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骨瘦如柴   楚风   一   我的家乡山清水秀,地少人多,出刁民,也出骚客。   我的家族惯于舞文弄墨,每一代人中都有名闻天下的文章大家,这不,那个 获全国第九届“清音”文学奖的“逢头士”,按辈儿论我真是叫他“老辈子” (指与父亲同辈的本家),他从小和我父亲扒光腚耍泥猴,小名叫呆娃子,学名 叫灵钧,“逢头士”是他的自号,现在叫笔名了,要知道“清音”文学奖可是全 国最高的文学奖啊,写文章的人一生追求而鲜有如愿,他的名气有多大你就可想 而知。   那年他回乡的时候我似乎已经成家了,他回来的时候身体很虚弱,到家就闭 门谢客,最后还是我父亲去和他商量,他才同意在学堂里和众乡邻亲友见个面。 我的父亲是学堂的掌事,为这事里里外外忙乎了七天,最后在学堂搭起了八八六 十四桌的席棚,请来了家族的长老文士,也请来了外姓中的望门名流,我也去了, 主要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当然了,我那时已经开始写文章。   那天的场合安排在午时,因为考虑到要让“蓬头士”早上有足够的睡眠,他 那时神经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晚上总是痛苦地嚼自己的心肝,天明的时候才能入 睡。巳时刚过,“蓬头士”被族里的几个未婚的青年用唐朝的辇抬来了,他用一 只胳膊肘支拄着孱弱的身体,曲腿斜倚,三月的暖阳皎然地照在他灰黑的脸上, 他微闭双眼,眼缝里透出的是冷冷的不屑。飞絮萦绕着他上下翻飞,不经意中粘 在他的青布衫上,从青布衫的轮廓我看到了他骨瘦如柴。   “蓬头士”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想哭!人群中响起了零乱的掌声,父亲抱怨 他们不讲秩序,因为事先说好了要一齐鼓掌,从而产生“掌声雷动”的效果。   我的父亲带我和几位乡里德高望众者恭迎在人群的最前面,父亲早早地向他 伸出了手,他到了跟前才懒懒地抬手和父亲的手碰了一下,“这是犬子!”父亲 告诉“蓬头士”,他听到后一脸漠然,父亲尴尬地笑了笑,说:“那篇《刀笔》 就是他写的。”“蓬头士”听到这话,眉头一展,向我伸出了手,当他的手接近 我的时候,我更想哭了,我骤然紧攥他青筋毕露的手,我颤抖着对他说:“我一 定会写出比你更好的文章的!真的,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的……”我的声音变 得喃喃的。   他从辇上坐起身,屁股在辇上旋转了九十度,放下腿站在地上,高挑而瘦削 的身影遮住了我,他走到我的身后,俯身环抱着我,在我的耳根悄声说:“我要 你把你刚才对我说过的话告诉众乡亲。”他又直起身来,挥挥手,掌声停歇下来,   “众乡亲,这里有一个小子有话对你们说!”我的父亲面如土色。   我扯着嗓子对乡亲们喊道:“今天,我亲爱的乡亲们,我要你们做个见证, 我的文章将要超过‘蓬头士’!”   人群静寂如磐……   一个小女子抽泣着奔到我的跟前,她紧紧地拥抱着我,鼻涕和眼泪抹了我一 脸,她只是不断地问:“你说,你说,你想要什么?”我扶着她的肩膀推开了她 正在绽放的身体,我说:“别,姑娘,我老婆孩子都有了。”“我不管,我跟你 算是跟定了!我不管,我不管……”   二   我和她将要去当代最著名的女作家所在的琬城,在公共汽车上我们就听说琬 城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当然,这是因为有了这个叫蒹葭的女人使它沾染上了叫做 文化的气息。   同车的大多是慕名而来的游客,他们很多都是蒹葭的崇拜者,只有我邻座的 这位中年男子是出差回家的琬城的人,他告诉我琬城还有一位名气如日中天的怪 人。   他叫“奔突者”,号称“琬城第一解构文化人”,他是靠同步评论蒹葭的文 章出名的,但他却不专门写作,他是杂家。最初蒹葭在《琬城晚报》开始主持 “蒹葭晨露”专栏时,他就意识到了机遇的到来,那时蒹葭刚在文坛崭露头角, 而他却还是一个百事无成的街头混混,但他有很好的写作天赋,蒹葭每出一文, 他即跟出一篇评论,投往《琬城晨报》“文化的嘴”栏目,在历经多次退稿之后, 他终于被编辑认可了,因为他的稿子可以促成《晨报》的又一个新卖点,于是他 也出名了,虽然只限于琬城。但是他并不满足,不久他又在“蒹葭馨园”(琬城 市政府为蒹葭专门开辟的个人文学艺术展览馆)的隔壁开设了一家“蒹葭生活展 览室”,专门搜集并展出与蒹葭生活有关的一切,其中不少是从蒹葭家的垃圾袋 中挑捡来的,但参观的人却络绎不绝,人们觉得从垃圾中更能亲切地偷窥到蒹葭 本真的一面,所以人们原谅了垃圾的肮脏,而蒹葭与“奔突者”之间竟能相安无 事,并没有出现有人所预料的“名誉官司”,这是琬城人不解的,也是琬城人觉 得美中不足的。   “奔突者”是一个策划大师,现在这个“垃圾”(我的邻座就这么称呼“奔 突者”)又成功地在中心广场策划了一个露天“文化销毁沙龙”,你们可以去亲 身感受一下,很刺激的!   听了邻座这个琬城人的介绍,我突然被一个喧宾夺主的念头所打动,我决定 和她先去看看那个“蒹葭生活展览室”,参加一次那个“广场文化销毁沙龙”, 也许从那些地方我可以找到我最想要的东西,我对琬城感兴趣,我对蒹葭感兴趣, 我对“奔突者”的成功更兴趣,是的,在苦苦求索的平庸的日子里,我需要用成 功来刺激我,“奔突者”是如何为自己创造成功的机遇的呢?   我还是一个落泊的流浪文人,我还在无望地挥泪洒汗,也许我能从琬城找到 我的归宿,也许我能从琬城找到我的光明大道……   她倚着我的肩头随着汽车的颠簸睡了好久,疲惫在睡梦中渐渐隐去,一抹红 晕浮起在她的脸颊上,她的嘴角现出了不易被人察觉的满足的笑意,但是我能看 到,这让我心痛,在梦醒的生活中,她总是与我一起承受着更多的劳碌和屈辱, 她是我的好女人!   我很想从流浪中驻足歇一歇了,我更想让我的好女人驻足歇一歇了,这许多 年,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但是生活中我和她必须摆出一种从来不曾或者说最终不 曾放弃的姿态,来寻求一种挣扎之后的自足!   三   琬城在夕阳中反射着雍容的光芒,街上行走的人们都被镀上了金边,恍若神 人,连同我和她也是这样。找了一个路边的小摊,吃了一碗“蒹葭面”,从这最 简单的饮食上我们窥测到了琬城文化的一斑,“囫囵的辣椒,指头粗的面,丢两 个绿叶叶儿,也叫‘蒹葭饭’”,吃面的时候听身后的一位在嘟囔,原来这里的 饮食都冠以“蒹葭”名,但是我感觉这面食的口感很粗糙。饭罢没有去找住处, 风餐露宿我们都习惯了,何况今晚最佳的方案是参加“文化销毁沙龙”。   “先去‘蒹葭馨园’还是‘蒹葭生活展览室’呢?”她问我。   “还是先去‘蒹葭生活展览室’,那个敏感、高产的女人的文章我们大都看 过了,倒是这个女人的生活我们还还不曾贴近。”我说。   “好的,改天再去‘蒹葭馨园’,说不定我们从此就在琬城安家了!”她拽 过我的胳膊搀扶着,声调有些异样。   我们还是从“蒹葭生活展览室”里逃离了,简直令人目不忍睹:抽线的丝袜, 掉跟的皮鞋,油腻的内衣,血迹斑斑的卫生巾,老化皱缩了的避孕套……窥阴癖 的天堂!我于是想到了某流亡艺术家在法国展览了惊世骇俗的艺术品是由中国马 桶组成的美其名曰“编钟”,据说这还是最前卫的艺术,还很有观众呢!   傍晚的琬城现出了些许疯狂的迹象,我的经验告诉我,现代城市疯狂的程度 成了城市文明程度的标尺,越疯狂似乎就代表着越文明,更何况琬城是一座文化 氛围丰厚的城市。   夜幕落下的时候,我和她来到了中心广场,我的猜测在这里被证实了。琬城 的中心广场别是洞天,泥土和沙粒铺就的地面,看不到水泥的呆板和乏味,广场 的周围是各种风格的老式建筑,一条通敞的步行街将广场从人的视角中分成对称 的两半,步行街的尽头是一个门口蹲踞着石狮的古宅,也许以前是什么豪门大户, 或者是个府第衙门,左面一处是个尖顶的教堂,右面一处有几排齐整的砖木结构 的黑瓦房,大概先前是个学堂吧,这些老建筑都被浓密的树荫簇拥着,这更显出 了广场的开阔,广场里倒很简单,各式的长椅石凳散置在草坪里。   我们跟着狂欢的人们起舞,即使在这陌生的人群中,她也显得非常耀目,她 跟他们学一种怪异的现代舞,她一看就会,几个狂舞的染发青年想借对舞之机揩 她的油,吃她的软豆腐,都被她调皮而不露声色地躲闪过了,弄得他们没有一点 儿脾气,我也在人群中轻松地扭动身体,看着那几个傻瓜直觉得好笑。   突然古宅的方向灯火通明,从红漆大门里闪出一个小号手,他的号声让人想 起了平坦的草原上一阵疾风带着哨音吹得高高的肥美的牧草伏倒了又伏倒了,狂 欢的人们安静下来,机器里的音乐也没了声响。一曲号声过后,又是一个小提琴 手,安详的音符随着春宵的晚风抚摸得人沉醉。再是一个电吉它手,边弹边唱, 大有西部牛仔的风情。然后是萨克斯风,广场的人们如在欧洲乡下的酒巴里,扮 演着无聊而又忧郁的农夫,因为走失了羊群灌多了廉价的烈酒,摇摇欲坠地忘了 哭泣和咒骂……   最后走出来的人什么乐器也没有,他们抬着一张粗陋的旧讲桌,讲桌上站着 了个“红卫兵”打扮的男子,红袖章,黄军装,黄军裤,解放鞋,宽板儿牛皮带, 只是没带黄军帽,茶壶盖式的头发下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奔突者!奔突 者!奔突者……”人们又疯狂起来!   四   高高地站在讲桌上的这位就是“奔突者”!这个打扮得像唱《新长征路上突 击手》的崔健的人同样使人狂热,但他不唱。他被抬到了广场的中央,他一挥手, 广场立刻就安静得如熟睡的婴儿,连个嘈杂的梦也没有。   “我们的任务不仅仅在于解构,我们的任务还在于销毁,销毁一切已有的所 谓的文化,让它们和它们的制造者都去见他妈的鬼吧!”“奔突者”刚开场就用 一个出人意料的行为语言把人们的狂热推向了高潮,他说完这句突然俯身从脚下 的小提琴手的肩上夺下提琴,凶狠地扯断琴弦,又高高举起砸向脚下的桌面,一 声脆响,提琴折成了两截,他把折断的提琴抛向人群,“让它们见鬼去吧,这就 是销毁!”“奔突者”舞动着血淋淋的手,面部的肌肉抽搐着……   “奔突者!奔突者!……”“去见他妈的鬼!去见他妈的鬼!……”“销毁! 销毁!……”震天的呼声中人们撕破了衣衫,踢掉了鞋,揪断了手表,摔了手机, 有染发的男青年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有赤裸着肩膀的少女痛哭流涕……   “奔突者”把手上的鲜血往脸上抹了的把,坚定地往下一挥,广场上所有的 声音又戛然而止,他有乐团指挥般的魔力!   “什么是人的精神自由?我想销毁一切就是我的精神自由!”   “对,销毁一切!”回应声山呼海啸!   “语言是什么?语言不是什么文化的载体,语言是本能的宣泄,它就是勃起 的阴茎喷射而出的阳精,它就是张开的阴道奔流的阴精,它就是拉下的粪便,它 就是污血淋漓的例假……”   群情激动,掌声雷动!   “美是什么?美就是凶猛的欲望,美不是什么和谐,美也不是什么残缺,美 就是我想搞!……”   “精典!美就是我要!”我身边一个露着肚皮的少女哭得一塌胡涂,她带着 哭腔赞叹。   “奔突者”从讲桌上跳下来,恰好站立在我和她的对面,“我要亲你,这就 是美!你知道吗,外来的客人?”他对她说。   她冷冷地看着“奔突者”,“难道你不想要我吻你吗?”他的语调有一点迟 疑了。   “我要!”我旁边那个露着肚皮的少女冲上去拥抱“奔突者”,他把她粗暴 地推开。   “我就是要亲你,琬城没有不愿让我亲吻的女人,没有不愿跟我睡觉的女 人!”“奔突者”显得狂躁了,但他还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你只让我感到了恶心!”她凑到他的耳根对他轻声说。   “这我知道,但我要亲你!”“奔突者”伸手抱住她。   “啊哟!”“奔突者”撤回手捂住了他的鼻子,鼻血从的指缝里溢了出来, 静静地滑过手背,滴落在地上……   她用额头撞了他。   几个纹身的青年汉子靠拢过来,我站在了她的前面,怒目相向。   “我喜欢血!”“奔突者”放下手,一字一顿地说,血糊糊的嘴唇里露出了 雪白的牙齿,他张开两臂挡住了靠拢过来的年青人,静静地与我对视着。   广场鸦雀无声!   “离开,还是消失?”他对我说。   我沉默。   “你必须做出选择!”   “如果我们做第三种选择呢?”   “琬城没有第三种选择。”他认真地说。   我又沉默了。   “你要替她负责!”他说。   “她会为她自己负责,她不需要任何人为她负责!”我说。   “这我知道的,我是认真的,我是为你们好的,宛城没有第三种选择,对你 们这样的人来说,来宛城是一个错误!”他真诚地说。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青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离开吧。”我 对他说。   “宛城没有你们想寻找的东西,真的,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他 伸出了手。   我与“奔突者”紧紧地握了一下,拉着她转过了身,走向来时的方向,人群 退潮一样纷纷躲向两边,让出了一条通道。   “谁也不能伤害他们!”身后传来“奔突者”的声音……   我和她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宛城,并不是谁赶我们走的,而是我们要走的,我 明白“奔突者”所说的“宛城没有你们想寻找的东西”的意思了,他说的是正确 的,他是一个敏锐的人,他了解我们。我突然觉得也了解了琬城,“蒹葭”和 “奔突者”最适合生活在琬城,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他们之间是一种天然的共生 关系!   五   夜晚我的家里很静,她和孩子早早睡了,因为怕打搅了我的孤独。我突然感 到我有把握咀嚼日子的痛苦了,这夜静人深的时候,我独自想哭!   我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我知道   这是单调的冬天   就咯两瓣儿桃花   在雪地里   我把它命名为《冬天的愿望》,这天早晨我咯了两口鲜红的血,我没有让她 知道……   “儿子!儿子!快来呀,看儿子怎么了!”她直着嗓子,发疯了一般地惊叫! 我不顾一切地跑进卧室,儿子正在她的怀里抽搐,小脑袋不住地晃动着。   “救救儿子,求救儿子,你说他怎么了!”她无助地哭着,已经失了声。   我赶忙返回去拔下插在微机上的电话线,我拨通了急救中心,儿子,你怎么 了?!   我使劲儿地掐掐着儿子的人中,“你轻一点,你轻一点!”她掰我的手,乞 求着。   “拿开你的手,闭上你的嘴!”我对她吼了一嗓子,“快收拾去医院要带的 东西,急救车马上来了!”我夺过儿子命令她,她松开了手。   儿子在我的怀中“哇”地一声哭了,我松了一口气,她泪眼模糊地笑了,笑 得很神经质,让我毛骨悚然。   来到了急救中心,医生们非常从容地又给儿子输上了氧气和液体,我茫然, 我和她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说明儿子的病史,他们开始还嗯啊地应一应,后来就不 做声了,再后来终于发作了:“烦不烦,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不相信我 们那你们把孩子带回家去!”   我和她几乎绝望了,儿子又开始哮喘,又开始拉稀,还在发烧,但我们不能 替代他,我们带他住遍了这座城市里的医院,现在还有去处吗?   但放在这里总比放在家里有更多的希望……   明天是新年……   如果儿子……   “你们回家拿卧具来吧,你们看这孩子老是拉在床上,我们都换不迭当了!” 护士对我们说。   “好的,我去吧!”我对她说。   “你怎么回去呀?现在没有车的。”她说。   “我跑回去,我练过长跑的。”我拍拍她的脸。   雾……   雾紧紧地包裹着我,我无法摆脱。   我带着浓浓的沉沉的雾在马路上奔跑着,它们一刻也没有放过我,镜片上满 是水汽,我把眼镜摘下来了,在这样的天气里,戴和不戴都一样,我只能凭着感 觉跑,我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在这样的夜晚没有人会奔跑在马路上,除了我,我 一刻也不停地奔跑着,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是不停地奔跑,我也不管腿是绵软 的,我也不管呼吸是粗重的,我也不管心跳是杂乱的,我只想跑,直到累死!   我在浓雾中听到第一声钟响,我意识到新年到了来了,这是从基督教堂传还 的,我的心骤然间有了虔诚,我奔跑着向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的“父”祈祷:“我 们的父啊,请救救我的儿子吧,将一切灾难都降临在我的头上,但不要伤害我的 儿子!”   我终于祈求过,为我的孩子!   新年的钟声被裹在雾里做徒劳的挣扎,新年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六   我经过多年的流浪之后黯然地回到了家乡,我没有写出我满意的文章,但我 清楚如果我不是不停地走不停地写的话也许我活不到今天,至少我自己会厌弃我 的存在。   家乡还是没有变,青山依旧,碧水依旧,出刁民,也出骚客。镇南的两座山 寨已经多次易主了,年青的上山当了土匪,成了大王,年老的下山招安,做了良 民;镇北的学堂走出了刀笔,成就了状元,又接纳了迁客,容留了隐士。   年迈的父亲告诉我,“蓬头士”要死了,他想见我。我沉默着没有应声,我 也很想见“蓬头士”,但是我又觉得羞愧无颜,我没有写出比“蓬头士”更好的 文章,我没有超越“蓬头士”,这些年我拥有的是过多的无助和无望,过重的心 酸和沧桑,无边无沿的茫然和郁积,我没有写出让我自己满意过的文字,最后我 带着疲惫和空虚回到了唯一能接纳我的家乡。还记得那年正月十五我离开家乡的 时候,父亲送我到了渡口,父子一路无话,只是艄公扬起篙的时候,父亲面对船 上的我,手拢着嘴唱道:   正月十五雪打灯,   我送我娃走一程,   在外要受千般苦,   回家才知爹娘疼。   正月十五雪打灯,   我送我娃走一程,   虽说男儿志四方,   要念家中爹娘等。   正月十五雪打灯,   我送我娃走一程,   我娃要走爹不拦,   回家莫要难为情。   父亲在送别我时唱着《正月十五雪打灯》,然后我唱着它流浪,今天又唱着 它回来……   “你还是去见他一面吧,他一直念叨着你,听我说你回来了,他一定要见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可能就要在这几天里撒手归西了,他不会难为你的。 一个将死的人,你忍心违他?”父亲对我说。   “好吧,我去。”我换上当初离家里脱下的粗布袍子,父亲上下打量着我说: “娃,你瘦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上前拍拍父亲弯曲的背,又忍不住把 他萎缩的身体拥进怀里,我的泪滴落在父亲雪白的头发上……   我们站了很久,父亲推开我说:“回来了就好,你去吧,看他有什么话对你 说。”   我推开“蓬头士”油漆剥落的屋门,一道亮光随我涌进了阴暗的小屋,我的 身影恰好覆盖在“蓬头士”身上,他黑黑的一个瘦小的影子斜倚在床栏上,让我 想起他当初坐辇而来的情景,我从光明的外面走进阴黑的小屋,一时还看不清他 的面部表情。   “关上门,坐到这里来吧。”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的,也像是从 深邃的地洞里发出的,微弱,但很有穿透力。   我坐在床栏边,扭过身面对着他:“老辈子,你还好吧?”   “蓬头士”没有回答我,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色,我醒悟了 ——他讨厌寒暄。   我伸手握住他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冰凉的,他和他对视了一会,我对他说: “大师,我没能写出超过你的文章!”   他拖过另一只手抚在我的手背上,“孩子,这还不能算是遗憾,你的日子还 多着,而我的遗憾却将成为永恒的,我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是我一生也没有写过 我满意的文章!”   “不,大师,你写过举世注目的著作,这足以流芳百代了!”我把他的手握 得更紧。   “流芳百代,这话说早了,我早就从厕所的手纸篓里看到过它。我一生把主 要的精力用在应景的文字上,以前可以用为了生存来作为掩饰的幌子,现在要走 了,才悔悟到晚了,晚了,我没有时间写自己愿意写的文字了,这是我最想跟你 说的话,你的日子看起来还多,但是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给自己找借口,那么再多 的日子也不过是延长着苟且的残喘,文人之悲莫过于不写自己钟爱的文字!能否 流传百代更不是自己能把握的了。”“蓬头士”老泪纵横,我感到他的手在剧烈 地颤抖。   “蓬头士”显得更加疲倦了,他平静下来,自我解嘲地说:“你看,我现在 在床上只占了这么小小的一块儿,明天连这小小的一块儿也不用了。”   “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我说。   “是安慰还是客套?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了!走之前,你帮我按排一件事,我 想办完了再走,这也许能让我此生少一份遗憾。”他拍拍我的手背。   “你说吧,什么事?”   七   “蓬头士”要举行“活丧”,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愿望,他要活着看到 他的丧礼,这在镇子上史无前例,但是因为他德高望众,族人还是答应他了。   “蓬头士”具体的要求是全镇来吊丧的人,无论长幼,一律不许披麻戴孝, 一律不许下跪哭丧;他不请客,也不收礼;但请燃纸焚香,不听爆竹之音;但需 请来镇上最好的歌鼓通宵歌奏,以闻歌鼓之声。   这一个通宵按家乡的习俗叫做“倒坐夜”,原本是亡者的亲友乡邻在歌鼓声 中与亡者度过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夜,然后在天亮的时候送亡者“上坡”,入土为 安。   “蓬头士”的名气太大,想来吊丧的人一定不少,于是把“灵堂”设在学堂 里,因为是“活丧”,所以只给族里的人通知了,外族的人一律不请,来去自便。   黄昏的时候我把“蓬头士”从床上抱起来放进了热气腾腾的木筲里,一寸一 寸地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又请来麻叔为他剃去了一生不曾剃过的头发,然后为他 戴上寿帽,穿上了寿衣和寿鞋,一切就绪,“蓬头士”对我点点头,我知道他准 备上路了。   “蓬头士”在我的怀中蜷缩成一团,与我接触的地方都是硬硬的骨头,如果 不是这些硬硬的骨头,我会以为怀中无物,他已经瘦得让人感觉不到重量了,他 让我体会到了生命之轻。我把“蓬头士”从他的小屋里抱出来,走进了暮色里, 天上没有月亮,满天的繁星如潮一般地涌动,“蓬头士”大睁着眼凝视着天空, 嘴里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语,我没有去问他说些什么,我没有打断一个 将死的人的最后的思维,他一定在说他一生中最想说的话。   “灵堂”已经摆设好了,族人远远见我抱着“蓬头士”来到了,鼓乐之声立 刻响成一片,唢呐担纲,锣鼓家什做陪,先是《大开门》、《小开门》,然后又 是《朝天子》,三曲演奏结束,我已经抱着“蓬头士”走到了他的棺材旁,众人 纷纷前来往里面撒了棉子和柏枝,我就把“蓬头士”轻轻地放进了棺材里,在他 缓缓地从我的脖颈上松开他的手的那一瞬间,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无尽的留恋, 我也突然感到他与我就在这一瞬间便处于死与生的两个世界中。   唱丧歌的是庄家的瞎五,狮鼻豹口但眼是瞎的,庄家出瞎子,庄家出歌手, 这唱丧歌的历史就起源于“庄子试妻,鼓盆而歌”,如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 “倒坐夜”始终都是由丧歌陪伴亡者的,从入殓到上坡,歌声不断。   唢呐声停下来,瞎五唱起了《请神歌》:   十斤十两天地开张,打锣打鼓惊动上苍,耳旁听到风声响亮,我当为了何事, 原来是亡者升了天堂。亡者在世他为人。亡者死后他为神,左邻右舍齐吊孝,己 亲朋友来烧纸焚香。一根竹子软溜溜,孝家请我开歌头,开个长的天长地久,开 个短的地老天荒,开个不长不短的,陪着亡者打鼓闹丧……   我侍立在“蓬头士”的身旁,我清楚地听见他叹息道:“清音雅韵啊,以前 我怎么没有听到呢?”我看见他的指节随着歌声颤动着。   三皇五帝表不尽,一心想表唱歌人。昔日有人高三娘,所生五个好儿郎,大 哥朝中为天子,二哥朝中做宰相,三哥山中能跑马,四哥马上能抛枪,只有五哥 年级小,他在南山学文章。连考三科都不中,一心想学唱歌子,扬州城里制歌谱, 柳州城里制书箱……   “改邪归正,返朴归真,可惜啊,对我来说晚了!”我又听见“蓬头士”说。   请来十个神,进了十道门,又出了十道门,送走十个神,瞎五的歌唱完了, 不觉东方微曦,唢呐鼓乐又演奏起了富丽堂皇的《游花园》:   旭日东升,山青水碧,百花怒放,百鸟齐鸣。鎏金泼翠,姹紫嫣红,天籁有 声,莫知其往,莫知其终……   “蓬头士”用微弱的声音哀叹道:“黄钟大吕啊,天堂妙音,你怎么会是在 这里?!”他的身体骤然间又收缩得极小,他的瞳孔放射出一道光芒之后,他倦 倦地合上了眼,但是他的男根兀立如柱,擎起着无法封棺……   她飘飘地走来,俯身将修长饱满而温软的手轻拢在他的额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