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谁在深夜敲门 　　文/陈思铭 　　最近，很多事物都变质了。楼下超市的招牌过分地白得晃人眼，像面大探照 灯。地铁总上来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他们不愿现面目地，低着头上地铁，各自低 头坐着，不交谈，不敢大声咳嗽，好象怕人认出声音，他们神秘地错落安排在我 周围。电梯里总碰上孕妇，他们得意又不屑地站在最前排，却不挪步按层数，大 声告诉旁人她要去哪层，吆喝别人帮忙。开会总有人批评我的企划案，要我干脆 回家煮饭烧菜生小孩。女友总拉我到她家摆满阴暗红木家具的卧厅看日本恐怖片， 然后期间不时上厕所，让我一个人对峙角落那顶似开非开的乌红色大木柜。 　　是中午，却满街逛商场的人，乱了，这些人都疯了罢。明晃晃的太阳到处聚 焦，安给我一个矮小肥胖的影子，像侏儒，更像个，罩满衣服的胖小孩。是的， 胖小孩，一直团在我脚边，跟着我，我莫名紧张，疾步走着。两个小时的街，我 全在慢步跑，大汗淋漓。其中有几分钟我是停下来的。 　　那是一个穿花红毛线绒的胖女人，挎着夸张古怪的菜篮，侧脸咬着对面一短 头发瘦女人的耳朵，两瓣嘴唇快节奏地开合，不时翘起上唇做鄙夷状，没化过妆 的眼粗糙地瞥向侧边，那暗淡却锐利的眼珠射出黑色的光，摇摇晃晃落在我身上。 我背着她站住，却清楚地看见她把圈在嘴边的手按住瘦女人的手背推了推，食指 又暧昧划个劣弧，经过我时很短暂停顿了下，又滑向旁去了，继续悄声叙秘。那 声音越来越细，几乎只剩下模糊的气流了，却在我耳旁引起越来越响的回音： “你不知道吧，真的是这样，昨晚还听他家砸暖瓶的声响，那男人吼得他女人哭 得跟抽风机似的。我说那女人也命硬。听说她常半夜爬起来开门，说大军小军并 排站在门口，轮流敲门。两个小孩啊，怪可惜的，夭折就夭折了，想必其间不明 不白的，要不人家早赶投胎去了，哪每晚回来找爹找娘的……” 　　小孩，又是小孩，排在黑夜的门口，不停敲门，不说话。胖乎乎的手掌，皱 皱的脸沾满湿湿的血迹……小孩，死了。太阳都聚到我身上，有人悄悄在我背后 纵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切都怎么了。一个秘密的透明体酿着巨大的阴谋 舔蚀这个城市和每个人。但它不完全隐蔽，它在水泥地面投下绰绰的黑影，得意 的样子有点猥琐，它不知道已被我发现了。这里每幢楼都在暗暗地溶化，像烈日 下的冰淇淋，每个人也是，渐渐地隐约地五官模糊接着面目全非。这一切都没人 发觉，他们都病了腐变着，只有我知道，只有我。 　　有人拖住了我，掐住我的胳膊，紧紧的，接下来必定是来卡我的脖子，一定 是的，我可以反抗的，我不会静静让他掐死我的。“你怎么啦，莎茵，是我呀！ 跑什么跑。你猜我借到了什么碟？走，走，去我家。午饭我家吃。”女友洁苏不 依不饶邀请我去她家卧厅，见鬼，逛街也会撞到她。 　　“《咒怨》！三部我都借到了，看过没？就知道你没有，第一个找你分享。 听说很震撼的。喏，内容简介。”洁苏蹲在跪式拱桌旁放片，扔来个影碟壳，砸 在脚拇指上。翻到正面，那，那是个孩子的脸，禁闭双唇，紧抿的下颌有点脱节， 像日本木偶活动的下巴，锁着毒咒，一张开便四处泄露。小孩本是半低头的姿势， 却把眼向上翻看，大而僵直的眼睛里只露半颗瞳仁，发出钝而沉的光。冷冷扫在 我脸上，我不觉打了个颤栗。 　　有团物体长期愆伏在这世界某个角落，一直以来都在，我却是最近才发觉， 从那时起，它便开始瞒着我默默膨胀，不时，我就听到它暗暗搏动的闷响，一下 一下如心脏的频率。静下时，它跳动发出的巨大的闷声的回音就充斥我周围，其 他物体在回音的恐吓中诺诺不敢动。 　　《咒怨1》开始放了，屋角乌红色木柜的门今天露出了一条细细的缝，好象 埋伏着什么，阴暗的红木家具泛着暗淡的狡猾的光，相互示意。暗色地毯比我上 次来更旧了。洁苏又去厨房或厕所，午饭不过两盒泡面却忙了好几趟。会不会？ 难道，她被拉入了那个阴谋当中？一定是的，对，这城市里所有人都已被拖入那 个巨大的阴谋当中，我仿佛看见那个秘密的透明体露出獠牙猥琐地笑。 　　那栋宅子里的那个日本女生，她也听见了，一种古怪的声响，一个已经被切 断咽喉的人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短音节快频率。她听到了， 四处寻觅，这是不明智的，但情节套牢了她，她逃不了了。最后，她和我的眼光 同时落在屋角的大木柜上，我确定，那断喉咙的呻吟者就在那里，她靠近木柜， 极缓慢打开，露出死者腐烂的五官，褪去了肉的嘴半张着，断断续续痛苦呻吟着。 日本女生来不及尖叫就没入木柜，柜门重新合上。 　　我视线转至卧厅的乌红木柜，那条缝裂得更开了，柜门在隐性地鼓动，像某 种食肉动物的腮，一鼓一鼓。他们的阴谋是不是也是在编织某个情节，要套住我， 杀死我？碟机右下方的鲜红指示灯意味深长地不间定闪烁，若有所指，在指挥什 么，打着我看不懂的手势，向我身旁的所有物体使眼色。 　　“もしもし?もしもし？”急切的呼问，又一个将被情节杀死的日本女生。 俊雄君！就是他，阴暗诡异的小孩，默立着，大的脑袋，瘦的身子，五官埋在阴 影下。镜头切近，那张脸塞满整个屏幕，浮肿的。浮肿的眼睛冷漠地半张着。忽 然，他幼稚的五官同时竭力地拉伸，如同猛兽咬向猎物咽喉似的表情，又如同猎 物的表情，复杂纷乱。极力张大的嘴发出幽郁的猫叫声，一只被扼住脖子却依然 轻松而意味深长地叫唤的猫。浮肿的双眼挤成一缝，沉钝黯淡的眼神被压缩成高 浓度的黑色视线，迟稳地置人死地。 　　黑色视线和阴森猫叫杂糅着共谋地引爆了愆伏角落时刻悸动的物体，它沉淀 了足够的阴谋，受到太多的诱魅，终于直起身来要粉碎所有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闻到了死神身上的血腥味，我要搜出它来。我飞步 蹿到乌红木柜前，食指套进青铜扣环，要完全打开这条隐藏的缝。这时一只手搭 沉了我右肩，我触电般脱肩逃离它。“莎茵，怎么啦？想要什么？”洁苏站在身 后，靠我很近，她脸上此刻没有表情，罩在一层青绿的阴影里，半低着头，冷疑 地抬眼望我，露出半颗瞳仁。我无比寒冷地颤了颤，冲出她家，背后，传来森冷 的猫叫声。 　　我终于回到了公寓，我已许久没回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仿佛忘了它的存 在。按启开关，灯发出陌生的光，填满整间屋子，像要把我排挤出去。钻入卧室， 陷入软绵绵的床被中。我坚持要睡一觉，我必须鼓足精神，面对这个巨大的阴谋 圈套。床是陌生的，但棉被发出淡淡的烟草味却是熟悉的，我没有抽烟的习惯， 此时的烟草味却很惬意，像团迷雾，包裹着一座温馨的城堡，王子公主幸福生活。 我的王子呢？他也抽烟吗？又在哪里了呢？我是想不起来了还是根本没有？我渐 渐睡去，很沉，像埋在无数的沙粒里，昏天暗地。 　　梦的碎片开始降落，一束接一束。梦中我有了位王子，世界还未变质，人们 有着和善的笑，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却不常见他抽烟。他有着暖暖的笑，给 我暖暖的怀抱，我则时刻傻傻地笑着。这床棉被曾经是我们的城堡，王子公主快 乐生活着。又落下另一束梦片，那是第几次虚脱地走出流产室的门，门外却不见 了他的身影和关心心痛的脸，第一件事却是再去寻找他，已经冷漠的他。走在一 条不见尽头的路，路旁没有花和绿的草，灌木丛里移动着一双双萤绿色凶恶的眼， 我的脚步越迈越快，越迈越快…… 　　黑色的碎片开始紧密下落。我穿着睡衣奔跑在街头，他的身影却毫不含糊没 入人群，没有回头。带着他的最后一个孩子，我跌倒在地，护着腹部。没有医院， 没有他的陪伴我没有一丝勇气踏入医院。我憎恨医院，我应该有个他的孩子的， 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赶走了他。现在没人阻止我生下孩子了，他却走了。我的 最后一个孩子没有预兆地毫不通融地出来了，躺在浴室蓝白格子地板上。皱皱的 脸，粘满湿湿的血，恶狠狠蹬着腿，我出神望着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根本不 像预料中的模样，长长的脐带拖在地上。他闭着眼偷看我嘲笑我，不屑又冷漠地 转过头去，一如曾经掉头离去的恶魔。我发疯扑上去，集满仇恨的双手合上他的 脖子，封住他的喉咙。他静静地，不反抗不出声，半阖着眼轻松意味深长地瞅着 我，向我无声地挑衅。我拧衣服般要绞断这个阴谋的共谋者。我最终没有胜利， 他停止了呼吸，青紫色的皱脸上仍贴着似笑非笑的鄙夷脸色，血迹已经干了。 　　房间的门上有冷漠的敲声，不急不缓，纯粹只为了敲门。小孩，四个小孩， 并排着，轮流敲门，胖乎乎的手上、皱皱的脸上挂着湿湿的血迹……一叶碎片刺 中我，剑一般，我痉挛着醒过来，大汗淋漓。 　　夜，静悄悄，万物死一般悄无声息。不，死也有声音，我听到了，冷漠的敲 门声，轻微的，不急不缓。我缩进被窝堵住双耳，声音越来越响，一如角落愆伏 物体的搏动声。如同奔向乌红木柜，我快步走向大门，但，夜静悄悄的，了无声 息。幻听？ 　　我鬼使神差走进卫生间。血！满地的血，梦和现实重叠了，我又闻到了死神 身上的血腥味！我无力后退，死死盯着满是血迹的抽水马桶的出口，死死盯着。 等待一双胖乎乎的沾满血迹的手、皱皱青紫的脸和鄙夷讽笑的半阖的眼，缓缓， 爬出出口。 　　时间突然断流了，卡在原地。…… 　　水流冲破障碍，发出轻微的声响，不急不缓，冷漠的。我开始剧烈地战栗， 我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那是发自地狱的敲门声。黯红色的门不停溶化，流了满地 红色液体。他们要进来了，并排敲门，轮流进门，把皱皱的脸探向我，轻松冷漠 的眼投向我，胖乎乎的小手伸向我，同时掐住我的脖子，封紧我的咽喉，露出凶 狠而痛苦的表情，像狩猎者又像猎物。 　　我伸直手臂，双手环住旋锁，我要开门了，我不再战栗，不再恐惧，却再也 没有丝毫力气，瘫软在门溶化的液体中。 　　我闻到死神身上的味道了，有淡淡的烟草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