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落叶记 陈强 “你为什么要到加拿大来?” “我为什么不能到加拿大来?” 于是,在秋风强劲的某一天,我象一片离根的落叶,随风飘洋过海,一 直飘到了著名的枫叶之国。 出来之前翻看了有关加拿大的介绍材料,给我一个模糊的印象,这地方 总的说就是地方大,人烟少,雨水勤,空气好。其它的么,楼群不见得有中国的 新颖、气派,穿着不见得有中国的时髦、别致,更不用说众多的名胜古迹,浓重 的乡土亲情了。当然,这里的云也会是白的,草也会是绿的,太阳也会炙热,月 亮也会圆缺,人也会做各种各样的梦,找不出什么大的区别了。 随风飘动的树叶到了蒙特利尔市,这里曾经是全加拿大人口最多的城市, 后来让位给了多伦多,屈居第二。蒙特利尔是一个岛城,周围环绕着秀丽、著名 的圣劳伦斯河。十六世纪中叶,最初的法国殖民主义者发现“新大陆”,带领远 洋船队跨海驻军魁北克、蒙特利尔,占据了当地印第安人的地盘,而后又用“西 方文明”从这些土著人手里换取大批的木材、皮毛,靠的就是这条水路。目前在 整个蒙特利尔岛上市区的居民已经发展到一百一十多万,城市规模还是相当可观 的。尽管法国占领者后来败在了英国人的手下,但这里还是法裔居多,所以岛上 大部分居民都是讲法语。 在岛上的市中心附近有一座小山,被称为“皇家山”,我下飞机后的第 一个清晨,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就有幸去那里光顾了一番。其实,这小山如果在 国内,最多也只能算做一个大土包子,比京城里景山公园皇帝老头儿上吊的那个 大土包大不了哪儿去。这山上修建了一个天然公园,有树林、有草坪、有自行车 路和步行山路,还有一个清澈透明的人造水池。池水不深,可以清楚地看到池底 的枯枝败叶。路上幽幽静静的好半天也见不到几个游人,水里冷冷清清的好半天 也找不到一个活物。 我的新住所就坐落在皇家山脚下一所貌似古老的小洋楼里。这里属于市 中心,但房子看起来总的说还算整齐干净,听不到什么嘈杂的声音,只是门窗不 大,房间格局也很小。睡房的窗户对着一个天井,屋里四白落地,屋外花草争芳, 白天偶尔有阳光照进来,是金色的,夜晚偶尔有月光映过去,是银色的。这下, 晚上尽可以“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了。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发 现出来进去常见的,就只有住在斜对门儿的一个老头儿,我甚至猜想在楼过道里 走来走去是他唯一的体育活动和爱好。他对我表现得很友善,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无法交流,所以每次都是点头道个好而已。为了生存,我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 一份能有人发薪水的活儿,每天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未归,早晚假如能在过道里 遇到那个老人,这问候是我每日唯一和邻里的对话了。 一天晚上下班回来,又在过道里遇到了那个老人。我照例点头打了个招 呼,准备和往常一样,擦身而过。但是,老人这次却不象往日一样,打完招呼就 低头走开,而是一直用一种特殊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于是, 我只好硬着头皮把他让进屋里,用刚学的几句坑坑巴巴的话,连比划带模仿,竟 然也就能和他大概齐地沟通起来。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大致弄明白了,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 立业。老大在政府部门工作,是个当官儿的。尽管我听不懂他描绘的这个儿子具 体是负责做什么的,但肯定是个什么部门的第一把手。老二在一家大银行工作, 也干得十分出色,卓有业绩。他反复强调他的两个儿子都特别聪明,也特别能干, 因为他们的爸爸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大有所为,“老子英雄儿好汉”,错不了。听 他的意思,他缺少第三个儿子,否则一准儿能混个总理、总统什么的当当。老人 并没有说他自己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也只字未和我提起他的妻子。我虽然学会 了这两句问话应该怎么说,但想了想我还是终于忍住什么也没打听。人家不提, 自然就是不想说,有难言之隐,或许一提起就会伤心不已,那又何必呢?更何况, 我除了和老人打过照面以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家有任何人来。我猜测他的两个 儿子几年都不准能过来看他一次,而这种状况在西方一点儿也不稀奇。我就这样 和他连说带比划,实在搞不懂的时候就只好摇摇头,摆摆手,做个无可奈何的鬼 脸儿,然后再换个话题继续。没过多久,我好不容易刚刚学会的几句洋文就全部 都用光了,他也累了。他最后才说,他下星期就要搬家了,搬到养老院去住。他 并不喜欢那里,远不如一个人住着过得清静自在,但是没有办法。当一个老人感 觉到自己已经难于照顾自己的时候,这是唯一的一条路。哦,原来他是特地来向 我道别的。他夸我很安静,很懂礼貌,一看就是个受过很好教育的善良的人。他 祝我能交好运,以后能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 老人走了。但我却依然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边儿上发呆。我的眼前仍然 在闪动着老人那步履颤动的身影和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从他那短短几句道别的话 语里,我听出了他那最平凡、最普通、但也是最典型、最深刻的一生。甚至,我 还能从他那条条苍老的皱纹中读出人类的整个历史,地球上的整个故事来。这个 故事浸透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寂寞。人们似乎赢得了一切,又似乎一无所有。春 草上一代又一代的彩蝶飞来飞去,花园里一季又一季的鲜花竞相绽放,医院里刚 刚出生的婴儿带着第一声啼哭一个跟着一个的到来,然而,征不服的却是这永世 的无奈和寂寞。人生中,即使是最得意的人们,曾有过英雄的叱吒,曾有过成功 的殊荣,曾有过美酒的醇香,曾有过佳肴的甘甜,但是,这一切都会像瞬间的烛 光,摇曳闪烁在晚风拂廉的蜡烛台上,不久便淹没在无垠的黑暗里。难怪曾有个 西方文人形容,人类的声音就象那死板的教堂的钟声,而人间的面孔就如同那些 画廊上的肖像。每一个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在这钟声里飘来,又在这画廊中飘 去。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剧场,同样的演员,同样的观众,人类的滑稽戏就是这 样在不厌其烦地一演再演。有人说,英雄的业绩是永垂不朽的;有人说,闻世的 佳作是永垂不朽的,但我想说,真正可称之为永垂不朽的,也许就是这世间最普 通的、百姓们众所周知的人生故事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一棵好大好大的树,一 阵秋风吹来,树叶劈劈啪啪掉下来。有那个老人,有我,还有许许多多我们的同 类。落叶归根。老人的根就靠着那他不情愿去,然而又不能不去的养老院。而我, 我的根又将靠在哪儿?、、、、、、 落叶,远方飘来的落叶。 陈强 1996年于蒙特利尔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