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等候你                 杜若                  (一)   我终于看见自己了。   我一直喜欢这种微醺的感觉,在半梦半醒之间,载沉载浮;自己没有形状, 没有躯体,就象一片薄云,悬浮着。   我喜欢飘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我知道自己这时候最美。   我的象牙色的皮肤,睡过之后,如锦缎一般的润滑,也如锦缎一般地光泽, 只要一缕浅浅的红晕,就能映出一种份外妖娆;有很多次,当我慵懒地睁开睡眼 的时候,就发现,他就在那里看着我,等着我醒来。看我醒了,他就说,宝贝儿, 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醒来,我数到了九十九下,你才睁开眼睛。   这一次,他一定早就数完了这个数字,而我,却不急着醒过来。   一条白色的走廊。长长的,白色的走廊。记忆里,似乎医院才有这样长长的, 白色的走廊。   然后我看见他走过来。   有一个男人,离开我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他走后,给我的心里,留下了铭 心刻骨的伤痛。于是,生生世世,我都在寻找着这样的男人。   和我丈夫一样的男人。   我从对面走过的人的眼里看到了他,也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每一次,他 一看我,我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园。   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台卖零食的机器。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糖果,小 吃。我爱吃巧克力,但只爱吃那种硬硬的,黑黑的,纯正的,苦涩苦涩的巧克力; 这里的软稀稀的,不能叫巧克力,只能叫红糖块。或者叫糖稀。   为了出来与他邂逅,今天,我已经是第三次光顾这台糖稀机。   我看见我自己在那里无意识地向他买弄着风情;我飞快地在脑海里从头到脚 地打量自己:还好,头发是蓬松的,紧身衣裤很得体,正好今天还穿了高跟鞋; 踏着高跟鞋时,那种碎步就如同风吹杨柳一般,为自己平添了一点烟花女子的风 骚。   瞬息间,那个男人从身边飘然而过,微微地冲我一点头。我用眼角的余光又 看了他一眼。   是我从小到大都喜欢的那种男人。   自从头一次碰见他,我所有的器官都醒过来了,很容易就发现了他的活动规 律。他在对门那家公司上班,每天大约十点钟来,什么时候走不知道,比我晚就 是了,因为有好几次,我回家的时候,看见过他,还是很从容,不象是匆匆忙忙 地要回家的样子。   那么,他的家中,一定也和我一样,没有人在等待着他;早上离开时什么样 子,回去时也会是什么样子,顶多,是忘了放冰箱的剩饭,会发出不好闻的气味。   那条走廊,便成了我寂寞的游乐场。                  (二)   还不是我丈夫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颀长,清瘦,英俊而又有点 落寞,在一群年轻、稚嫩的男孩中,显得那么出类拔萃;于是我用了三年的青春 暗恋他,那时候的我,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围着他飞的女孩子,象一群漂亮的 花蝴蝶。   后来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湖边散步,突然看见他迎面走来。他在向我微笑。 真地向我微笑。后来,他告诉我,那一天,我穿着一袭白连衣裙,一脸的寂廖, 在夕阳下的湖边小径上,悠悠地,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一情景,彻底地打动了他。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抬眼望去时,樱花正开着,白色的樱 花,白色的连衣裙,他的白衬衣,我洁白的青春,洁白的爱情。   而他却告诉我,我是“夕阳下,那盛开的桃金娘”。   不知道桃金娘是什么颜色,什么模样,什么样的芬芳,也不曾问过他;樱花 开过了,樱花的树叶也落过了,雪花飘舞的时候,我穿上了洁白的礼服,作了他 的新嫁娘。   他说,我是他“朝霞里,那含苞欲放的桃金娘”。   也或许是樱花太短暂,太脆弱,如云一般漂浮,消散,于是,他才更喜爱桃 金娘的灿烂,热烈,艳丽。   盛开的桃金娘。收起了少女时代的一袭长裙,收起了新娘的嫁衣,从此后, 我是你灿烂的桃金娘。   可是,每天早上,半睡半醒的时候,没有人再期待我醒来。睁开眼睛时,也 没有人说,你睡觉的样子好妖娆。   他又出差了。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他在澳大利亚。南半球。时差。我本来是 个稀里糊涂、记不住细节、连家里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的人,自从他有了这一份 工作,三天两头地出差以后,我已经练出了一手绝活:就算我在迷迷糊糊地睡觉, 只要他一说出他所在的城市的名字,我马上就知道那个城市在哪个国家,哪个时 区,从那里飞回来要多少小时。   于是我慢腾腾地起来,慢腾腾地梳洗,精心地化妆。今天,我把自己打扮得 很妖娆。   妖娆得象一朵盛开之后,将要败落的桃金娘。   你什么时候回来?   只要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很短,宝贝儿,你好好等着我,过两个星期我就回 来了。   我好想你。我要你。你抱住我,然后把我揉碎。   望穿秋水。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两个星期以后,他会回来,然后,他会让我销魂,让我狂叫,让我颤抖,让 我再一次承认,作他的女人是怎样的一种幸运;然后,他会飞往另一个国家,另 一个时区;一个人拥着枕头看电视的时候,我每每惊奇,那些城市,竟是那么熟 悉,因为他都去过,然后,他会把那个城市带回来,一小块饰物,一小块古董, 一小块历史,一小段思念。   他带着我,走遍了世界各地。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三)   妖娆。粉红。粉红的粉底,略带粉红的眼影,带点玫瑰色的腮红,唇膏是一 种玫瑰色和橘黄色的混合;再喷上浓浓的晚妆香水,喷够以后,又加喷了两下。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象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风尘女子。   我特意穿上一条窄窄的、短得不能再短的皮裙,配上一件粉色的紧身上衣。 上衣很小,很紧,很短,下面隐约露出我如少女般瘦小的腰肢;上衣的上面则是 很大的开口,半隐半现的,是我的丰腴,告诉人们,我早已不是少女。   我很满意。走在洁白的,白得近乎医院的,公司的走廊上,我很喜欢这种不 合时宜的感觉。   我觉得,好象自己前世就是一个烟花女子,每个白天都是那么慵懒地睡过去, 等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慢慢地爬起来,在夜幕的遮盖下,就着暗淡的、暧昧的灯火, 让男人们挑选我。   我想对着每一个男人微笑,也喜欢让每一个男人对着我微笑;高的,矮的, 胖的,瘦的,富的,穷的;那些穷愁潦倒的男人,仿佛是一种挑战,我想让他们 快乐,让他们忘掉自己的穷愁潦倒,让他们认为,他们来到世上,还是得到了他 们最大的快乐。   而我,就是他们的快乐天使。   这样才能证明自己那头牌粉黛的身价。   越是若即若离的男人,我就越是上心,越是刻意奉迎,必欲诱惑他拜倒在我 的石榴裙下而后快;聪明的,若即若离的男人,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于是我使 出了全身解数,去捕捉那一只猎物。世人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而我,则在灯光 柔暗的梳妆台前,对着自己风骚的脸,得意地微笑。   今天,我刻意打扮成一个轻佻女子,橐橐的高跟鞋,提醒我,我那圆圆的臀 部,扭起来的时候,从后面看,是很不正派的,每个男人都可以摸一把。   我象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如临大敌,所有的武器都架了起来;同时,我 又有一种恶作剧式的快感。   今天,我会大胆地向他卖笑,我会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上钩,今天,是我的哀 狄美登,是我的黄道吉日。   打开门时,我才看见,原来,昨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大雪。   钻出火红的小跑车,我身上笼着一件火红的呢大衣;嫁给他的那一年我二十 四岁,是我的本命年,人说本命年不该嫁,我却那样义无反顾地嫁了他,为了我 三年等待中数不尽的日子,我整个的青春年华。   我娘家人给我的陪嫁。   在这一片洁白的雪地里,我想起了那一团火红。多事的母亲,小心眼的母亲, 迷信的母亲,在为我收拾行装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件大衣塞到我的行囊里。   女儿,那是你的嫁妆,是娘给你的吉祥物,不管你去哪里,有了它,你就可 以和你的夫婿天长地久,你就可以安心地作你的小新娘。   于是,我就披着漫天的大雪,披着我母亲给我的嫁衣,神气活现地向那栋银 灰色的大楼走去。我脚下的高跟鞋踩在雪地里,听不见橐橐的声响。   在这一片虚伪的洁白里,我要向一个陌生的男人,献出我的贞操;我守在自 己的绣房中,望穿秋水,不见还家,官人哪,我的亲哥哥,我来了,我来寻你, 哪怕那长城是在万里之外,哪怕它固若金汤,我的一滴相思泪,就可以冲它个稀 里哗啦。                  (四)   我早上匆忙出门,早饭也不曾吃,十点多时,我饥肠辘辘,翻开抽屉,里面 只有几只口香糖。   饥饿的感觉也不错。刚开始还觉得饿,后来就麻木了,只觉得虚飘飘的一种 轻盈,于是我又飞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沮丧的自己,一片粉红狼籍,象 是一位浓妆艳抹、残荷败柳的站街流莺,瑟缩在严冬的街角,过往行人走过她时, 连一丝怜悯的眼光都不曾投过来。   楼道里的糖稀机,我已经光顾过两回。   我换了球衣运动鞋,在运动室的散步机上发疯一样地散步,为什么这叫散步 只有天知道,没有天空,没有小鸟,没有和风,没有青草覆盖的小径,没有藤蔓, 也没有迎面走过的潇洒的骑马的绅士,有的是一条脏乎乎的黑色的橡皮,在自己 脚下不断地跑动着,为什么跑的是橡皮跑道而不是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 样的东西叫做散步很荒唐。   站在水龙头下,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滚烫的热水气急败坏地砸在我赤裸的 身体上。   他喜欢溜进来,从后面捉住我,抱住我,贴近我,贴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们 天造地设,如同一个整体,我们有节奏地,轻轻地,有力地,蠕动,扭曲,摩擦, 只是为了,让我们之间的结合,更加天衣无缝。   回到办公室,才发现他打来了电话。是在两个会议之间的休息时间打来的; 下面的四个小时,他又有会议,不能接电话。   我更加沮丧。两个星期以后,他才会回来,这无穷无尽的等待,这千秋万代 的,地老天荒的等待。   世世代代的女人们,放她们的男人去狩猎,去捕海,去征战,然后在家里等 着他们回来。   期待,等候,与山中野兽搏斗的男人们,与大海搏斗的男人们,与异邦女子 的男人们搏斗的男人们,不曾体味过,这每时每刻的,难耐的,钝刀子剜心一般 的,期待和等候的煎熬,因为他们凯旋的时候,总是有纤长的双手揽过来,温软 的酥胸贴过来,丰满的嘴唇吻过来。   我湿漉漉地钻出淋浴室,抬眼一看,前面走着一个人,长长的双腿,上身穿 着黑色的短夹克。   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他。   我开始数数。我在心里说,数到十五的时候,请你回头看看我。   数到十五的时候,果然,他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我居然 就仪态万方地冲他笑了,居然还落落大方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端庄地,仪态 万方地,走进了楼道左边我们公司那扇门。   我象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所有的作战方案,都在他那礼貌的微笑中土崩瓦解, 于是,我在他眼里,就只是一个端庄的,仪态万方的,异国情调的,走道左边那 家公司的一个女子。                  (五)   我偃旗息鼓,甘拜下风。他的背影,载着我万古的相思,一去不回头。   我突然大彻大悟起来,忽然就象雪花一样地飞起来,飘飘忽忽地飞起来,眼 前的一切都不真实了,我是在一片云海中,载沉载浮,手中抓的不是方向盘,而 是一把桃金娘的花瓣,我终于看清它那玫瑰般鲜艳、蛛丝般纤细的花瓣,我一撒 手,玫瑰色的花丝就飘满了天空。   我猛力地一踩油门,我的小红车就成了一架喷气式飞机,在万里高空,追逐 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我想坐上时间机器,快快地跑完此生的路,然后我可以提前走到来世,来世 我要再作一次女人,一个更美丽的女人,然后我会在他经过的路上等着他,我要 让他爱上我,我要让他把我的心还给我,把我的爱还给我,我要让他离不开我, 就象我现在,剜心割肺,忘不了他,离不开他,肝胆俱裂,痛彻肺腑。   亲爱的,你狠狠地嘬我,不要老是吹气,我喜欢你拼命地嘬我的嘴唇,把我 的生命的依托,把我的命根子,都从我嘴里嘬出来。   瑞秋。他说。看着我,瑞秋,是我。告诉我,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原来是他。走道里,那个陌生的男子。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什么都不记 得。在那长长的白色的走道里,我不记得告诉过他我的名字。   除了微笑,我们不曾交换过一句话。   亲亲我。Kiss me. Suck me. 我说。我是瑞秋。R-A-C-H-E-L.你叫什么名 字?   --el.没听清楚,我就又飘走了。   一定是撒缪尔。Samuel. 圣经里的大法官。   我可是个正派女人。我冷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依旧是一片洁白。我喜欢半醒半睡的感觉,就想永远这样飘下去,没有等待, 没有焦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哪里都可以。可是,我又觉得自己象一块石 头,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往下落,越落越快,最后,扑通一声,我落在了地上。   我不得不睁开眼睛。眼前,是我的丈夫,我的亲人。满脸疲惫和焦灼的亲人。   我记得他是在堪培拉。我忘记了堪培拉在哪个国家,哪个时区,从堪培拉飞 回来要多少小时。但是,他的温暖的手握着我的手,我感到很幸福,很踏实。   他告诉我,他回来了,从此,他会留在我身边,守候着他那盛开的桃金娘。   床头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黄玫瑰。他说,是救我的那个人送来的,他是隔壁 公司的人,刚刚在那里完成合同。   他的名字不是撒缪尔。是加布里埃尔。加百列。Gabriel.   他知道我的名字。他清晰地叫出过我的名字;那是怎样的一种意外的惊喜。 我们只是在那洁白的,长长的走廊里擦肩而过,他却知道我的名字;这个名字, 是我们之间唯一的沟通渠道,让他,在生死关头,把我轻轻地唤回来。   瑞秋。瑞秋。他的声音是那么急切,那么温柔。瑞秋,你听不听得见我。我 是加布里埃尔。   那一时刻,我不再等待;那一时刻,我心仪已久的男人在呼唤我,回来,你 回来,我需要你,我把我生命的气息呼给你,让我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   我的守护天使。在我绝望地、不知羞耻地等候他的时候,他仁慈地弃我而去。   天堂可以等候。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