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我的学问又有什么用呢”   ——怀念王朝闻   吴祚来    有幸与王朝闻先生住在同一座楼里。    他住四层,我住十八层。在一个楼里只是在电梯里看到各家杂志给他赠 阅的信封上“王朝闻先生”几个大字,只是偶尔见到他夫人时让她代向王老问个 好,我甚至有一次按捺不住地问开电梯的小姑娘:“你们见过四层的王朝闻老先 生吗?”她们似乎都知道王老,但见过的次数却很少。尽管住在一座楼内,我从 没敢去叩朝闻老的门,做为晚辈,说去拜访其实是去打扰,九十多岁的老人你不 可能去向他求教什么学术问题,更谈不上述旧怀谊,除非是想去借光合个影,以 示对他的崇敬或刊登在报刊上见证自己与学界泰斗有所交谊。    我第一次见朝闻先生是九十年代初,陪一位摄影家去给王老拍照,那是 一个冬日的上午,王老兴致非常好,与我们在一起既不谈艺术也不谈人生,只谈 他的宝贝石头们。他刚刚从四川一条什么大河中觅得一块异石,放在阳台上,引 我们去参观把玩,我们也一个劲地捧场说好,其实说真的,我们也搞不清那石头 好、妙在哪里,这位美学老人乐得却跟一个孩子似的。当时只是觉得,这位美学 大师像一个孩子,也只有充满童心童趣的孩子们才会无限兴致地把石头们请回家, 玩味不已。    朝闻老有一颗永不泯灭的童心。甚至在他做学问、做演讲的时候。记得 那次在恭王府葆光宝(艺术研究院会议厅),当时他已是八十高龄的人了,领导 让他坐着讲,他讲着讲着就激动起来,站立起来,一讲到学术问题他就会情不自 禁,就会慷慨激昂,他是一位十足的情感型、体验型的理论家。    听说朝闻老外出访问讲学最喜欢带的是他的小孙子,只要有可能他都会 带上,我想,这不仅仅是因“隔代亲”对孙子的宠爱,最重要的是,他喜欢身边 有一颗与他相映照的童心,一些能感染他的童趣。他多次在不同场合“爆光”家 里祖孙看电视的小小纷争“内幕”:当朝闻老看到电视里的广告靠露胳膊露大腿 来吸引眼球时,就提出换频道以示不满,谁知却遭到小孙子(当时不过四五岁吧) 的强烈抗议:“王朝闻!你不喜欢看,可我喜欢看!”点名道姓,表示自己的审 美情趣与审美观念,让王老大感诧异。    王老说这个小故事一是对孩子们多元化的审美表现出宽容与理解,一是 说明屏幕低俗广告对孩子的负责影响亦可见一斑。    有次去朝闻先生家,当时南方有位做雕塑的艺术家委托我们找先生题词 题字,并主动提出给每字一千元的润笔费。我们话音刚落,王老的夫人就给“封 了门”,“不能题字的,一是王老根本没去看,怎么敢题呢?再说真正好的东西 人们自然会喜欢,给多少钱对我们对他都没什么意义。”当时我研究生毕业没多 久,一个月工资不过五六百块钱,王老的字已经是一字千金,而且王夫人也对这 样的润笔费毫不动心,现在忆起仍崇敬不已。    那年正好是国际家庭年,我负责的青少年中心编辑了一本孩子们热爱家 庭的作文书画作品集,也想请王老为孩子们写几句话,王老却毫不犹疑地让家人 备好笔墨,即刻为这本小书写了几句赠言:“童心是难能可贵的,如得正确引导, 实系大工程”。同行的人开玩笑说:“你看,王老给青少年中心几万元的赞助 了。”的确 ,按那位南方艺术家所开的润笔价位,我从王老手中获得了一笔丰 厚的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支持。    王老还让家人取出小孙子画的几幅“艺术作品”让我们“欣赏”,我估 计那几年时间,王老心目中最有潜力的艺术人物肯定是他的小孙子了,最让我们 记忆深刻的是一幅他小孙子画的《王朝闻像》,用毛笔几笔勾勒,看后让人忍禁 不禁,如果让我给这幅“作品”起名,应该叫“丑陋的王朝闻”,王老如果给作 品起名,肯定叫“可爱的王朝闻”。王老把小孙子的这幅“代表作”交给我,放 在作品集中公开出版,临行前嘱我:小孙子原作出版后一定还给我。我答应了, 书出后随书托交朝闻老了。    后来一次见王老还是在他住的金台路家里,当时我在院科研处工作,因 为院里学术活动事宜去拜访他。他端坐在木椅上,似乎身体不太好,腿上盖着稍 厚一些棉织品,大概是防止腿寒吧。    那次他谈的有关学术问题现在我已记不清了,当时我在《文艺报》上刊 发了他的一些学术言论,但他对自己学术的现实影响力的消极甚至悲观让我至今 难以释怀。    他说,我写了这么多卷的书,可我的学问又能影响什么呢?你看旁边酒 楼里我们四川川妹子,她们不会读我的书,也没有必要读这些书,我的学问对她 们有什么意义呢。还有那些歌厅里的女孩子,天天在那里唱歌跳舞,我的学问对 她们又有什么用处呢?    一个大学者、一位文化老人说这些有些让人伤感的话,现在回味起来, 心里仍不是滋味。    他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精神的旗帜与象征。而这种精神象征并不仅仅 体现在他学富王车、他著述等身,而更多地体现在他的学术关注现实、他的实践 精神以及做为一个知识分子对普众的悲悯情怀、正直的心灵、不屈的思想。也正 因为此,他得到了广泛的尊敬。甚至只要在与艺术、美学有关的许多场所,稍不 留神你都能听到与王朝闻有关联的话语。1993年我们在重庆参加完会议,顺道参 观游览大足石窟,一位导游小姐(她并不知我们一行人多来自艺术研究院)指着 一尊佛像说:“我国著名美学家王朝闻老先生称这尊像是东方的维娜斯。请大家 看看这尊造像……”一连串的品评让人叹服,而这些分析与鉴赏却源自千里之外 的朝闻先生。    而今年上半年我邀请吴冠中、吴良镛先生主讲中国艺术研究院高层学术 论坛,他们在电话中一听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立马想到了朝闻老,不谈论坛,只 是嘱我代向朝闻老问候,并询问王老身体近况。现在想起电话那端几位老专家、 艺术大师的温暖问候,仍不免心生感动。在战场厮杀,需要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而在学术领域,则需要德高望重、富有思想的大学者。    王老感叹:“我的学术又有什么用呢?”我领悟其悲悯世道的深层用意, 但王老亦应宽怀,他的学问已深深影响了几代学人,甚至住在艺研院的同一座大 楼里,有几人没有读过王老的论著,而住在王老楼上楼下的许多中青年学者,又 是读着王老的书、或做着王老的硕士、博士研究生(甚至王老学生的学生)才有 机会住在这座堂皇的大楼里。    真正的学术通过影响人的心性来影响时代、影响社会。    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从学习知识的第一天起,从做学问的第一天起都梦 想自己的知识能改变社会,能影响众生之命运,当一腔热血变成行行铅字、变成 尘封的纸页之时,当社会转型、并仅仅依据市场规律肆意发展时,像王老这样的 知识分子环顾四周底层普众生活状况肯定顿然神伤。与其说神伤自己学问,不如 说是在忧思民生之艰苦,以及忧思社会漠视文化、追逐金钱将会带来的一切后患!    “我的学问又有什么用呢?”    朝闻老的话有时会在我的耳边响起,是的,今天我们做的这些学问于世 又有何补?    “写字”是一门职业?通过写字发文章获得自下而上的晋阶,去改善生 活,获取社会待遇?    朝闻老的话却有着更深的寓意,他希望他的文字能走出书斋,能成为社 会良知与智慧之灯,能引导人们去过上平等、富裕、富于人性的生活,而不是一 部分人在畸形、病态地“消费”另一部分人。美学的最高境界不仅仅是艺术中的 和谐,更多的应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在社会转型期我们看到的却是 让人无法接受的不和谐的甚至是丑陋的现实。    朝闻道,夕可死矣。    这位从艺七十余年的大学者,终生著述近千万言,用自己的智慧构建了 独立的美学理论体系,用他的美学思想指导了几代文艺工作者,而他的艺术作品 “毛泽东浮雕像”(刊登在《毛泽东选集》封面上)、刘胡兰雕像在中国美术史 上也堪称经典之作。    我们听到的是他洪亮有力的川音,是富于智慧的哲理、充满情趣的比喻 还有一些令以难忘的小故事插曲。    而这位与世纪同行的老人,却以自己的思想与行为,体验了“大道”。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