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短篇小说        七夕放河灯 尹全生 汉江象条蜿蜒的青藤,它从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攀爬出来,一左一 右结了两个被芦苇掩起的渔村,一个叫裴家湾,一个叫佘家湾。   这一带自古有“汉江连天河”之说--斗转星移,每到七夕,从 隔江相望的裴家湾、佘家湾看到的天河,两端正好与汉江相连,难分 星星,难辨渔火,天上人间就有了一条渔火夹杂着繁星、繁星夹杂着 渔火的天地贯通的河。 两个渔村的人家七夕都要放河灯。河灯是用竹篾、油纸做成的小 船,船上点有蜡烛。人们相信河灯会随水漂到天上去,给隔河相守一 年的牛郎织女渡河用。   翠子小时候最快活的时光,莫过于七夕放河灯。那时光,满世界 都是星星渔火,满世界都是歌声笑声。当翠子亲手扎制的河灯随水漂 远、汇入星星渔火主分辨不出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羞羞搭搭的织女 摇着河灯去会牛郎。 翠子长大了,嫁给了佘家湾的渔家汉子大顺。成亲的那天夜里, 拜完天地进了洞房,大顺揭开红布盖头,见翠子哭得象个泪人,顿时 慌张得直往后退:“我知道,你不喜欢......” 翠子止住哭,扯掉盖头一抹泪说:“谁说不喜欢?喜欢才哭!” 婚后的日子,白天,她随大顺去打鱼撒网,网朝霞网落日,网肥 美的汉江鱼;晚上,她总是绣花绣朵地扎制河灯,扎完又拆,拆完又 扎。 大顺总是“嘻嘻”笑着当帮手,找些话说:“你好精心!”   “听说织女也姓钱,该是我的本家姐姐呢!能不精心?”   他们的日子里不缺少温存也不缺少欢笑。   到了七夕,翠子说要单独放河灯,说是为同姓的织女姐姐放河灯, 不该有别人在场。 大顺就抓脑壳,问:“啥时回来?”   “要两三个钟头吧。”   “那么晚?” “我要到江心放河灯,只图漂得快些。”   翠子捧河灯跳上渔舟,匆匆解开缆,一摇橹,唉乃一声荡向江心。 其实,翠子主要不是去放河灯,而是去还愿、去寻梦——   她心里藏着一个人,儿时同她一起扎河灯的人。那是裴家湾的河 生。 一起扎河灯时河生说:“当牛郎织女真好,年年都有人送河灯。咱 们长大也作牛郎织女吧?”   “一年才见一次面,不把人想死了?”   “那......咱们将来永世住在一起!”   “对!做一家人!”   后来懂事了,这样的话谁也不说了,却在心里扎根了;长大成人 了,这意思也在心里长高了,从嘴里长出来了。但是双方父母都反对, 原因一千条一万条都不算,要紧的是两家的姓: 一个姓裴一个姓钱, 合起来是“赔钱”!裴钱两姓是自古不通婚的。父母把翠子许给了姓 佘的大顺。 “佘”字作为姓在这一带念“赚”的音。翠子听话,不话父母都 要跳江的。   当新娘的前一天夜里,在裴家湾旁的芦苇丛里—— “河生哥,你不原谅我?”女人的眼泪滴落两颗星星。 “......”男人的眼泪滴落一串渔火。   “河生哥,我觉着、觉着好对不住你。” “......”只有芦苇的沙沙,如同不止的叹息。翠子的心终于被 憋破了:“要不,要不我今夜先跟你......”   河生惊退了一步:“你、你这是......”   “你要是看不起我,我这就一头扎江里去!”   河生忙搂紧她,哽噎着:“到今年放河灯时好吧?每年的放河灯时 好吧?--看样子,我们也只有作地上的牛郎织女了!”   ......翠子的渔舟钻进了那片芦苇。在这汉江与天河相通的时候, 在那只有芦苇沙沙低诉的地方,天地默许他们做了不是夫妻就不能做 的事情。   回到了家,虽然翠子给了自己男人最多的温存,但愧疚象条鱼, 仍不时泼响着从心里跃起来;然而身心交汇后的欢愉象条江,转眼又 把愧疚吞没了...... 这是翠子婚后的第一个七夕。 七夕到下一个七夕是漫长的。白天,翠子随大顺去大鱼撒网,网 朝霞网落日,网肥美的汉江鱼;晚上,她总是绣花绣朵地扎河灯,扎 完又拆,拆完又扎。大顺总是“嘻嘻”笑着当帮手,找些话说。   他们的日子里仍不缺少温存也不缺少欢笑。   一晃就是婚后的第四年,又快该放河灯了。而翠子跌坏的胳膊正 吊在胸前。大顺天天为她熬草药,那药好苦!   “多喝点儿,说不定到时还能摇橹到江心放河灯。”   “摇得了就好。不到江心放河灯,总觉得对不住我的本家姐姐。 念只念牛郎织女想得苦啊!”   “一年只见一次,是想得苦。”   尽管天天喝草药,到七月初七那天,翠子的胳膊还是吊在胸前, 急得哭肿了眼,一天都没吃饭。大顺捧头蹲着,也没吃饭。 蝙蝠的翅膀把晚霞扇灭了,柔柔的夜风把渔火和星星点亮了,是 放河灯的时候了!翠子两眼发直,依门喃喃道:“今年的河灯,怕是放 不成了......”   大顺憋粗了脖子,终于喘出一句话:“要不,要不我送你。”   “不!”翠子惊得一脸煞白,“今年不放了。”   大顺满脸流汗,突然背起翠子一路奔上渔舟,一摇橹,箭一般射 向江心。翠子早成了一截木桩...... 到江心放了河灯渔舟并没掉头,却一直向前摇, 摇进了那片芦苇 丛中。 大顺摔下橹,转身蹲下去,随着一声长叹,拳头擂在了自己脑门 上,挥手道:“去吧,去吧。”   翠子连呼吸都停止了。人世间的一切声息似乎都随着那声“去吧” 消失了。渔舟在一片死静中颤抖。死静中,骤然响起了翠子撼天动地 的啼哭:“不!我们一起去!”   大顺便搀着扶着翠子,翠子便依着引着大顺走下了渔舟。在这汉 江与天河相通的时候,在那只有芦苇沙沙低诉的地方,两个男人和一 个女人。 对视了许久许久。大顺松开牙关就要走,却又猛然折回来,随着 闷雷般的一声“狗日的”,拳头砸到了河生脸上。 一个人咬牙切齿,一个人流血,一个人流泪。 大顺眼一闭,真的要走:“罢罢罢!--本该是你们一起过日子的。”   河生却走在前头:“我不是人!我该死......”话没说完, 人已 消失在凄迷的芦苇丛中了。   第五年。 第五年的日子里有了沉默有了阴忧。虽然白日里有了更多的“嘻 嘻”,和网一起撒出去和网一起收起来;夜间有了更多的温存,和被 子一起掩起来和被子一起掀开去。但翠子脸上的凄惶是“嘻嘻”擦不 掉、温存淹不死的。   又该放河灯了!翠子脸上的凄惶越发重,大顺嘴里的“嘻嘻”越 发响,可话咋说呢?直到脖子憋得和头一般粗了大顺才说:“要不, 要不还是我送你?” 翠子一头扎进了男人汉江一样宽阔的怀里。   仍是大顺摇橹,仍一路摇进了那片沙沙作响的芦苇丛中。 而芦苇丛中只有一堆新坟......   这以后每年的七夕放河灯,成了翠子和大顺一年中最要紧最隆重 的事情。他们每次都要扎两只最好的河灯,一只放在江心,一只放在 江对岸芦苇丛中的那个坟头,然后在坟前摆三副碗筷、三个酒盅、一 盘肥美的汉江鱼;然后他们双双正衣跪下,翠子啼一声:“河生哥, 菜是我炒的......” 大顺啼一生:“好兄弟,一家人,喝几盅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