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独白 　　风信子 　　大家都说我疯了。 　　警察，律师，法官，医生都有理有据地说我疯了。其实我什么都没对他们说， 他们凭什么说我疯了？ 　　朋友，同事，邻居，亲戚们也都认为我疯了。他们一本正经地回忆我从前是 怎样怎样，现在的行为如何不象我所为。唯一的解释，当然是因为我疯了，才会 做傻事。这样也好，省掉很多口舌。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可以有不同解 释的，我又何必去辩解？ 　　前夫来看我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从他那疑惑，担忧，多少有些埋怨，也许 还有一点痛恨的眼神里，我想他也愿意认为我是疯了。可怜的人，我对他有很多 的歉疚，也有很多的怨恨：如果不是他的当年，又怎会有我的现在？此时此刻， 说什么也晚了。 　　他肯定是认为我疯了。在我们的眼神最后交汇的那个瞬间里，我从他眼里看 到了绝望的恐慌，看到了哀哀的祈求。他一定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我会有这 样的勇气。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他能预料到我能如此不顾一切，是不是当初就 会做出不同的决定？而我们各自的生命轨迹，是不是也就会因此而迥然不同？ 　　可现在想这些没有任何的意义，大家都说我疯了。 　　也许我是疯了，要不怎么解释我做的事情呢？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就会有 无数的问题等着我来回答。可我又怎么能说清楚呢？本来我以为这样义无反顾， 也就将一切的恩恩怨怨了结。可事情并没有象我预料的那样发展，所以，一切的 一切依然没有答案，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沉默。我没想到，沉默的结果就是我 疯了。 　　有好多天没有见到女儿了。三岁的女孩子已经很懂事，不知道前夫是怎么跟 她解释的。不过我不是特别的担心，他是个很好的父亲，女儿一向和他最亲，所 以离婚时我们没怎么商量就决定让女儿跟着他。我不是不想和女儿在一起，只是 觉得自己既不够耐心，也不够仔细，也许不能给她一个安稳平静的童年。小女孩 是娇嫩的花朵，需要精心的呵护。我不希望女儿将来象我一样，对童年有许多遗 憾的记忆。离婚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每次去看女儿她都是很开心的样子，这次想 来他也会把一切处理得很妥当。 　　其实，当初决定这样破釜沉舟，心里不是没有掠过对女儿的谦疚和留恋。在 我迄今为止的生命里，唯一做的没有遗憾的一件事情就是生养了女儿。但我又想， 与其自己满怀怨恨，在深深的屈辱里勉强活下去，还不如给自己也是给别人一个 了断。女儿还小，记事不多，有一个好父亲，她还会有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明天。 而我，不长的一生中已经有了太多的错，还是将一切的错误都中止在这里吧。 　　可是，关键的时刻我的手还是抖得太厉害，我的心，还是太软。 　　为了这个时刻我准备了三个星期。我甚至又不顾脸面地去找过他。可他对我 曾经深沉的感情，在我正式离婚的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无论我怎样表白，无论 我怎样追忆往事，都不再能唤起他一丝一毫的激情。他曾经热烈的目光，如今总 是那样冰冷。在这样的目光里，我好象成了一个低声下气，死死纠缠，没有任何 尊严的下贱女人。 　　自从和前夫离婚后，周围的舆论和流言已经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我想 我还有他，他最清楚我对他的那种复杂情感：从最初同事间的同情，到后来姐弟 般的关切，及至最后情人般的眷恋。当他那样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无助地在我 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面前诉说他如何被他的前妻所骗，如何对婚姻和爱情丧失了 信心，如何过一天算一天时，我的心里涌动着从没有体验过的暖流。我想我能帮 他，我也十二万分地愿意帮他。 　　我在午饭和休息时间里有意说些轻松的话题想帮他从回忆中走出来。我关心 他生活的细节，提醒他换季的衣物，告诉他什么东西该上哪里买。我还主动给他 介绍些朋友，邀请他参加我朋友圈里的聚会，好让他不觉得自己太孤单。终于有 一天他告诉我他想通了，准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真为他高兴啊，我甚至还帮 他在朋友亲戚中物色合适的对象。有一次，我还亲自充当了一回红娘的角色，陪 他和一个女孩子去赴午饭约会。 　　每次他相了亲回来，都会和我说说那些个女孩的情况。他似乎很挑剔，每个 见过面的女孩在他眼里总有这个不好，那个不妥。他在婚姻上受过那么大的打击 和挫折，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我当然理解他的小心翼翼。我也认真地帮他 出主意，适当的时候还会劝劝他，希望他不要因为一朝的不幸，错过手边可能有 的幸福。看得出来，他对我很信任，也很感激。 　　那次亲自陪他和一个女孩吃完饭后，他开车带我一起回上班的地方。我随便 问他对这个女孩感觉如何，他却忽然很感慨地对我说：真是难为你亲自为我介绍 对象。其实这些女孩都很好，但我对她们产生不了感觉。经过了一次失败的婚姻， 我已经不再需要那种初恋的纯情和浪漫了。我现在需要一种踏实的感觉，需要一 份温情和抚慰，需要信任，需要和一个真正理解我的人建立一种可以相依为命的 感情。这样的感觉我在这些来相亲的女孩身上是找不到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盯住了我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钟，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她们要是能有你的一半其实我也就满足了。说完，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了一下我 的手。 　　哦，我们的手指相触的那个瞬间，我想我的心一定是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充满了。可我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啊，这些他都知道，可他还是这么说了。他这么 说了，我忽然明白我其实一直对他也有着一种超出了同事和好友的情感。 　　我的丈夫从没让我觉得他需要过我。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他就是以救我出 水火的角色出场。这么多年来，丈夫总是小心翼翼地在我烦躁发脾气的时候做所 有的家务，从不要求我做任何事情。可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烦躁，也从不会问问 我今天过得怎样。其实，我宁愿他不去做饭，不去洗衣，不去打扫房间，只要他 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轻轻揽我入怀，让我在他的怀里痛快地哭一场。如果能那样， 也许我的心就能安宁下来，快乐起来。可丈夫是不会这些的，他只是沉默地为我 做着其实我并不需要的一切，我在他面前，永远象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而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十年的婚姻生活了，我从没有象现在 这样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理智，充满了母性和爱心的女人。第一次在我的生活里， 我不是那个需要别人帮助的角色，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很有能力，也很有耐 心，好像大学里那个曾经长发飘飘，神采飞扬的我又回来了。也许还不算晚，许 多年前我曾亲手扼杀的那个我并没有死去，她一直在我心里的最深处潜藏着。也 许我该抓住这个机会，让自己复活。 　　我犹豫了有好几个月，反复权衡，考验着自己的决心。我没有再为他介绍对 象，他也不再去赴别人给他安排的相亲聚会。我们经常一起到外面的草地上吃午 饭，有时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有时什么也不说，我依着一棵树半坐着，他仰躺在 草地上，头靠在我的怀里。蓝天白云下，我们一坐就是半个小时，再一起回去接 着上班。看得出，这段时间里他很平静快乐，而我，心里有象蜜一样浓的甜美。 　　有风言风语传到丈夫的耳中了，丈夫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我仔细观察他 的细微表情，希望能从中找到愤怒的影子。要么他是个高超的演员，要么他根本 不在乎，我居然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这个男人！我认识他十来年了， 如今却觉得他那样陌生。他当年为什么要娶我呢？我们终于平静地离了婚。我什 么都没要，把家和女儿都留给了他。象当年陪读来美时那样，两只行李箱，一个 背包，过去十年的光阴加在一起，也没有让我的行囊增加任何的分量。我好像走 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出发点。不过我想，这不算太糟糕，起码我找回了过去的 自己。 　　谁能想到，被爱情和婚姻捉弄过的他，毫不留情地把命运给他的嘲弄转嫁给 了我。离婚后的第三天，我终于忍耐不住他的沉默，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很平静地回答说知道了。然后，在几秒钟的停顿后，告诉我他很快要回国了， 机票都已定好。回国？去探亲？他在说什么？他居然用这样淡然若定的口气转移 了话题？他明知我想说什么！接下去他又说了很多，然而我却再也听不清他说的 任何具体词句了。现在能记得的，只有个大概意思：他回国是去相亲，亲友已经 为他介绍了几个年轻女孩。他觉得，要再结婚，就一定要找个年轻漂亮的，让抛 弃了他的前妻好好看看，他不是没人要的窝囊男人，他也不是拣别人残羹剩饭的 人。 　　他凭什么？！他怎么能这样？！ 　　命运是曾经对他很不公正，婚姻曾给了他深深的伤害。但这就给了他任意践 踏，嘲弄别人感情的权利? 他，还算个男人吗？ 　　我忽然发现自己很傻，很天真，很可笑。我以为我找到了重生的机会，其实 我是在挖一个深深的坑，彻底埋葬自己。 　　当我拯救自己的最后的努力在他嘲弄的冷笑里彻底覆灭时，我的心里只剩下 了对他的痛恨，和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我知道自己在走向疯狂，但我已经没有退 路。我已经被他彻底抛弃，我的精神已经被彻底毁灭。在我的肉体从这个世界上 消失以前，只剩下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不能让他再去毁了别人。 　　剩下的两个星期过得飞快。他在仔细准备回国的行囊，我在有条不紊地准备 我的葬礼。我的计划很简单，快步走到他面前，举起手，一声响动后，再对准自 己，另一声响动后，一切便可以了结。这个过程我已经练习了好多次，一切顺利 的话，只要五秒钟左右的时间就够了。这世界上有些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 也简单，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仿佛永远也打不开的死结，其实真下了决心， 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计划实行的日子我特地选在他回国休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 日，最后的时刻就选在午休时间――这个曾经给了我无数甜美宁静回忆的时刻， 如今就让一切中止在这个时刻吧。 　　也许是他眼中最后掠过的那种哀伤和祈求的神情再一次触动了我心中最温柔 的地方？我竟然在最后的时刻里转过了头，将颤抖的手臂从本来直对着他身体上 那个罪恶之源的方向偏离了出去。等我再把头转回来时，他的身影已然消失，我 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一地玻璃碎屑中。奇怪的很，那么一大排玻璃器皿从架上倾 泻而下，我竟然没有听见任何的声响。但在手臂颓然落下的同时，我却清晰地听 见了自己胸膛里那轻轻的喀嚓一响，那是我的心破碎的声音。 　　我还在这个世界上苟活着，他也一样，还有我的前夫。不同的是，我已经疯 了，而他们，还要正常地活下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