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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静的米兰

　　杨扬

　　你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树叶，正如我再也不可能找到另一盆相同的米兰。所以
我分外珍爱我的米兰。当然，说这些已经迟了，米兰死去已有多年，可惜在那之
前我并没有什么感触，现在，越来越清晰的记忆总来敲打我的心房。你已经听了
一百遍了，但我还要说，很多东西是在失去之后才引起弥足珍惜。如同一条众人
皆知的公理却需要一生来实践，就是这么一回事。

　　米兰是父亲从一个海滨城市带回来的。那年，我们大院要美化环境，正巧去
出差的父亲就从海滨——那个有名的花城，带回来好多花苗。父亲踏进院子，立
刻引起了欢呼。是啊，谁会不喜欢花呢？况且又是从遥远海滨带来的花。一路上，
父亲经心地喷水，所以，堆在院子里那些花苗枝枝清翠欲滴，仿佛还夹带着大海
的信息，为这，我们这些山区人顿时胸襟豁然，思绪翩跹。喜好养花的父亲的上
司注意到唯一的一株米兰，但那是父亲为自己买的。上司有点不快，这在父亲是
很罕见的事。在那一瞬，两个男人为了米兰象暗恋上同一个女子——关系微妙。

　　从不种花的父亲为自己留下一株米兰，现在回想起来，我就能体会到什么是
蕴藉。父亲是一个缄默的人，这种性格适合与花相对。许多年以前，哥哥就设想
过让父亲养花，以便打发清闲的退休的时光。但除了一盆米兰，父亲没种过另外
的什么花。米兰显得很冷静，这种冷静只有经过惊涛骇浪的人才会有。我有一千
种想象，能告诉你一千个关于米兰的故事。在静静的海滨园林，她每天瞩目一些
关于大海的壮阔的、温柔的故事，或者日复一日静静地为自己等待什么，米兰等
来的是我父亲，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有些时候，我甚至想象米兰是一个拖
曳着长裙的女子，海边有她永不忘记的情思。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的语言——
淡金色的小花朵，一直深埋在枝叶里。米兰像我父亲一样地缄默，像一个女人同
一个男人的心心相印。

　　我真的想过在那个海滨城市，父亲曾有过同米兰有关的爱情故事，很缠绵、
很壮丽。他当过杰出的园丁，那场爱情，使他已经不愿再提往事。这就是他对我
侍弄的花草不屑一顾，而又忍不住种一株米兰的全部理由。父亲是那种会为一个
女人钟情一生的男子汉。但这个故事马上被父亲对我母亲的钟情推翻了。母亲是
一个洁净的女人，她说：家里种花招蚁。所以父亲才不种花的。

　　我是在米兰死后才偶然看到父亲填的最初那张履历表的。那上面父亲的籍贯
正是那个海滨城市！据说我祖父是从海滨过来的，他到过许多地方，历过各种艰
辛、磨难，终于疾病缠身，英年早逝。那时，父亲十三岁。祖父客死他乡，待到
父亲和叔叔长大，再去找坟墓，就什么也没找到。唯一的一张照片也被叔叔不慎
丢失。这就是那株米兰所包容的人世的沧桑。所以，父亲选择故乡的米兰。

　　米兰在我们家那两年不再开花，仿佛她的故事在从海滨来到山区前已经结束。
我才懒得去理会一盆不开花的花，我的审美观念当时就是这么庸俗。只有父亲会
去侍候她，所以父亲又一次出差，去得特别久，米兰也就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他回来看到米兰已经被一种非常普通、随处可见的太阳花替换了。父亲失望地看
了我一眼，不止是失望，还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伤感。这一切我长大后才体会到。

　　父亲没有再种过什么花，也从没有提过米兰的事，仿佛已经淡忘了世间所有
的花朵。现在，我能够体会到《呼啸山庄》那部小说里，希刺克厉夫刻骨铭心的
情感。他抽泣着说：凯茜，来吧，噢，来吧，再来一次！啊，我的心上人。听我
这一次吧，凯瑟琳，最后一次！但多少年来，他等待着灵魂没有向他呈现过什么。
现在越来清晰的记忆却总是敲打我的心房。但你找不到一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正
如我怎么也找不到相同的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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