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 烟锅巴》 张晓虎 二年级下期,文化大革命到来,一切乱了套。学校一天到晚闹热得很,随时发生预 料不到的事。教手工课的王老师自杀了。爸爸的官帽遭扒下,罚去扫厕所。我班主席跟 着遭罢免,沦为贱民当牛做马,被迫在马马肩游戏中当马儿,驮着班上最充霸的“胖大 嫂”冲锋陷阵。他姐姐在重庆二十九中学毛泽东主义战斗团当机枪手,他在我们大同路 小学充霸王。年轻老师灶鸡鸡管教过他,他约来两个武斗队员保驾,跳起脚脚扇老师两 耳光。 这天放学,我懒懒地走在回家路上。东看西看耍起走,街边堡坎上残留着“油炸(市长 )任白戈”的大标语,马路上有大字报的烂纸,随汽车经过的气流乱飘。快到巷子口, 我晃眼看到马路对面,俩个半大崽儿捡起地上的烟头,撮起嘴巴吸两口,吐出些淡淡烟 子,俩人吃吃地坏笑。天空阴沉沉的,《临江汤圆》楼上的土鸽子难得飞一回,在踏板 上理它们的羽毛,好象一天到晚只做这一件事儿。我走到下巷道的梯坎边上:“嗳!” 有人叫了一声,我侧头看去,一个敞开衣服,比我大一点的敦实男娃儿,笑摸笑样地穿 过马路朝我走来,笑容暧昧亲昵,有点儿耍笑味道。后边跟一个瘦高的大娃儿,木起一 张脸,笑得阴沉沉。是刚才捡烟头那两个娃儿。前面那个掐着烟头,边走边吸一口,夸 张地鼓起腮帮子,吐出淡兰烟子。不时兴奋地扭头跟伙伴对眼神儿。他兴奋得有点邪气 ,好象小娃儿拿烟头,该亢奋邪乎。我认不到他俩,老实等在路边,看他们喊我做啥子 ?我从没吸过烟,他们敢吸烟,不怕大人吵老师刮。心头生出几分羡慕,羡慕他俩自由 野性。两个大娃儿皮笑肉不笑地过来,我并没感到不安,平静好奇地打量他俩。拿烟头 的矮个娃儿走到我跟前站定,收住笑容二话不说,抬手把燃烧的烟头朝我脸颊上一杵。 他迟钝中带着好奇,睁大眼睛张嘴卷舌,象做一件值得观察的试验。原本友好的期待, 突然变成挨烧,没想到这矮墩子下手烧人。我从没经历过这事儿,人生经验是空白,反 应不过来。我没有躲避,没有惊跳开,甚至不觉得好痛。我懵了,懵懵懂懂站在街边, 无辜迟钝地呆望着他俩。二人返身快速离去,随即扯开嗓子嘎嘎暴笑,满脸绽开夸张笑 纹,宣泄扭曲刻毒的快乐。他俩斜拐着拉扯着,虾子似地荡开去,横趟过马路。两个虾 子一直回头望我,欣赏战利品一样,夸张邪恶的眼神儿,把我的心刺痛,觉出遭了无端 欺负。烧着不痛羞辱痛。他们啷个恁个整人呢?我仍然发呆,不晓得该啷个做?直到他 们走远,我傻傻地嗫嚅着,说不出半个字,连气愤不服的本能都没表现。呆呆站半晌, 垂头丧气地回家。脸上遭烧的地方,火飘火辣地痛起来。赶紧照镜子,那里有点儿发 红。三个钟头后,发红的地方冒起一个小水疱。爸爸看到了,皱起眉头厉声喝问:咋弄 的?我不敢回答,赶紧走开去。爸爸来太行山区,尊为家中君王,高高在上威严沉默, 永远背手俯视儿臣。稍不如意就皱眉楞眼瞪我们,经常满脸厌恶地喝骂:“三个猴子!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骂得我哥几个灰头土脸,大气不敢出。这会儿,他老人家不好 过。军管会一天到晚要他写检查,派人到处查他家庭出身和历史问题。革命动荡中,他 像枯叶一样轻飘,无力保护各人,好象问题比天还大。常常唉声叹气,随时对我们火冒 三丈。他甚至呐呐自语:活起这么累,不如一蹬腿,闭了眼轻松。如果他晓得:街上野 崽儿就在家门附近的巷道口,平白无故拿烟头烧了我,只会鼻子里哼骂一声:妈那个屄 的,窝囊废! 晚上睡在床上,脸颊上的燎疱火辣辣地痛,心里涌动着惶恐不安。他们为啥平白无 故整人呢?我一没惹他,二没撩他。这是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每天要走四次,以 后啷个办哟?眼前一片黑暗,周围不再安全,到处潜伏危险。激情向上的《少年先锋队 队歌》不再管用,烈士鲜血染红的红旗、红领巾帮不到我,老师、爹妈、书籍、电影、 江姐、雷锋、刘胡兰那么空洞遥远。美好庄严的革命感情变成废物,像风一样吹散了。 心头面临重大危机,关键时刻哪个英雄帮得到我?革命教育无法帮我摆脱生存困境,眼 前茫然无助,不晓得啷个做?无法指望大哥二哥,他们不能总在我身边,也有他们的烦 恼困顿,也遭无端挨打受气。茫然望着天花板,我心头荒芜一片,得重新面对生存环 境。无缘无故挨整的家乡,象野兽出没的城市森林,张开黑洞洞的大嘴,随时吞没柔弱 小人,人人正蜕变成兽,吃人或遭人吃。啷个保护各人?没人教我四顾无门,我怨恨憎 恶过去所受的虚假教育,到头还得自寻出路,自个解决问题。不行!我得挣扎自救,得 反抗报复。找哪个报仇呢?那两个野崽儿比我高一个脑壳,又肥又拽实,打不赢他们。 心头烦乱卑怯,啷个办?未必遭欺负下去?任他们啃食?这么下去我会窒息,抬不起头 来,遭慢慢憋死,无法活在世面上。必须找条出路,找个出气口。一股阴冷的狠劲儿, 慢慢涌上心头。活人遭尿憋死么?我遭整了,就要整回来,就这么简单。整不赢这个, 整那个。整不赢大的,整小的。你们乱整,我也乱整,大家都乱整。 娃儿抽烟带几分豪气,藐视大人禁区的豪气。遭烟头烧炙后,我注意到烟头。学名 称烟蒂、烟头,重庆老百姓叫它烟锅巴,嘴烂的又叫烟屁股。有时看到小崽儿在街上, 捡大人甩的烟锅巴。趁火还没熄完,凑到嘴边吧两口,吐出淡蓝烟雾,虚起眼睛斜乜周 围,卑怯中露几分藐视一切的怪诞自傲。街头人流中常常混杂小黑身影,那是临江门河 边吊脚楼的野崽儿,赤脚满街搜捡烟屁股。穿得乌炯炯灰扑扑,端一个小纸盒,边走边 四下搜寻,不时弓腰撅腚去捡。他们一般不抽,积攒多了拿去大阳沟黑市卖。凭票买烟 的年代,烟屁股卖三块钱一斤。当时红苕卖五分钱一斤。在解放碑转几个礼拜,弯几千 次腰杆,凑够一斤烟屁股,差不多能养活各人了。专门有中年贩子影子似地坐在菜市场 喷水池边,不声不响地偷偷收购。把千百人甩掉的脏烟头拿回去,剥出残留烟丝,放点 白糖蒸一蒸,用土制手工卷烟机一裹。做成二手散装烟,私下卖给缺烟抽的烟鬼。烟鬼 吸烟象饿鬼一样,每月凭票供应两包烟,根本不够他们抽。烟鬼吸烟的时候太用劲儿, 吸得脸颊下凹,象饿鬼一样难看。非得吸到烟火烫嘴唇,燃到指头掐不住才甩。到处看 到熏得发黑的牙齿和焦黄的指头。香烟属政府专管专营暴利行业,国营烟酒专营公司不 屑做烟屁股生意,自有贫民冒险悄悄做,哪怕判投机倒把罪?为了吃饭活命,总得冒 险。老实说:对没上瘾的娃儿,烟的味道没啥好。苦辣苦辣的,抽多了舌头发麻头晕想 吐,远没得炒胡豆豌豆和别人家的泡咸菜好吃。抽烟不过摆点谱儿,表示老子敢抽烟, 在自家地皮上,小哥子怕过哪个?一般在家门附近摆谱,象门角角耍弯刀,靠着门方 狠。多几个大崽儿,敢斜叼烟卷儿,模仿戴军帽的红卫兵,横排扫过街面。武斗前后, 几次看到十多二十个中学红卫兵,穿清一色劳保服、内穿海魂衫、脚蹬大皮鞋,人人戴 军帽,排满整条马路,咣咣咣地横扫而过,路人纷纷躲避。青年法西斯们大操重庆较场 坝儿,张扬群体野性。小娃儿不敢占马路,只在人行道上横排走,斜乜眼睛嘴叼烟卷, 炫耀反禁令反社会的叛逆心,操街道巷道的小坝儿。 红卫兵模仿解放军装束,小娃儿模仿红卫兵行头。全社会美化崇尚暴力,领袖以革 命的名义倡导暴力。领袖和主义在娃儿心头最高级,井市草民不值钱,黑五类该遭打。 社会上流行弹枪、鞭子、匕首时,我们娃儿在院子里一一模仿制造出来。我袖子里藏着 弹枪,腰里缠上胶皮鞭子,皮带悬挂没有血槽的土匕首。我翻遍抽屉找到一截废镰刀, 花几天时间,磨成亮闪闪的匕首。武装到牙齿,稍微有点儿安全感。武斗期间,到处看 到死人。1967年夏天重庆武斗最凶,坦克出来压烂马路,河里改装的兵舰打得乌喧喧, 只差飞机参战,海陆空就齐了。第二年春天又打两个月。那天,在《颐之时》餐厅门前 ,看占领城区的815几个战斗团交武器的游行,卡车上戴钢盔的武斗队员,不断朝天鸣 枪过瘾。啪、啪、啪、啵、啵、啵的枪声,带着淡蓝烟子冲向空中。吓得空中的鸽子乱 栽跟斗,刺激好看得很。一个带军帽的年轻崽儿,拎起一把闪闪发亮军用匕首的穗子, 在空中旋转炫耀,笑着逗我傍边的一个焉老头儿,吓得他埋下脑壳不敢看。我腰杆上又 是鞭子,又是匕首,把自制的五角星皮带扣的仿军用皮带,坠得松松垮垮。当我无意识 地提裤子时,刀把子重过刀身的土造匕首,从自己缝制的人造革软皮套里,把子朝下滑 了出来,当——地一声落到地上。旁边这老头儿,惊恐地循声望去,看到了亮闪闪的刀 子,横躺在地上。他抬起眼睛,茫然畏惧地望望我,挪一挪身子,闭紧嘴巴侧起身,悄 无声息地溜开。我紧张地捡起刀子,藏在衣服下面。摆出一副冷酷的表情,迅速离开了 那里。那个老头惧怕的神情,给我极大的满足。呵呵!我不光遭别个欺,也有人怕我呢 ,还是胡子花白满脸皱纹,活过两朝乱世的老头。 重庆热得象火炉,家头没得风扇,人手一把老蒲扇。热凶了,裸背贴到楼内阴浸厚 墙上退凉,晚上家家睡露天。一天下午很热,王勇约我去人民公园的儿童游泳池。几十 个赤裸上身的娃儿挤在卖票窗口,拼命伸长手,捏着分分钱使劲往里面递。太阳明晃晃 地晒,大家浑身冒油汗,黄鳝一般绞在一起,又滑又腻地往前拱。渴望买到票后,到绿 荫荫的水中洗个痛快。我赤脚拼命推王勇的肥屁股,吭哧吭哧地流了好多臭汗,可怜我 俩力量太单薄了,连下一场的票都没买到。重新穿上开领汗衫,靸回旧塑料凉鞋剪的拖 鞋,埋头吧遢吧踏慢吞吞地往回走。 没出公园,远远看见七、八个大小不等的野崽儿。刚从河边游完泳回来,一脸冷酷 麻木的死相。穿着短裤,全部赤裸排骨稀稀的上身,开叉的红布游泳裤搭在脑壳上,两 片包鸡巴屁股的遮羞红布片儿,连同三根小白绳,在脑袋两边惹眼地招摇。有人歪歪扭 扭地踩着路边的假石山走,其他几个叼着烟,分散地慢慢逛过来,把不宽的石板路面占 完。危险来了!这种群体打头一看就要惹事,欺负弱者的阴暗兽性呼之欲出。经过了几 次无妄之灾,我的第六感觉对祸事危险分外敏感。心儿砰砰狂跳,身体一阵阵虚飘。我 惶恐不安地四处看看。退已不能退,虾爬似的逃开,可能招来更大的羞辱。穿双破拖鞋 ,跑也跑不快。我小声嘟囔:“糟了。要遭……”,瞟瞟王勇,指望他有啥办法。王勇 是我们院子里最迁翻最拽实的,又粗又黑的头发竖起长,敢偷别人的东西。这会儿,他 也吓得脸发灰。他小声而短促地说:“没得啥子,莫虚。越虚越要遭……”不敢迎着他 们走上去,不敢看他们。我俩站到路边,假装看坡下的花花草草,尽量缩小淡化各人, 千万莫引起他们注意。“站住!”一声模仿普通话的怪腔调传来,像电影《平原游击队 》的台词。我转过头,一个比我的小崽儿,远远冲我俩吆喝:“你们是哪部分的?”我 俩没有回答,他不需要回答。他接着说:“这里是我们美国的地盘。你们通共匪。良心 大大的坏了。”他乱凑台词儿,串到《奇袭》里去了。仗着后面大崽儿撑腰,小杂种一 直用椒盐普通话戏耍我俩。他们一伙人渐渐围上来,象到手猎物一样盯我俩。为首的大 崽儿细高黑瘦,眼光并不太凶,他吸一口烟,觑眼斜扫视我俩,嘴角带点儿揶揄笑意。 有几分猫耍耗子的乐趣,我俩脸青面黑对着包围圈,啥都不敢说。另外一个崽儿说: “搜、搜他狗日的有啥子东西?”我心头一惊,我裤子包包里有一角多零钱,有我心爱 的弹枪。最担心腰杆上缠着那条壮胆的鞭子。这是大行头,如果搜出来,不但损失惨重 ,说不定反倒挨两鞭。那鞭子头上卯了三颗螺丝钉,一抽几个血印子。唉!后悔把这劳 什子带在身上。两个干瘦的大崽儿,面无表情地掏我的裤兜,掏出来一些弹枪子弹: “这是啥子?”“子弹”。“哈哈他狗日有弹枪”,接着弹枪又搜出来,一根指头挑起 橡筋问:“这是啥子?”“弹枪”。“没收了”。钱也搜出来了,摊在手上“哪儿来的 ?”“我妈给我的。”“放屁!明明是偷的。还敢狡赖。收了。”别的崽儿插嘴:“以 后要学好,不准逗猫惹狗乱弹人。”他们同时搜完了王勇,似乎准备走了。“嘿!这娃 还有手表耶。”那个小崽儿看到,我用圆珠笔画在手腕上的手表。“你还想带表唆?” 我胆怯地答:“画起耍的。”“那就一个人送他们一只表嘛?”小崽儿谄媚地向头儿建 议。头儿点点头,对我俩说:“好嘛,送你们一个一只表。把手伸过来。”他对着王勇 说。王勇不太情愿地把手伸出去,狐疑地看着他。头儿吧了一口烟,虚起眼睛把烟往王 勇的手腕上一杵,王勇嗤——地大吸一声冷气,手臂迅速地往后一甩,脸都气红了。那 头儿又对我说:“你,伸过来。”我很不情愿,却不敢抗拒,怕他们搞出更大的烂事, 比如掀起汗衫衣襟,搜出腰杆上缠的鞭子,或用烟头乱杵我的脸。懦弱地担心着,手不 由自主伸过去。头儿满意地点点头,烟头往上面草草一杵。说实话不太痛,象打针一样 ,比打针快捷。比起我的担心来,算好得多的结局。他们潮水似地沿下坡梯坎往下半城 泄去,危险终于过去了。 我和王勇呆呆地捏着挨烧的手腕,一身冷汗垂头丧气。“日他的妈哟!今天倒霉。 ”我隔着汗衫紧一紧腰杆上缠绕的鞭子,松口气叹到。他呸——地唾一口:“爬他妈卖 屄,老子还没有遭烟烧过。”我讨好地问他:“你遭了好多钱?”“两角。”“哎呀, 恁个多呀。可以买五大五支冰糕了。”我俩握着手腕,一路骂着刚才憋在肚子里的恶毒 话语:“狗日的烂崽儿,我把他妈日死。”爬上梯坎回家。越走心里越憋气,我为刚才 的懦弱卑却格外恼火,生各人的气,额头上的青筋膨膨地涨跳,“就恁个遭烧了抢了唆 ?”我期待地问他,王勇恶骂一声:“爬他妈卖屄!不行!得搞转来。”“找个崽儿烧 转来?”“要得!老子们去烧转来。”王勇愤愤地说。“那我去找烟锅巴。”“哦,我 去烧?你啷个不去呢?”“你胆子大噻,名字都带勇得嘛。”“那你还带虎呢?”“勇 比虎大。”“你娃狡猾,耍嘴皮套一套的。”“我捡烟锅巴噻。”“我还不是可以捡。 ”“恁个嘛,我们哪个捡到的就不去,没有捡到的去。”“要得嘛。”我没有这么肉扯 扯的烧过人,不敢无端端直接烧人。走出人民公园口子,非常卖力地搜寻烟锅巴,好出 这口挨烧的鸟气,躲过害人的勇气。我俩慢慢搜索前行,埋着脑壳眼巴巴地到处乱看, 特别留意树脚下和电杆后面,专门绕到背后搜检,发黑的泥地上除了烂糖纸、瓜子壳 壳、火柴棍外,更多是抽烟人的口水,抽叶子烟老头儿吐的浓痰。偶尔捡到一个踩扁的 脏烟头,却熄了火。小崽儿拿烟屁股找大人接火,绝对接不到,大人不屑于理你,惹毛 了还要挨打。只好留意路上走的抽烟人,把小街上所有抽烟的人扫描一遍,盯住烟快抽 完的人。呵!小街没走完,总算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大人,手里烟头快要燃完。他一脸 冷酷胡茬,夹着烟头大步流星地走,我一路小跑地跟。他跨上人行道时,狠狠猛吸最后 两口,甩掉短得掐不住的烟头。我赶紧斜冲过马路,捡起来吧两口以防熄灭。烟锅巴快 要燃到尽头,末端的纸潮湿粘瘪,沾满了那人的臭口水。管不到那么多,报仇要紧。 总算完成一桩重大任务,躲过直接杵人的残酷。我松一口气,把烟锅巴递给王勇。 他接过去老练地吧两口,呸呸地吐两口清口水。烟味一刺激,清口水就直冒。我俩得快 速寻找目标,烟锅巴短得一会儿就要燃完。想找一个矮小瘦弱,单独行走的小男娃儿。 烧了他不敢开腔,打又打不赢我们,这样比较安全。总没遇到合适对象,一路走去不免 着急。这会儿啥子对错、正义都不重要,心在暴力摧残下迷茫,良知早已萎缩。一心想 把受的欺负找补回来,把受的窝囊气发泄出去。只有泄去堵心的阴冷,才能爽爽气气地 活在暴力世界上。呵——终于在公园路和新华路交界的路口,看到一个单身小崽儿。比 我们小一点儿,约莫八、九岁。他裸着光洁敦实的上身,坐在路边担子上歇气。从背影 上看,他似乎比想象的目标大了一点,顾不到那么多,烟锅巴快要燃完。“那里-那里- ”我指给王勇看,他哼一声:“我早就看到了。”“上呀!”“就是他呐?”“呃…… ”我不太肯定地点点头,担心他稍微大了一点,怕不那么安全。王勇快步朝前走去,边 走边吧最后两口烟,我紧张亢奋地一溜小跑跟上。拢了跟前,才看到他稚嫩光滑的背上 满是细小汗珠儿。他在卖力气,挑砖头挣钱,帮父母养家,正坐在扁担上歇气,汗水还 没吹干。以为王勇会在他背上杵一下就跑。贼胆大的王勇却绕到他前面,在他愕然注视 下,嘻皮延脸地弯下腰,朝他搁在腿上的手腕一杵说:“给你一只表。”“呼!嚯嚯— —”他像触电似地弹起,朝挨烧的手腕飞快刨抹两把,我极力模仿第一次烧我那俩个崽 儿的怪笑,冲他嘎嘎乱笑,王勇也嘎嘎地笑着斜身望他,我俩靸着破拖鞋,快速地离他 而去。他霍地冲起来,叉开两腿圆睁怪眼,怒发冲冠地狂骂:“我日你的妈哟!”声音 高得半条街都听得到。他弯着腰杆身体前顷,拳头握得梆紧,好象随时要扑上来。脸红 筋涨汗水八叉,象一尊狂怒的金刚,蛮吓人。好在王勇的墩墩大,我俩高他半个脑袋, 他没有扑上来。假如他顺手抽出扁担来砍我们,还不追得我俩飞起跑?我嘎嘎嘎地假笑 ,心头完全没得胜利后的畅快,只想快点溜走。夸张的怪笑比哭还难看,觉得各人尖嘴 猴腮又脏又臭。内心阴暗紊乱没得半点亮色。这会儿,我非常厌恶各人。 第二天,以为草草杵一下没事的手腕背上,仍然冒起一个亮晶晶的水疱。去看王勇 的手腕,他也戴了个亮晶晶的水疱。那个挑砖的娃儿呢?怕也起了水疱咯。抚玩手腕上 柔软的小水疱,我心头隐隐泛起一丝内疚。可是,不这么作孽,我又啷个活呢?不断受 人欺负的人,总要报复别个,报复社会呀!躲不过的冤孽。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