,也就是说 十号房与九号房之间隔了宽敞的过道。从监房背后看,果真有阶梯接通墙腰上的 回廊,持枪的哨兵在回廊上游荡,不时停在某个监窗前站一站,朝里张望片刻。 走过围墙的夹门,是一排提审室,王苟打开其中的一间,反锁住小如,自己再从 正门进去。   提审室的格局也不符合小如的印象,从电影或电视上看,警察和犯人分坐两 头,一问一答,犯人若不老实,警察会拧亮某盏灯,照得犯人睁不开眼。但眼前 的提审室不是这么回事,它用钢筋编织的网隔成大小悬殊的两节,小如坐的位置 宽不过一米,王苟坐的位置相当于办公室,进出的门肯定也是两个。区别还有, 王苟坐的是椅子,小如坐的是水泥墩;王苟面前有硕大的桌子,小如面前什么都 没有。假如哪个犯人妄图跟执法人员搏斗,不具备任何条件。当然,也没有什么 用来照犯人的聚光灯之类。王苟说:   “你坐吧。”   小如真的坐了,但马上被激凌得弹跳起来,因为水泥墩冷进了他的骨髓。小 如脱下一只拖鞋垫坐,两只脚踩在另一只拖鞋上。   王苟面如死灰,形情恍惚地仰望天花板,亮给小如的下巴坚硬如铁。冗长的 沉默之后,王苟收起下巴,迷离的目光许久才落到小如脸上。他往掌心呵气,先 搓搓手,再搓搓脸,然后翻开文件夹,掏出钢笔旋开笔套。   “姓名?”   “梅小如。”   “年龄?”   “22。”   “职业?”   “东南农业大学环保与节能专业四年级学生。”   一套程序下来,王苟抽身离去,小如正疑惑间,进来拎一包东西的局长,身 后仍然跟着王苟。局长黑着脸,大暴牙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他先把包裹拍扁了 塞进钢筋网,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王苟正襟危坐,提起笔随时准备记录。见 小如低头去解包裹的结,局长说:   “你瞎鸡巴激动什么,我还没说话哪。”又扭头对王苟说,“我胡扯几句, 你也甭记了。”   等王苟撂下笔,局长转向小如问,“你的脸怎么啦?”   小如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言简意赅地回忆完昨晚和今天所发生的事件 之后,小如说,“上午点名我向指导员反映过,不但得不到伸冤,反而惹来‘洗 全场’。”   局长不解地问王苟,“什么是洗全场?”   王苟说,“就是洗澡呗。”   “洗个澡有什么冤好喊的?又没人啃了你的鸡巴。”   “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澡,”小如申辩说,“要慢慢洗,还要把整池的水洗 完。”   “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局长打断小如的话问王苟,“谁分管的九号 房?”   “指导员。”   “这黑鬼有两杯马尿下肚还管你洪水滔天?昨天是你值班,堂堂副所长是吃 干饭的?”   小如突然冒出一句,“我不适合坐牢。”   局长的一条腿在桌底下荡悠,眉头皱了许久才说,“我听不来你的意思。”   “我是文化人,他们是一群狂徒,”小如说,“这是绵羊落在虎穴里。”   “文化人?你昨天举枪瞄我的时候怎么看都像个恶棍。”   小如被说到痛处,埋头抽泣起来。   “男人还哭鼻子,把你那根小祖宗割下来喂狗算了。”局长靠近钢筋网,伸 进手臂叉开五指插入小如的头发,将头推仰了对着满脸的泪水说,“还好意思哭, 你妈都被你气病了,躺在床上不会动,这包东西是她托人捎到我办公室的。现在 正需要你坚强的时候,再说王副所长在这边,他们还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不 成?”   局长响亮地朝墙角吐了口痰就走了,刚到门口又踅回来招招手,王苟会意出 去。小如无法听清他们的交头接耳,只见局长最后敲了王苟一记。   王苟心神不宁地坐回桌前,对着提审笔录本发呆,猛然撕了记录的那张,抓 成一团扔向墙角,正好盖住了局长的那口浓谈。王苟叭地一合笔录本,点燃一支 烟稳定一下情绪,抖出一根问小如:   “抽烟吗?”   “我不抽烟。”小如说,“不过现在抽一支也许能平静心情。”   “烟酒是苦难生活的缓冲剂,我也是离婚以后才学会抽烟的。”王苟帮小如 点着,说:   “不记了,我们随便聊吧。”   小如纵然有千言万语,此时也只能汇成三个字,“我害怕。”   王苟说,“这是坐牢,多少英雄好汉到里面都要变成狗,何况你一介书生。 吃点苦头在所难免,宾馆那样舒坦还能吸取教训?”   “不是吃苦的问题,而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你读过《恐惧与颤栗》吗?克尔凯郭尔写的,他说,‘人如不知恐惧,也 就不知伟大’。”   “你们为什么不把看守所管理成一个和睦相处的场所呢,这样不是更有利于 人犯的思想改造吗?”   “你错了。”王苟将正在把玩的钢笔竖在眼前,摇一摇说,“坐牢的痛苦是 每个经历过的人能够认知、体验的,由于害怕坐牢而停止犯罪,这就是恐惧产生 的积极预防效果,而且从犯罪经济学的角度思考也是经济的、合理的。”   “但是,牢头好像没有恐惧感,他们坐牢能体验到乐趣。”   王苟两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后脑勺,身体往后一靠,喷出一串烟圈说,“牢头 多吃多占我们岂能不知?只是没有他们号房会更乱,难道要我们也住进去不成?”   尽管有母亲病倒的噩耗,在回九号房的路上,手拎包裹的小如仍然有一种轻 巧欲飞的感觉,甚至有引吭高歌的冲动。   心绪一好转,小如不由自主地以专业眼光来打量号房的给排队水工程。给水 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根自来水管,如此聚众而居的场所,排水设施就大有讲 究了。小如首先看到号房门口走廊下的一道明管渠,从少量的肥皂和合成洗涤剂 泡沫判断,它是一至九号房洗衣水和地表水的出水管渠。因为见不到饭粒、菜渣 和脂肪积垢,洗碗池的出水就肯定是与厕所排污采取截流式合流制系统了。问题 是,生活污水的排放是采用排水管还是暗渠呢?恐怕是暗渠,小如想,因为号房 厕所的蹲位并没有瓷盆和出户管,而是深不见底的斜面。   过道一拐就是九号房,小如还来不及把专业问题搞清楚,就到门口了。王苟 打开铁门让到一边,小如当然不用推就主动进去了。铁门刚“咣啷”一声上锁, 小鸟就扑过来接包裹,这让小如受宠若惊,难道他们得知局长认识我?   “查查看,没问题就放起来。”   小如还没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小鸟已经将包裹抱上通铺抖开,里面的东西唏 哩哗啦地落在床板上。牢头弯腰拾起一件夹克套在身上、捡两条短裤塞在兜里, 再蹲下去翻找。   小如站在地上,看他们在通铺上分享胜利的果实,那些用旧的衣裳片刻成为 别人的身上之物。还有两本书盘在牢头的脚下,它不属于衣物所以不好分配,牢 头捏起来翻翻,皱皱眉又摔回脚下。纸页翻飞的响声叫小如心如刀绞,这引起了 牢头的兴趣,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玩耍书本的动作,直到小如的痛苦表情让他索 然寡味,才一脚踢到小如的怀里。小如接住,是法布尔的《昆虫记》和一本叫 《雕版》的小说,它们已经纸张扭卷,法布尔的精装外壳甚至拦腰折断。   新夹克虽然嫌短了一点,牢头穿在身上还是显得精神饱满。牢头骑在皇上后 背,掏出兜里的短裤套住皇上的头,裤衩勒紧了皇上的嘴和鼻子,眼睛正好露在 两边。这个效果让大家非常满意,因为皇上更像一匹马了。   铁门突兀地响动,灌进来的还是副所长王苟的声音:“章落尘。”   里间出来的是牢头,这么粗俗的人会有这么优雅的名字,这让小如不可思议。   九爷伸出食指勾小如过去问话,“副所长跟你谈什么?“   “谈家里和学校的事。”这么顺畅的撒了个谎,小如对自己深感吃惊。   “你这是关公门前舞大刀,李时珍门口卖草药。”九爷红唇紧闭,以悲天悯 人的口吻总结说,“我告诉过你要诚实,为什么就恶习难改呢?”   小如脸红耳赤,为自己犯的错误忐忑不安。   牢头在小如忧心忡忡的等待中回来了,抱膝缩成一团的皇上见牢头回来,一 骨碌趴在通铺上。牢头不慌不忙的坐向皇上后背,叼起一根烟,帅哥连忙为他点 燃,并摆上由裂缝牙缸充当的烟灰缸。牢头眯起眼,喷了一串烟圈,最后一个精 巧有力地穿过它们。牢头打了个小如看不懂的手势,刀疤解释说:   “牢头叫你跪下。”   小如想说什么,憋得眼睛发直脖子粗涨,还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胸口已经 蒙了刀疤一拳。“要强制执行吗?”   “竟敢出卖我,”牢头用腿后跟敲着床板怒吼,“说,我们有没有打你?”   “没有。”小如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为什么要诬告我们?还他妈的大学生。”牢头说,“看在你是知识分子 的分上,给你个选择的机会,是自己处理还是别人来修理?”   小如凭直觉选择了自己处理。   “那就自己打二十个耳光。”牢头提出了处理意见。   小如犹豫了片刻,小鸟的一条腿乘机架到他的肩上,并暗暗使劲。小如于是 抡圆双手扇耳光。小鸟添了个附加条件,“说我该死。”   小如没有左右开弓,因为左脸肿胀异常,这样,他在扇了右脸二十巴掌的同 时,还骂了自己二十句“我该死”。   大家数到二十,小鸟松了腿,浪着脸看牢头,等待表扬或赏赐。但牢头没理 睬小鸟的巴结,跟角落里的九爷说话去了。小如慢慢站直,踉踉跄跄走出外间, 托了托脸。脸上滚烫和臃肿的程度颇似刚出炉的哈尔滨秋林大面包,甚至摸到一 把汁液。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扇出了血,展开手心看,原来是一把泪水。小如舀 水洗脸,帅哥利用职权,塞给他一片香皂角。此时正是日影西斜,阳光铺满了整 堵东墙,小如干脆靠上去喘息。   刀疤建议叫小如来个“星星点灯”,牢头制止了他:   “副所长讲过,知识分子死心眼。”   天色逐渐暗淡,正是太阳下山鸟归林的时辰。大年初一就这么匆匆而过,在 分晚饭前夕,牢头宣布了两条决定,一是晚上的菜肯定是红烧肉,小如的一份要 交公,以示对他打小报告的惩罚;二是晚上开始小如除了搞卫生还要洗碗,帅哥 整理内务。   帅哥吃完了抓一块破布,引小如守在过道,等通铺上的重要人物撂下碗,连 忙去收拾。帅哥为小如示范擦床板,“要顺着木纹擦,”帅哥说,“不然饭粒掉 到夹缝中就麻烦了;要先擦床板再擦地板,擦了地板的抹布太脏,不能擦床板; 抹布不敢湿,不然晚上睡觉干不了。”   关于洗碗,帅哥没提太高的要求,只提醒碗背也要洗,洗完拍干,最上面的 要倒扣,因为是摆在露天,以防淋了雨雪。   小如边洗边琢磨,为什么碗、调羹、牙缸等所有的器皿都是塑料的?肯定是 为了避免火并。问帅哥,帅哥说是防止有人自杀。小如想,兼而有之会更接近决 策者的意图,举目四顾,果真不见金属、玻璃和陶瓷之类。   黄昏伴随着人世的喧哗降临,帅哥装了半桶的水拖进里间,再把尿桶也提进 去。又是两件塑料物品。   尽管关闭双重铁门是预料之中的事,当它们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小如的心 还是被悬空了。小如和帅哥坐在尿桶边发呆,其他人三五成堆的交头接耳谈论与 春节有关的话题,牢头在通铺上焦虑地来回走动,挖空心思的模样。牢头终于立 定,对着小如冷笑,小如像惊弓之鸟,胆颤心虚地站在他面前,等候发落。牢头 抬抬下巴问:   “你认识局长?”   “他是我爸的同事。”小如的回答透出一股骄傲。   “不可能吧,公安干部的儿子也得进号子?子不教父之过呀。”   牢头不愧是老江湖,一句话就浇灭了小如刚抬头的傲气。小如愣在那里,不 知该如何对答。九爷这时意外地发话,指令悠悠地从墙角传过来:   “案情就不用问了。”   牢头岂肯善罢甘休,小如站地板,站通铺的牢头就比他高半截,牢头很方便 就勾起脚趾挂在小如的裤头上。小如闻到牢头袜子的尼龙异味,不由低头看了一 眼,裤头上的扣子快要勾断了,小如稍稍挺起肚皮,以便承受牢头大腿的重量。 牢头就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居高临下地说话:   “让我来给你上一堂法制课,大学生。现官不如现管、联合国不如饮事班长, 局长顶个逑,我放一个屁也比他发十本红头文件牛逼。在九号房,宪法加大学生 守则也不如我一个眼色。”   一番话惹来阵阵窃笑,牢头的脸上现出了满足,他放下脚,喊“小鸟”。小 鸟应声而至,牢头往脚后跟望一眼,小鸟马上会意,四肢着地趴在床板上,牢头 于是稳稳地坐向了小鸟的后背。小鸟被压弯了腰,牢头翘起二郎腿,抱住脚趾头 摇头晃脑说:   “皇上太老了,我只能坐他靠屁股的地方,要不然就坐扁了。可是皇上的屁 股又冷又硬,我就想哪,那一天能坐在你的背上就好了,一定是又柔软又暖和。”   刀疤附和说,“试试吧牢头,大学生的屁股可白净了。”   牢头没接刀疤的话茬,脱下一只袜子晾在小鸟头上,搓着光脚丫说:“不懂 怎么回事,我就爱玩读过书的人,你们有了学问玩起来特别有意思。好比泡妞, 我就不爱泡亮妞,专门泡戴眼镜的、有文凭的妞,她们总是半推半就。好比电脑 游戏,花上心思才能过关,什么叫刺激,这就叫刺激;什么叫有味,这就叫有 味。”   九号房暴发的笑声差点掀掉了房顶,连沉默矜持的九爷也埋下头抽动着肩峰。 只有三个人没笑,一个是皇上,他好像不明白大家在说什么;一个是小鸟,他的 手被重量压得直哆嗦,脸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还有一个就是小如,他觉得牢 头的话像一只手,伸进他的胸膛牢牢攥住那颗六神无主的心,把他搅扯得肝肠寸 断。   牢头拍拍小鸟的屁股问小如,“你知道他的的学历吗?看不出来吧,居然是 我们海源一中的高三学生。”牢头其实不用小如回答问题,自问自答地往下说:   “他刚来的时候也被我骑过一阵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老喊报告,向 干部反映情况;老跟我讲道理,我一听道理就心烦;更可恶的是,狗日的还用英 语骂人。”   大家再次被牢头的话笑得前仰后合,牢头挖出一坨鼻屎抹在小鸟头皮上说, “小鸟现在可学乖了,不喊报告了,也不讲道理了。我告诉你们两个,忘掉那些 没用的道理吧,真的,忘掉道理就好了,坐牢就能慢慢坐出滋味来。”   刀疤插话说,“小鸟,告诉大学生,你为什么叫小鸟?”   小鸟响亮地汲溜鼻涕,由于不堪重负,说起话来显然上气不接下气:   “我叫马大为,刚关进来的时候,像小鸟那样渴望自由,给我爸写明信片, 拼凑了一首诗,叫《小鸟》。我们九号房的规矩,写明信片要牢头看过,才能寄 出去,所以就叫我小鸟。”   牢头站起身,仅踩一只脚在小鸟的臀部,小鸟得以抽出已经撑麻的手,用轮 番抖动来促进血液循环,并乘机抹一把流到眉毛和鼻尖的汗水。牢头警告小如:   “今天不修理你不是因为你认识局长,而是你的脸烂唧唧的不经打,好了再 打不迟。”   九爷不知何时无声地站在小如身后,“要习惯,”九爷苍白而细长的手柔软 地搭在小如肩头,温和地向他耳语:   “一切都会习惯,包括坐牢。这一周将有新兵要来,你会知道世界上有坐牢 上瘾的人,好比我们都怕落水,而鱼不怕。”   4   一周眼看就过去了,九爷所预言的新兵还是没来。星期天阳光明媚,比往常 更是寒冷,因为积雪开始融化了。有资格的坐在外间晒太阳,没资格的在过道跳 来跳去以热身保暖,同时也用来掩饰期待新兵的激动。遗憾的是到傍晚快要收监 了,还不见新兵的影子。有人失望了,刀疤首先怀疑九爷预言的可靠性:   “九爷,你不会老和尚念错经吧?”   “该来的要来。”九爷在端详自己的掌纹,头都没抬一下。   “九爷从来不会失误,”牢头说,“要不怎么说九号房是流水的牢头铁打的 九爷呢?”   开铁门的咣啷巨响并没有吊起大家的胃口,是收监的时候了,进来的果然是 帮主。但今天的帮主有点古怪,一是没穿“内役”囚服,二是腋下夹了个蓝布包 袱。直到指导员将帮主锁在里间,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次的新兵就是帮主。   “你老兄还来深入基层这一套啊,”刀疤曲起食指括括帮主的鹰勾鼻说, “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个臭鸡蛋。”   牢头说,“你现在是九号房的人啦,杀威棒、洗全场什么的就免了,有什么 孝敬本牢头主动拿出来,用不着弟兄们动手。”   帮主伸展双臂说,“什么也没有。”   刀疤一把夺过包袱就要查,被九爷制止了,“东西放在包袱里哪还叫什么帮 主?把塞在衣角的小玩意交出来吧。”   “没有呀。”   “没有?没名堂你一直紧紧捏着干嘛?”   刀疤扑向帮主,三下五除二就将它挤了出来,不过是一瓶水仙牌风油精。牢 头拧开瓶盖,抹一点在人中,打了个喷嚏,交给九爷说,“你来保管。”   帮主边抢边说,“我经常感冒,天天要抹的。”   九爷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帮主无奈地团团转。牢头不高兴了,“抹什么抹, 抹个鸡巴。”   帮主说,“除了眼睛和鸡巴,全身都能抹。”   九爷躲闪着说,“我早晚有一天要抹在你的鸡巴上。”   “别闹了帮主,”牢头沉下脸来,“你要风油精可以,进号房可就得按规矩 来。”   帮主停止抢夺,惶恐地问,“你们九号房又是什么规矩,难道我们兄弟一场 还要受皮肉之苦?”   “什么屁话,难道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牢头说,“先来先长老、后来烧 火佬,你一进来就想自立门户,那不乱套了?我不为难你,来两个叫得响的节目、 跟九爷交代交代案情,风油精自然还你。小鸟,找件好毛衣给帮主穿上。”   帮主套上毛衣,显得精神抖擞,他搓搓手、吸溜吸溜鼻水,也就有了开场白:   “首先,请允许我为九号房的全体难友献上一首牢歌。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   两人同戴一副手铐   三餐牢饭顿顿不饱   四面高墙武警放哨   五湖四海各自来到   六尺床板难以睡觉   七根钢筋条条牢靠   八条监规天天对照   究(九)竟为什么,我要来坐牢   实(十)实在在莫名其妙。”   “好!”九号房掌声雷动。帮主把简单的牢歌唱得凄凉悲恸,赢得了广泛的 好感,小如也认为能将坐牢的感受从一编到十的确需要才华。帮主说:   “这是我去年在十三号房学的,同号房有个大学生,可有学问了,什么都 懂。”   提到“大学生”,大家纷纷看小如,小如惭愧地低头不语。牢头说,“我们 这位大学生可是个屎包。”   帮主岔开牢头的话题说,“接下来我为大家倒背监规:   理处宽从法依情酌将,者现表功立有,处惩严从法依案并将,者罪犯成构, 施措制强它其取采或具戒带加,省反令责,诫训予给别分将,重轻节情视,者定 规上以犯违......”   刀疤为防止作弊,让帮主背向监规,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紧每个字。帮主一字 一字敲过去的口气,使每个人回想起儿时背诵古文的情景,逗得笑声此起彼伏。   倒背完监规,帮主累得喘不过气来。“牢头,要顺着背一遍吗?”   “甭背了,讲你的案情吧。”牢头说,“小鸟,给他弄点水喝。”   “来不及了,”九爷闻闻风油精的瓶盖说,“明天吧。”   果然,九爷话音未落,睡觉的铃声就惊心动魄地吵嚷起来。   摊过被后,帮主自觉去尿桶边,双脚一点一点往里挪,一会就占领了小如的 被窝。本来两个人的位置,现在硬塞了四个人。   帮主的上半身通宵露在被窝外面,早上一起床就喷嚏连连,为了尽快要回风 油精,稀饭一下肚就迫不及待地向九爷汇报起自己的案情。原来,帮主从小就是 个拎包的,他管拎包叫“钓鱼”,他自己就是“钓鱼帮”的帮主。   帮主是在里间的通铺上汇报案情的,外间让给大家晒太阳。九爷坐在一叠被 子上一言不发,就这么微笑着俯视帮主,帮主不耐烦了,站起来揉揉酸麻的大腿 说:   “我不过拿人家一点东西,现在连心带肺全掏出来了,风油精总该回娘家了 吧?”   帮主看到两排雪白的细牙寒光闪烁,那是九爷在说话,“我还没提问题哩。”   “那就赶快提呀,急死人了。”帮主心中一烦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九爷穿上拖鞋、下了通铺、抖直裤管,优雅地竖起食指说,“你细听,什么 在响?”   其实不用帮主细听,因为那是震耳欲聋的点名铃声。指导员的黑脸是另一名 管教点完名后出现在监窗口的,一上来就喊“解小飞”。   帮主大声应“到”,大家才明白解小飞是帮主的大名。   一惑方解一惑又结,指导员问,“猪肉好吃吗?”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帮主的回答也让人如坠云雾,他说,“指导员,我错了。”   “你哪里有错?我告诉你,我不是王苟,他护着你我可不护谁,都是人犯, 应该人人平等嘛。”   指导员的人头一离开监窗,牢头就急切地问九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嗳,他不是向你汇报案情吗?”   “他从七岁说起,哪有这么快就讲到昨天的事。”   “真他娘的,”牢头转向帮主,“你说你说。”   帮主脸上现出难得的羞愧之色,低头盯住自己的脚指尖说,“昨天分猪肉, 我捞了一碗瘦的放在衣柜里打算多吃几天,没想到指导员一皱鼻子就闻出来了。”   “原来如此,”牢头捅一捅帮主的肚皮说,“怪不得你小子坐牢还能长膘。”   牢头、刀疤几个重返外间晒太阳,九爷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先出去吧,我 还有话没问完。”   这时开水也送了,小如端来一杯茶给九爷,九爷没接,“你自己喝吧,”九 爷说,“就坐在我身边喝。”   小如想问什么,九爷竖起右手食指制止了他,再压一压手掌,示意他坐下。 九爷问帮主,“你刚才说劳教所有的是熟人?”   “是阿,我都说不清楚几进几出了。”   “你不怕坐牢,甚至,有点喜欢?”   帮主眨眨小眼睛、擤擤鹰勾鼻,以一种睡意朦胧的口气说,“出去混还不是 为了糊口?这里不是有吃有穿嘛?”   “准备一辈子坐牢?”   帮主躺向另一叠被子上,舒展开四肢,盯住自己的肚皮说,“好像不行,我 爸就我一个儿子,我不弄出个一男半女,那不断子绝孙吗?”   九爷的腰杆挺得笔直,“你听我说,”九爷正色道,“有个叫埃森克的犯罪 心理学家,他认为人的良心的培养是通过从小形成的条件反射完成的,良心也就 是向社会性规范学习,是对道德性和社会性行动的条件反射。你从小没有完成这 个过程,所以成了罪犯。此外,埃森克还把实际犯罪的时间,和社会处罚罪犯的 时间之间的间隔作为问题提出来,他认为如果间隔过长,就不能建立社会良心的 条件反射。这个理论可以说明,为什么你尽管多次入狱,但仍然要继续犯罪。”   “听说你也不愿出去了?”   “我不一样,你不理解我,我是为良心而坐牢。”   小如忍不住问:“你研究过犯罪心理学?”   “谈不上研究,”九爷摆摆手说,“久病成医罢了。”   帮主坐直上身说,“至少比那些狗屎管教有研究,我看他们都是婊子馆的老 板,光拿好处不上床。”   九爷纠正帮主说,“副所长王苟除外,你们没看懂,他虽是一个闷葫芦,里 面还真有药。”   帮主说,“有王苟在,老子稳稳的做内役,还会老鼠掉进猫窝里来九号房?”   “为什么王苟在你就可以稳做内役?”   “这你就不懂了九爷,我帮他做过难做的事。”   “什么难事?”   帮主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脑筋紧急转了个弯才说,“也就买包烟寄封信。”   “买烟和寄信都不算难事。”   “这你就别问了。”帮主自知说漏了嘴,急得跳将起来。   “为什么要撒谎?”   “总之我很惨,”帮主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说,“蠢事干了,一根稻草也没够 着,现在可好,脑袋挂在裤腰上了。”   “你不惨,”九爷指着小如说,“他才叫惨,差半年就大学毕业了,天下掉 下个牢狱之灾,而且是父子同灾。”   帮主傻了眼,随即惊悸得呆若木鸡,“你是梅健民的儿子?”   “是啊,你认识我爸?”   帮主没有回答小如,而是像躲瘟神一样跳下通铺,声嘶力竭地连续喊叫:   “报告——报告——报告——”   外间晒太阳的人们不知发生什么变故,没头没脑地涌了进来。一阵急促的跑 步声之后,哨兵出现在监窗,他举起冲锋枪的铁枪托砸一砸钢筋训斥:   “你没命吃午饭了?喊什么喊,喊个鸡巴毛。”   帮主助跑几步,一纵身抓住监窗的钢筋,晃荡着身体说,“我要见指导员, 马上。”   哨兵用枪托将帮主砸了下来,“点名的时候不是刚见他?老见他有个鸟用, 他又没奶喂你。”   “奶是挤不出来,老子可以喂他一壶尿。”   见指导员过来,哨兵肩起枪就走了。指导员猛吸一口烟,朝帮主的方向喷, “你找我真的想喝尿?”   “我要换房。”   “凭什么?”   “我那个,我不能跟梅小如同房。”   “这就奇怪了,他手无搏鸡之力,你这只老猫还怕小老鼠?”   小如趋前一步说,“报告指导员,应该是手无缚鸡之力。”   “嘿,你知道纠正我的错字,那你知道我的鸡巴哪头出水吗大学生?”   小如后悔自己多嘴,赶紧低下了头。指导员没理他,接着问帮主,“说呀, 是不是怕他纠正你说错话?”   帮主鼓足勇气说,“副所长答应过让我做内役的。”   “王苟市委党校学习去了,”指导员翘起拇指捅捅鼻尖说,“看守所老子说 了算。”   “那调一间号房总是可以的。”   “不可以,人犯的无理要求都不能答应。”指导员说完转身就走。   帮主急了,大呼小唤说,“指导员,指导员,我要单独汇报。”   指导员踅了回来,开心地笑了,露出满口鸦片牙:“要喝尿就来,要汇报我 可没工夫。”   5   九爷提出要跟帮主玩测谎游戏,“我们可以赌一碗猪肉,”九爷说,“我连 续提十个问题,我将知道每个问题你是如何回答的。”   “不见得吧?”   “答案很简单,是、不是,或者有、没有,我把十个答案写在纸上,如果写 对了你就是输,只要有一个不对就算你赢。”   “这不可能,”帮主思忖说,“因为我可以故意说假话。”   “所以叫测谎游戏嘛。”   帮主翻出空荡荡的口袋说,“但我没有钱单买猪肉。”   “可以这样,你赢了我给你买两碗猪肉;如果你输了,告诉我一件事情就可 以,但一定要讲实话。”   帮主吞下一口唾沫,“可以。”   九爷摸出圆珠笔,却左右找不到纸,“不然我写在手心,你答完了再看就 是。”   帮主疑惑地问,“要不要叫一个人做公正?”   “那就小如吧。”   等小如洗完牢头的衣服进来,九爷也写好了答案。九爷的第一个问题是:   “1、你是否曾经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打开过人家的抽屉?”   “肯定有,不然怎么叫‘钓鱼’?”   “2、是否有走错进了女厕所?”   “有吧,急起来哪里看得清楚。”   “3、有没有边洗澡边拉尿?”   “这算什么。”   “有还是没有?”   “有。”   “4、有没有在别人家做客时偷偷摸过女主人的内衣?”   “谁干那个,有病呀?没有。”   “5、公共汽车上有没有故意往女人身上挤?”   “人挤人是免不了的。”   “有没有故意?”   “没有。”   “6、有没有想过要跟女管教睡觉?”   “没有没有没有。”   “说一遍就行了。7、是不是觉得坐牢很划算?”   “不是。”   “8、心里是不是仇恨牢头?”   “不是。”   “9、是不是掌握了王苟的重大秘密?”   “什么重大秘密,乱讲。没有的事。”   “10、有没有因为我提到王苟的秘密而心慌意乱?”   “我要出去晒太阳,不跟你玩了。”   “别急吗,再一个问题就见输赢,两碗猪肉不想吃了?”   帮主趿起拖鞋就溜,“你自己吃吧。”   九爷追到外间,见帮主躲到了牢头身后,正要揪他,帮主却做出了一个惊人 的举动。帮主轰隆一声跪下,脑门叩响地皮说,“牢头今天一定要让我叫大哥, 不然我就跪到天亮。”   牢头早就乐得合不拢嘴,“起来起来,”牢头赶紧伸手去扶。   帮主并不起来,“请大哥赐我名号吧。”   “唉,你不是帮主吗?”   帮主起身又鞠了一躬说,“从今天起,小弟这一百四十斤臭肉就交到大哥手 里了。”   “邪门了,”牢头嘿嘿冷笑,“好像九爷要追杀你似的。”   九爷张开掌心给牢头看,“不过是玩一个游戏。”   掌心上写着1有、2有、3有、4没有、5没有、6没有、7不是、8不是、9没有、 10没有。   “这就怪了,”牢头按下帮主的脑袋去看九爷的掌心,“要不了你的小命 嘛。”   “大哥你不懂,这个游戏玩下去就会要了小弟的老命。”帮主紧紧攥住牢头 的袖口,似乎九爷是个身怀利器的追杀者。   “你抓我干鸟。”牢头摔开帮主说,“我看算了九爷,弄出人命来可不是好 玩的。”   九爷握起拳头说,“行,以后再玩也可以。”   回到里间,九爷就这么紧握拳头笔直地站在小如面前:“帮主知道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   见小如鼻尖冒汗、浑身颤栗的惊恐样子,九爷反而放松了,坐回被褥上。 “你随便坐吧,”九爷正色道:   “测谎不是游戏,是一门严肃的科学。被提问的都是正误判断题,如果你说 谎了,你的身体会产生很大的心血反应,心理学上叫‘高度情感反应’。使用测 谎仪,电极就能测试出你的血液流动和皮肤反应,还有心率、血压、呼吸系统都 会有细微的变化。”   小如更加不安了,“问题是你没有带测谎仪呀。”   九爷笑了,细白的牙齿寒气逼人,“测谎仪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说, “好比海关的特工,他不是从你的护照上判断真伪,而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出真伪。 最最关键的是,我提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对方不必要撒谎的,比如名字、哪里人, 甚至更简单的吃饭没有,然后牢牢记住他的表情和皮肤反应。如果撒谎,表情和 皮肤就将起变化。明白了这个道理,测谎仪对我就毫无用处,只要我一开始就撒 谎,心率、血压和呼吸系统就不再因为我撒谎而起任何变化。”   “你被测过谎吗?”   “被测过,那玩意是一堆破铜烂铁,难不住我,我的肉眼就比它准确十倍。” 九爷说完往后扫了一下头发,额头现出一道疤痕,那是小如从来没见过的。九爷 正襟危坐,透过隔窗注视着外间,转过身来指着帅哥问,“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吗?”   小如说,“不知道。”   帅哥一双湿漉漉的手往屁股上蹭蹭,讲话时面露愧色:   “我们三个兄弟本来是要拨号打开保险柜的,用听筒拨了半天,弄一身汗了 还是没弄开。大哥说,拆吧。怎么拆?一个角也掰不动。没法子,只好用炸弹, 五百块一发的那种无声炸弹。保险柜总算炸开了,那有什么用呢,里面的钱都变 成了粉末。我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捡碎纸片,它们看起来像钱,其实不是钱。大 哥踩住我的手,逃命吧,他说。唉,都怪我们没经验。”   “不对。”九爷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关键是你们没有打败保险箱。整个 游戏的目的就是要打败保险柜,直到你可以拿走保险柜里的钱,而又不损坏它, 这才叫取得了胜利。”   九爷的这种嗓音使他的话听起来高深莫测,“你们急于求成,结果把财源也 毁了,是保险柜打败了你们。”   “你的意思,帮主就是我们的保险柜?”   “小如,你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九号房终于有人能够理解我的心思。 只有联合你我的智慧,我们才能打败他,而不是让保险柜打败我们。”   “这么说来,我还是幸运的。”   “不是你一个人幸运,而是我们的幸运。然而,我们是否能够在帮主内心深 处的钢铁盔甲上撬开一个角,放下我们的凿子。这全凭我们的运气和敏锐的直 觉。”   小如感到事态蹊跷,“就算他掌握我父亲落狱的秘密,为什么说是我们共同 的保险柜呢?”   九爷看着自己苍白的指纹,就像那些往事都写在上面。“你会知道的。”九 爷悠悠地说,“这世界上的事情,什么时候知道比该不该知道更加重要。”   为了躲避九爷所谓游戏的纠缠,帮主宁愿做一只牢头耳边歌唱的夜莺。在九 爷看来,帮主的眉宇间凝结着的一股深藏不露的邪念,不断皱鼻梁的习惯也体现 出市井无赖的恶习。帮主的歌喉在九号房是首屈一指的,字正腔圆音色纯正,连 童安格的假音都几可乱真。   帮主的演唱才华赢得了广泛的称赞和牢头的物质奖励:三张有“波霸”的彩 印《海源日报》和若干根尚未吸尽的烟蒂。帮主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得寸进尺要 开演唱会。为了便于观赏,牢头指示摆到外间的空地上。帮主倒扣了两个桶,一 个当座椅一个当大鼓,他就这么劈开两腿坐着用柔软的指关节敲响了鼓点。帮主 两掌翻飞,把塑料桶底击打得动人心弦,明星那样往左右甩头,表情按照歌词需 要豪情万丈或者痛不欲生。牢头点到的歌唱了,没人想得到的歌他也能唱,歌词 中夹杂着英文的也不偷工减料,完整地喊下来。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砰砰)在等待......”   这中间的“砰砰”本来是用吉他弹出来的,帮主用桶底照样敲得原汁原味。 帮主意犹未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鼓起了掌。掌声从头顶的铁丝网漏下来,大家 仰起脑门,铁丝网把指导员一览无余的脸分割成若干块,宽松的裤管被风吹向一 边。向上仰视,指导员的细腿插在裤管里,就像一把剑插在剑鞘里。指导员说:   “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解小飞呀解小飞,你这么大的本事可惜牢房不是你 施展的地方。背监规第二条。”   “必需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内搞 娱乐活动。”   “背得很好,你自己说,该怎么修理?”   “磨嘴。”帮主干脆地回答。   九号房群情振奋,指导员打开铁门,大家轰的一声欢送帮主出去磨嘴。刀疤 的右眼贴到圆孔,不断向号房里报告事态的进展情况。牢头摩拳擦掌,还没打好 对此事发表高见的腹稿,帮主就回来了,这使牢头怅然若失。   帮主的嘴唇磨破,象征性地流了一点血,但鼻尖、脸颊、额头等突出部位都 安然无恙。牢头、刀疤围过去验伤,对帮主出色的技巧心悦诚服啧啧称道。帮主 吐出血水,摩挲着嘴唇说:   “老货从后脑勺拼命压我,我两支手使劲按墙上,撑住,要不然整张脸都会 磨破。关键要主动努出嘴唇去磨,想保嘴就保不了鼻子和别的,反正老货是不见 血不松手的,自己弄点血出来就没事了。”   磨破了嘴的帮主歌是没法唱的了,然而取悦牢头的行动不能停,否则就有陪 九爷玩游戏的危险。为此,帮主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向牢头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建 议:由小如给牢头按摩。牢头对帮主的建议十分赞赏:   “好阿,这是每个新兵都要过的功课。”牢头捏住小如修长白皙的手指说, “这么性感的手不用来按摩,岂不是浪费?”   小如屈辱地抬起头,铁丝网之上飘荡着几缕散淡的云,像闲人无意吐到河面 上的唾沫。这时,开锁的巨响将牢头的手弹开了,小如惊惶的立在原地,等待未 知的事变。指导员探进头颅,喊的正是梅小如。   6   指导员迈着八字步,那串限制了几百条性命的沉重钥匙勾在食指关节晃来晃 去,看起来随时可能飞出去。指导员漫无边际的诅咒接近于自言自语,小如跟着 拐了好几个弯才听明白他是在诅咒所有的在押人犯,并非针对谁。小如松了一口 气,就走到提审室门外了。   两名警察已经在提审室端坐了,一个慈眉善目,另一个凶相毕露,小如辨别 半天,肯定他们不是除夕送他来的那两位。小如在水泥墩坐定,慈善的为他点燃 香烟,隔着钢筋栏杆递进来;凶相的打开夹子,旋开笔套。慈善的吐出的烟雾太 浓了,把自己熏得睁不开眼,等烟散眼明,他跟小如说明了来意:让小如复述一 遍用枪威胁局长的前前后后。小如说:   “你们都是我爸的同事,相信他会杀人吗?”   慈善的伸到灰缸捻灭烟蒂,哈出嘴里的烟说,“不必讲你父亲是否冤枉,一 案归一案,讲讲跟你自己案件有关的细节就行了。”   小如仍然愣在那里,偏过头不理他们,好半天才说,“没有我爸的冤情,我 就不会做傻事。怎么叫一案归一案?本来就是一案。”   “我知道你想说自己激情过度。”凶相的提醒说:“你一不是精神病,二没 有喝醉酒,既然是大学生,三就不是法盲,用激情过度怎么能自圆其说?”   小如锋芒在背,冰凉的水泥墩像烤红的铁砧使人不安,“那你们的意思我爸 就是杀人犯?”   凶相的停止了记录,笔往桌上一拍:“是不是杀人犯是要看证据的,我的大 学生。”   “你们手上有证据?”   凶相的想发火,慈善的拉住了他,走到小如面前说,“我宁可相信就是老布 什发动了911也不愿相信你爸会杀了闵所长,但是那些证据,那些证据是和尚头 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有什么证据?”   “这怎么能告诉你,又法盲了不是?”   小如扭来扭去,喉咙里呜噜呜噜打滚,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悲伤突兀地 降临,小如被击倒了,嚎啕大哭了一阵后才从悲伤中摆脱出来。“我不信,就是 不信。”他抽泣着说。   凶相的不耐烦了,“不信不信,光讲不信有个鸟用,你有本事弄出证据来。”   小如的脑袋瓜在一瞬间变得清醒了,觉得突然长大了十岁,眼神怵然地盯着 他们桌上的大盖帽,想到的却是九爷说过的话和帮主的种种异常表现。可是,无 论是九爷的话还是帮主的表现,都不能证明父亲的无罪,因为它们不构成证据。 小如抬起袖口抹干眼泪,为自己的幼稚而害臊。他坐正单薄的身子,以一种异乎 寻常的口气问,“要我说什么?”   慈善的再为小如点了根香烟,被小如推掉了。他坐回椅子上,安慰小如说, “不要着急,是定你妨碍公务还是杀人未遂,靠的就是这些细节。”   小如回忆了一遍除夕那天发生的事件,已是大汗淋漓。最后,慈善警察抽出 一张准备好的纸叫签字。小如低头一瞅,原来是“逮捕证”,他弄不清在这上面 签了字意味着什么,抖着笔不敢贸然下手。凶相的催促说,“快点快点。”   慈善的解释说,“你的事情已经很清楚,按规定羁押十五天之内要逮捕。逮 捕不说明什么,我们只负责侦察,等移交检察院起诉后,法院才能判你是否有 罪。”   小如刚哆嗦着在逮捕证的右下角签上名字,日期还没写完,身后就响起指导 员开门的声音。   走到号房与围墙之间的空地,指导员并没有让小如进号房,而是紧靠围墙站 在“宽抗”两个字中间。   空地上已站了好一些人,他们中有警察也有人犯。古怪的是,有的警察在亲 热地跟人犯拉呱,有的警察在怒不可歇地甩人犯的耳光。仔细观察,小如看出拉 呱的是亲戚或朋友相会;而长期通缉的人犯终于落网,跑断腿的警察当然要甩几 个耳括子以解心头大恨。边上摆了条凳,体态肥硕的胡干部手持长柄剃头刀,为 一个长发杂乱的人犯剃光头。小如不堪设想自己被剃成光头之后的形象,不禁面 露惧色。   胡干部喊,“下一个。”   小如坐到了条凳上,胡干部为他系上围裙,庖丁解牛般将他脑袋上除了眉毛 和鼻毛以外的其它黑色附着物处理掉了。处理过全部人犯的头颅后,指导员咋咋 呼呼地喊,“排队排队。”   胡干部手忙脚乱地收拾走条凳、围裙和镜子。在胡干部拾起围裙的时候,撂 在围裙上的那把长柄剃头刀滑落在地,而且滑落在号房暗管渠连接围墙外截粪池 的平篦透气孔边上。   小如全身的血突然凝固了,在大家你推我搡吵吵闹闹排队的须臾之间,只有 他注意到了这件事。小如暂时无法意会这件事跟自己有何干系,但他知道只要轻 轻一踢,不,只要用脚指头轻轻一碰,长柄剃头刀就将落下透气孔。奇怪的是, 小如没有下什么决心脚指头就去碰它了,它成功地下落,而且无声无息。   有个警察翘着屁股往一块黑板写地址和名字,写好了就喊这个名字的主人出 列,此人就按要求将它举在胸前,先正面照,再头往右歪,侧面照。轮到小如时, 他注意到那块小黑板上赫然写着:   东南农业大学   梅小如   编号: 02016   这张照片将贴到人犯登记表上,它和进号房前的手模脚印一起,作为有犯罪 前科的有力证明。如果判刑,它就出现在公告上;下次要通缉,它将印上通缉令, 飞往四面八方。小如想,它要进入档案是无疑的了。现在,从外观上讲梅小如跟 其他人犯没有任何区别了。   依次照过相,大家还是按老位置站好。指导员这时开始训话: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都是逮捕过的犯罪嫌疑人,在我这里跟那些判过刑的 一样,都叫人犯。现在所长死了,副所长党校镀金去了,看守所的吃喝拉撒老子 说了算。本指导员在这里混了快三十年,比你们的命都更长,少给我搞七搞八。 你们还没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们要屙什么屎。既然来了,就要遵守监规、服从 我的管理……”   “指导员!指导员!”胡干部站在号房走廊焦虑地喊。   “喊什么喊,催命呀,等会儿不行吗?”   “你快过来,快。”   指导员烦躁地走过去,胡干部附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我看谁敢造反!” 指导员暴跳如雷,三两步窜了回来,“都有了,”指导员下口令,“向后—— 转。”   “剃头刀还能上天?”指导员一个一个搜身过去,嘴里的痛骂可没闲着, “等我搜出来,我先割了你们的鸡巴喂狗。”   小如一向后转,两脚正踩在平篦透气孔上,尽管指导员摸遍了全身可能藏刀 的部位,恰恰忽略了它。一无所获的指导员更加义愤填膺,他咬牙切齿地怒视每 一个人,灵机一动又下了一道口令:   “向后——转。脱鞋。”   大家脱下拖鞋,拎在手上,鞋底下并没有想象中的剃头刀。指导员这下惊慌 了,“怎么办怎么办?”几个在场的管教干部和警察紧急切磋了一下,指导员再 次下达命令:   “查房!”   出来剃头的人犯站到各自号房的门边,查到所在的号房再进去。这时,紧急 调动的武警也到了一个班,他们手持电棒跑步过来,脸上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九号房的铁门打开,武警先推小如进去,全部人都已经在外间了,想必刚才 是透过圆孔瞅热闹。号房的铁门没关,留有两名武警把守,气恨难平的指导员也 站在门外,他一声怒吼:   “跪下!”   全号房的人犯在外间贴紧墙根面壁一溜跪着,十指交叉护在脑后。九爷没跪, 他像一棵枯树那样面壁,站得笔直的后背透出了几分自尊。小如靠到九爷身边, 也站得笔直,但腿弯子立即挨了一脚,“找死呀。”小如不知道谁在踢他,也只 能顺势跪下了。   里间的动静可以说是惊天动地,作为管制刀具,剃头刀是绝对不能进号房的。 武警们挖地三尺,将任何可能藏匿的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因为九号房有小如出 去剃头,剃头刀传进九号房的可能性就更大。武警拆掉所有的床板,并一块一块 搬到外间;抖开全部包裹,衣物也一件一件扔出外间。两个内役抬粪箕进来,装 走了成堆的旧报纸、破碗、烂布块、塑料袋、烟盒,诸如此类。   号房的铁门刚上锁,大家就轰的一声冲进里间。整个号房一片狼藉,被褥掀 乱、包袱抖开,味精、榨菜、肥皂、报纸、衣服扔到满地都是。牢头指挥大家先 铺好床板,刀疤向牢头报告不幸的消息,号房的两包烟被搜走了,“那可是仅存 的粮草呀。”刀疤说。   小如无所适从,正打算进去干点什么,却被九爷扯住了衣角。“理发啦?” 九爷问。   “嗳。”   “你知道剃头刀的下落?”   “不知道。”   “但是,”九爷灿烂地笑了一笑,“你的表情和肤色都在起变化。”   小如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是被九爷捏碎了。九爷又是一笑,这一笑显 得宽容,看来他不打算把小如逼向绝路。九爷话题一转,“提审有什么新进展?”   “我被逮捕了。”   九爷“噢”的一声,有些喜形于色。九爷看出小如的纳闷,把手搭在他肩峰 上说,“好事,你已经过了一关,接下来就等起诉书了。”   小如看里面忙得一团糟,外间反显得清净,于是向九爷提了个问题,“你为 什么可以不下跪?”   九爷往上一捋头发:“看到了什么?”   “长头发。”   “还有呢?”   “一道伤痕。”   “我的底线一是不理光头、二是不下跪。”九爷说,“第一次他们几个兵一 起上,硬要剃我的光头,我死命一拧,伤痕就留下了。这道疤为我赢来了尊严, 非常值得。”   “别人怎么做不到?”   “因为他们要得太多,要多吃多占、要做牢头,尊严就不能再给了。你想要 什么呢,大学生?”   “我要撬开保险柜,为父亲雪耻   7   新一轮的全国性“严打”开始了,装在监窗外的小喇叭叽叽喳喳一遍又一遍 地聒噪,重复了十几遍指导员的动员报告,题目是《彻底坦白,检举揭发,争取 从宽处理》。小喇叭噪声很大,像一个激动不安的醉汉,如此不厌其烦,大家总 算领会了指导员的意思:   “海源看守所积极遵照上级公安机关的部署,扎实认真开展严打斗争活动, 分管号房的管教干部要在一周内同每个被收审的人犯谈话一次。如有检举揭发其 他犯罪分子重大罪行并得到证实的,或提供重要线索、证据,从而得以侦破其他 重大案件的,以及能彻底坦白或交待新罪行的,将参照《刑法》第63条、第59条 之规定,和《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暂行决定》,给予立功、减轻处罚、将功补过、 解除审查等奖励。”   这是个春寒料峭的早上,喝过稀饭大家躲在里间保暖,帅哥洗过碗也进去擦 床板了。外间仅有三个人,一个是上厕所的九爷、一个是挽起袖子洗衣服的小如, 还有一个是蹲在洗碗池角落的皇上。皇上忽略不计,因此,说是三个人其实只有 两个人。   九爷拉屎的怪异姿势吸引了小如:屁股高高撅起,头却深深地埋下,像一匹 避难的鸵鸟。   “很奇怪是吧。”九爷看似跟自己的生殖器说话,其实是在跟小如说话。   小如浅浅一笑,问说,“这样怎么舒服?”   九爷抬起头放下屁股,脸上被倒流的血充得通红。“你不懂,”九爷喘喘气 说,“这是为了看屎,看它离开肛门接触空气的过程如何改变颜色,这是判断是 否健康的方法。你有判断自己健康的方法吗?”   “没有。”   “我来教你。如果是褐色……“   “你教也没用,那个动作我做不来。”   “是呀,有太多的事情只有我能做得来。”九爷揩了屁股提上裤头说,“我 要让你做牢头。”   小如拧干衣服往铁丝上晾,九爷洗了手,以一种舒畅的心情说,“前提是让 牢头走,难点在于,我做不到让他平安地走,如果要他走,去的就是阴间。”   小如用那桶荡衣服的水冲了厕所,以不易觉察的激动口吻说,“他早就死有 余辜。”   九爷以事不关己的平静注视小如,说话时红唇微启,“大学生,有失忠厚 吧?”   小如想重新表达自己的意思,广播咔喳一声停了,点名的铃声骤然响起。大 家受广播内容的震慑,排队的速度比平时快多了,小如只好同九爷一起站到最后。   点名的是胡干部,丢失剃头刀的重大事故使他垂头丧气,欲言又止的神情就 像在洞房花烛夜死了新娘。胡干部最终什么都没说,收起花名册就走了。   刀疤有些幸灾乐祸,“这狗日的严打早不打晚不打,胡司令的剃头刀一丢就 开打,检察室饶得了他?这下够他喝一壶的。要我说呀,宁可自己的鸡巴丢了也 别丢这要人命的剃头刀。”   刀疤的幽默像一泡尿撒到大海里那样没有任何反响,大家保持一种难得的肃 静。刀疤感觉不妙,一抬头,果然是指导员的老脸凝固在监窗外。   指导员用他尖长的小指甲抠抠鼻冀,“有点水平阿小王八羔子,”他说, “严打期间我对你们号房要三包一保证,谁要往老子脸上吐口水,老子让谁屁股 冒烟。”   指导员愤恨地走了,刀疤用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来欢送他:倏地跳上通铺, 猛然脱下裤子,抖动阳物说,“我很害怕哟很害怕哟,你们看小弟弟都吓进去 了。”   刀疤的这一招取得了惊人的效果,整个九号房差点被笑声掀翻了。牢头没笑, 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听指导员人模狗样的广播讲话,娘希匹还真是狗嘴吐象牙 ——出人意料阿。”   “别听他穷叫,”帮主说,“就指导员那几句唬人的废话,还不是年年严打 翻来覆去,我也能凑个八九不离十。”   严打成果体现在九号房就是收押了一个小青年。铁门打开,头发蓬松、细皮 嫩肉的小青年就出现在大家面前了。逗趣的是,肩上居然背着书包,铁门一关就 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不但不敢抬头看人,而且哭泣的腔调怎么听都像个小媳妇。 里间的迅速倾巢出动,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真有意思。”牢头托起他的下巴,“小朋友,让叔叔瞧瞧。”   帮主倒吸一口凉气,小青年的俊俏模样镇住了他:细密的眉毛、整齐的白牙、 可人的酒窝。“你们看这脸蛋,”帮主惊叹道,“就是我们村支书的媳妇也不一 定有这么可人。”   小青年说出的话也有一股童音的粘乎劲,“叔叔别打我。”   “我们都是世上的活菩萨,菩萨怎么会打人呢?”牢头说,“告诉我,你叫 什么名字?”   “汤圆。”   话一出口,汤圆就被大家轰然的大笑吓了一跳,“汤圆?怎么不叫馄饨?”   牢头忍不住好奇,“那,你从哪里来?”   “我是栗坡乡政府的交通。”   “他们怎么严打你啦?”   汤圆不回答,又伏下头恸哭开了。刀疤沉下笑脸,还没发作监窗外就传来指 导员的声音:   “都听好了,别难为他,好歹也是政府的交通。小家伙可是有庙的,哪像你 们这些人渣,个个孤魂野鬼。”   大家无趣地散开,留下交通独自哭泣。有一个人进了里间又踅回交通身边, 帮他卸下书包、扶他站好、为他拭去眼泪。帮主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九爷的眼 睛,九爷注意到,帮主为交通拭泪时,手背故意在脸蛋上蹭来蹭去。   交通闭起眼睛忍住了帮主的手背,帮主并不过瘾,站在交通身后右手从领口 伸了下去,左手则插进裤头往下摸。帮主也闭起眼睛,脸色现出了陶醉,从交通 进号房的那一刻起,帮主就将他假想成异性,这样,帮主就当作自己的左右手都 紧紧握住了女人最羞涩的部位。在臆想的沉迷中,帮主暗暗使劲,交通的脸色逐 渐难看起来,随着一声尖叫,交通拼命掰开帮主绕在肩上的手。马上就轮到帮主 尖叫了,帮主“唉哟”一声跳开了交通的身体,因为他的手腕被交通咬伤了。   牢头没安排交通干活,要他交待案情。交通没有交待案情,说是要向牢头表 演口技,然后鼓起腮帮子,果然能用巴掌拍出简单的音符。再好的节目反复表演 观众都会厌烦,更何况这种小毛孩玩的小把戏。两场下来,交通的腮帮子就拍得 通红,当他提出要演奏第三首曲子时,牢头不耐烦了,“滚一边去滚一边去。”   碍于指导员的面子,牢头不好跟交通这种乳臭未干的人硬碰硬,不如来个就 坡下驴:   “九爷,你不是可以叫泥人开口、骷髅说话的吗?”   九爷的心思都放在帮主的身上了,如果帮主如此张狂的行为九爷都会忽视, 那九爷就不是九爷了。九爷用一句话,就足以表明他明察秋毫,“交给帮主吧, 他有办法。”   帮主正往手腕的伤口吹气,以一种迎难而上的豪迈说,“我来试试。”   帮主取两个碗倒扣着问交通,“你们女乡长的奶子有这么大吗?”   “我们乡长是男的。”交通的答非所问招来了惩罚,帮主将交通的嘴捏成0 型,然后吐了一口浓痰进去。帮主死劲捂紧装上浓痰的嘴,直到交通在挣扎中吞 了下去。帮主的这一怪招让人作呕,也让交通的脑袋瓜开了窍。帮主再问,“你 们女乡长的奶子有这么大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交通果断地回答:“有。”   “你摸过吗?”   交通有点犹豫,还是回答说,“有。”   牢头出去干呕了一阵,回到交通身边更来劲了,瞧瞧交通,又瞧瞧倒扣的塑 料碗,满脸的神采飞扬。帮主受到鼓励,逼近交通说,“坦白交代,摸过几次?”   交通十分为难,不知要回答几次他们才会满意。“十次。”交通惶惑地说。   “还想摸吗?”   交通又要哭了,他在肯定和否定之间权衡,最后选择“想”,交通认定这样 更符合大家的心意。   “太棒了。”帮主猛拍床板大声叫好,“我今天一定让你过把瘾。”   大家意气风发,帮主指挥小如给两个碗装上大半的水,勒令交通跪下,伸出 双手托住它们。“手要平伸,水不能倒掉,不然就添满了。”帮主布置说。   一切工作就绪,帮主石破天惊地道出节目的新奇,“好了,你现在慢慢回忆, 怎么到九号来了。”   交通终于说了实话,“我脱了娟娟的裤子。”   “娟娟是谁?”   “我堂妹?”   “堂妹?”牢头有点奇怪,“你自己才一个屁大,堂妹有多大?”   交通羞愧得低下了头,用蚊子似的声音说,“九岁。”   帮主感兴趣的是实质问题,“进去没有?说,进去没有?”   “是她叫我脱的。”交通哇的一声哭了。   8   如果太阳躲进云层里,九号房的人犯就躲进里间,太阳不出来,他们也不出 来。这是个蒙蒙雨天,外间只有三个人,屙屎的九爷、撑开旧衣服为九爷遮雨的 小如和小鸟。这件专门用来遮雨的旧衣服,遮别人可以,遮九爷就太窄了,因为 九爷这种埋头撅腚的姿势等于把整个上身横了起来。   “顾头还是顾尾呢?”   “当然是顾头,光屁股还怕雨吗?头发是不能湿的。”九爷喘着粗气回答小 如,说明事情正处在骨节眼上。“嗵”的一声闷响后,九爷的身体恢复了常规, 说话的口气就正常了:   “大家都说人在裸体做爱的时候最像动物,其实,屙屎的时候更像动物,连 尾巴都长出来了。”   小如和小鸟都笑了,一笑旧衣服就抖动不止。“嘘,别笑。”小如和小鸟以 为九爷怕抖动的旧衣服把雨水漏在他头上,九爷却说,“你们听,有人要开庭 了。”   铁门打开,胡干部喊的是小鸟的大名:“马大为。”   小鸟大声应“到”,叫“帅哥,帅哥快过来。”   帅哥从里间冲出来,丢下抹布,接过小鸟手中旧衣服的两角。在交接中,九 爷用两只手掌护住脑袋,以确保晃动的旧衣服不至于弄湿他整齐的头发。有一个 问题让小如困惑,但也只能等小鸟出去、铁门上锁了再提。“九爷,我想请教, 你怎么知道要开庭?”   九爷说,“我听到了脚步声。”   “但是,你怎么知道是送人进来还是提人出去?”   “来提审的脚步声是孤单的。”   “那么,在几个人的脚步声中,如何区别哪一种是送人进来、哪一种是开庭 呢?”   九爷此时已穿好裤子站直了,九爷一站直,小如和帅哥两个矮人垫起脚尖拼 命高举旧衣服才能勉强盖过九爷头顶。   “九号房的人光知道佩服我的判断,向我请教的你还是第一个。”九爷站在 原地,左右环顾两个矮人难受的样子说,“长话短说吧。区别在于,送人进来的 是警察,他们的手铐是铁的;接人去开庭的是法警,他们的手铐是铜的。要领是, 辨听铁器和铜器碰撞声的不同。”   小鸟红光满面回到九号房的时候,大家都午睡了,午睡了不等于睡着了,谁 都心知肚明,出去开庭的人不会空手回来。明白了这一点,谁又睡得着呢?铁门 的响声像一道命令,大家倏地坐了起来。   小鸟不负众望,左手绿色塑料袋里是红橙橙的柑桔,右手红色塑料袋里是白 花花的炖猪肉。在众人饥渴的目光下,刀疤接过了它们。   “我爸妈来法庭了,还有我哥,我妈一点不见瘦,我就担心她身体。”   小鸟的话是对全部人说的,事实只有九爷一个人听他说话,其他人的眼睛和 心思都集中到那一袋猪肉了。   刀疤卷起塑料袋的边,香喷喷的炖猪肉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牢头面前。帅哥 及时地找来汤匙,牢头首先请九爷分享,九爷可不是粗鲁贪吃的人,他很儒雅地 挑了几块送进嘴里就离去。有资格享受猪肉的人是屈指可数的,所谓享受也不过 是等待牢头赏赐块把下下唾沫,一大半都进了牢头和刀疤的口腹。   “没几块了,不吃了。”牢头的这句话使整个号房骚动不安,马上,牢头的 另一句话又平静了号房的情绪,“收起来晚上吃。睡觉吧。”   虽然牢头宣布睡觉,躺下的人却只有吃到猪肉的那几个。“你们想干嘛?” 扫视一圈大家的目光,牢头立即觉悟自己的话问得多余,猪肉既然收起来了,他 们的目光便求其次落在了那袋柑桔上。“两人一个,吃完睡觉。”牢头再次宣布。   两个人合吃一个柑桔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哪能品尝出个中滋味?皇上甚至 连手中的桔皮都不见了。吃了桔皮就能入睡吗?不能,因为外间传来强烈的变质 肉味。帮主探头一瞅,原来是小鸟站在厕所,两手扶膝哇哇地吐。   帮主明知故问,“我明明看你没有吃肉,怎么吐出肉碴来?”   小鸟吐完,漱漱口想进里间,被横过来的一条腿拦住了。帮主像是恍然大悟, “噢,我晓得了,猪肉带进号房你是吃不上的,所以在法院就吃个够,吃腻一顿 能管好几天吧?”   “我操你妈。”   小鸟话音未落,就一脚踩向帮主那条横起的腿。小鸟踩开帮主,不等于就可 以睡觉。牢头虽然打的饱嗝也有肉味,但照样闻到了小鸟吐出来的与饭菜不同的 异味。牢头的食指朝小鸟勾了一下,小鸟自以为理解牢头的意思,不假思索就左 右开弓摔自己的耳光。牢头摇了摇头,“别自作聪明了可爱的小鸟,我的想法是, 要吐就吐个干净。”   刀疤和帮主一边一个架小鸟到厕所,刀疤的两只手绕过小鸟的胳膊压向双肩, 小鸟的手臂被夹紧自然动荡不得,刀疤的膝盖往小鸟的腰眼一顶,小鸟就变得昂 首挺胸。帮主左手卡紧小鸟的牙关,以防他咬人,右手握拳弹出中指,猛地插入 小鸟的喉咙。小鸟一声怪叫,哗地喷出一股奇臭的绿色汁液,水泥墙都斑驳了。 小鸟气喘嘘嘘,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   牢头并不解恨,“大家都把东西吃了,我这个牢头吃什么,等你们吐出来我 再吃吗?王八蛋,自己吐自己吃吧。”   “吃吃吃。”   刀疤和帮主齐心协力,将小鸟的头死劲按向墙上的秽物,小鸟咬紧牙关左右 躲闪,那些脏东西就蹭在他的额头和面颊上。小鸟的恸哭是突如其来的,像决堤 的洪峰那样让人猝不及防。刀疤和帮主在稍许的松懈中被小鸟摔开了,小鸟并不 跑,而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对着厕所的坑洞悲伤哭泣。小鸟的双手慵懒地散在身 边,任由脸上的秽物与泪水流向脖颈。   牢头他们对小鸟像女人那样甩无赖的熊样子失去了兴趣,九爷例外,没有人 觉得九爷的举动异常,九爷就是九爷。九爷取下小鸟的毛巾,蹲下来为他拭去脸 上的秽物和泪痕。小鸟满脸的感激,羞愧地接过毛巾自己擦。   小鸟擦净了脸,准备站起来进去睡觉,肩膀却被九爷按住了。小鸟诧异地看 着九爷,当九爷说话时,小鸟就不再是诧异,而是震惊了。九爷说,“你想让牢 头去死吗?”   九爷就像说“你吃过饭吗”那样随便说出这句话,小鸟的震惊凝固起来,脸 形一点一点的变得哭丧。小鸟与九爷对视良久,想从九爷的瞳眸判定某种真实, 但他失败了,因为九爷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九爷平静如水,小鸟反而 害怕了,“再也不敢了,真的九爷,我再也不敢多吃东西了。”   “不要激动,”九爷说,“我不过想帮你报仇,说实话,你真的不想报仇 吗?”   小鸟把毛巾缠绕在手上,然后握紧拳头说,“我每时每该都在想。”   九爷露齿一笑:“你的说法不对,总有睡觉的时候。”   小鸟乜一眼内间,正色道:“因为做梦也在想。难道九爷有什么法子吗?”   “我当然有办法,而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牢头去死。”九爷问小鸟, “听说过服装厂谋杀案吗?”   “好像是女老板被人弄死在仓库里,听说因为布匹上找不到指纹、地毯上找 不到鞋印,又没有强奸和搏斗的痕迹,加上是女老板自己开的门,所以成为悬 案。”   “你知道为什么吗?”九爷自问自答,“凶手是虐待狂,女老板是受虐狂, 这个案件属于虐待过度导致的死亡。”   “所以公安局就找不到犯罪动机?”   九爷感慨道,“凶手躲在九号房当牢头,最危险的地方真的最安全。”   小鸟心里犯嘀咕,因为,“公安如果不知道,牢头又怎么进来的?”   “操逼进来的,你不懂牢头的罪名是嫖娼吗?”九爷对小鸟说的话言简意赅, “告诉指导员,找到牌号尾数2014的的士司机,就能找到服装厂谋杀案的凶手, 那天牢头去仓库偷情就是这辆车接送的。”   “2014就是‘两人要死’,我能记住。问题是司机怎么记得住哪天载谁?”   “他开一辈子的士都不会遗忘那笔横财,为了封他的嘴,牢头把女老板的坤 包扔给了他。里头不但有人民币,还有港币和美金。”   “指导员会信?”   “我告诉你一个细节,准能把指导员震晕了。你就说,受害人脸上盖了一本 书,叫《虐待与受虐》。”   小鸟抹掉重新流出来的鼻水,对着毛巾说,“好,我马上喊报告。”   “不用报告,”九爷拍拍小鸟的脑袋说,“你没听广播吗,指导员一周之内 要跟每个人谈话。”   九爷进里间睡觉去了,留给小鸟的背影若无其事。九爷若无其事,小鸟对刚 才的对话就有恍若梦境的感觉,“难道一个人的命运居然掌握在我手里?”念头 一动,小鸟整个中午都没睡,坐在寒风逼人的外间水桶上想着渺茫的心事:   九爷为什么要帮我报仇?会不会是与牢头合谋的陷阱?   帮主跟牢头是贴得越来越紧了,只有贴紧牢头他才能避开九爷,才能有安全 感。白天,帮主用虚构的美味佳肴把牢头巴结得“酒足饭饱”,晚上则来点“夜 生活”。不过听众严格限制在牢头和刀疤,新娘也只能在自己的被窝里探过头去, 听个一鳞半爪。帮主说:   “金锣巷那个四川婆,牛高马大的,再雄壮的男人都甘拜下风。她吹牛要让 每个男人趾高气扬进去垂头丧气出来。我只用十分钟,她就从床上逃走,大喊吃 不消吃不消。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弄的吗?”   刀疤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办法多得是,专门的教材都有。”牢头嗤之以鼻,“真是山猴子,只见树 木不见人。”   帮主奇怪,“还有教材?我可是身经百战才总结出来的。叫什么书?砸锅卖 铁我他妈的也得搞上一本。”   “叫《虐待与受虐》。”牢头说出书名后受惊似的停顿了一下,转移话题说, “还是听你的经验之谈有味道。”   帮主的声音突然压低,隔了一个刀疤的新娘就听得支离破碎,新娘急得眼冒 金星,只恨爹妈生的脖子太短。刀疤没听几句就全身充血,使脸上的刀疤看起来 像趴着根红蚯蚓。   有一个人知足地笑了,对他而言,还有什么话比牢头说出《虐待与受虐》这 本书更重要?他就是小鸟。   帮主目光炯炯,变化莫测的神情辅以丰富多彩的手势,别人只能通过牢头和 刀疤猥亵的笑声判断帮主讲述的内容。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牢头用辱骂来表扬帮主出色的性经验。   刀疤推开帮主,“滚蛋滚蛋,我受不了啦。”   帮主大声吆喝,“交通。”   交通睡意朦胧地站起来,帮主说,“脱了。”见交通不知所措,帮主补充说, “你知道脱娟娟的裤子,就不知道脱自己的裤子?”   交通恍然大悟,连忙动手脱到只剩裤衩,站在帮主面前直打哆嗦。帮主指指 牢头和刀疤之间的位置说,“进去呀。”   交通将自己塞进牢头的被窝,牢头和刀疤于是从两边搓揉他,把整个被窝闹 得七拱八翘波澜起伏。 牢头说,“男人也这么细皮嫩肉,呵操,怪不得乡长会 看上你,叫你当交通。”   刀疤掐住交通的耻处说,“少长这块肉,那才叫他妈的完美无缺。”   小鸟觉得自己就像撂下担子的冠豸山挑夫,全身心都浸透在轻松之中。轻松 的表现就是干脆唱起了歌:   “每一次发现都出乎意料   每一个足迹都让人骄傲。”   小鸟的歌声破坏了牢头的激情,刀疤愤怒地将小鸟拖出被窝,赏给他一个响 亮的耳光。然而,区区一个耳光岂能影响小鸟的心情舒畅?小鸟提高嗓门,接着 唱:   “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   每一次流泪都是头一遭。”   9   清明时节雨纷纷,爆竹声过后,迎来了又一阵绵绵阴雨。即使阴雨暂停,残 留在铁丝上的水珠也嘀嘀嗒嗒的滴下不停,这样,外间就始终暴露在水帘中。最 大的困难是屙屎,毕竟心急不得,这样,牵旧衣服为屙屎的人遮雨就成为小如和 帅哥沉重的负担。   牢头屙完屎,小如负责收拾遮雨衣服,帅哥负责冲水。一桶水下去,帅哥惊 呼起来:   “完蛋完蛋。”   牢头来不及走到里间,一回头,也吓了个大惊失色:那桶水没下暗管渠,而 是反涌出来,迅速全面铺开。可怕的是,铺开的不仅仅是水,还有牢头刚刚排泄 的秽物,它溶化在水中,以汹涌之势向里间逼近。里外间的交界处没有门槛之类 的相隔离,一旦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牢头傻眼了,其他人跟着傻眼,只有一个 人思路清晰,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采取果断措施:将一条破毛毯堵在门槛 的位置。   在关键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的只能是九爷,这个扭转乾坤的动作一完成,九爷 准备回到他的位置静坐。堵住了脏水不等于解决了问题,因为整个号房都被熏天 的臭气塞满了。牢头大呼小叫,“冲水呀,想留给你吃是吗?还不快冲水!”   “别瞎指挥,”九爷制止了正在往桶里盛水的帅哥,“地表水从明管渠出去, 那不臭了全看守所?指导员不把你塞进茅坑才怪呢。”   牢头这下急了,“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   九爷坐了下来,平静地说,“喊报告。”   刀疤嗓门最大,“报告”一声就惊动了哨兵。哨兵用餐巾纸捂住了嘴鼻,一 声不吭从监窗一晃而过,就传来了指导员。指导员这次没有勃然大怒,说话时甚 至面带笑容:   “俗话说‘吃得好屙得臭,吃不好屙不臭’。你们不是抱怨伙食不好吗,怎 么屙的屎奇臭无比?说,谁干的?”   牢头往前站了一步说,“是我。”   “好汉哪,敢做敢当。”指导员说,“是不是要显示你当牢头的威风啊?”   “报告指导员,是厕所堵住了,冲不下去。”   “那你自己说怎么办?”   牢头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用水冲。”他说。   “好主意,脏水流进明管渠,熏死他们。”   牢头不禁看了九爷一眼,九爷站了起来,“可以通知一到九号房同时冲,水 一大就全出围墙了。”   指导员不吭声了,表明他对九爷建设性意见的认同。指导员提出另一个问题 的时候,用的就完全是咨询的口气,“堵死的厕所怎么办?”   九爷思索了一会,指着小如说,“派他下去掏,他的个子肯定是全看守所最 小巧的。”   “唔?”指导员的这一声是问小如愿不愿意的意思。   小如犹豫了许久,最后委屈地说,“那就下去试试罗。”   只有九爷心里有数,自己的思索和小如的委屈都是假装的。   等脏水渗干,小如穿上内役用的连体雨衣,撅起屁股,向厕所的坑道爬行。 其实,小如一探手就触到了堵塞下水管渠的破裤子,因为破裤子本来就是他自己 故意用脚踩进去的。   小如喘着粗气,开始爬行,一只手往前推破裤子,一只手伸在前面摸索着渠 壁。当拐弯的渠壁蓦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时,他猛地缩回手,屏住了呼吸,就像 黑暗中会有蛇探出头来咬他一样。从手感判断,暗管渠是逐渐增高的,因为要有 斜面才能确保污水的畅通,而盖板处在同一平面。越往前爬,小如越是被恐惧抓 住了,仿佛自己陷入了传说中的地狱。地狱肯定就是这样的,小如想,无非是无 边无际的黑暗、孤独、寒冷与绝望。   终于,有一丝亮光出现在前头。哪来的亮光呢?对了,已经到达平篦透气孔。 这时的小如不再是恐惧,而是恶心,他看到布满渠壁的褐绿色滑笞、看到四处蠕 动的肥胖蛆虫、看到一只老鼠尖叫着从他肩头逃窜。   那把神秘失踪的长柄剃头刀横在小如眼前,小如打开它,它的长度就等于刀 柄加刀刃的长度。小如需要这种长度,因为动力臂越长越省力。在暗管渠与截粪 池的交接处,也就是围墙底下,有一道防护钢栅栏。小如先用那条裤管缠在两条 钢筋上,然后插进打开的剃头刀顺着一个方向绞,裤管绞紧了,钢筋自然向中间 靠拢。现在,两根钢筋绞弯成X型,这个动作再重复一遍,两个X型之间就成了可 以侧身出去的开口。   小如留下剃头刀,将那条破裤子扎在脚踝,掉转身体原路爬回了九号房。指 导员守候在外间的铁丝网上,见小如浑身污秽冒出厕所坑道松了一口气,“老半 天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小子吃了豹子胆,逃了。”   帅哥先给小如冲了头,再帮小如脱下雨衣,这个过程中,小如左手的虎口滴 下了血水。   指导员注意到了,“怎么回事?”他问小如,“要不要叫胡干部给你包一 下。”   “没关系的。”小如握紧左手仰头对指导员说,“磨破一点皮就是。”   “没事就好,我亲自分管的号房可不能出一点纰漏。”   等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九爷出现在小如面前。九爷带来了一个陈旧的火柴 空盒,他拉过小如的左手,弯下腰用嘴去吸伤口。当九爷抬起头,嘴里就满是鲜 血。九爷慢慢揭下一片火柴盒侧面的硝纸,反贴在小如的伤口。九爷一笑,鲜血 就从雪白的牙缝间流出来,让小如联想到电影里的吸血鬼。九爷就以这种带血的 笑容说话,只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差点把小如的魂都吓掉了。九爷说,“这是刀 伤。”   为什么九爷的话总是能够揭开表面、简洁地指向事情的真相?喇叭这时突兀 地响了,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小如的不安。   指导员在广播上表扬了梅小如舍己为人的精神,号召全体在押人犯要向九号 房的梅小如学习,并说他从今天开始改变了对知识分子的看法。   九爷和小如是站在外间听完广播的,九爷已经漱了口,嘴巴一干净,小如就 觉得从这张嘴说出来的话真实可靠了。九爷说,“你要趁这个机会当牢头。”   “什么机会?”   “指导员对你有好感。”   “一定要当牢头吗?”   “只有当牢头才能控制九号房,只有控制九号房才能撬开帮主这个保险柜。”   严打刚开始的一周内,指导员就分别找了九号房的每个人犯谈话,唯独落下 牢头。牢头将这件事理解成是指导员的独特信任,因此下手打人就更狠了,也不 再让交通钻刀疤和帮主的被窝,只允许他钻自己的被窝。   牢头被提审的这天早晨,说是早晨其实仅仅是接近凌晨的黑夜,在万籁俱寂 中,开铁门的轰隆巨响显得特别刺耳。武警把住铁门,指导员亲自进来里间叫牢 头。叫了几声“章落尘”,其他人都醒了牢头却睡得正酣。指导员有点急,一把 掀开牢头的被子。指导员惊骇得弹了一跳,因为牢头的被窝里睡了两个人,在寒 冷的季节两人共被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牢头和交通都赤裸着下身。受了惊吓 的牢头几乎与被子同时离开床板,大家还是清楚地目睹了这精彩的一幕。牢头的 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耻处,交通翻了个身继续打鼾,白花花的大屁股赫然亮给指导 员。指导员居然没有发火,别过脸把被子扔到交通身上,友好地对牢头说:   “穿上衣服,跟我走。”   直至下午起床,牢头还没回九号房,九爷觉悟到,事情正在起变化。趁大家 出去撒尿洗脸的空隙,九爷招呼小鸟和小如前来布置。九爷对小鸟说,“牢头这 么久没回来,一定跟你举报的新线索有关。”   “太好了,”小鸟握起右拳砸一砸左手心说,“这下他死定了。”   “他是死定了,”九爷盯住小鸟说,“如果他回到九号房,你也肯定九死一 生。”   小鸟的拳头松了、脸黑了,眼神同时变得呆滞。九爷张开右手,苍白的五指 罩在小鸟头上,话还没出口,小鸟就感觉到了安慰。   “不要害怕,按我说的做。”九爷说,“你现在是有立功表现的人犯,立即 喊报告,向指导员要求做内役。”   “我已经要求减刑了,”小鸟畏怯的样子真的像一只可怜的惊弓之鸟,“怎 能提两个要求?”   九爷的手从小鸟的头顶滑落,划过脸颊,托住他的下巴说,“刑期可以改变, 要求就不能改变吗?”   “不减刑,我干嘛冒险立功?”   “你判了几年?”   “一年半。”   “你已经进来半年了,再做一年内役不是很舒服?”   “早一天回家早一天解放,”小鸟摔开九爷的手说,“你才愿意牢底坐穿。”   九爷宽容地笑了,被摔开的右手就由着它自然摆动,“这么说,你是想改变 刑期而不想改变要求喽?”   “法院都判了,谁还能改变我的刑期?”   “没人能,但你家责任田底下的那一吨铜线能。”   片刻的沉默之后,小鸟下跪了,抱住九爷的大腿暗暗地哭泣。   “别弄脏我的白裤子。”九爷推开小鸟说,“我叫小如来,就是要让他知道, 你家责任田底下埋了一吨铜线,它足以叫你坐十年牢。”   这时已经有人进来里间,小鸟拭去泪水站起来说,“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说过的话从不说第二遍。”九爷抖一抖被小鸟揉皱的裤管。   小鸟抹了一把脸就扯开嗓子喊“报告。”   小鸟被指导员提走了,外间就剩下九爷和小如在洗脸。九爷告诉小如,“西 山变电所的变压器和铜线被盗,公安局在小鸟家搜出了变压器,铜线的事小鸟死 活不认账。只有我知道,那一吨铜线埋在小鸟家的责任田里,他家的责任田就在 变电所仓库背后。”   “没人想到是他?”   “小鸟每次只偷一捆,一吨是慢慢少掉的,所以公安怀疑是内贼。”   牢头一直到吃过晚饭才回到九号房,大家都以为又来了个新兵,因为他的脸 紫黑肿胀面目全非。一只眼肿没了,另一只眼则布满血丝。牢头站在外间不进来, 等到他开口说话,大家才知道他是谁。   “九爷,你出来一下。”   九爷优雅地走到牢头面前,牢头拼命睁开受伤的眼睛,想从九爷的表情看出 破绽。牢头的失败是注定的,九爷从来都是气定神闲、从来都是由他来看出别人 表情的破绽。牢头一声长叹说,“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说实话,是你出卖 我吗?”   九爷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问牢头,“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的底细?”   “还有刀疤。”牢头摇摇浮肿的脑袋说,“就算右手会剁了左手,我也不信 刀疤会陷害我。”   “先不要论断谁会陷害谁,”九爷引导说,“害死你我能得什么好处?”   “你他妈的可以当牢头呀。”   “好!还有谁比我更想当牢头?”   “对不起对不起九爷,我差点冤屈好人了。九号房就算全是牢头只有一个兵, 这个兵也肯定是你。”   牢头轻轻一推九爷,抱歉地请他进去里间,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喝一声,“刀 疤!”   刀疤出来还没看清牢头的脸,肚子上就挨了一脚。“冤枉啊。”牢头二话不 说,又给了刀疤一耳括子。“真的不是我。”牢头摁下刀疤的脖子,在他的腰上 狠狠地击了一肘。刀疤不还手,边躲边说,“是小鸟,一定是狗娘养的小鸟,偷 听了我们的话。”   牢头停止了攻击,开始高声叫“小鸟”。   “别鬼叫了,”刀疤捂住肚子蹲在洗碗池角落说,“他喊报告,指导员带走 了。”   牢头与小鸟相遇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穿上“内役”制服的小鸟接替了帮主 原先的岗位,开始掌勺分粥了。如果小鸟分完粥就走,也能躲过一劫。小鸟不但 没有及时离开九号房这个是非之地,反而将脸贴向方孔说话,“帅哥,帮我的东 西整理一下。”   迎上来的不是帅哥,而是牢头。不等小鸟有所反应,脸上已经是稠密的滚烫。 牢头的那碗粥准确地泼在小鸟脸上。   小鸟痛得像兔子那样就地打滚,哇哇乱叫的异常动静吸引了指导员。出人意 料的是,帅哥洗过饭碗了指导员才打开铁门。这次,指导员没有骂人,打开的铁 门也迟迟不见关上,只是黑着脸守在门边。在大家的忐忑期待中,胡干部搬了一 把怪异的铁椅子进来,帮主脱口而出:“老虎凳。”   老虎凳没有坐板,只有两条钢筋,靠背也一样,看上去像是铁匠偷工减料的 产品。扶手和前腿配有铐锁,胡干部把它摆到里间的过道尽头,牢头劫数难逃, 自觉坐上去,胡干部为他锁好两手和双腿。这样,变形的牢头就同那张老虎凳融 为一体了。   指导员锁上门,绕了一圈出现在监窗口,他对小如作了以下交代:“你们要 照顾好他的生活,喂他吃饭,帮助他屙屎撒尿。”   指导员的工作交代就等于宣布小如是新牢头,小如临危受命,面对的都是前 所未有的棘手问题。首先,要有人喂牢头吃饭,因为他的四肢都动荡不了。考虑 到刀疤跟牢头是一丘之貉,小如当机立断把这项任务交给刀疤。刀疤心有余悸, 帮主却自告奋勇,“我来喂我来喂。”   小如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帮主要主动请缨,但也没有表示异议,他知道帮主另 有打算,仅仅是自己不领会而矣。谜底马上就揭开了,老虎凳上的牢头说,“我 要撒尿。”   帮主这时指着刀疤说,“屙屎撒尿归你管。”   就势力而言,刀疤跟帮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只能将怨恨埋进心底,识 时务地拿起塑料袋。刀疤先扒开牢头的裤头,再双手撑开塑料袋顶到他的耻处。 牢头那玩意像个缩头乌龟,畏畏缩缩不敢探头,牢头紫胀的脸憋得青筋暴出,才 把尿滋到塑料袋。刀疤尽职尽责,出去倒完尿水,回来帮牢头的耻物塞回裤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一会工夫,牢头又提出要屙屎。小如当然不会让牢 头在号房内屙屎,他点帮主和交通命令说,“抬出去。”   没有人能看清刀疤为牢头接屎时的痛苦表情,因为他背对里间,大家只看到 他蹲下去撕开了牢头的裤缝,连接撕了三层才露出皮肉。当一股恶臭冲进里间时, 就没有什么看头了,观众们纷纷背过身去。刀疤洗过手,脸红耳赤地进来,小如 再命令帮主和交通,“抬进来。”   所以,相对刀疤痛不欲生的苦差事,帮主喂一下饭就显得轻松愉快了。交通 怕有终一日落到刀疤的下场,抢着协助帮主。   小如料想不到的是,一个人坐老虎凳,居然会打乱整个号房的生活秩序。好 在艰难的日子不长,因为如果有人顶不住,第一个顶不住的无疑是牢头自己。牢 头的假自杀在九爷看来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事情发生在即将凌晨,交通拼命摇 晃小如,并大喊,“快起来快起来。”   由于交通的喊叫过分尖锐而急促,所以整个号房都同时苏醒过来了。牢头的 老虎凳下浸着一摊鲜血,事实摆在大家面前。帮主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指令交通 喊报告,并对刀疤说,“我们也一起喊。”   鲜血堆积在脚下厚厚的一层,使面如土色的牢头看起来像浪尖上的一捆干草。 三个人每人呼喊一句报告,满脸疲倦的哨兵就出现在监窗口,“喊什么喊?”哨 兵说。   帮主一句话就平息了哨兵的愤懑,“有人自杀。”   哨兵嘀咕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按响了警报器。警报器响起悚人的巨响, 好像两支搏斗的猫在嚎叫。直到听见值班干部骂骂咧咧的说话声,哨兵才松开按 住摁钮的手指。指导员、胡干部和武警战士都来不及穿好制服,就云集在九号房 门口。打开两重铁门,指导员带领两个战士进来,示意他们抬走了牢头,准确地 说是抬走了老虎凳。稍等片刻,指导员又在监窗口发指示,“你们不要乱动,保 护好现场。”   九号房炸开了锅,指导员虽说不要乱动,可没说不能说话,甚至连八号房都 传话过来,询问事态的过程。九爷盯住那摊血保持了应有的冷静,一片骚乱中, 他把交通拽到身边,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交通的回答完全符合九爷的假设,交通 说,“他用脚踢我。”   这就是结论:牢头根本不愿死,他只是想布置自杀假象来摆脱坐老虎凳的痛 苦,更深层的目的是要给干部留下他与谋杀案无关的印象。九爷估计,牢头原计 划是要熬到起床,让人“自然”发现的,后来怕真的丧命,提前“通知”了睡在 他边上的交通。   喧哗波浪那样向各个号房传递,起床的电铃就在无边无际的嗡嗡声中拉响了。 这天,干部们打破常规,首先开了九号房。指导员押着牢头进来,察看一番地上 的血迹,对小如说“弄干净”就走了。   牢头的左手背缠上了纱布,他言简意赅地敷衍了七嘴八舌的提问,“我用指 甲捏断了血管。”   午饭后,指导员两肘撑到监窗台跟牢头谈话,“章落尘,上午怎么样?”   牢头说,“我都在读《海源日报》,学政治、学时事。”   “唔,这就对了。”指导员说,“一定要好好表现,我才能在上面给你说 话。”   指导员的身影刚闪过监窗,牢头就乐得直打滚。刀疤擂了牢头一拳说,“瞧 你的,指导员都跟你客气,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呵。”   牢头真的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只不过不是什么官运财运桃花运,而是 噩运。大限到来的这一天,铁门打开,指导员探进上身喊,“章落尘,你出来。”   牢头屁颠屁颠地往外冲,九爷牵小如的手随后跑。牢头挤身出去指导员顺手 锁上门,九爷和小如也就隔在里面。不知怎么回事,送饭用的方孔没反扣,九爷 就扯小如蹲到孔边,其他人都跟出来,加上圆孔,好几个人有幸地观看到牢头离 开看守所的一幕。   在九号房与围墙之间的空地上,站了一圈持枪的武警,此外还有穿公检法各 类制服的人,满脸官司地盯着牢头。牢头看到这阵势愣了,两名武警迅速靠上去, 反剪他的胳膊,不知是牢头自己吓瘫了还是武警使劲,反正他是面如死灰地跪下 了。另一名武警展开预备好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牢头捆成个肉粽。   法官往前一步,打开文件夹,慷慨陈词的宣读终审判决书。先是章落尘的性 别、出生年月、籍贯和冗长的作案过程,然后是判决书。大意是章落尘构成故意 杀人罪,省高级法院根据刑法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从严从快打击刑事犯罪活动 的通知精神驳回被告人的申诉,做出终审判决,判处章落尘死刑,立即执行。法 官读完终审判决,问说,“章落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牢头梗着脖子浑身痉挛,像一只放过血还没咽气的鸭子,哪里有什么话说。 法官收起文件夹,后退一步,武警拎起大汗淋漓的死犯。牢头脚尖点地,被拖着 离开九号房的视野。小如看清了,牢头这时尿了裤子,从裤裆迅速湿到了裤管。   刚下过雨的泥地上,脚印尖锐而杂乱,只有牢头跪过的地方柔和些。小如的 后背被人堆压住,等他们纷纷散开了才直起腰,心脏怦怦乱跳。   10   九号房一时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皇上没有参加议论,仍然下巴抵 前胸,像被打晕的老母鸡那样边原地打转边自言自语。进九号房以来,小如从没 听皇上说过话,所以忍不住好奇凑到皇上身边。皇上没理小如,只顾对自己的肚 皮说,“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转了几圈,皇上又说,“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 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不用再听了,”九爷说,“他是惟一比我早进九号房的人,连我都不清楚 他的来历,别人就更不清楚了。他永远只说这两句话,用来表达激动或不安。”   小如问,“那么他今天是激动还是不安呢?”   九爷说,“当然是激动,他有意识,意识到骑在他身上的牢头被枪毙了。”   “安静安静。”刀疤高声打断了九爷和小如的交谈,“我重新安排一下铺位, 帮主睡章落尘这块地方,交通睡帮主的位置,其他人不变。”   小如听出了弦外之音,刀疤不叫牢头而是直呼其名章落尘,俨然是以牢头自 居。此时离午睡遥遥无期,刀疤显然有当众宣布的意思,也起到拉拢帮主的作用。 大家对此不置可否,更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吃亏的都是无能的。   有一个始终默默无闻的人,在九号房的重大转折时期帮助小如扭转了乾坤。 九爷扯扯小如的衣角,小如会意地跟出外间。九爷指着蹲在茅坑上的新娘说, “他是我藏在九号房的一门暗器,你可以用他来制服刀疤。”   小如从没见过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疑惑地瞟一眼新娘。   “没发现对吗?”九爷说,“所以叫暗器。”   九爷进去了,小如有点别扭,只好站水池边洗衣服。新娘说,“我们动手 吧。”小如没表态。新娘又说,“我来摆平他们,指导员信任你,今天是他的班, 到时候你出来主持就行。要不然,等他们抱成一团就来不及了。”   小如把衣服甩得哗啦哗啦响,以掩护新娘的嗓门,然后拧干一件抖开,说, “知道了。”   新娘拟定的方案是缩小打击面各个突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公开站在外间 的门背后同小如商量。刀疤敏锐地意识到要出事,可是来不及策划,午饭的时间 就到了。   新娘叫帅哥看好自己的饭,刀疤已经在吃了,新娘明火执仗去夺。两人不吭 声,四只手往塑料碗使劲,新娘的右脚踩到刀疤的左脚趾上,手脚发力。最后, 刀疤松了手。新娘把他的饭破成两半,均给帮主和交通。整个号房都惊呆了,注 视着事态的进展。刀疤不说什么,声嘶力竭地喊,“报—告—;报—告—。”   数十声之后,指导员出现在铁丝网上,“喊什么喊,找死是吗?”   “他们抢我的饭吃。”刀疤说。   “谁?你的饭在谁碗里?”   “赵新良抢我的饭,分给帮主和交通吃。”   “你这个王八蛋,编鬼话也编得没谱。”指导员大骂,“我还不懂你,巴不 得看着交通的白屁股下饭。赵新良又抢你的饭分给他吃,这不他妈的活见鬼?梅 小如,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刀疤大喊报告是小如始料不及的,但他现在已成竹在胸。小如说,“刀疤经 常打了饭先寄在交通碗里,然后再要一份。今天让小鸟识破了,小鸟不给。”   “我操你八代祖宗,”指导员破口大骂,“怪不得十八号房饭老不够,原来 你们这些鸟人在装神弄鬼。”   “梅小如骗人。”刀疤委屈地说。   “汤圆,你出来。”指导员说,“你是新兵,刀疤的饭怎么会跑一半到你碗 里?说实话。”   交通愣了一下,因为很久没人叫他的名字了。交通暂时无法判断事件的趋向 与结局,说了一句两边不得罪的话,“我愿意把饭还给刀疤。”   “本来就是人家的饭,谁要你还?你们这些鸟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指 导员走了,裤管的噼啪声随风远去。   要摊被午休时,新娘直逼刀疤,“自己说,你应该睡哪?”   “按我的安排睡。”刀疤虽然没吃午饭说话底气不足,态度仍然横蛮。   “那你就见鬼去吧。”新娘捞起刀疤的被窝扔到过道。   刀疤故伎重演,又竭斯底里喊报告。指导员这回被喊到监窗口,一言不发地 站着。   “赵新良扔我的被子。”刀疤说。   新娘说,“我叫梅小如到章落尘的铺位来睡,刀疤不肯,骂人家臭知识分子 想得美,说别以为指导员表扬一次就可以睡通铺,还动手打人。”   “没怎么打,就一拳。”小如捂住胸口说,“不行就算了,我还是睡地板。”   “他们撒谎。”刀疤急了,大喊大叫。   指导员发话了,“你们为什么要坐牢,啊,不就没文化不懂法吗。梅小如掏 厕所有功应该睡铺位,这是我说的。”指导员最后提高嗓门警告说,“刀疤胆敢 再喊报告,罚戴一个月木铐。”   午睡的位置完全按照新娘的意见安排,说明九号房已基本稳定了局面。下午, 新娘率领帅哥几个强行搜出了由刀疤保管的九号房所有财产:柑桔、快熟面、花 生、饼干各一袋;大半碗猪头肉;一叠旧报纸;一小包茶叶。彩印的《海源日报》 周末版由九爷保管,所以不用搜。这些原来由牢头小集团享受的物品,如今琳琅 满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新娘和帅哥兴致勃勃,爱惜地摆弄它们。新娘整齐地排 列好战利品,直起腰背着手请示小如:   “牢头,怎么办?”   小如对这个称呼深恶痛绝,浑身耸起鸡皮疙瘩,“你高抬贵手,千万别这么 叫。”   “我忘了告诉你,”九爷拍拍小如的肩膀说,“九号房的人必须有个外号, 不能喊名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这些卑贱的人不配有名字,如果在牢里被 别人直呼其名,那就一辈子背时了。”   “那么,九爷就是九号房大爷的意思?”小如说。   九爷叉开九根指头,举到小如面前说,“主要的,还是因为这个。”   “不叫牢头也行,大学生,你说怎么办?”新娘眨眨眼说,“在这牢头老大 的鬼地方叫大学生是不是有点别扭?”   最后还是九爷高瞻远瞩一语定调:“叫学者。”   小如睡上了通铺宽敞的位置、盖上了干净的新被褥,夜夜不断的噩梦终于在 这个醉人的夜晚远离了他。然而,小如突然又梦见从阴曹地府来的夜叉握住他的 手,并且越握越紧。小如坐起来才看清楚,握住他的不是什么夜叉,而是九爷。 见小如醒了,九爷松了手,小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那个会波动的被筒。 九爷什么也没说,扯过一条毛巾盖上眼睛睡觉去了,撇下小如独自发呆。   小如岂是只会发呆的笨鸟,一动脑筋就领会了九爷的用意。小如悄悄靠到帮 主身后,手伸进了被窝。帮主的四肢和交通的四肢以一种浑浊的状态交织在一起, 所以没有感觉到另外还有一只手在摸他,直到这只侵入的手摸准他的耻处之后用 劲一握,帮主才感受到身后的鼻息比交通更粗重。帮主受到惊吓,小如手里的东 西就在迅速萎缩,除了用力掐紧它,小如没有别的办法。   交通的惊恐是短暂的,当他穿好衣服袖手旁观时时,脸上就只有不安了。   “没你的事!”小如轻声命令交通躺下。帮主很快就放弃了挣扎,因为经受 不住下体的的痛苦。妥协了就宽松了,帮主得以理出头绪来处理问题,他首先要 了解的是小如行凶的动机。“我操你妈?”帮主骂。   “谁?”   “什么谁?”   “不要明知故问,是谁陷害我父亲?”   帮主并不答话,而是一口咬住小如的胳膊,小如死命贴紧帮主的后背,决不 松手。在玩命的抗挣中,帮主的身体越来越滑溜,包括耻处。奔涌出来的汗水无 疑增加了小如攻击的难度,还有胳膊上撕心裂肺的巨痛。小如以前所未有的惊人 毅力忍受了这一切,被子早已踢到一边,两具紧密相连的身体在扑腾、在低吼。 九号房苏醒了,又糊涂了,如果说帮主狂怒得像一匹野马,那粘在他背上的小如 就像一名坚定的驶手了,只不过小如牢牢控制的不是缰绳,而是帮主的生命之根。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围观的勃勃兴致,一个裸体 的人已经够有看头的了,何况他还被人攥住了命根子。眼看帮主就要摔掉小如了, 在脱缰的那一瞬,小如反守为攻,猛然咬住帮主的脖子。心力交瘁的帮主哪能经 得起致命的一击,他松了嘴,以血盆大口朝天嚎叫:“王——苟——”   小如像听到命令的战士一样从帮主的身上撤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包扎伤口。 战败的帮主任由身体裸露,垂头丧气地抚住耻处,片刻的沉默之后,暴发出绝望 的吼声,“我没命了。我活不成了。”   新娘吓了一跳,以为帮主受重伤不行了,想掰开他的手看看伤势,帮主却拉 过被子盖好死活不让看。帅哥剥开两支香烟,将烟丝捻成团敷在小如的伤口上, 再用一条手帕扎好。大家不知道两败俱伤的双方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 么,更不知道帮主大叫“王苟”何意,面面相觑又畏葸不前。在这种情况下,九 爷的态度格外引人注目,遗憾的是九爷没有态度,因为他在平稳地睡觉。九爷好 像知道大家在看他,但他没有动,毛巾仍然遮住他的双眼,以稀松平常的口气说, “没事了,睡觉。”   小如写好一张内容简单的纸条:   既是冤枉,定要申冤。   小如   第二天送开水的时候,小鸟倒完了开水,小如将折好的纸条丢在空勺里,靠 向圆孔轻声说,“送到十三号房给梅健民。”   到傍晚收监,小鸟就带来了十三号房的消息,梅健民的字条同样简练:   相信法律不要乱来   父字   今天收监的是胡干部,他把住外间的铁门,让小鸟进来锁里间的铁门。小鸟 塞给小如字条的同时,也塞给小如一句令人不安的话,“他中午晚上都没吃饭。”   小如一时难以适应游手好闲的牢头生活,抬尿桶、叠被褥、洗碗、分饭、擦 地板,所有这些沉重的劳动,一夜之间都跟他没关系了。   名点完了,开水送过了,衣服洗好了,东边的太阳也照到西面墙角了。小如 让其他人都进里间歇着去,好给自己和九爷腾出说话的空间。九爷面墙坐在水桶 上,双脚踩墙,太阳正好能晒到他的脚面。小如也坐在水桶上,不过是背靠墙壁, 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这样,九爷看起来是跟墙壁说话,其实是跟小如说话。梅 健民传来的那张纸条拈在九爷指间,它被揉成一团,九爷弹指一挥,就无声无息 地落向茅坑了。   九爷问小如,“王苟跟你父亲有什么过节?”   “不是太了解,”小如说,“一般没有。”   “只有两种情况。”九爷分析,“一,王苟对你父亲有深仇大恨;二,王苟 与闵所长不共戴天。手段是嫁祸,本质是你父亲被冤枉。”   “所以要逼帮主说实话。”   “心急吃不了鱼头肉。直接逼帮主说出谋杀真相,他就要以死抗争,因为协 从谋杀至少也判无期。如果要他说的仅仅是王苟跟谁有仇,我料定,帮主会妥 协。”   “对,首先弄清楚王苟为什么跟我爸过不去。”   “不对,要先弄清楚的是闵所长为什么跟王苟过不去。因为你父亲管的是户 籍科,帮主不认识,而看守所是帮主的家,闵所长和王苟他就滚瓜烂熟了。”   “帮主他成天胡说八道,能信吗?”   “记住,没人可以在我面前撒谎。”   “但是,口说无凭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要叫他写下来。”   小如把帮主喊了出来,踢给他一只拖鞋,帮主于是坐在拖鞋上仰望着不怀好 意的九爷。九爷低下头,直视帮主说,“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闵所长在什么 问题上得罪王苟?”   帮主不但没有看九爷的眼睛,反而别过脸去,深思熟虑后才瞪了九爷一眼, 悠悠地说,“别逼我,逼急了我撞墙,撞墙了指导员总该给我换房。”   小如抬来一杯水,摆在帮主面前,开导说,“你说出来怕什么?反正我们知 道就拉倒,再说上起法庭来你也可以不认账。”   帮主没理小如,脸又别向一边。九爷发话了,九爷的话总是能击中要害, “你这么不合作,就等于逼我们撕破脸。”   帮主不以为然,“撕破脸又怎么样?”   “要不了你的命,至少可以要你半条命。”九爷凑到帮主的耳边说,“你向 哨兵买酒喝,违反了监规第一条;你折磨交通,违反监规第二条;你高声唱歌, 违反监规第三条;你在号房讲黄段子,违反监规第四条;你吹嘘作案伎俩,违反 监规第五条……”   “够了,所以我要求换房。”   “你在号房鸡奸交通,按严打通知,至少判五年徒刑。”   帮主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小如趁热打铁,“全号房都看见了,我可 以让他们举报,也可以让他们闭嘴。”   帮主败下阵来, 那股沮丧劲好比一个摸到大奖的人被宣布奖票是假的。“那 好,我只说闵所长和王苟的矛盾。王苟的老婆叫叶月,离婚后开起了发廊,发廊 不就卖肉吗?碰上扫黄打非叶月就进了看守所,批了两年劳教。王苟总是以提审 的名义打叶月,打得很凶。闵所长批评了王苟几次,两人翻了脸。就这样喽。”   “不,要写出来。”小如强调说。   当天傍晚收监,小如就将帮主写下的文字折成纸条,注明“投海源三中405 信箱”,交到小鸟手里。   天黑透了,白炽灯蛮横地亮起来,小如有点发呆。号房里的人三五成群,挤 作一堆说三道四,小如的表情告诉别人他和九爷有重要的话要商量,大家都自觉 远离他们所在的角落。九爷从床板的夹缝里摸出一把塑料小梳子,一下一下梳理 他本来就十分滑溜的长发,好像在梳理混乱的思绪。九爷梳完头,用小梳子敲打 自己的手心,悄声说话的样子就接近耳语了。   “帮主把事情简单化了,世界上的事绝不会这么简单。王苟为什么要离婚? 离婚没什么,是正常现象。不正常的是,离了婚为什么还要打叶月?王苟心中一 定有难以平息的屈辱。打一打自己的前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至于跟闵所长翻 脸?翻脸就翻脸,又怎么会要了闵所长的命?可见事态的严重。当务之急要弄清 楚,王苟为什么离婚?为什么对叶月怀恨在心?”   “这不南辕北辙么?”   九爷掖好小梳子,盘起腿准备打坐,最后一句话是闭起眼睛说的。“好比你 去北京,乘飞机却要先到南边的厦门,看起来走远了,其实离目标更近了。”   帮主在过道的墙角搂紧交通的脖子耳语,不知道帮主在说什么,把交通的脸 都说红了。小如将帮主从交通身上剥开,提出新要求,“王苟为什么离婚?写下 来。”   帮主摔开小如,显得非常气愤,“我说过,我只写王苟和闵所长的矛盾,你 这是得寸进尺。”   “我非要你写呢?”   “小不点,做不到。”帮主一屁股坐回墙角,重新搂紧交通的脖子。这不让 小如生气,小如生气的是帮主居然叫他“小不点”。   小如气呼呼地对刀疤说,“帮我办一件事,你从明天开始可以不搞卫生。”   刀疤两眼放光,弯下腰请教小如,“谁来搞卫生?”   “你跟交通对调,他搞卫生你摊被。”   “要我办什么事呢?”   “叫那狗日的帮主难受难受。”   刀疤瞅瞅在与交通耳鬢斯摩的帮主,拿定了主意,“叫交通潇洒走一回。”   刀疤和新娘、帅哥联手,硬是从帮主的怀里夺过交通,并勒令交通把外裤内 裤全脱了。刀疤从帅哥毛衣破烂的袖口抽出一根毛线,一头扎住交通的卵蛋,另 一头由帅哥牵在手里。帅哥牵着交通在通铺上来回走动,就是刀疤所谓的“潇洒 走一回”。九号房欢欣鼓舞,一会叫帅哥走快点,一会又叫帅哥走慢点,只有毛 线不断扯痛交通才能达到喜人的效果,如果两人同速前进、毛线耷拉下来,那还 有什么看头?为了防止交通去拉毛线,又有积极分子将交通的双手反剪绑住。   交通绝望地哭了,因为他做不到跟忽快忽慢的帅哥保持步伐一致。交通小娘 子似的哭泣更加激动人心,有人上去把他外套脱了、卷高毛衣和汗衫,这样,交 通丰满圆润的下身就充分暴露于众人面前,在白炽灯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来 自宫廷的官窖瓷器。   有人对交通说,“哭什么?喊帮主救你就是。”   有人对帮主说,“赶紧英雄救美人吧,这么白胖的屁股被我们看了不心疼?”   这些话惹得交通更伤心了,真的边哭边喊,“救我,解大哥救救我。”   整个号房都笑得前仰后合,帮主被笑红了眼,像疯狗那样一跃而起,扑向小 如。新娘和刀疤早有防备,挺身架住了帮主。   “我写。”帮主声色俱厉地怒吼,“我他妈的写还不行吗?”   刀疤要去解毛线,小如制止了他,小如对帮主说,“在写好之前,帅哥随时 可以拉交通起来潇洒走一回。”   11   帮主的文字尽管支离破碎,还是写出了王苟与叶月从爱人到仇家的内在联系:   王苟可以任意打开一部犯罪心理学的经典著作,自己却像一本闭合的书,他 虽然发表过一批有影响的论文,但沉闷、阴郁的性情叫所有的人犯惊悚。当年, 叶月对深沉的警察王苟可以说是心醉神迷,天长日久才发现,女人更需要生活化 的男人。性格开朗的叶月在医药公司门市部上班,由于看守所远离幼儿园,叶月 便带着儿子王小杰住进了公司宿舍。除了两个轮流坐诊的老医生,门市部全是娘 子军,只有退伍回来的仓库保卫是个男青年。保卫在抗洪救灾中丢了左眼,少了 一只肉眼多长了一只心眼,独眼保卫很能讨女人欢心,跟叶月一来二往就睡到宿 舍的同一张床去了。   离婚后,王苟将儿子王小杰送回老家。不幸的是,王小杰被村里的狗咬了, 做奶奶的坚信自己的土办法更管用,硬是往伤口敷盐消毒。王小杰痛得满地打滚, 由于延误了治疗导致伤口深度溃烂,等送到医院,除了截肢医生别无选择。为此, 王苟对叶月恨之入骨,他认为,叶月是儿子残废的罪魁祸首,她不该撇下幼年的 儿子去追求自己的逍遥。   在九爷看来,文字之间有没有内在联系很重要,虚假的东西要嘛精心虚构、 要嘛破绽百出。帮主通宵达旦熬红了眼泡才把王苟的婚姻破裂过程写完整,没有 修改的痕迹,可以排除虚构的可能。因此,内在联系就成了这份材料真实性的惟 一标准。   现在是等待开水的早上时间,大家懒散地走动以帮助肚子消化稀饭。随着 “轰隆”一声巨响,铁门洞开,一个牛高马大的身影塞了进来,俨然是一堵墙在 往前推进。他走路的凛然姿势能卷起一股微风,一股让人感到寒意的微风。他没 带包裹,握紧拳头逼进里间。   第一个发现新兵独眼的是帮主,帮主好奇地盯住他的独眼看。新兵的目光躲 闪了一下,用左拳挡住了自己空洞的左眼。帮主以为自己是号房的老兵,而独眼 是号房的新兵,有了这种错误判断,帮主说话就免不了自作聪明了。“你可真是 一目了然啊。”   独眼不答话,压向帮主时像一堵墙那样倒塌下来。他用一只手夹住帮主的鼻 子,另一只手捂住了帮主的嘴。帮主在重压下翻滚鱼跃,独眼更加用力,当帮主 的挣扎开始减弱时,独眼迅速抽开自己本来夹住帮主鼻子的手。帮主嘶嘶的喘息 声就像扎进一枚大钉子的车胎在漏气,眼睛在眼窝里像一匹惊马的眼睛疯狂地转 动,但他什么都看不见。独眼揪住帮主夹克的领子扳向一侧,于是九号房的每一 个人都看清了帮主死鱼般绝望的眼睛。然后,独眼再次紧紧地夹住了帮主的鼻子。   见帮主危在旦夕,小如担心会弄出人命来。九爷说,“不要紧的。如果一个 人在窒息状态下保持完全静止,那一个男人最多可以坚持九分钟而大脑还不致遭 受永久性损伤;而女人肺活量要稍大、二氧化碳排泄系统也更有效,她可以坚持 十或十二分钟。当然,挣扎和恐惧会使人的存活时间大大缩短。”   帮主奋力挣扎了约四十秒钟之后,拯救自己性命的努力开始懈怠。帮主的手 无力地捶打独眼花岗岩般坚硬的脸颊,脚后跟踢打在床板上,发出越来越弱的笃 笃声,甚至在独眼长满茧子的手掌里淌出了口水。   独眼这时松了手,向前俯下身,带着孩子般的急切探寻帮主的眼睛。那双眼 睛似乎忘记了恐惧,充满的是困惑。独眼知道,帮主一定是走到了地狱的门槛, 并亲眼目睹了魔鬼的身影。帮主躺着不能动荡,脸色由黑而紫红。   独眼坐在帮主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观赏帮主的苟延残喘,独眼里露出的凶 光夹杂了一丝飘忽。九爷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丝飘忽,存放到记忆的档案里。独 眼一言不发,九爷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新娘、刀疤等人也就不敢对他贸然动手。 他是帮主所说的独眼保卫吗?这太巧合了,过于巧合的事总是让九爷难以置信。 帮主所写的材料交给小鸟投寄后,为慎重起见,九爷中断了对帮主的追问计划, 尽管他和小如是多么的急于想知道王苟是怎样折磨叶月的。   伴随独眼而来的还有一个不易觉察的变化,那就是指导员加强了对九号房的 监视。指导员一天至少从监窗口往返两次,有时候,则是宽大的裤管从外间的铁 丝网上飘过,像云朵般无声无息。这一切九爷都感觉到了,凭着一种奇异的紧张 气氛。   这种奇异的紧张气氛整整持续了一周,因为独眼一个星期来都没有说话。小 如沉不住气了,急得像一只跳蚤那样蹦来窜去,“难道我们坐以待毙吗?”   事情尚未明朗,九爷不好多说,对小如的焦虑有点心不在焉。“看看,再看 看。”   九爷感兴趣的是,在这场指导员与独眼的意志较量中,谁先沉不住气。事实 证明,独眼比指导员略胜一筹。   指导员打开铁门提审九爷,在提审室一落座,九爷抢在指导员前面开了腔, “你摆不平独眼?”   被猜中心思的指导员就像煮熟的鸭子——光一张嘴硬,“老子掌握四十八套 美国刑法,神仙我也叫他脱三层皮;骷髅也得张嘴老实招供。”   九爷不以为然,“你这话是《红岩》里头徐鹏飞说的吧?”   “行了行了别讨论这个。”指导员有点遭人看穿的心虚,“先听我把话说完 嘛。”   指导员是这么对九爷说的,“我们九号房那个独眼叫吕崇军,犯抢劫。逮进 来在三号房关了一星期,硬是不说话,我想九号房你和小如几个总归更宽松,你 看,又一周了不是,这小子还是一个屁没放。这样僵持下去,对立案侦察不利啊。 你想想,有什么法子叫他妈的独眼龙张嘴?”   真的是帮主所说的独眼保卫,九爷想,看来这九号房真大,装得下全世界。 九爷对如何叫独眼开口已经成竹在胸,他担忧的是,一旦独眼现出真面目,帮主 就无法在九号房立足了,这对自己揭示梅健民的冤情不利。所以,九爷说,“办 法总比困难多,不过我有个要求。”   “唔?”   “帮主不能离开九号房。”   “你是说那个解小飞吧,”指导员奇怪了,“他留在九号房有什么鸟用?”   “他知道独眼的来头。”   “解小飞,他不是喜欢坐牢吗,让他死在九号房拉倒。”指导员说,“王苟 以前讲你有点尿水,读过什么鸡巴犯罪心理学,是鸭子是鸡赶水里溜溜给老子瞅 瞅。”   回到九号房,九爷只用一句话就撬开了独眼的嘴,这句话像是对帮主说的其 实是对独眼说的,它甚至是一句悄悄话,是“不小心”让独眼听到的。九爷对帮 主说,“王苟是怎么折磨叶月的,你要抓紧写下来。”   九爷用余光就能感受到那只独眼闪烁着渴望,九爷显得若无其事,他有把握, 独眼主动开口的时机到了。   独眼是半夜摇醒九爷的,“哥们哥们,”独眼巨大的双腿无处立足,只好骑 在九爷身上,他轻轻摇动九爷的手,“哥们,我有话跟你说。”   九爷认为自己有必要惊慌,因此脸上就有了惊慌的表情,“干嘛干嘛你?” 并坐了起来。   独眼倒也直言不讳,“关于叶月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九爷重新躺平了,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说,“可以,关于你的一切我也要知 道。”   独眼又去摇九爷的手,“我马上告诉你,马上。”   九爷从独眼的掌心轻轻滑出自己的手掌,“明天再说。”   吃过早饭,独眼吕崇军就开始讲述他从抗洪英雄一步一步沦为抢劫犯的经历, 讲到进九号房,刚好是收监时间。铁门一上锁,独眼的故事有了结局。“我就进 来了。”独眼说。   在叙述过程中,独眼的行伍生涯被点名打断、爱情故事被午饭打断、下岗打 工被午睡打断、抢劫财物被晚饭打断。独眼仅有两个听众,一个是小如、另一个 是九爷,小如知道九爷听得很认真,因为九爷自始至终没有插话,而是面带微笑 研究自己的掌纹。   独眼提醒九爷说,“好了,轮到你告诉我王苟是怎么折磨叶月的。”   九爷握起拳头、收起掌纹,像虫一样拱起头说,“我不知道,只有一个人知 道。”   “谁?”   “帮主。”   九爷又不说话了,小如说,“你进来那天,差点被你掐死的那个。”   独眼一个箭步,揪住后衣领将帮主从交通的身上揭下来,拎到九爷和小如面 前。独眼说,“我就是叶月的新丈夫,你知道她的事?”   帮主被独眼的这句话钉在原地,惊骇凝固在脸上。帮主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他拉起独眼的手,将它摁在自己的脖子上,绝望地说,“你掐死我吧,死了更痛 快。”   独眼试探性地收紧动脉,帮主闭上眼、垂下双手,摆出视死如归的派头。帮 主放弃抵抗,独眼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独眼松了手,帮主睁开眼睛说,“我让你 动手你不动手,那就别怪我不合作。”   翌日早餐,帮主将自己大半碗的稀饭倒给交通,剩下小半碗抬在手上大声吆 喝,“谁要稀饭?谁要稀饭?”   没人敢喝帮主的稀饭,只有皇上例外,他愉快地接受了帮主的施舍。九爷悄 悄对坐在身边的小如说,“帮主要绝食了。”   指导员点完名再提审九爷,两人走到提审室后面的空地上,指导员说,“我 们不进去了,就站在这说话。那个独眼开口了没有?”   “跟我开口了,你现在提审他也一定会开口。”   指导员迫不及待,“他跟你说什么了?”   九爷莞尔一笑说,“我只负责让独眼说话,不负责汇报案情。我能代替他签 名按指模吗?”   指导员表示怀疑,“他如果不开口呢?”   “如果不开口,”九爷说,“我教你一句有杀伤力的话,你就说,我要把帮 主调离九号房。”   “你他妈的总是神神叨叨。”指导员踢了一下九爷的腿肚子,“罪犯都像你 这样,哪还有我们的活路?回号房吧。”   说是踢,其实指导员只是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九爷的裤管。九爷弯下腰,一 下一下拍打它,全然不理睬指导员的催促。   到九号房铁门口,九爷又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要求,“礼拜五给我送半只烤 鸭来,要脆香型的那种。”   指导员准备开锁的手停在半空,狐疑地瞪着九爷,九爷附在指导员耳边说, “帮主从今天开始绝食,今天周一吧,熬到周五,他就该开禁。”   果然,饿到礼拜五,帮主开始两眼呆滞、牙关紧闭、四肢伸直。独眼和新娘 像翻烙饼那样将他翻了个身,帮主柔软地就势趴在床板上,好像被抽去了骨架。   “这样不行。”小如说,“压瘪了鸡巴可是世世代代的事。”   新娘用钱单开了三碗大肉,肥墩墩的猪肉送进来的同时,小鸟还塞进来一个 塑料袋,说是“九爷的”。   打开塑料袋,浓烈的烤鸭香味扑鼻而来,九爷挑了一个腿,其他都交给小如。 小如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九爷,九爷举起鸭腿在鼻子下嗅嗅,满脸是香味袭人 的陶醉。小如一下就明白九爷的用意,招呼独眼、刀疤、新娘和帅哥靠向帮主头 顶,把鸭头、鸭掌、鸭翅膀之类鸡零狗碎的分给他们。这时,独眼他们也领会了 小如的意思,把没肉的骨头咬得喳喳响,连连赞叹“好香好香”、“好吃好吃”。   帮主的嘴唇动了几下,大家视而不见,继续谈论狗肉和白斩兔等海源名菜。 小鸟在铁门外分饭了,小如接过刀疤抬来的饭大声宣布,“中午就吃烤鸭,今天 的猪肉又肥又烂,留晚上吃吧。”   这时,小如听到帮主轻声说,“水,我要水。”   小如一个眼神,独眼端过茶杯,扶起帮主一口气喝了。歇了一会,帮主又小 声说,“我要上厕所。”   独眼和刀疤把帮主扶起来站稳,小如搂了一下帮主的腰,竟然像烤干的烟叶 那样轻飘。两人架着帮主一步一步往厕所挪动,牵他蹲下后,小如招手让独眼和 刀疤回来里间。小如十指撑开塑料袋,将鸭肉凑到交通鼻子底下,亲切地问, “想吃吗?”   交通以为有诈,搂紧饭碗不敢看鸭肉,转而看小如的眼睛。小如的眼里清澈 真诚,交通放下心来实话实说,“想。”   “想吃就好。”小如翻过塑料袋,所有的鸭肉都倒在交通碗里,再抓两块用 手纸包了,塞到交通手上说,“就说是你偷的,只要让帮主吃下这两块鸭肉,碗 里的全归你。”   交通扭起腰肢走向厕所,打开手纸,附在帮主耳边悄悄说,“偷来的。”   帮主使劲伸长脖子,见大家都在里间吃午饭,突然向鸭肉咬去,连手纸也进 了嘴。帮主就这样光屁股蹲着茅坑吃鸭肉,双手颤抖、慌不迭地,一眨眼工夫就 吐出了纸浆和骨头。   除了一点尿水,帮主什么也没屙出来。交通托他起立,帮他穿好裤子,扶他 进了里间。然而帮主进不了里间,独眼和小如一高一矮笑眯眯地挡在门边,帮主 的大脑长时间缺乏营养,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独眼掰开帮主的嘴,凑过鼻子嗅 了一嗅。   “真有鸭肉味。”独眼的胳膊横在门框上说,“你是选择吐出来还是选择跟 我们合作?”   帮主并不答话,弯下腰钻过独眼的胳膊。   小如大获全胜,笑吟吟地说,“沉默就是默认,默认就得写。好好写吧,把 闵所长得罪王苟的前前后后写清楚。”   12   帮主的绝食计划功败垂成,九爷用两块鸭肉就敲开了他的嘴。为了表示对帮 主写材料的奖励,剩下的全部鸭肉和一碗完整的猪肉归他,这样,帮主写起材料 来就精力充沛了。事情还得从帮主做内役时说起。   一天晌午,帮主在送完开水回厨房的路上,王苟叫住了他。王苟让帮主站在 提审室的后门外,自己去提来叶月,将他和叶月一起锁了进去。帮主无法判断副 所长想做什么,有点不安也有点激动。   王苟绕进提审室那头,从腰间摘下手铐,“帮帮忙,”王苟说,“叫她伸出 来,手。”   叶月吱吱唔唔不肯伸手就犯,帮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她的手推向钢筋 网那一边。咔嚓一声,叶月的双手就铐在钢筋上了。王苟又从屁股后面拔出电棒, 命令叶月,“嘴张开。”   叶月不但不张嘴,反而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王苟用电棒捅捅帮主的腰眼说, “动手。”   帮主从身后抱紧叶月的额头,搬平她的脑袋,再腾出一支手去掐她的腮帮子。 叶月咬紧的上下牙床被挤开了一条缝,王苟的电棒指到她嘴边,但仍然插不进去。 王苟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也就刺人了,“有没有比独眼龙的鸡巴更粗大?更坚 挺?”   叶月可能想骂“臭流氓”之类的,可惜没有机会了,她的牙根一松动,电棒 就趁机深深地插进舌根。   连帮主都预料不到的是,王苟摁了通电开关,喉咙里被触电的叶月像有一股 力量在猛烈地推她,整个上身沉重地往后一仰,把帮主撞向了墙壁。   王苟打开手铐,短暂的晕厥过后,叶月就苏醒了。叶月没有叫、没有哭、也 没有暗自落泪,帮主本来要携扶她的回女号房,被她坚定地甩开了。   每天的“领导值班”由闵所长、指导员和副所长王苟三人轮流,以此类推, 王苟每两个礼拜才轮得到一次双休日有班。这样,就等于王苟每半个月提审叶月 一次,这次如果是周六,那么半月之后的提审就是周日了。每次提审,帮主都是 王苟的得力助手。   叶月其实不用帮主动手,一进提审室就将双手伸出钢筋外让王苟锁手铐。这 是她愿意的事,她不愿意的事帮主动手也没用,比如回答问题、比如张嘴。   王苟锁好叶月,点燃一支烟,摘下电棒举到她嘴边,勒令她,“张嘴!”   有过一次教训,再也没有什么如山军令可以叫叶月张嘴了。可是要躲避电棒 也不可能,因为头颅被帮主紧紧抱在了胸前。帮主奇怪的是,就这样电击不也可 以教训她吗,为什么非得塞进她嘴里?这只能说明,王苟有太多的心思帮主不能 理解。   王苟是一定要叶月张嘴的,否则他内心的隐痛就无法得到抚慰。王苟放下电 棒,将叶月的两只袖管捋到肘部,左手举电棒到她嘴边、右手撮紧香烟,再给叶 月一次机会,“张嘴吗?”   叶月面带微笑,这种笑容是王苟所陌生的,因此刺痛了他的心窝子。香烟的 火头慢慢抵达叶月裸露的手臂,当它接触到肌肤的一刹那,叶月一阵颤栗。帮主 感觉到她的身体像蟒蛇一样有力地扭曲,要稳住她,非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叶月 一挣扎,火头就快要灭了,王苟低头猛吸一口、再吸一口,帮主于是闻到了一股 香味,是烤肉烤过火的那种焦糊味。   王苟的呼吸急促起来,面目逐渐变得狰狞,牙根磨得嘎叭嘎叭响,一句话咬 成三节才吐出来,“快——张——嘴——”   叶月的身体突然塌了,像爆破的轮胎那样松垮,死劲摁她的帮主想变换手式 托住她,但来不及了,叶月已经滑下了水泥墩。   半个月的间隔正好给叶月舔伤口。烟头烫伤没有毒,只要不染生水,一周之 内伤口的血液和淋巴液就会凝结成痂,痂慢慢变硬,一点一点的翘起来,最后脱 离皮肤。揭下来的伤疤也是身上的血肉,叶月这么想着,找来一张纸,将它包好。   三两个回合下来,叶月摸透了规律,每次提审之前,叶月都要洗个澡、换上 干净衣服。叶月知道,从提审室带伤回号房就不能洗澡了。   假如王苟就此罢手,叶月也许是会忍辱含恨的。问题在于,王苟是一个孤僻、 不合群、爱钻牛角尖的人,这种人不容易另寻新欢,同样不容易排遣愤怒。王苟 非得叶月张嘴,叶月偏不张嘴,怎么办?王苟叫帮主让开,对准叶月的头狠狠一 抽,叶月一偏,电棒落在了肩膀。叶月决心顶住,但是下决心由自己,能不能顶 住由不得自己。顶不住就要喊,叶月的呼喊跟其他处在危急中的人们一样,她高 喊,“救命啊——救命啊——”   王苟不是要叶月张嘴吗,这下真的张嘴了,王苟反而慌了手脚。王苟命令帮 主,“堵。”   要堵住叶月的嘴比让她张嘴还难,提审室里空无长物,帮主白白转了一圈, 奋不顾身地用手去蒙。叶月轻易就咬住了帮主的手指,帮主吓了一跳,像甩掉一 条蛇一样甩掉叶月的嘴。   闵所长出现了。闵所长并不知道,他的出现将把自己置于死地;也将改变王 苟和帮主的命运。早知道这些,闵所长就办事去了。闵所长冲进来的时候有一点 慌乱,管教干部都一样,如果要出人命他肯定会慌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王苟没有应答闵所长,抓起桌上的钥匙准备开锁送叶月回号房。闵所长一把 夺了过来,“你先走吧,我了解一下情况。”   闵所长的慌乱转移到了王苟脸上,王苟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简单的事情都说 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事情怎么说得清楚呢?所以王苟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你怎么跟女人犯关在一起?”   帮主急出一头冷汗,回答不了闵所长,只好比划一个空洞的手势。值得庆幸 的是,闵所长不再追究帮主,转而问叶月,“为什么喊救命?”   “所长你看我的手,”叶月说,“他用烟头烫我。”   叶月手臂上果真有一个圆形的黑印,闵所长看了说,“王苟这人有才华、也 有些固执,虽然你们以前是夫妻,这样对你很不应该。”   叶月哭了,是那种愁肠寸断的忧伤。“我实在受不了,你们送我去漳州劳教 所吧。”   闵所长打开手铐,“你就原谅他一次,我好好教育他。”闵所长劝慰叶月说, “王苟这样对你,说明他忘不了往事。”   “不止一次。”叶月悲愤地说,“我手上已经十个疤痕,五个月来他虐待我 十几次了。”   叶月左手臂上两排整齐的圆形疤痕,触目惊心的事实让闵所长难以置信,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闵所长说,“他这样做总有个目的呀。”   叶月泣不成声,“他要把电棒塞进我嘴里通电。”   “这又有什么意思?”闵所长疑惑了。   叶月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他变态。他报复。”   闵所长的脑袋嗡的一声,他不愿接受这种指责,“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他说,“谁能证明你手臂上的伤疤是王苟所为呢?”   叶月想到了帮主,举手一指说,“他能证明,他每次都在场。”   帮主大惊失色,干脆来个死不认账,“冤枉啊所长,我今天是打翻一桶开水 被副所长关进来的,我不懂她是谁。”   “我有自己的证明。”叶月镇定了情绪,“十块伤疤我都收集了,你们可以 拿去鉴定是不是我的伤疤。”   闵所长又疑惑了,“伤疤怎么收集?”   叶月本来放下袖口,重新捋起来说,“伤口会结痂,我揭下来没扔,用纸包 在一块了。”   闵所长送叶月回号房,叶月交给他一个小纸包,闵所长托在手掌心轻轻打开, 果然有十片指甲大小的黑褐色疤痂。   在要不要送叶月去漳州劳教所的问题上,闵所长和王苟产生了激烈的争吵。 闵所长坚决要把叶月送漳州,王苟说什么也不同意。   闵所长说,“你虐待人犯,不送走出事了谁负责?”   “没有。”   “有。就是你,烟头烫的十个伤疤,十片疤痂你知道吗,在我手上收着哪。”   “我打老婆。”   “她不是你老婆,他是人犯,人犯跟管教干部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比我清 楚这个。”   “你护她?她勾引你?”   帮主提开水要进会议室,两人的争吵他在走廊上全听到了,当帮主推开会议 室的门,争吵就到了最精彩的高潮。闵所长怒不可遏,从牙缝间愤懑地挤出两个 字,“变态。”   王苟抓起一杯隔夜冷茶,泼向闵所长,怒冲冲地走了。闵所长抹掉脸上的茶 叶,气恨难平,冲着王苟的背影说,“这条哑狗,平时不吭声,现在想要我的 命。”   “现在,”九爷接过小如手中的材料读了一遍后说,“我们知道了王苟不幸 的婚姻,知道了王苟对闵所长的仇恨,就差两个问题需要落实了,一、王苟是如 何谋害闵所长的,二、如何嫁祸给你父亲。”   13   《海源日报》法制版发表了一篇通讯,题目叫《为争夺职位,科长谋杀所 长》。文中说,“政法系统要选拔一名公安局副局长,考核了原户籍科科长梅某 和原看守所所长闵某,并进行了公示。正当市委常委会准备开会决定提拔人选时, 闵某意外地遇害身亡。从现场判断,这是一起故意谋杀案,警方找到的证据表明, 此案系梅某为铲除竞争对手所为。”   报道指出,“此案的告破在全省政法系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职务重要还是 服务重要?从警为什么?海源市公安部门围绕这些主题展开了一次大讨论。”   报道最后说,“从立案侦察到移交检察机会提起公诉,除了刑侦队找到的几 个小物证,被告至今仍然是零口供。刑侦队是否能找到更加有力的证据、梅某的 故意杀人罪是否成立,本报将作进一步的追踪报道。”   九爷是《海源日报》的忠实读者,他把重要的内容划好了再给小如看。小如 先是泪光闪闪,当泪珠过于饱满,便成串地滚下脸颊。   九爷起草了这么一则启事:   草句先生:   你答应给的东西,我都没得到。现在,我迁回老家九号来了,真是度日如年。 我的邻居岳西剑先生还记得吗,请务必在见报后一周内托四千块现金给他,以抵 你的债务。一周内见不到钱,我只好公开我们的协议了。   你最忠实的战友   小如仔细研读了几遍,有的地方他看明白了,比如“草句”就是“苟”、 “老家九号”就是“九号房”;“你答应给的东西”、“你的债务”、“我们的 协议”都是指王苟对帮主在看守所的优待承诺。有的地方小如看不明白,比如 “岳西剑先生”是谁呢?   “岳西就是西岳,西岳就是华山,所以,岳西剑就是哨兵华山剑。”九爷说。   小如认为,“重要的是,王苟会就犯吗?”   九爷扯过启事,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一嗅,好像上面有王苟的气息,眼神 变得迷离。“如果,王苟不就犯,说明什么?说明闵所长不是他杀的;说明我是 个蠢货。那么,将动摇我对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动摇我对真理的追求;动摇 我的信仰。”   九爷仰起头,眯起眼睛,将启事盖在脸上,以接近自言自语的低调说,“四 千块,将买来我的信心。”   从鼻息吹动纸张的频率看,九爷心潮澎湃。“如何确保王苟能读到这则启事 呢?”小如说出了最后的担忧。   九爷揭开脸上的启事时已是笑容满面,这种笑容因过于唐突而陌生,说出来 的话却让小如茅塞顿开。“从报纸说要追踪报道的那天起,王苟每天都认真阅读 《海源日报》法制版。”   小鸟又来送开水了,九爷将折好的启事扔在倒完开水的空勺里,同时把话挑 明了。“在三两天内,将启事刊登在《海源日报》法制版上,广告费约200元你 先垫付。启事刊出一周之后,我给你五百块的报酬。”   “这事难办,我不一定有机会去报社,登启事可能要身份证,我没有。”小 鸟的空勺停在空中,不肯收回去。   九爷重重的推出空勺,把小鸟的退路给堵死了,“我交办的事,就是非办不 可的事。”   启事比小如想象的更快见报了,但比想象的更不起眼,拇指大的一小块,排 在法制版的小栏目“履约寻租”的最后。   九爷不动声色地剪下这一小片报纸,放在手心让小如过目,然后夹在笔记本。 小如感觉像是自己的一个秘密被收藏了,心里有些不安。“接下来我们该干什 么?”   “做就等于不做,不做就等于做。”九爷九指交叉叠在胸前,脸上现出某种 悲悯。   在兴奋的期待中,时光显得短促而匆忙,九号房井然有序。小如闲来无事, 抽出《昆虫记》随便翻翻。   “学者就是学者,学问大大的。”帮主想不出准确的溢美之词,胡乱赞扬一 通。   九爷被逗笑了,掉头问帮主,“你认为学问重要还是猪肉重要?”   “好像不好比。”帮主重眉紧锁,慎重考虑了一下说,“有学问就有猪肉吃, 不过,要是没有猪肉吃学问就没有用处了。”   “你有猪肉吃的时候看不起学问,现在你没猪肉吃了而有学问的人有猪肉吃, 所以你为了吃猪肉要讨好有学问的人。”   “你的话太拗口了。”帮主抓耳挠腮,“你能简单地说吗?”   九爷撇撇嘴说,“事情很简单,你没有钱单了,而小如还有五十块现金。”   帮主往前挪一挪,紧挨着九爷说,“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什么不给我合作的 机会呢?”   九爷托起帮主的下巴,“你的眼里有诚意,这样吧,你开一个条件,我开一 个条件。”   “这才叫强强联合嘛。”帮主兴奋地说,“说说看,你的条件?”   “把杀害闵所长的前前后后写出来。”小如插嘴说。   “免谈。”帮主倏地起立,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想要我的命,可是我偏 偏要活下去。”   “每周两碗肉、两包烟。”帮主已经朝里间走了,小如赶紧追了一句,“保 证你和交通共被窝。”   最后一句话把帮主定住了,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是一种奇怪的笑,笑容居然 包含了腼腆。帮主蹲到他们面前,老谋深算地还了价。“我每周只要一碗肉、一 包烟。案子的事,我只写闵所长的死因。”   小如本想提出异议,九爷抢先发了话,“可以答应,但有一件很容易的事要 加办。”   “不要害我阿。”   “是这样的,”九爷在字斟句酌,“你找机会跟华山剑说,‘有人要托你给 我四千块钱现金,我知道你不容易,留五百给你打点。’华山剑如果推三阻四, 你这样说,‘钱在号房里没用,还不是要通过你才能花出去?年底就退伍了,还 有多少机会帮我?’你不要问这笔钱的来路,到手了交给小如就是。”   晚上,帮主与哨兵华山剑的对话从头到尾完整地灌进了九爷的耳朵。微寒的 气温和虫孓的鸣叫表明,时辰已是下半夜了。帮主压低嗓子喊住了来回游走的哨 兵,“华山剑,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什么鸟事?”哨兵一停顿,身上的枪械不免哗哗响。   由于通铺上睡满了人,帮主无法起跳去抓监窗钢筋,只能站在两人的缝隙, 双手伸给哨兵。“拉我一把。”帮主说。   哨兵拉上帮主,帮主抓住监窗钢筋引体向上说话,“有人要托你给我四千块 钱,到时候你留五百买个纪念品。”   “现金还是钱单?”   “现金。”   “开国际玩笑,你要害我押送回家?”   “钱在号房里怎么花,还不是要通过你才使得出去?再过几个月就退伍的人 了,搞点外快给女朋友买衣服不好?”   这一招果然见效,哨兵不吭声了,肩起枪要走。帮主还有话没说完,“到时 候帮我认一认是谁送钱来。”   帮主画蛇添足的话使哨兵疑窦丛生,“你不懂钱的来路?”   “哪里话,是朋友的旧账。”帮主自知对话超出了九爷交代的范围,赶紧亡 羊补牢,“我看他好不好意思自己来送。”   通铺上睡满了人,帮主往下跳还得求助于哨兵,“好人做到底,放我下去 吧。”   第二天早晨,九爷责备帮主说,“你昨晚多说了一句话。”   帮主哑口无言,九爷阐述说,“人生在世,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 我劝你不要去打探这笔钱的来路。比如闵所长之死,假如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就 清心省事了?因为只有你知道,所以,必须由你来告诉我。”   “你呢,你什么都想知道?”   “我们两个有区别,”九爷拍拍帮主的肚皮说,“你的满足在这,”再敲敲 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的满足在这。”   帮主嘻嘻一笑,捞捞自己的裆部说,“我的满足其实在这里。”   “所以我要教你一个写作的诀窍,”九爷搂过帮主的头,附在他耳边说, “写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交通白胖的屁股。”   14   腊月二十七,机关单位开始放春节假。王苟把梅健民请到“客家农庄”酒店, 帮主早就等候在门口了。帮主虽然衣着工整,毕竟理了光头,梅健民警惕起来, “他是谁?”   “我表弟,解小飞。”王苟锁好摩托,钥匙装进头盔里交给帮主拎着。   梅健民说,“也好,就我们俩怎么喝?总得叫个助手筛筛酒吧。”   “客家农庄”其实是西郊镇的一家农户,以环境幽静、酒菜实惠而著称。按 王苟的说法,选择这家酒店的理由是,“离看守所近,可以赊账。”   王苟点了一条鲶鱼和几个小菜,那条鲶鱼大到一种程度,盘子碟子都太小了, 只有茶盘才得以容得下它硕大的身躯。梅健民“哦”了一声,禁不住的惊奇。   帮主一口气开了三瓶“石门湖”,解释说,“连城出的新酒,才36度,先一 人一瓶,各扫门前雪。”   “不行不行,”梅健民企图藏起酒杯,“我几岁?你们几岁?喝酒喝什么, 喝的就是年龄,喝的就是体格。”   王苟夺过梅健民绕到身后的酒杯,斟满一杯说,“要量化管理。”   帮主说,“对呀,免得你吹牛皮说多喝了,好像我们以少欺老似的。”   看守所设在城市西郊的屏风山,那是个偏僻冷清的地方,除了合成氨厂,集 中了海源市所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单位:看守所、拘留所、精神病院、殡仪馆。一 到天黑,就没人愿意从屏风山经过了,甚至大白天从屏风山出来,也要被路人用 异样的眼光看得你心里发毛。看守所建在一座孤伶伶的山头,通往它的大门却要 先下冗长的斜坡,这样,319国道与看守所之间的公路就呈现出明显的U形。这条 U形水泥路修得笔直,路两边的塔松像仪仗队那样挺拔,乍一看还以为是外国人 修的。   检察院传唤的一个挪用公款嫌疑人原先在宾馆“双规”,检察院的人也是人, 过年了他们也想放假,经济检察科干脆向批捕科弄了一张逮捕证,将他送进看守 所。检察院的警车冲到U形谷底时,路上侧躺的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几个 立功心切的年轻检察官跳下车,不满地踢踢这个不识趣的家伙。躺倒的人没动, 其中一个检察官不耐烦了,用脚使劲一拨,侧躺的人于是成了仰面朝天。检察官 们像中了炸弹那样蹦离现场,嗡的一声全躲回到车里,因为那人根本谈不上仰 “面”,他连脑袋都不见了。   司机打开远灯探照尸体,检察官们就在车里用手机报了案。   刑侦队赶到现场,立即实行了封锁。重案组投入了有条不紊的搜查:摄影员 负责固定现场,他用车灯照明,从不同角度的进行拍照;痕迹员和两个负责物证 鉴定的工程师戴上乳胶手套,拧亮头盔上的电瓶灯,肩并肩地开展“指尖搜寻” 工作。痕迹员用镊子采集每一件现场的物品,并把它们一一装入塑料盒内。很快, 痕迹员就在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尸体的头颅,这回轮到他们蹦离现场了,因为这 是他们老同行闵所长的头。   重案组的童组长也戴上乳胶手套,他将闵所长的后脑勺托在手上说,“这人 头本来是最尊贵的,一离开身体就成为最可恶的了。”   童组长用手电细致地观察脖子上的切口,仿佛那是一件难得的艺术珍品,啧 啧称赞说,“好利落的活,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刀口。”   摄影员对准人头举起了相机,童组长一边转动头颅一边介绍说,“你们看这 切口,平整、光洁;再看闵所长的表情,平静如常,这说明什么?我告诉你们, 这说明凶器锋利无比、凶手用刀速度奇快,不等闵所长感受到痛苦人头就落地了。 人头我见多了,一看切口皮肉、面部血色,我就能认出是砍的,还是剁的、劈的、 切的、抹的、锯的,凶手是不是杀人的行家里手也就能辨个八九不离十……”   一个物证鉴定工程师打断了组长的自吹自擂,“找到了找到了,”他激动地 做出推测,“树底下找到一根锯齿钢丝,可能是凶器。”   树底下的钢丝卷曲成盘状,它细如绣花针,一侧是若有若无的锯齿,要用指 面去捻才能感觉到锯齿的存在。这种锯齿钢丝不但异常坚韧,而且锋利无比,要 在大型的五金商店才能买到,它的用途非常单一,仿古家具厂的木匠们用它来镂 空红木,以便雕刻各式各样的花鸟虫鱼。   童组长用放大镜一对,钢丝末梢留有残余的血迹。童组长若有所思,“钢丝 应该是系在树杆上。”   工程师的电瓶灯光随着钢丝搜索,另一头果然系在树杆上。童组长心中有数 了,说话也显得信心十足,“路对面的树杆上肯定还有一段钢丝。”   闵所长的摩托车被远远地甩在一棵塔松背后,检查结果表明,摩托车的各项 性能完好无损。在钢丝的位置之前,摩托车后轮的轮印完全压在前轮的轮印上, 导致轮印模糊。这就说明,摩托车是直线行驶的。童组长以此推断,骑在车上的 闵所长根本没有发现锯齿钢丝。从钢丝系在树杆上的位置测量,那正好是闵所长 骑在摩托车上脖子的高度。至此,童组长有了基本的结论:   “凶手是熟悉闵所长的人,不但知道闵所长的准确身高,还知道他摩托车的 型号,甚至还了解闵所长骑车的姿势。因为骑车的姿势不同,脖子所在的高度就 有区别。死亡过程是,闵所长骑车冲过绷紧的锯齿钢丝,钢丝切断他的脖子,头 颅落地;身躯继续骑在车上,往前冲出一段后才脱离车体落地;最后摩托车因失 控被甩出路面。”   在系钢丝的树底下发现明显的鞋印,摄影员对鞋印拍了照、工程师进行印模 制作,并采集了泥土样本。在采集到的所有物品中,最有价值的是一支钢笔套, 童组长迫不及待地用放大镜观察。笔套黑体、粗短、铝质别扣已经失去弹性,从 形状和螺旋式判断,是七十年代特有的产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童组长 差一点被惊骇所击倒,他做梦也想不到,笔套上居然刻着这样一行楷体小字, “奖给优秀基干民兵梅健民。”   童组长的脸变了色,呼吸粗重起来。“快,加紧。”童组长命令大家。   痕迹员给每个装有物品的塑料盒贴上标签,标签上注明时间、地点以及该物 品被发现的精确位置。最后,工程师为闵所长的头颅和四肢分别套上塑料袋,搬 进了警车。   童组长挂通了梅健民的手机,无人接听。值班室的老华见证说,“梅科长下 午上街买年货,傍晚坐王苟的摩托车出了公安局大院。”   童组长又挂王苟的手机,通了好一会,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接,“喂,我 是客家农庄。你找王所长,他喝醉了,睡着了。好,我叫醒他。喂,他死猪似的, 摇不醒。有急事?你自己来找他好了。再见。”   童组长换了警车,率队马上赶到客家农庄。童组长第一眼看到的情形是,王 苟歪在总台的木沙发上鼾声如雷,另一张木沙发上理光头的年青人也在酣睡。童 组长心中暗暗叫苦,“梅健民呢?梅健民跑了?”   小姐不知道谁是梅健民,只知道“楼上包厢里还有一个。”   推开包厢门,童组长松了一口气,因为梅健民还在,而且也睡着了。“我说 哩,老公安怎么会杀人呢?”   可是,童组长放心得太早了。痕迹员请组长看梅健民的胸袋,那里洇开一片 墨水,钢笔尚在,笔套却不见了。工程师则报告,“梅健民的鞋底有泥浆。”   烂醉如泥的梅健民、王苟、帮主和接手机的女孩通通被带回刑侦队重案组, 服下海王金尊、加上突如其来的惊吓,三个醉汉的酒都醒了大半。四人分别审讯, 结果是:   梅健民说,“一人一瓶‘石门湖’干完后,我就醉倒了。”   王苟说,“我下楼结账,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帮主说,“三瓶‘石门湖’喝完,梅科长躺在沙发上睡了,王所长下楼结过 账,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想等王所长醒来后再送他回看守所,等着等着自己 也睡着。”   女孩说,“我加了一下账要给王所长签名,他还没签就呼呼睡了。王所长是 我们的老主顾,签不签都一样的。放下账单我就上楼去包厢收碗,见王所长的客 人躺在沙发上打鼾,我取了条毛毯帮他稍微盖了一下。”   童组长问女孩,“你看到睡在包厢的客人出门吗?”   “没有。”   “除了总台的正门,客家农庄还有其它门可以出入吗?”   “当然有喽,后门就是通停车坪的嘛。”   化验室给每人抽了血,组长放王苟、帮主和女孩走人,留梅健民睡在刑侦队 值班室,说“有几件事情需要核对一下。”   童组长派痕迹员和一个工程师再跑一趟,“看看现场能不能找到更有价值的 东西。”   两三个小时后,两人就回来了,他们在拐弯处的阴沟壁上发现了两支乳胶手 套。用镊子慢慢翻开手套,他们从手套里面获得了清晰的指纹。   化验室的几个小年轻易如反掌就得出以下结论:梅健民、王苟、解小飞三人 血液中的酒精含量相同;梅健民的鞋底与制作的印模一致;鞋底的泥浆与塔松下 的泥土一致;乳胶手套里面的指纹与梅健民的指纹一致;不用说,钢笔套无疑就 是梅健民的。   前前后后五小时,这起同行相煎的谋杀案就宣告侦破。那些年货再也不能随 梅健民回家了,它们将在房间里变质,就像梅健民将在看守所里结束生命。   消息传出,整个海源市都沸腾了,各种对梅健民不利的猜测纷至沓来。其中 最重要的就是梅健民与闵所长都是这次副局长的提拔人选,杀人动机显然是为了 铲除竞争对手。   帮主花了两天时间,写下闵所长凶杀案的前后经过。“望尘莫及呀,王所 长。”九爷读了一遍交给小如,脸上现出难得的钦佩崇敬之色。小如如获至宝, 还没读完就感叹连连,“太好了太好了。”   九爷一声冷笑,“好在哪里?”   “真相大白呀。”小如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如果上面写的是真相,那么你父亲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小如被九爷的话惊呆了,九爷无声一笑,夺过那张纸,弹一弹说,“这些都 是警方认可的东西,我们要的恰恰是推翻他们的结论,所以,帮主白要了我们的 猪肉和香烟,等于什么也没说。任重道远哪,大学生。”   “这可怎么办?”   九爷没理睬小如的惊惶失措,哨兵华山剑若隐若现的身影引起了他的警觉。 华山剑监窗外往返几次之后,停了下来,用手指勾帮主过去。帮主纵身一跳,挂 向监窗钢筋。华山剑又左右张望一番,解开领扣,从贴身处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随手将它溜进帮主豁开的领口。   “一个老太太送来的,我问她话,她指指耳朵,是个聋婆。说什么‘该给的 要给,绝不拖欠。’”   在华山剑说话的短暂时间里,九爷就完成了任务布置。华山剑离开监窗,帮 主正要落地,   在松手的一刹那,独眼一个箭步过去抱住了帮主空悬的双腿。帮主的身体横 了起来,也就不敢松手了。新娘揭开帮主的内衣,厚实的信封叭的一声落在了床 板,新娘捡起它揣进怀里,独眼也就摆了手。帮主的身体秋千那样荡了几个来回, 基本平稳了才落了地。   等帮主落地,信封早就传到九爷手上了。九爷压圆开口,往里瞅了一眼,满 意地点点头,交给了新娘。九爷说,“保管权与使用权分离,新娘负责保管,使 用得小如说了算。”   帮主有点委屈,“人家给我的东西,看一眼都不行吗?”   “你是小媳妇拎猪肉,过一手而矣。”九爷抖一抖帮主写的材料说,“你这 样一文不值的破东西,换我每周一碗猪肉一包烟,够意思了。”   帮主不服气,“我辛辛苦苦写了两天,怎么会一文不值?”   九爷翻出《海源日报》,折出法制版摊在脚下,用脚指头点点那篇通讯说, “你看看这篇《为争夺职位,科长谋杀所长》的稿子,有没有比你写的破东西更 翔实?”   帮主歪起头只稍稍浏览那篇稿子,他更关心本质问题,“这么说,你们是不 想给肉给烟喽?”   九爷眯眼呼出一口长气,“当然要给,我们离合作目标还远着哪。”九爷将 莫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帮主更加惴惴不安了。   铁门的方孔打开,小鸟送开水的时间到了。这次扔进水勺的纸包里有五百块 现金和帮主写的材料,纸包格外厚实,九爷说话的内容也更加丰富。“该你拿的, 你拿走;该你送的,你送走。别人叫你小鸟不等于你可以远走高飞,你不过是一 只稻草上的蚂蚱,而且紧紧地跟我拴在了一起。”   帮主的基本态度是拖一天算一天,等王苟回来当所长了岂不万事大吉。帮主 心中有数,到目前为止,他所提供的信息还是一口咬定杀人凶手是梅健民。但是 在九爷看来,从逻辑上已经完全可以推论王苟才是真正的凶手,缺失的仅仅是最 有力的证据。同时,九爷知道,最有力的证据也能把帮主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 渊。因此不能往急里逼,狗急还跳墙呐。每周有一碗肉、一包烟无偿供应,又有 交通如影随形,帮主举手投足之间就有点洋洋得意。   15   到了七月,已是稻谷成熟的季节,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滋润了;香味浸透 阳光,阳光变得沉重了。正是在这个季节里,风传着沉重的消息,新娘要送漳州 劳教所。风传很快得到证实,新娘从提审室回来,兴高采烈地宣布,“弟兄们, 我要走了,就明天早晨。”   在铁门背后,新娘将三千块现金交还小如,小如有些惊恐,就凭四十公斤的 体重,保管如此巨额的现款无异于勾引别人来抢。“我来保管,”九爷接过厚实 的信封说,“到明天中午,事情就会起变化。”   新娘开始整理行装,九爷扯他的衣角说,“你帮我挡一会他们的眼光。”   九爷挤干一瓶牙膏,捻开底部的折边,用牙刷捣成空圆筒,卷了五百块钱塞 进去,再折好底部。新娘目睹了九爷制作“钱筒”的全过程,没想到是给自己的, 新娘不好意思接,推辞说,“你帮我太多了,这里更需要钱用。”   九爷将钱筒捆进毛巾说,“客气什么,这东西打点干部、拢络老乡都用得 上。”   早晨的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有人在监窗外沿路喊 “起床”,却见不到干部的身影。大家衣服刚穿好,小鸟就来开监了。里间的铁 门打开,帮主给了独眼一个眼色,独眼蓦地站起来,指挥说,“帅哥,拎尿桶。”   帅哥愣住了,张惶地看看小如,小如面无表情;又看看新娘,新娘忙着收拾 东西;再看看九爷,九爷在悠闲地梳头。看来是大势已去了,这么悲观地想着, 帅哥只好重操旧业,将尿桶拎出号房铁门外。   牛刀小试的独眼决心乘胜追击,以巩固既得战果。交通正在叠被子,独眼踢 踢他高高撅起的屁股指示,“把上面最好的那条用塑料袋套了,换给新娘带去漳 州用。”   “不敢当不敢当,”新娘按住交通的手说,“无功不受禄嘛。”   “我说了算。”独眼言辞间豪迈十足。   这么一逼,新娘只好说实话了,“你说不了算,这条新被子是小如的,他可 没开腔哪。”   新来九号房的黑脸看在眼里,稀饭分到手,黑脸主动把粥面上的十几粒黄豆 如数拨到独眼的饭碗。独眼舒心地笑了,调羹一搅拌,它们就同自己的黄豆融为 一体。黑脸欣慰地看到,独眼空荡荡的左眼皮爽快地跳了几下。   送走了新娘,独眼觉得自己已经是牢头了,讲武力,九号房谁是对手?早晨 的太阳刚刚晒到西墙,独眼大大方方坐在水桶上,叫黑脸站在身边,用报纸为他 扇风。   独眼的牢头梦做到中午就破灭了,因为午睡时出了一件咄咄怪事。大家刚睡 着,就被帮主石破天惊的尖叫惊醒了,帮主边叫边跳,像一只野猫的尾巴上被绑 上了点燃的鞭炮。帮主的痛苦十分怪异,只见他双手插进裤头,从情形上看好像 是在抠屁眼,身体歪向一边上窜下跳。帮主没说是怎么回事,也就没人能够帮他 的忙,各自抱开被褥让出一块地方让他去跳。帮主改了口,不光是尖叫,而是以 尖叫的刺耳喊“报告”。   指导员如期出现在监窗口,帮主不等他问话抢先汇报了,“有人用风油精抹 我的屁眼。”   九号房笑得像炸开的锅,指导员别过脸,从抽动的肩峰可以看出,他在心花 怒放。等指导员严肃下来,九号房的声浪也平息了。指导员恢复了严厉的面孔, “谁抹你的屁眼了?”   帮主委屈地说,“不知道,我睡着了。”   “那你总该知道谁有风油精吧?”   帮主指证九爷说,“他有。”   “唔——”指导员奇怪了。   九爷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帮主气急败坏,“查房,一查房就查出九爷了。”   九号房新一轮的大规模查房开始了,指导员亲自带领一个班的武警战士开进 九号房,从摸索被褥到抖开所有包裹,从撬开每一块床板到人人过关搜身。挖地 三尺不见得有金银财宝,战士们个个汗流浃背,除了留下一片狼籍他们一无所获。   指导员命令全体人犯靠墙站好,伸出双手让他逐一嗅过,嗅完一遍,指导员 重复再嗅嗅独眼的手。“右手好像有风油精的味道。”指导员请武警班长参与鉴 别,班长凑过去一皱鼻子说,“就他,没错的。”   独眼大惊失色,“冤枉哪指导员,我根本没见过什么风油精。”   指导员勒令独眼交出风油精,“那是玻璃制品,严禁带进号房的。”   独眼慌不择路,脱光上衣、退下裤子,再翻出全部口袋。“我手上怎么会有 风油精的味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班长用电棒捅捅独眼赤裸的肚皮威胁道,“你交还是不交?”   独眼举手作投降状,“战友战友你别急,我也是当兵出身的,立过三等功, 这只眼睛就是抗洪抗没了,不信你问问指导员。”   班长收起电棒,将信将疑地看看指导员,指导员却说,“我这里只有在押人 犯,没有什么抗洪英雄。你是医药公司的吧?”   这时,九爷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仿佛在指导员心中敲下一枚钉子,坚定了他 从严处理独眼的决心。九爷说的不过是一句家常话,“他就是叶月的新丈夫。”   指导员点点头,没说什么,露出焦黄的鸦片牙笑了一笑。   帮主不要闻手,因为他是受害者,武警一进来,他就冲到水池边脱掉裤子, 忙着给自己洗屁股了。交通被指导员嗅过手,出来外间可没闲着,接过帮主手中 的勺子给他浇水。   尽管有指导员在场不好随便打人,在撤出九号之前,班长还是找到了泄愤的 对象。帮主趴在地上,光溜溜的屁股朝天翘起,交通正一勺一勺地往肛门处冲水。 班长拉开交通,电棒抵在帮主的肛门,一通电,帮主就像挨了一棒的落水狗那样, 一声怪叫撞向了地板。班长还不解恨,一脚踩在光屁股上,“弟兄们累得半死, 你倒会享福,让人洗屁股。”   有一个重要的情节被所有的人忽略了,九爷在开口说话之前,将含在嘴里的 那瓶风油精吐在手心。   由于惊魂未定,整个下午九号房都悄无声息,当大家被开门声吸引,才发现 进来的小鸟抱了一副木铐和一把扳手,指导员手握门闩,喊“吕崇军”。独眼只 穿短裤走出外间,指导员说,“穿上长裤,戴木铐就不好穿了。”   此时,独眼才领会,带来的木铐是为他准备的。独眼穿好长裤,迟迟不出来 外间,躲在里间的角落抗议,“我根本不懂风油精的事,你问帮主,他相信是我 抹的吗?”   帮主帮腔说,“每一个都有可能,就是独眼不可能。”   “吕崇军,你老老实实出来戴木铐。”指导员站在铁门边高声斥责,“我知 道你当过兵,可你当的是猪倌兵,你打得过武警吗,要不要叫几个来跟你过过 招?”   独眼还是不服,“我没有犯错误,为什么要受惩罚?”   “我从不冤枉好人,也不放一个坏人,你戴上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独眼走出外间,小鸟示意他坐下。小鸟用扳手旋开木铐的螺冒,扣好独眼的 脚腕,再用扳手旋紧。独眼坐在地上大声嚷嚷,“戴好了,告诉我为什么?”   手持扳手的小鸟从指导员身边溜了出去,指导员对独眼的态度很不满意, “叫个鸡巴毛,先戴一个月再说。”指导员锁好铁门,打开送水送饭的方孔说, “吕崇军,你知道什么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吗?”   独眼恍然大悟,“叶月离了婚跟我自由恋爱,我夺谁的妻了?王苟这是公报 私仇。”   “不关王苟的事,是我要罚你。”指导员说,“叶月是多好的姑娘,你害得 人家做——,害得人家坐牢。”   小如不得不重新调整铺位,因为由两块厚木板拼成的木铐至少有四十公分宽、 一米长,大约十五斤重,必须安排两人的位置独眼才能平躺。睡在门边的刀疤十 分乐意为独眼服务,不等小如布置,就自觉地挪开了,并且喜气洋洋的。   包括小如在内,九号房的许多人没有见过木铐,因此,观察独眼的生活成为 九号房的新内容。显然,独眼没有戴过木铐,没几天,他的脚踝就肿了。面露关 切的首先是小如,这就帮助了独眼,因为帮主、刀疤之流有的是办法,只是没有 得到小如的暗示。帮主撕开一条破被单,绞成一股绳,固定在木铐的两端,然后 挂到独眼的脖子上。这样,独眼叉腿走路时,木铐的圆孔就不至于磨擦到脚踝。 刀疤则准备了两个残破的口杯,独眼平时坐下或要躺下睡觉,把口杯塞到木铐底 下垫着,以减轻脚面的负担。   独眼经常抚摸耻处,大发牢骚,“脚合不拢,腿根就发酸。”   帮主当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但他能干什么呢,独眼被木铐锁住了,刀疤是 随风倒的骑墙草,其他人整天巴望着九爷赏赐几块肥猪肉。   很多时候,帮主的歌是冲着九爷和小如唱的,九爷置若罔闻,情闲气定读自 己的书。帮主不厌其烦地唱,到底是谁抹的风油精,我他妈的偏要唱他个水落石 出。   “王八,我想对你说,话到嘴边又咽下;   王八,我想对你笑,眼里却点点泪花。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风油精哪里去了,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敢做怎么不敢说话。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眼睛为何失去光华?   王八呀,老子已知道,你永远都是一只缩头的王八。   噢王八,相信我,老子自有老子的办法。”   果然,真人露相了,是人,总有不堪侮辱的那一刻。不可思议的是,站出来 的认账的居然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黑脸。“你别唱了,风油精是我抹的。” 黑脸走到帮主面前说。   帮主的歌声嘎然而止,改口为骂人。“黑脸,你一个新兵蛋子,真是狗仗人 势啊。”   “我们单挑,如果输了就闭上你的狗嘴。”   因偷猪获罪的黑脸要跟帮主单挑,大家兴味盎然,噢的一声围拢过来。小如 心惊肉跳,转头看外间的九爷,九爷摆出事不关己的派头,仍然在读他的书。   “来吧走狗,你死到临头了。”帮主咬牙切齿,脱去外衣摆开阵势。   黑脸拦腰扎住衣角,准备迎击格挡。帮主比黑脸高出半个头,但黑脸的弹跳 能力非常强,蹦来蹦去的,帮主无法估算距离。帮主用钩拳逼近,左右开弓乱打, 出手慢而且没有暴发力。黑脸把拳贴在耳朵上,保护脸部侧面;尽量缩着头,将 左右肘关节贴在腹部两侧,以阻挡帮主的躯体侧钩拳。这样,看起来黑脸处处被 动挨打,事实上帮主没占什么便宜。帮主气咻咻的,很是着急,改用直拳连续猛 攻。黑脸的身体舒展开来,用格挡频频拨掉帮主的直拳。帮主的体力明显不支, 混合连击一出现,黑脸就知道他求胜心切了。灵巧的黑脸总是在帮主快要打着的 瞬间,采取滑身阻挡迅速躲避。   为了体现公正,双方都没人助阵,两人打到哪里,哪里就退出一片空地。通 铺的床板被踩得咚咚响,体现了他们决一雌雄的坚定决心。机会终于来了,这时 帮主犯了一个错误,他抬腿踹了黑脸一脚,侧脚面落到黑脸腹部已是强弩之末。 黑脸双手捞住了帮主的脚腕,帮主失去平衡,胳膊可笑地挥舞着。黑脸伸出右脚, 扣住帮主孤立的左脚跟,借力往前一送,帮主就仰面躺倒了。黑脸把捞住的那条 腿抬到肩上,一个侧身,右脚就踩到帮主大腿根部的耻处。帮主大叫一声,弓成 一团就地打滚,黑脸扑上去拳脚交加,帮主早就连防守之功都丧失了。   刀疤从帮主身上扯开黑脸,“点到为止,”他说。   帮主像一条被踩伤的毛毛虫,摆平、弓起、蠕动。戴木铐的独眼行动不便, 没有进里间瞧热闹,他坐在水桶上,木铐底下垫着破口杯,倾听通铺床板在剧烈 地响动。   九爷合上法布尔,拉过水桶坐在独眼身边,掏出那瓶神秘的风油精,举到独 眼完好无损的右眼前说,“你看,这东西还在我手上。”   独眼右眼圆睁,“这么说是你抹的。”   “别恶心我了。”九爷塞好风油精,“我的手指如果接触到帮主的屁股,我 一定剁了它,哪怕只剩下一根指头。我原来爱闻风油精,自从抹过帮主的屁股, 我就再也不闻了。”   “怎么我的手上会有风油精的味道?”   “道理很简单,黑脸先抹一点在你手上,再抹帮主的屁股。”   “挑拨离间有什么好处?”   “为了帮助你报仇。”   独眼的独眼放出少有的光芒,他没插话,等待九爷把话说下去。九爷托起独 眼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你是不是恨王苟?”   “叶月跟她离了婚就不再有夫妻关系了,他不该折磨叶月。”   “正面回答问题,恨,还是不恨?”   “恨!”   “我有办法让他下地狱。”   独眼嗖地站起来,但他没走开,因为要重新垫好木铐底下的杯子十分麻烦。 九爷偏头盯住独眼,微微一笑。独眼第一次发现,九爷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是如此 的细白,把舌头陪衬得红鲜无比。独眼从没见过这样女性化的嘴,更无法判断会 从这种嘴里说出什么话来。独眼轰然坐下,好像身上的某根神经被击中了。九爷 站了起来,左手插进裤兜里,居高临下说,“闵所长是王苟杀的,帮主掌握了证 据。”   独眼被惊呆了,九爷靠前一步站得笔直,话就从独眼的头顶倾泄下来。“只 要帮主说出真相,我们就可以送王苟去见阎王爷,达到你报仇雪耻的目的。”   独眼不敢抬头,怕九爷察觉他脸色的变化,孤独的目光落在了九爷刀锋般挺 拔的裤管折痕上。独眼突然想到,天气转为炎热之后,大家都穿短裤了,惟独九 爷时时刻刻穿着长裤。这个问题独眼来不及细想,因为他要注意听九爷说的每一 句话。九爷说:   “我知道你想当牢头,但现在不行,你现在要做的是协助梅小如撬开帮主的 嘴,而不是夺他的权。你想想,等王苟从党校学习回来当上所长,还有你的活路 吗?”   九爷弯下腰,附在独眼耳边无声一笑,“来吧,我们一起送王苟去黄泥公社, 我保你当上九号房的牢头。”   独眼的木铐戴满十五天之后,指导员出现在铁丝网上观察独眼。指导员面露 愧色,尽管稍纵即逝,九爷还是捕捉到了。九爷的一闪念,将事态往前推进了一 步,九爷说,“指导员,吕崇军的确有改悔的表现,我请求给他免戴半个月木 铐。”   “你怎么知道他有改悔表现?”   “我多次跟他谈心,认识真的跟以前不一样。”   指导员顺水推舟,马上就同意了九爷的请求,虽然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   手持扳手的小鸟为独眼松开螺冒,独眼经帮主的携扶站立了下来,流下两行 泪水。至此,独眼就牢牢控制在九爷的手中了。   16   盛夏的炎热天气,不知不觉来到九号房。走到外间,铁丝网上面的天空深邃 湛蓝,正午的骄阳在静寂和酷热中闪耀。一只云雀发出颤音,无形的歌声迅速穿 过头顶,飞向深情的大地。强劲的季风徐徐吹拂,虽然不能驱走暑热,毕竟有助 于睡眠。九号房在熟睡,小如怎么也睡不着,独自在外间的墙根下发呆。   小如的判决书下来了,有期徒刑三年,一个悬念总算有个结局,心里踏实了 许多。法院认为,梅小如的行为构成妨害公务罪。梅小如在客观上表现为用枪威 胁的方法,阻碍正在执行公务过程中的国家工作人员依法执行公务;主观上明知 侵犯的对象是正在值班的公安局长,然而仍故意地阻碍其执行公务。在本案中, 梅小如的行为完全符合妨害公务罪的构成条件,应以妨害公务罪定罪。   与判决书同时传到小如手上的,还有一张东南农业大学的《开除通知书》:   梅小如同学:   根据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中“触犯国家刑律,构成刑事犯 罪者必须勒令退学或开除学籍”的精神,和东南农业大学《全日制本、专科生学 籍管理细则》中“二次考试作弊、一学期旷课50学时以上、请人代考的学生,将 被勒令退学或开除”之规定,鉴于你已经触犯国家刑律、构成刑事犯罪,以及一 学期旷课50学时以上的事实,经校委会研究,决定开除你在本校的学籍。   特此通知   东南农业大学   九号房的气氛越来越沉闷了,因为小如和独眼都厌恶流行歌曲,帮主也就不 知道该对谁歌唱。有一天,九爷打破了沉闷,九爷本来坐在外间读书,突然进来 里间示意大家安静。大家听到,一个走路的声音穿过号房门口的走廊,九爷问, “谁的脚步?”   表现的机会来了,帮主是绝不会放过的。“李英。”帮主骄傲地说。   “谁是李英?”   帮主不屑于回答独眼如此无知的提问,炫耀说,“我最爱她值班了,跟着她 去号房送饭,一路都能看到雪白的小腿。”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子不是虎落平川进九号房了嘛。”   独眼看不惯帮主的自以为是,“谁关心你了。”独眼现在知道了李英是女管 教,“我是说李英后来哪去了?”   “警校读文凭,两年的大专。”帮主不过瘾,补充说,“前年九月去的,今 年暑假毕业。李英读书期间女号房由王苟代管。”   提到王苟,独眼变了脸色。九爷接着帮主的话茬说,“是李英回来了,那是 高根鞋才有的声音;她身上有一股味道,那是雪花膏的味道,上海国货,玫瑰牌 雪花膏。”   在李英的问题上都不如九爷有发言权,自己在九号房还有什么活路?帮主嘴 里不说,心里却很不服气。不过李英是不是抹玫瑰牌雪花膏,帮主确实没搞清楚, 但他马上就掌握了比雪花膏更值得夸口的话题,“李管教穿黑短裙的时候,雪白 的大腿又长又结实。”   像闻到某种诱人的气味,大家竞相坐到帮主身边,“说下去说下去,”他们 个个心急火燎,都想听到更富色情的细节。帮主盘好腿,挺直腰杆,开始讲述富 有传奇色彩的目击记。   “有一次,胡管教忘了拿围裙,让我去他房间取。经过值班室,李英坐在藤 椅上读报纸,她是这么坐的,我比给你们看,她这样劈开腿。我一看,差点栽倒 了,血嗡的一声全在脑袋上。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去,掀开她的短裙。我 管住了自己,我知道真去掀了,轻则坐禁闭,重则加刑。”   个别听众的脸胀得猪肝似的通红,而帮主却若无其事,两只小眼睛熠熠生辉。 帮主与众不同的亲历叫人自卑,大家只恨自己的日子平淡无奇,没有眼福。   “警察好像不穿短裙吧?”独眼心里起疑,“再说你小子满肚子的歪门邪道, 谁信?”   帮主嗤之以鼻,“葡萄当然是酸的,因为你吃不到嘛。”   胡管教的胖脸突然出现在监窗口,离开监窗又踅回来,“你刚才说什么,李 英穿短裙?胡说八道。”   帮主红了脸,转身想躲藏到胡管教看不到的外间角落,但没有成功。   “站住!”胡管教说,“写一份检讨来,你先给梅小如看,他过关了再交给 我。”   帮主被唬了一跳,脑瓜转不过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帮主立即采取补救 措施,双膝下跪,左右开弓自己掌嘴。   “起来!”胡管教生气地喝斥说,“膝盖是拿来敬拜神明的,不要随便下 跪。”   胡管教的话叫人扫兴,他一走,帮主就站起来揉脸。皮肉之苦看来是免了, 写一份检讨还不是雕虫小技。想到这层,帮主不禁喜形于色,转身洗脸时,情不 自禁的哼起了小夜曲。   帮主不费吹灰之力就一气呵成长达三张纸的检讨,小如没抬头瞧帮主,仅从 轻松拨动的指头就可见帮主有多么的得意。小如翻动纸页,在帮主准备抽身的时 候将它们甩向他的脸,小如拍击床板的巨响使九号房一片悚然,“放肆,就讲李 管教的裙子?你不是想掀开吗?”   帮主终于明白,小如并非要什么检讨,乃是给他施加压力。帮主不再重写, 虽然每天都眼前铺着纸、手上握着笔。这瞒不过小如,他从帮主飘忽的眼神得出 结论,帮主在选择对策。九号房两个死对头在做相同的事:揣测对方的心思。   帮主把蓄谋已久的反抗付诸实践,是在一个正午。在午饭和午睡的间隙,指 导员从监窗巡视而过,帮主看准指导员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大喊“报告”。帮主 说,“梅小如逼我写检讨,要写五十张。写了一遍又一遍,我实在受不了。”   帮主的后一句话是哭着讲的,并泪流满面。帮主的形象把指导员例行公事的 脚步固定了,说了一句帮主期待中的话,“大学生,怎么回事?”   与目瞪口呆的气氛不相称的是,小如显得从容不迫,仅一句话,就让帮主面 如土色。小如对帮主说,“把你的检讨拿给指导员看吧。”   帮主后悔不迭,但被逼到了绝路,指导员已经向他伸手了。帮主垫起脚尖, 将冗长的检讨举上监窗,他看到指导员的牙呲了一下,没听清具体内容,但他肯 定指导员的咒骂跟自己有关。   废弃多时的喇叭整个下午聒噪不断,指导员放大的腔调通过线路震荡了每一 个号房,他着重批评九号房解小飞的下流行径,号召全体人犯端正思想重新做人。 指导员的讲话结束,顺便播放了一首《希望的田野上》。当喇叭出现关闭电路的 咔嚓声,指导员又出现在九号房的监窗口。帮主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慌乱劲头让 指导员心花怒放,“我讲了老半天,口水不能浪费。你们对照监规,除了九爷、 罗光绪,每人写一篇心得体会,小如先看,过关了再交给我。”   指导员的话震惊了九号房,从帮主的经历大家看到任务的艰巨。监窗口空荡 荡的,早不见了指导员的踪影,所有的目光自然就集中到小如身上。小如什么也 没说,铺开纸动手写体会,目光也就纷纷散去。   第一个交稿的是帅哥,东倒西歪的一张纸,“学者多指教。”他说。小如笑 笑,拿起笔把错别字改正过来,就压在自己的稿件下。在帅哥的鼓励下,独眼、 刀疤和黑脸都交了卷,他们也学舌说,“学者多指教。”接下来交稿的是中立派, 像影子那样生活的几个,小如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来,只知道他们的案件悬而 未决。   帮主交稿的时候,和小如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小如没有过目就塞到稿件中了。 这是引人注目的一幕,没有勇气交稿的受到怂恿,摩肩接踵地将“心得体会”塞 进小如手中。小如除了改错别字什么也没说,帮主的那份始终没看,一般的理解 是,帮主写过好几次检讨,有经验,没必要看。   指导员收走了全部挖空心思的“作品”,九号房整体松了一口气。然而,出 人意料的事情再次发生,帮主的稿件次日被指导员退回来重写,而且是唯一的退 稿。指导员说,“要结合自己的案情,不能夸夸其谈。”   帮主狼狈不堪,小如却是事不关己的平淡。这叫人费解,无论如何,帮主的 稿件不可能是最差的一篇,要说小如整他又缺乏根据,小如交稿给指导员时一言 未发,这是有目共睹的。   两张轻轻的稿纸掂在手上仿佛重如泰山,帮主的腰都被压弯了,他就这么看 着自己的肚皮,脸上的汗珠慌忙乱窜。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肩膀,帮主扭头见是九 爷,九爷没说话,拇指一横,两人出来外间。“你知道指导员为什么给你退稿 吗?”   帮主疑惑地摇摇头,九爷灿烂地笑了,说,“那是因为指导员没有从你的稿 件上找到小如修改的痕迹。”   九爷坐在墙角太阳阴影下的水桶上,听他这么一说,本来站着的帮主浑身一 颤,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地蹲了下来。九爷伸手摩挲帮主刚剃过的光头, 帮主感到九爷的手掌像一条出洞的蛇,缓慢、冰冷、充满阴险。九爷说的话也像 蛇一样柔软,“检讨书你将反复写,一直写到你受不了,写到你精神崩溃。但是, 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小如一定帮你改稿,苦难就可以结束。”   帮主抬起头,看到九爷细细的牙和顶在牙缝间鲜红的舌尖,九爷笑了,舌尖 灵巧地躲进口腔。“不要看我。”九爷压下帮主的头,“我又不是交通,交通又 白又嫩的粉脸才值得一看。瞧,交通在眼巴巴地等你呢。我说过,你只要告诉我 一句话,就可以立即回到交通身边。快乐多好,为什么要自讨烦恼呢?”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割死闵所长的锯齿钢丝哪里买的?”   “物质公司楼下的五金商店。”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女售货员脸上有痣,痣里长了几根弯弯曲曲的毛。”   17   最难受的“暑月”如期来到九号房,透过外间铁丝网望一望烟雾迷蒙的淡黄 色天空,有一种让人绝望的郁闷与可疑的肃静。忽然刮来一阵干燥炎热的狂风, 不知从何处卷来的枯萎树叶慢悠悠地飘过铁丝网,在即将下落的瞬息之间倏地扬 起,滚过一格一格的网眼,消失在九号房的视野中。   外间空荡荡的,大家都在里间避暑。小如眯起眼,目送那片枯叶的离去,心 事却无法了结。时间已经不多了,仅剩一个多月,十月一号王苟就要回来,到那 时候,一切都将随风飘逝,就像那片枯叶,无影无踪。在这紧迫的时间里,小如 必须解决两大难题:一、闵所长遇害的真相;二、逃离九号房的通道要打开。   一只裤管出现在铁丝网的尽头,接着另一只裤管也出现了,裤管抹布似的起 皱,里面却没有袜子,其中一只卷起一圈,另一只没卷。不用往上看,小如就可 以叫出它的主人了,“指导员。”   “干嘛不午睡?”指导员蹲在墙头,那张黑脸就叠在膝盖上了,膝盖上的嘴 问小如,“你闻到什么异味吗?”   小如使劲抽抽鼻子,摇摇头。“屎味。”一个声音从小如的后背说。无论天 气多么炎热,九爷只要一起床必定穿好长袖衬衫、长裤和袜子,今天也不例外。   九爷背剪双手,往前跨了一步,并排站在小如身边说,“陈年旧屎凝固成结 实的皮,经太阳曝晒,挥发出晾尿桶的味道,这种味道好比一个懒汉脱开久穿不 换的劣质皮鞋,又好比路人经过一个城市的垃圾场。”   “行了行了,你一张嘴就像公鸡屁股,永远屙不出蛋来。”指导员说,“小 如你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指导员并没有把小如关进提审室,而是领到会议室。指导员拧开电风扇,一 股炽热的空气被搅拌旋转,不但没有凉爽的感觉,反而使空气浑浊了。正在拖地 板的小鸟为小如泡来一杯茶,指导员挥挥手让小鸟出去,用长长的指甲在会议桌 上敲出某种情绪,然后说,“我晓得你嫩仔肚子里有尿水,以前看轻你了。臭屎 的事我跟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治它。”   看守所始建于八十年代初期,当时海源市的人犯很少,只盖了九间号房,就 是现在的一至九号房。所在地的红旗公社与看守所达成口头协议,由红旗公社负 责挖截粪池,所产的粪便提供给附近生产队肥田。因为它仅仅截留粪便,不要求 污泥发酵消化,污水停留的时间就很短。截粪池的容积是根据每人每天产粪、产 尿量分别约为0.25公斤和1公斤的标准,九间号房按90名人犯计算设计施工的。 由于各生产队社员来看守所抢夺大粪的事件不断发生,截粪池经常空空如也。   落实生产责任制后,来挑大粪的农民逐渐减少,到九十年代中期就彻底消失 了。但是,犯罪的人却越来越多,九间号房间间暴满。市政府为配合严打斗争, 拨了50万扩建专款,盖了现在的十号房到十八号房,以及两座哨塔。新盖的九间 号房设计了三格式化粪池,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九间老号房上。没人挑粪,截粪 池污满自溢,常常是屎尿横流、臭气熏天。闵所长万般无奈,把财政局的事业科 长强行请到看守所,总算讨到一万块钱,讨论来讨论去,这点钱只能实现权宜之 计:压低出水口,以免污秽四溢;将明管渠的生活用水引入截粪池,加速出水流 量;用水泥板封紧池面,以防冲天臭气逼进号房。   截粪池问题没有完全解决的后患在于,一到盛夏季节,顺着出水口流入田间 水渠的污水经太阳曝晒,散发出隐隐约约的恶臭,与炎热纠缠在一起,弥漫看守 所的每一个角落。   “本来,我也没心思理这卵事,要退休的人了,等王苟回来当所长再弄就 是。”指导员吊起三角眼,哀声叹气说,“咦,还真他妈的人算不如天算。来了 个新局长,110大队长出身,110会干嘛?捡一根稻草也能吹成金条。这下好了, 海源市公安系统事事要走在全省前列,屙一泡屎也得比别的地市大筒。”   小如说,“难道新局长管天管地,还管人犯屙屎放屁?”   指导员嘿嘿地笑,露出参差焦黄的门牙。“放屁他不管,不过屙屎的事他是 一定要管的。他说,人犯吃喝拉撒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们救赎工程不可缺少的 部分。他站在哨塔上说的,不骗你。”   “局长会批多少钱下来?我们要量入而出阿。”   “局长说了,首先要转变思想,思想不转变,给再多经费也没用。”   “这话跟没说一样。”   “所以,你给我做一个方案出来,有方案他不给钱是他的事,没有方案是我 的事。”   指导员领小如登上哨塔,居高临下,截粪池水泥盖上的茅草、蜿蜒的排水渠 和绿油油的晚稻尽收眼底。热风吹来,有屎尿的味道,也有泥土和稻穗的气息, 这种混杂的气味让人感到真实可靠,因为它来自人间。一阵风过,晚稻波浪起伏, 连茅草也弯下了腰。小如舒了一口气,对着吹拂过耳的夏季暖风说,“行,我搞 个方案。”   小如起草的《海源市看守所旧号房排水系统改造工程设计方案》设计了三格 式矩形化粪池,第一格就是现成的截粪池,供污泥沉淀与发酵熟化用,第二格、 第三格供剩余污泥继续沉淀和污水澄清用,一、二、三格的容积分别占总容积的 50%、25%、25%。由于池身外周是稻田,存在地下水,化粪池的建筑材料可用砖 砌,池壁外加抹水泥面层以防地下水渗透。因为池顶没有车辆通过,可用一般性 盖板。   小如同时画了一张《砖砌矩形三格式化粪池示意图》,标出进水口、出水口、 清扫口、通气孔、过水孔的位置和尺寸。示意图注明,通气孔专供产生的有害气 体逸出;过水孔既能让清液由前室流至后室,又能阻拦底部的污泥和顶部的浮渣 进入后室;化粪池的进水口为丁字管,其下口底伸至水面以下0.5m处,可防扰动 水面的浮渣层及池下部的污泥层,其上口既供通气,又供当它被浮渣等堵塞后通 堵之用。   考虑到旧号房在押人犯过多的实际情况,小如还设计了溢流井。溢流井设置 在围墙外污水出口处,在井中设置截流槽,采用溢流堰式。这样,号房里的生活 用水就可以同厕所污水分离,生活用水通过截流管道流入溢流井,再从排出管道 排入田间水体;厕所污水则流入化粪池,净化后再排入田间水体。溢流井的合流 管道与污水暗管渠相通,一旦出现污水暗管渠堵塞,可以通过合流管道进去疏通。 溢流井的作用在于,既可以减轻化粪池的承载量,又可以确保污水暗渠的畅通无 阻。   方案上的文字指导员都能看懂,指导员看不懂的是大量的图表、公式和数据, 比如雨水量计算公式、截流式合流干管计算表、经溢流井转输的总设计流量倍数。 指导员说,“我这是狗认花布,一看头就晕。”   “这是给施工人员看的,你出钱就行了。”小如伸长脖子打算解释那些图表, 指导员制止了他,“我交上去,新局长不是想烧三把火吗,让他来定夺吧。”   新来的局长虽然好大喜功,毕竟也雷厉风行惯了,翻一翻指导员递交的报告 和方案,大笔一挥,两万块钱专款就打入了看守所的账户。   化粪池一施工,号房里就再也无法午睡了。一台巨大的吊扇整天嗡嗡嗡响个 不停,还是抑制不住闷热,汗水从全身的每一片皮肤滋滋地往外冒。九号房离工 地最近,民工挥镐挖土的“卟卟”声一下一下好像挖在脑子里,还有他们有关小 姨子的话题和隐晦的窃笑,都在向九号房展示来自自由世界的生活乐趣。   小如的后背根本不能接触床板,更不用说睡觉了。在小如听来,民工的每一 次挥镐都可能挖开平篦透气孔、每一次窃笑都是对长柄剃头刀的发现。小如觉得, 化粪便池的工期比他的命还长,其实,先后不过十五天。有一个人例外,他像一 堆随意丢弃的破棉絮那样蜷缩在过道的角落,安睡得无声无息。不用说,他就是 皇上。   化粪池竣工的那一天,小如并不知道竣工了,只是奇怪听不到围墙外有铲锹、 锤子、铁抹与泥土、沙浆的磨擦声,而是吵吵闹闹的众声喧哗,侧耳细听,是关 于安全系数不够的争执,其中一个人说,“人犯钻出来谁负责?”   无疑的,号房里没有第二个人听清这句话,但它贯进小如耳朵时发出雷声一 样的巨响。这下完了,彻底完蛋了。一个意念坚硬地植入小如的胸膛:父亲死定 了,自己也肯定得加刑。小如死死抠住圆孔,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崩溃。   因此,当指导员打开铁门时,小如就紧贴着铁门扑进指导员的怀里。“起来 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指导员一闪,小如差点扑倒在地。   小如觉得心脏窜到脑子里了,跳得他头晕目眩,号房、高压线、哨塔、围墙 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让人喘不过气来。   指导员带领小如走出看守所大门,沿着墙根来到新竣工的化粪池。生长中的 晚稻发出逼人的清香,可惜小如什么也闻不到了,他只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和 一股死亡的气息。化粪池刚刚闭合的水泥盖板上懒散地站了几个人,一个腆起大 肚子的估计是包工头,其他几个都是干部模样。见指导员领着个小青年出来,他 们停止了争执,大肚子指着溢流井说,“让他下去试试,犯人能钻进钻出吗?开 玩笑。”   指导员纠正说,“他们不全是犯人,统称为人犯。好比不是大肚子的全是老 板。”   哄笑声中,小如双手一撑下了溢流井,弯腰钻进合流管道。指导员捡了块泥 团砸在小如撅起的屁股上,“谁叫你钻这头啦?钻那头!”   早就被吓跑的魂魄又重新附回小如的身体上,原来,他们担心的不是污水暗 管渠会逃走人犯,而是担心人犯将从排放生活用水的明管渠钻到截流槽,再从截 流槽钻到溢流井逃跑。   小如掉转屁股,一头钻进截流槽,看到了新改的明管渠在围墙的位置竖了几 根钢筋,虽说一般人不可能爬出去,但它不堪一击的稀松样子确实能鼓起人犯越 狱的欲望。   小如退出截流槽,直起腰头就露在溢流井外面了,“钢筋太疏了,”小如惭 愧地说,“都怪我设计的时候没有说明这里要加三层交错式防盗网。”   “你上来吧。”指导员转向包工头说,“我说这样要出事对不对?好了,三 层什么式?”   小如拍拍身上的泥土说,“三层交错式防盗网。”   “对,你把三层交错式防盗网搞好了再结账。”   包工头很不满,踢开脚下的石子说,“开什么国际玩笑?不就几根钢筋吗, 最多让你们扣住一百块钱。”   “你不要命了,”指导员左顾右盼一圈,压低声音说,“天黑之前要弄好, 跑了人犯你可要进去喽。”   18   还有两天,新局长就要陪同省司法厅的领导下来安全大检查了。今天又是指 导员的班,点完名,指导员合上夹子,伸长脖颈仔细张望了九号房的上上下下。 结论是“墙壁太脏了,到处是蚊子血。”指导员说:   “小如负责叫人弄干净。九号房一直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这次大检查如果 受表扬,每人奖励一碗肉;如果挨批,你们走着瞧,哼哼,等着集体炸鱼吧。”   小如叫刀疤和黑脸过来,把指导员布置的任务传达给他们,叮嘱要先搬出墙 角的被褥,以免滴到肥皂水。黑脸二话不说,转身就找肥皂兑水去了。帅哥、交 通等人也动起手来,搬被褥的、调肥皂水的、刷墙壁的,为了不被指导员集体炸 鱼、为了争取每人一碗肉,九号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局面。   打蚊蝇的时候不怕它高,举起拖鞋使劲一跳就拍着了,现在要刷去血迹,一 蹦一跳的可不凑效。黑脸招手让皇上蹲在墙角,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工作,问题就 迎刃而解了。   仅仅是搞好卫生是不够的,“九号房如何才能受表扬?”小如问九爷。   为了不影响他们清除蚊子血,九爷从角落坐到了通铺的中间,盘腿挺胸的姿 势没有变。电风扇的旋风撩起九爷的衬衣下摆,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九爷合上 《昆虫记》,低头摩挲封面上法布尔精瘦的脸,再慢慢朝小如撇过头。见九爷笑 容满面,小如以为他要发表长篇大论,可那被白牙衬托得更加鲜红的嘴唇只动了 两下,吐出的音节当然只有两个,“打坐。”   在期待与不安中,安全检查的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里间的灯还亮着起床 的铃声就响了,铁门洞开,里间的光斑奋力扑向外间,外间仍然是黑暗。黑暗中 的忙碌彰显出平等,大家争先恐后抢位置滋尿、刷牙、洗脸,不知是谁长时间占 领了厕所,导致咒骂声消长起伏。方孔打开,小鸟开始分送稀饭了,外间仍然处 在黑暗之中。浑水就有人摸鱼,方孔砰然关闭,皇上却没有分到稀饭,他拎着空 碗站在门边,灯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   小如急了,“外间的全部站进来吃。”   几个蹲在黑暗处喝粥的端碗进来,小如又叫他们把饭碗排在通铺上,众目睽 睽之下,帮主和交通的稀饭明显比别人更满。帮主的解释是,“他们喝快了,我 两个喝慢了。”   独眼揭发说,“哪一天的稀饭有这么满?粥里的黄豆也比我们多。”   “没时间理论了,”小如从帮主和交通的碗里分别倒出一点给皇上,“今天 不比平常,万一皇上饿昏了大家不是要一起炸鱼?再说小鸟是不会点错人头的。”   喝完稀饭,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连皇上的脸色都有那么一点朝气。按小如的 工作分工,帅哥负责洗碗、摆放牙具、挂齐毛巾;交通负责收藏好衣物;帮主负 责冲刷厕所和洗碗池;刀疤负责叠被子;几个无名小卒负责擦地板。独眼自吹在 养猪之前的新兵连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因此负责监督检查,以达到“军事化的 内务要求”。   事实证明,独眼的兵没有白当。比如帅哥的毛巾总是挂不齐、牙具怎么也摆 不好,独眼往对角一拉毛巾就齐了、牙刷柄朝下就摆好了;厕所有异味,独眼让 交通调一脸盆的牙膏水一撒,就散发出清香;被子就更不用说了,没有独眼亲自 出手,谁能整出有棱有角的豆腐块?   “埋没人才,埋没人才呀。”小如无事可干,跟在独眼身后一路叹息。   喇叭突兀地响了,所放的曲子更是九号房闻所未闻。在通铺上轻轻走动的九 爷停下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会,问小如,“是萨克斯的独奏,可是,奏的是什么 曲子呢?”   “电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小如再听几句,补充说,“没错,就是 它。”   一曲终了,喇叭里传出指导员的最新指示。“为了迎接省司法厅领导莅临我 所检查安全工作,全体人犯务必要遵守监规,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 准在号房内搞娱乐活动;必须讲究卫生,不准乱堆乱放衣物,最后检查一遍墙壁 和通铺,有发现乱写乱画、蚊血蝇血的,马上清理干净。”   独眼嘲笑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想不到狗还改得了吃屎,指导员也能 说斯文话。”   九爷嘟起嘴唇,竖起指头压一压说,“再听。”果然,指导员话锋一转,狐 狸露出了尾巴。“你们别以为我老了,六点半了,屙尿不上墙了,就可以骑在老 子脖子上拉屎拉尿。没门。老子手里有电棒、有手铐、有老虎凳、有木铐、有禁 闭,神仙也叫他脱三层皮。有意见的就站出来试试,不整到你鸡巴贴屁眼、下巴 贴胸膛老子蒋字倒过来写。”   喇叭播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萨克斯独奏曲,九爷这下听出来了,“是《回 家》。”   独眼开始整队,按高个子在前、矮个子在后的规则,通铺上两排、过道上一 排,个个面对监窗盘腿挺胸,坐得横平竖直。   叫人闻风丧胆的安全大检查其实十分简单,由新局长领着五六个人挨个监窗 看过去,经过九号房时他们惊讶了,谁也没见过号房里有如此严谨的内务和严明 的纪律。一个微胖的秃顶中年人就是首长了,首长笑容可掬地问道,“你们在干 什么呀?”   “遵守监规!反省问题!”   大家异口同声的回答士气高涨、响彻号房,首长愣了一下,又笑了,秃顶凑 近钢筋细细观察整齐划一的被褥和一尘不染的墙壁。一缕跨越脑门的头发松弛下 来,首长将它扫上去,摁一摁紧,向指导员竖起了大拇指,“谁分管的号房?要 好好推广经验。”   “是我分管的。”指导员低头一笑,很腼腆的样子。   指导员腼腆的笑容跟他平时满嘴粗话的形象判若两人,这太搞笑了,他们刚 离开监窗,小如就看到帮主几个人暗笑得肩膀直抖。小如凭直觉事情还没结束, 喝叱一声,“保持肃静。”   抖动的肩膀恢复如初,松垮下来的胸脯又重新挺拔。果不其然,领导们又踅 回九号房了,他们的说笑声潮水一般涌过来。独眼面墙下口令,“挺胸收腹,目 视前方。”   首长的胖脸首先出现在监窗口,检查一圈下来,那一缕欲盖弥彰的头发被汗 水紧紧地沾在额头,像一把箍在脑门的弯刀。首长头顶弯刀,胖脸笑得灿烂, “为什么你们号房的墙壁没有一点污渍呀?”   这时,新局长一行追上了首长,并前后左右罩住他。见大家哑口无言,新局 长急了,摘下帽子抻出袖口一边擦汗一边说,“实事求是嘛,有什么不好讲的?”   “报告首长,我们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劲刷,再用不干不湿的布片抹。”独眼 冲墙壁回话。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由于看不清谁在说话,转向指导员问,“他是谁?”   “是个抢劫犯,”指导员说,“以前当过兵,参加过抗洪抢险。”   “怪不得这样整齐划一。”首长若有所思,“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其它号 房的高处都有污渍,为什么九号房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指导员一时语塞,求助似的看着小如,小如无法估量事件的后果,目光落在 空洞的某处装聋作哑。出于复杂的动机,帮主说话了,他的指证改变了事件的发 展方向。   “报告首长,是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刷的。”   “皇上?”首长疑惑了,“谁是皇上?”   指导员戴上大盖帽,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汗水嗡的一声突破皮肤,顺 着惊惶的脸汩汩下流。“外号,皇上是外号,他的名字叫罗光绪。”   “那一定是个壮汉,要不然怎么承受另一个人的体重?”首长大声说,“谁 是罗光绪?”   无人应答,十五个打坐的人犯置若罔闻,指导员情急中大喝一声,“皇上。”   指导员尖锐的喊叫把首长的头都震偏了,新局长掏出纸巾,为首长抹去溅到 脸上的唾沫,同时也抹去了首长脸上的笑容。首长笑容的消失让九号房不安,就 像乌云遮住太阳的光辉总要给人的心里留下阴影,可是,首长的眼神不只是严肃, 而是面临突发事件才有的严峻。顺着首长的目光转过头去,大家看到了皇上。   皇上站在里外间隔墙的门框内,驼着背,两条哆哩哆嗦的弯腿几乎都站不稳 了。号房生活榨干了他的血气,脸色像烤干的地瓜皮,刻划着麻木的皱裥。花白 的短发掩盖了皇上真实的年龄,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使他像一个殉道者、又像一 个复仇者。皇上穿的衣服虽然没有破洞,但旧到一种程度,肩上是白色的胸前还 是蓝色。上衣长及膝头,罩住了短裤,两条瘦腿撑起它,像是古代官员出巡的华 盖。口袋里因塞满了难以名状的杂物而突了出来,皇上的双手紧紧捧住它们,因 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就无边无际。   首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答,“罗光绪。”   首长问,“哪里人呀?”   皇上答,“红旗大队。”   首长问,“你哪一年关进来的呀?”   皇上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首长问,“家里有些什么人哪?”   皇上答,“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 响到今后。”   首长震惊了,猛然转过身质问指导员,“你说,他哪一年关进来的?”   “不知道。”指导员说,“我来看守所工作的那一天他就关在九号房了。”   首长的脸抽搐了一下,“你来看守所多少年了?”   “二十六年。”指导员说。   “荒唐。”首长太激动了,箍在脑门的弯刀铡了下来。   19   指导员在喇叭里表扬了九号房内务整洁、作风严谨,说打坐有利于反省问题, 九号房要坚持,其它号房要学习。这是傍晚时间,指导员不过是值班巡视,随便 看看各号房的情况。独眼的话把他叫住了,“指导员,你不是说检查受表扬,一 人奖励一碗肉的吗?”   指导员笑了,由于笑容极其艰难才爬上面颊,显得相当古怪。指导员说, “手伸出来。”   独眼不明所以,想了想,将手伸向监窗。指导员朝独眼的掌心吐了一口唾沫, 连笑容一块吐了,扳起脸说,“还要奖励吗?还要拿碗来,老子屙一泡屎奖你。”   指导员背剪双手,伸长脖子骂骂咧咧。独眼急着出去外间洗手,只有三个人 听清了指导员近乎自言自语的牢骚,“老子是羊尾遮不住羊逼,自己都要免职了, 还他妈的奖励?罗光绪啊罗光绪,本官一世英名就毁在你手里。”   听清这句话的人是小如、九爷和帮主,小如心底一沉,偷觑九爷一眼;九爷 不露声色,盯紧帮主;帮主漾了一下嘴角,这个动作微不足道,但掩饰不了心头 的喜悦。一个问题突然旁逸斜出,假如指导员免职,帮主轻而易举就能实现换房 的目的。这一点,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区别在于帮主希望这一天尽早到来,小如 和九爷则希望有足够的时间来掏这个已经撬开的保险柜。   由九爷亲自指挥的强制行动发生在早餐后,稀饭下肚,汗水就出来了。几个 显赫人物脱去上衣在通铺上走动,九爷没脱,尽管衬衣紧紧贴在前胸和后背。九 爷拧开风油精的瓶盖,闻一闻,打个响亮的喷嚏。等帮主一步三摇踱到跟前,九 爷举起它说,“我又要抹你的屁股了,是自己脱裤子还是我们帮你脱?”   帮主抓紧裤头说,“狗急还咬人哪,别欺人太甚。”   “那好,”九爷拧回瓶盖说,“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喝的是冷开水还 是矿泉水?”   “号房里哪来的矿泉水?”   “别装傻充愣啦,我说的是闵所长被杀的那天晚上,梅健民和王苟喝的是真 酒,你喝的是水。他们喝醉之后你去现场作案,完事了你回到客家农庄,独自补 喝真酒,以达到跟他们同等程度的醉意。我的问题是,你跟他们一起喝的是冷开 水还是矿泉水?”   汗水奔流而出,帮主湿漉得像雨中遭遇追杀的人,把恐惧与绝望一览无余地 暴露出来。   “我想了很久了,”九爷说,“这是你既作案又醉酒的惟一解释。”   帮主的眼睛里燃烧着背水一战的勇气,猛兽那样一跃而起,扑向九爷,要夺 风油精。九爷猝不及防,眨眼之间,风油精已经是帮主的掌中之物。听到异样的 响动,独眼冲了进来,帅哥、黑脸和小如也冲了进来。独眼横腿一扫,帮主便四 肢着地,他们一哄而上,帮主寡不敌众,被牢牢按倒在通铺。他们七手八脚,将 帮主的短裤退到腿弯处,抢回风油精,抖了一滴在肛门。   他们松开帮主,帮主就势打了一个滚。帮主无法知道是谁往他的肛门滴风油 精,但他准确无误地看到风油精又回到九爷的手上了,九爷拧紧瓶盖含在嘴里。 那滴风油精戳子似的钻进直肠,帮主嘴里呜啦呜啦乱喊乱叫,也不拉上短裤,任 由耻处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   “交通,去帮他拉上短裤。”刀疤其实在揶揄,交通信以为真,看准一个空 隙靠上了帮主的身体。不料,帮主屈起一条腿,狠狠一踢,交通就摔下通铺。   这时,大家都穿戴整齐,盘腿坐好等待点名,给帮主腾出打滚的位置。   今天点名的是女管教李英,刚打开夹子,帮主不堪入目的情景把她的魂都吓 掉了。李英叭地合上夹子,向指导员报告去了。指导员出现在监窗的时候,帮主 已经站起来,并拉上了短裤。不等指导员开口,帮主就一手捏紧屁股、一手指证 独眼主动报告,“他们在我屁股上抹风油精,我受不了啦。”   独眼说,“哪来的风油精?帮主不愿打坐,说他没什么好反省的。”   指导员的脸色变得铁青,无言以对。   “独眼龙污陷好人,指导员你看。”帮主转过身脱下短裤,朝指导员撅起屁 股。   “解小飞,我命令你,站起来,穿上裤衩,向后转,面对我。” 指导员的 声音像地府里的判官司那样阴沉,“好了废话少说,你告诉我,风油精在哪里?”   帮主指证九爷,“在他身上。”   指导员哼了一声,“上次你也说在他身上,结果呢?兴师动众大查房,查出 一个屁没有?”   “这次不用查房,”帮主说,“风油精就在他嘴里,你命令他张嘴就真相大 白了。”   “命令他张嘴容易,”指导员逼了一步,“嘴里没有呢?”   “除非风油精会上天入地。”帮主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在他 嘴里,我愿意被炸鱼。”   “张嘴。”指导员命令九爷。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九爷,不知道九爷嘴里会出 现什么奇迹。奇迹还是出现了,九爷张大嘴,因为坐在第一排,指导员能够完整 地看清他口腔的全部空间,里面的确什么都没有。   “狗日的解小飞,上次在领导面前胡说八道的老账还没跟你算,新账又欠上 了。竟敢三番五次戏弄本官,老子不操你妈,你就以为老子的鸡巴没用了?今天 老子不但要操你妈,还要操你祖宗八代。人渣!王八蛋!狗娘养的!”   指导员从监窗口消失了,当他打开铁门出现在铁门外时,手里拎着根电棒。 帮主知道这次劫数到了,手忙脚乱穿上衬衫和裤子。指导员等急了,“还不出来, 要派武警来请吗?”   帮主战战兢兢走到外间,指导员一语破的,“把衣服全脱了。”   悲伤潮水一般淹没了帮主,他像小媳妇那样抽泣了,边哭边脱衣服。帮主这 一哭,指导员怒气冲天的表情就掺杂进了一丝怜悯,但嘴还是坚硬的。“少来这 一套,查不出风油精愿意被炸鱼,谁说的,你自己说的。快出来。”   帮主走出铁门,赤条条的就剩下裤衩了,指导员命令他就地躺在九号房门口 的水泥板上。火焰焰的太阳此时尚未直照,水泥板已经是闪烁生光,酷热充满空 气,九号房的里里外外都在炫耀着盛夏的威力。指导员锁上铁门,手持电棒站在 走廊的阴凉处监视帮主。送饭的方孔没开,能窥探帮主的只有小圆孔了。透过它, 小如看到帮主躺在“抗”字底下,为了减少与水泥板的接触面积,忽而像弓一样 拱起来,靠脚跟和后脑勺抵着地面;忽而身体沉重地下落,蜷曲到膝盖触到下巴; 忽而又挺得像筷子那样笔直,筋络神经质地哆嗦。有几次帮主妄图坐起来,指导 员的电棍一指,他又软了下去。脑袋和后背不能两全其美,帮主选择了保护脑袋, 十指交叉枕在后脑勺。这样也不行,因为指导员下了一道新命令,“翻身。往前 爬两米。”   透过圆孔观察的人换成了独眼,独眼看到“宽”字底下的帮主后背一片通红, 真的像一块炸过的鱼。“炸”前胸远比“炸”后背难受,因为五官、心脏、生殖 器等敏感部位都在前面。帮主一次一次的屈起腿想以四肢架空躯体,都被指导员 的脚扫平了。帮主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开始痛苦的呻吟,任由嘴角的口水流淌, 独眼甚至能看到滚烫的水泥地蒸发口水而冒出的一缕青烟。呻吟来不及获得指导 员的同情就失效了,一只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掩饰了整个看守所各种各样的声 音。   接近午饭时间,帮主才踉踉跄跄回到九号房,除了大腿内侧,全身都红透了, 是那种带褐色的通红,仿佛血液都凝固在皮下组织。   指导员锁上铁门,从圆孔交代,“千万别洗澡,一洗就脱皮了。”   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帮主的身子扭扭歪歪地抽搐着,他就这么坐在过道角落 原先皇上发呆的地方,脑袋抵在膝盖上,双目紧闭时昏时醒。帮主全身迸发出巨 烈的疼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自己还活着,面部肌肉一松弛,咧 开的嘴角就流出了唾液。   帮主吃饭睡觉都坐在那里,因为没有力气走动又不能躺下。第二天早晨,帮 主的身体有了变化:全身都披满了血泡。血泡大如拇指、小如绿豆,呈黑褐色微 微隆起。血泡起来,痛感反而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轻的麻痹酸辣。   一天一夜没睡好,帮主有点昏昏沉沉。九爷慢慢走过来,弯下腰,向帮主出 示了风油精。帮主的神志完全被激活,知道此情此景并非梦境。见帮主的眼里流 露出怯懦,九爷笑了,“我想知道的就一定要知道。我再问一遍,你跟梅健民和 王苟一起喝的是凉开水还是矿泉水?”   帮主闭起眼睛,将脑袋搁回膝盖上,一副死老鼠不怕猫拖的无赖样子。九爷 拧开风油精瓶盖,凑到帮主的鼻尖,“回忆起它的味道吗?你可以保持沉默,我 可以挑烂你的血泡,抹上它,到时候你的身躯会有被长矛刺穿的感觉,皮肤将比 被烧灼还难受。”   “魔鬼!”   “你这话不公平。”九爷握紧风油精,紧挨着帮主蹲下,像是一对好朋友在 促膝谈心。“你杀了人,为什么要我来承担魔鬼的恶名?”   “你先告诉我,昨天的风油精哪去了?不然我死不瞑目。”   “昨天你是对的,它就在我的嘴里。”   “?”   “噢,指导员叫我张嘴时,我将它吞下去了。”   九爷的话不但没有解开疑团,反而让帮主更加疑惑。“你知道直肠比咽喉更 宽大吗?理论上讲,凡是能吞进肚里的东西就一定能拉出来。”九爷松开拳头, 给帮主欣赏风油精。“早上屙出来,我叫黑脸洗得干干净净,你看,就标签纸被 胃磨坏了,别的地方都完好无损。”   帮主彻底被击垮了,不仅是肉体,首先是精神上一败涂地。悲哀充满了帮主 的心,这种悲哀不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对手太厉害,这是周瑜“既生 瑜何生亮”的悲哀。帮主的心为悲哀所洞穿,道出的真相就更透亮了:   “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喝的是矿泉水。装酒的瓷盆塞在酒柜底下,现场回来, 我一口气就喝了,然后撇下沙发上睡着的梅健民,跟王苟下了楼。”   20   省司法厅领导进行的安全大检查,除了释放被公安部门遗忘在看守所几十年 的皇上,还办了另一件实事,建立“亲情感化室”。亲情感化室是针对未成年犯 罪嫌疑人的,法律依据是公安部《关于公安机关办理未成年人违法犯罪案件的规 定》第二十三条,“看守所应当充分保障被关押的未成年人与其近亲属通讯、会 面的权利”;目的是便于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与家人沟通,有利于对他们的教育、 感化和挽救工作;首长指定的负责人是女管教李英。在九号房,交通就成了首长 安全检查的第二个受益者。   从亲情感化室回来,交通笑得非常灿烂,酒窝就更深了。装三层肉的塑料袋 交给独眼保管,交通还神秘地掏出一个小纸包,用小指逗一逗。帮主以为是什么 昆虫,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团印泥。“这有什么鸟用?”   “不知道。”交通找来一张纸,把小指上的指纹印上去,“李管教忘在桌上 了,我忍不住挖了一团包回来。没用就扔了呗。”   “用是肯定有用。”帮主想想说,“留着做扑克吧,画红桃、画方片都用得 上。”   完成一副54张的扑克牌是工程浩大的事情。帮主费尽心机才翻到一枚遗漏进 九号房的铝质钮扣,将它磨成小刀片又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以钮扣为刀、以 《昆虫记》为尺,帮主开始按扑克牌的规格裁剪报纸和稿纸。第二天早上的稀饭 汤帮主留了半碗,用于两层报纸加一层稿纸的粘贴。粘贴好了晾干,再用圆珠笔 画上数字和黑桃、梅花和副鬼,画红桃、方片和正鬼时印泥派上了用场,帮主用 火柴头一点一点的勾上去。在扑克牌上画人头是不现实的,光对角的标记就够帮 主喝一壶的了。   画扑克标记最需要集中注意力,帮主只顾自己画扑克,后院起火也浑然不觉。 后院就是交通,起火就是跟九爷达成口头协议,这个协议彻底揭开了闵所长的死 亡之谜。   九爷坐在墙根阴影的水桶上看自己的脚尖,九指交叉托住额头,这种姿势很 容易让人忽视。交通就忽视了九爷的存在,赤裸着上身,趴在圆孔观望“宽抗” 去了。   “你可以申请假释。”   听到这句话,交通的眼睛离开圆孔,转身扫视了一遍。外间只有他和九爷, 但九爷仍然在看自己的脚尖,交通疑惑了。“你是跟我说话吗,九爷?”   九爷抬起头笑了,舌尖顶在细细的白牙之间。“坐到我的身边来,我有重要 的话跟你说。”   交通胆怯地靠近九爷,坐在他身边的空桶上。“看着我的眼睛,”九爷面向 交通说,“这样能确保你说实话。”   交通不但没有正视九爷,反而闭上眼睛,女孩似的睫毛高高卷起。“我害 怕。”   九爷又笑了,干枯的笑从肺部无声地冲出喉咙,使交通皱起眉头别过脸,惊 厥地躲避它。“你想出去啦?”九爷温柔地说,“你是从来不窥探圆孔的,这几 天爱窥探了,我知道你想出去。”   九爷捏住交通的乳头,轻轻捻动,交通想闪开,九爷捏得更紧了。“我有那 么可怕吗?我不可怕,帮主才可怕。帮主对你的屁股感兴趣,我,想帮助你。”   交通睁开眼,见九爷没有食指的左手不再捻他的乳头,不过是扣在胸脯上, 于是安静地想听九爷说下去。九爷说,“最高人民法院曾经颁布过一个规定,好 像叫《关于办理减刑、假释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大概是第十二 条还是第十三条说,对犯罪时未成年人罪犯的减刑、假释,在掌握标准上可以比 照成年罪犯依法适度放宽。你的罪名是奸淫幼女吧?”   见交通点点头,九爷接着说,“你的堂妹娟娟案发时才九岁,虽然是她主动, 怎么说呢,她太小了还说不上是主动勾引。总之不论她是否愿意、是否主动,因 为她缺乏辨别是非的能力,只要跟她性交,你就构成奸淫幼女罪。”   “这个我知道,检察院的人就这么说。”   “现在机会来了,所里一定想抓一个挽救成功的典型,这么可爱的小男生, 李管教正心疼你哪,为什么不申请假释呢?”   “我爸不懂这个,他不怎么识字。”   “你舅舅不是在乡政府当经委主任吗?”   “他不认我了,说我丢光了他的脸。”   “叔叔?”   “叔叔巴不得我枪毙更高兴,他说娟娟长大了嫁没人要,我要养她一辈子。”   “呵呵呵呵。”九爷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去问问学者,他们大学里还有处 女吗?什么嫁没人要,人家做十年八年鸡还得从良生儿育女。”   “我知道他在吓唬我,还不是没拿到钱气的,他要我们家一千块钱赔偿费。”   “一千块赔偿费?怎么不给他?”   “我家没钱,有钱我早上高中了,还当交通?”   “我给你一千块怎么样?让你叔叔领着娟娟去法院申请,就说你们两个年幼 无知、家里缺乏劳力,这样最受人同情了。”   交通粉白的脸憋得通红,无言以对。九爷用指甲上下刮动交通挂满汗珠的胸 膛,抽抽鼻子说,“你放心,我对这一身肉毫无兴趣,尽管有一股女人细腻的味 道。”   交通松了一口气,“我爸常说领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回报不了你的。”   “聪明的孩子。”九爷的九个指头绞在一起,赞叹说,“知道天底下没有白 吃的午餐,有出息。可是,我这一千块钱非常好赚,就像从自己家的饭甑里捡起 鸡腿那么简单。你跟帮主这样说,‘九爷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吧。’就这句话。”   交通搔搔头皮说,“你们好像一直在逼他说出什么,连九爷都逼不出来的话, 我能管用?”   “你最管用。”九爷离开水桶,笔直地站在交通面前,“你再这样说,‘如 果你不告诉九爷,我就告诉李管教你鸡奸我。’明白吗?”   交通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涮地红透了,“我,那个。”   “你说不出口是吗?你说不出口我照样可以让李管教知道帮主鸡奸你,我可 以叫全号房的人作证。到那时候,你就不可能获得假释了,更不可能得到一千块 钱。”   “不是。”交通显得十分为难,“如果解大哥不承认呢?”   “我不是说了吗,可以叫全号房的人作证。当然,你们两个除外。”   有了扑克,帮主要求在第一排打坐,小如同意了;帮主又要求交通坐在他旁 边,小如也同意了。从监窗往下看,不是刻意探头就看不见墙角,帮主和交通说 是打坐,其实在玩一种叫“尖乌龟”的游戏,将牌甩在墙角,管教无论什么时候 来检查都万无一失。   跟交通打扑克消解了帮主打坐的痛苦,快乐重新播撒在他心田,快乐多了要 满出来,歌声就冲出他的喉咙,回荡在九号房的里间外间。每天从早饭到点名这 段时间都用来打坐反省,点完名帮主就唱歌,没有人能阻止他唱歌,就像没有人 能阻止他放屁一样。直到有一天,交通粉碎了帮主的快乐,心中的快乐一消失, 喉咙就枯干了。从此,帮主再也唱不出美妙的歌声,沉默得像冬天的蝉。   这一天点完名,帮主还想打扑克,交通却停止了出牌,嗫嚅说,“解大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九爷他们了?”   帮主收拢捻好的牌,等交通说下去。交通说,“你就告诉他们算了。”   帮主没有答话,用扑克扇了交通一记耳光。交通细细的眉毛打了一个结,定 了定决心,又说,“不然我告诉李管教,说你,说你欺负我。”   帮主狠狠一掷,扑克散在墙角,用巴掌再扇了交通一记耳光。交通这下生气 了,站起身扔了扑克,一拧屁股走人。帮主反手一捞,攥住了衣角,衣角的主人 却说出了九爷的话。九爷站在帮主的身后说,“你是从犯,怕什么?要死也是王 苟先死。痛痛快快说出来,不是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吗?何必夜长梦多呢?”   帮主一张一张地拾起扑克牌,摞在手中。九爷蹲下来,贴近帮主的后背,说 话温柔似水。“你可以沉默,交通可不会沉默,他要跟我合作,全号房的人都愿 意跟我合作,共同指证你鸡奸交通。在整顿号房纪律的风头上,至少判个五年八 年的。”   帮主仍然在摞扑克,只是动作迟缓了许多。九爷的嘴从身后探向帮主耳根, 决心用舌头给他致命的一击。“我检查过交通的肛门,他得了直肠炎,原因是你 太粗暴了。”   九爷的悄悄话像一只巨手,猛地一推,帮主的头就撞墙了。九爷扶帮主坐好, 两人就面对面了。“魔鬼。画皮。披着羊皮的狼。”帮主的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 咬碎了吐出来。   “骂得好骂得好。除了我,谁有魔鬼的聪明才智?魔鬼是谁你知道吗,魔鬼 就是天使中的老大。”九爷露齿一笑,并无声地鼓掌。“好了,该回答问题了。” 九爷说,“当梅健民和王苟喝醉时,你戴上乳胶手套,穿上梅健民的皮鞋、拧出 他的钢笔套,并把另一双乳胶手套戴在他手上,再摘下来。到了作案现场,你将 锯齿钢丝两头系好,扔下钢笔套,换个地方扔了梅健民戴过的乳胶手套。我说得 对吗?”   帮主瞠目结舌,如果刚才仅仅是咒骂,现在可真的是用看魔鬼的眼光来看待 九爷了。“不用大惊小怪,因为这是惟一的可能。”九爷鲜红的舌尖在白牙里跳 跃着,“我的问题很简单,你自己戴的乳胶手套哪里去了?”   死亡的阴影笼向帮主,他觉得眼前有一重黑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说话也 就语无伦次了。“找到也没用,不信你去精神病院的垃圾堆里找。哈哈哈哈!不 会有我指纹的,老实告诉你吧,我装上水搓过了。”   “这么说,你的乳胶手套是装上水搓过了,再扔进精神病院围墙里的?你知 道那个位置是个垃圾堆?”   “就算你真的是魔鬼也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你装的是国道边水圳里的水吗?”   帮主的笑声嘎然而止,“是又怎么样?”   “那你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九爷扼腕叹息,“要是我,绝不用水圳 的水,应该用稻田里的水。为什么呢?因为水圳的水是从合成氨厂排出来的,虽 然净化处理过,但仍然含有微量的氢氧化铵。只要化验出氢氧化铵,就能证明不 是精神病院使用的手套。”   “去死吧!”帮主一跃而起,疯猫那样呲起牙扑向九爷。远远盯紧他们的独 眼一个箭步,用结实的裸胸挡在两人之间,九爷整整被抓歪的衬衫领子说:   “就算你杀了我,也还有一个人听清了我们的每一句谈话。”   这时,小如从通铺底下爬了出来,扫扫头皮,脱下背心擦拭身上的汗水。帮 主彻底崩溃了,像被烈日融化的雪人,摊软在通铺上。帮主呜呜地哭,是那种面 对死亡威胁的绝望哭泣。   在“亲情感化室”,女管教李英听交通如此这般一说,认为他获得假释的可 能性还是很大的。“我们正在开展一场关于未成年人刑法保护缺陷的大讨论,这 对你的假释申请非常有利。”她说。   有李管教的鼓励垫底,交通不再是那个需要帮主庇护的小毛孩了。遗憾的是, 帮主没有与时俱进,还以为交通可以任由宰割。你看,帮主又拦住交通了,交通 白了他一眼,这更激起帮主的兴奋。帮主拦腰抱住他,赤裸的上身紧紧地贴上去。   “躲开。”交通警告说,“不躲开我就咬了。”   “出息了,啊,竟敢不听话。”交通的警告在帮主听来不过是一声呻吟,下 身于是起了变化。交通头一低,咬住了帮主的手腕。帮主一声尖叫,虽然不撒手, 交通还是感受到了他的下身在迅速平缓。僵持是短暂的,帮主顶不住剧痛,手一 松,交通就挣脱了他的怀抱。手腕流血了,帮主恼羞成怒,想追上去把血抹在交 通身上。刚跨出一步就被独眼拎了回来,独眼说,“何必呢,大人不计小人过。”   帮主死到临头,还在向交通找乐子?“不可能。”九爷的分析是,“帮主在 酝酿新的计划,快乐是他的幌子,以此来掩饰真实意图。”   “什么意图?”小如不安了。   九爷笑一笑,扬扬眉毛轻声说,“跟你同样的意图。”   帮主酝酿已久的突围计划正式实施了,九爷是惟一能识破这一阴谋的人,但 是,能识破不等于能阻止。早饭后经过简单的休整,大家打坐整齐准备点名,坐 在第一排的九爷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突然冒出一句,“又闻到女人味了。”   独眼说,“九爷的鼻子应该装在机场安检处,反恐最好了。”   “错了。”九爷说,“反恐靠的是一双去伪存真的火眼金睛,鼻子是闻不出 枪支弹药的。”   刀疤说,“总之独眼龙是反不了恐的。”   刀疤的幽默赢得了一片哄笑,在笑声中响起皮鞋高跟敲击楼板的声音,女管 教李英出现在监窗口。点完名,李英合上夹子要走,帮主的一声“报告”把她叫 了回来。李英没说话,用眼神询问他,什么事?小如发现李英长一对牛眼,并不 好看。   “我要检举汤圆。”   李英牛眼一瞪,“他怎么啦?”   “汤圆隐瞒重大案情。”   李英的牛眼掠过一丝疑虑,九爷捕捉到了,插了一句,“李管教别上当,这 是个阴谋。”   “还有他我也要检举,”帮主指证九爷说,“他说你一年四季只懂抹玫瑰牌 雪花膏。”   李英的下巴都气歪了,脸色变得恼羞交集,“无耻。”   交通哭了,像被婆家抛弃的小媳妇那样伤心。全部号房的名点完,九号房的 铁门就打开了,“解小飞,出来。”李英说。   帮主跟在李英身后走到提审室后门,李英打开铁门说,“进去吧。”   没人进去,因为帮主不见了。李英脑袋嗡的一声,警察的直觉告诉她,出事 了。李英追到提审室前门的空地,帮主已经跑到接近厨房的位置。   “站住!站住!”李英朝帮主喊话无效,转向哨兵喊,“快,抓住他。”   巡逻监窗的是华山剑,听到喊声明白立功受奖的机会到了,华山剑以百米冲 刺的速度奔向厨房。靠近厨房的围墙有一个滑孔,用于向外排放煤炭灰,只有内 役知道它的隐蔽。正在给灶火加煤的小鸟企图用铁锹去挡,被帮主推了个四脚朝 天。帮主跑到围墙角,像土扒鼠那样一头钻向被煤炭灰堵塞的滑孔,露出摆动的 屁股和乱蹬的双腿。   “你跑什么,有病呀。”华山剑伸手去抓乱蹬的腿,被帮主甩了,华山剑对 越来越短的腿做思想工作,“你一个劳教犯跑什么,抓回来可是要判刑的。”   李英这时也赶到了,使劲往前一蹦,逮住了帮主的一只脚,可惜到手的却是 一只破拖鞋。   “快开枪,快,废什么话?”李英挥舞着那只拖鞋大喊大叫。华山剑卸枪下 肩,等拉栓上膛击发,子弹只能激起煤炭灰一缕弥漫的尘埃了。华山剑突然意识 到人犯越狱哨兵应该承担的后果,冲锋枪往李英怀里一塞,也一头钻进煤炭灰。   田埂上茂盛的黄豆丛限制了帮主奔跑的速度,无论从体格、作战素质还是勇 气来看,帮主都不是华山剑的对手。再说帮主只剩左脚穿有破拖鞋,而华山剑脚 上蹬的可是硬底作战靴。这种不平等的跑步竞赛一眨眼工夫就见分晓,华山剑一 跃而起,将帮主扑倒在稻田里。一个好吃懒做的职业扒手被一个训练有素的武警 战士摁在烂泥中,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浅水的稻田要埋住帮主是不可能的,但 要水淹嘴巴鼻子可没有任何问题。华山剑骑在帮主腰上,一手扣紧脖子,一手死 死将头按进泥里。帮主拼命挣扎,挣扎的目的不是要反抗,而是要仰起头;仰起 头的目的不是要说话,而是要呼吸。   枪声就是命令,听到命令的武警中队在指导员的指挥下倾巢出动,马上形成 了对帮主的合围之势。带队的排长高呼,“举起手来,你被包围了。”   从水稻中站起来的首先是华山剑,他当然不用举手投降;靠华山剑拉一把, 帮主才摇摇晃晃直起腰,他也没有按排长的命令举手投降,没站稳又蹲下去捧水 洗脸了。   帮主蓄谋已久的越狱行动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粉碎了,这次行动改变了两个 人的生活,一是华山剑荣立三等功一次,本来安排年底退役的,据说上级正在考 虑给他争取一个转士官的指标;二是帮主自己,暂时是回不了九号房了,一个月 的禁闭坐完是不是关回九号房也难说,因为那时候王苟早就回来当所长了。   太阳下山后,帅哥泼了两盆水在外间的水泥地,一阵闷热蒸腾上去,整个号 房凉爽了许多。吃过晚饭,大家在里间外间走动走动,算是散步。号房里就九爷 穿长裤衬衫,其他人都打赤膊,区别仅仅在于有的人穿半截裤有的人穿裤衩。小 如和交通的皮肤最为白皙,小如的身份是牢头,大家对他好比公公对媳妇——只 能看不能动。对交通就不同了,帮主关了禁闭,交通就成了公共财产,谁都可以 摸一下捏一把。交通抱紧胸部东躲西藏,把嘻嘻哈哈的笑声挥撒得到处都是。   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没人在意九号房的两个决策人物小如和九爷在谈论什 么。俩人站在外间的铁门背后,九爷伸出右手苍白的五指,举到眼前弹了一下, 感慨地说,“国庆节眼看就到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哪。等王苟回来当所长,指导 员免职,独眼当了牢头,你还有什么机会出去?”   “出去?他们没准备送我去青草盂监狱呀?”   “我是说以帮主的方式出去?”   小如的脸剧烈地变得苍白,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才避免了哆嗦。“不要激 动。”九爷的右手搭在小如的两只手上,“我说过,帮主的意图就是你的意图, 他因为泄露了证据要逃命,你因为掌握了证据要活命。这叫殊途同归。”   “不,我不越狱,我不坐禁闭。”小如终于控制住了激动,能够说出平常的 话来。   “你的事好比一辆奔跑的自行车,不能停,一停就要倒。”九爷说,“在九 号房,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住我,包括你的事。我亲眼目睹你将长柄剃头刀踢进 平篦透气孔;把裤子踩进厕所坑洞;第一次掏粪时,你手上受的是刀伤;如果没 有猜错,你一定在溢流井为自己留下出口。”   小如浑身颤抖了起来,左顾右盼一圈,好在收监在即,大家都陆续进里间了, 没人听到九爷的话。小如紧紧拉住九爷的手说,“我害怕了,真的,我怕偷鸡不 成反蚀一把米。”   九爷的手冰凉而细腻,它慢慢就滑出了小如的掌心。九爷将手掌盖在小如头 上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帮主写的那些东西,字字 句句都有我的心血。”   “但是,”小如抽泣起来,“我真的害怕坐禁闭,一想到里面暗无天日伸手 不见五指,有腿不能站、有嘴不能说,我心里就什么都放弃了。”   “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世界很小、心很大的道理?”九爷摩挲小如 发根初长的头皮,“不能为你父亲申冤雪耻,你一生都将生活在心灵的黑暗中对 吗?到时候,你有腿不能站直做人、有嘴不能大声说话,岂不是一辈子都关在禁 闭中?干吧老弟,你一定会成功的,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   “还有一点我始终不理解,”小如慎重地说,“你这样尽心尽力帮助我,到 底为了什么?”   这时八号房响起了开铁门的声音,说明小鸟在收监了。九爷勾住小如肩膀朝 里间走去,完成艰难对话的最后一句,“明天,我会告诉你一切。”   21   九爷的大名叫柳天久,柳天久九岁那一年,家庭降临了一场突发的变故,在 城东花炮厂当车间主任的父亲柳大志被炸瞎了双眼。这次由搬运工点火抽烟导致 的爆炸事故造成八人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的严重后果,柳大志就是 重伤之一。这是一个热浪滚滚的夏夜,据目击者称,爆炸的火焰把城东的天空都 染红了;这是一个恐怖的黑色夜晚,警车的笛鸣和生离死别的恸哭持续到天亮, 全城都在喧哗与不安中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再大的悲伤都有平息的时候,就像再大的爆发都有宁静的时候。当城东花炮 厂恢复生产宁静再现的时候,柳家天崩地裂的悲伤也就渐渐平息了。平息了悲伤 意味着重新面对现实,摆在柳家面前的现实是,柳大志“病退”后的收入少了, 开销却大了;柳大志住在城里、柳天久同母亲张玉琴住在乡下,这种城乡分居的 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张玉琴要进城工作、柳天久要进城读书都必需具备一 个前提,那就是张玉琴农转非,因为那时候的户籍政策是子女随母亲。   天无绝人之路,柳家有贵人相助,贵人其实是张玉琴的中学同学。贵人来了 几次,张玉琴的户口就迁进了城关,并且进了啤酒厂当洗瓶工;贵人再来几次, 柳天久就进了劳动小学。   劳动小学是一所只有教学楼没有操场的街道小学,一到课间操时间,整条巷 子就要被做操的孩子们挤得水泄不通了。操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户子弟才 有资格入读。劳动小学就在城东花炮厂宿舍的背后,但柳天久是从来不把同学往 家里带的,他不想让任何同学知道家里的景象。   双目失明的柳大志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学会了粘贴冥钱。这个工作很简单, 把一张长方形的金纸用浆糊粘在更大的一张长方形草纸上即可。柳家其实只是二 楼的一个套间,走廊尽头是公共厕所,厨房在楼下。里间是柳大志夫妇的卧室, 外间原先是客厅,现在成了冥钱加工车间兼柳天久的卧室。草纸、金纸和已完工 的冥钱堆积如山,传达出死亡的气息;柳大志痂疤模糊的眼眶、被浆糊磨得油光 滑亮的袖套、沾满饭粒菜碴鼻涕的胡须,所有这些都让柳天久难以面对同学们。   少年柳天久孤僻到一种程度,读到五年级还没有同学知道他家与学校仅一墙 之隔。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师有事请假了,数学课临时改为自由活动。同学 们打球去了,不爱运动的提前回了家,比如柳天久。进了宿舍楼大门,柳天久发 现瞎眼父亲坐在大院里的花坛上仰脸朝天,他瞅瞅身后,确认没有同学在看他, 才靠过去跟柳大志说话:   “下来干嘛,爸?”   柳大志抬起沾满浆糊的手,攥住柳天久的书包背带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 家了?快,坐下来。”   “我要上楼。”柳天久担心被同学看出他们的父子关系,拽拽柳大志的肩膀 催促说,“快上楼回家吧,你。”   柳大志攥住书包背带不放,“我不回家,你也不能回家。”   “那你一个人坐吧。”柳天久急了,卸下书包独自上了楼。   柳大志大声喊,“天久回家啦。天久回家啦。”   十三岁的柳天久已经有成人的敏锐,他感到奇怪,这种喊叫显然不是对他说 话,像是朝楼上通风报信。心中一警惕,脚下的速度就加快了。打开门,外间没 人;不对劲,再打开里间的门,柳天久就什么都明白了。   里间有两个人,一个是柳家贵人,另一个是张玉琴。突然见柳天久推门进来, 两个人可以说呆若木鸡,呆若木鸡的意思就是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连思维都凝固 了。其实他们听到柳大志的喊话就开始穿衣服了,只是手忙脚乱的穿得太慢,或 者说柳天久走得太快,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全掩饰他们的赤身裸体。因为 贵人先穿衬衣、张玉琴先穿短裤,所以,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贵人呈现给少年 柳天久的是赤裸的下体,而张玉琴正相反,她呈现给儿子柳天久的是无遮无拦的 上身。要命的是,在那一瞬间他们都面对柳天久,他们看到,在那一瞬间,柳天 久眼睛里少年的火焰熄灭了。当然,那一瞬间非常短暂,短暂到连转过身去都来 不及。事实上,他们立即就采取了应急措施:贵人双手捂住耻处;张玉琴则抱紧 前胸。不过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当两人完成这个应急措施时,柳天久已经帮他 们关好门了。   那一夜,柳天久没有回家,他钻进桥洞,头枕书包到天亮。在柳天久看来, 拱桥有张玉琴乳房一般的弧度;月牙像贵人的阳具一样阴险;那些眨巴眨巴的星 星呢,无疑是他们惊慌的眼睛。   第二天的世界,阳光同样温暖,色彩仍旧明亮,人们还在微笑,但不知怎么 搞的,柳天久再也无法完全欣赏眼前的一切美景。柳天久以他的少年之心敏感地 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往日单纯无忌的生活,当每一天都要体验母亲的偷情之 事时,就无法逃脱耻辱的阴影。   后来,柳天久在一个叫“大火炉”的地方读高中,严格地说它不是一所高级 中学,只是一个家长寄养子女的场所。来这里读书不需要录取线,只需要交学费; 学生不需要念书,只需要参加劳动。学校给劳动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职业教 育”,这样,大火炉这个地方也就不能叫工厂,只能叫“职业中专”了。   学校根据学生的志愿分班,但柳天久无班可分,他在入学表上填的工作去向 是“殡仪馆”。建校以来,学校从没有跟殡仪馆有过培养人才的合作,供选择的 十三家企业中也没有类似的行当,考虑到柳天久的坚定立场,教务处将他分到 “肉食品加工”那个班。这个班是为一家红烧肉罐头厂培养合格工人的,不管怎 么说,都是跟尸体打交道。   床前的一块碎花布隔离了柳天久与世界的联系,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大堆 犯罪心理和法律方面的书籍,当同宿舍发现这些书时,它们已经被柳天久苍白的 指头磨卷了边角。尤其是《心理神探》和《黑暗之旅》,书中的内容不仅是一些 可怕、惊险的案件档案,而是将读者带入猎手和猎物两者的头脑中,给读者身临 其境的体验。柳天久最记得埃德蒙?埃米尔?肯佩尔三世这个名字,在研究过的所 有连续杀人犯中,肯佩尔是柳天久最感兴趣的一个,他的智力、体貌和罪行之残 暴,以及犯罪的原因、效果和扭曲的心理都给柳天久以很大的启发。   “如果肯佩尔没有恶劣的背景和家庭创伤的话,他是否会做那些可怕的事情? 也许不会。但是他的罪行因此就应该得到宽恕吗?绝对不能。”柳天久同意作者 的结论,他低头对自己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职中毕业后,柳天久不需要请客也不需要送礼就进了殡仪馆,比进快餐店还 容易。柳天久爱上了化妆,就像家庭主妇爱上了存款、领导干部爱上了主席台。 不论是病死的还是中毒的、跳楼的、淹死的、上吊的,只要落到柳天久手里,都 能在火化前风风光光的跟亲人见上最后一面。有一个遇车祸的老汉整个头骨都被 车轮辗碎了,脸皮耷拉下来,柳天久用面团搓出一个人头安向脖子,再掀起脸皮 贴在面团上,一张老脸就体体面面的出现在亲人眼前了。   “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这是馆长对柳天久的工作要求,不用说, 柳天久做到了,几年来,挂到办公室的锦旗和寄到馆长手中的感谢信就是证明。   张玉琴再也不放心儿子在殡仪馆了,她已经很对不起儿子,这次,她一定要 给儿子实实在在的帮助。那么,一个在啤酒厂洗瓶子的小女人有什么本领帮助儿 子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分管人事的副厂长吃饭。厂长张玉琴是请不来的,因 为厂长有吃不完的宴席,就算厂长脸上有十张嘴,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洗瓶工来 请呀。副厂长也不是说来就来的,他之所以能来吃张玉琴的饭,不是这个洗瓶工 有什么大不了的攻关手段,而是有贵人相助。   这是一个休息天,当张玉琴提出中午要柳天久陪副厂长吃饭时,柳天久立即 识破了张玉琴的动机。“你是想巴结副厂长,达到让我改行的目的?”   “人家副厂长能来,是我们的面子,不能这么说话。”   “这么说,是有肥缺让我去顶喽。”   “有个贴商标的老贴倒了,刚刚解雇。”   “就让我整天往瓶子上贴商标?我还以为让我干采购科长呢。”   “贴商标怎么啦,贴商标不比你往死人脸上扑粉强?”   柳天久不说话了,脸上变成冷酷的笑容,这种笑容把母子间难得的融洽气氛 破坏了。不要说张玉琴,瞎子柳大志也能感觉到形势的不妙,万一儿子一怒之下 走人,谁也挽救不了局面。果然,柳大志的话一出口,就把柳天久劝得服服帖帖 地跟张玉琴走了。柳大志是这么说的,“你的工作就是要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 有面子,死人你都要让他有尊严,就不能让你母亲有一点点面子吗?”   柳天久是用自行车载张玉琴到“后宫酒店”的,柳天久把自行车扶进车棚锁 好,跟张玉琴上了二楼。张玉琴推开一间包厢的门,却不敢贸然进去,里面发生 的事情让她进退两难。张玉琴紧张地盯住柳天久,希望包厢里尴尬的一幕没有映 入儿子的眼帘。事实上,柳天久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不动声色而矣。其实也没什 么,柳天久想,不就一个男人的手伸进一个女人的衣服里吗?   张玉琴觉得尴尬的事情副厂长并不觉得尴尬,他慢慢抽出扣在女人胸部的手, 招呼张玉琴母子坐下。介绍说,“这是印刷厂的小婉,联系印商标的事;这是张 玉琴,我们厂的厂花。”   张玉琴堆起僵硬的笑脸说,“人老珠黄了,还厂花?”   “枫叶红于二月花,有人疼有人爱就好了。”   红袍侍女开始上菜、斟酒,正要开席动筷,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突如其 来改变了包厢的格局,使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这个人就是帮助张玉琴就业、柳 天久入学的“贵人”。副厂长一见他进来就大声嚷嚷,“你妈逼跑哪去死,把老 子撇在这里自己寻花问柳去了?”   副厂长这句牢骚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说明,他们是事先约好在这里会面的。 贵人试图重新掩盖真相,他乜一眼柳天久,压在副厂长的背上说,“真是无巧不 成书阿,我就在隔壁包厢,听到厂长大人的声音是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敬一杯的。”   “你这是一腿踩两船……”   话还没说完,贵人就抬起酒杯堵住了副厂长的嘴,“千言万语一个字,干。”   贵人的这一招没有凑效,副厂长使劲抢过酒杯,硬塞到张玉琴面前说,“要 喝四个人喝,我们两对野鸳鸯先干他一杯。”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像一把锤子那样敲在张玉琴的头上,把她的脸都敲黑了。 张玉琴摇晃一下,拌倒了椅子,说话的腔调变成了尖叫。“天呐,你们要我的命 吗?久,你去哪?久,你回来!”   张玉琴呼喊着追到楼下,但为时已晚,她只能远远眺望儿子柳天久骑在自行 车上的背影了。在事件进一步恶化的过程中,张玉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没有追着儿子回家,而是踅向后宫酒店的包厢去了。   这天上午,柳大志的心里充塞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晦气,先是打翻浆糊,然后 是踩上浆糊碗摔了一跤,当他摸索着去捡破碗时,却被瓷片划伤了手指。这是一 个不祥的兆头,柳大志对自己说,“人要倒霉,煮水粘锅。”   柳大志决心什么都不干,净心等待某种变故横加在他头上。因此,柳天久打 开房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态怪异的父亲,柳大志正悠闲地坐在角落,嘴巴婴儿 似的吸吮手指。听到开门声,柳大志嗅嗅鼻子,确定是儿子的味道后,抽出手指 示意说,“划破了。”   柳天久不答话,把门反锁了,搬一条凳子紧挨着父亲面对面坐好。柳大志感 受到了儿子杀气腾腾的急促呼吸,心底于是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任由手指伤 口的血一点一点的滴落在裤管上,脸上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表情。在这种让人 窒息的对峙中,柳大志终于等来了儿子的宣判,“你,去死吧!”   柳天久说“你去死吧”,就像说“你去睡吧”、“你去吃吧”那样充满安慰。 柳大志吞了一口唾沫,柳天久又对上下串动的喉结说,“你老婆跟别人寻欢作乐, 自己却躲在家里吸手指,活着有什么意思?”   柳大志无声地哭了,是那种被逼到地狱之门的绝望哭泣。柳天久稍稍抬高目 光,对着从空荡荡的眼皮里喷涌而出的泪水说,“你是我父亲,我一定会让你死 得体体面面的。来吧,相信我。”   柳天久找来一个塑料袋吹开,套在柳大志头上,不料,柳大志恶狠狠地摘下 它,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前世的冤呐。没有贵人相助,你妈能有工作吗? 你能在城里读书吗?你能请来副厂长吃饭吗?你的良心都被狗叼了?我本来劝你 妈离婚改嫁的,还不是因为你,怕你没妈可怜?我成废人了,照样起早摸黑糊宴 钱,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想攒几个钱给你娶媳妇。你以为我好受,我这是活在地 狱里你懂吗?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我割下心头肉给儿子吃、放下心 头血给儿子喝,讨债鬼却想要我的命。老天爷哪,我才瞎眼,你也瞎眼吗?”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柳天久拍了几声巴掌,扶住父亲的肩膀柔软地说, “你没有死,张玉琴怎么可以放心改嫁呢?我怎么可以娶上媳妇呢?哪个女孩子 愿意侍候一个瞎眼的公公?你为什么不替我们想一想,你是日头晒老的吗?来, 听我的就什么都好了。”   柳天久解下父亲的皮带,将他反剪双手绑好,解释说,“人都有垂死挣扎的 求生本能,绑住双手是为了避免半途而废。”   柳大志没有反抗,听天由命的态度鼓励了儿子,柳天久继续说,“我用塑料 袋罩住你的头,不用多久,你就没气了。记住,这不是弑父,是你自己要死的, 我只是尽一点孝心成全你。现在,你的双腿是曲起的,如果你后悔,只要伸直一 条腿,我马上摘掉塑料袋,这样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想好了没有?我可以开始 吗?”   “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   “这么说,我可以开始了。”   柳天久重新给父亲套上塑料袋,并在脖子上扎紧。立即,塑料袋里的柳大志 张大了嘴吸气,但他再也吸不到空气了,只能把塑料歙进嘴里。柳天久用温柔的 语言给父亲催眠,“难受对吧?不要紧,很快就好了。看见了吗,你正走在阴曹 地府的路上,那里不比世间黑暗,你可以看见光、看见路、看见花鸟鱼虫、看见 你在地下的亲人。实在受不了,你可以伸直大腿,我马上摘了它。不会的,我知 道你不会伸腿的,因为你活在世上是一种屈辱,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 老婆在外面偷人,儿子给死人扑粉,没有盼望,没有活路,没有乐趣。”   柳大志在塑料袋里发出阿呜阿呜的声音,腰一挺上身就靠向墙,两条腿尽管 痉挛抽搐,就是不肯伸直。   这时,塑料袋紧紧地粘在柳大志的脸上,因为他流出了鼻血。柳天久还注意 到,父亲的裤裆被顶了起来,根据从书本上获得的死亡知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 照,男人之根勃起之后将遗尿,最后才是断气。柳天久盯着父亲的裤裆,想到那 是自己的生命源头,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贵人老半天不见柳天久的踪影,突然被一种不祥的直觉震惊了。他拍掉副厂 长手中的酒杯说,“老谢,快,拜托你跟玉琴回家一趟,可能出事了。记住,如 果真出事了,你们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要报警,知道吗,直接挂110。”   门并没有反锁,但张玉琴费了好大劲都打不开,因为她太紧张了。副厂长锁 好摩托车上楼,一脚就把门踢开了。柳天久正在给命归黄泉的柳大志洗脸,破门 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呆了,等张玉琴神色慌张地冲到身边,柳天久抖一抖毛巾说, “我先给他洗个脸,送馆里再化妆。”   张玉琴像条疯狗那样撞倒了柳天久,“天打雷劈的,他怎么了?”张玉琴扑 向柳大志的遗体,伸手去摸鼻息,意外地发现凳子下的尿渍,以及几滴褐黄的烂 屎。张玉琴转身夺过柳天久手上的毛巾,边哭骂边抽打儿子。   副厂长伸手拦住张玉琴说,“人都死了哭个鸡歪?你们下楼去吧,把110叫 来再说。”   当一帮警察蜂拥而入宿舍大门的时候,站在厨房门口的柳天久瞥瞥手表,发 了一句牢骚,“太慢了,你看,整整花了16分52秒。”   见警察进来,副厂长有点慌乱,“我不是凶手,凶手在楼下,我是来保护现 场的。”   警察没理副厂长,第一个进来的忙着从各个角度给柳大志拍照;第二个一进 来就戴好塑胶手套,用钳子收走作为凶器的塑料袋,然后围着柳大志打转,好像 丢了定亲戒指,非找回来不可;第三个先翻开柳大志空洞的眼皮,再撬开牙关紧 咬的嘴。副厂长明白了,警察的工作跟啤酒厂一样,油条蛋糕各有一招。   楼上在忙碌,大门也被警察封锁了,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张 玉琴哪里见过如此惊骇的场面,心头一紧就哭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懂吗,别以 为他死了你更逍遥。”   柳天久站在母亲身后,“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想死的。”   “你帮他死就等于要他死。”   “我不但要他死,还要贵人死,还要你死。”   “老天爷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张玉琴呼天抢 地。   “要不然,”柳天久说,“要不然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张玉琴眼里冒出绿色的火焰,咣的一声抽出菜刀握在手 中,“我生了你也可以杀你。”   “我晓得你下不了手。”柳天久说。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张玉琴拎着菜刀团团转,不知如何给自己找 下台阶。   柳天久叉开左手,搁在砧板上说,“剁它吧,比杀人容易些。”   “剁了它喂狗,没手了看你怎么作恶。”张玉琴挥舞菜刀,一下一下砍向虚 无的目标。   柳天久不以为然,将砧板上的手掌握起拳头,只伸出一根食指。“来吧,连 一根指头都不敢剁,你只会偷汉吗?”   “老天爷啊!”张玉琴闭上眼睛,一刀劈向那根耀武扬威的食指。   柳天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看到那根脱离手掌的食指在砧板上跳跃了几 下,不知是菜刀震动了钻板,还是食指在做垂死挣扎。柳天久的惨叫把张玉琴拉 回到现实中来,她扔下菜刀盯住食指惊呼,“久,你怎么啦?久,你怎么啦?”   张玉琴想捡起在砧板上跳跃的食指,一旦捡起它,下一步的动作肯定就是送 医院接肢什么的。柳天久抢先一步,抓起它丢进煤炭炉。食指粘在通红的炉盖上, 立即冒出一缕青烟,并发出烤肉的香味。   尸体解剖认定,柳大志是窒息性死亡。死者身上没有找到钝器打击或勒死的 迹象,肺部也没有提取到灰尘和纤维之类的吸入物,结论只能是被塑料袋闷死了。 对此,已羁押在看守所的柳天久供认不讳。   讲到自己的断指历程,九爷的左手拇指紧紧扣住了食指被切除的伤口。让小 如惊悚的不仅是九爷的经历本身,而是九爷最后说的话,“我帮你所做的一切, 就是为了送贵人下地狱。”   “我的故事讲完了。”九爷和小如是坐在外间的水桶上说事的,九爷说, “我就是那个弑父的柳天久,以过失杀人罪判了无期徒刑。”   小如难以置信,“应该以故意杀人罪判你死刑才对呀?”   九爷神秘地说,“贵人在暗中托,他去精神病医院搞到我有人格障碍的证 明。”   九爷的传奇从早晨讲到黄昏才告结束,小如的心思意念早就被他的经历打磨 得麻木了,小如需要时间来消化和理解。“为什么你没有送青草盂监狱?”   九爷撮起嘴,轻轻吹一口气说,“无疑的,还是贵人在从中作祟,目的是让 我们母子经常见面。没想到的是,我从来不见那个贱货,她只能从大门外窥探, 透过门缝,看一眼号房细细的墙。”   “把你留在这里,总得有个理由呀?”   “说我患有轻微偏执型人格障碍,不宜送监狱,需要长时间的康复。”   “我看你已经完全康复了。”   “他们要我在这里康复,是非常可笑的。因为康复是恢复到一个原有的状况, 而我没有什么可以康复的,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状况可以恢复回去。”   22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九号房的气氛与平时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九爷的脸整天 都十分严峻。大家看到九爷翻来覆去读当天的《海源日报》,事实上他反复读的 是同一条消息,只是用不断掀动报纸来掩饰心潮的波澜壮阔。这条题为《海源市 首届烟花旅游文化节准备工作全面就绪》的消息其实很简短:   本报讯 全市人民期盼已久的首届烟花旅游文化节准备工作全面就绪,海源 人民正以饱满的热情和一流的服务迎接八方宾朋。   海源烟花文化是客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客家民俗文化底蕴深厚,民俗活 动别具一格,海源烟花更是闻名遐迩,被海内外誉为“中原古文化的活化石”。 为了进一步发展先进文化、展示我市极具特色的客家民俗、扩大海源客家民俗文 化的宣传力度、推动海源的改革开放和文明建设,市委、市政府经过反复论证, 决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举办首届烟花旅游文化节。   届时,将有市内外数万名观众云集海源,体验客家民俗的神奇魅力。烟花旅 游文化节为期三天,根据筹委会的日程安排,十月一日全天的活动是:上午,海 源客家民俗馆开馆仪式;下午,海源美食一条街向游人开放;晚上,由我市23家 烟花爆竹厂出产的拳头产品参与“辉煌之夜烟花大赛”。十月二日游览冠豸山, 与连城县签订旅游合作协议。十月三日游览客家土楼,并与永定县领导班子进行 座谈,就旅游资源如何共同开发问题展开讨论。二日晚由城东爆竹厂表演最新产 品“大闹天宫”,三日晚由步步高烟花厂为来宾奉献具有百年悠久历史的拿手好 戏“三星高照”。   据悉,海源市民家家户户都预备了数量可观的烟花爆竹,等待大赛开始的一 声炮响,将出现千家万户炮仗齐鸣的壮观景象。   国庆节这天打坐点名的时候,爆竹的喧嚣突兀而起,紧接着又响成一片,还 夹杂几声开炮似的沉闷巨响。小如判断,文化节开幕了。   九爷严峻的面孔保持到傍晚终于露出了笑容,小如知道,这说明九爷的心思 在转变,九爷的心思一转变就有新的事情要发生。果然,九爷在洗澡的时候把小 如单独招呼到外间,以一种志得意满的口气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所以我要把 身体清洗干净。”   九爷都是站在厕所的位置洗澡,装一桶水放洗碗池上,正好能挡住裸露的身 体,今天也不例外。九爷从不在人前裸体,站在水池边的小如只能背靠他,除了 戽水的声音,小如还听到九爷的精彩发言。“你知道,我有一个精心策划的杀人 谋略,我要完成一次完美的雪耻计划。而你逃出九号房是这个计划中最为关键的 步骤。”   小如的心收紧了,胆怯地说,“我不可能替你杀人的。”   戽水声停止了,九爷用毛巾擦拭身体,“我怎么会叫你去杀人呢?叫你动手 杀人就像叫鱼去吃猫一样困难。我只要你出去,出去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被抓回来是要判重刑的。”   “但是,”九爷边穿衣服边说,“在省高院终审没有下来之前,你出去了就 能保住你父亲的一条性命。我们千方百计从帮主那里掏证词,难道不是为了你父 亲有昭雪的一天吗?”   “我可以把情况报告给指导员。”   “你怎么知道指导员不会帮王苟销毁那些证词呢?”   小如的心还是狂跳不止,“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九爷从身后轻轻抱住小如说,“给你父亲留一张纸条,由我来请小鸟交给 他。”   “我更困惑了。”   “我说过,你一出去就会真相大白的,不用多说了。”   “写什么呢?”   “你就写‘我已越狱,去杀你的仇人。’就这句话。”   小如挣脱了九爷的怀抱,“我哪能杀得了王苟?我既不懂党校在哪里,也不 是他的对手。”   “我的计划是完美无缺的,你不信?”   “这样写不恰当,因为我们从帮主那里掏证据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申诉。 能够为我父亲雪耻就行了,为什么要杀人?”   “不,非这样写达不到我预定的目标。”九爷拉起小如的手,摩挲着说, “我再强调一遍,我叫你写的,不等于是叫你做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能,因为按我的精确计划,必须明天再让你知道真相。你在乎这一个晚 上吗?”   小如无话可说了,只好找来一片纸,写上“我已越狱,去杀你的仇人。”九 爷舒了一口气,满意地将它折好揣进胸袋。九爷双手摁在小如的肩上,深情地说, “好了,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如果是小鸟进来收监、如果你父亲能在晚上见到 这张纸条,我的雪耻计划就是完美而精彩的。现在,你去把独眼叫出来,快,抓 紧时间。”   独眼兴致勃勃地出来外间,打量九爷的目光却是警惕而狐疑的。九爷露齿一 笑,帮独眼弹去领口上残留的饭糁,温柔似水地说,“我想换一个牢头,可以扶 持你,也可以扶持昨天刚进来的钟庆,你愿意我扶持你吗?”   独眼没说话,等九爷说下去,“钟庆是一个镇的书记,有胡干部做背景,你 如果想当牢头,就非得我支持不可了。”   “怎么,学者要送了吗?”   “你不能多问,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这还要回答,谁不想当牢头?”   “那好,”九爷用拳头捣一捣独眼结实的胸脯说,“收监的时候,如果有人 喊报告,你就掐他的脖子。”   独眼有点为难,“恐怕不好吧,收监时有干部在场的。”   “正因为有干部在,你才要掐他的脖子。”   独眼有点动摇,“你别害我,戴木铐可不是好玩的。”   九爷嘬起鲜红欲滴的嘴唇,摇摇头说,“你什么时候比我精明了,我的抗洪 英雄?”   被收买的独眼进里间去了,留在外间的只有九爷和小如,九爷站在铁门后, 小如则蹲在厕所的位置。这种异常的状态引起了钟庆的好奇,钟庆看到,九爷将 耳朵贴在圆洞口,在指导员打开铁门的一瞬间,小如躲进了厕所坑道。   钟庆以敏锐的政治头脑意识到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他深吸一口气, 准备大声呼喊,然而,“报”字刚出口,脖子就被独眼掐住了。钟庆用脚踢墙, 独眼则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指导员注意到了里间的动静,大骂说,“你们这些王 八蛋,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小鸟进来锁里间的铁门了,九爷迅速将纸条塞到他口袋,“交给梅健民,” 九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一定。”   等指导员离去,独眼松开了手,他瞥一眼钟庆粉红色的脖子,捏捏颚骨下那 柔软的部位。“你叫得出来吗?”独眼揶揄说,“如果我的手从这里插进你的咽 喉,就像叉子扎进一块牛肉,你还叫得出来吗,书记大人?”   此时此刻,燃放烟花爆竹的喧闹潮水般的淹没过来,听不清什么在响,也听 不出来哪里在响,那种漫无边际的嚎叫似的巨响好比呼啸的狂风,让人感到无助 的惊惧。钟庆和独眼在争吵,但只有争吵的口形没有争吵的声音,因为谁也听不 清他们在说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   与外界震耳欲聋的声浪相比,小如从暗管渠发出的声响就可以忽略不计,就 像铁轨下虫孓的鸣叫,火车上的人就是想听也不可能听出来的。小如顺着暗管渠 爬到平篦透气孔,穿过事先用长柄剃头刀和裤管绞出来的防护钢栅栏之间的空洞, 再通过合流管道钻进溢流井,最后从排流管渠挪出地面。   小如像落汤鸡那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天空中万紫 千红流光溢彩,那种艳丽、那种辉煌、那种扣人心弦的迷乱感,让小如觉得自己 是从地狱派遣到天堂出差的小鬼,跟号房的黑暗逼仄相比,这才真正叫天壤之别。 当然,小如的头脑清醒得很,他没有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也不敢陶醉,一弯腰, 就消失在烟花怒放的天空下。   持续爆炸的烟花照亮了王苟的归程,别说是烟花,就算天上会掉金子王苟也 没有心思抬头张望,他的心早就被一个意念紧紧地塞满了:帮主是否还在九号房?   本来,一到看守所王苟就想查阅花名册的,无奈指导员的兴趣全在天空上, 根本没听王苟在说什么。等到曲终人散,指导员才意犹未尽地打开抽屉取出花名 册给王苟。按指导员的理解,王苟从党校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要看花名册,这是对 自己工作的质疑。这么一想,指导员的牢骚就酸溜溜地冒出来,“看什么看,有 什么好看?又不是新婚之夜揭盖头,你急什么?”   沉默寡言的王苟没接指导员的话茬,像刨金窖那样迫切地翻到九号房的名单, 查到帮主和梅小如仍然同房,不禁大惊失色。   王苟咽下一口唾沫,绝望地问指导员,“解小飞跟梅小如同号房?”   “为什么不能同号房?”   “我马上去九号房看看。”   “看谁呀?”   “帮主解小飞。”   “他不在九号房,在关监闭。”   “关监闭?”   “婊子养的想越狱,被我逮回来了。”   “越狱?一个想在看守所安度晚年的职业扒手会想越狱?”王苟越想越感到 事态蹊跷,脑海突然一闪念,王苟就被自己的念头吓傻了。“妈的!”王苟一声 怪叫,像泥塑木雕那样愣在原处。死亡的脚步追上了王苟,指导员看到王苟的脸 彻底黑暗了,是那种只有极刑临近的死囚才有的黑暗。王苟倏地冲出值班室,直 奔九号房监窗,预感到大事将出的指导员紧紧地尾随其后。   听到干部的脚步声,钟庆决心奋起一搏,扯开喉咙拼出吃奶的力气高呼, “报告——”   疾速的脚步变成了跑步,独眼来不及做任何事,王苟和指导员的脸就出现在 监窗口。   “梅小如从厕所管道越狱了。”   就这一句话,钟庆本来想说得更细一些,但他们听完这句话脸就从监窗消失 了。片刻,尖锐的警报就响彻看守所阒静的夜空,武警战士杂乱的脚步声、干部 的训斥声、枪械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勾画出一幅惊心动魄的追捕图。   不用说,围墙外的出水口是王苟别无选择的目标,王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抵 达那里,已经摸索过新化粪池和老截粪池的盖板完好无损了,指导员才气喘嘘嘘 地带领武警战士赶过来。王苟夺过指导员的手电,扑向溢流井往排流管渠探照, 当然什么也没有。   指导员说,“照个鸡巴毛,赶紧追吧。”   “追?田埂四通八达,你往哪里追?”武警中队长咬牙切齿,“我就不信这 样的地方他能逃出来。”   王苟用手电照武警战士,一个一个的照,亮光停留在一个最矮小的战士脸上。 王苟把手电交给他说,“你,进去看看。”   小战士卸下冲锋枪、接过手电,撅起屁股就往排流管渠钻。大家于是沉默地 看着他的身躯从头颅到上身、到臀部、到大腿、到脚跟一点一点的消失。   虽然王苟感觉等了半辈子,其实小战士很快就出来了。“报告,里面有四根 钢筋掰弯了,我的头可以钻进去,肩膀进不了。”   王苟疑惑了,“他比你小?”   指导员肯定地说,“梅小如身高一米五几、体重不过八十斤,这个战士至少 一米六五、体重一百。”   战士回答说,“我的身高一米六六,体重一百零三。”   “还有什么发现?”王苟问。   战士从裤兜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头刀说,“这是从砖缝里摸到的。”   指导员手电一照,不禁惊呼起来,“这不是那把丢失的长柄剃头刀吗?我还 说呢,他难道长腿了,自己会走?长翅膀了,自己会飞?原来在这里躲着,妈的 巴子。真是一人随便藏,大家找疯狂。”   中队长早就听得不耐烦,踢踢溢流井说,“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废 话。告诉我,这玩意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   “梅小如。”指导员被自己的回答吓昏了,张嘴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像头 部受到致命的击打,王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脑袋深深地垂向叉开的两腿之间。   “怎么了怎么了?”指导员伸手去扶,被王苟毅然甩开了。王苟用几乎听不 到的微弱声音说,“去追吧。”   在看守所如临大敌的紧张氛围中,十三号房因激动而沸腾,每个人都在为猜 测发生了什么而发表高见,没有人在意一个人的痛苦,事实上只有这个痛苦的人 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从接到小鸟传来的纸条,梅健民就陷入了让人崩溃的 深渊,他不知道事态要如何发展,他只知道儿子完了、自己完了、家庭也完了。 半年多来反反复复的法庭调查、宣判、上诉,梅健民已经精疲力竭,连心里最坚 定的信念也开始动摇。自己是冤枉的,冤假错案终有昭雪的一天,梅健民只能相 信这个,如果不信,自己还有什么盼头?   可是现在,儿子不但越狱了,而且要去杀仇人。刚接到纸条那会儿,梅健民 还不信斯文瘦弱的儿子会越狱,但尖锐的警报告诉他,这是事实;梅健民原来更 不信书呆子儿子会杀人,但事实上呢,事实上他差点把局长枪毙了;现在,梅健 民也不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能够找到陷害自己的“仇人”,然而,仅凭越狱一 条,就足以断送他一辈子的前程。   梅健民口干舌燥,想找水喝,通铺底下的冷开水却被那些争论不休的人喝光 了。在一排空塑料杯之间,梅健民摸到一把废弃的牙刷,他没有打算用它来干什 么,只是下意识地将它抓在手里。   胡干部重新点了一次名,睡觉的铃声就响了,胡干部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路 高呼“睡——觉——”   嘈杂的号房渐渐平静下来,有人猜测,一定是逃犯没逮着,如果逮到了指导 员肯定又是一番政治说教。   梅健民蒙在被窝里,手里紧紧攥住那把牙刷。往事如烟未成烟,它一幕幕地 翻转过来,展现在梅健民眼前:自己从基干民兵到户籍科长;张玉琴从追求对象 到现实情人;老婆从为人妇为人母到孤苦伶仃;儿子从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而 张玉琴呢,同样是家破人亡。梅健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老婆,一个农村妇 女,最大的梦想就是农转非。但是,她每次提要求都被断然拒绝,一来是自己还 想上个台阶,不能授人以柄;二来是考虑老婆在身边跟张玉琴幽会不方便。这个 世道,男人有个把子情人算什么?别人都能掩饰得不显山不露水,为什么自己竟 然搞到妻离子散?梅健民认定这里头没有必然联系,比如,陷害自己锒铛入狱的 人一定不会是张玉琴的儿子,这一点,梅健民是坚信不疑的。那么,仇人是谁? 儿子会去哪里找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梅健民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被一副看不见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再也 承受不了这副担子了,他准备撂担子,他要解脱,因为他实在太累了。   在这个火树银花的夜晚,海源看守所有两个人犯彻夜未眠,一个是十三号房 的梅健民,他蒙在被窝里,手中攥一把牙刷;另一个是九号房的九爷,他身披被 子打坐,盼望着预期事件的发生。   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九爷听到那一头的某个号房有人喊报告,马上传来 哨兵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开号房铁门的咣啷脆响。一会工夫,大家就被惊醒了, 各个号房都嘈杂起来,然后是喧闹,然后是沸腾。   呼啸的警笛由远而近,九爷听出来了,那不是警车,而是救护车。一根绷紧 的神经松弛下来,九爷舒心地笑了,不过也困了,于是躺直了睡觉。   九号房没人能判断到底又出了什么事,这种时候大家自然而然要想到九爷, 因为九爷是个无所不知的人。独眼正要问九爷,不料九爷真的打起了鼾声。   小如抄近路悄悄溜进海源三中大院的时候,各种不同凡响的烟花还在空中争 奇斗艳,大院里观看烟花的人惊叫着指手划脚,谁会留意一个学生的出入?小如 伸出柔软的小手探进405信箱的投入口,夹出钥匙,再打开信箱取出由小鸟投进 去的书面证言。帮主亲笔写下的这些供词在号房就逐字逐句看过了,小如随意一 卷就上楼打开405室,洗了个热水澡美美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小如起了个大早,抹一把脸就准备将帮主的证词交给公安局的新局 长。   小如在公安局一出现,值班刑警马上就把他给铐了。“好你个兔崽子,为了 逮你我们布控了整个海源市,封锁了全部车站路口,你倒是送上门来阿。这就叫 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如扬着手上的一沓纸张高声说,“我要见局长,我有重要的破案线索交给 他。”   刑警抢了小如手上的纸张说,“线索就交给我吧,局长可没空理你。新局长 凳子还没坐暖,这下可要被你们父子赶走了。”   “局长去哪了?”   “哦,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告诉你。”刑警凝重地盯着小如说,“局长去看 守所了,你父亲在今天凌晨自杀身亡,用牙刷柄捅破了鼻腔。”   一阵恶心在小如的胸膛翻滚,“难道九爷所说的贵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梅健 民?”想到这层,小如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   “天哪!”   2004年12月于厦门海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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