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真爱让我如此美丽 付祥喜   引子   叙述人:李   “过完第五十个生日以后,我就想讲一讲许多以前的事。”   “三、四年前,我离开市委书记的职位成为一名普通公民的时候,曾经打算 把以前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就像那些功成名就的名嘴、名播、名演员一样,出 本自传,书名叫《岁月》或者《我把青春送给你》什么的。可是那时候发生了很 多事情,我得花时间去处理、去适应,因此几乎来不及写点什么。现在终于有时 间了、心也静了,但在我已经全然没有了写自传的冲动。我只想和你聊聊天,聊 聊从前的事、从前的人……”   “这些天,我一闭上眼,就看见一幅图画:青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的河,河边 有一座白色的小塔,塔上生长着一株花椒树,塔下是几座吊脚楼。其中一个吊脚 楼的楼廊,悬在河水上,刷了桐油的杉木栏杆上挂着几串红辣椒……   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我躺在钢筋水泥做成的都市楼房里,眼前总是浮现这 样一幅画,耳边传来阵阵河水流淌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故乡留在我记忆中的最 为深刻的印象。我试图通过这些印象重温过去,但我看不到完整的故乡,我听到 空空的回声,感到自己对故乡的记忆正一块块消失……”   “所以现在我想跟你聊聊的只是我十八岁离开故乡以后的生活,十八岁以前 的,在我将它们叙述出来之前,就已经模糊了,即便加以想象也没法清晰。”   “你和我有不少类似的经历,你也有你的农村童年、你的城市生活、你的教 师生涯,我猜想这正是我们能一见如故、并且聊起过去的原因。你要是把我所讲 述的写成一部小说,或许你能驾轻就熟。那些事件算不了什么。当我讲起我的生 活,如果你感到似曾相识,但愿你能从中体悟到什么……”   ——李(二OO四年夏)   叙述人:李(T省副省长)   记录及改写: 傅采林(高校教师)   一、十八岁出远门   “哐当——哐当——”   火车轮和铁轨磨擦发出的声音,有节奏也很有耐心地撞击我的耳膜。但我几 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十八岁,我一个人出远门,坐在南下的火车上,担心自己 找不到可下的车站,担心有人突然跟自己打招呼,担心藏在鞋垫下的两千块钱被 人偷走,担心……   窗外越来越亮,又越来越黑。我趴在桌子上想睡却不敢睡。后来,我被尿憋 急了。车厢靠右的尽头有一个排泄的地方,叫作“卫生间”,这个我是知道的。 问题是车厢里太挤,五个人挤在三个人的座位上,过道里或站或坐或烂泥一样躺 着人。到处是大腿和胳膊,到处是飞扬的汗水。带小孩的,把小孩放在座位靠背 上坐着,穿着鞋子的小脚不时碰在座位上的乘客头上、肩上,乘客斜一眼小孩, 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却不说什么。   排泄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我只好小心地把屁股抽出来,小心地跨过一个又一 个男人女人的身体,最后,一身轻松跳回来。   回到座位,将屁股重新插进去。窗外是清晨,雾气迷濛,但看得见越来越多 的山和树,这使我想起群山深处的村庄,以及住在村庄里的我的父亲母亲和兄弟 姐妹。我开始想家,也开始回想起一年来的一些人和事。   那天我离开就读的××县高考补习学校回到在农村的家。   母亲躺在屋里的床上抽泣,父亲坐在火塘前,一张黑瘦的脸拉得老长。他朝 我说:“你大姐犯的是尿毒症,这病本来可治,你大姐晓得家里没钱,就一直瞒 着我们,直到全身浮肿、走不动路。你大姐病危时最想见的是你,可她说‘小弟 正在学堂里复习考大学,别让他分心。’”   那些山民,我平时称作婆姨姑嫂爷舅叔伯的,三三两两进屋里站着,翻来复 去地说着那几句话:“老天爷要收人,连毛主席都没办法。”“这么年轻就去了, 真可惜啊。”这期间,女的少不得要洒下几把同情的泪水,男的不停地掏烟丝卷 着喇叭筒给自己或身边的人抽。屋子里弥漫着烟雾,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气息,以 往大姐每年都要为父亲种上半亩这样的土烟。   昏黄的菜油灯把山民们的身影映在墙上,看久了就会产生某种幻觉。在那些 逝去的夜晚,只上过三年小学的大姐坐在我对面,像我的老师一样督促我复习功 课。大姐就着昏黄的菜油灯纳鞋垫,灯光映在她红扑扑的脸上。那些日子一去不 复返,大姐已经在山中,躺在永远寂静的黄土深处。   夜深了,人们渐渐散去。我跨出门槛,站在屋外。风沿着距离门口五丈远的 河道一路扑过来。风中夹着河水的腥气。没有月亮,无数星星散布在天幕上,衬 出远山朦胧的轮廓。河水流动的声音很轻,像低低的呜咽。仰望星空使我想起了 大姐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岁月的尽头,也是天的尽头。   大姐在我们四个兄弟姊妹中最大,我是老幺。大姐很疼我,可以说我是她带 大的。我有一个牛脾气,想说、想做的事,谁也劝阻不了,但我听大姐的话,没 有人能够理解我对大姐的感情。   当我极度疲倦极度想睡却又无法入睡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脱沓的脚步声。是 父亲。我没有理他。虽然父亲为了医治大姐四处借钱甚至给人下跪,可我仍然觉 得,大姐的死是父亲的无能间接造成的。我从小就看不起父亲。   懦弱无能的父亲在山村里经常成为山人们嘲笑的对象。其实,父亲有高小文 化,做过几年民办教师,母亲当初就是因为看中了父亲是个“文化人”才嫁给他 的。有一年,父亲去县城开会带回来一个会说话的匣子,从此天一擦黑,我家就 挤满了赶来听“匣子”的山民,我的父亲母亲因此在山村里成为有面子的人。民 兵营长要去相亲,为了向女方显摆阔气,向父亲提出借“匣子”,父亲没同意, 于是某一天公社武装部来了几个人,五花大绑把父亲带走了。几个月后,母亲得 到消息,父亲被判了两年徒刑,罪名是“收听敌台”。我不知道父亲的两年监狱 生活过得怎么样,只知道刑满回来后,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山民们特别是干 部面前胆小、懦弱,见人就点头哈腰,常喝酒,喝醉后对母亲和我们姐弟又打又 骂。听说大姐病重的时候,父亲还拿了给大姐买药的钱去喝酒。   父亲在我身后说着什么,我站起来,转身走开,我不愿意看到他或者听他说 什么。就着依稀的星光,我来到大姐的坟前。夜色下,孤零零的坟墓静静地趴在 空旷的山岗上。躺在坟里的大姐晓得我来看她了吗?她晓不晓得我至今都无法接 受她病故的事实?我站在坟前,任山风吹落了一滴又一滴泪。   身后又响了父亲的脚步声。他语音低沉地说:   “你大姐临终前还惦着你,她说,村子里的人一直都看不起咱们家,希望你 一定要考上大学,光宗耀祖。”   望着大姐的坟墓,血一股一股地往我头上涌。有一种朦胧而强烈的感情冲击 着我。“这是你的遗言吗,大姐?”一口一口地我喘着粗气,两个拳头攥得很紧。   我豁出命来读了几个月的书,在七月参加高考。八月,我接到南方一所大学 的录取通知书。   为了庆祝我考上大学,我家的亲戚们纷纷赶来道贺,村干部也来了。父亲端 着装满酒的海碗,到处找人碰杯,大口喝酒,声音很响地笑,一会儿醉倒。我没 醉,我一口酒都不喝。我知道,从我考取大学开始,我和我家人的命运将发生重 大的变化:我获得了挥手告别农民出身的权力,我们家从此成为村里有脸面的家 族。但是,我明白,我获得的只是人生中的第一张通行证。我面临的东西还有很 多。   去南方那所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我来到坟地,在大姐的坟堆前坐了许久。   八月下旬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照在我身上,风吹起泛黄的草,也吹起我的头 发。不知名的鸟儿在坟后的树林里歌唱。尾随我而来的我家的黄狗站在一块很高 的岩石上,凝视着群山起伏的远方,那里正是我即将去的方向。   对于远方,对于远方那个陌生的城市,我是害怕的,宁愿一辈子不要走出家 门。但是,只要我想摆脱祖祖辈辈周而复始的那种命运,只要我不想违背大姐的 遗言,就必须走出去。这种内心的矛盾,冲淡了如愿以偿考上大学的喜悦,甚至 让我感受到如隐痛一般的忧伤。   坟堆上长了草,还盛开着一种不知名的小花。大姐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 心里似乎在恨,却不是恨具体的某个人;我心里时时涌起一股激情、一股冲动, 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即将做什么。   从大姐坟上拈起一撮土,放在衣袋里。心想,我就要背井离乡了,终于可以 带着户口离开这片土地了,我得带着大姐一起走。   有液体掉落在手背上。凉快的感觉把我从回忆中带到了现实世界。下雨了吗? 没有。车窗外阳光明媚,刚刚收割完的稻田闲适地坦然在天底下。这么说,那液 体是我的眼泪!我弄不懂人为什么要掉泪。母亲常说我天生眼泪浅,动不动就掉 泪,倒像戏里的贾宝玉似的。二哥最看不起我流泪。“切!娘儿们似的!”说话 时,二哥眼里透出的蔑视像刀子割在我身上。我曾经发誓不再流泪的。想起这个 誓言,我悄悄收起眼泪,这才注意到,车厢里有两个男青年正弯腰掏熟睡的乘客 的衣袋。他们掏得很仔细,也很认真,仿佛农民在寻找遗留地里的红薯。我一时 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 “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谁也没理我,继续翻乘客的衣袋,掏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扔进挎包里。 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偷东西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 上狠狠地揍来了,我眼前一黑,耳中嗡嗡响一阵,鼻孔里流出一股液体,用手一 摸,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可当我看清打我的人时,他和他的同伴仍然低 头做着掏人衣袋的工作。我推醒一个刚被掏了衣袋的中年男人:“你的东西被偷 了。”   中年男人撇了撇嘴,打算返回睡梦中,却突然盯着我的脸,两眼发亮。他的 表情越来越高兴,我知道他是在看我的鼻子。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 朝他喊:“那两个人偷你东西了!”可他瞥一下那两个人,立即闭上眼,好象睡 着了一般。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从某妇女身上掏出钞票、镜子、纸巾,顺手在她胸口摸了 一把。我忍无可忍,大声喊叫:“偷东西啦!”扑了上去。那两个人拉住我,口 里说:“谁偷东西了?谁偷东西了?我偷了吗?”他们动口也动手,我觉得拳头 像暴风雨一样落在我身上,胯部也被踢了一脚。   那个时候我没有疼痛,因为我奇怪地发现,车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醒了,都 看着我们,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帮我一把。我一个人扯不住两个人,我的叫喊帮我 引来了乘警。乘警押着他们离开后,中年男人冲我笑:   “第一次出远门?”   我点点头。   “以后得学乖点,闲事莫管咯……”   第二章 恰同学少年   到达广州那天阳光无比灿烂,位于市中心的“华南××大学”办公大楼前人 来车往,比我家乡赶墟的日子还要热闹!穿着花花绿绿裙子的姑娘们像蝴蝶一样 行走在校道上,有几个特别慷慨大方,透过她们的裙子,可以看见里面精致的乳 罩和三角形的内裤。当然,也有个别像我一样来自僻远的农村却努力掩饰自己的 新生,但她们拙劣的装扮技巧会被我一眼看穿——涂得深浅不均的口红和极不附 体的高跟鞋。还有许多男生女生穿着高中校服,胸前背后印有“华师附中”或 “广州二中”等字样。这些写着字的校服,首先让我嫉妒,恨不能扒下来穿在自 己身上,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我便放下嫉妒,由衷的高兴起来。省重点中学毕业 又怎么样?城里人又怎么样?既然考到这里,大家就成了同一片菜地里的茄子, 不管你是长的、短的、瘦的,我们将来的命运就如同茄子终将被吃掉一样,获得 印有“华南××大学”字样的毕业证书。   在经过报到、交费、领取宿舍钥匙等一系列繁琐又必不可少的事情后,我背 着铺盖凉席端着脸盆,爬上六层楼又穿过长长楼道来到宿舍,用那把还带着毛刺 儿的铝制钥匙迫不及待地打开宿舍的门,同时也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我四年的大学 时光。   由于刚进大学,我对繁华的都市生活不适应。不喜欢一天到晚吵得人头脑发 昏的市声,不喜欢不管什么地方都人山人海,不喜欢听本地人的粤语。   不过,我到底年轻,没有把这些问题放在心中反复纠缠。在那些岁月里我心 中充满了“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激情。常常,有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告 诉我说,“天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因此,尽管我每 天吃着仅仅够维持生命的食物,穿着常常成为同学嘲笑对象的衣服,但在我内心 却有优越感,我是全年级100多同学中高考成绩最好的。我相信,我吃进去的是 草,可我挤出的是奶;而有些人吃进去的是奶,吐出的却是草。人活着应该追求 理想,理想比生活本身更重要,不然怎么还叫做人呢?   父亲每隔几月就给我寄来生活费,于是有同学问,你父亲挺有钱的,干的是 什么工作?我说,我父亲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志愿兵。同学很吃惊,就很诚恳 地请求:“可以给我们讲一点你父亲抗美援朝的故事吗?”我于是编了几段志愿 军战士的英雄事迹。我的文学功底不错,口才也凑合,所以我的“父亲的故事” 也就多少有点感人,有个外号叫“娘娘腔”的男生甚至眼眶都湿了。后来,同学 说,刘志伟那么艰苦朴素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有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父亲。   大二夏天,家乡闹水灾,父亲来信说“实在没办法弄钱给你了”,于是我面 临断粮的危险。那时已经有不少在校大学生在搞有偿家教。我从老乡那里打听到 一个情况,不少家长想给小孩请家教,却不知怎么找老师,而想做家教的大学生 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家长。我心想,他们需要一个中介人呀。不久后,由我全权负 责的“H大学家教服务中心”诞生了。按规定,经中心介绍成功后,家长向中心 支付介绍费50元,大学生支付信息服务费30元。这个“家教服务中心”不仅使我 有饭吃,还使我在校内一时小有名气。   大三时候,宿舍里的六个人已经很熟悉。也正是因为大家都很熟悉,抬头不 见低头见,日子就越过越没意思,所有的人差不多全都一样,寂寞。下了晚自习, 照例是在操场上做些踢腿展腰的运动,跑步是不敢的,怕太兴奋睡不着。然后回 宿舍,洗脸洗脚刷牙入厕,一番折腾之后,就只剩下回床睡觉一件事了。经常是 晚上睡不着,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从国际国内大事到近期校内新闻,再到莫 测高深的自我剖析,这些程序我们搞多了也就乏味。实在没事可干了,王老大提 议在本级的女生中选美,受到大家的一致欢迎。不过他们五个的眼光好象有点问 题,全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一致投了一班林小玉的票,我反对。单听这名字就 不健康了,好象是病歪歪的林黛玉的妹妹,哪里还有得选?他们说我眼里没水。 我说,你们选她,八成是冲着她老爸是市委书记吧?他们就一起拿枕头砸我。                       其实,我也承认林小玉是美女。而且,由于从小就崇敬母亲和大姐,我对女 人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我赞同贾宝玉关于“女儿是水做的”的话,也很理解为 什么他喜欢整天混在脂粉队里。至于美女,对我更是具有很强的杀伤力,这似乎 是与生俱来的。可林小玉不是一般的美女,她是市委书记的千金,像她这样的女 生,出身贫寒的我,连动一点非份之心的勇气都不会有。缘此,直到我和林小玉 第一次谈话之前,我半次也没有和她主动说过话。                     第一次谈话是在“五四”青年节前夜。系里在“五四”那天组织活动,辅导 员老师要我送一份系领导审批过的节目单给林小玉。本来这件事也轮不到我去做, 主要是我当时恰好在场,辅导员老师才临时派我的差。   那是下了晚自习之后,我去林小玉宿舍找她,她宿舍的同学说她去上晚自习 还没回来。我凭着感觉来到第二课室大楼,结果在楼顶看到了她。她站在楼顶上, 望着由近及远的一层一层亮着的万家灯火,看着马路上车如流水,然后,跨过楼 顶的保护栏,一步一步朝楼顶的边缘走去。我心里一沉,没有多想什么,跑过去 从背后抓住她。   “林小玉,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很不负责任的!”我厉声喊道。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一脸的古怪。   她的眼神使我慌乱,我有点语无伦次:“林小玉……你不可以这么轻生。”                  “你认为我要跳楼?”她这才想到问我。                     “……?”                    她噗哧一声笑了,脸上春光灿烂:“我哪有要跳楼啊,你可真逗。”                     “没有吗?我可不觉得,那你为什么走到这边缘来?”   “隐私,不说行不行吗?”她恢复了常见的平静。                     “这些给你。”我把节目单递给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她,急忙松手。                    “刚才……真是对不起了。”我觉得脸上发烫。   “没有啦,你也是好心,想‘救’我嘛!”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没话可说。我就是这点事窝囊,一和美女离得 近了就结巴,就没话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美女恐惧症吧。   “喂,你怎么还不走?”她斜了我一眼说:“还在担心我会跳楼吗?”   “不是担心……是以防万一。”我笨拙地解释。   她看了一我眼:“你这人还真烦啦——我想清静一下都不行。你不走我走。”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抬腿就走。   我跟在她身后。她站住,侧过脸对我说:   “干嘛跟着我?”   “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免费给你做一次护花使者,不好吗?”                     “谁稀罕你呀!”   ……    从那之后我就不理她了,不是有什么意见,而是我不认为和她说过几句话, 抓过她的手臂我就有机会。何况,我正忙着赚钱养活自己。当时,毕业班的学生 去珠海、东莞、顺德等地参加人才招聘会,苦于乘车不方便。我瞧准了机会,在 广州市的几所高校张罗了一帮子哥们作乘车服务代理。我为参加招聘会的毕业生 包了几趟汽车,从中收取服务费。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为了多拿钱, 我既要联系参加招聘会的毕业生,又要和汽车公司联系,还要做好预算,以免亏 本。这么卖命,只为人穷志不穷,只为保证每年有钱交学费、每天有口饭吃。人 要是穷了就认命,就怨天尤人,就只会越来越穷。要知道,这年头,树大招风, 树小了也招风。   人一忙,就容易忘记许多事。我的生活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有“一个中心,两 个基本点”,“一个中心”是千方百计把书读好(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个时代是 知识经济的时代,没有一定的知识作基础,是没得混的),“两个基本点”分别 是上课和赚钱。古人说得好:“温饱思淫欲”。如果温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人 们是不会去谈情说爱的。我真的没心思特别关注哪个女生。                    我就这么过着我的大学生活,直到大三那年春夏。   一天中午,我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宿舍里的几个兄弟在起劲地说着什么,有 几个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震耳欲聋的程度,一脸严肃地听。我很快就知道了,以 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用导弹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炸死了几个中国人!我 很快和大家一样愤怒得要发疯。宿舍外有人在呐喊,大家一窝蜂就涌下去了。有 人站在凳子上演讲,又有人把扫帚点燃了举起来当作火把。这时,楼上有人开始 往下仍东西,无数的人乱哄哄地喊起来:“打倒美帝国主义!”   校道上三五成伙地聚集了不少同学,一个个很气愤、很冲动的样子。又有同 学说Z大、L大、G大的学生已经去美国驻广州领事馆抗议了,怎么H大学没动静? 我心想,炸了我们的领事馆,就是炸了我们首都一样,士可忍孰可忍,我们得让 美国人知道中国人是不好欺负的。于是取来以前包车时用过的小型扩音器喊起来:   “同学们,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用导弹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还炸 死了我们的同胞,你们气愤吗?”   “气愤!”少数人说。   “他们这是明摆着欺负中国。我们中国人是好欺负的吗?”   “不是。”“决不允许任何国家欺负中国!”“中国万岁!”很多人喊起来。   “Z大、L大、G大的学生已经去美国驻广州领事馆抗议了,难道我们H大学就 不爱国、就不应该有所表示吗?同学们,我们也要去、要去游行、要去抗议!” 一位年轻教师接过我的扩音器,慷慨激昂地说。   于是,我们领着一小队人开始了游行。起先才20人左右,后来越走人就越多, 一小时后,游行的队伍已有将近半里路长。人们唱起了国歌:“起来,不愿做奴 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人人脸上都闪着泪花,一个 跟着一个。队伍基本整齐,走过中山大道时,自觉地走人行道,以免阻塞交通。   走在队伍中我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情,哪怕要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忽然想 起五四运动时候的青年学生,那一瞬间我入骨入髓地理解了他们。虽然他们游行 的目的是反帝反封,而我们的游行只反对外国无视中国主权,但他们和我们一样 是爱国的热血青年。国难当头或者神圣的祖国受到欺辱时,不管哪一个时代的青 年,都会也都应该站出来,站出来。   前面有人喊起了“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口号,这口号马上就得到了响应。 队伍前进期间,不断有市民模样的人加入,有一个戴耳环的青年喊出了“外抗帝 国主义,内惩国贼”的口号,没有人理。街道两旁的行人大都驻足观望一会游行 队伍,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也有不少行人为我们喝彩,他们说:“大学生就应 该这样啊!”特别使我们大受鼓舞的,是有几家饮食店主动为游行队伍免费提供 茶水,还送来了雨布,因为,天开始下雨了。   那一天是五月十九日,广州几乎所有的大学都举行了游行。“五?一九”游 行使我好几天都处于亢奋状态,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圣洁的洗礼,也极大地 激发了我的责任意识。我开始意识到我对政治的热情和临时处理问题的能力。后 来,我从“五?一九”游行总结出了两条经验:一是大学生毫无疑问是爱国的, 但他们容易冲动,他们的热情需要合理的引导;二是当前民众对政治的热情不高, 他们大都只关注切身利益。此外,我还注意到,游行队伍里有一个女同学因为呐 喊过度声音沙哑了,但她还是竭力放大嗓门。这个人是林小玉。   第三章 爱情就像从天上飞过的鸟拉了一坨粪掉在我头上   那次游行后我在饭堂碰到林小玉,我点点头和她擦身而过。走过后,她在后 面叫:“刘志伟。”我乖乖地站住,转过身去。她站着不动,也不做声,笑着。 我怔了一会说:“有什么事吗,林小玉?”她说:“谁规定了有事情才能叫你?” 我站在那里很不自在说:“那,那……”话没说完,她头那么轻轻一点,似乎是 叫我过去。我怕自己领会错了,仍站着。她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勾了一下,我像 接到了命令,挪步走了过去。她说:“你先去打饭,我在那张桌等你。”我打好 饭后,看见她果然坐在那。我心里一慌,两只脚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堆上。我 平时都在宿舍吃饭。这里面有一个我羞于启齿的原因,我买的菜都是很便宜的, 不愿别人看到。和美女共餐,这样的事我想都没想过。自打离开家乡来到广州后, 我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总是感到恐惧。   我在林小玉对面坐下。她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过来坐。”我说:“坐这儿 也一样。”她眉毛稍稍翘起,“不一样。你过不过来呀?”我就乖乖地坐过去了。   我紧张地等着她下一个“指示”。她却很优雅地握着勺子吃饭,嫩葱一样的 无名指翘成兰花状。“如果可以握一下她可爱的小手,该有多么幸福!”我在心 里头对自己说。   “怎么不吃呀?”她说。   “我……我现在还不想吃。”话出口后,我就后悔了,连说谎都不会,怎么 这样笨呀,你!   她笑了笑,“我看看你打了什么好菜。”说着就动手要揭开我的饭盒。我吓 得急忙压住盒盖。她不高兴了:   “真小气呀,看看也不行!”   “不行。”   “我偏要看。把你的手拿开!”   “不。”   “你拿不拿开啊——”   她真的生气了,头扭向一侧,嘟着嘴,一副永远不要理我的样子。我的心 “突”的一下,像含在嘴里的软糖一样,融化了。我拿开手,她就很得意地揭开 我的饭盒。一个咸蛋、一份青菜、几两白饭露了出来。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轻轻 叹气:“原来你真象他们说那样吃得很简单呀——”   我没说话,拾起饭盒走了。我没有回头,可我感觉到她一直盯着我的背影。   一天,我从图书馆出来,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翻阅刚借的书,结果撞着了 一个人,那人的身体很软,是个女的。我说声“对不起”,仍然低着头翻阅手中 的书。那人抓住我的胳膊:“说句对不起就想走吗?没那么容易。”我抬头一看, 原来是林小玉。   “那么,请问小姐,我还要怎样做?”   “把你手中的书先借我看。”   “没得商量?”   “Yes.”   我把书递给她。她接过去,也不说什么,仍望着我,笑。我心中发慌,说: “还要什么,林小玉?”她仍然望着我:“不要什么。”我躲着她的眼光,盯着 她的脚。她轻轻一笑:“刘志伟。”我猛地抬头:“什么事,林小玉?”她抿嘴 一笑:“没什么事。”我站着不动,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 她哧地一笑,手很优雅地一扬说:“没什么事,你去吧。”过几天上课时,她来 到我们班,当着同学的面把书还给我,旁边的男同学都感到惊奇,直对我挤眉弄 眼。当晚,宿舍里的几个兄弟空前团结一致,轮番审问我是不是和林小玉好上了。 我说我和林小玉怎么可能!他们当然不信,依旧喊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不再说话,我不想说什么。有些话,我是不可以跟任何人讲的。没错,林小玉 是一个好女孩。可她是我这样的人消受得了的吗?她的漂亮在我们系里甚至全校 都是出了名的,寝室里的男同学经常站在楼上窗口,看她打了饭从下面回宿舍去。 有次我就亲眼看见她在食堂里喝粥,外系一个长相蛮不错的男同学坐到她身边想 搭话,她把勺子往碗里一扔,“当”地一响,端着就走。何况她是广东本地人, 父亲是Z市的市委书记,母亲是市财政局副局长。传说学校里正式追求过她的男 生有一个加强排。这样的女孩我从来视若天人敬而远之,想都没想过自己能和她 有什么特殊的交往。我并没有小看自己,内心甚至还很骄傲,我尽量把这点骄傲 从学习成绩上、从多次荣获全国和省级征文比赛奖项中表现出来。同时我又很现 实地看自己,大二以后,父亲常犯胃病,常年起早摸黑磨豆腐卖的母亲拉下了关 节炎,一到下雨天就痛得起不了床,三十岁的二哥娶不到老婆,变得性格暴躁, 常常无缘无故在家里摔东西、指天骂地。我凭每月七十块钱的助学金生活,课余 时间绞尽脑汁赚的一些钱都交了学费。我的个子不高大,衣服也没有一件潇洒的, 书包还是读初中时大姐为我缝制的,布料的颜色早就褪尽,只留下大姐用针描绣 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为中华之屈(崛)起而读书”。就凭这些差别,我就没有 想过自己会跟林小玉有什么特殊的来往。不是自己的东西,想它干嘛?我心如止 水,也就不必像那些“好逑”“姚窕淑女”的“君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 告诉自己:“你和林小玉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快放寒假了,林小玉晚上找我,说:“能聊聊天吗?”   “聊什么?”   “别人都不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因为我不是别人啊。”   “那明天能不能找个地方聊聊?”   “不能。”   “为什么?”   “我有重要的事儿要做。”   “你认为和我聊天不重要吗?”   “明天我没空。”   “后天呢?”   “后天也没空。”   “你!我不管你有没有空,明天都得来找我。”她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第二天,我在一家杂志社帮忙校稿,很晚才回来。一进宿舍,睡我下铺的朋 朋说,黄艳冰让你不管回来时多晚,都要去找她。黄艳冰是林小玉的好朋友,她 找我,准和林小玉有关。   我很少去女生楼,在潜意识里,那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地方,因而到了楼下, 两只眼睛就难免往女生宿舍东张西望。“找谁?”一个严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循声望去,一老太太坐在传达室,警惕的眼光打量着我。我报了黄艳冰的名字, 黄艳冰就蹬蹬地从楼上冲下来了。她一下来,就对我兴师问罪:   “今天你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不来找小玉?”   “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刘志伟,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呀?你以为你是刘德华、周润发、黎明?切!”   这话可伤了我的自尊心。我说我去哪里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别人管不着。   黄艳冰就盯着我的脸看,仿佛我是动物园的稀奇动物。许久,她低声说:   “我真搞不懂小玉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什么?林小玉喜欢我!我没听错吧?我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被抛到了云中。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想来想去,都找不出林小玉喜欢我的理由。最后,我 对自己说:“即使她是真的喜欢你,也只是一时冲动。等她了解你的情况后,就 不会喜欢你的。你得头脑冷静,别上当。”自打离开家乡来到繁华的都市后,我 就一直觉得这地方处处是陷阱。人类保护自身的本能就像一座城堡一样保护着我, 而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透过城堡的窗户察看外面的世界。我很清楚,我的心像玻璃 一样容易破碎,我害怕被人拒绝、害怕受到伤害。   放寒假了,校园里格外安静。除夕前一天,我坐在宿舍里发呆。我想起以往 每年除夕,母亲都要煮一锅糯米饭、一锅萝卜,全家人吃得很开心。此时此刻, 母亲是不是正在准备糯米饭和萝卜呢?这样想着,再看看冷冷清清的宿舍,心里 就难过。   “嘟嘟嘟——”有人敲门。这时候还会有谁来呢?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位西 装笔挺、戴眼镜、样子很斯文的男青年。他有礼貌地问:   “请问刘志伟住这里吗?”   我说我就是。他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交给我:“有人托我把这份礼物送给 你。”   问他谁送礼物给我,他笑而不答。我说,是不是除夕老人托您送来的?他笑 着说也许是的。我说屋里坐会儿吧,您。他就进了屋,问哪一张是我的书桌。我 指给了他。他仔细看我书架上的书,嘴里说你是学经济的吧。我说准确地讲我学 的是政治经济学。他抽出一本书翻了翻。有人在楼下按汽车喇叭,叫着“小何— —”他“哎”了一声,赶忙和我道别。我坚持要送他下楼。楼下停了一辆漆黑发 亮的小车。他钻进去,朝我挥挥手。我想看看车里还坐了什么人,却听见“哧” 的一声,小车开走了。我想不起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谁坐得起这么气派的小车。   回到宿舍,打开礼物盒,里面有两盒高级点心,一本《新编汉语词语词典》, 一张新年贺卡。词典的首页夹了一张洁白的纸,上面写着几个数字“1435-3”, 贺卡上写的是“Happy new year to you” (祝你新年快乐)。从字体来看,显 然出自女性之手。拥有一本《新编汉语词语字典》是我的渴望。是谁呢,居然知 道我想要什么?“1435-3”不是电话号码也不是学号,究竟代表什么呢?我想不 出她是谁。直到有一天我用《新编汉语词典》查找一个词,突然想起“1435-3” 可能是某一个词语或一个字的页码,翻到第1435页,第三个字是“玉”。原来, 托人送礼物给我的人是林小玉!她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是不是想玩我?我没有 答案。但不管怎样,我都好感激她在这个时候送来礼物,因为她使我的心变得温 暖,也使我在整个春节不觉得孤独。                    开学了,校园恢复了热闹。                    我把林小玉叫到外面,两只眼睛盯着她,不说话。她张张嘴,又闭上了。                    “你着急了。”我说。   “急什么?”   “急着想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   “你找我有什么事?”   “关于春节礼物的事。”   “你说。”   “起先我以为礼物是除夕老人托人送来的。”   “后来呢?”   “后来的事后天再说。”   “今天。”   “明天。”   “那就明天吧。”   第二天,她长时间的看着我,等我说话,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平静。   “你觉得我讲春节礼物的事很重要吗?”我问。   “是啊。”   “可我觉得一点儿也不重要,你就没有别的什么重要点的事了吗?”我接着 说:“不说不行?”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为了听你讲这件事昨晚睡不好觉,我不想今晚也睡不着。”她有点 不平静了。   “我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1435-3代表什么。”我停一停,看她一眼,她 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后来翻了一下词典,一切都豁然而解。”   “怎么讲?”   “我在第1453页看到一个字。”   她红了脸,转身就走。   “停!”我说:“那一页第三个字是‘玉’。”   她低了头急急地走。                    “我知道我猜的没错,因为你脸红了。”我在她后面喊。                     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周末都有些什么节目,反正我那时候是,一到周末就无 聊得发慌。那天上午,我坐在宿舍发呆,朋朋从外边回来,拿了羽毛球拍要出去, 又站住,扭头对我说:“噫!你呆坐着发什么愣呀?去打球吧?”我问:“都有 哪些人?”他说约了林小玉。我有些犹豫,朋朋这小子好象迷上林小玉了,近来 常找借口约她,林小玉几乎每次都爽约。本想不去,可按捺不住心中渴望见到林 小玉的冲动。   在体育馆前见到穿一身白色运动服的林小玉。我们的目光一接触时,她脸颊 上突然泛起了红晕。彼此没有说话,在旁人看来,好象我们不认识一般。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当黄艳冰告诉我林小玉喜欢我时,我固执地不相信,甚 至怀疑林小玉在玩我。可自从我说破她送我春节礼物的事后,平日里接触她的目 光,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想看见她,想和她在一起,一旦看见了,目光又迅速逃 开,当她就在身边时,我浑身不自在。虽然我这个人的情商几乎等于零,可是心 里却清楚,她在我心中的份量越来越重了,也开始相信她是真心喜欢我。我就像 一个穷孩子捡到了宝贝。我觉得爱情像从天上飞过的鸟拉了一坨粪掉在我头上。   可是,为什么每次朋朋约她,她都爽约呢?为什么打球时,她主动要求和朋 朋作一组,而让我和周玉容作一组呢?为什么打了将近一小时的球,她才和我说 过一句话呢?   我不懂,真不懂林小玉心里想的什么。也许,本来就是我自作多情。这个结 论使我心冷如冰。   “我不想玩了,”我说,“你们三个玩吧,我先走了。”走的时候,大声说: “祝你们玩得开心。”这句话使林小玉愣了片刻。   晚自修时,我又看到了林小玉,她背着包向教学楼走去。我心扉怦然,时间 为之凝固。一袭梦幻般的白色衣裙,步履娉婷,像舞台上的邓肯(美国著名舞蹈 家)。两月秀眉,宛自天开,春光般明媚的大眼睛,勾魂摄魄。而妖娆晶亮,红 润欲滴的艳唇,更添无数妩媚风情。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为之光芒万丈;她无时 无刻不像个仙女,无时无刻不颠倒众生。   想一想,自己这一辈子也许只能远远的躲在暗处看她,心就隐隐作痛。她的 背影越去越远,我在心里叹气,无精打采地收拾散落一地的心碎。   好几天里,很想见到林小玉,却又莫名其妙地害怕见到她。我告诉自己: “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怕什么怕呢,你?”于是鼓起勇气去第二教学大楼找 她,在那间她常去的课室等了很久,林小玉也没来。我心痒难熬,跑到楼下去看 看,又跑上来,上窜下跳十几个来回,一直到打熄灯铃,才最后泄了气。我太自 作多情,人家市委书记的千金怎么会看上我这个穷小子呢?太自不量力了。心中 又怨她,林小玉你对我没意思我也不敢有什么妄想,可你偏要惹我,害我乱了方 寸,这一乱不知何时才能平息。第二天晚上我又来到二教那个课室。远远地,我 看见林小玉旁边坐了一个高高的男生,她正和那个男生低声说着什么。我在窗外 来来回回地走,总想找到一个机会进去。可又担心这样冒失地走进去,只会尴尬。 那个男生在林小玉旁边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恨得我心中痒痒的。只好在隔壁的课 室找了座位坐下,书却是一点也看不进大脑了。几次装作上厕所从窗外望去,那 男的还在,林小玉低头写着什么。一直到打熄灯铃,我看那男的出来,就在他后 面跟了一段路,很冲动地想拿砖头砸他的后脑勺,却始终没勇气。   正当我黯然神伤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志伟。”转身一 看,是林小玉。   “干嘛走这么快呀!”她喘着气说。   “你刚才在我后面?”   “是呀。”   “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哪会看见我。你当我不存在。”她说话时的神色有点幽怨。   “你有靓仔陪嘛。”我酸溜溜地说。   她不说话了,看看我,低下头说:“我一直在等你。”我说:“昨晚上我来 了,你没来。”她说:“昨晚我去了你常去的那个课室。”我们看看对方,笑起 来。   “哎,我看见你在课室外探头探脑晃来晃去的,为什么不进课室呀?”   “你不是有人陪吗?”   “你傻呀。人家硬要坐在我旁边,我又认识他,总不能叫他走吧。”   夜幕下,她眼晴里的那点东西似乎是很明确,又不明确,我不敢肯定。但她 的秀媚动人,静玉生辉,却是那么明亮地映在我眼里,令我流连忘返。   我们没有回宿舍,而是走上一条僻静的林荫道。昏黄的路灯像渴睡的人的眼。   突然,她脚下一滑,我怕她扭伤,立即伸出手臂扶住她的腰,没料到她整个 人都扑进了我怀中。她的身体好软好滑,像小时候我从稻田里抓住的泥鳅;她的 身上好香,吸一口这样的香气,我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每一节骨头都 要酥化了。我舍不得放开她,多么希望这样一辈子抱住她!   相信林小玉愿意我这样一辈子抱住她,因为,我抱着她,她不仅没有一点反 对的意思,好象还很享受,两只手臂抱住我后背,柔软的手在我背上轻轻抚摸, 弄得我背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我们就这样拥抱着,不说话。周围很静,只有天上的星星看着我们。   送她回宿舍时,我想起一件事,心情有些沉重起来。我忧郁了许久,才说: 朋朋……好象……很喜欢你。林小玉拂了一下掉在额前的头发:我知道呀,我不 喜欢他。又咯咯笑了两声,说,我几次接受他的约请,是因为我想看看你吃醋不? 我说,你这样做,会伤害朋朋。林小玉撇了撇嘴角:管他呢,我又没向他承诺过 什么。   女生宿舍的铁门紧闭着,看一下手表,12点。我打算叫值班室的老太太来开 门,林小玉说,别叫,我翻墙进去。见我不放心,她又说,很多女生回来晚了, 都翻墙哩。围墙有将近两米高。我在墙角蹲下:踩我肩膀上去吧。她摸摸我的头, 嘻嘻一笑,说,乖乖,给我当马骑呢。   打这以后,我发现我的生活由“两个中心一个基本点”变成了“一个中心” ——梦里醒里都是林小玉。Oh,my God!原来我也这么没出息,同样过不了美人 关!   第四章 林小玉的妈妈对我说:“爱情可以不讲门当户对,婚姻却要讲。”   这样我跟林小玉的关系就明朗了。人世间偏就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古人说:“有心栽柳柳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真是说绝了。   跟林小玉的交往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奋斗精神,我不做点事出来怎么对得起她? 所以,大三第一学期,我把“华南××大学家教服务中心”的成员扩大了两倍, 达到了近100人的规模,并开始策划和广州其他大学以及长沙、上海等地的大学 形成信息互联网络,学校也正式承认了中心是学校的一个学生社团机构。我还参 加了学校大学生辩论队,并通过选拔和另外4名队员代表学校参加了“第N届广州 市大学生辩论赛”,获得亚军。许多年后,当我回顾这段历史,心中仍然充满了 对林小玉的感激之情。当初我从山沟里来到这一座南方大城市,就像蜗牛一样害 怕外界的一切,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壳里,封闭了自己,也阻隔了外界对自 己的影响。是林小玉对我的爱改变了我,她使我有了和外界接触的自信,有了积 极发展自己的勇气。   因为林小玉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以前追求过她的人都把我看作情敌。一天, 王强正和几个人说话,见我走过来,故意大声说:“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哩,小 心偷鹅不成反而蚀把米!”朋朋在一旁冷声说:“蚀死他好了,谁叫他色胆包 天。”我假装没听见。又一天下午,我在操场跑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故意朝 我撞过来,他的胳膊撞着了我右眼眶。旁边有人说:“阿坤,你死定了,你撞着 林小玉的男朋友。”“阿坤”故作惊讶地说:“是不是呀?林小玉怎么找了个这 么衰的男朋友,轻轻碰一下就倒了!”后来,我右眼眶肿了好几天。林小玉问我 怎么回事,我说打球时不小心撞的。她拿了热鸡蛋捂在我右眼眶上,见我很痛, 她就流泪了,说不准我再去打球。我心里热乎乎的,心想:为你吃再多的苦头也 值得呀。   生活中有了林小玉以后,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四。大四总 是令人伤感,因为它的来临意味着分别。为了避免“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 三月的一天,林小玉要我和她一起回家。她妈妈来省城开会,顺便用车带我们回 Z市。   中午,一辆墨绿色的广州本田停在楼下。前面的车门开了,走出我以前见过 的那个戴眼睛的男青年。他恭敬地拉开后门,一只修长的腿伸出来,接着出现的 是白色西服,最后我看见了一张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士的脸,是林小玉她妈妈。 我叫了一声“阿姨”,她点点头,不说什么。林小玉上楼拿东西了。我不知道该 和她妈妈说些什么,拘谨地站在她妈妈面前,手脚都成为了多余的东西。林小玉 在五楼走廊上伸出头说:“刘志伟你上来拿东西。”我正要上楼,听见她妈说 “小何你去帮阿玉拿东西。”看着小何脚步轻松地上了楼,我呆了,不知道该不 该跟上去。好在林小玉很快就下来了。林小玉和她妈上了车,我还呆站在那。林 小玉说:“志伟你上车呀!”我就上了车,坐在前排,林小玉和她妈坐后排。我 没坐过小车,一直以为车里很窄,没想到坐了四个人也不挤。车里有冷汽。   车开得平稳,也快,一小时后就到了Z市。小车从市委大门口直冲进去,对 配枪的门卫的敬礼不予理睬。小车在高耸的大楼间左穿右拐,最后停在一户庄院 前。林小玉轻声对我说:“到了。”我想推开车门,车门纹丝不动。林小玉说: “拉那个黑色的扣。”我一拉,车门果然开了。我钻出后,赶紧拉开后门。林小 玉给了我一个赞赏的眼光,她妈的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一路尾随林小玉和她妈走进院子,我的感觉是来到了公园,因为幽静的院子 里种了许多花草,还有假山、喷泉。   进了客厅后,林小玉和她妈上楼了。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女佣人倒了茶。我 不客气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女佣人老盯着我的脚看,我这才发现,我走到哪里, 哪里的腥红的地毯上就留下我的鞋印。我想换脱鞋,却不知道脱鞋放在哪儿。盯 着地毯上的脚印,我窘迫极了。正在这时,林小玉走下楼来,把一对脱鞋递给我 说:“换上吧。这是爸爸的,别人穿过的我不会给你。”她又对女佣人说:“黄 姨,你把地毯打扫一下吧。”她转身上了楼。   客厅很大,天花板上挂着一支巨大的圆形吊灯,四张真皮沙发围成一圈,中 间是茶几。我特别注意墙壁上的字画,有一幅“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的中堂,似乎是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的手迹,细看一下印章,却又不像。我正打 算再仔细看看印章,身后有人说:“你也喜欢书法吗?”一转身,看到一张戴着 眼镜的国字脸,是林小玉的爸爸、Z市的市委书记,我从林小玉的相册中见过。 我恭敬地说:“林伯父。”他朝我微笑着点头,邀我在沙发上坐下喝茶。   林小玉可能在楼上听到了他爸爸说话的声音,像小鸟一样从楼上飞下来,扑 到他爸身边:“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呀?”他爸爽朗地笑起来:“我的宝贝 今天回家,我敢不早点回来吗?”瞧我一眼,他又说:“何况,我的宝贝还带了 朋友回来了呢。”林小玉瞟我一眼,脸红了:“爸,他就是刘志伟。”林伯父朝 我点点头说:“嗯,不错,不错。”我不知他说的“不错”指什么。林小玉又瞟 我一眼,两眼发亮。   吃饭还没到时间,林小玉就带我去她的房间。这是一室一厅的套房,有单独 的卫生间,还有一个不小的阳台。我还没见过有哪个女孩子的房间布置得如此别 致。林小玉把自己扔在席梦思床上,伸足蹬腿地说:“我最喜欢我的床了。”看 看她像小女孩一样在床上又蹦又跳,再看看屋子里的布娃娃、小饰物,我仿佛看 到了她优裕而快乐的童年。   吃饭时林小玉她妈妈没有来。饭后在林小玉房里聊一会儿天,她打了个哈欠 说困了要睡了,我只好下楼。我睡不着,今天的见闻使我很兴奋。我就去客厅找 林伯父,希望可以和他聊点什么。在楼梯口,我听到林伯父正和人说话。他们在 讨论引进M国BLUE SOWER公司电子元件生产线的问题。我想起前不久从互联网上 见到的外国一家媒体的报道,M国BLUE SOWER公司把快淘汰的机器设备当作新设 备高价卖给发展中国家,被当地政府起诉。林伯父他们说的BLUE SOWER公司是不 是就是这一家呢?如果是的,那么岂非Z市将要引进的电子元件生产线是已经在M 国淘汰了的?我得告诉林伯父这件事,但在此之前,我首先要确定那一则互联网 上的报道。林小玉房里有电脑,她下午还查看了她的电子邮箱。我敲开了林小玉 的房门。她睡意朦胧地说:“什么事呀?”我没理她,径直走进去打开她的电脑。 很快找到了那一则报道,是TIMES报道的。TIMES是Y国最大的新闻媒体,它的报 道应该不会有误。我用软盘把这则报道拷贝下来,就拉着林小玉下楼。她不高兴 地说:“你干嘛呀?我还穿着睡衣呢。”她穿着一套白色防绸睡衣,头发散乱地 披在肩上。我看得有些心痒,想抱她。她闪身躲过,一边把我往门外推一边笑着 说:“出去,出去,我要换衣服。”   林小玉换好衣服后,我们走下楼。和林伯父谈话的人已经走了。林伯父坐在 沙发上吸烟,腾起的烟雾包住了他的脸,使他看起来有点高深莫测。我们在他身 边坐下。他微笑着说:“小玉,你还没睡呀?”林小玉应声是,用胳膊撞我: “志伟,你是不是找爸爸有事?”我就说了TIMES对BLUE SOWER公司的报道。林 伯父的脸色严肃起来:“你的消息可靠不可靠?”我说TIMES是Y国的权威媒体。 林伯父沉默不语。我为刚才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道歉。林伯父说:“这不能 怪你。不过,你从这里听到的任何话都不要传出去。”他看一眼林小玉:“正因 为你和小玉的关系,我才要告诫你这一点。”我点头称是。   第二天,林伯父下班回来就找我下象棋。我很想知道有关BLUE SWER公司的 事,下了两盘棋后,他只字不提。我只好主动问起这事。他笑了笑:“你是对的。 那家公司提供的生产线是某国六七十年代出厂的设备。”他收起笑容盯着我: “我代表Z市六百万人民感谢你,你提供的消息使Z市避免了一笔经济损失。”   傍晚,我站在林小玉房间的阳台上。阳台外是一座人工湖,环湖站立着柳树。 林小玉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脸贴在我耳边。我说:“你别这样,有人看 见了不好。”她说:“我才不管呢。”我把下午她爸爸代表Z市人民感谢我的话 说给她听。她用尖尖的指甲掐了一下我的手臂,娇笑起来:“你这人好坏呀,昨 晚把人家叫醒又拉人家下楼,却直到现在才说出原委。”我说当时事情很急嘛。   “以后呀,不管大事小事,你都得对我说。”她野蛮地咬了一口我的肩膀。   来到林家两天了,很少见到林小玉她妈妈。晚上9点多,林小玉去冲凉了。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林小玉她妈妈——我已经知道她叫胡惠——走过来,我立即 起身叫了一声“胡阿姨”。她冲我笑笑,把一本相册递给我:“小刘,这是小玉 的照片,你看看吧。”里面都是林小玉从满月到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一些生活照 片。等我看完最后一页,胡阿姨说:“你都看到了吧,小玉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安 定、富足的家庭里,她从没吃过苦,我和她父亲也不会要她吃苦。你是喜欢她的, 那么你也不愿意让她吃苦吧?”我默默点头。   “小刘呀,不是我看不起农村出身的孩子,可农村里长大的孩子确实和城市 里长大的不同,尤其和我们阿玉不同。你虽然从农村来,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 但是,你想过没有,以你的能力和条件,能够保证不让阿玉跟着你吃苦吗?所以 呀,小刘,你们年轻人玩一玩也就算了,别当真,啊?”   “胡阿姨,你是不是认为农村出身的孩子就不能找城市出身的?”   “我只是就我们阿玉而言,就事论事,不是绝对的,我们不能一棍子打倒所 有的人。”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和林小玉出身不同,门不当户不对。很快就是二 十一世纪了,爱情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吗?”   “你这孩子的确聪明。你说的很对,爱情可以不讲门当户对,但我告诉你呀, 婚姻却要讲。难道你打算和阿玉谈一辈子的恋爱,不结婚?只要你们结婚,就得 考虑一下门户问题,因为爱情可以浪漫,婚姻却是现实的。”   第五章 还乡   回校后,我忙于写毕业论文、准备入党宣誓等事情,很少找林小玉。老实说, 在林家时林小玉她妈妈和我说的话,使我不得不思考和林小玉的关系以及后果。 尽管我嘴里不反对她妈妈那些关于门户问题的话,心里却部分接受了。出身农村 的自卑感,在我心里根深蒂固。我对自己能不能够带给林小玉幸福缺乏信心。就 要毕业了,我想我得冷静地思考一下和林小玉是继续发展还是到此为止。我的这 些心思当然不会对她讲,事实上,我还没有告诉她那天晚上她妈妈对我说的话。   下午,我们系足球队和中文系举行一场友谊赛。我在球场上看见林小玉也来 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坐在看台上,双手抱膝,眼神忧郁。我越看心越软, 干脆丢下球朝她走过去。我连续问她几次“你怎么啦”,她都不理。我把手搭在 她肩上,她把我的手摔开。我蹲在她跟前扮鬼脸,她的头扭向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她扭了几次头后,忍不住笑了,笑了就用脚踢我。   平静后,她问我为什么不找她,还说有一次我明明看见她,却不理她。我说 我很忙。她说你忙就可以不理我吗?你在躲避我,为什么?我想了想,就把她妈 妈对我讲的那些话告诉了她。她说:   “那你怎么想?”   “我部分赞成你妈的话。”   “你什么意思?”   “我害怕我不能给你幸福。所以,也许我们该考虑……分手。”   林小玉的脸色变得很苍白,叫道:“你说过,你要爱我一生一世!”   “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正因为我爱你,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   林小玉盯着我,眼里有了泪水:“志伟,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好吗?”   我的心一阵剧痛,忍住,想说什么,却没力气说话。   “你会后悔的。”她狠狠地瞪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的本意不是向林小玉提出分手,只是想和她说说我内心的一点顾虑。没料 到,竟然弄假成真,我再去找她,她不理我也不见我。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 林小玉有了新男朋友,体育系一个猛男。我不信,不信林小玉会变心,至少她不 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心。但是有一天,我竟然亲眼看见她和猛男在一起。我再 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能失去她。我发疯地想林小玉,每隔十分钟就打电 话到她宿舍,连续打了二十多次,她都不接,后来,再打,就一直是“对方电话 故障”,估计电话线被拔了。   后天是林小玉的生日。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那天,我亲手做了一张生日贺卡,卡的一面写着“我不请求你原谅,只求你 给我机会,让我用一生来补偿对你犯下的过错!”卡的另一面,是她和我都喜欢 的张信哲的歌《信仰》的歌词:“我爱你,是多么坚固的信仰;我爱你,是多么 勇敢的力量;我爱你,是忠于爱情的信仰;我爱你,是来自生命的力量……”   卡片虽小,却做了一个下午。晚上7点,我洗了把脸,换上最好的衣服,带 着卡片和一束鲜花,来到女生楼找林小玉,我要陪她一起过生日。   从晚上7点,一直等到11点,林小玉始终不肯下楼见我。为了表示诚心,我 站在楼下一个显眼的地方,不动。刚开始,来来往往的女生只是好奇地看我一眼, 后来,就有人问我找谁,问明原委后,有的女生自告奋勇代我去向林小玉求情, 她们上楼时一个个信心十足,下楼时垂头丧气。11点半,熄灯铃响后,值班室的 老太太再次劝我回宿舍休息,我没理。中午和下午都没怎么吃东西,加上这么站 了四个多小时,我快不行了。最后,我被两个校警“押回”男生宿舍。   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晚餐时分,爬起来,觉得精神特佳,吃了饭, 还冲了凉。待夜幕降临时,我来到女生楼下,用九十九根红蜡烛在地上围了一颗 “心”,再往“心”的里面围一个“玉”字。7点20分,点燃了所有蜡烛,我站 在“心”旁边,手里握着鲜花。   “心”形的蜡烛和昨夜在女生楼下站了一夜的我,吸引了越来越多女的男的 同学驻足观看。   林小玉没有出现。所以,我开始朝着女生楼喊话:   “林小玉,我不请求你原谅,只求你给我机会,让我用一生来补偿对你犯下 的过错!   为什么,你不肯、不愿、不听、不回、不应,任凭我因为你肝肠寸断,天崩 地陷?为什么,你不肯、不愿、不看、不闻、不问,任凭我的心痛,任凭我为了 你消沉不振?   如果喜欢你是一种错,我情愿站在悬崖深渊临界的边缘,往前一步。   如果喜欢你是一种错,我情愿站在冰封雪雕世界的边缘,伫立守候。   如果喜欢你是一种错,我情愿站在阴阳五行轮界的边缘,永生永世。   ……”   伸手可及的悲伤,在我眼前潮起潮落。苦痛在心中一遍遍的风云变幻,天马 脱僵的泪水,冲刷着满腔真情。   嗓子很快喊哑了,我只能竭力叫着林小玉的名字。很多人闻讯赶来,几百人 把我围在中央。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帮我喊起来:“林小玉!林小玉!”开始只 是几个人,后来是几十个人,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有节奏地喊着林小玉的名字。   在众人千呼万唤中,林小玉翩翩下楼,来到我面前。我们面对面站着,看着 对方。林小玉扫一眼围观我们的人群,脸红红的,却掩饰住满足和得意,轻轻一 笑,拉着我的手,走出人群。人群有些失望,仿佛一场精彩的演出,看到高潮时 突然结尾。他们起哄,噢噢叫着,在我们后面跟了一段路后,无趣地散开。   我们漫步在林荫道上。   林小玉又是轻轻一笑:“你那样做,丑不丑?”   我老实地说:“我只要你不离开我,其他的我都不管。”   林小玉在我手背上用力咬一口:“呆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离开你了?分手 的话也是你提出来的。”   我一阵紧张:“你……还生我的气?”   “我的确很生你的气,我得让你知道什么是后悔。” 林小玉看我一眼,又 说:“不过,没想到哦,你竟是这么紧张我,我真的好高兴、好幸福!”   此后的一段日子不咸不淡。先是林小玉和Z市建设银行签约,然后是我,我 没有经过公务员考试就去了Z市政策研究室,但其中的过程并不像朋朋、王强他 们说的那样“顺理成章”。林小玉她妈妈——胡阿姨就很反对我跟着林小玉回Z 市工作,她不愿意我成为她的女婿吧。林小玉的爸爸,也就是林伯父,却对我说 “欢迎你来参加Z市建设”。听说为了我去Z市工作的事,林小玉和胡阿姨闹别扭, 几个星期不理她妈,最后林伯父出面干涉,从思想观念应该更新的角度批评了胡 阿姨。胡阿姨说:“我是为阿玉将来的幸福着想。”“你为她的幸福着想就应该 尊重她的意见和感受。”林伯父说。   工作单位落实后,剩下来的事就是等着参加毕业典礼。三年没回家了,我想 回家乡看看父母。我跟林小玉说这事的时候,她正拿着照相机拍校园风景作纪念。   “回去几天呀?”她不以为然地问。   “二十多天吧。”   “这么长时间!那我的日子怎么过?不准你回去。”   “我必须回去一趟。”   “为了我也不行?”   “小玉,我有三年没回家了,我得回去看看。”   “……我只好随你去了。”   “我家乡是全中国最穷的农村之一,生活很苦,你还是别去,我尽量早点回 来。”   “我不管,受苦也是你害的……”   “你讲不讲理呀?”   “不讲。偏不讲。”   经过两天两夜的颠簸,我们终于下了公共汽车。正是中午,五月的乡村美丽 得像童话里的村庄。路边的苦楝树已成绿荫,地里的稻田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的海, 微风过处翠绿的波浪起伏荡漾,碧绿的颜色浓得仿佛要从田里溢出来。路边的两 块油菜还在开花,阳光下璀璨的金色给蓝天下的大块碧玉作了点缀。清香而芬芳 的气息包围着我们。林小玉跑到油菜地里,大喊大叫:“志伟,你快来看呀,这 花好可爱哦!”我没过去。我的心已经醉了,由于一望无际的碧绿,由于久违了 的泥土气息,由于“近乡情更怯”。   这是生我养我的乡村啊!风景依旧,往事如烟。双脚站在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腿竟有些发软。三年了,我以为我已经在滚滚都市红尘中忘却了生我养我的土地, 可如今当我站在土地上,那些寒窗冷粥孤壁青灯,那些在书堆里苦熬、在考场上 摸爬打滚的日子,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浮现在脑海。这里留下了我的足迹、刻下了 我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这里是我生命的根。   走近家门时,一道黄色的影子朝我们冲过来,是我家的黄狗。林小玉吓得尖 叫一声躲到我身后。黄狗后足立起来扑到我身上,伸出鲜红的舌头舔我。三年了, 真难为它还记得我这个主人。三年了,黄狗一点不见老,可是从屋里走出来的我 的父母却老了,脸上的皱纹更多、头上的白发更多。我心里一热,叫声“爸、妈, 我回来了。”母亲笑起来,露出缺了门牙的嘴,连声说:“回来好,回来好啊!” 说着,就揩眼泪。   吃饭时,母亲不停地给林小玉夹菜,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美丽、高贵的 “儿媳”。林小玉没有吃母亲夹的菜,不知是菜不合口味,还是她嫌母亲的手脏, 母亲的手又瘦又黑,像松树的根。父亲对林小玉出奇地热情,抢着替她搬椅倒茶, 和林小玉说话时点头哈腰,仿佛林小玉不是他儿子的女朋友,而是市委书记的特 派员。二哥端着饭碗一个人蹲在灶边吃,他没有勇气和美女同桌吃饭。家人对待 林小玉的不寻常的“热情”,使我心里酸酸的,难受。所以,当饭后林小玉说 “我觉得你们一家人怪怪的”时,我无话可讲。   晚上,我送林小玉去我房间睡,那是家里最好的房。林小玉说:“我一个人 睡这呀?”我说:“是呀,我和二哥在西厢睡。”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夜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院子里蛐蛐的鸣叫,一些往事和一些复杂的 心思在脑里翻江倒海。二哥还没有来睡,母亲说他去范宝家打牌了。“不知道林 小玉睡得着不?”我正想她,却听见她的尖叫声,喊我的名字。我心里一沉,急 忙跑过去。林小玉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副受到很大惊吓的样子。我搂住她,她 立即缩进我怀里。我问她怎么啦。她胆怯地指一指窗外,说那里有个怪物。我走 到窗边一看,有只鸟从窗外的柿树上飞走了。我说,别怕,是一只鸟。她说不是 鸟,好像是一个人。她又紧张地说,会不会是狗熊?我笑了:这地方没有狗熊。 我关好窗说,安心睡吧。她抱住我的腰,轻声说:你别走。她眼里闪着光。一股 热气从小腹往上冲,我有点晕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我说:这样不好。她盯着我 说,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我想了想,就留下了。   我们穿着衣服并肩躺床上,不敢动。   “你在想什么?”林小玉在黑暗中问。   “没想什么。”   “你有想。”   “没有。”   “有。”   “是你自己想吧。”   她转过身来要掐我,我伸手挡,没想到碰在她的乳峰上。我觉得像触了电, 半边身子麻酥酥的。我的手没有移开,反而不受控制地在上面轻轻抚摸。林小玉 没有反对。我的手放肆起来。它沿着山峰滑下,落在平原,进入一片洼地,洼地 有水,长着茂盛的草。我的手把它探索到所有消息都告诉了我。这些陌生的消息 是我渴望已久的,它们使我心跳加速,全身发热、胀得难受。我本能地把林小玉 压在身下,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会。我开始挺进,她说“不要不要”,那声音是 我从没听过的,像请求,更像呻吟。这声音不仅没有阻止我,反而刺激我更加努 力。后来,林小玉很痛似地叫了一声,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   第二天早上,我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吵醒。一摸身边,林小玉不在。我 对昨晚的事记忆犹新,慌忙起来找她,却见她坐在桌前梳头。我很担心她为昨晚 的事不肯原谅我。我像一个等待处罚的罪犯一样站在她跟前。她仍然专心梳头, 不理我。她越这样我就越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我低着头说:“小玉,是我对不起 你。你处罚我吧。”她瞥我一眼,脸红了:“为什么要处罚你呀?你又没做错什 么。”我说:“昨晚我不该那样对你,我……”林小玉柔软无骨的手捂住了我的 嘴:“不许你说……”我们对视着。她的眼光无限温柔,嘴角露出一丝掩饰不住 的笑意。我顿时明白,原来林小玉她……   第六章 民愤   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刚刚我碰见村长了,过去他架子大得很,喊他都 不应,今早却主动喊我,还约志伟去他家耍。”   “典型的变色龙!”念过初中的二哥说,“他还不是看见我弟毕业分配工作 了,做国家干部了,就想着来巴结么。”   三姐埋头说:“村长的满女要去乡中心小学做老师了。”三姐一直想去村小 学做个代课老师什么的,可惜我家上头没人,不能如愿。她内心里希望我分配回 来,和村干部攀上亲,那样她当代课老师就有希望了。二哥从鼻子里哼一声,说: “做什么老师,不过是代课的罢了。”三姐激动起来:“代课的怎么了?现在国 家有政策,代课老师可以转正。”二哥说:“转正?伸长脖子转吧。”   母亲担心他们两个吵起来,想把话题岔开:“村长满女的年纪,志伟,和你 差不多,前天我在村口碰到她,她对我客气得不得了,问我你什么时候到家,是 一个人回来还是两个人。”我听得这话就在心里笑了。村长家满女自费念过本地 的师范学校,长相还行。去年暑假我回到家后,她说准备参加大学自学考试,天 天捧着一本书来找我。那是夏天,屋里热,她穿一条露胳膊露腿的裙子紧挨我坐 着,一条赤裸的大腿有意无意地磨擦我大腿内侧,这使我心里骚痒,有时冲动地 想把她搂在怀里或者摸一把她身上某个地方,却是不敢。我憋得难受,还得把身 子坐得笔直,脸不改色地给她讲解课文。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的样子一定特别滑 稽吧。   父亲坚持让我带林小玉去拜访附近的亲戚。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我的工作单 位已定,即将大学毕业,又找了市委书记的女儿作女朋友,自然算得上衣锦还乡、 功成名就。父亲也就是个显摆一下的意思。接下来,自然是我和林小玉拜访了几 家亲友,唐家湾的大姑、十里铺的二舅、四塘的表哥表嫂。他们对林小玉的漂亮 赞不绝口,说我真有福气,听得我眉开眼笑。林小玉却对我说,好多男人眼勾勾 地看着她,讨厌死了。   几天后回家,母亲在灶边哭泣,父亲提着旱烟杆蹲在门口,几个邻居歪歪扭 扭地站在门口叹气。我问出什么事啦。他们乱哄哄地抢着告诉我。事情是这样的: 乡里修了通往镇上的公路后,就有头脑灵活的人买了“慢慢游”(一种改装后的 摩托车,后面带一个车箱)开始跑运输,先是运货,后来只载人。二哥见不少人 因此发了财,就贷款买了一辆。不晓得什么缘故,乡政府突然说“慢慢游”是农 用机动车,只准装货,不准载人。二哥和其他“慢慢游”师机就去乡政府找乡长 理论,被乡派出所曾所长拦住,双方发生了冲突,二哥和另外几个师机被乡派出 所的干警拷走,“慢慢游”也被扣压。   我进屋安慰了母亲几句,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乡政府工作,我去找找 他。”父亲说:“你去借范宝的单车。”我来到范宝家,范宝不在,他妈妈拿着 一根棍子打两口争食的猪。听了我的来意,她犹豫地说:“范宝很珍贵他的车, 上次他舅向他借车,他也不肯,气得他舅骂他黄眼狼。”她接着说:“既然是你 来借……我就作个主,你骑走吧。”我从范宝家推车出来,林小玉说她也去,不 等我答应就跳上后座。我把单车蹬得飞快。   到了乡政府,我对传达室的老头说:“大爷,我找刘明山。”老头低着头看 报纸:“刘秘书在开会。”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一群人从会议室鱼贯而出。 刘明山也出来了,正和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说话。我叫道:“刘明山!”刘明山大 笑着小跑过来,一把抱住我:“你小子不够朋友呀,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昨天,昨天晚上进屋,今天就来拜望你 这个大秘书啦。”刘明山就有些得意,侧脸对身边的中年胖子说:“冯乡长,这 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刘志伟,大学生啦。”冯乡长就和我握手:“你是咱乡的大 才子,我久闻你的名声啊。”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还请冯乡长以后多指 教。”冯乡长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他说他和我挺投缘,邀我去他办公室。我 们走了几步后,他扭头说:“刘秘书,你也来。”刘明山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我们 后面。   冯乡长的办公室很简陋。办公桌上插着一面褪色的小国旗,摆着一部红色电 话,一个百事可乐罐当作笔筒,里面散乱地插着几支笔。办公桌后面立着一个黑 色的文件柜,前面是两张木沙发,供来办事的人坐。虽然简陋,办公室却大,足 够二三十人在这里开会。我说:“冯乡长,光看看您的办公室,就可以知道您是 个清廉的父母官啊。”冯乡长笑着要我喝茶。我又说:“这次回家,我感觉家乡 的变化很大。比如说,这条通往镇里的公路,造福一方百姓呀。”刘明山说: “修路的工程是由冯乡长亲自抓的。”我故作惊讶:“是吗?冯乡长,您为我们 乡办了一件大好事!”冯乡长挥着肥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功劳是大家 的嘛!”我说:“因为有了这条公路,我二哥才有机会开‘慢慢游’,我们家的 经济好了很多。”“你二哥开‘慢慢游’?他叫什么名字?”冯乡长严肃了。 “刘志坚。”我说。   冯乡长站起来,走了几步,转身问刘明山:“昨天曾所长抓的人里有没有叫 刘志坚的?”刘明山说:“有。就是志伟的二哥。”冯乡长看我一眼,问刘明山: “人放了没有?”刘明山说:“没有。”冯乡长生气地把烟屁股扔在地上:“这 个曾青云呀,我昨天要他把人放了,他就是不听。擅自把人关起来是犯法的嘛。 刘秘书,你马上打个电话给派出所,叫他们把人放了!”   冯乡长和刘明山坚持要请我们吃饭,林小玉说什么也不肯吃。走出乡政府大 门时,已是黄昏。坐在车后很长时间不说话的林小玉突然说:   “志伟,我们什么时候回学校?”   “吃不了苦了?”   “这里的人都怪怪的,那个姓冯的乡长看我的眼神好恐怖!”   “你太漂亮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她从背后擂我一拳:“你少贫嘴,我和你说正经事呢。还有你,你好象变了。 刚才你对那个什么乡长说的那些话,不像你说的。志伟,答应我,别变成另外一 个人,好吗?”   我腾出手拍一下她的臀部:“放心,我还是我,我也只是我,我不会变。”   一路上和林小玉说说笑笑就到了家门口。我注意到院子里停着二哥的“慢慢 游”,于是知道冯乡长他们已经放人。见我进屋,二哥说:“你不该去求他们。” 父亲训斥他:“你就嘴犟!你弟不去找人,你现在还关在牢里。”二哥嘀咕着说: “难道他们敢关我一辈子?”父亲火了,随手抄起一条板凳扔过去:“我砸死你 这个不争气的家伙!”二哥一闪就避开了,动作熟练。我把二哥拉到院子里,父 亲提着木棍追过来。林小玉挡住他:“伯父,你别这样!”父亲听林小玉这么一 叫就呆了,木棍掉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她叫我了,她叫我伯父了!”父亲 的样子使林小玉感到害怕,她躲到我身边:“你爸……怎么啦?”我拍拍她的肩 膀:“没事。你叫他伯父,他太高兴了。”父亲的确太高兴了,他这么高兴,是 因为林小玉来我家好几天还没有叫过他。   第二天早上,我和林小玉沿着一条乡间小道散步。二哥一脸汗水跑过来: “志伟,我和你说个事。”说完掉头走了。我跟着他走到谷场边的草垛下。   “什么事?”   “二柱子被派出所的人打死了。”   “谁是二柱子?”   “张家湾开‘慢慢游’的师机,前几天和我一起被派出所抓走的。”   “派出所没有放他?”   “没有。只放了我一个。”   见我沉默不语,二哥又说:   “乡里开‘慢慢游’的师机正在串联,打算抬着二柱子的尸体去乡政府告派 出所,乡政府不管就去县政府。”   我很吃惊,没想到这种在小说、电视里才有的事居然会发生在我身边!   “你说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二哥问。   “你肯定二柱子是被派出所的人打死的吗?会不会是犯了什么病?”   “那天我们和派出所的人发生争执。曾所长用电棒打二柱子,二柱子还他一 拳,打落曾所长一颗门牙。我们被关起来后,我亲眼看家二柱子被吊起来,曾所 长用皮带抽他。”   我想了想说:“二哥,你去告诉那些正在串联的师机,要他们找县城的医生 验证一下二柱子是不是被打死的。”   二哥很晚才回来。他告诉我,县城的医生已经检查过,二柱子确实是被打死 的。他还说,乡里开“慢慢游”的师机决定明天去见乡长。“我也要去的。”他 说。我劝他别去,他没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二哥已经走了。我担心二哥出事,就向范宝借单车打 算去乡政府。范宝说你来晚了一步,车被别人骑走了。我只好步行。从我们村到 乡政府所在地四塘有二十里路,幸好在半路碰到一个初中同学骑着单车去四塘买 东西。初中同学坚持要用他的单车带我。盛情难却,我只好由他啦。   到达四塘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乡政府门前围着好几百人,人群乱哄哄的。我 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乡政府的门卫不准人进去,有人就硬闯,结果被门卫打 伤,血流了一地。告诉我这些的人伸手指了指前面说:“啰,就是他,穿花格子 衣服的那个。”我望过去,只见一个满脸是血的青年激动地向周围的人说着什么。 听他讲述的人很快变得像他一样激动。看来血没有吓退人群,反而激起了更大的 愤怒。有人开始往乡政府大院里扔石头和蔬菜,还有人喊着冯乡长的名字,要求 他出来对话。冯乡长没有出来,出来的是一个青年,没错,这人就是刘明山。   刘明山对人群说:“冯乡长去县里开会了。有什么事,你们可以和我说。”   “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是秘书刘明山。”刘明山不恼不怒地说,“冯乡长临走前交代了,有什 么事,可以由我来解决。”   “我们要求立即逮捕杀人犯曾青云!”   “退还我们的‘慢慢游’!”   “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   “对于这件事情……”刘明山看看眼前激动的人群,略带紧张地说:“对于 这件事,我已经请示过冯乡长,乡政府向你们保证两点:第一,请县公安局下来 调查二柱子死亡原因;第二,被扣押的‘慢慢游’可以由师机本人领走。”   “要不要我们交钱?”有人问。   “不用交钱。现在就可以领。”刘明山拍了拍手掌,喊道:“要领‘慢慢游’ 的师机跟我来。”   人们就跟着刘明山走了。刚刚还激动不已的人群,转眼间差不多走光了,剩 下的几个人站在乡政府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走了。   我没有找到二哥。在回家的路上,我回想刚才在乡政府大院前的见闻,得出 了两条经验:一是民不可欺,欺民必激起民愤,而民愤的力量很大:二是平息民 愤的最好办法,就是满足他们的合理要求。我又想起刘明山,觉得自己小看了他。 刚才这小子对着人群讲话时,气度不凡,三言两语就平息了一场骚动。   第七章 好人不学狗叫   那个夏天的下午我走进了Z市政府大院。在市委组织部办好报到手续后,组 织部潘副部长热心地亲自带我去政策研究室认识认识同事。跟着潘副部长穿过一 个又一个长长的走廊,我有些紧张,不由想起了《红楼梦》里第一次进大观园的 刘姥姥。政策研究室的门紧闭着,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下乡社调,有事请改天再 来”。潘副部长就一脸惭愧地对我说:“小刘啊,真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 又很懊悔、自责地说:“我应该先打个电话过来的。”潘副部长如此热情、如此 看重我,使我很感动。我说:“没关系,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上午,我一个人来到市委政策研究室。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轻人,埋头 写着什么。我轻轻敲了一下门,他抬头扫我一眼,又埋下头去。我只好开口说: “请问文主任在吗?”他眼头也不抬起来说:“不在。”我壮了壮胆,又问: “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不高兴地说:“你找文主任有 什么事?”我朝他走过去,想跟他说说我的情况。他抱着手臂,伸出一根手指说: “把门关上!”我这才注意到办公室开了冷汽,进来时我忘了关上玻璃门。等我 关上门,他开始打电话。听他打这个电话以后,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广东人把打 电话叫作“煲电话”。漫长的电话终于结束了,他瞥我一眼,品一口茶,很有表 情地吞下去,咂着嘴唇慢悠悠说:“你找文主任什么事?和我说也一样。”我就 拿了派遣证复印件(原件交组织部了)给他看,说昨天已经在组织部报了到。那 年轻人看了一眼,脸立即笑得像一朵花,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摇了摇:“你就是刘 志伟呀!欢迎,热烈欢迎你,新同事!”他把我让到沙发上,取纸杯在饮水器上 倒杯冷开水放在茶几上,说:“我叫李进步,我也是H大学毕业的,我们是校友 啊。”我心想,你对我还挺了解的呀。“同样在H大学呆了四年,我比你差远了。 你厉害呀,把我们林书记的女儿搞掂了!”这话我听了不怎么舒服。李进步说他 两年前来这里工作时本想干一番事业,没想到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杂,当下手。 他叹气说:“虚度年华啊,早知这样,当初就去企业里闯一闯了。”我说:“听 人讲,在政府机关工作都得从最基本的事做起,要熬得住,只要能熬就有前途。” 他摇头说:“那是对别人,对我却是没前途,真的一点都没有,我最大的愿望就 是搞个副科级退休,还不知这个理想能不能实现。”   我们说话的时候,有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传过来。听声音,估计有几个人。李 进步站起身:“文主任来了。”话刚落音,从门口走进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脸 上的笑容很慈祥,像一尊弥勒佛。李进步和我很熟悉似地介绍:“志伟,这是文 主任。”我站起来,手就被握住了。我说:“文主任您好。”她说:“小刘啊, 你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可就要挨板子了。”她侧过脸对随她一起进来的几个 人说:“小刘是H大学的高才生,是林书记亲自点名要的。”又把头转向李进步: “你以前认识小刘呀?”李进步说:“我们是校友。何秘书跟我说过志伟的事, 我们都很佩服志伟。”佩服我什么?李进步没有说清楚,我心里却清楚。   文主任说:“小刘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说:“昨天到的。”她说:“何秘 书有没有去接你?我本来打算派人去广州接你的,何秘书说他要去。”文主任说 的“何秘书”就是那年春节帮林小玉送礼物给我的青年,林伯父的生活秘书。在 我来Z市报到以前,林小玉说何秘书要开车来广州接我,我觉得这样不好,谢绝 了。把行李办了托运,我一个人乘长途汽车来了Z市。现在文主任这样问我,我 就如实回答说:“我乘长途汽车过来的。”文主任怔了一下,很快又说:“我提 议,今晚我们摆一桌酒席,对小刘的到来表示欢迎。大家说好不好?”其他人齐 声说好。文主任又说:“我可先把话说明,酒席钱由除小刘以外的所有人平摊。” 其他人说没意见。   吃完饭从酒店出来,文主任边剔牙边问我:“小刘你住哪?”我说某某旅店。 她说:“你怎么可以住那种地方呢?”侧过脸对着身后一个人,“老王,你领小 刘去市委招待所住。”老王说好。   老王,很老相的一个人,瘦,长着一张马脸。说话时一般没有表情,这使他 看起来很严肃。到了市委招待所,老王跟服务员说几句什么话,服务员就取了钥 匙领我们去房间,没有登记。老王见我欲说还休的神态,就挤出一丝笑容说: “有些事情,你以后会明白的。”我立即明白似地点点头。我们进了房里,服务 员出去了。刚才被文主任他们灌多了几杯酒,我想早点睡。老王却在床边的椅子 上坐下来,一点没有走的意思,也不说话。我想找点话题说,却想不起可以说点 什么。气氛就有些尴尬。突然,老王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说:“小刘,你得帮帮 我。”我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一半:“什么事,王老师?”他说他再过两年就退 休了,还是一个副科。“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别的理想了,就希望在退休前能够评 上正科。”原来如此!我说我刚来,不熟悉情况,对他的事帮不上忙。他说: “不需要你直接帮我,你只要跟那个人说说就行。”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人”就 是林小玉她爸爸。“对不起,王老师!这个忙我帮不了你。”我说。“我不会要 你白帮我。”他说,“这些年下来,我也存了不少钱。只要你肯帮我,我会感恩 图报的。”   不知道快退休了老王还要争取一个正科级别干什么?难道在机关服务几十年 就是为了这个级别?没有别的追求?   见我沉思不语,老王以为我正在犹豫。他“扑”地跪在我面前。我从没经历 过这种场面,慌忙伸手拉他起来:“王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不答应,我 就不起来。”他说得很坚决。   送走老王后,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电话响了。是李进步打来的,他约我 出去吃夜宵。我说刚吃过饭,实在吃不下东西,况且时间也不早了。他说还不到 11点,出来说说话,反正你一个人呆屋里也怪无聊的呀。他还要说什么,有人敲 我的门。我跟他说,不好意思,有人敲门,我得去看看。他说那你忙吧,我们下 次找时间聚一聚。   我以为是服务员在敲门,进来的却是今晚一起吃饭的梁科长。进房后,梁科 长把一个纸包很随意地放在茶几上。他打量了一下房里的家具和摆设,说:“小 刘,觉得这房间怎么样?住得惯吗?要不要换一间?”我说这房子挺好的,比我 在学校住的不知好多少倍。他哈哈笑起来,连连点头说:“你这是知足长乐。知 足长乐好啊!”笑过之后,梁科长靠近我低声说;“你跟汤副主任熟悉吗?”我 问是我们政策研究室的汤副主任?他点点头,紧张地说:你以前认识他?我说: 刚才吃饭才认识他。梁科长如负释重地吐一口气:“小刘啊,这政府机关可不是 大学,人事关系复杂得很啦。对于有些人,你还是少理他们。”我点头称是。梁 科长抬腕看看手表,说: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临走,他指一指茶 几上的纸包说:招待所的茶叶不好,我带了点铁观音,你尝尝吧。我低头道谢。   第二天我正式上班了。我的办公桌竟然在文主任的对面。文主任把一叠报纸 和文件递给我:“小刘,你先看看材料,熟悉熟悉情况。”我说好的,接过来低 头看。这样一看就看了三四天,文主任没有安排我别的事做。我想起前几天李进 步说“在这里,主要工作就是打杂,当下手”,就心急了,故意把看过许多遍的 材料丢在桌上,摆出很无聊的样子。文主任没有反应。一天,我看见老王、李进 步他们提着旅行袋准备出远门的样子,问他们是不是要出差。李进步说去莲塘镇 做社会调查。我赶紧跑去对文主任说我想和李进步他们一道去。文主任说莲塘镇 是全市最穷的镇,路又不好走,去那里很辛苦的。我说我在农村长大,不怕吃苦。 她看着我笑起来:你可以不怕苦,可我却害怕有人说我不照顾新同事、派大学生 去干粗活呀!   我心中一热,心想,虽然我的请求没有得到批准,但领导对我实在很照顾, 也确实重视我。人生的价值,说到底也就是要得到别人的重视,不然人们怎么会 那么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周末,已经在Z市建设银行上班的林小玉来找我。我把近来发生的事都对她 讲了一遍。最后,我说:“我觉得我们领导和别的领导不同,确实重视人才。” 林小玉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没说。   “你想说什么就讲。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可以讲呀?”我说。   “你真要我说?”   “废话。”   “我还是不说吧。”   “说。”   “你们领导和同事那样对你,其实都是因为你和我的关系,而我,有一个在 Z市作市委书记的爸爸。”   “你不要用市侩的眼光看所有人。比如,文主任,她是真心重视我这个大学 生的。”   “志伟,你别幼稚了。你说的文主任、梁科长尤其老王那一套,我从小见得 多了。好人不学狗叫,如果他们真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他们就不会那样捧你。”   第八章 知识分子的脾气   慢慢地我熟悉了环境,也熟悉了一些人。反正上班没事干,我就装作上厕所 到隔壁的党史研究室去串串门,党史研究室有个叫阮圆圆的,是前年从J大毕业 的硕士研究生。我见阮圆圆一本正经坐那查阅一本什么书,就说:“到底是搞历 史研究的啊,坐得住冷板凳!”阮圆圆笑了:“刘志伟你少得意,过不了几天你 还不是一样要坐冷板凳。”我说:“我坐不住。”阮圆圆说:“是哦,你和我们 不同。”她说这话,我不高兴了:“我有什么不同,难道我是外星人?”她赶紧 解释说你读大学就是优秀得出了名的人,这里的领导把你作为培养对象。说起大 学时代,我有些黯然,感叹说:“还是读大学好啊,那时候我天天有做不完的 事。”她说:“难道你现在就没事做了么?”“有事做的话,我就不会坐这和你 闲扯了!”我郁闷地说。   正说着有人在楼道里喊:“刘志伟大,刘志伟!”我赶忙跑回办公室,李进 步在写材料,汤副主任和梁科长的位置空着,老王戴着老花镜看一本线装的地方 志。我说:“刚才是谁喊我?”文主任移开手中的报纸露出半边脸说:“我让小 李喊你。上班时间不要乱跑。另外,小刘啊,不要和其他女同志交往过密,传出 去影响不好。”我才出去一会,是谁这么快就打了小报告?我和阮圆圆说说话, 怎么就成了“和其他女同志交往过密”!我心里冒火,张嘴想说话,忍住了。   要过中秋节了,下面的乡镇给市委送来几百斤柚子,说好每人一袋共五十斤, 分到我手里却不足三十斤。李进步解释说:“文主任家里人口多,就多分了一 点。”他还说:“我们以往都这样。作下属嘛,就应该多为上级领导着想。”我 说我没意见。我把柚子扛回单位借给我暂住的房子,打开袋子一看,2/3的柚子 是又小又青的。几天后在路上碰到老王。老王把我拉到路边,问我是不是和林小 玉分手了。我说没这回事。老王不信,说李进步亲口对他讲的。李进步说我自打 参加工作以后,就没去过林小玉家,市委招待所的服务员也听见我和林小玉吵架。 老王转述李进步的话的时候,我想起了近段时间李进步对我的态度变了很多,我 觉得李进步这人真的可怜,可笑,可气。   接下来的一些事情说明,可怜可笑可气的不止李进步一个人。其实,李进步 之所以断定我已经和林小玉分手,老王在转述时忽略或是有意隐瞒了重点,那就 是林小玉她妈妈即胡阿姨为了阻止林小玉和我交往,为林小玉介绍了一个对象。 这个对象是广州军区某部的少校,对象的继父是鑫正集团董事长。对象对林小玉 挺满意,常去林家。林小玉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好象在讲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 事。她心里只有我。由于她的心只有我才能够看透,市委大楼流传着我被林小玉 “甩”了的消息。这个消息长了翅膀,很快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当然也传进了和 我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耳中。   我才跨进办公室门口,就感觉到办公室里有点和平时不同。进去后才发现, 我的办公桌不知什么时候被搬到了靠近洗手间的角落。压住心中的愤怒,我装作 若无其事地走到我的办公桌边。刚坐下,就听见文主任说:“小刘,饮水器没水 了,你去保卫处领一桶上来。”我应了一声,转身就走。没走两步,梁科长在后 面说:“小刘,你顺便把这些垃圾带下去。”   到了保卫处,负责发水的人让我先找我们领导签字才可以领水。我跑进办公 室请文主任签字,李进步故作惊讶地说:“领一桶水也要领导签字呀,我去领的 时候他们怎么不说呢?”   中午在市委食堂吃饭,阮圆圆端着饭盆走过来说:“我看见你扛水了,这事 一直由送水公司来做的,怎么会叫你去呢?”我苦笑着说:“我这种粗人只配去 扛水。”阮圆圆看看了我说:“你和林小玉的事,我听人说了。你还是再去找找 林小玉吧,多说些好听的话,女孩子容易心软。”我想说实话,想了想忍住了。 我假装心灰意冷地说:“还是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她说:“只要你想在这 里呆下去,想呆得好,就应该抱住那棵大树。”我说:“为了能够在大树底下躲 避风雨,就去曲意讨好某个人,这种事我刘志伟做不来。” 她说:“刘志伟你 就‘举世皆浊你自清’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清高正合了别人的意,他拿你垫 脚,自己上去了。你们研究室的老王就是一个活例子,年青的时候装得很清高, 结果快退休了还是一个副科级别,现在想评正科都想得快发疯了。”想起那晚老 王跪在我面前的情景,阮圆圆这一番话说得我心里冰冷。我想,难道我真的非抱 住那棵大树不可吗?   有通知说,市委领导要来检查各处室的办公室卫生。文主任见饮水器的水已 不多,就吩咐我:“小刘,你去领两桶水来。”我应了一声。在去保卫处的路上, 我看见市委领导已经来了。在保卫处领了两桶水后,我想了想,加了一桶。发水 的人见我扛了三桶水,便问:“你行不行呀?不行呆会儿再来一趟。”三桶水共 一百多斤,压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扛着三桶水走走近我们办公室门口时,有人在 后面喊“小刘,小刘——”我停住等那人。追上来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 人,是来检查办公室卫生的市委领导们,市委书记——林小玉她爸爸走在最前面。 林书记走到我跟前,从我肩上拿走了一桶水。立即就有人拿走另外两桶水。林书 记望着我说:“你怎么一个人扛三桶水?”见我不说话,他对闻讯赶来的文主任 说:“不是有专人送水吗?”文主任说:“小刘见饮水器没水,就主动去领了。” 林书记说:“小刘啊,以后不许再扛三桶水了。你还在长身体,小心压坏了腰。” 文主任立即自我检讨道:“林书记,是我对新同志关心不够,我以后一定注意, 一定注意!”林书记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临走,又对我说:“小刘,很长时间没 和你下棋了,今晚你有时间就来我家吧,我等你。”   林书记一行走后,文主任吩咐李进步他们把我的办公桌搬到她对面。我说不 用搬了,就坐这里吧。文主任说要搬,要搬,一定要搬的。我又说:不用搬。文 主任有点尴尬:小刘,你是不是生我的气啊?我说我没生气。她说:没生气就好。 她又感慨道:没想到林书记这么看重你,林书记真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榜样 啊。一直不出声的汤副主任说:小刘,听说你和林书记的女儿在大学谈恋爱,现 在怎么样了?我答道:我们打算要结婚了。这句话像在办公室里投了一颗重型炸 弹,把所有人惊呆了。李进步最先反应过来,大声说:恭喜你呀,志伟,我们等 着吃你的喜酒了!其他人纷纷向我道喜。文主任走过来拍拍我的肩:你这个小刘 呀,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说一声,搞得我出了不少洋相,你毕竟还是学生气太浓 啊,要改一改知识分子的脾气才行。   第九章 I服了YOU   正如那天我在办公室对文主任他们说的,我要结婚了。   我今年二十五岁,新娘二十二岁。我爸结婚时二十岁,我妈十八岁。和他们 相比,我们还是比较响应国家晚婚的号召。新娘是也只能是林小玉。   婚礼前的最后一周过得既热闹又疲惫,林小玉家的亲戚朋友真多,我的日程 中塞满了没完没了的迎来送往、仪式化的客套和像考试一样的自我介绍。那些祝 贺的、送礼的、来看新郎的,就像排队买东西似的一个挨着一个。林小玉和林伯 父胡阿姨不厌其烦地把我引见给闻讯赶来道贺的各个层面的亲友和地方官员。还 有电话。电话不停地响着,“恭喜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光看看每天络绎不绝前 来道贺的人和接连不断打来的电话,就知道这家人在Z市的影响和地位。   胡阿姨本来打算把反对我和林小玉结婚的战斗进行到底的,可当林小玉告诉 说她有了我的孩子(申明一下,这不是真的),就默认了我的女婿身份。   父亲、母亲没有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不是他们不来,而是因为林小玉和她妈 一致反对。   人家都说,新婚燕尔,小夫妻你情我意、甜甜蜜蜜,可我的感觉不是这样。 首先,当着父母的面和自己心爱的人举行婚礼,是我自小以来的梦想,由于林小 玉和她妈反对,我的梦想成空。其次,和林小玉做了夫妻,我才慢慢发现她被家 里惯坏了,已经为人妻的她,仍然保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习惯,更使 我难以忍受的是,她说的话、她做的事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商量的余地,必须绝对 服从。开始我还是忍着,为了她别说忍这么一时,忍一辈子也是应该的。可日子 久了也难免发生一些小冲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直流。这时候我就要 把男性的倔犟强压下去,陪着笑作出深刻检讨。我能够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 后面的那点意味,那点居高临下和恩赐的意味,却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更令我 难以接受的,是她对待我的朋友的冷漠态度。我是个重情谊的人,喜欢交朋友, 也容易取得朋友的信任。事实上,我认为世界上的爱可以分成三大类:第一类是 亲情,第二类是爱情,第三类是友情。人生在世,如果能够得到这三种爱,就得 到了最大的幸福。林小玉不喜欢我的父母,我不怪她,毕竟由于种种原因她不了 解我父母;但她不可以阻隔我和我朋友的关系。   唐顺生是我的高中老师,那年我考上大学来到广州市,他也考取了H大学地 理系的硕士研究生。师生关系、老乡关系加校友关系使我们走得很近,自然就成 了铁哥们,尽管他比我大十几岁。唐顺生出差Z市顺便来找我,我很高兴,邀他 回家潇洒醉一回。进了门,我对林小玉说:“你去炒两个菜,唐老师来了。”在 华南××大学时林小玉见过唐顺生几次,不可能不认识。林小玉说:“我没空。” 说完也不跟唐顺生打招呼,挎上小包扭着屁股出门了。看她浓壮艳抹的样子,我 就知道她去跳舞。我下橱炒了两菜,把原本打算拿去给林小玉她舅祝寿的五粮液 开了。唐顺生喝了一口,咂着嘴说:“好酒好酒!”又感叹道:“毕竟是在市委 机关工作呀,喝的酒都不同。我平时连三块一支的珠啤也舍不得喝!”几杯酒下 肚,我有些飘了,说:“我这还有两瓶皖酒,老头子不喝,给了我,你带回去 吧。”唐顺生说:“要不要弟妹批准?”我说:“她都听我的。”   林小玉回到家时,唐顺生和我已经醉话连篇了。她皱着眉冷眼看着歪歪扭扭 的两个男人和满地狼籍,不说话。唐顺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他得回招待所了。 我说你就住这,别走。他坚持要走。我取来两瓶皖酒塞给他。林小玉一把夺过两 瓶酒,尖声说:“这酒是我买的,你要给别人,你自己去买!”我觉得很丢脸, 大声说:“拿来!”她不理。我就硬拿,脚下没站稳,无意中推了她一把,她摔 倒了。她放声哭起来:“刘志伟,你打我,你竟敢打我!”唐顺生过去扶她: “弟妹,今晚的事都是我不好。”林小玉一把推开他:“你们都不是好人,你滚, 立刻滚出去!”唐顺生的脸变青了,站起来对我说:“志伟,你好好劝劝她吧, 我走了。”我想拉住他,他把手用力一甩,头也不回走了。从此唐顺生再也没来 过我家,也很少和我联系。   有一天,我很晚才下班回家。走到门口,掏钥匙开门,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 面前。我紧张地问:“谁?”“志伟哥,是我。”转身一看,是四叔的小儿子毛 仔。我于是记起父亲在一封信中说,四叔托我帮毛仔在Z市找一份工作。我把他 让进屋。林小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奇怪地问毛仔:“你小玉嫂子在家呀,怎 么不进屋,蹲门口?”毛仔说:“嫂子不认得我,要我在门外等你。”我心里有 点难受。吃饭的时候,毛仔发出很响的声音,林小玉皱了皱眉,丢下碗,不吃了。 毛仔吃了十多碗饭,见我们看着他,就嘿嘿笑着说:“志伟哥,你家的饭菜太好 吃了。”我说:“好吃就多吃吧,在哥家就是在自己家,别客气。”林小玉哼了 声说:“他才不客气呢。”我去厨房洗碗,她跟进来,倚在门口说:“乡下人可 真能吃,简直就是饭桶。”我生气地说:“小玉,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她说: “哦,我说错了,乡下人不是饭桶,是水桶!不信啊?你来看看你那个堂弟是怎 样喝水的!”我走到门口一看,只见小毛子正把嘴巴对着饮水器的出水口喝水。   晚上,林小玉叫毛仔睡客厅的沙发。我说:“客房不是没人住吗?”林小玉 说:“过两天我有同学来,别把客房弄脏了。”毛仔在旁边说:“我就睡客厅吧, 这沙发软绵绵的,睡上去肯定很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梦中被林小玉的尖叫声惊醒。她从厕所里冲出来,很害 怕的样子。我以为是厕所里有老鼠蟑螂等东西吓着她了。一问她,却是有人上过 厕所没冲马桶。不用说,这人是毛仔。毛仔满脸通红站在客厅里。   后来,毛仔回到家,逢人就说志伟哥人很好,却怕老婆。   毛仔说的没错,我的确怕老婆。我怕她是因为我爱她,爱她所以容忍她、迁 就她。但是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不能再这样对她一忍再忍,因为我已经忍无可忍。 应该让林小玉知道真实的我,我刘志伟虽然出身农村,虽然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 但并不是没有自尊,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原则。我决心对林小玉的任性进行抵抗。 夫妻关系是平等的关系,没有谁一定要容忍、迁就谁的道理。   这天她要我陪她去跳舞,我说我要为杂志社写稿子,他们催得很急。她再三 要求我都没松口,这使她大感意外,争执之间她说:“到底去不去?一二三。” 我咬着牙:“不去。”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我说:“想好 了。”她说:“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 到。”我说:“爱你并不意味着要为你做任何事。”她像不认识一样盯着我,扭 头就走。   又一天,她下班回来,见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把饭菜做好,就把挎包一扔,坐 在沙发上生气。我在玩电视游戏,头也不抬。她忍不住责问我:“为什么不做 饭?”我说:“谁规定我一定要做饭?”她说:“那我只好不吃。”她抬腿进了 卧室,直到晚上10点也没出来。我慌了,担心饿着她、担心她就此绝食。她蒙头 躺在床上。我揭开被子,看见她脸色苍白、憔悴,心就痛了,我懊悔自己这样对 她。接下来,自然是我用全世界最好、最动听的话哄她起来吃饭。   晚上,我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就来了感觉。她也是。我们亲热 过后,她躺在我怀里,突然用力咬我的肩膀。我又痛又惊:“怎么啦,你?”她 眼里闪着光:“我恨你。”见我惊恐的样子,她“扑哧”一笑:“我逗你呢。” 又轻轻叼着我的耳垂说:“我知道你近来干嘛这样对我。你呀,是孙悟空,我是 如来佛,你再厉害也飞不过我的五指山。”停了一会,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这 辈子就研究两个男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你。你那点心事呀,我很容易就看透 了,所以,你还是乖乖地做我的好老公吧!”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一个劲儿惊叹:林小玉,I 服了YOU!   你看准了我重感情、容易心软的弱点,所以我终究飞不过你的五指山。看来 抵抗你、扭转你的战斗注定要不攻自败。不过,我告诉你,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男人让女人,天真地义。何况,女人是给人痛、给人爱怜的,没有这些,女人怎 么活?男人到哪里寻找他的尊严?   第十章 婚姻危机   结婚才半年,我们的婚姻就遭遇了一次危机,缘由是:我父亲在东莞市厚街 镇拣垃圾,我出差东莞时顺便去看他,给了他500块钱(父亲从没向我要过钱, 我给他这钱,他硬是不要,我悄悄塞在他枕头下),结果我遭到岳母严加斥责, 而林小玉也对我没好脸色!   在我眼里,岳母是公正和慈爱的,我对她,就像对待我的母亲一样,就是昨 天去她家,我还是为了送一些厚街腊肠给她,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 责骂,就是仅仅因为我去东莞出差时看了在厚街的父亲,而在去之前我只给林小 玉打个招呼,没有把老婆的思想工作彻底做好。岳母声称,你父亲在东莞拣垃圾 的事,绝对不能张扬,“如果让别人知道市委书记的亲家是个拣垃圾的,我们的 脸往哪搁?”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父亲是不是拣垃圾的,和林家有什么关系?我可怜 的年迈的老父亲,为了攒钱为我二哥娶媳妇,执意来到广东打工,由于年纪太大, 没哪家工厂肯要他,只好每天在厚街镇街头拣破烂。他胆小,不敢去偷东西,因 为偷东西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活活打死。在我去东莞的前一天早上,有一个拾破 烂的就在大街上被打得跪地求饶,来来往往的行人居然没有一个帮他说句话。父 亲每天在散发腐烂臭气的垃圾箱里拣别人扔的矿泉水瓶、易拉罐,每个两角钱, 他劳动一天可得十五元左右,那需要拣多少个矿泉水瓶、易拉罐,需要弯多少次 腰啊!   林小玉看不起我父亲。我年少时候也曾经看不起父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 我意识到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是不能用血缘两个字说得清楚的。父亲每次来我 家,林小玉都要找借口去她父母家,几天不回来。父亲走后,林小玉把他用过的 杯子、毛巾、被套全都扔掉,连父亲坐过的沙发,也要用消毒水反复冲洗好几遍。 因为她是我心爱的人,因为我是男人,因为我们刚结婚,我忍了。我知道在她和 她母亲眼里,我父亲是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年近六十了还去嫖妓。可是我对她们 讲过多少次了,我父亲是被几个河南人强拉去的,而且父亲只是站在门外替他们 把风。后来当地治安队来扫黄,我父亲年迈,有腿寒病,才轻而易举被抓获。她 们总不相信,认为农民就那个素质。   我知道我们家欠她家很大的人情债,结婚时,我家里没有出过一分钱,房子 是她家买的,家电也是她家买的,她的婚纱也是她家买的,因为我家穷,而我也 只是一个毕业不久的穷书生。我承认,这些都是我欠她的。家里的花销很大,林 小玉大小姐脾气,买东西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价钱,很多我感觉不需要的奢侈品在 她的眼里都成了必须品。我劝她花钱省着点,她觉得委屈,说与以前相比,她已 经很节俭了。她受了委屈就跑去她父母家,如果我岳父林益民书记在家,岳父会 批评她,她乖乖地自己回到我们的家,但岳父不在家的时候多,他不在家,我就 得去求她回家,顺便接受她妈妈的“教育”。她在她妈眼里是她妈妈的生命,岳 母告诉我她是在为林小玉活着,因此,我也得为林小玉活着。   我们的房子离她爸妈家很近,走路二十分钟就到,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她爸 妈家。我对她妈妈说,我和小玉真心相爱,我和她在一起不管经历风风雨雨,不 管多苦多艰难,我们都会一起挺过,希望二老不要为我们操心。可是岳母最不想 听的就是这些,女儿是她的,哪怕有一点点的不愉快,在她眼里都是天大的事。   也许因为从小生活在极度贫苦中,我没有养成很好的卫生习惯,林小玉嫌我 懒,嫌我脏,嫌我晚上常常忘记洗脚刷牙。这是使我感到奇怪的,和她拍脱几年, 她从来没说过我不讲卫生,现在,结婚了,生活在一起了,却对我说三道四,仿 佛一觉醒来,才发现我这人一无是处。   在此之前,不管她怎么指责我,讥笑我的拣垃圾的农民父亲,我都忍了,我 都会说一些让她无法不笑的笑话缓和气氛,但现在不同了。那天晚上,我们把夫 妻间的事给办了。刚办完事,她用力咬一口我的手臂说,你刚才做得不彻底,再 来。我们就再来。一阵暴风骤雨式的运动结束后,她慵懶地躺在我怀里,像一只 吃饱的猫。我也惬意而且疲倦,和她闲聊。我说,下面有个镇给我们政策研究室 送来了几箱干鱿鱼,我也有份,过两天拿一些给妈吧。林小玉说,就是你下班时 拿回来的那些?那么脏,我妈才不吃。我开玩笑说,你妈是人,别人也是人,别 人可以吃,你妈为什么不能吃?她火了,说我不尊重她母亲。我赶忙解释,她不 听,越说火气越大,接着就大骂我父亲老不要脸,王八蛋。后来,她还把这种辱 骂扩大到中国所有的农民,说他们愚昧无知,下贱。我忍无可忍,给了她一巴掌, 这是我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我尊重女性,最看不起那些打女人的男人。 但这一次我却打了林小玉。她当晚哭着去了她父母家,第二天打电话给我说离婚, 第三天要我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其实,我已经习惯看到她在失去理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歇斯底里。上大 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里就因为没有问她冷不冷,她骂我没有 良心,打我一耳光。有一次我戴着耳机入迷地听一支歌,她叫了我几次,我没听 见,她就和我大吵大闹还踢了我两脚。还有一次我在床上看书,因为一句话没有 说好,她拿着挎包往我头上砸过来。她生气时候是这样,表现爱情的方式也与众 不同。她特别爱我的时候,不是用指甲掐我,就是用牙咬,我身上经常青一块紫 一块。这些,我都不想与她计较。我知道,爱情是两个人心灵的契合,而婚姻需 要彼此性格的磨合,既然爱她,选择了她,就要容忍她。但是她不该那样骂我父 亲,歇斯底里地骂我父亲!我并不相信爱一个人就会爱上他(她)的一切,她可 以不爱我的父亲,但她得尊重他,起码不要当着我的面辱骂他。   不少人认为我和她结婚,是因为她父亲的地位。也许在我潜意识里是如此, 但我的心告诉我,我爱她只和她本人有关,我对她的爱是倾销性的、毫无保留。 所以,当我接到离婚协议书时,心里很疼,我很珍惜我们的感情,我舍不得离开 她。但是人必须活得有尊严,如果连起码的做人的尊严都没有,那还是人吗?正 如了解内情的朋友所言:“不能为了老婆疏远父亲,因为父亲是单项选择,而爱 情和婚姻却是多项选择。”   我来到林家,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交给林小玉,她看一眼就撕了。   “你不是要离婚吗?”我平静地问。   “……我现在不想离,不行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提出离婚?”   “因为你忘恩负义。”   “你以为离婚是小孩玩家家,想离就离,不离就不离呀!”   我从包里掏出一份离婚协议书,递给林小玉:   “这是我写的,一式两份,另一份我已经交给了区人民法院。如果你没有异 议的话,请在上面签字。”   她默默地接过,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时,泪水已经布满两颊——我曾经无数 次亲吻过的两颊。她的样子使我心疼。我递了一张纸巾给她,她用力一挡:   “不要你腥腥作态!”   我突然想笑(奇怪么?):   “干嘛生气呢?离婚是你先提出来的,我现在只不过满足你的愿望罢了。”   她把那张离婚协议书往我脸上掷过来:“刘志伟,你混蛋!”哭着跑进了房 里。   此后的几天,一些明显受到林小玉和她妈妈授意的人委婉地告诉我,我应该 向林小玉和她妈妈道歉,即使不当面说,也应该在电话里说。这些前来劝导我的 人中,有我的顶头上司文主任,也有李进步他们。他们的意思很明显,无非是要 我给林小玉她们一个台阶下。   几年的感情沉淀在心里,感觉自己某些部分已经和林小玉融在了一块,一旦 想到要离开她,心很痛。我觉得,夫妻之间的感情,除了爱情,还有一种亲情在 里面,这种亲情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已经和她融合在一起。婚后这些日 子以来,我们并非没有争吵,但是每次争吵哪怕再严重,最后在双方精疲力竭的 时候,我和她相视一笑,她的拳头就会砸在我身上,而当晚我们乐此不疲地办夫 妻间的事情时,那种配合前所未有地融洽和默契。   我不会和林小玉离婚,但条件是,至少她本人要接受和尊重我的父亲、我的 家人。   正当我们相持不下之时,我岳父也就是市委林书记从省城开会回来了。他对 我说,林小玉在一个非常优越的家庭里长大,从来就是被周围的人捧在手心里, 如果她要星星,立即会有人扛着梯子去帮她摘。这种环境使她养成了一切以自我 为中心的性格。   “小玉在城市里长大,不了解农村,没吃过苦,所以看不起农民,看不起你 父亲。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没有教育好她。”   林书记接着说道:“我今天和你讲这些,不是要你容忍她的缺点,而是要你 帮她纠正这些缺点。我们把小玉交给你,是因为相信你能够帮她,希望你们共同 生活、共同成长。”   我和林小玉不同的出身带来了不同的成长环境,不同的成长环境造成了不同 的思想观念,不同的思想观念导致了双方很多东西无法在短期内沟通。如此说来, 一个人的出身固然不能左右他的一生,但的确或多或少会影响他的人生。   接下来的故事有点俗,也让一些不明内情的人骂我窝囊,贱,有爱情没亲情 ——那晚在林家吃饱喝足后,我和林小玉手挽着手回我们的安乐窝。   后来我带着林小玉去东莞看望了我的拣垃圾的父亲,又去了一趟农村老家。 林小玉对我父亲和家人的态度改变了许多,甚至还主动提出接我父母来住一段日 子。回来后,她对我说,以后你常给老家寄点钱吧,他们太苦了。惊诧于她的变 化,问她原因,她笑嘻嘻地说:   “因为我爱你呀。”   我知道她很爱我,真的很爱我,她为了爱可以为我做一切。在结婚前,由于 她妈妈反对,我退缩过,我提出过分手,是她坚持不肯分手,告诉她妈妈,她有 了我的孩子(假的);结婚后,她为了学会做饭炒菜,手脚都给开水和食油烫伤。 尽管如此,使她彻底反省的,却是我们差点儿离婚。   林小玉很爱我,她不能没有我,所以一次婚姻危机使她顿悟。   看来,要使女人彻底反省,就只有离婚,不过,她反省以后的作为不外乎两 种:要么对你更好,要么她对自己不好!   第十一章 雪落多伦多   秋天了,公寓对面的枫树林染上了一片金灿灿的颜色。多伦多(Toronto), 位于加拿大安大略湖西岸的美丽城市,同时披上了金色的外衣。而此时在遥远的 中国,应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吧。这么说来,我和林小玉来到这座异国城市已经 半年了。   我们是去年国庆节后来的。没错,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多伦多大学的中国留学 生。   半年前,由于文主任对我的特殊照顾,我天天坐在办公桌旁,没做什么像样 的事。这么混混沌沌地过日子,我心里很不踏实,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对不起谁 呢?说不清楚。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发生点什么事,使我有机会插手,这盼望总是 落了空。每过去一天,我都像在黑暗的台阶上踩了个空,心中空落落的。   我找机会把这种感觉说给我的岳父大人听。他和我说起那年Z市差点听信某 国BLUE SWER 公司,把六七十年代的设备当作新设备引进的事。他说这件事使他 意识到,在改革开放时代,作为一个地方政府决策者,需要的不仅是传统的领导 能力,更需要开阔、高瞻远瞩的视野和综合性的现代知识。“可惜啊,可惜岁月 不饶人,我老了,很多事情已经无能为力。”他叹息说。整个人深深陷进沙发里。   “很快就到新世纪了,新世纪要求国际型人才。你是个有抱负的青年,应该 出去向发达国家学习几年,回来再干一番事业!”他又说:“小玉也去,两个人 在外面也好有个照应。”   由于有关部门明里暗里开绿灯,我们出国的手续办得很顺利。通过Z市外贸 局一个科长的关系,我们找到加拿大多伦多市华商会会长詹姆士先生作担保。   到达多伦多时这里正是春天,到处一派草长花开的景象。林小玉在嫩绿的草 地上奔跑叫着说:“多伦多,我爱你!”   多伦多的确是一座惹人喜爱的城市。它是加拿大安大略省首府,也是加拿大 第一大城市和世界10大商都之一。人口434万。以贯穿南北的扬格大道为中心呈 棋盘状排列。与美国的纽约隔海相望。   来加拿大以前,我和林小玉在新东方学校强化培训了几个月的英语口语和听 力,通过了托福和雅思考试,因此,我们直接进入多伦多大学。我攻读的MBA (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林小玉读欧美文学。   我们住的是黄瓦红砖的两层小楼,事实上,差不多整个加拿大的平民居都是 这样。公寓前面有一块足球场大小的坪地,可以用来停车,也可以用来散步或进 行其他户外活动。紧靠坪地的是著名的安大略湖。清晨,湖面上萦绕着一层白雾, 灰色或者白色的鸽子从湖的上空飞过,停在湖边的坪地上。早起的人们三三两两 或坐或站在坪地里。鸽子一点不怕人。林小玉很喜欢这些鸽子,常拿食物喂它们, 鸽子啄得她的手心痒痒的,她就咯咯地笑。   我时刻不忘自己踏上这块异国土地的目的,也很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所以 我的时间差不多都花在了听课、在图书馆看书上。我是一个勤奋的人,对知识特 别是新知识保持永不知足的渴望。给我们上信托投资的Mr Same据说是哈佛大学 毕业生。他知识渊博、幽默风趣,很受学生欢迎,我常向他请教。由于我的勤奋, 由于 Mr Same的热情指导和帮助,也由于我不必像大多数来加拿大留学的中国人 那样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没到一年,我就修满了多伦多大学规定的学位课程学分。 通过答辩,我获得了MBA学位。这期间,我打了一个越洋电话给岳父,他鼓励我 攻读博士学位。我说我也有这个打算, Mr Same介绍我去攻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的国民经济与政治研究博士学位,可林小玉还没有毕业,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多 伦多。林伯父说:小玉那里我去做思想工作,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林小玉同意我去美国攻读博士。但我仍然不放心,我太熟悉她了,她的生活 不能没有我。这个时候,詹姆士,也就是我们来加拿大时给我们作担保的多伦多 华商会会长,主动提出由他来照顾林小玉。近一年来,詹姆士不仅是我们在加拿 大的常客,也成了我和林小玉共同的好友。詹姆士是典型的混血儿,父亲是中国 安徽省人,母亲是多伦多本地人。集中加两国精华于一身的詹姆士,英俊潇洒, 做事精明果断,四十岁不到,就坐上了多伦多华商会会长的位置,手中固定资产 不下一千万美元。最难得的,是他待人诚恳热情、谦逊有礼。有他照顾林小玉, 我哪能不放心?   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是美国私立研究 性学院,世界著名的科学技术教育和科研中心。校址在马萨诸塞州剑桥市。该校 学风严谨,以“酷”著称。起先我不明白哈佛大学毕业的Mr Same为什么不介绍 我去以文科著称的哈佛,而是以理工闻名于世的麻理,后来我才了解Mr Same的 苦心。   人们习惯于将麻省理工学院与哈佛大学相比,这并非只因为二者相距甚近, 更主要的是哈佛的名气也非一般所能比。多年来,两所学校间的竞争从未中止过。 1870年,哈佛曾企图兼并麻理,此后又作了多次努力,但终未如愿,其原因未见 有人考证,但美国有句俗话说:“麻理的学生不会读,哈佛的学生不能算。”由 此可见,二者各具特色,一文一理,很难捏在一块儿。哈佛的学生个个自傲自信, 从外表看,衣着考究,风度翩翩。而麻理的学生却相反。原因很简单:没有时间。 在哈佛,学生们的最大困难是如何才能进来;在麻理,最使学生头疼的却是怎样 才能出去。谙熟这个道理的Mr Same认为,我更适合就读于麻理而不是哈佛。此 外,他还有人事关系方面的一些考虑,他的叔父John 是麻理的教务长。   入学手续等事宜办妥后,我被能够进入世界一流大学读书的自豪和狂喜所激 动,迫不及待地和多伦多的林小玉通了一个电话,向她倾诉我的感受。林小玉的 反应很平淡。此后的日子,被奔走于各个课室听课和埋头图书馆看书占满了,我 心里只有各种抽象的学术术语和数据,我常常忘记吃饭,也几乎忘记了住在多伦 多的林小玉。   圣诞节前夕,也就是西方人说的Sinet Night(平安夜),我从书堆中抬起 头,才蓦然发觉自己孤独地呆在一个陌生的异国城市。窗外,粉妆玉砌的天地里, 人们喜气洋洋地迎接节日的到来。我立即想起林小玉,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想起林小玉,想起我最爱的人,胸口就发烫,就好想抱她入怀,亲她娇嫩的脸。 时间已是午夜,没有去多伦多的飞机了。我决定自己开车去多伦多,给我的爱人 一个惊喜。   到达边境时,大雪封锁了道路。车上的收音机里,播音员正在播放通知:马 尔他镇将有强烈暴风雪,请去往这一方向的市民暂停前进。马尔他镇是我此行必 经之处。为了尽快见到心爱的人,一刻也不能等了。我驱车顶着暴风雪继续前进。 在一个拐弯处,由于路面很滑,车速过快,车翻了个底朝天。我被困在车里了。 四处无人,风雪穿过山口时发出的“呼呼”声在天地间回荡。幸好除左手骨折以 外,别处没有受伤。我艰难地拨动车载电话,紧急呼救。疼痛和寒冷使我失去了 知觉。醒来时,我已经躺在闻讯赶来的救护人员的担架上。我挣扎着起来,告诉 他们:我必须立即去加拿大的多伦多市。一个年长的救护人员说:“躺下吧,你 受伤了,先生!”我说我的妻子在家等着我一起过平安夜。我开车继续前行。我 告诉自己:不管有多苦有多难,你都要在天明的时候出现在你的爱人身边。   到达我们在多伦多的公寓后,我看了看表,凌晨6点。想象林小玉惊喜的表 情,我得意地笑出声来。   公寓门前的坪地依旧,门铃也依旧,我走时扔在窗台上的手套还在。掏出钥 匙开了门,轻手轻脚走进屋,我不愿惊醒房东一家。走进曾经留下我和林小玉无 数温馨甜蜜的卧室,听见熟悉的林小玉的鼾声,我克制住冲上床抱她入怀的念头。 开了壁灯,我期待的林小玉惊喜的叫声没有出现,出现在眼前的是难以置信的景 象:詹姆士——我的朋友,我把妻子托付给他照顾的朋友——搂着我的妻子睡在 床上,睡得很甜很甜。这不是一般的“甜”,是胜利者才会有的甜,是经过疲惫 的运动后才会有的甜。   强烈的灯光使床上的两个人睁开眼,然后惊慌地爬起来穿衣服。你们为什么 要穿衣服?你们完全没有必要穿衣服,因为你们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我站着,默默地看这两个人的表演。我来晚了,没有看到高潮,看到的只是 闭幕。   林小玉低着头坐床上,长发盖住了她的脸。詹姆士穿衣服的动作不紧不慢, 像在自己家里。我走过去,盯着他的脸,然后,一个勾拳打过去。血,从他鼻孔 里流出来。他用手抹一把脸,朝我耸一耸肩,转身走了,若无其事地走了。   许久。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我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以便清理乱糟糟的情绪,然后,尽量以平时的语气 问林小玉:   “我只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   “你和詹姆士,是玩一玩,还是你对他动了真情?”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对不起,志伟!我爱他。”   心血一直往下冲,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两条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艰难地,我拖动它们,一步一步往外走。林小 玉从后面抱住我,哀求说:“志伟,你别走!求求你别走!”   “我不走?我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的一切已经不属于我了!”我说着话, 没有回头。   走到外面地坪上时,嗓子一甜,一股热血从嘴里喷出,落在洁白的雪上,红 红的,白白的,颜色格外鲜明。   第十二章 你爱的人伤你最深   回到美国的马萨诸塞州剑桥市,我就病了,不知道是因为左手骨折的缘故, 还是那天受到太大打击。总之,我病了。这不是一次寻常的病,是一次决定我命 运的病。后来我回忆那一段生病的日子,就像有的人回忆昔日的辉煌一样,心中 充满了豪情。在那段生病的日子里,我躺床上,和陪伴自己多年的爱情作了永别。 在我的生命中,有两件事情最重要,一是我的理想我的梦,一是我的爱人我的爱。 林小玉是我至生不渝的爱人是我爱情的全部,而今,这一切已经成为记忆。我把 记忆中的林小玉铭刻于心,我对仍在现实中的林小玉不抱幻想。永别了,我的爱 人我的爱!   病好后,我和林小玉通了一次电话。她说她很快就要和詹姆士结婚了。我很 平静,这是我早已料到的。我说我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并祝她永远幸福快 乐。她在电话里哭了。我明白为什么她要哭,毕竟我们曾经真心爱过,毕竟我们 曾经做了多年夫妻。听着她的哭声,我的心要碎了。不敢听下去,再听下去,已 经和我永别的爱情会死灰复燃。   我把和林小玉离婚的事告诉了林伯父,没有提到詹姆士。因为政绩颇佳,林 伯父已经调任T省行署专员。林伯父只和我讲了一句话:“在我心里,你永远是 我女婿。”一听这句话我就哭了。   林伯父像往常一样给我寄来钱,我如数退了回去,尽管在我心里永远当他是 “岳父”。这样,摆在我面前的最重要的事情是:读书和赚钱养活自己。   通过Mr Same的叔父John的关系,我在麻理图书馆帮忙整理书籍,每小时可 得2美元。我还在课余时间给华裔子弟补习汉语、陪刚来美国的中国留学生练习 口语。没有这些工作机会的时候,我就去做洗碗工。一般不端盘子,因为店主嫌 我高度近视。   我和一个叫Sine Warage的民间艺人合租了一间廉价的房子。房子中央用纸 板隔开,他住左边,我住右边。每当繁忙的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疲 惫地伸展四肢,仿佛又回到了在H大学的日子。   离开H大学快四年了吧,没想到在四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我绕一个圈, 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人生像是一场事先不知道目的地的赛跑,有的人长驱直 入,直达目的地;有的人南辕北辙,离目的地越来越远;有的人跑了一段路后, 才发现回到了起点。对每个人来说,是长驱直入目的地还是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或是转一圈回到起点,更多的不是取决于他的意愿,而是他的人生境遇。   林小玉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找到我时,我正坐在一张破沙发上蘸着奶油吃 面包。我把手上粘的一点奶油舔干净后才请她坐。她看着我就哭了,走时放下一 叠钱,我追上去还给了她。第二次见到我时,我正在一家中国餐馆很努力地洗盘 子。我高兴地告诉她,今天老板夸我干活卖力,奖赏我10美元。我说我请她吃冰 汲淋,带巧克力,她最喜欢吃的那种。我们找了一家冷饮店坐下。她望着我说: 你瘦了。我强装笑容:还是瘦一点好,我怕胖。她说她已经和詹姆士结婚。   在这里,我想我还应该提一下Jane。她出生在加州一个农场主家庭,两年前 从加州大学转入麻理核物理学院。Jane的性格不开朗,很少参加麻理的学生活动。 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图书馆,我就是在那认识她的。那时候,麻理一位研究高能物 理的教授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虽然这种事在麻理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却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麻理学生中掀起了一股“物理学热潮”。受这股 “物理学热潮”的影响,我对物理学书籍产生了兴趣。我记得那几天借阅物理学 书籍时,每次都看到一个金发披肩的女孩,女孩的蓝眼睛像一汪清泉,又像深遂 的大海。   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她向我问好,问我读的是什么专业。我说国民经济与 政治研究。她很惊奇地说,她注意到我对核能物理学感兴趣。接下来,她请我吃 沙拉,我正愁囊中羞涩,既然她盛情相邀,我也就不便推辞。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使我奇怪的,是Jane好象不在乎我住在“贫民窟”。她常来这里,听民间艺人 Sine Warage唱乡间小曲,或者主动帮我誉写文章。   四月的一天,Jane约我去她家度假。我已经知道,她父亲是一个拥有几百亩 地的农场主。可能由于在农村长大的缘故,我对农业和农民保持着特别的好感和 兴趣。Jane对农场的描述勾起了我对农村的怀念和向往。我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 邀请。   我们在一个小镇下了火车。Jane的父亲,一位长相很man的中年男人,驾着 马车在路旁等我们。Jane的父亲话不多,一路上把马车赶得比汽车还要快。   Jane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个美丽的欧式农场。天很蓝,没有云,地上是一 望无际的牧草,牛羊在上面很自由地走动。Jane的父亲还养了十几匹马。有一匹 白马看见Jane就嘶嘶叫着跑过来,跟Jane很亲热的样子。Jane说,这匹马是她养 大的。说着,她翻身上马,马载着她在牧场上放蹄奔跑。Jane在马背上咯咯地笑。 我于是想起了林小玉,Jane的笑声和笑起来的神情,很像林小玉。想着,我的心 就酸了。   晚上,我站在月色下想一些心事。Jane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她在我耳边说她爱我。对此,我不是很吃惊,我早已经感觉到她对我的感情。我 说请原谅,我不能爱你,我仍然爱着过去的妻子,尽管她背叛了我。   林小玉伤我那么深,我曾经认为自己可以甚至已经忘了这个女人,可正是在 那样努力忘记她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对她的爱反而前所未有的强烈。   从Jane的父亲的农场回来后好几个星期,Jane没来找我。我想我伤害了她。 虽然我也为自己伤害了一个少女的心感到不安,甚至难过,但我对于这件事真的 无能为力。我的爱情已经随着林小玉的离去一去不返。我无法也没有能力再爱上 一个女人。   原本以为自己伤害了Jane,她再也不会来找我。我这种想法归根于在国内近 三十年的生活阅历。在国内,主动追男生的女生属于珍稀动物,所以不知道从哪 朝哪代传下一个定理: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隔张纸。既然只隔一张纸,如 果一个花季少女主动向男生示爱却遭拒绝,是很伤面子的,女生大都咬牙切齿曰: “呸!你以为你是谁!猪头一个吔。” Jane不是国内女子,Jane是美国本土生 产的,所以她几个星期没来找我,其实是因为要完成导师交代的一个实验。   周末早上,我在睡梦中觉得脸上痒痒的,睁眼一看,Jane趴在床边,握着一 缕金黄色的头发轻拂我的脸。于是想起,我和林小玉谈恋爱的时候,她也常用这 一招骚扰我。想着,就有点痴了。Jane问我想晨练不。我对于运动不大感冒,也 没有晨练的习惯,可我不想扫Jane的兴致。起床喝杯牛奶,跟着Jane出了门。   我们沿着人和车相对较少的街道跑了几圈,我气喘如牛,而Jane也香汗淋淋。 我连声说,不行了不行了,我得歇会儿。我在草坪上坐下。Jane朝我笑笑,露出 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这个金发女郎从小在农场长大,饮的是山泉,牙好,又常 骑马干农活等,身体也健美。Jane在草坪上踢腿。她穿了身网球运动服,白里透 红的大腿全露在外面,她一踢腿就把粉红色的内裤扬到我眼里,害得我两眼发直, 不敢多看,又忍不住去看。   有经验的读者看到这里,就会猜到我和Jane接下来要做点什么了。没错。但 我们不会立马就做,更不会说做就做。美国人虽在性方面远远比中国人开放,但 不至于开放到在大街上公开做爱的地步。   我和Jane第一次做爱,是Jane主动提出来的。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Jane陪我游览黄石国家公园(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本来还有几位我在麻理的同学同行,但他们临时有事,没来。   黄石国家公园位于美国西北部怀俄明、蒙大拿和爱达荷三州交界处,是美国 建立最早的,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国家公园。黄石公园占地达8956平方公里! 里面有一个火山爆发后形成的美国最大的高山湖——黄石湖,湖岸长达180公里。 两岸峡壁险峻巍峨,其中有一段叫黄石峡谷,谷长24公里,深400米,宽约500米, 两侧从橙黄到橘红色的岸层色彩,光耀夺目!“黄石公园”也由此得名。   然而,它最独特的美丽是被称为世界奇观的间歇喷泉。全园共有间歇喷泉 300多处,占全世界此类喷泉的一半以上。最有名的是oldfaithfulerupts(意译 “忠诚”)喷泉,它每次喷发时都能把7500至1.2万加仑的泉水抛向高空,水柱高 达55米!滚烫的热水遇冷气后又在空中凝结成白色云柱,壮观中还透出一些妩媚; 在过去的100多年里,它每天都会这样喷发喷射21至23次,从不停息。但当时我 们到达公园时,有的间歇喷泉已经停止了喷发,公园管理人员告诉我们,喷泉是 由于地下溶岩挤压造成,部分喷泉停止喷发,这并非表明地下溶岩的活动已经开 始“衰老”,这只是一个虚假的信号,它是另一场更大风暴来临之前的短暂平静!   黄石公园里还有很多瀑布,著名的有上瀑布、下瀑布、火洞瀑布,彩虹瀑布 等等,其中下瀑布落差达94米,比我国黄果树瀑布还高出20米。黄石公园群峰列 岫,园内最高峰为华许布恩山,海拔约3550米,比我国的峨嵋山金顶高出200米。 在这如画的山中林间、草地河湖,还不时能见到野生的黑熊、棕熊、野牛、野鹿、 麋、白鹭、天鹅、加鸽大雁、鹈鹕……不过,那天我们运气不大好,跑了一天, 也只见到十多只野鹿悠闲地在灌木丛里吃草,偶尔也会有一两只鹈鹕“扑”地射 向蔚蓝的天空。   晚上在公园管理人员指定的地方露营。我们租了一顶帐篷。有人可能会问: 为什么只租一顶?难道没想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事么?同志,那是在 美国,那是一个没有“男女受授不亲”观念的国家。至于我么,在西方国家留学 几年,耳濡目染,难免受到点儿影响。总之,我和Jane一人一个睡袋,躺在帐篷 里。   夜色渐渐凝重,气温降低了。一个声音持续传来,时而像怨妇的哭诉,时而 像海浪拍打礁石,时而像战鼓催促将士奋勇前进。   “什么声音?”为了防止意外,帐篷顶上挂了一盏汽灯。Jane取下眼罩,脸 朝着我。   我又仔细听了一会儿,答道:   “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关于海妖塞壬传说:那些塞壬女仙们居住在一个和她们 一样美丽的海岛上,每天她们都会坐在绿色的岸边,看见船只驶过,就唱起迷人 动听的魔歌。美妙的歌喉、美丽的脸庞迷惑航海的人,在他们失魂之际,塞壬便 显出三头六臂的真身吞噬他们。我想,我们在黄石公园听到了她们的歌声哩。”   Jane沉思片刻,道:“好动听的歌!”   接下来,两个人都沉默。我不出声,是因为在思考黄石公园的地壳是怎样受 到挤压以致发出如此奇妙的声音。Jane却不知在想什么。后来,Jane突然钻出睡 袋抱住我,盯着我的眼睛。她没说话,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因为,她的手开始 在我身上摸索,到达下身某个地方,然后留恋地停在那里。我控制心神,推开她 的手。她低声说:   “I want you!”   这句话,直译为“我要你”或者“我想和你做爱”。   Jane的这个请求如此突然,令我意外。但她这种直接的、赤裸裸的话语本身 已经构成了一种挑逗,并且引发了我体内的原始欲望。   当一丝不挂的Jane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心里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平时这丫 头只留给我健美的印象,脱光了衣服,才发现她原来性感十足。两只尖尖的乳房 微微向上翘起,从腰到臀,再到修长的大腿,曲线分明而柔和。皮肤有点黑,因 为常晒太阳的缘故吧。   坦白说,我不是一个欲望旺盛的男人,尽管我正处在如狼似虎的年纪。而且, 我认为,做爱这种事,只有和自己喜爱的人做,才能快乐。但是,当我看到Jane 的裸体,当这个软滑、来自异国他族的身体躺在我怀中时,我整个人被莫名的新 鲜感、好奇心以及体内即将爆发的欲望所控制……伴随着Jane的一声大叫,我长 驱直入她的体内……   ……后来,我软了下来,出来时看见Jane的胯下有一摊鲜红的血。   我拿纸巾给她擦大腿间的血。   “我自己来。”Jane看我一眼,似乎脸红了。   我觉得内疚,甚至有些后悔,心里头觉得对不住谁。对不住谁呢?我没有细 想。   半年后,我通过了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两年的含辛茹苦终于换来了回报。在 此期间,Jane仍像往常一样来我的住处听Sine Warage唱乡间小曲,一样帮我整 理或者誉写论文,一样请我去吃沙拉。我们也偶尔做爱,而她也偶尔向我问起我 和我前妻的一些事。   一天,我告诉Jane,我几天后回中国。她很吃惊,让我别回去。她说,以你 的学历和能力,你完全可以在美国找一份报酬很好的工作。我告诉她:在中国, 有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在等着我回去,而且,我到美国来的最终目的,就是为 了回去以后实现我的理想。她知道无法挽留,抱住我,哭了,伤心、绝望地哭了。 我知道她很爱我,在我而言,如果说一点不爱她,那是自欺欺人。我曾经迷惑不 解,我心里原本只有林小玉,为什么还会爱上Jane?是不是我对林小玉的爱变质 了?现在看来,我想,我和Jane的肉体关系,从很大程度上催动了我对她的感情。 性和爱情的关系,真的难以理喻。两者可以截然分开,更可以水乳交融,互相促 进。但就真正幸福的爱情、理想的爱情而言,性和爱情不是分开,而是水乳交融 的吧。   本想告诉林小玉我将要回国,可转念一想,不论和她见面还是通电话,都只 会徒增悲伤,只好作罢。临走前,去了著名的康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候,诗 人徐志摩到此一游,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再别康桥》。这首诗是徐志摩的诗歌名 篇之一,比较典型地体现了他的诗歌风格。诗中的康桥今译剑桥,是英国著名剑 桥大学的所在地,也是英国学术、文化的“娘胎”。当年的徐志摩学已成,准备 回国干一番事业。他当时的意气风发,在《再别康桥》首诗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留学数载,旧地重游时,徐“挥挥两袖,不带走天边的一片云彩”,这是何等的 潇洒!他来时轻松,去时轻松。而我,留美两载,来时轻松,去时无比沉重。我 也“不带走天边的一片云彩”,但我带走了对爱情的绝望,留下了绝望的爱情。   第十三章 只想做你的女人   飞机从美国起飞时天已经黑了,混沌中仿佛一直是在暗夜中飞行。我没去计 算总共飞了多长时间,漫长的旅途加上东西半球的时差,生理感觉早已晨昏倒错。 当飞机在广州白云机场降落,望着机窗外的土地,我的心激动地说:“祖国,我 回来了!”   我回来了!走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时却只有我一个。我深爱的林小玉离开 了我。她的离开是那么突然,那么坚决,刹那间无影无踪,使我觉得我们永远不 会重逢。也许我可以忘掉过去,可以擦干她的离去带给我的泪水,却无法抹去她 在我记忆中留下的痕迹。   现在,我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没有爱情。我发誓要把自己献给这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献给生活在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这个誓言使我激动 得几乎热泪盈眶。   我首先去T省拜访了林伯父、胡阿姨(由于我和林小玉已经离婚,我想,对 他们的称呼也得改变了)。胡阿姨见了我,还是像以往那样不冷不热。看到她, 使我想起几年前我第一次来林家时胡阿姨对我说的那些关于门当户对的话,特别 是那句“爱情可以不讲门当户对,婚姻却要讲”。我和林小玉的结婚、离婚,似 乎验证了这一句话。   林伯父和我面对面坐着。几年不见,他老了许多,尽管满头青发依旧。我们 没有提林小玉,我们不敢提,因为我们都知道,林小玉这三个字,是对方也是自 己心中的隐疼。他只是问我在国外学习的情况,问我现在有什么打算。我说我在 犹豫,是去大学教书还是从政,或者从商。他说不管你选择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但从我个人来讲,还是倾向于希望你进政府机关,因为我们国家、党和人民都需 要像你这样的专家作人民的公仆。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来T省担任省委办 公厅工作,以你的才学为省委决策作咨询,同时也积累政治经验。我说我先考虑 一下。   正是盛夏时分,我回到了久违的家乡。出国这么多年,这里一直是我梦牵魂 绕的地方。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带林小玉回家乡的情景,我不由黯然神伤。   才刚进屋,母亲就告诉我,二哥被派出所关押五六天了。在娘家躲避计划生 育的三姐,已经是两个女孩的妈妈,对我说:“小弟,你面子大,去派出所找找 人,把你二哥带回来吧。”我说:“好。我去。”出门时,父亲叫住我:“骑你 二哥的摩托车去。”   我见到二哥时,他正坐在一家店里喝闷酒。我说我刚去过派出所,结果扑了 空。二哥没说话,一个劲拿酒往嘴里灌。坐二哥对面的一个女孩,大约二十五岁 的样子,夺下酒瓶,不准二哥再喝。二哥瞪着她,眼球红红的,说:“拿来!” 女孩不给,二哥伸手抢。女孩一仰脖子,把酒灌进嘴里。她说:“你喝,我也喝, 干脆一起醉死算了!”二哥扑在桌上大哭,女孩也哭。   后来,二哥告诉我,那天他倦缩在拘留所的小黑屋子里。小黑屋子的铁门哗 啦一下打开了,就见一个警察随着一束强烈的阳光走进来。他是派出所的一个小 头目,满脸粉刺。他平时对犯人很凶,不过今天他冲着二哥的是一张灿烂夺目的 笑脸。他亲手把二哥从角落处拉起来,还讨好地为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他说: “刘哥,让你受苦了!你走吧!从今天起你就自由啦!”他说着就搀着二哥走出 门。   二哥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被这位警察的热情弄得诚惶诚恐,一时还 有点不敢承受和理解。但他一走出小黑屋子的铁门儿,一切便昭然若揭了。他看 见门外站着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叫盈盈。警察冲着盈盈说:“我答应你的事做到 了。”说完,他在盈盈屁股上摸一把,走了。二哥盯着盈盈,盈盈低下头说: “坚哥,走吧!”二哥默默地跟在盈盈身后。   盈盈不安地说:“啷各不说话?”   二哥走到盈盈面前:“你陪他困了?”   二哥读书少,说话不咬文嚼字,也不转弯抹角,对于这些,盈盈是知道的。 尽管知道,盈盈毕竟是一个女孩,给二哥这么一问,脸腾地红了。   二哥又追问道:“你是不是陪他困了?”   眼泪从盈盈眼角滚下来:“对不起,坚哥!他们硬是不肯放人,俺实在没别 的办法。”   二哥扬起巨大的巴掌,他渴望听见巴掌打在盈盈脸上时发出的声音。盈盈把 脸送到二哥跟前,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二哥的巴掌狠狠地被它的主人扬起,温柔 地落在盈盈脸颊上。二哥揩掉盈盈脸上的泪花,没说话。   但二哥是男人,是男人就对一些事情无法忍受。二哥心里好痛、好烦乱。二 哥对饭店老板说:“拿酒来!”二哥希望酒帮他忘掉一切。   二哥后来常说,盈盈是老天爷送给他的女人,他认识盈盈是注定的缘分,是 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盈盈是外地人,在镇里一家发廊作洗头妹。盈盈不是那种可以用“美丽”或 者“漂亮”来形容的女孩,嘴巴太大,脸上还有掩饰不住的雀斑,但她的确是一 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很懂得利用女人的优点讨男人欢心的女人。   盈盈对人说她十九岁,年年都这么说。她在那家叫席梦思的发廊里洗头。据 统计,在这个镇子上,类似的洗头房足有二十多家。它们有点象雨后的春笋,在 改革开放春风的吹拂下应运而生,并且蓬蓬勃勃地占领了小镇的大街小巷。有了 发廊,自然要有洗头妹,许多类似盈盈的女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出现在镇里。 她们一个个都打扮得妖艳,什么都敢穿,露背、露乳、露脐、露臀的衣服,照样 穿了在街道上晃来晃去,有的还把头发染成黄的红的甚至绿的。她们千奇百怪的 着装和反种族的头发颜色,使老人们发出了无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感叹。   发廊的功能自然是理发的,但这是以前,不是现在,现在有的发廊不理发, 即使理发也是醉翁之意不在理发,而在洗头。洗头也不再是传统的那种洗法。是 干洗,外带一些穴位的按摩。进这种场所洗一次头,要支付八元人民币。当然, 除此之外,她们还有更广阔的服务范围,也就是说当顾客在接受干洗按摩服务的 时候,还可以另有图谋。只要你愿意,可以伸进她们的裙子里寻幽探奇,也可以 爬进她们的衫子里去翻山越岭;如果你想更上一层楼,也没有什么不可的,洗头 房后面有几间小包厢,她们会把你带到那里去,让你进入一个美妙的人间仙境。 自然这些扩大的服务是要追加付款的。追加付款也没关系,照样有人趋之若鹭, 即使时常有不穿警服的治安队和穿警服的派出所,来搞一些类似突然袭击的骚扰 活动,想来的人和要来的人照来不误。罗家村的唐易生,快六十岁的人了,仗着 儿子儿媳妇在外面打工,有钱,隔三差五地光顾发廊,结果一天晚上死在一个洗 头妹的肚皮上,成为乡人的笑柄。同二哥一起搞过建筑的陈力就经常去发廊。陈 力公开说他可以几天不吃不睡,却不可以几天不去发廊。陈力每次消费回来,都 要无私地把经过讲述给二哥听,那些过程和细节常常让二哥彻夜睡不着。   三十四岁的二哥其实在十三岁那一年就懂事了,而且对那种事的向往程度还 相当强烈,只是他的自制力挺不错,到现在还一直保持着童子身。但他经不住考 验,陈力的发廊经历,早在二哥心里蠢蠢欲动。于是有一天二哥走进那家叫席梦 思的发廊。为什么偏去这一家?二哥也说不清楚。   那天席梦思生意清淡,三四个洗头妹只有一个有服务对象。二哥一进门,两 张女孩的脸就像两朵朝着他一个人盛开的花。只有一个女孩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电 视。她翘着腿,脚上蹬着一 双浅绿色的软底拖鞋,十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脚趾 露出来,象十枚艳艳的花瓣儿。二哥单看这两只脚就有点喜欢上这个女孩子,后 来等他看到她的脸蛋儿,以及那脸蛋上的若隐若现的几点雀斑,他已经觉得自己 的心在颤动了。二哥指定要她来服务。她站在二哥身后,柔软的手指熟练地在二 哥发间穿梭。她胸前软中带硬的两个物事,有意无意地不时碰一下二哥的后脑勺, 二哥全身就麻了。问她叫什么名,她懒懒地说:“盈盈哩”。   第二天,二哥一走进席梦思,盈盈立刻丢下手中的杂志站起来,习惯地向他 投去一个妖媚的笑。那笑灿灿地、甜甜地,好像一枚花骨朵突然迷人地绽放开来。 二哥的心就在她的一笑中整个儿乱套了。   她笑着跟他打招呼。她说:“大哥你来了?”   他惶惶地应:“嗯。”   她说:“大哥昨天刚洗过头,是不是没洗干净?”   他仍是惶惶地应:“嗯。”   她说:“那你跟我来吧。”   她冲二哥妩媚地一笑,挤一挤眼,引着他走进发廊的后门。她的腰很柔细, 屁股圆满,腰肢和屁股摆动出许多诱人的味道来。她就这么很有味道地摆动着腰 肢和屁股,引着进入一间窗户紧闭着的小房。房里开着灯,灯光是粉红色的。里 面放着一把发廊里专业使用的躺椅,椅子也有些破,上面的仿皮包装开裂出好几 个洞。她让二哥在这破椅子上躺下来,便开始了她的服务。她在他的脸上扑了些 粉状物质,又在他头上倒了些液状物质,然后就用手去揉搓和按摩。她给他揉搓 按摩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就相挨到最近值,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体内透出的热 热的东西。他被这东西烤炙得淌下汗珠来。   她望着他紧张的样子笑一笑,开始同他聊天。她说:“大哥,俺还不晓得你 啥子名字?”   二哥答:“刘志坚。”   她说:“坚哥,你以后可得常来看我呀!”   二哥答:“嗯。”   她问到这里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嗤儿嗤儿的,听上去极具嘲弄的味道。 她这么嗤儿嗤儿嘲弄地笑的时候,二哥就更显得紧张,他坐在那里仿佛坐在针毡 上。他正不知道怎么好,她又嗤儿嗤儿的笑起来,而且把笑声弄得更响亮。她这 么笑了半天后,终于忍不住开了腔。她说:“你咋这么老实哩,你想干啥就干啥 呗!”她说着见他仍不动,便索性向他凑了凑,自己给自己解开了衣衫上的两枚 纽扣。二哥望着那衫儿里面一对若隐若现的物事,才猛丁想起他此次光顾这家发 廊的目标与目的。他的手怯怯地伸出去。他把手探进了 她为他揭开的衣衫内。 但就在他的手刚刚触及到那奇妙物事的一瞬间,他又烫着似的缩回来,接着猛地 从椅子上蹿起,一溜烟地逃走了。   二哥仓促地从发廊里逃出来,找到陈力述说刚才的经历。这小子得知二哥在 发廊的糟糕表现后,差点笑掉他的大门牙。他一边笑着一边将些具有极端讽刺意 味的语言向二哥抛掷,让二哥在这些语言的击打下羞惭万状。   二哥也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又没患阳痿早泄 之类的难言之隐,怎么会浅尝辄止临阵脱逃呢!何况这又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交易 关系。就是在想到“交易”这两个字之后,二哥才恍惚觉得那五十元人民币并没 有支付出去。他大概在落荒而逃时把这道程序给忘了。这让他感到了不安与自责。 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不是那种买了东西不付钱的无赖。   二哥决定去席梦思归还这笔钱。   他在席梦思门口徘徊了一阵才推开冷汽门。他担心其他洗头妹纠缠,一进去 就说:“我找盈盈。”盈盈很高兴地朝他走过来:“大哥,你要洗头?”二哥说: “你跟我出来一下。”盈盈有些紧张,说:“俺不跟客人走的。”二哥说:“我 在门口等你,找你有点事。”说完,二哥大步出去了,丢下发廊里好奇地看着他 的洗头妹和客人不顾。   过了一会儿,盈盈出来,走到他面前,用一种茫然的目光去望他,不知喊她 出来有何公干。   她说:“叫俺出来做啥子?”   二哥道:“你不认识我了?今天我还来找你洗头呢!”二哥说着就把那五十 面额的人民币掏出来。   她眨动了半天的眼睛,似乎才猛丁想起他。嘴里又发出那种嗤儿嗤儿的笑。 她这么嗤儿嗤儿笑起来时,让二哥又有些心慌,他赶忙把那钱向她递过去。她接 过那钱在手里,举到灯光下瞟了瞟,又嗤儿嗤儿地笑开了。   她说:“你这人还怪五讲四美哩。”   他说:“我不想赚你的便宜。”   她说:“你还真是个好人哩。”   他说:“这还不是应该的呗。”   二哥说到这里时,便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他这么想着就转过了身,准备快 快地打道回府。这时候她却一下子跳过来,胳膊一伸拦住他。她用一双非常明亮 的眼睛来望他,忍不住又嗤儿嗤儿地笑起来,高耸的胸脯一颤一颤的。她这么笑 了半天后,又把那票子递过来。   她说:“俺不能收你这钱哩。”   他说:“为什么?”   她说:“俺还没服务到家哩。”   他说:“我无所谓。”   她说:“你无所谓俺有所谓哩。”   他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她说:“俺想再为你服务一次哩。”她说着就向他挑起了细眉儿,眸子里漾 动着一种似水柔情。她就用这种柔情的目光瞟着他,轻轻地捉住了他的手,把他 的手扯向她的怀。   这一次二哥没有逃跑,因为这是在大街上,二哥不怕。   二哥不怕是因为在大街上,盈盈不会乱来。如果是在发廊,是在二哥去过的 那一间有粉红色灯光的小房,二哥不会不怕。所以,当盈盈再次把他带进小房里, 当盈盈的双臂像水蛇一样缠住了他的脖子,二哥流汗了。二哥像一根木头立在房 中央。盈盈见他这个样子,又是嗤儿嗤儿地笑。笑着笑着,她身上的衣服就没了。 站在二哥面前的,是真真实实的女人的躯体,是两只翘起的、高耸的乳房,是浑 圆、平滑的小腹,是微微隆起的山丘……二哥口干舌燥。二哥胀得难受。二哥想 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战斗。   二哥最终什么也没做,除了把衣服披在盈盈身上。二哥走了很远以后,还听 见盈盈的哭声。   再次见到盈盈时,二哥正在集市上卖猪崽。盈盈不说话,守在他身旁。卖完 猪崽,二哥和盈盈各吃了碗拉面。夜就在两个人沉默不语中拉开了帷幕。两个人 在镇外的野地上并肩坐着。坐了一会儿,盈盈拿明亮的眼睛看二哥,二哥也看盈 盈。接着,便是一闪一闪的星星看大地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白的身子是女人, 黑的身子是男人。   自这天之后,有许多个晚上,二哥来到镇子外的野地,接受了盈盈数次免费 的服务。他在她周到细致的服务下,差不多都迷醉了。有这么一次,在她又一次 免费服务后,二哥抓住了她的手:   “盈盈,嫁给我吧!”   她说:“不,俺是鸡!俺不配!”   他说:“我不在乎你是什么,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她说:“不!俺自己还嫌俺自己脏哩!”   后来的时间里,盈盈不知怎么就不再搭理二哥了。二哥去约她,都被她冷淡 地拒绝。不过这之后,她虽然仍在发廊作洗头妹,但服务范围却明显地缩小了。 每天只洗头按摩,对顾客更进一步的要求一律拒绝。   镇上有一个开了一间砖瓦厂的张老板是席梦思的常客。这家伙手头有几个钱, 又是镇上的大户,属于地头蛇之类的角色,连派出所在发廊扫黄的时候都要避开 他。这天他点名要盈盈服务。洗完头按过摩后,他要求进一步的服务。   盈盈说:“俺不做那种事!”   张老板叫着说 :“做得好好的,怎么不做了?嫌钱少吧?给你两百块,做 不做?”   盈盈说:“给再多的钱俺也不做。”   张老板又一次叫起来:“呵,又不是黄花闺女!拽什么拽!”叫着就把盈盈 强行拉怀里。盈盈极力挣扎,大声叫喊。发廊里的姐妹和顾客探头进来看一眼, 没事一样走了。孤立无援的盈盈被张老板强暴了。   晚上,盈盈一见二哥,就扑他怀里嘤嘤地哭。二哥听完盈盈的讲述,火冒三 丈,抄起一根木棒就要去揍张老板。给盈盈拉住了:张老板有钱,他的几十个工 人就是他的保镖,你打不过他哩。二哥说,去告他强奸。盈盈说,现在镇上人人 都知道俺是鸡,告他强奸俺,啷各会相信?   二哥没去告张老板,因为世界上没有人相信嫖客强奸婊子。   二哥找借口和张老板在街上打了一架。张老板血流满面。盈盈闻讯赶来时, 二哥已经被派出所抓走。   二哥这次能够从派出所竖着出来,显然是盈盈牺牲了她的身体的结果。   二哥不要命地喝酒,是因为他恨,恨自己无能,恨盈盈那样做和接受盈盈那 样做的人。盈盈也喝酒,舍命陪君子,也是因为她恨,恨自己不能像别的女孩那 样爱我所爱,恨二哥不理解她的一片真心、一点苦心。   我默默地看着这两个爱得稀里糊涂也醉得稀里糊涂的人,心里不知是感动还 是怜悯。但盈盈醉意迷糊中说出的一句话,让我在心里叫了她一声“二嫂”。她 说的那句话是:   “坚哥,我只想做你的女人。”   第十四章 泪往何处流   我在心里叫盈盈“二嫂”是有缘故的,不是随便哪一个女人都可以让我叫 “二嫂”。盈盈,只想做二哥的女人的女人,尽管现在你和二哥只能像革命年代 的地下党一样秘密碰头,在我心里,却早已承认了你这个嫂子。可我承认你并不 代表我们全家都承认你。父亲就不承认你,他看不起你。   那天,父亲在镇上碰到卖鱼的王立新。王立新开口就向父亲道喜。父亲问喜 从何来?王立新说,你们家老二不是有了相好吗。父亲说,我倒还蒙在鼓里,老 二没跟我讲过这事。王立新就嘿嘿地笑,说:你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啊,连作妓的 女人也可以娶回家作儿媳。父亲大怒,骂:放屁,我家老二才不会和那种不要脸 的女人好!王立新说:全镇的人都知道,老二和一个叫盈盈的洗头妹好。父亲怒 火冲天,也不赶集了,回到家抄起一根扁担就往二哥身上砸。当时,二哥正和我 在院子里用桐油刷打谷机。父亲的偷袭成功了,但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二 哥被扁担击中,身子一歪,他手中的桐油几乎全部倒在父亲身上。父亲头上、脸 上都是桐油,涮洗了几天才干净。   时间就在父亲和二哥因为盈盈吵吵闹闹骂骂咧咧中溜走了半个月。半个月后 的傍晚,二哥和我一前一后扛着一架龙骨水车来到我们家的责任田边。好长时间 没下雨了,田里裂开了手指宽的缝,水稻的叶子一片焦黄。   红河岸上排着一辆一辆的水车,蜿蜿蜒蜒,像缓缓蠕动的长龙。   我们选好位置把水车支好。二哥在左,我在右,周而复始地踏着水车轮。水 车轮带动无数车叶,车叶就把河里的水带上岸,流进田里。水车发出“咿呀咿呀” 的声音,像一支歌,一支使人疲惫的歌。数百年来,我的祖辈世世代代在红河边 唱着这一首歌,这是一支忧郁的歌,古老而又苦涩,那不紧不慢、周而复始的旋 律,透着对生活的无奈,也透着生生不息的对抗自然的勇气。   夏夜是沉闷的、躁热的。按传统习惯,车河水主要是在晚上。男女混杂一起。 繁重而枯燥的体力劳动,使人们失去了温雅,增多了粗犷。在夜幕的遮掩下,像 益阳的排客佬一样,男人一丝不挂;女人呢,也只是在隐秘的部位象征性地围一 块布条。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去,白晃晃的,那不加任何修饰的女性身体的美丽, 令人惊叹。   我们兄弟沉默地车着水。有人过来了。是盈盈。她已经不作洗头妹,和四婶 合伙在村口开了一家裁缝店。   “洋博士也干这种活呀!阿米托福,真是罪过罪过!”盈盈笑着对我说。   我们已经很熟悉。我说:“没办法。洋博士也长了一张要吃饭的嘴!”   盈盈接替了我。见二哥一直低着头车水,盈盈故意用肩膀撞他。二哥肩膀一 偏,闪开了。盈盈扑了空,身子一斜,眼看就要摔倒。二哥眼明手快,一伸手, 把盈盈搂了个结实。盈盈掐住二哥的耳朵:   “不理俺哩。你敢不理俺!”   二哥说:“我哪敢呀。”   “俺晓得你不敢。即使你敢,你也舍不得俺哩。”盈盈说着,语音变含糊了, 估计在亲吻二哥。   二哥小声说“你别这样,小弟在这!”   盈盈向我侧过脸,笑容甜甜地说:“小弟看见了也没啥子关系哟!”   我赶紧说:“我没戴眼镜,什么都看不见。”   “要是你戴了眼镜,就什么都看见了唦?”盈盈笑起来。   在野外劳动的青年男女是快活的。二哥和盈盈互相嘻戏,还扯开嗓门合唱一 首古老的情歌。   月如寒水洗容颜,佳人因此伤心眠。   流云几缕泪几点,想是离愁似丝连。   问声鸟儿能飞远,捎个锦书寄天边。   春来秋去又一年,何日能见君的脸?   歌词对仗工整,辞藻典雅,作者一定是一位饱读诗书之士。从歌词中流溢出 来的对爱情的向往、对爱人的相思,令人砰然心动。于是想起二哥和盈盈,他们 冲破重重阻力,才拥有此刻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甜蜜,想着,心里有些激动,也 有些感动,还有一些伤感。是的,爱就是爱,爱没有理由。只要是真爱,就不会 有对和错、贵和贱、轻和重、短暂和长久的区别。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没有 什么能够阻隔两颗心碰出爱的火花。二哥对盈盈的爱是如此,我对林小玉的爱也 是如此。   我想起多年前在大学校园里,清晨的薄雾中,我拉起林小玉的手,那是我生 命中第一次拉起一个少女的手,那种温暖而又冰凉的感觉!   我觉得像做梦,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是我?”我问。   “因为你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那一个。”她答。   从那一天起,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珍惜,珍惜我们的感情,珍惜我们 在一起的每一天。可是,小玉,直到今天,失去你以后的今天,我才明白自己违 背了当初的誓言,我不懂得珍惜。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小玉,你还记得我为你唱的这首《昨日重现》吗?那时候,你19岁,我21岁, 正是憧憬浪漫的年龄。你红色短袖蓝色牛仔裙,坐在“华南××大学”绿荫荫的 草坪上,歪着身子听我弹吉它。多少年来,你那幸福、陶醉的神情一直印在我的 心中,就像往事在岁月的心中,水草在河流的心中。就像离离的草,春风一吹漫 山遍野。   小玉,你知道吗?我今天伤心了,因为我看见二哥和盈盈相亲相爱,因为我 听见他们快活的唱歌,我想起很多事,和你有关的事。我想象此时此刻,你坐在 异国他乡的窗前,窗子对面是烟波缥缈的湖,蓝色的湖面偶尔掠过几只白色水鸟, 天很高,一层一层的云。你喜欢每天坐在窗前看那些云,如同绸缎一般的云。你 在想,这些云,在大洋彼岸的中国,也是这般模样吗?小玉,你从云中看到了忧 伤,看到你想看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忧伤,那是你的忧伤也是我的忧伤……   it was songs of love that i would sing to them   and i'd memorise each word.   those old melodies still sound so good to me   as they melt the years away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to sing   so fine   all my best memorise come back clearly to me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那些过去的日子,真的依然灿烂如初吗?逝去的日子,真的还能够回来吗?   小玉,假如我能再有一次和你相爱的机会,假如我们能回到从前,你还会听 我给你弹吉它唱《昨日重现》吗?   今天我想起从前的那个下午,想起你幸福、陶醉的神情!你对我说,有一天 你也许会忘记我,也许会忘记我对你的爱,但是你不可以忘记我为你唱的歌,你 不可以忘记那个下午。我想对你说,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忘了弹吉它忘了唱 歌,忘了那个下午,但是,我今天热泪盈眶,因为我忽然记起那支久违的歌,以 及那首歌引起的一些记忆。我想对你说,无论你同意或不同意,我都要说,在日 落之际,在流散的光前,我是多么渴望再为你把那首歌唱一遍啊,但是你肯听吗? 你还会幸福、陶醉吗?   第十五章 风云乍起   由于在家乡耽搁了几天,我来到T省报到时已是八月中旬。   到了省委大门,何盛和几个人正等在那。何盛,也就是那年除夕前帮林小玉 送礼物给我的青年。这几年林伯父先后调任T省行署专员和省委副书记,何盛也 跟着来了T省,还是给林伯父作生活秘书。和何盛同来接我的,一个是省委组织 部副部长,一个是省委办公厅监察科长。安排好住处,和前来欢迎的何盛他们共 进午餐,进行了简单的交谈,已是下午上班时间,便上省委书记办公室见林益民 林副书记。临走之前何盛打电话询问林副书记是否在办公室,回答是在办公室但 马上要出去。   何盛说他领我去。我说:“省委办公室离这不远,实在找不到,可以找人打 听一下。”何盛还要坚持,给组织部副部长拦住了:“刘博士自个儿去可以先熟 悉熟悉路嘛。”   我步行来到那幢决定全省重大问题的小楼,全省有名的光荣路2号,只见一 辆黑色奔驰轿车已经停在门口,司机也已到位正在发动车子。林副书记的行政秘 书正站在门口等他。他将我请到会客室坐下,告诉我林书记正在接北京的电话, 请我稍候。   秘书说:“林书记这几天多次问起你什么时间到……”   我们正说着,林伯父已经接完电话走出来了。我站起来,瞧了一眼,只见他 似乎比一个月前憔悴了一些。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责怪地说:   “怎么现在才来?不是说好回家乡半个月吗?”      我说:“家里出了点事,耽搁了。”   他略带歉意地朝我一笑,又说:   “你看,你刚来,我就要出去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咱们在车上谈谈心?”   我说:“行。”   我原本以为林伯父去视察省城内某个部门的工作,谁知这一走,就走了大半 个T省。在十多天的历程中,我发现这位省委副书记有许多特点,或者说有独特 的个性。他的随员中除了秘书、警卫、“秀才”,还有一批像我这样的专家学者, 包括农业方面的教授、社科院的研究员等。我打听了一下,他们当中并非都是共 产党员。在我所知道的省级领导出巡中这种随从阵容是少见的,或者可以肯定地 说是绝无仅有的。林副书记没有和我提及这次出巡的目的,看样子,随行的不少 官员也不清楚。随着出巡的日子一天天推移,我发现林副书记巡视的地点不是农 场,就是农村,他经常在半路吩咐停车,走下车和路边的农民交谈,询问他们收 成和生活状况。   这天到了天水县后,天色就黑了。天水县名不传实,这里一年倒有十个月缺 水。由于全县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业,种田又缺水,天水县历年来一直是吃救济的 贫困大县。但别看县里穷,县城够得上档次的宾馆却有好几家,县委安排林副书 记下榻的绿洲宾馆,我估计少说也能评上三星级。   第二天上午我从绿洲宾馆出来,有个声音在喊:“领导,领导。”我一看, 大门口的路边站着一个人,吃了一惊,就停了脚步。我看那人五十来岁,脸上瘦 得像刀在骨头里面剜过似的,身边是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只瓷碗,还有一双筷 子,戳破袋子露了出来。粗看一眼,很容易以为他是乞丐,但我肯定他不是,因 为他穿着破旧却干净整齐,他看人的眼神没有乞丐那种企求和自卑。他见我停下 了,就朝我这边挪了几步,一只手伸过来,想和我握手:“领导,您好。”我瞧 了一眼他的手,黑不溜秋的,就把双手袖进了裤袋。他讪笑着收回手说:“领导, 您是打省里来的干部吧?”我点点头,心想,这人准是个专门找政府打秋风的五 保户。像这种人,我家乡也有一个,平日里好吃懶做,吃完了村里的照顾粮,就 找乡长,吃完乡里的又找县长。我用鄙视的眼光看他一眼,抬腿要走。他慌忙扯 住我的胳膊:“请……请青天大老爷给草民作主!”说着,他双膝着地,把一张 皱巴巴的纸举到我面前。我一瞧这阵势,就想笑,伸手扶他起来:“大叔,您这 唱的是哪出戏呀?”“我叫张光祖,本县跃进乡人。我代表红溪村告状,告我们 乡长张大邦!”他一脸严肃地说。说着,他拿出身份证给我看,又告诉我,为了 告状,村民凑了四百元钱给他作经费,现在钱已经用完了,乡长却仍然逍遥法外。 他脸上痛苦地扭着说:“我没脸回去见村里人。”一直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门卫突 然对我说:“他来县城好几个月了,天天到县政府找人告状,县政府当官的怕了 他,见了他就躲。不晓得今天怎么跑我们这来了?”张光祖说:“县政府有人告 诉我,今天住这的都是省里来的大官。”门卫说:“他不是骗子,我老婆是他们 村的,认识他。这位领导,您就帮帮他吧,怪可怜的人!”我犹豫了一下,接过 张光祖手里的纸。看得出来,写这状纸的人不懂诉讼程序。与其说他写的是状纸, 还不如说是一支纪实的山歌:   吾村本是风水地,村富民安好光景。   一朝乡长新上任,上任要烧三把火。   他说经济发展靠工业,咱乡缺的就这个。   工业发展先修路,修路要挖吾祖坟。   祖先阴宅如惊动,吾村风水将尽失。   乡长一意要孤行,不听劝阻挖祖坟。   痛哭哀哉吾祖先,今朝阴魂无安宁。   乡长筑坝建电站,切断吾村饮水源。   人畜无水田干旱,呼天不应地不灵。   红梅两村好兄弟,为争水源打死人。   如今吾村火热中,企盼清官救苦难。   虽然文言味重了点,却还可以看明白大意。我问:“这状子谁写的?”张光 祖说:“草民写的。”我点点头。既然红溪村推他出来告状,他应该是那个村的 文化人。要不要插手这件事呢?既然碰上了,撒手不管不好,但这毕竟属于地方 政府的事,而且明显是一件民告官的官司。我有点左右为难。张光祖低着头说: “再过几天红溪和梅溪两个村就要开打了。”他蹲下去,双手用力捶打着头,痛 哭说:“我无能啊!我对不起父老乡亲啊!”门卫见状,告诉我说:“今年六月, 红溪村、梅溪村为了争水打死了一个人。听说前几天梅溪村有一个人被打成了重 伤,村民扬言要血洗红溪村。”听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已 经不是一件民告官的事,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由于我现在身份未定,我不能插 手这件事,但我可以而且应该向林副书记汇报。我说:“老张,你在这里等我, 我去找一下有关领导同志。”张光祖点头哈腰称是。   我走进林副书记的房间,他正戴着眼镜低头看一份文件。我轻声叫了声“林 伯父”。他抬头看我一眼,示意我坐下。他看了一会儿文件,摘下眼镜说:“瞧 你急躁的样子,准是找我有事吧?”我就把碰到张光祖的事对他讲了。讲完,我 把张光祖写的状子递给他。他戴上眼镜看了一会儿,问:“这个人还在不在外 面?”我说我要他在外面等着。他说:“你去叫他进来。”我刚要走,他又说: “你别去叫了。”他盯着我:“你怎么看这件事?”我说:“如果不尽快处理, 会闹出人命。”他掏出一根烟,我赶紧用打火机替他点上。他猛吸一口烟:“你 认为应该怎么处理?”我把我的想法对他说了。他看我一眼:“小刘,如果要你 在这个县工作一段时间,你愿不愿意?”我说:“只要是组织的安排,我没意 见。”他手里举着烟,低头翻看文件:“这里的县长前段时间调走了。我跟怀坪 市委打个招呼,你来作代理县长。”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大门口,张光祖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我说:“老张, 领导已经知道你的事,你先回村吧,过几天县里要派人去你们村。”门卫说: “张光祖,你今天碰上好人了。还不赶快谢谢这位领导!”张光祖要给我磕头, 被我挡住。   第十六章 红溪、梅溪   八月的正午,太阳像烙铁一样烫得人冒烟。我坐在吉普车的后排,觉得身体 被烤熟了。车上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司机小赵。天水县委书记马自达去了地委开 会。几个副县长一个比一个精,听说去跃进乡处理红溪、梅溪两村纠纷,这个说 胃疼,那个喊头晕,找借口溜了。我只好单枪匹马赴跃进。   根据林副书记的意见,怀坪市委几天后正式下达了由我担任天水县代县长的 委任状。我很清楚,林副书记在这个时候要我来天水县作代县长意味着什么,因 此暗下决心,决不辜负他的期望,在天水县的工作再困难、再辛苦,我也得顶住。   我咬紧牙关,不停地用手绢擦汗,不一会儿,手绢就湿透了。小赵把他的毛 巾递给我,我嫌脏,没有接。吉普车离开柏油路拐上一条黄土路,车开始没完没 了颠簸。人在车上,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在浪头之间起伏。小赵用脏话 骂着这鬼天气和这条没人管的破马路。我看见小赵卷起裤腿,腿毛既黑又粗,就 忍不住问小赵是不是过去吃错了什么药。小赵说他十八岁时候发现自己腿毛比一 般人粗,就拿剃刀刮过几次,没想到越刮越粗。我说,腿毛粗,和刮不刮关系不 大,一切都是雄性激素惹的祸。小赵笑起来,笑得很淫:这么说,腿毛粗的人干 那种事很厉害咯!我笑着说那是当然的。小赵得意地呷呷笑起来,踩了一下油门。 车速加快,一股凉风迎面吹过来,酷热的感觉立即消散了许多。   刚刚有些凉爽的感觉,吉普车忽然跳了起来,小赵若无其事地继续用一只手 抓着纸扇煽风。我说,小赵,你专心把车开好!小赵说没事,在天水县这种路到 处都有,习惯了。他话刚落音,车跳了一下,方向盘没把稳,吉普车差点掉下山 崖。我厉声说,别煽风了,专心开你的车!小赵没敢吱声,赶紧放下纸扇,双手 握住方向盘。这以后,两人都没说话。又走了一段路,车子走得平稳了。我掏出 烟来,给小赵一根,有意缓和刚才紧张的气氛。   小赵接过烟,看一眼说:黄沙烟呀!点燃抽了一口后,马上告诉我:这是假 黄沙。我说我平时不抽烟,这两天到了天水县,为了应酬才买的。小赵说,假黄 沙的烟盒上没有防伪标志。   “国营百货商店也卖假黄沙?”我问。   “在天水县,假货遍地都是。”   “哪里搞来这么多假货?”   “怀坪市以造假货闻名全国,刘县长您不知道?”   “市政府不查禁?”   “查禁谁?查禁自己呀?前段时间市委孔书记还在电视上讲,不管黑猫白猫, 能赚到钱把经济搞上去就是好猫。”   “发展经济不能不择手段,他这个搞法,怀坪市迟早要乱套。”   “乱不乱套那是当领导的人考虑的,平民百姓只要能赚到钱就高兴。前段时 间我听人说了一副对联:富人赚大钱只因富人有钱;穷人没钱赚只因穷人没钱。 说绝了!”   我想了想,觉得这副对联蕴含了某种意味,这种意味发人深思。   这一段路平,车就比较平稳。可能已经适应了车内的热气,我开始感到不怎 么热。外界环境稍许舒服了一些,被疲劳驱使的睡意上来了。我不再说话。“嘀 嘀——”迎面开来一辆东风汽车,满载白晃晃的杉木。东风汽车卷起一场狂风, 开过去后,铺天盖地的灰尘遮盖了我坐的吉普车。小赵用一只手掩住口鼻,含糊 不清地说着什么。我也掩住口鼻,待车内的灰尘散去后问:“这是林业部门的车 吧?载了这么多杉木!”小赵说:“是跃进乡王胖子的车。”我又问:“王胖子 是什么人?”小赵说:“说好听点吧,他是我们县的优秀农民企业家,说难听点, 他是一个地痞恶霸!”我说:“具体点。”小赵犹豫地说:“您以后会明白的。” 他不说,或许有难言之隐,我不再问他什么。   这时,吉普车已来到跃进乡地界,路边立着一块写着“欢迎您来到跃进乡” 的木牌。木牌应该是不久前制做的,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我叫小赵把车直接开 到红溪村去。小赵凝虑地问:“不去乡政府?”我重复说:“去红溪村。”吉普 车在笔直、宽敞的土马路上奔驰。被太阳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   车子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处村庄前停住。小赵开了门:“刘县长,红溪村到 了。”我钻出车子,在平地上走几步,伸展一下麻木了的双腿,回头吩咐小赵: “你去把红溪村的村支书和村长找来。”小赵应一声,小跑着走了。   远远望去,村庄座落在山脚下,那山光秃秃的,似乎不长草木。村庄前面有 一条河。我信步来到河边。河水显然不深,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光着身子站在水 里,水刚没过他们的肚脐。小孩中似乎有一两个是女孩,我有点好奇,想看仔细 点。果然,其中一个有长头发,虽然胸部还很平,却看得出和同年龄的男孩不同。 我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和几个男孩偷看在河里洗澡的女孩,被女孩身上的许多不同 惊呆的情景。   想起女孩,我的目光禁不住投向一个说不清楚的方向。我想起了一个人,此 刻在地球另一面的女人。“如果从这里挖一个洞直通地球的那一面,我是不是可 以见到她呢?”不禁为自己这么天真的想法笑出声来。   凉风一阵比一阵紧,暑气开始消退,太阳落山了。   小赵领着几个人走过来。   一个穿中山装,上衣口袋别了支钢笔的中年人远远地朝我伸出手,笑道: “哎呀,刘县长,让您久等了,对不住得很!”我握住他的手时,小赵在旁边介 绍:“刘县长,这是村支书刘耀。”又指着一个眼圈浮肿三十来岁的人:“这是 村长曾二宝。”我又和曾二宝握手。曾二宝握着我的手不放,说:“我们盼星星 盼月亮,终于把您给盼来了。您要是不来,我这村长就不干了!”说着,眼圈红 了。他还要说什么,刘耀拦住他:“二宝,你少说两句!”   晚饭在曾二宝家吃。曾二宝的老婆冬花,人如其名(在当地俚语中,“花” 与“瓜”同音),胖,像一个竖起来的冬瓜,人却贤惠。我们上桌吃饭的时候, 曾二宝的两个女儿——大的十来岁,小的八九岁吧——眼睛盯着菜盘里的红烧鱼 咽口水。我叫她们一起吃。曾二宝说:“小孩不懂规矩,您别理。”冬花赶忙把 两姐妹拉出屋。   饭后刘耀请我去他家睡,我说:“小赵去你家,我睡曾村长家。”刘耀强笑: “听领导安排,听领导安排。”   刘耀、小赵走后,我和曾二宝坐在院子里纳凉。我说:   “曾村长,瞧这光景,你家的日子不宽松啊。”   曾二宝惭愧地说:“怨我无能!村里的事办不好,家里也穷得叮当响。连累 老婆孩子吃苦不说,还连累了村里的父老乡亲受穷!”   “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不是修了路又建了水电站么?路通了、有了电, 赚钱就方便了!”   “屁!修路、建电站,我们都举双手赞成,可他张大邦不该把修路、建电站 的工全部搞摊派!”   张大邦,我已经知道,就是跃进乡的乡长。   “我们国家现在还不富裕,没有能力投资各个地方的建设,在这种情况下, 为了发展当地经济,适当的摊派不是不可以的。”   “他不是适当的摊派,而是不适当的摊派!别的村我就不说了,拿我们村来 讲,近几年青壮年差不多全去了东莞、深圳、海南打工,留在村子里的都是老弱 病残。你说,要我怎么忍心派他们去修路、建电站?那种活,他们干得了吗?” 曾二宝一脸气愤和无奈。   第二天我起床晚了点,可能因为曾二宝昨晚那一席话使我心情沉重,让我想 了很久。我正在漱牙,一个村民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在曾二宝耳边说了什么,曾 二宝脸色大变。我见曾二宝急着要出门,就叫住他:“曾村长,是不是出什么事 了?”他犹豫了一下,说:“梅溪村的人来了。”我心想,他们不来我还要去找 他们来呢,就说:“我去看看。”   我们在村口的河湾处见到梅溪村的人时,红溪、梅溪两村的村民已成对峙之 势。看情形,两村都是有备而来,五六十号人个个手拿锄头、铁铲之类的农具。 走在梅溪村队伍最前的,是一个瘦高的青年,约摸二十来岁。曾二宝说那人是梅 溪村的村长,因他又高又瘦,人称“高杆”。由于“高杆”在前几年梅溪村和红 溪村争水战斗中表现出色,被村民选为村长。   “高杆”讥笑说:“红溪村的男人真他妈死绝了呀,就来了几个鸟人!”   “高杆你少在这里放狂!”一个威严的声音断喝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上 身穿灰色西服、脚穿凉鞋的人站在“高杆”面前。   曾二宝低声说:“他就是乡长张大邦!不知道谁把他叫来了!”我点点头: “你先别说我在这里。”   张大邦一声断喝使“高杆”愣了一下:“原来你们找来张乡长撑腰。我们也 不怕,我们有理走遍天下。”   “你们有什么理?你们今年六月打死了我兄弟!”一个红溪村的村民悲愤地 说。   “你们上个月把我们的人打成重伤,现在还躺在医院!” 梅溪村的人说。   “他要炸开我们的水坝,我们没打死他已经是很客气了!”红溪村立即有人 反驳。   此次来跃进乡之前,我已经打听过,红溪、梅溪两村的人畜饮用水、浇田的 水,都依赖于一条叫廖水的河,红溪村在河的上游、梅溪村在下游,历史上,两 村就常常在枯水季节为了争水大打出手。现在听两村的村民一讲,我心里已经明 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现在还不想露面,我想看看张大邦怎样处理这一问题。   第十七章 基层干部的难处   “都不要吵!”张大邦又是断喝一声。这人嗓门挺大的,给他这么一吆喝, 两村的人还真静了下来。张大邦满意地扫一眼两村的人,继续说:   “梅溪、红溪两村争水打架,已不是一天两天,双方都有死有伤,谈不上谁 对谁不对。现在是枯水季节,为了保证两村都有水,经乡里研究决定,逢单日由 梅溪村放水,逢双日由红溪村放水。双方不得再生纠纷。”   话刚落音,两个村的人立即闹哄哄地议论起来:   “我们梅溪村人口比红溪村多,凭什么要和红溪村对半分?”   “不合理!”   “这个分法,明摆着偏向红溪村!”   “当官的都是谁给钱谁请喝酒就偏向谁,没几个好东西!”   “你们梅溪村人口多,是因为你们逃避计划生育,超生!”   “你放屁!你们红溪村才超生!”   “你骂谁放屁?他妈的,我今天不揍扁你就不姓黄!”   ……   两个村的人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看很快就要打起来 了。   望着即将血肉横飞的两个村的村民,我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起先张大邦宣布乡里的决定的时候,我还有点赞成他们的决定。当我意识到这个 决定并不能解决梅、红两村的争水问题时,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两村的斗殴一触即 发的地步。梅、红两村为争水斗殴的事,几乎年年发生,为什么当地政府采取息 事宁人的态度而不予根本解决?   我突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假如这些人手拿的不是锄头、木棒等简单的农 具,而是鸟枪甚至真枪实弹,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面对着这些激动的人群,我不知道自己是悄悄溜走、继续旁观还是站出去公 开我的身份。我瞅了瞅曾二宝有些发白的脸,突然感到自己竟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同时又是这样的孤立无助。平日里,我常为自己处理问题的能力特别是留美博士 的头衔而自豪。而今天,面对着这些情绪激动的村民,却让我感到原来那些所谓 的知识和理论竟是这般的苍白无力。   我有能力说动这些人放下手中的武器吗?我凭什么能让这么多的人全都信服 我?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虚。   “刘县长,我们该怎么办?”耳边传来曾二宝轻轻的又焦灼不安的探问。   我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缩手缩脚的?眼前的局面难道不是锻炼我 处理紧急问题能力的好机会吗?眼前的这些农民难道不是我自小就熟悉的农民兄 弟吗?我离开农村、离开农民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会有了这么多的戒心和疑虑? 怎么就会怕了他们?如果我再不当机立断站出来,这些人就会血流当场,就会给 多少个家庭带来痛苦悲哀?我还犹豫什么,只要尽了力,我就问心无愧!   “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走到两个村的村民中间,大声说:“我是新 来的代县长刘志伟,今天专程来处理你们两个村的用水纠纷问题!”   也闹不清是谁带头叫了声“好”,然后便有好多人喊叫和鼓掌。等到一阵掌 声过去后,我挥了挥手,场地上便陡然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可听见远处村子里 的公鸡打鸣。   我示意两村的村民走到一起,站在我面前,然后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们也静 静地看着我。   我尽量用深情、缓和的语气说:   “红溪村、梅溪村,一个在廖水河上游,一个在下游。多少年来,你们的祖 辈同喝一条河的水,共顶一片天。你们两个村是一衣带水的兄弟。为什么兄弟反 目,为什么你们会互相伤害对方?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缺水,你们都缺水。是 不是打一场架,打死打伤几个人你们就不缺水了?不是。你们两个村之间年年打 架,年年有人被打死有人被打伤,可你们照样年年缺水。这说明,打架根本不能 解决你们缺水的问题。既然打架根本不能解决缺水的问题,又何必要打呢?又何 必去作这种没有任何用处的牺牲呢?”   扫一眼越来越多却保持安静的人群,我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从村民 们的眼光里,我看到了信赖和期待,尊重和感激。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更没有 仇视和敌意。刚才的那种紧张和不安的气氛一下子全都不复存在了。我吸一口气, 继续说:   “其实,如果有好的办法解决两个村用水的问题,不管红溪村还是梅溪村, 都不愿意打架,大家说我讲的对不对?”   人群中像炸开了锅。有人喊:“对!”有人说:“如果有好办法,谁愿意去 打架呀?”有人说:“县长,只要你有好办法,我们保证不打架!”   “这个好办法能不能实现,主要取决于你们自己。”我说,“两个村联合起 来,修一座拦水大坝,这才是旱涝保收、造富子孙后代的根本解决办法。”   我以为人们会对我的提议报以热烈的掌声,没想到大家默不做声。   一直站我旁边的曾二宝说:“刘县长,我们也有过修一座拦水大坝的想法, 可修坝需要大笔的钱,我们两个村都是穷村,哪来那么多钱?”   人群又乱哄哄地说:“我们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呀?”“没有钱,要修拦 河坝,做梦吧。”   我想了想说:“我代表县政府在这里表一个态,关于梅溪村、红溪村联合修 筑拦河大坝的资金问题,请你们两个村的干部商量一个方案,自行解决为主,因 为你们两个村是主要受益者,县政府可以根据情况解决一部分资金,至于大坝的 设计和其他技术问题,可以全部由县政府来解决。”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张大邦走到我身边,对着人群说:“刘县长 已经表了态,大家可以放心地走了。梅溪、红溪两村的干部开个现场会,在这里 的留下来,没来的找人去通知。”     看着人群迅速散去,我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十分钟前一个个摩拳擦掌、情绪激动,十分钟后,高高兴兴地离去。这些人 啊,太信赖我刘志伟了,太信任政府了,也太信任这个国家了。我该为有这样的 人民高兴还是难过呢?   我是在张大邦的硬拉软泡下来到跃进乡政府的。这个张大邦,三年前是跃进 乡中学的体育老师,后来弃教从政作了乡政府秘书,两年不到就作了乡长。一般 人想当然地认为他一路春风是因为后台硬,其实,光看他这种硬拉软泡的功夫, 就知道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张大邦安排我住在乡政府旁边的招待所。张大邦刚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 女提着两瓶开水进来,自我介绍说她是这个乡的妇联主任。我应酬性地跟她聊了 两句,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开始解上衣钮扣,并说自己要冲个澡。妇联主任 说,卫生间就在房里边,你冲你的澡,我汇报我的工作。我说,这不大好吧。妇 联主任瞧着我笑,说,刘县长,你很年轻呀!我说,正因为年轻,所以不敢当着 女同志的面脱光衣服洗澡。妇联主任说,我老公在深圳打工,家里就我一个人, 怪冷清的,您要是不介意,我还是坐这聊聊工作吧。我有点火了,说:你的工作 应该跟你们乡长他们聊,跟我聊,你还不够级别!她就悻悻地说:这样啊……那 我就不打搅县长您了。待她扭着腰出门后,我关上门,加了插销。   打开水龙头,水很小,根本不够淋浴。我打开门探出头喊住隔壁的司机小赵。 叫了两声,小赵才披着浴巾跑出来。我说,水太小了,你去跟服务员说一下,叫 他把总龙头开大点。小赵说,我房里的水倒是挺大的。我说,那我就去你房里洗 吧。走进小赵房里打开水龙头一看,水果然比我房里的要大。我脱了衣服,正往 身上抹香皂,电话铃响了起来。电话响了一阵,没人接。我说:小赵,怎么不接 电话?没人应声。我把卫生间的门开了条缝,小赵不在房里。这才想起,刚才小 赵一见我要脱衣服洗澡,他就出门了。电话铃很有耐心地继续响着,吵得我心烦。 我光着身子走进房里,提起电话听。一个妖媚的女人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先生, 您要不要床垫?”我认为是服务员打来的,就问:“什么样的床垫?”那声音说: “您要什么我们就有什么。”我乐了,嘿,别看这小店,服务还挺周到的。我说: “那就麻烦你送一床薄一点、干净一点的来吧。”挂了电话,我一看自己还光着 身子,赶紧进了卫生间。今天出了太多的汗,身上一直粘糊糊的,终于可以舒服 地冲一个痛快。   我正用龙头冲洗自己。有人敲门。我冲着门口叫道:“谁?”一个女人的声 音回答说:“送垫子的。”我急忙穿衣服,不高兴地说:“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呀!”开了门,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站在门口,两手空空。我奇怪地问:“你不 是来送垫子吗?”姑娘说:“我就是你要的垫子呀。”看看她刻意描画过的眉和 唇,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来意。本想大声喝斥她,然后叫跃进乡追查和严肃处理相 关人员。但转念一想,她什么都没做,没凭没据,能对她怎样?挥挥手,让她走 了。   好好冲洗一下的情绪彻底没了,心里窝着火,就把张大邦叫过来,狠狠地批 评了他几句。我严厉地说:“这种事不能姑息,我要查,一查到底!”没想到, 张大邦,这个堂堂跃进乡的乡长,居然哭了。不知他是被我的话吓住了,还是故 意用男人的眼泪博取我的同情。哭过后,他说,妇联主任是他安排进我房间的, “送垫子”的姑娘,本来是送“垫子”给我的司机小赵的,却没想到我在小赵房 里洗澡。   “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他羞愧地说, “跃进乡是个穷乡,乡政府干部的工资,都是下半年发上半年的2/3。县里来了 领导,我们连一桌像样的饭菜都没有,走的时候,领导就对我们很不满意。后来, 乡政府招待所承包给了私人,承包的老板为了拉生意,请了两个外地的卖淫女。 从此县里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我都安排住招待所。”我说:“妇联主任又是怎 么回事?”他说:“她老公在深圳打工,很少回来,据说在那边包了二奶,为了 报复,妇联主任就乱搞男女关系,我于是暗示她找县里下来的领导。”   “刘县长,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使您看不起我。其实,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 己,一些知情的人暗地里叫我‘皮条乡长’。我以前是体育老师,我不是不知羞 耻的人。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别的乡的干部或是和县里某位领导有特殊关系,或 是乡里有土特产,我什么都没有。   很多人说我弃教从政是贪图权力。我不怕他们说,我对得住自己的良心。我 来当这个乡长,是想干一点事业,为乡里的百姓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拿修路来 讲,以前乡里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我上跑县里要政策、求资金,下跑各村一个 挨一个要求村干部发动群众。为了修这条路,我差不多两年没有回过家。为了修 这条路,我带头挖了自家的祖坟,我爸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还跑到县里告我的 状。(我问:“张光祖是你父亲?”张大邦说:“是。”)还是为了修这条路, 我扣留了跃进乡中学老师几个月的工资,得罪了几乎所有的老师,他们在乡政府 静坐,强行领走我将近一年的工资。我不后悔,每当我看到人和车在新修的公路 上穿梭,我不仅不后悔,还很自豪。修路是我发展跃进乡经济计划的第一步,第 二步是建一座水电站。跃进乡之所以穷,一是因为交通不便,二是因为没有电。 路修好后,交通问题是基本解决了,可是没有电,一切和电有关的电器和设备无 法使用。从外乡接电过来花费太大,不如自己发电合算。现在,电站大坝已经动 工。我只求能够在担任跃进乡乡长期间,能够把电站大坝建好,顺利发电。只要 这件事能做成,哪怕县里撤我的职、要我回家种田,哪怕乡民操我的祖宗十八代, 我都愿意。”   ……   张大邦的话在我心里掀起了经久不息的波澜。毫无疑问,他是真心想做点事 的人。但在基层,特别是在偏远的农村,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要真心做点事是 多么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所以他只能通过一些非正常的途径来达到目的。他 的可取之处,在于他有一颗为国为民甘愿承受各种压力和误解的心;他的错误, 在于为了达到所谓经济发展的目的,不择手段,不顾后果。对于这种有争议性的 基层干部,我应该怎么处置?停职查办可能会使他从此一蹶不振,表扬肯定会让 他看不到错误从而一错再错。我想,有针对性的批评和教育应该是对他最好的处 置方法。   我拉着张大邦走出乡政府大院,来到街上。我示意他留意人们对他的态度。 街两边乘凉的人都拿眼光看他,同他打招呼的人却很少,偶尔开口也是那几个礼 节性的字。张大邦平常进出乡政府总是坐车,同街上的人见面的日子不多,这般 光景让他有些吃惊。他说,自己给前任乡长作秘书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碰见他 都会上前来说一阵话,反映些情况,提点建议什么的。我看见街旁一位老人还在 忙个不迭地招呼几个孩子,就让张大邦躲到一边听,我一个人走上去询问她家中 的情况。老人说,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儿媳妇外出打工了。问她二儿子在 哪,谁知老人气呼呼地告诉我,二儿子和儿媳妇都被乡政府的干部抓去建水电站 了。老人说,人民公社解散好多年了,为什么还要抓劳力去做工?不去的人,开 口就要罚两三千,那些个贪官污吏怎么不去抓,怎么不去罚他们?老人一开口, 四周的人都围拢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我走开的时候,还听见老人说, 这哪像共产党,倒像国民党,国民党才抓壮丁……   张大邦从什么地方走出来,跟在我身后,情绪低落的样子。我说:“你怎么 看刚才那位老人的话?”他说:“我也知道这样硬性摊派劳动力不对,可那么大 的工程,缺资金又少劳动力,怎么搞得起来?我必须借助群众的力量。毛主席说, 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我深深看他一眼:“毛主席还说过,发挥群众的力量得 先调动群众的积极性。”   第十八章 “思想更解放一些,改革的步子更快一些”   来天水县上任已经一个月了。刚上任时,我还是很兴头的。由一介手无寸权 的书生一夜之间成为领导一县百姓的父母官,这似乎是梦却不是梦。上任后,我 妥善地处理了红溪、梅溪两村的争水纠纷,还顺便解决了乡长张大邦的思想问题。 红、梅两村的干部群众对我有了感情。在我离开跃进乡回县里那天,许多村民都 到乡政府大院送行。所以我当时感动地想,决不辜负村民对我的期望,回县城后 尽快落实修筑拦河水坝的事。可是当我回到县城后,又渐渐感到干好这个代理县 长决非易事。   首先,我不习惯这里的工作方法。过去在Z市政策研究室时,没事做,闲得 慌,喜欢到附近几个办公室串串门,现在当了代县长,就不能整天乱转了,每天 得一本正经坐在办公室批改文件。一次县委书记马自达转到我这个办公室,问:   “怎么样小刘,到这里习惯吗?”   我诚实地说:“马书记,不习惯,憋屈死我了!”   马自达“哈哈”笑道:“憋憋就习惯了!”   再有,我过去差不多是遇事总要请示别人,自己做不了半点主,心里总有点 窝囊。现在好了,来办事的人都看我说话。我应该为这高兴才是,可我高兴不起 来。依靠你点头的事越多,你担负的责任就越重。大事小事的责任都压在身上, 那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常常会使我在半夜醒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生活上也有诸多不方便。我对饮食的要求不高,甚至是从来不讲究,吃得简 单。到了县里,三天两头陪人,桌上桌下的,都是山珍海味。由于几乎所有人都 知道我是省委林副书记“钦定”的,吃饭时向我敬酒的人就特多。起先还吃得有 那么点开心,毕竟“民以食为天”,时间长了、吃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厌烦,到 后来简直就害怕有人请吃饭。   还有坐车,县里专门给我配了一辆吉普车和一个师机。有了专车,想到哪到 哪,想啥时走啥时走,很方便。由于很方便,我的腿就变得懒了。从我住的绿洲 宾馆到县政府,才半里路程,每天上下班,都要师机小赵接送。有时想走走路, 运动运动,没走几步,小赵把车开到跟前说:“刘县,请您上车吧!”我说我想 走走路。他很紧张地说:“您不坐车,其他领导会批评我工作没做好。”我不能 让小赵为了我受批评,只好上车。   当然,这些还不是使我最不舒心的。使我最不舒心的,是县委马书记开会回 来以后,县委对我的工作安排。本来马书记主要负责县委员会那一条线,县政府 这边应该由我负责,可他说要照顾新来的年轻同志,就自作主张要我负责抓纪检 和计划生育。秘书老陶是个直爽人,他为我抱不平说:“纪检和计划生育,尽是 得罪人的事。让你分管这一片,不是明欺负人吗?”我嘴里说:“干什么工作不 是革命工作,只要是革命工作就得有人干嘛”,心里却有气。   生气归生气,工作还得干。   疙疙瘩瘩过了一个月,我渐渐习惯了。纪检和计划生育工作渐渐熟悉,工作 上了路。坐办公室也开始习惯了,反倒觉得以前整天往下跑累得慌。现在晚上下 班没事,还可以看看书、练一会毛笔字。天天有人请吃饭也习惯了,有得吃就吃, 你不去吃说不定要得罪人,你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人事关系不熟,得罪人可不是 好玩的。   环境、人渐渐熟悉,各方面就有了回旋余地。我开始心情舒畅。心情一舒畅, 便又觉得当官的感觉蛮不错。过去人家大声喊“小刘”,现在人家毕恭毕敬地喊 “刘县长”。把那个“代”或“副”字抹掉,直接叫“××长”,这在社会上已 经成为一种习惯。在本单位,基层干部为了方便,干脆只叫两个字,比如“段局 长”称“段局”,“刘所长”称“刘所”,又如,师机小赵叫我“刘县”。这种 称呼既是对被称呼人的一种尊敬,也给人亲切感。再有,过去开会和人家平起平 坐甚至要蹲哪个角落,现在一定坐主席台,这其中的优越感是明显的。一次我到 某镇视察工作,走的时候,镇里的领导叫人往车箱搬新鲜的荔枝,搬了一筐又一 筐。我装作没看见。回县里后,我叫人把这些荔枝全分给了县政府各个科室。干 部们分荔枝时,个个笑眯眯的,此后见到我,也就增添了一份尊敬。   一天晚上,我在宿舍和纪委书记老康聊天,有人敲门。我说:“进来”。以 前我习惯说“请进”,由于来找我的多半是下属,慢慢地“请”字就没了。进来 的是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女孩,瓜子脸,身材苗条。她刚进来,老康便起身告辞, 那模样似乎有点避嫌的意思。我一边伸手将他按回座位上,一边招呼女孩入座。 女孩说她叫潘婷,天水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她又说,马自达书记的爱人王大 夫和她在同一个单位。听她这样一讲,我记起,马书记的爱人说要给我介绍对象, 那女孩的名字是一种很有名的洗发水,叫潘婷。当时我哪儿会有心情谈对象,只 不过碍于马书记的面子,敷衍了马书记的爱人两句,她却一本正经地几次安排我 和潘婷见面,都给我找借口躲过了。没想到这个名叫潘婷的女孩竟然亲自找上门 来,真是勇气可嘉啊,呵呵。   为了表示我对谈对象没什么热情,我故意不朝潘婷脸上看,而是和老康谈个 没完。潘婷似乎不着急,作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听我和老康说话儿,还不时配合性 的点点头。后来我跟潘婷的关系非同一般时,她说起这件事,说我一开始就对她 没兴趣,她那时对我的傲慢无礼又气又恨。我对她说“我是故意不理你的”。她 竟不信。   老康看出点什么来,站起来说要走,留他没留住,只好由他去了。   送走老康,我才想起没给潘婷倒茶水,问她:“小潘,喝点什么?茶还是冷 饮?” 她说想喝口茶。我正要取纸杯泡一杯,潘婷已拿过我喝过的茶杯,有模 有样地抿了一口。我想阻止却来不及。我看着潘婷那显然精心修饰过的眼眉和嘴 唇,心想这女孩准是“豪放派”。我很快又对刚才的判断产生怀疑,因为当我转 身给她倒水时,发现她居然扎着两根麻花辫。“豪放派”的女孩不扎麻花辫。   潘婷抿一口我倒给她的茶,扬眉说:“这是福建安溪的铁观音吧?”   “看不出来你是品茶高手呀,尝一口就知道茶的来历!”   “您过奖了。其实,我对品茶一窍不通。只不过近来天天喝这种茶,熟悉了 它的香味罢了。”   我笑起来:“你挺有钱嘛,天天喝铁观音!”   潘婷说:“凭我那点工资,哪敢天天喝铁观音!是有人送了五十斤给我们医 院,医院就分给了职工。”   “送五十斤铁观音?谁这么有钱?”   “跃进乡的王胖子。”   近来经常听人说起王胖子这三个字。我已经知道他是跃进乡人,靠贩卖木材 起家,有一间竹木加工厂。此人有钱,也很会走上层路线,否则不会经常有人在 我耳边说他的好话。   “为了什么事,他要送一百斤铁观音给县人民医院?”我品一口茶,漫不经 心地问。   “他想买下我们医院,不少职工有意见,他就送茶叶拉拢人心。”   我吃了一惊,被刚喝下的茶水呛住了。我想说点什么掩饰刚才的失态。潘婷 说:“您的茶太热了!慢点喝吧。”我乐得顺水推舟,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我问:“王胖子想买下县人民医院,这是怎么回事?”   她立即反问:“县长您不知道县里要拍卖我们医院五十年的使用权吗?”   县里要拍卖人民医院五十年的使用权!这是我担任天水县代县长以来,听的 最令人吃惊的消息。我慢慢地品着茶,没说话。   考虑到我的身份,我不能轻易地把我对我一些事的真正想法和态度透露出来。 我欣然一笑:   “小潘,王大夫经常和我提起你呀。今天见面果然人如其名,婷婷玉立!”   潘婷对我故意插开话题有些不满。她盯住我:“县长,我想知道您对县里拍 卖我们医院五十年使用权的看法。”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对这件事尚不清楚,不宜多说什么,因此站起来:“小 潘,关于这件事,我过几天再给你答复……”   第二天上班,我本想直奔马书记的办公室询问有关拍卖县人民医院使用权的 事,后来转念一想,还是先打个电话给他吧。   “马书记吗,我是刘志伟。”   “是小刘呀。小刘呀,我正要找你聊聊。你看,是我过你那,还是你过来?”   “我来你办公室吧。我……”   不等我说完就被打断了。   “还是我来吧,有事情要说哩,公事,公事公办嘛,哈哈!”   话筒里传来爽朗的笑声。   “那好吧,我等你。”   我放下电话,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马书记这人,见人三分笑脸,那种笑总 让人觉得心里不坦然。昨天下午我在电梯里碰见他,他也没说找我有事。我刚打 电话给他,他就说找我有事。有什么事?我感觉这事和拍卖县人民医院使用权有 关。     果然不出所料,马书记落坐后,先和我寒喧几句,然后直奔主题:   “有一个事,得和你通通气。你来天水之前,几个县委已有个想法,打算有 计划地向私人或集体有偿转让部分国有企业五十年的使用权。你是留洋回来的博 士,是专家,我今天就是专门过来向你取经的!怎么样,小刘谈谈你的高见?”   我谨慎地说:“我刚来,不熟悉情况,还是先听听你的意见吧。”   “对这个计划,我个人表示支持。为什么要支持呢?我有一点考虑。”他站 起来,手握茶杯走到窗前,眺望窗外,目光凝练。   “改革开放搞了快二十年了,天水县却还很穷,每年都要吃市里的救济。是 不是改革的春风吹不到天水县?不是。改革开放的春风浩荡,吹遍了我们国家的 每一个角落。现在的问题,不是春风没有吹到,不是天水县没有改革,而是我们 有些人的思想观念有问题。天水县年年有人喊改革,改了这么多年,也就修了几 座房子、铺了几条公路、办了几家砖瓦木材加工厂。这样的改革,是不彻底的, 是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天水县贫困局面的。要搞活经济,关键的是改革经济体制, 要从根本上改。从天水县的具体情况看,经济体制改革,先得从国有企业开刀, 要打破大锅饭。”   马书记担任县委书记以前,是主管全县乡镇企业的副县长,在经济方面有丰 富的经验。我委婉地对他说,从他这一席话来看,他不仅熟悉天水县的经济情势, 而且有自己的一些深入思考。我赞同他说的改革经济体制的必要性。但改革经济 体制,是不是就一定要从国有企业开刀?通过拍卖国有企业使用权的方式来打破 大锅饭现象,似乎欠妥当。   笑容在马书记肥胖的上僵住了。但马书记毕竟是马书记,他扫我一眼,很快 就说:   “小刘啊,看来我们在这一个问题上有点分歧。我看主要是由于你对天水的 情况还不熟悉。在天水,你要下一场雨,就得做出打雷的准备,否则下面的基层 干部会把你下的雨变成一场风。在天水搞改革也是这样,要改就得从根本上改, 就得大胆地改。拍卖国有企业使用权,有利于企业所有权和经营权相分离,革除 国有企业存在的弊端。天水现有的国有企业或国有企业性质的事业单位,比如部 分县造纸厂、县级医院、县级学校等,都可以通过拍卖使用权革除弊端、引进竞 争机制,事实上,这也将增加县里的财政收入。”   “我担心国有企业五十年的使用权被私人卖断,会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 我说。   马书记转过身,笑眯眯地望着我说:“看来你的思想还是不够解放,改革的 思路还是不够大胆呀。改革开放已经搞了快二十年了,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不 是有人反对改革,而是在改革的过程中思想不够解放,改革的步子迈得不快。针 对这种情况,1988年邓小平同志提出‘思想更解放一些,改革的步子更快一些’。 邓小平同志这个指示,给天水的改革指明了方向啊。”   我还想说什么,给马书记制止了。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你是年轻人,思 想可不要落在我们这些老人的后面哦。当然,对一些问题一时想不通,这也是正 常的。你慢慢想想吧,过几天我们找个时间再好好探讨探讨!”说完,马书记捧 着不锈钢茶杯转身走了。   马书记走了有一阵子,我才发觉我们根本没有提到县人民医院。这一天坐在 办公室,心里老想起马书记说我思想不够解放的话。我思想不够解放?这倒是头 一回听说。我也试图照马书记说的那样要把思想问题搞通,可不管从理论还是实 际情况考虑,我都认为天水县的改革在这一步上思想过于解放,步子迈得太快了 点。难道我的思想真落后了么?   一天下班的时候,潘婷站在县政府大门口,看样子好象在等人。那天晚上潘 婷的表现给我留下了不坏的印象,现在见到她,我产生了和她聊聊的兴趣。叫小 赵停住车,我摇下车窗玻璃喊她:“小潘!”   潘婷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过来。我说:“小潘你在等人啦?”她盯着我说: “等你!”我说:“有事?”她嘴角露出笑意:“刘县长,你坐车里说话应该很 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吧?”她这是激我下车呢!我笑了笑,下了车,“我是人民 公仆,不喜欢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见激将法立竿见影,得寸进尺地说:“县 长大人敢骑自行车带我吗?”我想知道这家伙究竟找我有什么事,索性爽快地答 应了她:“你想去什么地方?”潘婷转身从什么地方推出一辆单车交给我。她早 已有预谋。   我想要潘婷在后面坐稳了再把车踩起来。她说:“你骑着走,我自己上来。” 果然一跃就上来了。我心里有点疑惑说:“没想到你上车的技术一流。”她说: “读书的时候经常搭男同学的车。”她的一只手臂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腰。那种女 性特有的肌肤的软滑使我感觉腰里怪怪的。我说:“小潘,别把手放我腰间,我 骑车不方便。”说着,我故意摆了一下单车龙头。谁知她在后面哧地一笑说: “你是害怕有人看见,说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吧?”我脸上一热,强辩说:“我有 什么怕的!我们没什么关系嘛。”她立即说:“是啊是啊。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关 系,我们不怕有人看见,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都没关系,对不对?”说着,她把身 体向我靠了靠。我感觉后背顶着一个柔软、高耸的物事。我忍不住侧脸瞥潘婷一 眼,心里咚咚地跳了几下。   我们很快出了县政府,来到大街上。途中碰到县经委主任老黄。我下车和老 黄聊了两句。老黄瞧一眼潘婷说:“不打搅你们了,明天见!”说完转身走开, 我想拉他,没拉住。经过阳光广场时,很多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与我打招呼。他 们看我和潘婷的眼光有点怪。又走了一段路,我跳下车说:“小潘,送君千里终 须一别,我就送你到这了。”潘婷看着我,眨眨眼,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你怕 了?”我说:“我怕什么?”她说:“怕别人的眼光,怕别人说你闲话!怕你自 己会爱上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女孩真够火辣的,敢说啊。我故作 深沉地说:“我不用担心自己会爱上你。因为,在我心里只有我前妻,永远!” 乘她不备,我抬腿要走。她拦在我面前,盯着我,“你们已经离婚了,你没有必 要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守节。”她这么说话,无异于污辱了我的感情。我本想训 她几句,又想为了一句话和一个女孩子计较,有失我的风度,就忍住了。她见我 不说话,又说:“改革开放都二十年了,没想到你思想还这么保守!”她这话说 得我愣了一会儿。这几天已经有两个人说我思想保守、落后了,难道我真落后了 么?   第十九章 四面受困   原本打算和潘婷聊几句就同她告别,结果却推着单车,和她一路说着,然后 进了一间小餐馆。点了三份菜,一瓶青岛啤酒,边吃边聊。我和她说起在多伦多 大学、在麻省理工学院留学的事情。听到多伦多大学开放自由的气氛时,她眼里 露出热切的向往,听到我在美国端盘子住贫民窟时,她叹气说你不容易啊。   我在心里说:你装得还蛮像嘛。我有种预感,潘婷可能是县里某个领导使的 美人计。为什么有这种预感?说不清楚,或许因为我觉得一个女孩不可能直接向 一个尚不熟悉的男人示爱,或许我觉得她蛮鬼。既然某领导使美人计,我就来个 将计就计,看看他胡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也是我留下和潘婷吃饭,饭后又和 她来到县城郊区一个叫作“情人岛”的地方的原因。   我们在河边的沙地上坐下,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潘婷说,你相信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吗?我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她又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假装很感动, 说,我也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她说,既然这样,我有点累了,借你的肩膀靠一 下,可以吗?我看看四周,确定没人其他人,点头说,可以。她就靠过来。起先 她的身体像一团棉花,软得一塌糊涂;后来,我闻到了她的发香和一种说不清楚 的气味,于是觉得她的身体像一个烤熟的山芋。这时,月光照着她的脸,她的神 情无疑是陶醉的、甜蜜的。我心头一震,心想,我刚才还怀疑她是别人美人计中 的一只棋子呢,也许我看错她了。她这样的神情,我在林小玉脸上看到过。我相 信,女人只有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时才会这副模样。   那天晚上,月光很明亮,当地的空气很干净,我出于男女之间的真正的友谊, 把肩膀借给了潘婷。说实话,当时我真想采取一些行动,比如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或者乘她意乱情迷时把手伸进她裙下。我们肯定可以干那件事的,但事实是我们 什么也没干就回去了。   有天上午刚来到办公室,秘书老陶就迎上来告诉我,昨晚跃进乡发生严重山 洪,初步统计,死亡七人,伤二十一人,毁坏房屋四十三间。这是八月底,按理 不会发生山洪,但天水县已经数月没下雨,储积了几个月的雨在瞬间爆发,也不 是不可能的。这个跃进乡也真是多灾多难,前几个月是赤地遍野,现在又是暴雨 成灾。按照几个县委的分工,这事不归我负责,但作为一县之长,县里发生这么 大的事,要我置若罔闻,职责不会允许,我的良心也不会允许。我打电话给县民 政局,让他们赶紧准备救灾物资,又让县卫生局派出医卫人员火速随我赶赴跃进 乡。   十分钟以后,临时组织的县救灾队伍出发了。我注意到潘婷也来了,她的身 份是医疗队成员。路过县公安局,我让小赵停一下车,自己跳下去找到段局长, 让他派几个人去帮助维护治安。段局长他们早已知道跃进乡爆发山洪的事,我走 进局里时,他正指挥人将自备的干粮与治外伤的药搬上一辆面的。段局长说他要 亲自去灾区,我说“那你坐我的车去”,他望了一眼我乘坐的吉普车,迟疑地说: “我还是坐局里的车吧。”我认为他不愿和我共车,有些不悦,上车后,才知道 自己误会了他。潘婷坐在车内,这丫头趁我去了公安局,就溜上车了。我瞪她一 眼,没说话。她说:“你别瞪我,我们医疗小组的车满坐了。”   一行共六辆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经过阳光广场时,出现堵车,段局长的车 拉响了警笛,此举甚合我意。发生山洪的,是跃进乡的枫香村。车队到达村口, 果然见到路旁的河里在涨着浊水。被山洪袭击过的村庄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 里从家里仓皇逃出来的人们,多数只穿着一条裤衩。失去衣服遮护的女人们全都 挤成一团躲在一处小山凹里,高高低低的一声接一声地哭着。男人们望着面目全 非的房子,一声不吭地怔在那里。天上还在下着雨,泥泞在男人女人那半裸的身 体上流淌着。不远处有一个男人在汪汪地哭。枫香村的村长说,那个男人昨夜去 邻村打牌赌博,今早回来,家被洪水冲走,老婆孩子不见了,后来在半里外的河 滩找到她们的尸体。听着这种事,我心里酸痛。旁边的段局长问要不要去看看? 我摇了摇头。我怕见到那个男人,虽然山洪是自然灾害,和我无关,但我心里隐 约有一种难辞其咎的感觉。   忙了一天,救灾工作才有点头绪。下午过后,马书记陪着市里的领导赶来了。 一见面马书记就说,你把救灾工作搞得这么好真是辛苦了。我免不了要说几句客 套话。但看他的神情和言外之意,似乎对我组建县救灾队伍事先没有和他通气有 意见。市里来的是一个姓臧的副市长,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市电视台的工作人 员。臧副市长和我握手谈话的时候,市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把摄像镜头对准我们, 使我紧张得流汗了。我们正一本正经地发表对此次救灾工作的看法,枫香村的村 长突然跑来告诉我,有村民听见附近被洪水冲垮的屋场里有人喊救命。我和村长 赶到那一处屋场。仔细一听,果然有人在房子的废虚下面呻吟。我一面吩咐村长 去叫人,一面动手搬除压在那人身上的砖块和木头。村长领了一些人过来。由于 人多,压在下面的人的很快露出了半边身子。我正要搬走压在他腿上砖块,不知 什么地方的一根木柱倒下来打在我头上,我脑里嗡了一声,失去知觉。   醒来时看见一只白嫩的女人的手在摸我的脸,是潘婷。她好象刚哭过,眼角 仍有泪痕。见我醒来,她含笑说:“我还以为你牺牲了哩。”我说:“本来是牺 牲了的,不过到了马克思那儿,他不要我,我只好回来。”正说笑间,跃进乡的 乡长张大邦匆匆跑来了。我以为张大邦是来救灾的,就批评他不该这么晚才赶来。 张大邦说他来过灾区几趟了,现在来找我不是为了救灾的事,而是为了筹集红溪 村、梅溪村修筑拦河大坝资金的事。   天灾人祸都处理不过来,张大邦又拿这种事来烦我,我真有点恼火了。我生 气地质问张大邦,我在跃进乡处理红、梅两村争水纠纷时,不是已经告诉过两村 负责人,修筑拦水大坝的资金主要由两村自行解决?张大邦说,红、梅两村已经 按照你的意见筹集了一部分资金,工程上马后,才发现这些钱远远不够,县里的 拨款又迟迟不见下来,再向两个村的村民摊派钱,村民都不愿意,现在工程已停 工好几天了。   我想了想,红、梅两村修筑拦河大坝的事是我提出来的,如果这事办了个龙 头蛇尾,我脸上也无光,因此给他出主意:“你们可以采取股份制来筹集资金。 具体方法是,把修筑拦水大坝需要的资金换算成若干股份,规定每股多少钱,然 后由红、梅两村的村民,甚至其他人购买股份。拦水大坝修好后,采取有偿放水, 卖水所得的钱按持有股份的多少分红。”   张大邦立即表示这个方法很好,但他又说,采取股份制的方法来筹集资金, 有人挑担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上面怪罪下来他说不清。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先 征得马书记同意。想起马书记,我的头就疼了,是真疼。一直站旁边的潘婷说: “你头上的伤口又流血了,你需要休息!”我没理她,又向张大邦交代枫香村的 救灾工作以及善后工作。潘婷重复说:“你必须休息!”我火了:“你少烦我!” 潘婷说:“我是医生,你是我的病人,我得对病人负责。”又对张大邦说:“病 人需要休息,请你出去!”张大邦赶忙站起来说:“刘县长,您好好养伤吧,我 过几天再来看您!”    张大邦走后,潘婷和我都不说话。她默默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站起 来检查药水,又握住我的手查看输液的针管,查看了很长时间。一滴泪掉在我手 背上,她哭了,泪花从她光洁如玉的脸颊上滑落。我说:“对不起,小潘!刚才 我不该对你发火。”她控制不住似地扑在我怀中:“你昏迷了四个小时,我好害 怕你不醒来!”我推开她:“小潘,你别这样,让人看见了不好。”她用力抱住 我:“我爱你,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也不管你怎么看怎么说,即使你骂我 下贱、不要脸,我也要爱你。”我的头哄的一下大了,浑身发烫。种种迹象表明, 这丫头是真的爱我,但这并不能够证明她不是哪个人布置在我身边的棋子。我说: “小潘,我不值得你这样。”她不再说话,因为她的嘴和唇开始吻我……有一个 声音在我心底说:“推开她,你爱的不是她,你不可以爱她”,事实上,我没有 推开她,而是接受了她的吻,这使我在此后的几天里感到不安,也使我此后听到 不少人说我和潘婷如何如何时,没有勇气反驳,而是默认了人们的种种说法。由 于我默认了种种说法,县城里开始流传有关我和潘婷的各种版本的故事,这些故 事中加入了当时流行的A片或三级片的情节。作为这种片子的男主人公,我在县 政府或县城里倍受注目。这些充满想象的故事流传如此之广,以至远在省城的林 伯父在电话里提醒我在处理男女关系时要谨慎,要注意影响。林伯父的话不严厉, 但他的语气是严厉的。我来天水县两个月不到,是谁用“莫须有”的男女关系诋 毁我?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起先我百思不得其解,是马书记的一个电话启发 了我。马书记说,作为县级领导,要注意影响,特别是在男女关系方面。他又说: “天水县就是这样,屁大个事,也会有人兴风作浪。当然,这种事,在省城就不 会发生,省城的人文化素质高嘛。”我觉得他这话是暗示我回省城避一避风。果 然,很快就有人建议我“暂时回省城避一避”。   我当然没有“回省城避一避”。我相信世界上的事情虽有被蒙蔽的时候,但 最终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国庆节后,马书记召开了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套领导班子会议。   当马书记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会议厅时,我早已和陆续先到的人坐在那里。马 书记看了看表,笑着说:“我上次说,刘县长来了,天水就不一样。这开会就明 显比过去准时了。”满屋人站起来表示赞同。这是一个环形的长条桌、中间摆着 盛开的水仙。待众人相继坐下,马书记对我说:“这里还有好多人头你不熟悉, 我再来给你介绍介绍。”说着,他居然像当排长,挥起手来指挥:“县委常委的 一班人站在一边;县政府的一班人站对面;左边站县人大常委一班人;右边站县 政协常委一班人。”看见挪动迟缓的人,他还伸手笑呵呵把人划拉顺。   我觉得这种排队像家长摆弄小孩。我冷眼瞧着。马书记脸上挂着笑:“这样 我可以把四个班子逐个介绍,一清二楚,提高你掌握情况的效率。”我略微挪了 挪,装模作样地扫了这几排人一眼。   马书记站在中间,将列队围在四面的四班人马逐个介绍了一遍。他说:“我 一个人被你们四面包围,你们要不网开一面,我就活活被困在中间了。”众人大 笑。马书记说:“这四套班子,中心是县委常委这套班子。”他看我一眼,接着 说:“当然,县政府也很重要,党政分开不分家嘛。”   马书记把我拉到他身边,笑道:“你应该站在我身边,给我撑腰。省得我一 个人囚在中间。”而后,他又上去,从县人大队伍中拉出一个老人:“你是前副 县长,退了不到半年,应该入县政府的队列。”他又伸手摆弄政协主席,政协主 席也从县委常委队列中笑着站到政协常委队列中。马书记摆弄完,站入县委常委 队列中:“我不被你们困在中间了。我要站在一边,看你们大家干活。”众人哄 笑。   有人指着站在中间的我说:“现在你又被困在中间了。”   我说:“我不怕四面受困。”   众人一时沉默。马书记干笑两声:“刘县很幽默啊。”挥手让大家就坐。   会议的内容是讨论拍卖部分县国有企业五十年使用权的议案。我在会上发表 了看法,认为拍卖县国有企业五十年使用权,存在三个问题:一,没有相关政策, 中央虽允许国有企业产权和经营权相分离,却至今还没有允许拍卖使用权的政策 和规定出台;二,根据拍卖的游戏规则,只要出价最高,就可以获得被拍卖的物 品,这就有可能使国有企业落到一些有雄厚资金却不善于企业管理甚至打算重组 国有企业的私人或财团手中,这样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三,天水县以农业为主, 真正称得上国有企业的企业廖廖无几,因此,和工业为主的县市不同,国有企业 改革并不是促进天水县经济发展的重点。   我的话音刚落,众人就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表示不同意我的看法。有的说“你 不熟悉天水的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有的说“拍卖国有企业使用权就 是为了实现产权和使用权相分离”,有的说“不改革国有企业,天水县的经济就 不会有发展”,还有的说“改革不能像小脚老太,要敢闯,要敢为天下先,不能 因为没有做过的事,我们就不做”……没有人一个人站在我这边说话。   在众人发言时,马书记始终笑着。最后他说:“我认为刚才发言的同志大都 犯了一个错误。刘县长讲得很有道理嘛。尽管今天到会的多数同志比较赞成拍卖 部分县国有企业的使用权,可我们还是应该听听不同的声音嘛。要充分发扬民主, 要允许不同的意见存在。刚才刘县长就做得很好,有不同的意见和看法就应该敢 于提出来。”他扫一眼在座的人:“还有没有不同的意见?有的话就大胆提出 来。”见众人不出声,他说:“既然没有不同意见,那也就是表示在座的绝大多 数同志对于拍卖县国有企业使用权的议案是赞同的。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集 中制原则,这项议案获得通过。”   第二十章 突围   我在县招待所房间里踱来踱去。今天的四套班子会议使我很恼火。   一个矮胖的男人摁门铃进来,腋下夹着黑皮包。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王进财, 本县跃进乡人。   问他是不是开了间竹木加工厂的王胖子。他连声称是,有些得意地说,想不 到县长您也知道我的贱名!我说,不是贱名,你这名字可值钱呢,你是跃进乡的 财神爷啊。他点头哈腰说,哪里哪里,县长您太抬举我了。   要他随便坐。他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在我对面坐下。   无事不登三宝殿,王胖子在这种时候来找我,准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我 品着茶,很有耐心地等他主动开口。   王胖子也喝茶,两只细小的眼睛灵活地左右闪动。他可能忍受不了这样的沉 默气氛,开口说:   “县长,我听人说县政府要拍卖企业,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消息挺灵通嘛。”我微微一笑,说:“县里是有这种打算。不过,不是 拍卖企业,而是拍卖部分国有企业的使用权。”   王胖子点头说:“那是那是,我读书少,记不住这些词儿。”   “怎么?你对这事有兴趣?是不是打算竞标呀?”   “没有没有,我随便问问。”   沉默一会儿,王胖子问:“您怎么看拍卖国营企业?”   我纠正说:“不是拍卖国有企业,是拍卖国有企业使用权。”停了停,我说: “县里正在讨论这件事。”   王胖子接着又谈了一些生意场上的趣事,走的时候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很大的 纸袋,说是带了点好茶叶给我。我接过来掂了掂,从重量判断,袋子里一定装了 除茶叶以外的东西。我笑了笑,把纸袋还给他。他眼里有亮光闪了一下,没说什 么,接过纸袋转身走了。   过了几天,王胖子执意请我吃饭。我们在一家餐馆坐下。我承认,我对王胖 子没有好感,因为我记得师机小赵曾经说过,王胖子是跃进乡的地痞无赖。但这 一次王胖子急急忙忙地找我,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 药。   几杯怀坪大曲下肚,王胖子的脸和脖子都红了,话也多了。他瞪着眼说: “刘县长,我托人打听过你的情况,你这人,没得讲,一句话,让人放心。如果 你不介意,我王某人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看着他,不出声。   他说:“前几年为了赚钱,我做了不少违背良心的事,偷税漏税、违法乱纪 的事,我都干过。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缺少本钱。这几年钱多了,我就想拿出一 些钱来替父老兄乡亲办点实实在在的事。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可没想到,做点坏 事很容易,要想做点好事却难。我想捐款给学校,学校领导为了表示感谢,一定 要在校名前加上‘王进财’三个字;我想捐款替乡里修座桥,我才开口,乡政府 就把我许下的捐款许诺给了乡政府干部发工资……近来,有人告诉我,县里打算 拍卖一部分企业单位,我相中了县人民医院,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我买下它, 就可以通过免费或者减少医药费替父老乡亲做点事。我就和有关的人联系,送了 他价值两万元的东西后,他说他可以保我得到县人民医院。”   我插话说:“你真想为父老乡亲办点好事,我倒有一个既能让父老乡亲得到 好处,也能使你赚钱的方法。”   他眼里一亮:“什么?”   “红溪、梅溪两村打算修筑拦河大坝的事,你听说过吧?他们正在通过股份 制方式筹集资金,你可以去购买他们的股份。”   他表示同意,但对竞标县人民医院使用权的事衷衷于怀。他问我:“您对竞 标县人民医院使用权拍卖有什么建议?”我和他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你 想要我怎么说?”他说:“开门见山说,实话实说。”   我把今天在四套班子会议上的发言大致重述了一遍,并告诉他,我打算把天 水县决定拍卖部分国有企业屋十年使用权的事汇报市委市政府。   王胖子深深地看我一眼,说:“我敬佩您的勇气!不过,我真心希望您适当 注意一下和其他县领导的关系。您刚来到天水不久,要尽量避免说您不能和一把 手团结的舆论。马书记在天水说了算,前县长就是因为与马书记不和被换走的。 我想,他也要考虑尽可能容得下您的问题。这样,你们彼此在某些方面妥协,就 可以实行合作。您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作用,他在一定程度上允许您发挥作用。 如果你们俩不能合作,最终肯定得调走一个,而最有可能走的不会是他。您干得 再漂亮,如果积怨深,省里也不会花费巨大成本来为您撑腰。总之,您要在天水 干成一点事,就得在一定程度上和他合作。搞乱了,总要有一个人承担后果。”   我说:“你是来替某人当说客吧?”   他坦然自若地说:“我不是说客。我说这话,都是为您考虑。我相信您是个 好官。”   一天,信访办打电话给我,说是有十几个农民吵着要见我。我问他们有没有 说找我有什么事?信访办说,一个民办老师和几个学生在县城被人打伤了,学生 家长吵着要告肇事者。我不以为然地说,他们要告肇事者,叫他们去县公安局。 过了几分钟,信访办又打电话来说,那些学生家长一定要见县长,见不到县长就 不肯走。我来到信访办,见门外或站或蹲着十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有男有女。信 访办主任说,这就是我们刘县长。人们就朝我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向我述说事 情的原委。被打伤的民办老师姓于,是盐井乡塘溪村小学的老师。村里的小学校 舍太破烂了,一下雨,在教室里上课得打伞,一刮风,就得担心房子倒塌。为了 修补校舍,于老师心生一计,周末领着学生来到县城拣垃圾卖钱,一来可以把卖 垃圾所得钱储存起来修校舍,二来顺便让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看看县城。结果,在 一处居民区拣垃圾时,有居民硬说学生偷了他家的东西,学生说没有,双方发生 争执。于老师袒护学生,和那一家居民吵了起来,被居民打成重伤。学生家长的 话让我心里格外沉重。我问,于老师在哪家医院?学生家长说,于老师的伤很重, 已被送往县人民医院。我有些激动:各位乡亲请放心,对于这件事,我一定还于 老师一个公道,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我吩咐小赵开车送我去县人民医 院。   一到医院,我就嚷着找院长。一边走院长一边向我汇报于老师的情况。他说, 于老师被送到县人民医院时尚在昏迷中,经检查,头部、腹部和下身多处受伤, 腹腔内有淤血。经过治疗,于老师已经醒过来,不过气血不好。   我出乎人意料之外来到病房,于老师特别感动。还有两个人在病房里,一个 是塘溪村小学的刘校长,一个是塘溪村党支书记。我仔细询问了于老师和他所在 的那所小学的情况以后,心情更加沉重。这间村办小学的老师竟然已经两年多没 领过工资,幸好他们都是本村人,家里有田,否则怕是连生存都不可能了。我语 气严厉地问塘溪村党支书记,为什么不给老师们发工资?村支书哭丧着脸说,村 干部的工资也是两三年没发过,他曾经多次要求村小的校长把操场租给别人办企 业,这样少说一年也有两三千元的收入,既减轻村里负担,也可以发老师的工资, 校长不同意。我瞪了他一眼:你这样做就不怕人背后骂?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 蓄意干扰、破坏学校教学秩序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这时,医生进来给于老师作检查。我一瞧那医生,是潘婷。由于近来县城有 关她和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们一直都不敢见面。现在见了面,她朝我微微点 头,算是打招呼,而我,假装不认识她。   王胖子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财大气粗,买下了大部分红、梅两村修拦 河大坝的股份。这消息是红溪村的村长曾二宝告诉我的。他来县里运水泥,顺便 来看我。他说以目前工程进展速度,拦河大坝估计在立冬前夕可以竣工。这个消 息使我振奋。因此,再次见到王胖子时,我心情不错,邀他去县政府食堂吃饭。 他呑呑吐吐地说,他有几个外县客户在宾馆嫖妓,被县公安局逮着了,公安局不 肯放人。我问,是你帮那几个客户拉的皮条吧?他说,那几个人都是大客户,我 不敢得罪他们。我想了想,心里有了一个对策。   我告诉王胖子,你让那几个客户向一所村办小学捐款,说这是受县公局教育 的结果,这样既不违反法规,县公安局又博得社会名声,我也好帮你那几个客户 说情了。王胖子说,就照你的意思办。   第二天来到塘溪村小学,村干部和小学校长等一干人早已等在校门外。他们 昨天已经得到通知,今天将有人来给学校捐款。我把有关事宜向他们作了交代。 这时,段局长和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跳下车,带着几个被押解的人走过来。   我老远就冲着他们笑,并大声说,天气这么热,还这么注重仪表。   段局长板着面孔:刘县长,人我给你带来了。   我说,你的人一个个荷枪实弹啦,瞧这情形像上刑场!   段局长仍旧板着面孔,说,我们是遵照你的指示押解犯人来这,不是来观光。   我说,老段,跟你开个玩笑呢,其实我们这些作地方领导的还巴不得请两名 武装警察站在门口哩,你们一威风,我们也跟着像个英雄形象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起来。我趁机将段局长他们让进学校。跟着我一起来的县 教委主任、县电视台记者和县委常分管教育的常副书记也跟着进了学校。我让记 者们先打开摄像机,村小校长介绍情况时,他们就可以同时做节目采访了。听着 村小校长的介绍,看着破破烂烂的校舍和正在泥泞的教室里上课的老师、小学生, 几个客户严肃的面孔上都流露着震惊与感动。段局长看他们一眼说,你们几个整 天就知道花天酒地,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孩子在这种环境下读书?一 个客户说,以前也听说过这种事,由于没亲眼见过,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今天亲 眼见了,才知道这些娃真遭孽呀。太多钱我也拿不出来,说话算数,我捐一万块 钱帮助他们修建校舍。这位客户一带头,剩下几个也马上作出表示,有的捐一万, 有的捐八千。他们身上没有带太多的现金,当场一人写了一张欠条给不知什么时 候溜进来的王胖子,让王胖子先替他们垫付,他们回去以后马上把钱汇过来。王 胖子和他们的业务关系很密切,信得过他们,所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我不失时机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说,刚才大家都亲眼看到听到了,在县公安局 段局长的教诲下,几个外县老板慷慨解囊,为塘溪村小学捐款四万六千元,像段 局长这种现场教育的方法,为全县公安系统树立了榜样,值得学习和推广。段局 长一时没反应过来,摄像的强光一照,人就有些发呆。接下来,段局长在聚光灯 下接受记者采访,说了一些堂皇的话语。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在采访上,我把塘溪村小学的校长和村支书拉到一边,让 小学校长从四万多元捐款中拿出两万元给村委员会。见村支书一脸掩饰不住的惊 喜,我又对他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两万元钱是村小借给你们村委员会的,而 且我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以这两万元为本钱,想办法在一年内把这个数目翻 一番,两年内翻两番。村支书为难地说,我们从哪里弄那么多钱?我说,从哪弄 钱是你们几个村委的事,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如果你们为了弄钱干违法乱 纪的事,我绝不手软。   采访结束后,段局长对我说,刘县,你导演了一出戏给我看呀,还要我傻乎 乎地帮你跑你龙套!   我说,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出了名,我已经和人联系好了,这条新闻可以上省 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另外还会上市和省的日报。   段局长说,虽然我不喜欢你设好圈套让我钻,但我还是感谢你帮了那些老师 和孩子。   说着话,段局长对那几个客户说,你们可以走人了,但我希望你们往后好自 为之。那几个客户千恩万谢地说了不少好话,他们最怕嫖妓的事捅出去在家人面 前不好交代。   他们走后,我和段局长坐一辆车回县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久,段 局长说,有些文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总爱耍些小花样,其实有些事明了说 效果反而更好些。我连忙作了一番解释,说自己来天水县的时间不长,许多情况 不了解,人事关系也不熟,明里是县一级政权,可是光有政没有权,有时只好耍 些小手段。段局长说,我也对你说点真心话,今天的事,我是看在你真心想为那 所小学办点事才配合你的。他又说,县里有人要我用这几个王胖子的客户的事来 为难你,一是吓一吓那些和你走得近的人,二是乱你的阵脚。我叹气说,老段, 我也说实话,这个代县长我早就不想干了,可人总得争口气,不干了也得有个体 面的退法。有人想撵我走,可我偏不走。段局长说,有人想拉我一起撵你走,我 也动摇过,因为那人在县里、市里的影响都很大,但我还是倒向了你这一边,不 是卖乖,我更喜欢你些,和你一起做事,心里痛快。我们看着对方笑起来。   第二十一章 等价交换的假烟   给省城的林伯父打了个电话,向他汇报近来我在天水县的工作。林伯父说, 怀坪市委已经把天水县拍卖部分国有企业五十年使用权的事上报了省委,省委对 这件事很震惊,批示立即停止这种拍卖行为,以防止国有资产流失,近日将有明 文下达天水县。他又说,你准备一下,过两天回省城,你在天水县的任务已经结 束。见我沉默不语,他问:你是不是不想走?我说,我在这里的工作刚刚有个头 绪。他说,我让你在天水县作代理县长,主要是让你熟悉基层工作,可我不能老 让你呆在那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当初林伯父让我担任天水县代理县长, 我就已经猜到他的用意,尽管如此,现在听他亲口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一阵发热, 有一种士为知己死的冲动。   得知我调回省城的消息,很多人来给我辞行。对于我调回省城,有人欢喜有 人忧。秘书老赵气愤地说:“现在好人不得好报啊”,他为我被“逼回”省城气 愤、难过。我不能把真相对他讲,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保重,老赵!”马书 记和几个县委也来了。马书记笑容依旧:“小刘啊,虽然你在天水的时间不长, 却为天水百姓办了不少好事,我代表天水县八万人民感谢你!”我赶紧说了几句 客气话。   走的时候,我坚持不要县里派车送,一个人拖着皮箱来到县长途汽车站。坐 在车站候车室,回想自己在天水县的经历,几个月前一口皮箱来,几个月后一口 皮箱去,想着不禁为自己居然两袖清风而感动。潘婷突然出现在面前。她看着我: “为什么要走了都不告诉我?”我朝她抱歉地笑笑:“不忍心打扰你。”她嘴角 露出讥笑:“不是不忍心打扰我,而是怕有人说你和我在一起吧?”我现在已经 弄清楚了,马志达书记的确有意通过潘婷搞臭我,达到把我逼走的目的,但潘婷 并不知情。看着她憔悴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不忍:“对不起,小潘!”我的话使 她两眼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咬着牙说:“你没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害你 在天水呆不下去!”我说:“回省城是我自愿的,和你没有关系。”她控制不住 地扑在我肩上,哭道:“你为什么这么好,为什么这么好!”我谨慎地推开她: “小潘,我一直很珍视你对我的感情,但是我心里只有我前妻,装不下别人,请 你原谅!”候车室里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潘婷泪眼朦胧地望着我上车。汽车启 动了,她跑到我坐的车窗边,大声喊道:“刘志伟,我不会放过你!”她这话使 我心中一热,差点掉下眼泪。虽然我不爱潘婷,但我承认我对她有好感。她和我 接触不多,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我不知道,这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但 是她这种大胆、热情奔放的爱情,的确感动了我。     到达省城时已是晚上6点。我给林伯父家里打了个电话,保姆黄姨接的电话, 说林副书记还没回家。8点,我再打过去,电话里传来林伯父略带疲惫的声音。 我说,我想来他家一趟,但不知现在方不方便。他说,你别过来,明早去找省委 书记李浩然,他要见你。   次日上午,我来到省委书记办公室。李浩然书记正在打电话,他示意我坐下 等他。李浩然是一个矮小的老人,粗看一眼,他和每天早晨在省城人民公园遛鸟、 打太极拳的老头没什么区别,仔细看看,发现他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威严。   打完电话,李书记仔细询问了我在天水县的情况。跃进乡乡长张大邦的事引 起他的注意。他有些感慨,叹气说:“现在的基层干部难做啊!”当我说到天水 县马书记“思想更解放一些,改革的步子更快一些”的言论时,李书记略显激动: “他这是断章取义,生吞活剥邓小平理论!”又说:“这个错误有一定代表性, 受以往历史因素的影响,当前我们不少地方干部以个人崇拜甚至迷信的不正确方 法学习贯彻邓小平理论,这股风应该杀一杀,非杀不可。”接着,他又询问了我 在加拿大和美国的学习情况,还提到了我最近在《光明日报》理论版发表的一篇 谈经济体制改革的论文。最后,他说,经省委研究,决定任命我为省委政策研究 室主任。   对于我一夜之间成为省委政研室主任,省城“分析家”们的分析结果是,我 凭着和林副书记的特殊关系和洋博士的文凭坐上这个宝座。在某些人看来,我不 是凭正当途径“平步青云”,他们看我的眼光带着明显的鄙视。省委办公厅监察 室的章进副主任对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渴望已久,据说还为此花费了一些人力 物力,结果被我捷足先登。他对我恨得牙痒痒的,授意某些人散布消息,说我在 天水县呆不下去,被赶回了省城,还说我在国外留学时把林副书记的女儿甩了。 对于这些,我一笑置之。事实上,我在这个时候也无暇理会这些谣言,因为,怀 萍市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近来全国陆续出现近百个头部水肿的“大头 婴”,经媒体追踪报道,这些“大头婴”是食用怀萍市制造的假奶粉所致,此事 震惊全国,引起中央的重视,中央某领导亲自致电李浩然书记,要求对制造假奶 粉的厂家和个人速查、明查、严查。李浩然书记连夜召开会议,成立了由他本人 任组长、由我和章进担任副组长的“大头婴”事件专案调查小组。由于李浩然书 记要去北京参加会议,他委托我和章进具体负责此案件的调查工作。为什么李浩 然书记让我这个刚上任的省委政研室主任来负责这件事?我想,这里头明显有考 察我的意思吧。至于为什么也让章进参与其事,我却是不明白,而且我也无意去 弄明白。   临出发前去了趟林伯父家,一来向他辞行,二来听听他对我此行的意见。林 伯父说:“怀坪市的人事关系很复杂。副省长赵鑫同志在怀坪市政府工作过十多 年,现在的市委书记孔东同志是他一手提拔的。你在怀坪市的调查工作,要考虑 到这层关系,尽量不要和孔东同志闹别扭,要争取他的理解和支持。”他又有些 遗憾地说:“孔东抓经济有一手,近几年怀坪市经济发展很快。发生这件‘大头 婴’事件之前,省委把他作为重点考察对象。”   到达怀坪市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召开市委常委紧急会议。章进对召开这次 会议未置可否。开会的人还没到齐,他坐在我旁边闭目养神。章进表面和我嘻嘻 哈哈,内里较着劲儿。他本来以为体改办主任非他莫属,谁知我插进来,彼此的 紧张不用多言。今天的我不是几年前了,对政局中每一个活人都看得细了。我深 知时下的年龄政治学。正省级省委书记、省长,一般可以干到六十五岁。地市级, 最高年限六十岁,换届时又有“七留八不留”政策,一般过五十七岁就一刀切了。 副地市级干到五十三四岁升不到正地市级,五十七岁前便也难升省级,一辈子仕 途就算到头了。眼前这位章进大约四十出头,如果现在当了体改办主任,以后的 事就从容了。现在省级单位的副职,如果届内升不到正职,这一生官运就差不多 到了头。   是我占了他要命的位置。   拿破仑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当官如果不想升迁,就未必是 好官,就未必正常。   对于我和章进这种“未成曲调先有情”的矛盾,我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 解决,只好佯装不知。   怀坪市委和市政府领导陆陆续续就坐后,我简单扼要传达了省委省政府有关 “大头婴”事件的文件精神以及调查小组此行的目的。随后,请怀坪市委领导介 绍与会的市委和市政府领导。   负责介绍的人是市委书记孔东。孔东,看起来三十来岁(也许实际年龄有四 十多吧),戴眼镜,很儒雅的样子。   第一个被介绍的是市长陶中华。黑红的脸,一双眼溜溜地凸起着精神得特别, 分管着工交财贸。介绍到他的时候,碰巧他的手机响了,就提起手机大声讲话, 似乎忘记了他正在开会。孔东说:“老陶,你声音小一点。”陶中华满不在乎地 瞥孔东一眼,提着手机走出办公室。   第二个是副市长张维民,分管纪检。矮个子,挺大的一张老实脸,像个中学 教员。孔东介绍他的时候,他向在座的调查小组成员鞠躬:“请各位领导多指导 我的工作!”很难想象他这种老实人怎么主持怀坪市的纪检工作。    第三个是女副市长艾芳,分管文教卫生、城市规划。   次日,在怀坪市有关领导陪同下,调查组来到已被媒体曝光的制造假奶粉的 工厂——阳光食品加工厂。这家工厂处在市郊,厂房陈旧,机器设备简陋,卫生 条件极差,厂房内阴暗潮湿,废弃的包装袋随处可见。厂里只有一个守厂的老人。 闻讯赶来的地方干部说,生产假奶粉的事曝光后,工厂就被市政府查封了,工厂 老板闻讯逃跑,工人自动解散。在昨天召开的怀坪市常委会议上,孔东等市领导 已简略汇报过这些情况。当时我问孔东,有没有逮捕有关人等?他说,工厂老板 和其他有关人员闻讯潜逃,市公安机关正在追捕。   晚上冲过澡后,心身愉悦,就想出去散步。走出市委招待所,信步来到繁华 的街市。街道两边整齐地耸立着新建成的高楼大厦,街道宽阔,清一色水泥路面, 路灯明亮。仅凭这一点,我就有些佩服孔东。我在天水县担任代理县长时,就听 说过他敢说敢做,是个有魄力的人。怀坪市在孔东担任市委书记以来,经济发展 迅速,市区几乎一年一个变化。   街道两旁的商店生意不错,尽管现在是晚上。在街上逛了半小时后,我得出 了一个结论:凡是省城有的,这里差不多都有,高档商品、冷饮店、麦当劳、土 尔其浴室……应有尽有。   一家香烟专卖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跨进店里。打扮时髦的女店员立即张着 笑脸迎过来:   “先生,想要点什么香烟?”   “你们这有没有黄沙烟?”   她取来一条黄沙烟递给我。   我问:“一条多少钱?”   “八十块。”   “八十太贵了,能不能便宜一点?”   “这是真黄沙烟,价钱不能少。”   “你们这有假黄沙烟?”   “怀坪市的香烟专卖店,哪家没有假货呀?”   “你的意思,这种假黄沙烟在怀坪市有很多呀?”   “可不是。”   “假黄沙烟多少钱一条?”   “如果你诚心要,便宜一点给你,四十块一条。”   “那好,我买一条。”   付款时,我漫不经心地问:“这假黄沙是在怀坪市做的吧?”女店员答道: “全国的假黄沙都是怀坪做的。”   回到市委招待所,我把假黄沙的事和章进说了,问他是不是以我们两人的名 义要求怀坪市立即搜查市内各香烟专卖店。章进瞥我一眼说,我们到怀坪来的目 的,是调查假奶粉的事,其他的事,由地方政府自己解决。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章进说的有道理,冒然插手地方政府的事,这在官场 上是犯忌的。而且女店员的说法也只是一家之言,不能作为有力证据。但是,我 又怎能无视怀坪市造假烟坑害广大消费者?如果消费者因为吸假黄沙又弄出个什 么事,甚至出了人命,我心何安?我决定给孔东打个电话。听我讲完事情的经过 后,孔东说:“我对这件事讲两个意见。第一,我们不能单凭那个女店员的片面 之词,就断定假黄沙烟是在怀坪造的;第二,即使真是在怀坪造的,也没什么大 不了,假烟不同假酒、假奶粉,假烟吃不死人,假烟流入市场,最多不过干扰市 场秩序。”他这种论调令人吃惊。我说:“假烟流入市场,就会损害消费者的利 益。作为政府机关,我们有责任保护广大消费者的利益。”孔东说:“我不这么 看。真黄沙烟八十块一条,假的四十块一条,根据商品价值交换的原则,这都是 等价交换。真黄沙是真的,凝结的人的劳动要大,所以价钱要贵;假黄沙凝结的 人的劳动相对较少,所以便宜一半。不管顾客买的是真黄沙还是假黄沙,他都不 亏。”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记起在天水县时,师机小赵有一次和我说,怀坪市委 书记在电视里讲“不管黑猫白猫,能赚到钱就是好猫”。孔东显然套用了邓小平 的“猫论”,但邓小平的原意只是强调生产力标准,绝不是他理解的不择手段地 赚钱。   第二十二章 宏城商贸大世界   次日,我正式以T省“大头婴”事件专案调查小组的名义,要求怀坪市调派 人员突击搜查市内香烟专卖店。结果,搜查了一天,半条假烟也没查到。晚上, 我满怀心事回市委招待所,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是陈少阳。   陈少阳是我在H大学读书时认识的,那时他在J大新闻系。毕业后,我去了Z 市政策研究室,陈少阳进了T省日报社。在天水县时,段局长现场教育几个嫖客 使之向塘溪村小学捐款的那个报道,我就是通过陈少阳的关系在省报上发的。这 几年来,陈少阳以能写、敢写在T省新闻界小有名气。   听说我要来怀坪市调查假奶粉事件,陈少阳就说要来抢独家新闻,我也想借 陈少阳之手写出几篇有分量的大文章,造一造舆论,同时刺激一下上上下下麻木 的神经。   我把陈少阳让进房。一进房,陈少阳就感慨:“刘大主任,现在见你一面不 容易了!”我说:“有什么不容易?别说怀坪市,就是整个T省也没什么地方能 挡得住你陈大记者!”   陈少阳见我房里并无别人,往沙发上一躺,双手垫在脑后,说话越发随便: “你也不容易呀,刘主任,从一个小县的代理县长一跃成为省委办公厅体改办主 任!这说明我们T省的头头们还是有眼光,我们的改革开放还是大有希望的!” 他把最后一个“的”字读成“滴”音。   我说:“我知道你小子来怀坪市好几天了,都跑哪儿了?”   陈少阳说:“这几天都在怀坪地下商场。”   我不在意地说:“地下商场?蹲那儿干嘛!是不是被哪个美女迷住了?”   陈少阳哈哈一笑:“刘大主任,外行了吧,你?这个地下商场可不是一般的 地下,是地下党的地下。”   我来了兴趣:“是黑市?”   陈少阳点点头:“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我站起来说:“现在就走。”   在乘车去“地下”商场的路上,陈少阳告诉我,这家商场有个很响亮的名字 “宏城商贸大世界”,原名“T市商业贸易公司”。四五年前,T市商业贸易公司 生意非常红火,连青岛、上海、温州甚至港台大企业都来这设立经销代理点。这 几年怀坪市的市场假货横行,许多企业担心名声受损,相继撤走了经销代理点。 公司经理唐凯国对公司大楼进行装修,改名“宏城商贸大世界”,8000多平方米 的商铺,白天出租给个体户,晚上全部租给一个叫司徒燕的女人。司徒燕把商铺 转租给地下商人交易假货。陈少阳说,那里的假货品种繁多,应有尽有,从牙膏、 洗发水等日用品到各种中药,再到多种型号的机动车……一辆嘉陵摩托只要一千 元,一辆康大面包车花两万多就可以买到。便宜?当然便宜,不过稍微内行的人 都知道,这些车有不少零件是从旧车上拆下来的。   爬上“宏城商贸大世界”,我们见到的不是满眼假货,而是吵吵嚷嚷的人群。 在旁边听了听,逐渐明白,公司经理唐凯国把商铺租给司徒燕,司徒燕前年预付 了两万元定金,就再没向大厦管委会交过铺租。开头态度还好,说是资金周转不 过来,缓缓就交,近来干脆对大厦管委会催交铺租不予理睬。唐国凯收不到租金 就授意保安拆铺子,不准营业。类似的冲突,已发生过好几次。这一次碰巧给我 们赶上了。   趁着人们吵闹的机会,我和陈少阳在商场里四处看了看,从已经摆出来的货 物看,就像陈少阳所说,假货种类和数量之多,令人触目惊心。   我用手机拨通了怀坪市工商局长的电话,要求他立即出动市工商局执法人员 赶来“宏城商贸大世界”。他不肯,敷衍说出动工商局的干警必须经市委市政府 批准。我火了:你还真认为现官不如现管呀?宏城这边随时有可能发生严重骚乱, 你不尽快派干警赶来,出了问题你承担得起吗!   也许是我在电话里的语气严厉了点,几分钟后市工商一个副局长率执法干警 赶到,同时来的还有几名防暴警察。我让他们立即没收全部假货,有关人员带回 去审问。   审讯室。我居高临下盯着宏城商贸大世界经理唐国凯。唐国凯,四十来岁, 精瘦,唇边留两撮小胡子,看起来像个滑头的人。   “唐国凯,我们从你负责管理的宏城商贸大世界搜出大量伪劣商品。这些商 品从哪里来的?”我说。   见唐国凯不出声,坐我旁边的章进喝道:“那些假美味牌奶粉从那里来的? 说!”   “我只是负责管理宏城,不干涉铺主卖什么。”唐国凯说。   我觉得司徒燕这个女人不简单,进一步了解她,可能对案情有帮助,因此说: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司徒燕欠宏城十几万元租金,你为什么不去告她?”   唐国凯无奈地说:“我们告过她几次,都败诉了。”   “现在是法治社会,靠法律为什么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   唐国凯含泪说:“这还用问吗?出在腐败上,司法腐败!从区法院到中院的 办案人员都被司徒燕买通了!官司没判,司徒燕就知道结果了!她市委有人,自 己又是大款,有钱请客送礼,我们没关系,又穷,没钱请客送礼!”   章进严厉地喝道:“唐经理,说这种话要有证据,诬陷他人是犯法的。”   唐国凯扭着脖子说:“我没诬陷,我说的都是事实。”   审讯结束后,我把唐国凯和宏城的几个职工找来谈话,因为我觉得有章进在 场,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听了唐国凯对宏城的情况汇报才知道:T市商业贸易公 司被迫改为宏城后,公司原有的60多名职工转为宏城管理人员,靠商铺租金吃饭。 由于司徒燕拖欠租金,职工每月的基本工资无法维持。   我很随意地问:“那么,你们职工每月拿多少工资呢?”   唐国凯说:“谈不上每月拿多少工资。原来规定每人每月拿到的150元,后 来由于一些铺主拖欠租金,常常几个月不发一分钱。对于有些情况特殊的职工, 比如烧开水的王师傅,老婆得了中风,一年四季躺在床上,实在太困难了,我们 党总支研究后,作了个特殊决定,保证每月发的钱不少于100 元。至于我个 人……”   一个职工插话说:“唐书记这两年都没拿过公司的一分钱工资和奖金。”   “唐经理是你们党支书记?”我问。   那个职工回答说:“唐书记兼任公司经理。”   我问:“公司常常发不出工资,那你们怎么生活?”   “以前我们就知道等市里的救济款,近来我们党总支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能 光靠租金和等救济款吃饭,得多方面自谋生路。我们组织部分年青职工在宏城卖 饮料、卖快餐,赚铺主和顾客的钱;年纪大的职工一部分去市郊租农民的地种菜, 另一部分职工专管卖菜。”   “这么说,近来你们的工资收入增加了?”   “比最困难的时候好一点吧。我们本钱少,只能做些小本生意,赚得的钱不 多,僧多粥少啊!但是不管有多困难,我们都得保证不让公司职工下岗,保证他 们有口饭吃。”   我心里一热,动容地表示说:“唐经理,你们做得对,做得好!越是在困难 的时候,党员干部就越要和群众同甘共苦!在宏城职工的眼睛中,你们代表党的 形象啊!”   我又说:“你们一定要有信心,你们手里如果已经掌握了司徒燕向司法机关 行贿证据,请交给我,我将和有关部门一查到底!”   唐国凯很勉强地笑道:“刘主任,你知道司徒燕是什么人物吗?”   我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物,也不管保护她的是什么人物!”   唐国凯说:“她和郑鑫副省长关系密切。”   我不禁一怔:“哦?”   唐国凯说:“司徒燕神通广大,你别去惹她,小心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我挥了挥右手:“不管她是什么人的亲戚,也不管她有多大能耐,只要她触 犯了党纪国法,我就容不了她!”   回到市委招待所,陈少阳早已等在我房里。   我把审讯唐国凯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陈少阳说,他打算写篇报道,集中在 两个主题。第一,揭露宏城成为怀坪市假货交易市场;第二,宏城诉讼案的来龙 去脉。我不同意第一个主题,理由有两个:一,宏城成为怀坪市假货交易市场, 现在曝光,尚为时过早,这件事背后还有大文章可作,不宜打草惊蛇;二,经媒 体曝光后,宏城将被查封,宏城60多名职工怎么办?陈少阳表示同意。   接下来的调查结果表明,司徒燕不仅把宏城商铺转租给假货供应商,而且给 晚上在宏城交易的假货供应商通风报信,使市工商局的几次突击搜查无功而返; 此外,司徒燕有可能涉及非法集资,私开“地下银行”,向假货制造商提供借贷。 可惜的是,这些都是来自群众检举,并无有力证据。   专案调查小组会议上,我和章进商量,是不是建议怀坪市有关方面拘留司徒 燕。章进以证据不足为由,不同意。当时我认为,他不同意的真正原因,是因为 司徒燕是赵鑫副省长在怀坪时树立的典型,拘留司徒燕,岂不是有意往赵副省长 脸上抹黑。   我说:“现在我们掌握的材料说明,司徒燕是关键人物,如果她闻风潜逃, 我们将很被动。”   章进坚持他的意见。   其他成员见状,都不说话了,喝水的喝水,发呆的发呆,会场的气氛一下子 降到了冰点。   过了好半天,我带着满脸讥讽打破了沉寂:“哎,怎么都不出声了?你们都 说说嘛!”   一个调查小组成员说:“刘组,省委派我们来调查‘大头婴’事件,不是派 我们来打假。”   我说:“你的意思,是我多管闲事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多管闲事,我只是说说我个人的意见。”   “其他人呢?其他人有什么意见?”我希望有人支持我。   一个成员站起来说:“我赞成刘组的提议。虽然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材料来 看,尚不能判断司徒燕和怀坪假奶粉事件有关,但以她为突破口,我们可以顺藤 摸瓜。”   尽管专案小组会议上,只有一个人组员赞同拘留司徒燕的建议,但我深感此 事一经搬上会议上讨论,就无异于已经打草惊蛇,必须立即实施。我给在北京开 会的李浩然书记打了个长途,在电话里向他汇报了近段时间的工作。对于我请示 是不是立即拘留司徒燕,李浩然书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对于那些违法乱 纪、影响恶劣的人,我们绝不可以手软。”尽管他没有明确批示,我却已心中有 数。   听完我的建议,怀坪市委书记孔东出人意料的平静,他慢悠悠地抿一口茶: “司法机关拘留人必须掌握有力证据,请问刘组长,你的证据在哪?”   我说:“昨天市工商局在宏城搜查到的大量假货是物证,宏城经理唐国凯是 人证。”   “请问:这些和司徒燕本人有什么关系?凭这些就可以拘留司徒燕?”孔东 笑了笑,“刘组长,你想尽快调查清楚假奶粉事件,我可以理解,但我希望你冷 静一点,就事论事。”   “冷静?”我冷笑一声,从包里抽出审讯唐国凯的记录,在手上拍打着说: “同志,李书记、黄省长近来反复强调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要我们不要掉以轻 心,所以,我不敢掉以轻心,有些可能引起社会稳定的问题,我今天得提出来, 比如,宏城官司是怎么回事,你比我清楚。你不太清楚的,可能是宏城60多名职 工的现状。他们的商铺被人家合法占着,他们的十多万元租金被人家合法赖着, 宏城60多名干部群众现在只能靠去租农民的地种菜、卖饮料来维持生活!”   孔东恼火了:“刘组长,现在怀坪市的当家人是我,不是你!怀坪市有什么 问题,我们自己可以解决,用不着你操心!”   我冷冷一笑:“孔书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管得太宽了?”   孔东冷哼一声:“你应该清楚自己来怀坪的目的。”   我怀着一肚子气愤匆匆匆忙忙走出孔东的办公室。刚要进电梯,一个年轻女 孩叫住我。我愣了愣,记起她是怀坪市委接待室秘书,刚才在孔东办公室时,她 给我倒了一杯热茶,烫得我直咧嘴。   她把我叫到一间僻静的房子里,自我介绍说她叫梁桦。我习惯性地朝她伸出 手,她看一眼,却不和我握手。   我说,怎么,担心我揩你的油?   梁桦说,我一贫如洗,没油水可揩。   我打量一下她婀娜的身材说,你全身都是油呀!   梁桦脸红了:早知你是这种人,我就不理你了。   我说,你把我叫到这么神秘的地方来,难道会有正经事?还有,你刚才倒的 那杯热茶,差点没把我烫死。   梁桦不高兴了,抬腿就往门外走:原来你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我追出了门:哎,和你开玩笑哩!   梁桦站住等我。我把她拉进屋里。   我盯着她:说吧,找我有何指教?   梁桦说,你别和司徒燕斗,你斗不过她的。   我撇了撇嘴:我就不信她能一手遮天。   梁桦说,她不能,可有人能。   我警觉地说,这人是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梁桦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道,你以为你是谁呀,凭什么要我告诉你?   我嘻嘻一笑:就凭我一表人才,英俊潇洒。   梁桦白我一眼:你少臭美!   我收起笑容,轻声说:这里讲话不方便,你今晚到市委招待所来,我们细谈。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梁桦,开门一看,竟是一个漂亮女人,用风姿绰约形容 她一点不过分。见我发呆,漂亮女人笑了:“在省委当了主任,就不认人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脸有点熟,便笑着打起了哈哈:“看你说的,我这人记性是不太 好。”漂亮女人说:“你是贵人多忘事呀。还记得在多伦多中国餐馆吃饭的事 吗?”我恍然大悟,在多伦多的时候,詹姆士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来到我和 林小玉住的寓所,女人说她也是中国留学生,我们就请她和詹姆士在中国餐馆吃 了一顿饭,此后,我们还单独和她出去玩了几次。那女人就是眼前的漂亮女人。   我说:“哪能忘记你贝蒂小姐呢?”   “贝蒂”朝我莞尔一笑:“贝蒂是英文名字,我的中国名字是司徒燕。”   我心里一惊,说不出话来。   司徒燕嘴一噘,嗔道:“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亏你还下这么黑的手,把我往 死里整。”   我说:“不是我把你往死里整,而是你把宏城60多名职工往死里整。”   司徒燕坐下后,说:“你指的是我拖欠宏城租金的事吧?现在经商的人,哪 个不是搞得你死我活的?无奸不商嘛。既然你仁慈,有同情心,为什么就不替我 想想呢?我一个女人挣扎在那些男人中间求一口饭吃,我容易吗?”说着,司徒 燕开始梨花带雨,倾刻间泪流满面。   我不能不认真对付了:“司徒小姐,这恐怕不是我个人的同情心的问题。没 错,我同情宏城60多职工,但是我同情他们,主要是因为他们有理,你租了人家 商铺,赚了钱,就是不愿付人家租金,这种道理,你随便到哪儿都说不过去!”   司徒燕说:“说来说去,你倒成了劫富济贫的侠客,我成了巧取豪夺的恶霸。 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可是你们共产党人自己说的,难道你认为这话说错了 不成?”   我严肃地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靠合法的途径富起来,社会经济 的发展必须以稳定的社会政治局面为前提。稳定压倒一切。我所做的,既是为了 宏城的职工,为了社会的稳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你的利益,你也是社 会的一分子嘛!这一点,你司徒燕要清楚!”   司徒燕笑问:“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赵副省长抓起来的典型?”   我淡然说:“这与本案无关。”   司徒燕干脆把底牌摊了出来:“刘主任,我不怕实话跟你讲,我手中握有省 里、市里一些大官的把柄,他们不得不听我的。如果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他们 一个个抖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按捺不住了:“司徒小姐,请你不要威胁我,我对这个官不稀罕,谁要摘, 请便!有句话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当这个官,就是为 了能替老百姓说话。”   司徒燕一副不屑的样子:“哟——你还挺高尚嘛!替老百姓说话?我想你充 其量也就是替人家放放炮,当枪使!”   我说:“只要是替老百姓放炮,给他们当枪使,我愿意。”   司徒燕一副无奈的样子:“你真是个怪人,说你笨吧,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 博士,你当然不笨,说你聪明吧,你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么简单的道理 都不懂。”   司徒燕又说:“其实呀,人生就几十年时间,你干嘛那样认真?我知道,你 这几年活得不轻松,干嘛不把人生作为一种享受而是炼狱呢?”   回想自己这几年来的确活得很苦、很累,我有些气馁:“我承认这几年在物 质生活上不大好,可我重视的是精神生活,我感觉自己精神上很富有、充足。”   司徒燕朝我靠拢过来,眼里闪着诱惑:“你这是用疯狂的工作来压抑自己对 物质生活的渴望。比如美酒美女……你很需要,很渴望……”   她的手像蛇一样在我身上蠕动。她贴近我耳边,用梦吟般的语气说:“你很 久没碰女人了,你需要女人!”   我觉得自己喝醉了酒一般轻飘飘的;我怀疑自己在做梦。司徒燕的手和梦吟 般的话唤醒了我身体的某些缠绵痴迷的记忆。   司徒燕眼里露出了一种征服被征服者的喜悦。我胸口一震,立即清醒过来, 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凭着这种方式控制男人。这恰好验证了一句话, 有些男人靠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有些女人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   我站起来:“我给你倒点水吧。喝什么?冷的,还是热的?”   司徒燕怔了一下,很快恢复妩媚的笑:“随便。”   我把水递给她:“你是不是想和我做笔交易?”   司徒燕道:“实话跟你讲吧,我本来打算给你点甜头,可你放弃了这个机会。 身体是我最大本钱,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和我交易。”   我自嘲道:“照这么说,我不配和你交易呀?”   司徒燕眨眨眼道:“刘大主任,我真不明白,以你的才华和能力,如果下海 经商,现在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大款;如果你去大学教书,很快就可以成为名扬全 国的学者,可你为什么偏就要给别人当政治炮灰呢?为什么偏就要卷入到怀坪市 这个深不可测的矛盾漩涡里呢?如果你执迷不悟,继续趟这混水,只怕连你老岳 父林益民也保不住你!”   在我心里,一直忌讳别人说起我和林益民的特殊关系,那种感觉,就像阿Q 忌讳别人说他头上的癞疮。听了司徒燕这席话,怒火腾地冲上了我头顶。如果是 一年前,我准会大怒,但现在我已经变得城府。我不怒反而温柔地一笑:“多谢 司徒小姐提醒!不过,我这人天生心肠软,看不得那么多下岗工人的眼泪,只要 能让下岗工人渐渐笑起来,哪怕是当炮灰,我当官的兴趣仍然很大!”   司徒燕精心描绘过的丹凤眼从我脸上扫过,轻叹一声:“只怕你当官的兴趣 很快就要消失了!真的!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扭着腰走了。   司徒燕前脚刚走,梁桦就到了。见我怒气未消,她问,怎么啦,你?我把刚 才司徒燕来过的事告诉她。梁桦叹气说,完了,你的政治生命就此划上句号。   第二十三章 司徒燕   我也意识到面前潜伏的危机。我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者,凭我的力量,单枪匹 马在怀坪市很难有所作为。仔细权衡一下,在怀坪市级领导中,我唯一有机会争 取的只有市长陶中华。对于他,现在只有以理服人、以威服人、以德服人一起来。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仁义礼 全要用上。道就是顺历史发展规律;德就是为民谋利;仁就是宽宏大量;义就是 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礼就是遵循必要程序,不额外支出成本。陶中华是从人民公 社秘书到县长,最后才坐到市长这个位置的,是个处事果断、敢说敢干的人。用 得顺,独挡一面。用不顺,破坏力很大。他此刻面无表情坐在我对面。   我把专案组掌握的司徒燕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陶中华。他对司徒燕的事,似 乎早有耳闻,脸上丝毫没有吃惊的神色。我说:“我已经请示了省委领导,省委 决心很大,要求一查到底。看来,任何人都不可能保住司徒燕。”我正要进一步 开导,陶中华出人意料地站起来:“你说吧,我们该怎么做?”   在市长陶中华建议下,怀坪市委常委会召开了常委扩大会议,扩大到市委、 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套班子的副市级以上领导干部。章进和我列席会议。   会议邀请我发言,我作了《实事求是,开拓进取,树立可持续发展观》的讲 话——这个讲话后来被陈少阳以通讯形式发在省报上,在全省尤其怀坪市引起了 广泛争议。在这篇讲话里,我强调了四个观点。   一是发展的必要性,只有发展才能使人们摆脱贫困,提高生活水平。二是发 展与环境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三是代际公平概念。地球只有一个,每一代人开 发地球资源的权力是平等的,因此,如果我们这一代人过度使用地球资源,就是 侵占了子孙后代的权力。基于这一点,保护和维护环境资源是当代人应尽的责任。 四是代内公平概念。在强调这四个观点时,我结合怀坪市近年来经济发展的实际, 指出制造假货带来的经济发展,是短期行为,假货占用的地球资源不比真货少, 但它的使用价值比真货差,靠制造假货发展经济,实际上是过度同时也是不合理 地使用地球资源。此外,由于假货往往以真货的面貌出现,损害了消费者的利益, 因此,违背了代内公平原则。我又以T市商业贸易公司因受假货横行的影响由盛 至衰为例,说明,从长远看假货对怀坪市经济发展的影响不是促进,而是阻碍。 我又以司徒某某为例,指出,为制造和销售假货提供方便,必将损害部分工人和 农民的利益,破坏和干扰社会安定。最后,我说,不管从理论还是从怀坪市的实 际出发,改革需要的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发展观。   在涉及到一些具体的人时,我既没提到副省长赵馨,也没提到怀坪市委书记 孔东,在主语不能缺位的情况下,才谨慎使用了“前主要负责同志”、“原市委 书记”、“司徒某某”等字眼。 尽管如此,麻烦该来还是来了。   晚上刚吃过饭,副省长赵馨的电话便挂到了我房间,很不客气地提醒我,让 我不要随便说话,尤其不要鄙薄前人。赵馨还意味深长地提醒说,怀坪市由一个 基本上没有工业的贫困市,成为今天全省工业和商业中心城市,充分体现了改革 开放的成就,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否定的,当然,怀坪市在改革过程中也出现了一 些问题,但是改革本来就是前无古人的事业,需要摸着石头过河,有些失误自然 难免。他激动地说:“司徒燕是我在怀坪时树起的典型,你对她有意见,可以和 孔东同志提,也可以和我提,为什么当面不说,背后放炮?”   赵馨说了一大堆话,最重要的是最后那句,他想庇护司徒燕。不过,他没有 吓住我,反倒使我觉得他此举“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越发认为,司徒燕是很关 键的人物。此后几天,专案组在陶中华市长的协助下,取得了有关司徒燕贿赂政 府官员、非法集资、向假货制造商提供借贷的证据。由于证据摆在面前,专案组 副组长章进也赞同逮捕司徒燕。   万万没想到,司徒燕没抓到,派出所却抓到我和市委接待处女秘书梁桦在市 委招待所从事淫乱活动。事情到这一步倒还罢了,派出所赶快撤出来,为领导严 格保密,什么事也不会有。派出所姓蒋的所长不知发哪门子神经,出来扫黄还带 了两个电视台的记者,结果把半裸的梁桦和我抱在一块的场面给拍下来了。我让 蒋所长把那盒录像带给我,他说得先请示局领导。我打怀坪市公安局局长的手机, 打了好几遍都是“对方用户已关机”。这时,市委招待所已乱成了一团,不知是 谁传了消息出去,许多客人和招待所的服务员聚在走廊里张望议论。   我打市长陶中华的手机,电话里说“对方用户不在服务区内”,打到他家里, 他爱人说“老陶去省城开会了”。我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我告诉自己,“冷静! 冷静!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开始分析整件事的经过——   这件事和梁桦有关。那天梁桦来市委招待所找过我后,我们就算是熟人了。 由于是熟人,她即使常来,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况且,她和我认识的许多女 人不同。不同是因为她每次来都要和我谈谈怀坪市明里暗里的情况,而这正是我 想了解的。比如,有一次她说:   “不是我过分地多心,刘主任你不知道,怀坪的问题相当相当的复杂,我今 天要给你讲的,绝对不能让外人听见了。不然,你就会陷于被动。他们有一大帮 人,信息相当灵通,只要有人说一句反对他们的话,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而且很 快就会给你颜色看。报复了你,还叫你抓不到把柄,叫你有苦没处说,他们就是 这样一帮心黑手辣的家伙。”说到这里,她发现我倾着身子听,马上意识到她的 话一开始就吸引了我,因此不再说这话题,而是一边脱掉上衣一边说:“刘主任, 你不该住这里呀,天气这么热,没有空调,怎么受得了哦!”   梁桦来找我,每次谈话的内容大都如此。今晚梁桦进了我的房间后,先是我 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聊天,然后梁桦说“好热”就脱了外衣,她穿的是袒胸 露背的连衣裙,后来我们抱在一起……接着蒋所长带着人破门而入……很明显, 梁桦是这一连串事情的关键人物,她是引我进入圈套的诱饵。这是一个设计好的 圈套。好老土的圈套!梁桦、蒋所长、电视台的记者,这些人都是棋子。谁是幕 后主使者呢?   张维民副市长居然赶来了。   他进门后,蒋所长抢着汇报:“张市长,是这么回事……”   张维民阴着脸:“刘主任,依我看,今晚的事可能是有人要陷害你。”   我假装委屈:“我来怀坪调查‘大头婴’事件,是奉命行事,不知什么人要 陷害我?”   张维民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怀坪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有些事, 还是得饶人处就饶人吧,狗给逼急了都会跳墙哩。”   我叹气说:“如果那盘录像带给捅了出去,我就玩完了!”   张维民关切地说:“我认识一个人,她应该有能力帮你拿回录像带,要不要 联系一下?”   我故作惊喜地叫道:“那就有劳张市长您了。”我把“您”字咬得很重。   张维民拨通手机,喂了两声,递给我。   是司徒燕。   我笑了笑:“司徒小姐,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快犯到你手上,你说怎么办吧?”   司徒燕也笑:“很简单,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   我说:“你还真以为一盘录像带可以搞臭我呀!我有自由恋爱的权力。”   司徒燕冷笑说:“刘主任,从法律上讲,你已经和林小玉离婚,你有自由恋 爱的权力,可我告诉你,梁桦已结婚,别人会说你勾结有夫之妇。另外,如果你 和梁桦亲热的照片出现在你那岳父大人林副书记的面前,你猜他会怎么看你这个 人?如果我再编一些你在多伦多寻花问柳的故事给林老头听,你猜他会气成什么 样?”   我说:“司徒小姐,你这是威胁我还是逼我?”   司徒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刘主任,是你把我逼上绝路,如果你不给 我台阶下,我就得自己找台阶下了。”   我说:“我没逼你,欢迎你去自首,我们党一贯主张‘坦白从宽,抗拒从 严’。”   司徒燕在电话另一端沉默片刻,冷声说:“既然你要把我往死里逼,你也别 想活得太平!”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和章进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即逮捕司徒燕。然而,出 动怀坪市警力花了一周时间搜捕司徒燕,都不见她的踪影。   由于关键人物司徒燕突然失踪,专案小组的调查工作几乎陷入停顿。司徒燕 把我和梁桦在一起的那盘录像带制作成照片登在报纸上,有关我勾引有夫之妇、 生活作风淫乱的传闻立即成为怀坪市大街小巷的热门话题。见我心情不好,陈少 阳把我拉到怀坪宾馆喝酒。两个人喝得正酣,我看见一个女人很像司徒燕,就和 陈少阳说“我出去打个电话”,尾随她上了楼。上楼后,那个女人一闪不见了。 我正东张西望地寻找,司徒燕从一旁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   “刘大主任,你在找我吗?”   我怔了一下:“司徒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呀?”   司徒燕一脸无辜:“终究是民斗不过官啊,你一声令下,我就成了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   我笑了笑,不出声。   司徒燕打开一间房的门:“刘大主任,敢不敢进去坐坐?”   我很潇洒地把手一伸:“乐意奉陪!”到了房间,我把房门开着,往沙发上 一坐:“有什么话就说吧。”   司徒燕反手关了房门。   我想起那次和梁桦在一起教训,又把房门打开:“这是有教训的,我得警 惕。”   司徒燕也真做得出来,待我重到沙发上坐下后,又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刘 大主任,你这警惕性也太高了。你放心,怀坪市谁不知道我们是冤家对头,不会 有人怀疑我们在一起会搞什么流氓活动。再说,我现在是通缉犯,我不想这么早 就被那些警察抓住。”   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司徒小姐,你不怕我立即叫人来逮捕你?”   司徒燕在我对面坐下了:“你不会。你是一个正直的人。”   她说话时神态安祥,看着我的眼睛。我相信她说的是心里话,于是有些得意: “遗憾的是,你就败在了我的正直上。”   司徒燕承认说:“是啊,如果没有你,也许今天的怀坪市还会一切照旧。知 道么?你那次在怀坪市四套班子会议上的发言,震动了整个怀坪,从一定程度上 说,你解放了怀坪人的思想。”   我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司徒小姐,没有我,怀坪也不会一切照旧。我 那个发言,如果我不说,早晚会有别的人来说。”   司徒燕一声轻叹:“我说不过你。不知为什么,对你的话,虽然我不赞同, 却喜欢听。我敬佩你。”   又淡然一笑:“你和我认识的那些共产党员不同,和你相比,他们是混在共 产党队伍中的一群苍蝇。有趣的是,这些苍蝇反倒比你吃得开,升得快……”   我插话说:“司徒小姐,你今天找我来,不是为了讨论这些问题吧?”   司徒燕恳切地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你。知道么?我 本来找了杀手要做掉你,后来改变了主意。”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良心发现?”   司徒燕说:“要说明的是,我的确恨你,可是在杀手朝你举起枪的那一刻, 我突然明白,我内心深处并不是想怎么害你,真的。”   我想一想,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如果司徒燕在杀手朝我举起枪的那一刻没有 “突然明白”,那么,此刻我已经躺在太平间了。   司徒燕继续说,话锋诚挚而尖锐:“可我搞不懂,像你这么聪明,这么优秀 的一个人,为什么就看不清自己的价值所在,竟深深地卷到了那帮政客尔虞我诈 的重重矛盾中去了!从美国留学回来后,你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办事,还让不少老 百姓背后骂你淫乱无耻;东奔西跑当抹布,为天水县政府处理了那么多难题,还 被天水县那帮官僚挤兑得里外不是人;明明是省委领导看重你的才华,反被许多 人说成攀附权贵,靠裙带关系升官;你心里就不委屈?”   我没想到司徒燕对自己这么了如指掌,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实话:“司徒 小姐,我得承认,你是个很聪慧也很细心的女人,把我的处境和心思全说透了。 那么,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是觉得委屈,也有过辞职下海经商或者去大学教 书的念头,可一看到老百姓生活在贫困中,他们像蚂蚁一样被某些人随便践踏, 他们有苦无出诉、有难没人帮,我就于心不忍。”   司徒燕轻轻一笑:“要帮老百姓,不一定非当官不可,等你成了百万富翁, 你想怎么帮他们都行。”   我沉吟地说:“对于目前的中国来说,一个真心为人民办事的好官,比一个 百万富翁、一个在某些领域长袖善舞的专家学者重要。当代中国固然需要百万富 翁、需要专家学者,但更需要一大批无私无畏愿为我们国家和民族押上身家性命 的优秀官员。”   司徒燕苦苦一笑:“这应该是你不顾一切要把官做到底的原因吧?这是你的 理想。到今天我才明白,尽管你的理想是虚幻的,但有总好过没有。想想我自己, 我没有理想,对权势和金钱的追求是我的唯一目标。等我拥有了权势和金钱,才 知道这些填补不了我内心的空虚。我发现自己开始厌恶纸醉金迷的生活和尔虞我 诈的交易,我渴望解脱自己,可我找不到解脱的出路。”   我大为吃惊:这个漂亮女人竟然会这么有思想,她对自己内心的剖析竟然这 么深刻!   我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也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话!”   司徒燕深深看我一眼,对我的称呼改了:“志伟,你还记得梁桦对你说过 ‘怀坪的问题相当相当的复杂’吗?那是我让她和你说的,我想警告你。现在, 我对你重复一遍,怀坪的问题,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把身子靠近她:“时到如今,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司徒燕一下子满眼含泪,叹息道:“志伟,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能说。有 些事,你不知道反而好些。”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请恕我冒昧,你是不是以色相换取了某些领导 的权力支持?”   司徒燕泪水挂落下来,在俊俏的脸颊上流着:“志伟,请你别再问下去了, 谁问我都不会说,我永远不会说。”   我心里有了数,转换话题说:“为什么不逃走?以你的能力,出省、出国都 不成问题。”   司徒燕摇了摇头:“我不逃,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负责任。这样,也许我 心里会好受一点儿。”想了想,站起来说:“走吧,你陪我去自首!”   第二十四章 “刘剃头”   经专案小组和怀坪市检察院审讯,司徒燕对自己贿赂官员、非法集资、为假 货制造商提供借贷和交易方便等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通过司徒燕的检举,逮捕了 阳光食品加工厂的阮老板,又通过阮老板的交代拘留了有关的十多人,其中包括 塘铺镇镇长、乡镇企业办主任等。至此,轰动一时的“大头婴”事件这才算最后 画上了句号。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时,已是夜里12点,我正在灯下准备交给省委省政府的 “大头婴”事件结案报告。我写不下去了,表面看,此案关键人物司徒燕、阮老 板等已经逮捕归案,而且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但是案情疑点重重,比如,司徒 燕如此胆大妄为,背后一定有人,那些人是谁?他们在此案中扮演什么角色?   电话是怀坪市检察院打来的,说的是司徒燕在拘留所服毒自杀,目前已送往 市中心医院抢救。我挂了电话,直奔市中心医院。   由于抢救及时,次日凌晨两点多,司徒燕脱离了危险期。经医生同意,我来 到病床前。司徒燕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憔悴。   她的肩膀露在被单外,我帮她拉好后,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脸。经过多次和 她面对面的交谈,我对她的看法已经改变了许多,我承认我对她没有反感。   一滴眼泪从司徒燕眼角溢出。   她是醒着的。我站直身子:司徒燕,你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以为死就可以使你得到解脱吗?不,死亡只会给你带来更深更大的痛苦!   见她没什么反应,我继续说,尽管你做了很多不可原谅的事,可我仍然认为 你是一个有胆识的女人,没想到你竟然懦弱到没勇气面对自己!   司徒燕终于睁开眼睛,声音软弱地说,我没有自杀,是他们下的毒。   我精神一振:他们是谁?告诉我!   司徒燕闭上眼,不管我怎么说,都不出声。   我想,司徒燕说的“他们”就是那些明里暗里庇护她的人。他们害怕司徒燕 供出自己,于是杀人灭口。   司徒燕不能再留在怀坪市了。经省委批准,专案组把司徒燕转移到省城关押。   通过调查那天司徒燕的饮食,证实司徒燕的确是被他人下毒。拘留所当天值 班的干警说,司徒燕中毒前一天,有一个自称王明的人来探视过她。显然,毒药 是王明带进拘留所的。五天后,在开往广州的列车上,逮捕了自称王明的人。王 明是化名,真实名字叫陆勇刚,怀坪市城关乡农民,有犯罪前科。根据陆勇刚的 交代,他是受一个叫“陆猛子”的人指使,后来“陆猛子”交代说,他受怀坪市 南区派出所蒋所长的委托,蒋所长又供出了怀坪市公安局何局长。   当专案组对何局长的审讯工作开始进行的时候,司徒燕要求见我。我们见面 的地点是在拘留所接待室,司徒燕已经出院了。司徒燕劝我“适可而止”。她说, 她得到消息,如果我继续追查下去,“他们”就举报胡阿姨——我前妻的母亲受 贿20万元人民币的事。通话结束后,我怎么想也不相信胡阿姨受贿的事是真的。 林伯父为官三十多年,不仅自己清廉,对家属也要求很严格。我想了一夜,决定 和胡阿姨谈谈这件事,一来从她那里确认此事的真伪,二来好要她有所准备。   心里真希望胡阿姨没受过什么贿,真希望这只是某些阴谋家的诬陷。可不幸 的是,胡阿姨在电话中承认了:几年前她正为林小玉和我在加拿大的出国费用发 愁,赵鑫副省长——当时还是怀坪市的市委书记——暗示她投资怀坪市天进有限 公司,投资一万元,此后几乎每年分红五万元。   一切都清楚了:阴谋来自赵鑫。随着司徒燕、何局长等人相继落网,这位怀 坪市从前的老领导坐不住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是因为司徒燕是他树 立的典型?不禁想起了唐国凯说司徒燕和孔东、赵鑫的关系很密切的话。   电话铃响了。是胡阿姨。她劝我对怀坪市的事,管到这一步也就行了,不要 追究。我说,如果我不追究下去,就会有人逍遥法外;让那些人逍遥法外,老百 姓不会允许,党纪国法不会允许,我的良心也不会允许。   胡阿姨说,小刘,今天我不和你说这些大话官话,我就请你看在我女儿小玉 的面子上,放过他们,你放过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我,难道你忍心把我这个五十 多岁的人送进监狱吗?   胡阿姨一提起林小玉,我的决心就开始动摇。她不是别的人,而是林小玉的 母亲,难道我真忍心看着小玉的母亲进监狱吗?何况,她还是我最尊敬的人—— 林伯父的妻子,如果胡阿姨受贿的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林伯父?   矛盾!矛盾!内心前所未有的矛盾!一边是心上人的母亲,一边是党纪国法, 怎么选择?庄子说,鱼者,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舍鱼而取熊掌也。面对 难以取舍的事,古人选择了取大利而弃小利;面对忠孝难两全时,古人选择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啊!对不起,胡阿姨!对不起,小玉! 我现在是党的干部,是执法人员,我只能而且必须选择忠于党纪国法。   我说,胡阿姨,明天一早您就去省检察院坦白自首,主动交赃,把受贿事实 全讲清楚吧。我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是: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帮您凑一凑!   胡阿姨沉默片刻:小刘,你毕竟和阿玉夫妻一场,就这么绝情!?   我心里一阵酸痛,咬着牙说,胡阿姨,您多年来担任党的干部,很清楚党中 央反腐败的决心。前几天我给省委李书记打电话,他还反复告诫我,对于违反党 纪国法的人和事,要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   胡阿姨在电话里冷笑一声:你还真把我当作腐败分子呀?我不过拿了点分红 的钱,又没有利用什么人的职权替犯罪分子做事!检察院未必会抓我。   我用很诚恳的语气说:胡阿姨,您有没想过,为什么他们在这个时候才想起 要检举您?因为他们想拿您的事来要挟我。所以,为了避免被动,您必须自己去 争取主动,走坦白从宽的道路。   那夜,胡阿姨带着明显的怨愤摔下电话后,我失眠了,一是因为胡阿姨多次 提到林小玉,勾起我对她的绵绵不尽的思念,一年多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过得 怎么样?二是想起了赵鑫,越想越觉得这个人很可怕,许多迹象表明,他就是操 纵司徒燕、何局长等人的幕后人物,可你就是抓不到一点有用的证据来指控他。 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人在如此的被动之中仍占有一份主动——他可以随时 反击你,你却对他没一点办法。看来,要使他露出庐山真面貌,还得从司徒燕入 手,——何局长、司徒燕等人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字提到赵鑫。   和司徒燕见了一面。我谈起几年前在多伦多的一次秋游。司徒燕眼里充满了 怀念和喜悦。她说:   “那是难忘的一天。我,你,还有林小玉,三个人走在铺满火红枫叶的林荫 道上。鸟在林子里歌唱,白云在蓝天上悠游,三颗年轻的心在天地之间跳跃。我 们穿过树林、跨过小溪,在一个山岗上野炊。晚上,我们并头躺在草地上,看满 天的星星……”   我接着她的话说:“那时候我们的心情都很好,因为我们壮志满怀,以为自 己学成回国可以大展身手,干一番事业。我记得你说回国后要创办公司,自己作 老板……”   司徒燕掩面痛哭:“志伟,你别说了,别说了……”   我没理她,继续说:“谁都不会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许多事情只有经历过才 会知道。但是,如果明明知道做错了,却还要一错再错,那么就永远没有回头的 机会。”   话锋一转,我又说:“你心里很清楚,袒护那些被你称作苍蝇的人是不对的, 可你仍然袒护他们,仍然看着他们胡作非为,这和我在多伦多认识的你完全不同。 你应该做回你自己!”   几天后,司徒燕供出了张维民和七八个上过她的床的大小官员,这些官员的 职务涵盖县、市、省三级。司徒燕先以色相引诱那些官员和她上床,然后偷拍下 他们在床上的丑态。对于那些不大听话的官员,司徒燕就拿出录像带作为要挟。 她这种行为得到一个人的默许和暗中支持,这个人是赵鑫。出乎意料的是,司徒 燕的姐夫、怀坪市委书记孔东确实没有卷入。   经过审讯,“大头婴”事件涉案人员、司徒燕以色相贿赂和要挟官员事件涉 案人员以及其他制造和交易假冒伪劣商品涉案人员共达249人。其中省级干部16 人、市级干部52人、县级干部13人,共涉及到省政府和怀坪市公安、司法、工商、 税务、海关、金融等十余个系统和部门。情况的严重程度出乎我的意料,我这才 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力保司徒燕,为什么司徒燕、何局长等人被捕后,许 多人出面阻止进一步追究。   由于以上各案涉案人员达200多人,在半个月里,警车呼啸声在怀坪市没有 断过,整个怀坪市人心惶惶。当时电视台正热播连续剧《太平天国》,曾国潘因 在长沙杀人太多,被市民称作“曾剃头”,于是怀坪市民称我作“刘剃头”。一 天,我派人查封了一家生产盗版VCD碟的地下工厂,拘留涉案人员7人。市内一家 小报为此发了一篇新闻稿,题目是《“刘剃头”今又“剃”七人》。   彻底了结怀坪市这边的工作回到省城时已是年底。省委省政府为了表彰此次 调查工作有功人员,隆重召开了表彰大会。副省长赵鑫——由于缺乏有力证据, 专案组对他的事不举不究——在会上高度赞扬我“一心为民,大义灭亲”的精神, 特别提到司徒燕是他担任怀坪市委书记时树立的典型,他起先想保她,后来被我 的“大义凛然”感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这种主动承认错误、严于律己的行 为,受到不少与会者称赞。他还提及怀坪市民叫我“刘剃头”的事。他说:“党 和人民需要这样的‘剃头匠’,我们应该向这种‘剃头’精神学习。”几天后, 我这个“刘剃头”的绰号传遍了省城。   除夕晚上,林伯父把我叫到他家里一起过年。那次和我通过电话后,胡阿姨 去检察院自首了,由于主动退回赃款、交代受贿经过,免于起诉,但她见到我时 阴沉着脸,不大理睬。林家还保留着林小玉以前用过的东西,我触景生情,心里 特别难受。我知道我是一个念旧的人,可没想到一年多了,还是忘不了她。   林伯父问我有什么打算。我疲惫地说:“在怀坪市呆了几个月,经历了许多 的事,我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心力交瘁。”   林伯父痛惜地看着我,语气缓慢地说:“像我们这样决心把一生献给政治的 人,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开始,就要有随时随地经受各种委屈和磨难的准备。既 然你决心从政,就要保持旺盛的精力、保持永不衰竭的毅力、保持免受伤害的警 惕。你不能松懈,不能被疲惫压倒。   另外,虽然你这次在怀坪的事办得不错,但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太心急了, 想一杆子把所有违法乱纪的人都打倒,这是不理智的。我这样讲,并不是要放纵 犯罪分子。犯罪分子不是不抓,是不要急着全都抓!为什么呢?因为,现代社会 的犯罪行为,往往不是单纯的个人所为。社会流动性越来越大,人和人之间的关 系越来越复杂,很多人事关系交织在一起,从而使一些原本属于个人犯罪的行为 变成了多个人甚至集体犯罪行为。也许你会说,对一些犯罪分子不抓、不予法律 制裁,岂不是包庇犯罪分子?从眼前看是包庇,从长远看不是。我们要学会韬光 养晦,要沉得住气,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这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 但那时你正在怀坪市办案,我担心动摇你的信心。”   我心头一热:“有些话我也早就想说了:对一个男人来说,再也没有比知遇 之恩更大的恩情,因为碰到了你这样一个领导,我才有了这个报国为民的政治舞 台。尽管在一些人看来,你给我这个政治舞台是因为我和小玉的关系,可我知道, 你看中的是我的能力和才学,看中的是我有一颗为老百姓办点事的真心。所以, 我从上任那天起就想好了,只要你所做的一切是为国为民,我今生今世就押给你 了!”   林伯父点点头:“你的今生今世不是押给我,而是押给我们的党、我们的人 民。”   可能由于我在怀坪市办案的出色表现,半年后,省委组织部找我谈话,省委 将任命我为K市的市委副书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多次提拔同一个青年干部, 这种事尽管不是没有先例,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种奇 迹让我欢喜让我忧。欢喜是因为,市委副书记这个职位,对我来说,意味着一个 施展才能的广阔空间,靠近理想的一把梯子;忧愁则是因为,自己经验尚欠丰富, 未必胜任这个职位。   第二十五章 为官之道   T省的省城就在K市,该市下辖四个区,一个以高新技术开发为主,两个农业 为主,剩下的一个是全省商业文化中心。林伯父说K市的情况复杂得很,我上任 近一个月后,觉得这个市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总体感觉是,一切井然有序。由 于一切井然有序,为了不使人们忘记我这个K市历史上最年轻的市委副书记,我 的知识分子臭脾气发作了,我迷上了在各种会议上作报告,每个报告必有惊世骇 俗之语。这样,除了“刘剃头”,我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更加响亮的绰号——“刘 大炮”。没错,我喜欢放炮,我希望用炮声惊醒一些沉醉于“改革开放以来,形 势一片大好”的人。   当然,我喜欢放炮,还有别的考虑。在怀坪市的时候,我的身份是省委省政 府“大头婴”事件专案调查小组副组长,实际上,专案组主要由我负责。我的身 份和责任决定了我只能扮演黑脸的角色。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K市的市委副书 记,在和平年代,人民不需要酷吏式的领导,他们更喜欢亲民的领导,所以我必 须转换角色,我得让市民喜欢我,让市民一见我就高喊“刘书记你好”,而不是 让市民怕我,一见我就躲开,或者吐口水。为了实现角色转换,我在“K市处级 以上领导干部‘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研讨会”上放了第一炮。   我声音洪亮地说:   “作为领导干部,我们经常在各种场合强调‘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群众会 问:‘三个代表’到底代表谁呀?代表谁?我觉得只代表一个人(听众哗然)。 代表哪一个人?人——人只有一个人嘛(听众哄笑)。但是这个人不是普通的人, 而是人民的人。对于人民,过去我们谈得最多的是人民公社,现在不谈人民公社 了,现在只谈人民币。(笑)只谈人民币是对的,因为我们需要钱,需要人民币。 现在的社会,是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的社会,你不讲人民币不行,你不发展经济不 行。那么,怎么发展经济呢?这就要看我们这些领导干部怎么想、怎么做了。有 的人说,凭什么让我去想,让群众去想不行吗?(笑)不行。就凭你是群众的领 导,而不是群众是你的领导。我这样一讲,个别领导同志可能就感到得意啦,觉 得自己是群众的领导,是群众的父母官。这里啊,我强调一点,我们共产党的干 部,没有谁是群众的父母官。为什么呢?理由很简单。邓小平同志说他是人民的 儿子,你说你是群众的父母官,那么你就是邓小平同志的爷爷啦!(大笑)所以 啊,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不是父母官,而是人民群众的儿子官,甚至是孙子官! (哄堂大笑)……”   这个发言使那天与会的不少领导干部认为我诙谐、幽默。后来,省报就发言 刊发了一篇题为《作人民的“儿子官”》的社论。     这一炮使我有了点儿名气。有了点儿名气以后,我立刻体会到了“人怕出名 猪怕肥”的道理。由于我有点儿名气,已离婚,又是市委副书记,长相也对得住 观众,就有不少人主动为我介绍对象。为了让这些热心肠的红娘不再踏破门槛, 我以“我刚来K市工作,暂时不想谈个人问题”为由婉言谢绝了她们。   我这句话挡住了几乎所有红娘和主动大胆向我示爱的年轻女孩,却挡不住一 个人,她就是潘婷,我离开天水县时追着汽车喊“刘志伟,我不会放过你”的潘 婷。   她果然不肯放过我。她考上了T省医科大学的研究生。   见到她时,我正在一大群领导簇拥下视察医大传染病与流感实验室。我走在 人群中间,意气风发,谈笑风生。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刘志伟”。谁这 么无礼,居然对市委副书记直呼其名!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所有的人都瞪大眼 睛望着站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姑娘。   是潘婷。一年多不见,这丫头更漂亮了,这么说也许不准确,应该说看起来 她更成熟了,从上到下,凹凸分明,曲线柔和,肥臀丰乳,蜂腰圆腹。两个麻花 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飘逸的长发。   “刘志伟,干嘛不理我?”潘婷两臂抱着一傫书,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我。   医大的一个领导慌忙把潘婷拉到一边,和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潘婷大声 嚷道:“我知道他是市委刘副书记呀。”医大那位领导还要对她说什么,我走过 去,微笑说:“小潘,你来这儿做什么?”潘婷说:“我在医大读研究生呀。” 我有点惊讶,却不动声色说:“考上研究生也不告诉我一声,不够朋友啊。”潘 婷撇了撇嘴:“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听见她这话的人都偷偷 掩嘴笑。人群自动散开了,那意思是避嫌。潘婷对着人们的背影喊:“喂,你们 别走啊!我和志伟的关系很一般,我目前还不是他女朋友!”她这么此地无银三 百两地一喊,人们反而走得更远了,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愠怒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什么什么意思?”   “你这么一喊,他们会以为你真是我女朋友。”我说。   她很无奈的样子:“如果他们偏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算了吧,不和她一般见识。我说:“我还有事,再见!”   她在我背后喊:“哎,你住哪里?留个联系方式吧!”   我装作没听见,走得很快。   人世间,有些事要发生,你挡都挡不住。潘婷就是这样,她要来找我,我不 告诉她住址,她照样可以找到我。她先找到我的住房,然后在那儿守株待兔。钻 出奥迪小车,我看见像一只进不了家门的小猫一样蹲在门口的潘婷。见到我,她 高兴得跳起来,蹦蹦跳跳地迎接我。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很难相信这就是在天 水县认识的那个有一点儿精明、半点儿狡猾的潘婷。我转身吩咐师机:“明早7 点半来接我,我8点有个会。”师机应了一声。我觉得他看我的眼光有点怪。   我的房子有点乱。沙发和床角扔着几对袜子,报纸和书堆在沙发、桌椅上, 地板好象有几个世纪没拖了。用过的方便面纸杯在墙角堆积如山。以前和林小玉 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对做家务活还是有点热情的,经常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小曲。 现在每天回到屋子里,冷清清的,就懒得去打理,反正屋子脏一点、乱一点也没 什么。   潘婷一进门,扫一眼屋里的东西,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你喝了很多酒?”她盯着一堆空啤酒瓶说,“喝酒过多对身体有害。以后 少喝点!”说完,她开始整理屋子。   “别那么卖力,我不会给你钱的。”我说。   潘婷温柔地朝我笑笑,没说话。   十几分钟后,屋里焕然一新。   潘婷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只有两个鸡蛋、几瓶罐装蓝带啤酒,转身说: “我去卖点菜。”不等我回答,开门出去了。   我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这个潘婷,她把自己当女主人哩!想一想,这人 还真怪,一时精明狡猾,一时大胆豪放,一时天真无邪,一时温柔贤惠。女人啦, 可真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就在我这么痴想的时候,电话铃猛地响了。拿起电话,里面的声音很陌生, 问他是谁,他不肯说,只说金龙洞煤矿出现塌方,情况非常不妙。我大吃一惊, 放下电话就往门外跑。   赶到金龙洞,韩刚市长等几个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都站在井口外,协助矿山 救护队队长指挥救护队员入井抢险。见了我,韩市长说,刘副书记你来了好,我 们正要商量一个处理意见。然后两套班子在场人员加上南山区政府几个领导,聚 集到一旁的临时工房里碰了一下头。南山区童区长扫一眼在座的领导,有些结巴 地通报了一下情况。出现塌方事故的是南山区金龙洞矿区的一家私人矿井,是今 天下午5时左右发生的坍塌,矿主当时就逃离金龙洞,不知去向,矿井下大约有4 到7人的样子。   我觉得事情严重,问童区长是不是已经通报给了省里。童区长望望韩市长, 又看看身旁的常务副市长方进,没有吱声。韩市长说,暂时还没有,想听听几位 来到现场的市领导的意见。我问,市委杨书记知不知道这件事?方进说,我们也 刚到这,还没来得及向杨书记汇报。我说,那马上就给杨书记去电话吧。韩市长 抬头看着方进等人:你们说呢?方进低头沉吟了片刻,问童区长:里面究竟有多 少人?是4个还是7个?童区长吱吱唔唔地说:现在还不敢肯定,刚才我问了几个 矿工,他们都说,可能没有4到7人,这是一家私人新开的矿井,雇佣的矿工不会 多。方进说:也就是说,可能没有4到7个人,下午5点多是吃饭时间,井下的矿 工应该都上来吃饭。根据这个情况推测,目前困在井下的,只是一两个下去巡井 的值班人员,他们还有可能活着,如果这个时候向杨书记汇报,杨书记就得往省 里通报,闹得到处都知道金龙洞塌了矿井,而事实上又并没有什么大事,岂不是 小题大做?韩市长沉吟地说,方副市长说的有道理,我基本上同意这个意见。他 把脸转向我说,刘副书记你认为呢?   我一时便不好吱声。对于金龙洞矿区的情况,我不熟悉。仅仅从一些简略的 材料上得知,金龙洞煤矿区是开采了十几年的老矿,有600多工人,属于市里的 中型国有企业。近几年,由于管理不善,矿区亏损严重,附近的农民开始还只是 来矿区偷煤,后来干脆明目张胆地私自打井挖煤。期间市府考虑到私人矿主私开 煤井损害了矿区经济利益,而且私人煤矿安全措施跟不上,禁采了半年。后来不 知什么缘故,又开了禁。现在,韩刚和方进都说不要把塌方的事报省里,明显是 怕事情闹大,他们要承担责任,极力想捂一捂,能蒙得过去就蒙过去。   韩刚又说,目前的主要问题,不是报不报省里,而是赶快救人,人命关天嘛。 回头对冯局长说,你赶紧安排两件事,第一,尽快安排警力把矿主抓回来,绳之 以法;第二,继续搞好矿区的封锁,不让外人特别是记者越封锁区一步。   我感到失望。万一困在井下的不是方进说的一两个人,而是4个或7个人,甚 至更多,这样处理妥当么?我自然清楚韩市长心里的想法,他今年已经54岁了, 明年就冲线,他现在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段时间。方进和童区长是韩刚市长的 老部下,他们自然听韩刚的。怪不得事情发生后,南山区和市里没谁通知我,如 果不是那个陌生人打了电话,我现在还一无所知。但我不好过多坚持,只是强调 说,一,加强抢救队伍;二,让市医院派医生赶到现场待命。   两天后,下井抢救的队员在矿井里挖到七具尸体。南山区政府给他们的家属 分别补助了5万元抚恤金,答应每户家属安排一个人转为矿区正式工人。矿工上 矿区前都是有生死契约的,契约上写道,矿工因意外事故死亡,矿上只补偿2万 元左右安抚费,其余一概不负责任。家属们见老板都逃得不见了踪影,政府还负 责给予了加倍补偿,都答应不会把这次事故泄露出去,有的拿着骨灰盒离开时, 还表示感谢南山区政府。   金龙洞私人煤矿塌方的事就这么被捂了下来,外界一点风声也不知道。矿区 附近的居民见矿区日夜有民警守卫,以为里面发生了别的什么刑事案件,想过去 瞧瞧,被民警拦住进不去,也就不清楚里面是矿井发生了坍塌。那些在这家矿井 干活的矿工和参加抢救的队员,南山区政府给了他们丰厚的酬金,封住了他们的 嘴巴。   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七个矿工仿佛人间蒸发,金龙洞矿区就像什 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这件事使我深刻地认识到,“报喜不报忧”的确是不少官 员的为官之道。   应该补叙一下,那天我接到电话,就匆匆忙忙赶到金龙洞处理塌方事故,却 忘了潘婷。这丫头在菜市场精心挑选了一些菜,然后兴冲冲地赶到我的住所,我 却已经在奔赴金龙洞的途中。她进不了门,也不知道我去了哪,就傻乎乎地在门 口等我。   “我在你家门口等了整整一晚。”她平静地说。   我觉得内疚:“你傻呀?等一个晚上!”   她耸耸肩,抿了一下嘴,“没关系,我喜欢那种等你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我,不管我怎么对她。 事实上,渐渐地,我也开始喜欢上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她很特别。和一个你觉 得特别的女孩在一起,就不会觉得闷,对不?更何况,她烧得一手好菜,经常跑 过来变着花样烧各种好吃的菜。我当然不是嘴馋的人,但两个人吃色香味俱全的 饭菜,总好过一个人泡方便面。   有天晚上我陪省府一个卫生检查团吃饭,酒喝多了,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 猛喝几口浓茶,总算清醒了点。但是在这个时候,清醒未必是件好事。我两眼朦 胧地环视冷冷清清的房子,孤单落寞的感觉开始强烈起来。我给潘婷打电话,问 她在做什么。潘婷说:想你呀。我说我不相信。潘婷说,那你自己来看。又补充 说,今晚宿舍里就我一个人。她的意思太明白了,想让我去找她。我还真有点想 去,但去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呢?我还得想一想。   大家都说酒能乱性,此时已是晚上11点,潘婷穿的准是睡衣,玲珑剔透的那 种,平时我还能控制自己,今晚却喝了酒,有点醉了,在她的宿舍里,我不知道 还能不能把持得住。她喜欢我,当然不会拒绝我,可这正是我第二个不愿意过去 的理由。潘婷在电话里说:你到底过不过来嘛?我生气了。后来我说,我今晚喝 高了,不过来了。我这话本意是说明我不过去的理由,但没想到她一听我喝高了, 就着急,说,我马上过来。这么晚了,她过来干什么?我想制止,电话那头忙音。   潘婷真的过来了,打的过来的。她进门时,我吐出来的污物早已把地板弄得 一塌糊涂,而我像一条死狗躺在沙发上。潘婷先是扫了我吐出来的污物,又用拖 把仔细拖了地,端水过来叫我漱口,逼我喝浓茶。后来,她见我清醒了点,烧了 热水,叫我去冲澡。我不肯去,她就拿毛巾给我擦身。   我说,上半身交给你,下半身别碰!   她说,谁稀罕呀!那东西我见得多呢。   潘婷是医生,男人身上的东西,自然没有什么没见过。既然如此,随她吧, 我是男人我怕什么。   她那只拿着热毛巾的手在我身体上游走,我觉得很舒服。后来,她的手按部 就班到达我的下半身。我有些紧张,嚷道,别碰那里啊,否则后果自负!   潘婷脸孔红红的,站起来,两眼直视我,眼睛瞪得像广柑,突然用膝盖撞了 一下我的腰,说,讨厌哪你!转身走了。   我承认,如果林小玉不在这段时间突然回国,潘婷会成为我女朋友,甚至, 我们会结婚。   一天下午,秘书过来说,省委林副书记请你晚上去他家。下班后,我匆匆赶 到林家。   来开门的是十七八岁的小保姆杨素妹,看上去聪明伶俐,穿着整洁朴素。她 说:   “林老散步去了,他交代过如果刘书记您来了,就请您在客厅里等一等。” 说着便将我往客厅引。我熟门熟路,客厅就设在一楼右侧。进门后穿过一个栽满 了各种花卉的小院子就到了。林伯父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在D市的时候,我常看 见林小玉提一把长嘴水壶给花浇水。现在,花开依旧,给花浇水的人却已在天涯。 我看了满院子的花草一眼,顿时便有一股强烈的苍凉之感涌上心头。   林伯父一直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散步时遇上左邻右舍免不了停下来吹一通。 如果今晚也是那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既来之则等之,我跟着杨素 妹进了熟悉的客厅,接过她送来的茶杯便安心等待。   客厅四壁挂满了名人字画,这是林伯父的爱好。我喝了一口茶,下意识地瞄 瞄客厅中的沙发,惊奇地发现眼前的沙发——两长四短整整齐齐全是林伯父在T 市作市委书记时的那两大套,只是朱红金丝绒的面子显得陈旧了。我抚摸着那陈 旧了的金丝绒蒙面,便有一种亲切之感涌上心头。   林伯父散步回来了,走道里传来了他响亮的声音:   “小刘来了呀,害你久等哪!”   音调充满了亲切的味道。   我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林伯父已经走进客厅。   我见他坐下便连忙说:   “下午开会,下班后碰到一个熟人,他硬要拉住我聊一会,所以来晚了。”   林伯父爽朗地一笑:   “嘿,你还解释什么。我还不清楚你呀,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我有 事要同你说哩!”   林伯父显得心情很好,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有事情要我办,您在电话上说说就行了。”我说。   林伯父笑道;   “不行,这种事不能在电话上谈的,谈不清楚,也不应该!”   我以为是近段时间工作上的问题,便说:   “请您吩咐吧。”   林伯父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红塔山”香烟,点燃吸了一口,然 后平静地说:   “有人说南山区的金龙洞矿区出了点事,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   我吃了一惊:“是不是有人来省委告状?”   “前几天省委信访办收到一封群众来信,指控南山区政府有意隐瞒金龙洞矿 区塌方事故。”   我想了想,简单地说了金龙洞发生塌方后的抢救及善后处理。我还说了韩刚 等市领导“报喜不报忧”的为官之道以及我的一些顾虑。   林伯父显然对我的诚实感到满意。他把脸隐藏在烟雾中: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既然你在官场中,就得遵守一些官场的游戏规则。 有两条应该注意,一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对一些人和事,能饶就饶,不要树敌太 多;二是报喜少报忧,出一点问题总是难免的,对小问题最好不要急于上报,你 一报上去,小问题就会变成大问题。事实上,这也是替上级领导考虑,不可能连 一些很小的事情也要他们管嘛。”   我不住地点头,觉得林伯父这些话的确是经验之谈,为官之道。   第二十六章 “你忘了为官之道”   “小刘,听说你找了个女朋友,医大的研究生?”林伯父漫不经心地问我。   “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如果你觉得她合适,就谈谈吧,你不能老是一个人过日子呀!”   “我和她不可能的。”   “你是不是还想着小玉?”   “……我也想忘记她,可我做不到。”   “小玉对不住你呀……”   “在她刚离开我的那段日子,我的确觉得她对不住我。后来,发生了这么多 事,我才明白,其实是我自己把小玉让给了别的男人,是我对不住她!”   林伯父把烟按在烟灰缸里,严肃地说:   “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那个加拿大华商会会长詹姆士,是多伦多黑社会 势力的一个头目。你和小玉在多伦多的时候,他看上了小玉。小玉不理他,他就 以你的性命作要挟。小玉是为了你才嫁给他的。”   林伯父说完,起身取来一叠材料。我打开一看,一份两个月前出版的《多伦 多日报》,上面有一篇新闻说,“多伦多警方抓获以詹姆士为首的黑社会犯罪集 团”;还有一份报纸的头条新闻图片是“多伦多市长向林小玉女士颁发荣誉市民 证书”。图片右边的报道说,林小玉向警方提供其夫詹姆士的犯罪证据,从而使 警方一举抓获以詹姆士为首的黑社会犯罪集团。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报纸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   默默坐在沙发里,我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在我离开多伦多,去美国攻 读博士学位以前——   一天,詹姆士约林小玉参加由华商会举办的Party。一番浓妆艳抹后,小玉 兴高采烈地钻进了詹姆士的小车。回来的时候,林小玉头发和服饰有点乱,气色 也不好。我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她说没事。她的脸色苍白,我不相信她没事。 再追问,她突然投进我怀里:志伟,我们回国吧,马上走!我很惊奇:为什么? 我去美国读博的手续都办好了哩。她紧紧抱住我:我怕!我真的很怕!志伟,我 们回去,好不好?我们什么都不要了,现在就走!   进入世界著名院校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这是全世界多少人的梦想啊! 既然,我有幸得到了这样的好机会,岂可轻易放弃?我再次向林小玉强调,我不 能放弃去麻理学习的机会,如果她想家,可以先回国。林小玉见我态度坚决,不 再说什么。我问她:你害怕什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欲言又止,摇头,在 我怀里哭,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衫。那时的我,一心想着早日去麻理学习,对别的 事情,粗心大意,竟以为,林小玉她思念父母,所以哭得如此伤心。现在看来, 可能詹姆士在Party上以我的性命要挟林小玉,林小玉不愿意和詹姆士在一起, 可又不愿我死,因此提出让我和她立即回国。   还有,我在美国期间,林小玉多次来看我。每看我一次,她就哭一次。如果, 她真对我无情,就不会来看我,更不会见我就哭。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水做的人儿,当然眼泪就多,但只要不是神经病, 女人不会无缘无故流眼泪。流泪,只因为伤心或者感动。林小玉见我就哭,原来 呵,是因为她心里担负着莫大的委屈和痛苦,是因为忍辱负重却得不到我的理解。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一会儿在高高的云端,一会儿在万丈 深渊……   “小玉回来了。”林伯父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   他说得很平静。他的话却使我很不平静。我也有想过、梦见过林小玉从加拿 大回来,可不敢相信这种事真会发生。但不管是真是假,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 要想,我只要见到她。   我“腾”地站起来:“她人在哪?”   林伯父示意我坐下:“她不想见你。”   “我一直在等她。”我情绪激动,“不管她愿不愿意见我,不管她在天涯海 角,我都要见到她。”   有人控制不住地抽泣。我心中一惊,朝着那声音冲过去,果然有一个女子的 背影。叫一声“小玉”。“小玉”说:“刘书记,俺不是您小玉!”一看,是小 保姆杨素妹!我脸上火烫一般燥热。   “你哭什么哭呀?”我懊脑地说。   杨素妹擦拭着眼睛:“俺听您刚才说的话,俺好感动,就想哭。”   见我很失望的样子,杨素妹转身噔噔噔跑上楼,拉下一个人来。这个人走到 楼梯口时,和我四目相对,林小玉!   几年没见,林小玉容貌依旧,却增添了一份高贵气质。她穿着一袭浅绿色的 旗袍,身材姣好、苗条,从旗袍开叉处露出修长白皙的大腿……   夜,伴随寂静来临。花,便从仿琉璃瓦的屋顶倾斜下来。草,仍在每一个大 小不等的陶盆里安之若素,明暗因此参差不齐。我和林小玉两个人在院子里坐。 她放弃了贵妇人应有的矜持,双手抱腿,头枕膝上。我剥着手指甲,任月光从手 上一寸一寸滑落,跌在身下的金鱼池里。池里的水一晃一晃映着月光,像一面滑 腻的镜子。我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虚幻。虚幻是一种假象,假象宛如梦一般轻 盈。   是梦。始终是那个梦,像一根藤上只开一朵喇叭花,呜呜地响着,单调,却 清脆。那扇现实与虚幻之门被声音轻轻掀开,露出光滑的肌肤,便有人忍不住浑 身颤动。   “你回来了”。我叫第一声时,她点了一下头。   “你真的回来了”。我叫第二声时,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啊!你确实回来了”。我叫第三声时,她像一阵春风奔过来,投入我怀中。   一个女孩子,圆脸的,蝉翼般的衣服,隐在晨雾中,看不见腿,一只手伸过 来,嫩葱一样好看。   我有些疑惑,轻轻地说,你的名字叫林小玉?她仰起脸,我看不清她的脸, 心里已似被露水打湿。眼里滚出一些晶莹的东西,我还不及分辨这是什么,她跳 起来,轻盈的,蓦然间,消失在晨霭中,万千光线顿时出现,耀眼。脑海里飞窜 出一个字——梦——这个字嗡嗡地响过一阵,便被风吹成了无穷无尽的雪花,粉 粉扬扬,铺天盖地,寒冷——彻骨的寒冷——吞噬了我。   于是,梦啊——我大叫一声,清清楚楚地感受了突然从梦中苏醒的痛苦。   此刻,林小玉——真实的林小玉——坐直身,双手抱膝,脊背靠着柱石。胸 脯上两只乳房如同两座挺拔的小山。她拿眼睛看我,眼里发出蓝幽幽的光,像狐 狸。她忽然在我眼睛上吻了一下。我赶紧闭上双眼,听见自己身上发出骨头不停 颤栗的声音。我不愿再睁开眼睛,因为害怕她从梦里消失。   一滴泪掉在手心,晃着月光,像荷叶上晶莹的水珠。谁的泪?耳边传来声幽 幽叹息——那是你的心。   小玉?我叫起来。   伸出手臂,我要揽一个梦入怀。   林小玉把头枕在我腿上,瞪眼数天上的星子。   许多年前,我们还是大学生,你像今晚这样躺在我身上数星子。“真是个傻 丫头啊,星子,那么多,可以数清么?”我说。你笑了,笑得狡谑,也坚定: “只要有你在,我终有一天可以数清!”你耐心地数着,直到黎明从黑暗中浮出, 伸出触须,让世间万物渐渐透明。无数璀灿星辰,化作灯光,散落人间,照亮院 子里黄灿灿的夜来香。风一吹,清香从卷云状的屋帘跌落,扑过来,转眼已围住 我们。   我和林小玉慢声细语叙说彼此分别以来的种种经历,感慨不已。她说这次回 来就不打算走了。说话的时候,她看着我,眼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胡阿姨揉 着睡眼出来,说,还没睡呀,你们?还是睡一下吧,小刘明天还得上班。对呀, 我们该休息呢。   林家没有为我安排住房,这点用意很明显。我笑着对林小玉说,你家的沙发 又大又软,我就睡在那里。林小玉眨眨眼,抖动长长的睫毛,说:那么,我也睡 沙发吧。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有人突然从路旁的树荫里窜出来,喊了声刘书记。 我一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却并不认得,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中年 人说,刘书记我曾给你打过电话。我想起来了,可能是那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报告 金龙洞塌方的那个人了。我把他领进屋里。中年人说,我叫许成,是金龙洞矿区 的工人,那天下午我从井里上来,正在洗澡,猛听一声闷响,我知道是矿井出了 事,匆忙穿上衣服,要过去看看,还没接近出事的矿井,就见公安局的人正在驱 赶矿上的工人。我跑回家里,给你打了一个电话。   我问,为什么想到给我打电话?许成答道,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表兄唐国凯 和我说起过你,他说你是个好官;二是以往矿区发生类似塌方事故,都给区政府 压下去,不了了之。他喝一口水,又说,还有一个情况,金龙洞矿区给无计划地 开采了十多年,特别是这几年私人四处开挖矿井,整个矿区千疮百孔,虽然一般 情况下矿井不会下塌,但一遇水,矿层一点点泡发,一塌就是整座矿井。这次还 是个小事故,再不采取措施会出大事故的。我们在井下的矿区工人,担心自己什 么时候就没了命。说着,许成从身上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说,这是我们金龙洞 矿区一百多工人联名打的报告,请求上级立即整顿金龙洞矿区。   我接过报告看了看,问他:金龙洞矿区本来已经禁采,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解 禁?许成说,听人讲,有几个私人矿井的后台老板是方副市长、童区长他们。我 点点头,心中有数。我把报告还给许成说,这个报告没有把一些主要事实写清楚, 回去以后你们再写个材料,将矿区这几天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记下来,特别是要找 到一些有力的证据。停了停又说,不过你们要做得机密,不要泄露出去。要注意 保护自己,也不要给我打电话和找我,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的,你告诉我怎么跟 你联系。许成说,我家里有电话,但可能被治安队监控了,你就打这个手机号码。   我本来打算暗地里去金龙洞矿区调查情况,却被一件事缠住,走不了。这件 事和林小玉、潘婷有关。   林小玉和潘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很寻常。两个女人互相打量对方,然后礼节 性地握手,算是认识了。事后,林小玉说,就是那个女孩差点成了你女朋友呀? 不错嘛。潘婷说,她就是你前妻?看样子不像坏人。   她们两个都把照顾我的日常饮食看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林小玉喜欢做西 餐,潘婷的看家本领是各式粤菜。有一段时间里,我下班后刚进屋,潘婷和林小 玉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抢着让我尝她们新学会做的菜。我不能说不吃,也不能 说吃饱了,一定要把她们的“实验品”消灭掉,两张俏脸才肯由阴转晴。看得出 来,她们两个暗地里较着劲儿。这种暗地里进行的斗争越演越激烈,终于在一天 升级为拳打脚踢的“局部战争”。“战争”的起因,是潘婷连续叫了林小玉几声 “姑姑”,林小玉的脸色立即变青了,她很忌讳别人说她老。但她把眼睛扫我一 下,忍住了。潘婷又说医大有个女老师好不要脸,自己红杏出墙和丈夫离了婚, 几年后又天天缠着前夫。潘婷的话还没说完,气得脸色铁青的林小玉把手中的坐 垫朝她砸过来。然后,两个人张牙舞爪地扭打起来。我夹在中间,想分开她们, 不知被谁的爪子抓破了脸。她们两个见我脸上流血,立即停战,手忙脚乱为我涂 抹伤口。   这一次“局部战争”使我不得不思考,怎么处理和她们的关系。本来,这个 问题挺好解决的,当初林小玉和我离婚是迫于詹姆士的淫威,现在她和詹姆士的 婚姻关系已经解除,我们复婚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在于潘婷。我很严肃地告诉她, 我这辈子只爱林小玉一个女人,我们就要结婚了。她脸色苍白地说,祝你们幸福。 我以为她对我死了心,没想到第二天就传来她服安眠药自杀的消息。由于抢救及 时,几天后她醒来了。我去医院看她,她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你不要我,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她拔掉了手腕上的输液器。   由于怕刺激潘婷,我不再提结婚的事。   一天,潘婷对我和林小玉说,今天她的生日,邀请我们和她一起过生日。我 们接受了她的邀请。晚上,做了一些菜,喝了很多酒,三个人都醉了。以往她们 两个到了9点就离开我的住房,今晚却没有走的意思。我醉意朦胧地说,都醉成 这样了,你们今晚就睡我这吧。她们说,好。我又说,只有一张床,你们两个挤 一挤吧,我睡客厅。潘婷过来拖我上床,说:我们都是成年人,难道还怕控制不 住自己?我认为她的话有道理,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潘婷也躺下来,在我右侧。 林小玉醉眼迷离地看看我们,推了我一把:睡过去点。我一翻身,她就躺下来, 在我左侧。   我的头有些晕,一躺床上,很快有了睡意。但我的睡意被一只手赶跑了,这 只手在我身上蠕动,不知是林小玉的还是潘婷的。我的身体有好几年没有被女人 触摸了,所以这只手没花多长时间就激发了它的斗志。当它斗志昂扬时,我觉得 自己再也控制不住它了……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身边躺着林小玉和潘婷,模 糊地记起昨夜的事,心里百分之一欢喜百分九十九羞愧。她们还在沉睡。我的嗅 觉告诉我的大脑,潘婷身上的气味香中带甜,林小玉身上的气味是一种像兰花一 样的幽香。我爬起来匆忙穿上衣服,要走的时候,才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昨 晚和我行男女之事的,是林小玉还是潘婷?蓄积身上的能量在昨晚像山洪一样爆 发,我只记得能量掀起了好几波高潮。这些高潮是针对林小玉和潘婷两人当中的 一个?还是两个?我真的记不清了。   吃早餐时,三个人一声不吭,三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其他人。楼下响起了 汽车的笛声,师机小冯来接我上班了。我提着皮包对她们说,我走了。潘婷站起 来:等一等。我站住,还是不敢看她。只听见她说:昨晚和你……和你那个的…… 不是我。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突然从心坎上卸下,我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抬头看 看满脸通红的潘婷,又看看面带春色的林小玉,挥挥手说:如果你们两个今晚有 时间,我请你们吃饭,京都大酒店。   许成竟然跑到市委来找我。我把他喊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生气地责怪他“没 有一点安全意识”。许成不安地说,我急着送一件东西给你,就忘记安全意识了。 我问他什么东西。他掏出一个帐本,说,这是我表妹偷出来的。我打开看了看, 这是一本记录私人煤矿来往帐目的账本,其中居然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按月 分红,交给方进副市长、童区长……多少多少现金。显然,方进等人是这家私人 煤矿的股东。我问许成,这账本是唐雯偷出来的?他点头说,我表妹在这家私人 煤矿作会计。我说,你们把账本偷出来,也就暴露了,为了安全起见,你和你表 妹先找个地方躲藏一段时间。许成吓得脸色发青:刘……刘书记,你的意思是…… 他们会对我们下毒手?我安慰他:也许他们不会吧,但还是先防着点好。   不久省委招集地市级以上领导开会,要求贯彻中央关于加强安全生产的文件 精神,加大对各类小煤窑小矿井的清理整顿力度,该关的关,该停的停。我意识 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会后找到仍在省报作记者的陈少阳,先向他介绍 了金龙洞矿区的情况,然后把许成交给我的账本给他看。陈少阳很激动,说这绝 对是爆炸性新闻。接着鼓动我为死去的七个矿工讨回公道。在他的鼓动下,我们 潜入金龙洞矿区,设法弄到不少很有价值的一手资料和照片。我们也遭遇过不测, 被一群喊打喊杀的人穷追不舍。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回到市区时,我们还心有余 悸。   根据在金龙洞弄到的资料,陈少阳写了一篇报道。省报主编不敢发,我打电 话给他说,出了事,由我负责。几天后,这篇报道见报。标题十分抢眼,用大号 黑体字赫然印着《金龙洞矿区发生塌方事件,当地政府瞒天过海,隐情重重》。 文章记叙了案情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经过,一旁还配了图片,批评的对象主要是南 山区政府,市委市政府只一笔带过。没有提到与账本有关的人和事。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省委李浩然书记亲自过问了此事,省人大省纪委 和省公安部门联合行动,派专案组到了金龙洞矿区,着手调查塌方案情。这期间, 我把账本交给了专案组。最后,案件的当事人——矿主被捉拿归案。南山区童区 长和金龙洞矿区有关人员被拘留,市长韩刚、常务副市长方进等涉案人员被停职 反省,市委杨书记因为当时正在北京学习,免于追究责任。而我,因为对破获此 案起了重要作用,受到省委表扬。   紧接着,省委组织部找我谈话,由于杨书记调任省人大副主任,经研究决定, 省委任命我为市委书记。一时间,关于我在两年内连升三级(省委政研室主任, 市委副书记,市委书记)的事成为人们讨论的热门话题。人们又开始叫我“刘剃 头”,街坊里的小孩在玩游戏时唱道:“刘剃头,刘剃头,一剃剃光贪官头”。 也有人说我踩着别人的鲜血往上爬。   林伯父在和我谈起人们对我的议论时,痛惜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官场有 官场的游戏规则,你应该遵循为官之道。你胸怀一腔正气是对的,领导干部要带 头提倡“三讲”嘛,可你毕竟太书生气,一门心思要扫除天下不平事,你忘了为 官之道,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第二十七章 “三?一五规划”   听完林伯父一席话,我的心沉重起来。心事重重地到了我的住房外,潘婷已 经在宿舍楼下的水泥凳子上等了许久。我看她一眼,说,陪我走走吧。   时值金秋,晚风吹过我的脸,也吹过路旁的法国梧桐树,一片片枯黄的叶子 随风飘落。我和潘婷并肩走在行人廖廖的街上。潘婷两臂抱肩。我轻声说:“冷 吗?”见她点头,我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看着她含情脉脉的双眼,我突然觉得 自己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爱面前这个青春活泼的女孩, 可我相信她能理解我。   我把近来人们对我的各种议论说给她听。我说,我只不过真心想做一个为民 说话、为民作主的官员,可人们一次又次误会我,甚至羞辱我。我感到委屈、气 愤。   潘婷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误会你,即使那些误会你的人,表面看来他们不 相信你、不相信政府官员,实际上,这从侧面反映了他们对廉政爱民的官员的渴 望。比如,近几年来,以包青天、反腐为题材的电影电视很火热,不正是反映了 社会对包青天那样的官员的渴望、对政府反腐败的欢迎吗?   我又谈到省委林益民副书记关于为官之道的那些话。我说,林书记是我登上 政治舞台的引路人,我一直把他当作恩师。他那些关于为官之道的话,听起来满 有道理,可我内心却无法全都接受。这使我矛盾,一方面我不相信他会错,另一 方面我也不承认自己错。   潘婷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对我讲了一个历史故事。她说,十九世纪初,蒸 汽火车刚刚问世,由于火车头太重,得用马车拉,人们把它讥笑作“马拉车”; 四十年后,马车的速度没什么变化,可火车的速度提升到了一小时60公里;现在, 火车的速度达到每小时200多公里,马车的速度却还是老样子。人的发展,也像 马车和火车一样,有的人像马车那样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就再没有发展;而有的 人像火车一样,永远处于一种不断提速的状态。你,就是一列永远不断提速的火 车。   我很惊讶,不是惊讶于这些话本身,而是惊讶于这些话竟然是一向嘻嘻哈哈 的潘婷说的。这丫头时常有意无意地给我一点惊奇,让我对她刮目相看。不过, 不管怎样,她的话像一束光照亮我的心房,使它变得明朗起来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第一次以市委书记的身份主持市委常委会议。走进 会议室时,先到的人一个个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我保持着笑容,不断朝人们点头, 在一个我习惯坐的位置坐下来。秘书长老曹说,刘书记,请您到中间就坐。我这 才想起,以往杨书记每次都坐中间那个位置。这是一张椭圆形的长条桌,在这里 开会没有主席台、嘉宾席、会员席之类的区分。但是原市委杨书记每次开会都固 定坐中间那个位置,其他人按官职大小分坐他的左右,时间长了,人们就把中间 那个位置当成杨书记的专座。“不知道坐在那个位置是什么感觉?”这样一想, 我就恨不得立即跑过去,端坐在那个位置上去。   可我没有过去坐。我没过去坐,那个位置就空了下来。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下半年全市工农业投资比例问题。起先大家都很拘谨,没 人肯第一个发言。我转移话题说,由于金龙洞矿区塌方问题,韩市长、方副市长 等人目前还不能恢复工作,因此市委向省委提议,尽快让韩市长恢复工作,同时 提议由市委常委、工商局局长郭宇鹏接替方副市长的工作,省委已经批准市委的 提议,近日将有文件下来。我的话刚落音,有人带头鼓掌,接着所有人都鼓掌。 郭宇鹏激动得满脸通红。等大家静下来后,他第一个发言,谈了调整工商产业结 构的一些设想,接着其他人一个个踊跃发言。   待发言谈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抛出了生产可能性曲线的理论。我说,经济学 有个概念,叫“生产可能性曲线”。一个国家的生产能力,可以造大炮,也可以 产黄油。大炮造得多了,黄油就产得少。大炮造得少了,黄油就产得多。大炮和 黄油有一个搭配比例。你不可能同时都多。我们今天讨论的工农业投资比例问题, 就是大炮和黄油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说,工农业投资比例,要有一个合适的量度。 近年来,K市工业发展迅猛,可农业发展远远滞后,为了保持产业结构的协调, 市委市政府在政策和资金扶助方面,应该有计划地倾向农业而不是工业。在此基 础上,我指出:   “乡镇企业异军突起,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是好事,但是我们也应该 看到,在乡镇企业迅速发展的背后,是设备简单、陈旧,很多还是手工操作,管 理不善,多数私营企业主搞家族式管理,对原料的开发不够,浪费现象严重。鉴 于这种情况,我建议对全市乡镇企业进行整改。”   会后,曹秘书长按照我的吩咐,把政研室和经研室的笔杆子召集起来,将会 议记录进行整理补充和完善,再几经磨合,拿出了决议初稿。经过韩市长和我的 批示后,正式出台了题为《K市关于加强农村经济可持续和协调发展的若干计 划》。这个文件在K市第11届人大二次会议上表决通过,这一天是3月15日,因此 简称“三?一五规划”。   “三?一五规划”共分三步走:第一,对全市二百多家乡镇企业进行整改, 主要是提高产品的技术含金量和改进经营管理;第二,发展生态农业,建立“绿 色生态系统示范村”:三,加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以健康向上的精神面貌促进 经济发展。   接着我在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对“三?一五规划”进行了强调。我说:   “前几天有一位权威人士告诫我说,你这么年轻就出任市委书记,一定要尽 快搞出点政绩来,要搞几个大工程。在这里,我当着大家的面承认,我的确想搞 出点政绩来,但这个政绩不是上马多少工程项目,而是进一步挖掘K市经济现有 的潜力。‘三?一五规划’就是一个进一步挖掘K市经济现有的潜力的计划,而不 是什么形象工程和政绩工程。”   我的讲话在K市干部职工中产生了较好反响,对这个“三?一五规划”基本形 成了共识。市领导于是按照各自分工,带着自己分管的有关部门深入下去,先是 评估论证,接着想方设法跑资金跑技术,扎扎实实行动起来。我更没闲着,在短 短一个月内,先后跑了全市17个镇共听取了73家乡镇企业负责人的汇报,并作了 具体指示。   根据市领导的分工,我抓的点是金龙洞矿区。听取矿区康红兵经理的情况汇 报后,由我主持召开了从矿区经理到普通老矿工的座谈会。先让他们为矿区发展 献计献策,然后综合他们的意见,我向矿区管委会提出如下建议:   一,由市政府下令取缔和严禁私人在矿区开挖矿井;二,把矿区改制为股份 公司,发动矿区员工购买股份,欢迎附近几个村的农民参股。   其中,为了补偿矿区职工在转制过程中的损失,矿区给每位职工1万元,原 则上要求职工将这1万元购买公司股份。几天后,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挂牌成立。 在转制过程中,发现原矿区负债高达70万,债主担心收不回钱,纷纷来到新成立 的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催还债务,扬言说如不还债务,就向法院起诉。被矿工推 举为董事会副董事的许成问我怎么办?我说,两条腿走路,第一,你们几个董事 想法取得债主的信任,劝阻他们起诉;第二,市委出面帮你们搞点贷款。经过一 番讨论,市建行答应给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80万元贷款。消息传出,债主表示所 欠债务可以缓一缓。债务风波平息后,已担任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总经理的康红 兵说,他们计划再开挖一口井,扩大产煤量,估计需要200万元贷款。我把脸一 沉,说,目前公司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扩大生产规模,而是在现有基础上提高生产 和管理技术、加强安全防范措施。   康红兵是韩刚市长一手提拔的,他现在能当上这个总经理,也是韩刚极力推 举的结果。我猜想康红兵不会就此罢休。果然,过了一段时间,许成打电话给我, 说康总经理从建行的80万贷款中拿出50万还了债,目前公司账上的钱不到3万, 月底一发工资,钱就空了。我给康红兵去了一个电话,要求他立即追回还给债主 的50万。想了想,我又给市工行的孙行长一个电话,问他可否给金龙洞煤炭股份 公司100万贷款。孙行长坚持说,给二三十万还可以,多了不行。我又找农行, 农行说今天刚给了几个大企业2亿贷款。我很恼火,我不相信堂堂一个市委书记 竟然搞不掂50万贷款!   晚上。我绕着客厅走了十几个圈,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林小玉来了,坐在 沙发上看电视。   她说:“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不好?”   “你别烦我!”我心里不爽,话说得有些冲。   她瞥我一眼:“有什么烦恼的事?可以和我说说嘛。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 你呀。”   我就把贷款的事对她讲了。   她笑了笑:“我说嘛,我可以帮你呀。不就是50万么,我给他们,不过,我 先申明,这50万是入股,不是借。”   林小玉毕竟和多伦多黑帮头目詹姆士作过近两年夫妻,以她的精明,不可能 两手空空回国。   有了这笔不小的资金撑腰,再加上原来的流动资金,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一 下子牛气起来。在年底召开的公司股东大会中,董事会应多数股东的要求,罢免 了康红兵,一位毕业于淮北煤炭学院的硕士研究生被聘为总经理。半年后,金龙 洞煤炭股份公司还清了所有债务,开始盈利。由于市政府对金龙洞矿区采取保护 措施,也由于绝大多数矿工和部分附近几个村的农民都是公司的股东,私自开采、 私挖矿井的现象基本绝迹。两年后,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成为K市纳税大户。作 为最大的股东,林小玉控制了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23%的股权,被推举为公司董 事会会长。   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的事尘埃落定时,全市乡镇企业整改工作也已经基本结 束,市统计局的统计结果表明,整改效果显著,整改结束后的第二年,全市GDP 比去年同时期增长21.4%。   应我的建议,市委常委召开了有生物学教授、农业专家、园林规划专家等人 参加的特别会议,讨论把沙湾村建成“绿色生态系统示范村”的问题。   一年后,“沙湾绿色生态系统示范村”初具规模并有选择性地对外开放;次 年,该村全部建成。   “沙湾绿色生态系统示范村”是一个集农产品加工、绿色生态农业、文化艺 术、旅游观光、休闲度假、居住为一体的现代化农村。村庄里,房屋街道布局别 具特色,绿树成荫,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空气清新,人人彬彬有礼。最吸引人 的,是村里一种独特的景观:清清的小河上是葡萄藤,葡萄藤下是鸟笼,鸟笼下 边是鱼池——这就是沙湾生态村构思立体农业的一个典型代表:葡萄河。葡萄结 子喂鸟、鸟粪喂鱼,河里的污泥再用来肥田,如此形成的生物链。当然,葡萄河 只是沙湾生态村的一个缩影,另外还有果粮杂间作、地面立体养殖、山林立体种 植等6种立体生产模式。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参观者、学习经验者络绎不绝。三 年后,该村被联合国授予“全球绿色环保奖”。后来我在接受一家省级电视台采 访时说,我在农村长大,从小就梦想能够把农村建设成人间天堂,“绿色生态系 统示范村”就是我梦想中的属于农民的人间天堂。   “绿色生态系统示范村”的最大功能在于“示范”。它为人们建设现代化新 型农村提供了直观的参考,也使许多人意识到农业以及农村所蕴涵的巨大发展潜 力,增加了人们发展农业和改造农村的信心。   第二十八章 谁比谁更狠   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日益兴旺,产值利润比过去翻了两番。尝到改革甜头的 矿工们“吃水不忘挖井人”,许成和一位老矿工代表全公司职工给我送来5万元 的红包。我当场拒绝了,但表示,我感谢矿工们的一片好意,希望他们扎扎实实 地把公司办得更好。后来,许成来找我汇报工作。他走后,我才发现他留下了8 万元钱在沙发上。第二天,我把那8万元钱换了廉政办的收据。     有天在长沙工作的朋朋出差K市,顺便来看我。读者朋友一定还记得,大学 时朋朋和我住一个宿舍。有朋自远方来,不喝酒乎?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起在 大学时候的趣事。酒喝到一定程度后,朋朋说,有一件事,你一定得帮我。我问, 什么事?他从皮包里取出一张3万元的支票,说,有人托我一定要把这张支票交 给你。我说,怎么回事?谁这么大手笔?他说,这个人讲,你在他最困难的时候 帮了他,也可以说救了他的命,他现在发达了,想感谢你。我笑了笑,你把支票 退给他吧,我不要。朋朋说,我已经答应他,一定把支票交到你手上,你就别为 难我了。我没理。他说,我知道你是个清官,要不这样吧,我以你的名义把这笔 钱捐给希望工程?我说,朋朋,你莫害我好不好?朋朋不高兴了:又不是和你刘 大书记搞权钱交易,你就怕成这样!我猛喝一口酒,说,朋朋,我知道你和他都 是一番好意,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不是对我好,而是害我,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党和人民在监督,众目睽睽难逃脱。我又说,我当然也自知不是什么圣人,我也 有七情六欲,也要食人间烟火,平时我们要求我们的干部要做到见权不想,见色 不迷,见钱不爱,说内心话我也做不到一点不动心,说白了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 但我跟你说,如果你想权却不是什么权都伸手,你迷色不是什么色都迷恋,你爱 钱不是什么钱都接受,能够做到这个样子,你就是一个好官了。我不是不喜欢钱, 不需要钱,可我有贼心没贼胆。   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朋朋也就不再坚持。我问,托你送支票给我的人是谁? 他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几年后我才知道,托他的人是赵鑫。赵鑫假借报恩送支票 给我,目的是拉我下水。   很快就到了“五一”,市委放假七天。林小玉柔情万种地邀我去“沙湾生态 系统示范村”度假,她说已经订好了房间。既然她已经作了安排,我只好尊命。   林小玉把车停在一栋别墅前,说:“到了”。树荫掩映间,一座规模不大的 小楼半藏半躲着。我们出得小车,沿着蜿蜒上升的石级小路登了百十步,走进一 个名曰松泉居的小院。我望着写着“松泉居”的门匾,含笑告诉林小玉,这匾是 我写的,当时我记起王维的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就随手写下 “松泉”两个字。林小玉也笑:我刚才想,这两个字写得好丑,怎么也敢挂在门 上,原来是你的大作呀!我说,你少臭我,我的字很受欢迎的。   说着,我们就到了楼前。这是一座两层的小楼。一楼是客厅厨房卫生间,布 局合理,设施齐全;二楼是大卧室小书房,都是木顶木墙木地板,拙朴典雅,舒 适宜人。   晚上,林小玉在浴室里洗澡,我在客厅看电视。她在里面说,志伟,水龙头 坏了。我说,我来看看。进去以后才知道上了她的当,水龙头根本没坏。只见林 小玉光着身子泡在浴缸里,一对修长白嫩的腿伸出水面。她说,过来呀,给我擦 背。话音轻柔,令人无法抗拒。我拿起毛巾给她擦洗,没擦几下,按捺不住,一 头扑进浴缸。两个人就铆在一起,半天也没法脱开了。我的嘴更是不够用,从林 小玉的额头一路吻下去,两鬓,双眉,鼻尖,腮边,一处都不愿放过。慢慢的, 我无法自持起来……事后,我们并肩躺在床上。林小玉说,其实这房子不是我预 订的,是“沙湾绿色生态系统示范村”的牛村长免费送的,牛村长说这个村由你 刘书记一手创办,村里想报答你,想请你来这儿休养,请了几次都被你拒绝。我 不高兴了:我拒绝他们,他们就通过你来请我,对不对?林小玉说,只不过在这 里住几天,又不是贪污受贿,你紧张什么!   次日中午,潘婷来了。她戴一副茶色太阳镜,上身穿黄色短袖衣服,下身黑 色牛仔裤,是正牌的“港货”,后面裤兜处闪烁着椭圆的铜牌儿。那牛仔裤奇迹 般地紧绷着她的丰臀和长腿,使腰以下的线条充溢着柔韧感、力度和无穷的变化。 我惊奇地问她,你怎么也来这了?她说,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我更惊奇:我有叫 你来吗?怎么我不记得?林小玉不高兴地冷哼一声道,你少装蒜,你不告诉她, 她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我大呼冤枉。她们两个充耳不闻,有说有笑地上了楼。   自打那次三人同睡一张床的荒唐事以后,林小玉和潘婷奇迹般地结束了长期 对峙状态,两人亲密得像姐妹。她们之间肯定达成了什么交易。   潘婷的突然到来,使我和林小玉享受两人世界的计划泡汤。为了避免上次那 样三人同床的尴尬和荒唐,我们一人一间房。表面上看,三个人老死不相往来, 实际上暗渡陈仓——她们多数时候赖在我房里不走。她们不走正中我下怀,既然 出来玩,没有自己喜欢的人相陪,那多没意思!   第一天无事。   第二天无事。   第三天,我说,好闷啊!找点乐子玩玩吧?潘婷说,怎么个玩法?我说,我 们都是有知识有地位的人,不能像那帮俗人那样玩,我们要玩,就玩个高雅的。 林小玉臭我道,就你这个样,还想高雅?我嚷道,你等着瞧吧。   我从壁柜里拿出一瓶1969年的红酒,在小桌上摆了三只小高脚杯。要倒酒了, 又想起什么,便转身来到床头,扭开了音响,是笛箫合奏曲《花好月圆》。乐声 缓缓升起,我的心开始春潮涌流,走过去,坐到桌旁。见潘婷正要端杯,我摇手 说,不行,今天我们可要喝点名堂。潘婷问,喝什么名堂?我说,我们学古人喝 花酒。   潘婷脸上就有些暧昧,望着我说,花酒?我卖弄地说,《鹿鼎记》里的韦小 宝也经常喝花酒,但他在妓院里长大,以为喝花酒就一定和性有关,所以他每次 喝花酒,都要跑到妓院去。就连《鹿鼎记》的作者金庸本人,也以为喝花酒就得 有妓女作陪。其实,花酒是一种独特的历史文化现象,陪喝花酒的女人未必是妓 女,而男人喝花酒,也未必就是荒淫放荡。日本有一种女人叫艺妓,也就是我们 通常说卖艺不卖身的女人,她们靠出卖艺术吃饭,如果纯粹从工种来看,她们应 该属于技术工人。以陪喝花酒谋生的女人,应该是艺妓,而不是妓女。   林小玉插话说,我平时也有听到过,现在有些有钱人,还有一些地方官员都 喜欢喝花酒,他们或是男女嘴对嘴喝酒,或是女的坐男的大腿上喝,还有些男人 一边喝一边在女人身上作些下流的动作。   那些都不是正宗的花酒,我说,正宗的花酒应该给人以美的享受。比如唐代 诗人柳永、宋代诗人苏东坡以及明代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都是喝花酒的高手。 由于他们喝的是正宗的花酒,没有那种浓厚的色情意味,所以即使他们经常喝花 酒,后人也没有因此鄙视他们。   潘婷说,你讲了一大堆话,还没有提到正宗的花酒怎么个喝法。   我说,其实很简单,我们只要边喝酒边说带有花字的古诗,比如你喝一杯酒, 接着说出一句带花的古诗;我接着喝,也说句带花的古诗。如果谁喝了酒,说不 出带花的古诗,就由对方代替他说诗,他代替对方喝酒。潘婷说,那我们说五言 七言,还是诗词曲赋?我说,随便,就说七言吧。我问林小玉:你一起来喝吧? 林小玉扭了扭身:我在旁边看你们喝。我拍一下她的圆臀:害什么臊,都是自己 人嘛。停了片刻,我问:谁先喝?她们两个说,当然你先喝。   在悠扬的音乐中,我喝下一杯,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潘婷:杨花落尽子规 啼。我拍掌道,不错啊,带了一个花和扬(杨)字。林小玉撇了撇嘴:花开花落 又一年。我心中一热,盯着她秀丽的脸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潘婷用力瞪我一眼, 把头扭向林小玉:无可奈何花落去。林小玉将脸一沉:霜叶红于二月花。我看看 面前的两个女人,含笑道,千树万树梨花开。她们两个相视一笑,头碰头低声嘀 咕几句,异口同声说:桃花潭水深千尺。   我瞧着两个女孩因酒力而泛红的脸色,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林小玉捂着自 己烫烫的面颊:桃花依旧笑春风。   三人这么一路闹下去,直到舌头有些打卷还舍不得停下来。经典的乐曲,可 爱的美人,潮水般的春情,这一切都被我所拥有,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苛求 的?一时兴起,我喊一声:好个“桃花依旧笑春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再 倒一杯,站起来,边走边歌边学着狂放不稽的古人手舞足蹈: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   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间坐,   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   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   不愿鞠躬车马前。   ……   桃花庵里种桃树,   桃树底下遇桃仙。   桃仙问我去何处,   何处天涯无知音。   知音就在我面前,   面前两个大美女。   美女美女我爱你,   就像老鼠爱大米。   ……   潘婷和林小玉先是惊讶地望着我,然后脸上风光无限,再然后忍俊不禁,捧 肚大笑,扬起粉拳追着我打。   三人在松泉居里住了五天,就好像进了世外桃源,真有点乐不思蜀。尽管我 们只是在一起游玩,晚上各自回各自的房睡,却怎么也没想到,即便如此,还是 有一篇关于我在“沙湾生态系统示范村”用公款吃喝玩乐,以及和情妇淫乐的材 料摆到了省纪委领导的桌上。   省纪委的办案人员先暗地里找了康红兵和韩刚等几个人。康红兵勇敢地检举 “刘书记指使情妇林小玉买下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23%的股份,现在的金龙洞煤 炭股份公司已经成了他一个人的黑店”。“沙湾生态系统示范村”牛村长证实, “五一”期间,刘书记带着两个情妇住在松泉居,三个人躲在屋里干极其荒淫无 耻的事。办案人员听了很严肃地说,今天的调查到此为止,你们在检举材料上签 个字。   听取办案人员的汇报后,省委派了一个调查组进驻K市市委,调查我的问题。 带队的组长,是一位面孔白净、没有胡子、四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姓龚。据说, 老龚跟副省长赵鑫关系不一般。赵鑫在怀坪市时,老龚曾经给他当过九年秘书。 后来放到下边当过一段时间县长;赵副省长来省城上任半年后,也把他带了过来, 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主任。现在来带队调查我的问题。我听说是赵鑫的亲信来带 队调查,头上吓出一层汗。看来这次凶多吉少了。韩刚市长听到这种情况,倒是 非常高兴。韩市长上次身体不适住了医院;出了医院到家,身体依然没完全恢复; 现在听说了这个消息,马上来了劲头,走路拐杖都不要了,步行去市政府上班。 康红兵认为是我使他做不成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的总经理,这次听说省委派来调 查组调查我的问题,就特意去看了被关押在监狱里的方进。两人都很高兴。高兴 之后,接着又想如何给我出难题,给调查组再加把火,让调查组不调查出一个结 果来不好收兵。   说实话,对于省委派调查组来调查我的问题,很出乎我的意料。由于事前没 听到一点消息,心里没底,我既惊又怕。倒不是我真有什么问题怕给调查出来, 而是出于别的原因。“五一”前,省委李浩然书记找我谈话,明确表示,省委打 算把我树为全省中青年干部的典型,没想到出现了这种局面,让我怎么向省委交 代?   在调查组中,我最怯的是组长老龚。别看老龚才四十多岁,又一副和蔼可亲 的样子,经验却告诉我,正是这种笑里藏刀的人最可怕。不过自接触几次之后, 我倒是略略放心。比如,他见了我,一点没有调查、审问的意思。他微笑着站起 来,给我让座,给我倒茶,一口一个“刘书记”,这就让我心里轻松了许多。接 着他说:“刘书记,我和几个同志这次来,主要是摸一下情况,并没有别的意思。 莽撞之处希望您多担待!”   我见他并不说官话,尽说些真心话,肺腑之言,就有些感动,忙笑着说: “龚主任客气了,有人反映我问题,省委调查是对的;调查清楚了,对我本人也 好嘛!”   老龚也笑着说:“有您这句话在,我们工作就好开展了。”   过几天,老龚把我约到一家僻静的酒店。酒喝得差不多了,话也说得差不多 了。   他低声说:“刘书记,我知道这次您是给人陷害的,对方手段高明。从调查 组掌握的材料看,对您不利啊。”   我悲愤地说:“有些人自己不做事,也不愿意别人做事。对于这些人,我从 来没怕过,他们能耐再大,难道还能大过党纪国法!”   老龚说:“其实,我一直敬佩您,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您是一个清官,是 一个好人!”我感动地拍拍他的手背:“谢谢你相信我!来,我敬你一杯!”   一杯五粮液下肚,老龚面孔更红了。他吐一口酒气,诚恳地说:“我不说你 也知道,我是赵副省长一手提拔的。可跟他这么多年以来,我心里憋得很苦。赵 鑫他不把人当人看!”   我大吃一惊,不明白他怎么会用这种话说赵鑫。   接着老龚说赵鑫多年来一直胡作非为,他早就忍无可忍了,可就是找抓不住 赵鑫的把柄,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最后,老龚表示,他要弃暗投明,从此一心一意跟着我。“在官场上滚爬这 么多年,我总算看清楚了,只有像你这样既有过硬的后台,自身又正直廉洁、能 力又强的人,才可以成为官场上的‘不倒翁’。”   我说:“老龚,你喝醉了。”   他说:“我没醉……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最清楚的时候。”又说:“刘……刘 书记,您……您尽管放心,您那点事,我会摆平的。”   李浩然书记把我秘密召到了省里。李书记要我交代两件事,一是我和林小玉、 潘婷究竟是什么关系;二是松泉居的事是不是真的有。李书记还补充说,本来我 们已经派人对这些问题展开了调查,暂时还用不着找你本人,今天我仅仅是以我 个人名义找你谈谈。我一时搞不准李书记找我谈话的真正意图,谨慎地说,林小 玉是我前妻,这大家都知道,至于潘婷,她是我和林小玉非常好的朋友。   说到这里,我停下了,望了李书记一眼,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李书记点了 一下头,但很轻,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来。我又说,至于松泉居的事,我们三个确 实在那里住了几天。我们是好朋友,由于工作忙,很久没聚一聚了,所以就找了 松泉居这个环境优美的地方。李书记说,有没有白吃白住?我说,我哪敢呀,我 们是自费旅游。说着,我拿出几张发票。李书记接过,扫一眼,没说什么。这里 补充几句,那天林小玉告诉我说,是“沙湾生态系统示范村”牛村长把我们请来 的,后来潘婷又莫名其妙地讲,是我把她叫来的,当时我本来应该猜到有人暗中 搞鬼,可我太沉迷于温柔乡,竟然忘了这事。直到省里派了调查组下来,我才急 忙找人去沙湾村开了发票。毕竟我为沙湾村的今天立下了汗马功劳,让他们帮我 开几张发票,自然是Little case(小菜一碟)。   李书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刘啊,你是聪明人,也肯干事,你是真心为 老百姓做事的,我也是看在这一点,今天上才把你找来。这件事虽然不予追究, 今后你可要处处小心谨慎哟。   李书记说的没错,今后我的确要处处小心谨慎。不仅要小心谨慎,还有两件 事必须尽快去办。一是我和林小玉、潘婷的关系,不能老这样不明不白的,必须 要有一个解决;二是这次的事很有可能和赵鑫或韩刚、康红兵他们有关,我得提 防着他们点。使我意外的是,老龚不仅背叛了赵鑫,而且明确表示效忠于我。他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天老龚说,我拿到了赵鑫的把柄,要 不要扳倒他?我说,你相信你手里的证据一定能做的到?他说,证据确凿,不怕 他不倒。他停了一会儿,问我,听说韩刚韩市长明年也要退了?我顿时明白,赵 鑫要退了,他一退休就没了权,所以老龚想通过出卖“主子”博取我的信任和欢 心,以便取代韩刚坐上市长的位置。望着老龚和蔼的笑容,我无端地打了一个冷 颤。   第二十九章 第七根肋骨   我说过,我和林小玉、潘婷的事不能再拖,必须作出一个决定:要么在她们 两个中选一个结婚,要么一个都不要。一个都不要是不可能的,能够走进我生活 中的女人,总共才她们两个,即使我狠得下心肠,也丢不下对她们的感情。说到 这份感情,我也常思量:林小玉和潘婷在我心中的份量,究竟谁轻谁重?林小玉 既是我的初恋情人,也是我前妻,我对她的爱一直不曾褪色。可是她的高干家庭 背景,始终像一片乌云萦绕在我们的感情上空,令我和她在一起时,感到压抑、 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尽管潘婷对我的感情使我感动,但我对她,似乎更多的是喜 欢,而不是爱,让我为难的是,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因为,和她在一起,我可以 尽情放开自我、充分享受生活中的快乐。这样一来,我面临抉择的困难。幸好潘 婷的一些行为,促使我作出了决定。   有一天,潘婷第N次打我手机。她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我一听就知道 她大概到了我所住的楼下,可我偏说不知道,并且我还说,我正在开会。潘婷一 听就叹了口气。她叹完气后问我:你几时回来?我想了半天才说:大概晚上吧。 我想她不可能在我楼下等太久,把回家的时间说长一点,她就不会等我。可是她 却说:我在楼下士多店(杂货店)等你,一起吃晚饭哦。这下我没脾气了,早知 道这样我就说在外省开会了。不是我存心要骗她,而是她这样粘在你身边,如果 你不选她作女朋友,其他人会对你有看法。   这天晚上的活动,自然是“一起吃晚饭”。潘婷也真会选地方,包厢里只有 我们两人,温情的音乐细声慢语地流淌,灯光很暗,餐桌上点着红蜡烛。潘婷含 情脉脉地看着我,她那张脸真是一往情深。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就说:你干嘛 呀?潘婷说:怎么啦?看多一眼都不行吗?我只好由着她看。潘婷看了个够,然 后说:我不在研究生宿舍住了,想搬出去。我问:怎么啦?她脸上露出气愤的神 色:我们宿舍学妇产专业的那女孩,竟然带她男朋友回宿舍过夜,好几次了!我 心里有了笑意,呵,居然有这种事!我笑道:别人带男朋友回宿舍过夜,你嫉妒 啦?潘婷急道:我才不嫉妒她,只不过他们在床上……我把脸凑近她,道:他们 在床上做什么?潘婷扬起拳头打我:讨厌啦你!她又双手支着下巴说:不过,没 关系啦,等我搬到你那儿以后,就眼不见心不烦了。我一听吓得跳起老高。这丫 头,原来她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儿,就是为了和我同居一室。我得赶紧想招儿,不 能让她得逞,否则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和她的关系了。   跟潘婷吃了饭,我借口市委有事,跟她分了手。吃饭的时候,潘婷一直很高 兴。她还以为吃了饭我会跟她散散步步逛逛街什么的,没想到我一句市委有事就 把她打发了。潘婷一脸的失落,却没有办法。她依依不舍地跟我道别,让我先走, 她说要看着我走远,直到看不见。对于这种小女孩才有的粘粘糊糊的爱情我实在 受不了,我只好大踏步地走了。连头也不回。这可让潘婷伤透了心。她一阵心酸, 眼泪哗哗地流了一地。后来她自己去街上瞎逛,逛累了就去酒吧喝酒,喝到深夜 才把研究生楼值班室的老太太叫起来开门,回到宿舍醉倒在床上。半夜时候,她 醒了,醒了就给我打电话,她的想法是,夜深了,我不可能还在单位加班,也该 回家了吧。可她没想到恰好林小玉在我那里。潘婷的一腔委屈立即转化成满腔醋 火,于是在电话里嘲讽林小玉。林小玉没有和潘婷吵,只是把潘婷在电话里骂自 己的话转述给我听,我听后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潘婷毕竟缺乏林小玉那种大家 闺秀风范,也没有容人的肚量。不久后,这个结论在一定程度上促使我作出了和 林小玉再次结婚的决定。   必须指出的是,我很快发现,从加拿大回来以后的林小玉变了许多。首先是 财大气粗。我们出去吃饭,不去则已,要去就去两人一次消费不下三百元的高档 餐馆或者酒店。其次是人变得乖巧了。三十好几的人,和我在一起时,经常像年 轻女孩一样说话发嗲、举止天真,我知道她这是为了讨好我,因为我喜欢这样的 女孩。   林小玉回国快两个月了,也不出去工作,整天不是把自己挂在ICQ上,就是 找人逛商场。这个周末,她找到了我。我们在大学时代谈恋爱那阵子,我陪她逛 街都逛怕了,她在这个服装店那个鞋店左看右看,不见买什么东西,而我却必须 像保镖一样跟在她身后,走得两腿麻木。所以,这次一听说去逛街,我就头大了, 忙说,我现在是公众人物,哪有市委书记陪人逛街的道理!她说,我早想到这点 了,放心,我给你化个妆,保证没人认出你这个市委书记。我又说工作忙没时间。 她狡猾地笑:我问过毕秘书了,你今天没有其他安排;另外,我已经告诉爸爸, 我今天和你在一起。她这是用她爸爸来逼我,我心里不大舒服,但结果还是乖乖 地屈服。   林小玉说什么给我化妆,其实只不过在我头上套了一个假发、嘴唇上贴了两 撇胡子。瞧一眼镜里的自己,立即想起一句话,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就以这样一个“里外不是人”的模样穿行在北京路步行街上。   我们在美食城吃小食,那里人头涌涌,天南地北的小吃应有尽有。我吃了一 碟又一碟。差点把肚皮撑破。我吃着吃着,想起潘婷,如果她知道我和林小玉在 一起,一定会对我们咬牙切齿。这样想着,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难受,觉得自 己不是个东西。还要再想,情绪就不大好了,也不想吃东西了。好在很多男人像 白痴一样盯着林小玉,这个发现让我暗自欢喜和自豪。后来我们手拉着手,逛了 一间又一间时装店。在一家布料艺术品专卖店里,林小玉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 一样叫起来,原来她看见了一只漂亮的白色狗熊。我问她:想买吗?林小玉点点 头:嗯。我说;那你就买吧。她把手中的白狗熊朝我举了举:你买单啊!我笑道: 你现在是富婆,哪轮到我买单。她嗲声道:人家就要你买嘛,你买的不一样。最 难消受美人恩就是指这种情况吧,我想。买单后,我们并肩走出这家专卖店。林 小玉抱着白狗熊说:看,它有点像你的亲戚呢。她把我的亲戚在眼前举了举,接 着亲了一口。我把脸也凑过去,涎着脸说:我们也亲一口。林小玉用狗熊鼻子顶 着我的头,说:滚一边去。她的态度来了一个急转弯,弄得我愣了片刻。她以为 我不高兴,说:发什么呆呀?发高烧了对不!说着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久久不 挪开。她的手很温暖,皮肤细嫩,令我回忆起以往和她在一起的十分美好的时光。   九月的一个上午,我找来了林小玉和潘婷。我对她们说,近段时间有很多对 我们三个人的议论,我想你们可能也听到了一些。这些议论对我们都不利,由于 我现在的身份比较特殊,也会影响党和政府的形象。所以,我想和林小玉在国庆 日结婚。林小玉当然没意见,她看着潘婷,想看看潘婷的反应。潘婷不加思索地 说,好呀,恭喜你们!见我和林小玉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潘婷故作轻松地笑笑, 说,其实,我早就想通了,真的。她走到我面前,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我, 深情款款地说,只要你能够幸福快乐,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她把头扭向林小玉, 说,小玉姐,我想让志伟吻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吗?林小玉转过 身,不看我们,那点意思,一是表示同意,二是眼不见心不烦。   我看着潘婷,潘婷仰脸看着我。我一时百感交集。我从没主动吻过潘婷,也 没想过要吻她。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望着她渴望的眼神,脑海里浮现了她 大胆而固执地追求爱情、追求我的一些往事,我心中一酸,差点流泪。我毫无顾 忌地捧起她的脸,把我的唇印在她火热的唇上……后来林小玉取笑我说,十个男 人九个色,你也不例外,你和潘婷的那一个吻,堪称“世纪之吻”,吻了那么长 时间,可以打破吉尼斯纪录。   国庆日,我和林小玉举行我们的第二次结婚仪式。这一次,不用我开口,林 小玉主动把我的父亲、母亲从老家请来了。母亲已经很老,当我和林小玉“三拜 高堂”时,母亲抖着掉光了牙的嘴巴,说不出话来,还当着众人的面用衣袖揩眼 泪。父亲坐在上面,望一眼满屋子的省、市级领导,拘谨得像一个木偶。给新娘 作伴娘的是潘婷。   虽然我和林小玉不是第一次结婚,但我们心里的感觉和新婚一样。新婚后的 日子过得轻飘飘的,我每天精力充沛,做事果断自信。后来回忆这段岁月,仿佛 看见自己被禁锢的爱情像出笼的小鸟飞上蓝天,飘泊的心灵重新回到平静的港湾。 每天结束繁忙的工作后走近家门,看见桔黄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心里就一阵温 馨和甜蜜,因为我知道,屋里有一个我深爱的人等着我归来。   爱群路段的居民上访说,该路段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烂泥满街,要求市政府 修路。市委开了个常委会,大家都赞同修路。包工头们知道消息,纷纷找我要工 程做。其中有一个自称是林家小保姆杨素妹的堂哥的人,叫王富生,是一支农民 建筑队的负责人。我知道这支建筑队虽然来自农村,却有丰富的施工经验,建筑 技术和设备也不差,就和市民政局打了个招呼,结果,这支建筑队承包了修路工 程。   很快,街道维修工程动工,居民一面高高兴兴地配合施工,一面为韩刚市长 歌功颂德,说他做的是德政工程,解决了历届领导无法解决的老大难问题。这使 我感到奇怪,修路工程是市委市政府集体决议的,怎么功劳全戴在他韩刚个人头 上?一天晚上,电视里出现记者就爱群路段整修工程采访韩刚的画面,我看了一 会儿,心里就火了。修路工程做到一半韩刚才露面,好在工程质量我管得紧,没 有出什么问题,现在工程快竣工了,他跳出来摘桃子。我正烦着,王富生敲门进 来。   我们闲聊了几句后,王富生将一个装得鼓鼓的牛皮信封放在茶几底下。我拿 起来看看,吓了一跳,里面是两大捆100元纸币。当时的20000元对很多人来说都 不是小数目。我把钱塞还给王富生。   “我们建筑公司是私人办的,财务上没人清查。”王富生说。   我朝他笑:“富生,你别和我搞这一套。”   王富生红了脸:“刘书记您是不是嫌少?”   我说:“你这是贿赂政府官员,是犯法的,知道不?”   王富生说:“您帮了我,我只是表示点心意,以后需要刘书记您关照的地方 还多着呢。”   我说:“要谢你就谢你们自己,是你们建筑队守信用,工程质量好才给你们 做的。”   王富生说:“刘书记,您要是看得起我就收下。”   说着,他动作很快,站起来要走。我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 王富生 吓得全身抖了一下,站住不敢动。   林小玉从橱房出来,不分青红枣白地责备我:“你这么大声干嘛!”   我也觉得自己不对,攀着王富生的肩,把他按在沙发上:“富生呀,这些都 是你们赚的血汗钱,你舍得送人?”   王富生说:“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但是不给人回扣不行。由于我们建筑公 司是农民自己办的,人家就不愿意把工程包给我们,我们只好多给他回扣。”我 问:“一般给多少?”他说:“按建筑费用的20%给回扣。”林小玉惊讶地说: “他们可真黑!如今这个世界,遍地都是贪官污吏!”   我说:“话别说得那么绝对,贪官污吏当然有,但只是少数人。廉洁奉公是 主流嘛。”   王富生点头道:“像刘书记您这样不肯收钱的人,我也见过。比如T省职业 技术学院的伍校长,四个孩子读书,老婆是个药罐子,家里穷得连电灯也点不起, 他把修学生宿舍的工程包给我,我给他5000块回扣,他硬是不要。”   林小玉不相信:“现在不少大学老师富得流油,年薪过8万的大有人在,他 一个大学校长,不会那么穷吧?”   王富生固执地说:“我去过他家,真的很穷。”   我对伍校长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回想一下,记起伍校长曾经向省教育厅提出 了建立“大学城“的设想。这个设想和我多年前的一个想法不谋而合,所以当时 我就记了一下他的名字。王富生把伍校长说得那么穷,勾起了我拜会他的念头。   伍校长一家人住在一栋五十年代修的苏式楼房里。秘书要陪我上楼,被我拒 绝了,我不想在我和伍校长谈话时有其他人在场。楼道又窄又黑,我像瞎子一样 摸着墙上了楼。走廊里更黑,而且潮湿,走得小心翼翼。突然想起,太黑,看不 清门牌,只好站在走廊里喊:“伍校长——”   一束光照过来,一座墨水瓶做的油灯出现眼前。昏黄的灯光下,灯后面一张 腊黄的脸看起来像僵尸。幸好“僵尸”开口说话:“哎呀,是刘书记!请进请 进!”   进了屋,我就着油灯扫了一眼,果然家徒四壁,房子很小,两把破沙发,一 台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一个高耸贴墙的大书架,墙上居然有一张被烟熏黑的毛 主席像。   我首先从伍校长的清贫说起,聊到当前大学教师待遇分配不均和贫富悬殊。 说到这些话题,他有些激动,激动过后就婉转地表示,三八妇女节快到了,他想 给学校女教工搞点福利,不知市委能不能给一点?我说,往年三八妇女节你们发 些什么?他说,一般发给几卷卫生纸。他又补充说,她们女的需要那个。我觉得 好笑,说,今年也可以发那个。他认真地摇头说,不行,不能再发那个,去年有 几个女教工用了那个,结果那个地方又肿又痒,到医院一检查,说是得了脏病, 再仔细检查,是她们用了学校发的那个所致。我想起在怀坪市搞专案调查时,查 封了一家造假妇女卫生棉的小工厂,他们使用的原料,竟然是已经使用过的卫生 棉。我问:你们发给女教工的那个,是不是很便宜的那种?伍校长忸怩地说,学 校没钱,只好能省就尽量省点。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和他谈起了建立“大学城“的设想。到晚上10点多,向他告辞时,建立 “大学城”的框架已经在我们脑海里形成。   几个星期后,建立“大学城”的详细方案得到了省委李书记的支持和肯定, 李书记要求省城市规划局尽快在市区选择“大学城”地址。经过一番实地考察和 论证,最后确定为离市区10公里的沙田村。   根据省里的安排,省委和省府先派一些人去沙田村实地考察,由我带队。   一行七八个人在即将作为“大学城”施工场地的荒地上转了一圈,时间就到 了傍晚,晚饭由沙田村干部做东。喝了几杯酒,气氛活跃起来。我以前是滴酒不 沾,这几年为了应酬,也练出来了。潘婷是医生,常用病例向我说明饮酒过多有 害身体健康的道理;林小玉不说病例,她说我拿身体拼前程。尽管我赞同她们的 话,但是经验告诉我,中国的许多事情,都是在酒桌上办成的,我不能不喝酒。 如今形容拉近人际关系的方法:一起同窗,一起下乡,一起扛枪,一起嫖娼,一 起把酒喝光。你把酒一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拉近了。当然,喝多少酒,得看 对象,对面如果不是什么关键人物,我就点到为止,只有关键时刻才拿肠胃拼一 拼。   那天的菜真不错,都是新鲜的南瓜藤、红薯叶子、西瓜皮杂菜之类的蔬菜, 大家吃腻了山珍海味,乍一尝这种原汁原味的农家小菜,一个个都敞开胃吃。吃 到一定程度后,天就黑了。省府办公室的女科长小温看一眼腕上的手表说:“哎 呀,快十点了,我们今晚回不去了!” 沙田村的罗村长说:“没关系,真回不 去的话,我们就同流合污!”大家“哄”地一笑,盯着长发飘飘的小温看。小温 也笑:“谁和你们同流合污呀?我单独开一间房。”罗村长说:“你单独开一间 房,便宜别的男人,不如便宜我们。”说完,盯着小温“嘿嘿”地笑,样子很淫。 其他人跟着起哄:“对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小温面红耳赤,低头不语。我 干咳一声,说:“开玩笑不要针对具体哪个人。”静了片刻,罗村长说:“这样 吧,我们来猜字谜,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和共同点是什么,要用成语表达。” 大家猜了半天没猜着,罗村长一根指头指上去又指下来说:“男女的最大差别是: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眼睛望小温。小温把双手叉着遮在胸前,大家都望着小 温,大笑起来说:“妙妙妙!”立即问男女的共同点是什么。罗村长两手做了一 个暧昧的动作,低声说:“中间取齐。”大家轰地笑了。一个人说:“那我也跟 在罗村长后面来一段。某妇女已近40岁,年终在单位聚餐会上感叹道:‘唉,岁 月不饶人!我竟然已一生过半啦!’办公室主任端起酒杯,安慰说:‘我们都要 挺起来做人!来,喝了这杯!祝你上半身愉快,祝你下半身更快乐!”大家轰笑。 接着有人说:“曹操和蒋干见面,蒋干出于礼貌问:‘操,你妈好吗?’操听了 晕倒。第二天,俩人又见面,曹操先打招呼:‘干,你全家好吗?’干晕死。” 大家又轰笑。再有一人说:“有一美女尿急,在路边草地上小解,后来发现纸没 了,就用树叶擦下身,树叶上有刺,下身很痛,美女便对着下身说:‘整天吃肉, 今天吃回青菜就受不了!’”一桌人笑得东倒西歪。罗村长眯着醉眼看小温: “我再讲一个。有一女子进性用品商店,要买一支振动棒,老板说:‘都在上面, 自己选’,女子认真选后说:“我就要那个红色的!”,老板看了一眼说:‘小 姐,那是灭火器!’”有几个人笑得趴在桌上起不来。小温脸红红地站起来要走: “你们男人一个个都不正经。”立即有人冲着她的背影说:“你们女人正经么? 你们女人正经的话,就不会天天吃肉!”   关于男人和女人,我越来越感到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就说潘婷吧,我比她大 十一岁,她硬是不在乎,大胆而又固执地爱我。现在我和林小玉结婚了,她还是 不死心,三天两日就一个电话过来。如果有一个比我大十一岁的女人,我想我绝 对不会爱上她。又说林小玉吧,她从加拿大带回的钱足够她这一辈子花的,所以 干脆不工作,整天待家里。她在家也没闲着,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刚结婚那阵, 她挖空心思请人装修房子,先是用德国进口的地板砖,才铺好两天,她说不好, 全撤了,改用泰国的柚木板。又说买沙发吧,不是嫌颜色不好,就是材质不好。 好不容易找到颜色材质都好的,坐下去又觉得太软,整个人像陷进坑里。沙发买 好了,为了买沙发套,又花了十多天。连买一套夏季的衣服,也要叫上一两个女 朋友跑遍整个省城的服装商店。买了回来,就穿在身上,让我品评好不好看,好 在哪里,不好在哪里。   当然,林小玉毕竟喝过几年洋墨水,生活就多了一点浪漫。婚后两个月,她 突发异想,说我们这次结婚前我还没有正式追过她,要我补课。也就说,她让我 把认识她、追求她的经过重演一遍。我只好假装在某一天邂逅了一个叫林小玉的 女孩,我对她一见钟情,给她写情书,她拒绝了我,我不仅没死心,反而天天送 花到她家(也是我的家)门口。她不理睬。为了保证故事的真实性,她把我赶出 家门,让我住市委招待所。市委大楼很快流传我和林小玉分居的谣言。甚至连省 委某些老领导也出面询问此事,搞得我很被动。最后,我在电话里对林小玉说, 如果你还是不准我回家,我就搬去潘婷那里住。潘婷已经研究生毕业,在K市中 心医院工作。林小玉这才慌了,亲自开车接我回家。   我担心林小玉这样闲着闲出病来,就委婉地建议她出去工作。她马上说: “我们又不缺钱,有你一个人工作就可以了。我的责任是照顾好你,让你安心工 作,不是说‘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么?你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 我说:“你就心甘情愿站在我背后做幕后英雄?”她说:“有什么办法呀?我是 女人。《圣经》上说,女人是男人的第七根肋骨,我是你身上第七根肋骨,你知 道么?”   每次潘婷给我电话,林小玉都要在旁边监听。我觉得心里不是味儿,想说她 几句,忍了。星期六,我想叫潘婷来我家玩,跟林小玉商量,她横竖不同意。我 说:“我们没结婚前,你两个不是好得像姐妹吗?叫你妹妹过来吃顿饭,有什么 不好?”林小玉说:“没结婚时,你是谁的还说不定,我和潘婷公平竞争。现在 既然你和我结婚,你就是我一个人的。我不准你和她见面。”我有些生气:“你 凭什么不准我见她?”她说:“就凭我是你第七根肋骨。”   第三十章 非常时期   2月7日晚,我接到市卫生局钟向阳局长的电话。钟局长汇报说,近来我市几 家大医院发现了21例“怪病”,得这种病的病人出现发热、头痛、咳嗽、肌肉酸 痛和呼吸困难等病症,而且这种病具有很强的传染性。我问,是不是流感?钟局 长说,经市中心医院的有关专家诊断,这种病的确和流感相似,但普通的流感防 治药物对这种病基本无效。当时,“大学城”征地和规划问题正在关键时刻,而 且我几乎每天都要听取市直属单位年终汇报,对于钟局长说的这种“怪病”就没 怎么放在心上。   2月10日,我再次接到钟局长的紧急电话。钟局长焦灼地说,上次说的那种 “怪病”发病人数,在三天内一下子激增到45例,创下单日发病纪录。病因仍然 不明,已死亡3人,有9个医护人员被感染。他还说,现在市民们对这种神秘的 “夺命怪病”猜测纷纷。日发行量达600万份的《K市快报》等几家报纸夸大事实 和危言耸听的报道,使不少市民开始抢购板蓝根,平时六七元一包的板蓝根,市 面上卖二十几元,黑市价甚至达一百多元。   我听完后,立即意识到自己前几天小看了这种“怪病”的危害。当晚,在我 建议下召开了市委常委会议。我把钟局长汇报的情况向大家通报了一下,然后让 大家谈看法。常委们一个接着一个说起近来自己耳闻目睹的一些事,都是和那种 “怪病”有关的。有一个常委说,这种病在泰国也有,死了7人。又有一个常委 说,现在街头巷尾有不少人戴口罩。立即有人说,前天他从上海出差回来,一出 K市火车站,只见人人一个大口罩,连在火车站值勤的治安人员都戴上了。那种 场面,让人感觉怪怪的,他说。我越听越觉得事情的严重性超出了我的预料,我 提出几点建议:第一,千方百计救人;第二,由于这种病传染性很强,要严抓防 疫;第三,维护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避免出现大规模群众性“恐慌”;第四, 向省卫生厅报告。   对于我的建议,没人提出异议。在讨论如何避免出现大规模群众性“恐慌” 时,出现了以我和段剑民副市长为代表的两种观点。韩刚市长、段剑民副市等认 为,市政府应该出面向社会公布这种病在全市的发病和治疗情况。我认为,鉴于 目前这种病传染迅猛,而病源未清,向社会公布实情,只会加剧市民对这种病的 恐慌,造成社会不稳定。我还以美国总统克林顿发表电视讲话,试图澄清性丑闻 事件为例,说明,对于一些尚不清楚的事,只会越描黑。段剑民副市长坚持说, 市民有知情权。很长时间不出声的韩刚突然说,我赞同段副市长的意见。段剑民 是韩刚由县委书记直接提拔上来的,出于官场经验,在我看来,他今天的态度这 样强烈,是因为有韩刚给他撑腰。他们这是明摆着要和我较劲呀。我厉声说,稳 定压倒一切,如果因为向市民公布真相,引起更大的恐慌,甚至闹出事来,谁来 担负这个责任?可能我的语气过于严厉,此后没有人再提出异议。向社会公布 “怪病”发病和治疗等情况的事,就这么给压了下来。   然而,有关“怪病”的传言越来越多。境外一些传媒对国内出现“怪病”的 情况大肆渲染,在这种情况下,K市及周边地区刮起了抢购大米、食盐、食油等 物品的风潮。人们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煮白醋可以预防“怪病”,所以市面上 的白醋给抢购一空,一时里白醋洛阳纸贵。市民承受灾难性突发事件的心理如此 脆弱,以至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同时也使我心急如焚。   2月14日,我在副市长段剑民、市卫生局钟局长陪同下来到省委办公室。听 取我们的汇报后,李浩然书记指出,这是一场天灾,人命关天,不可草率。他说: 既然天灾降到头上,就得面对现实,沉着应对;要积极救治病人,严格做好防疫 工作;要实事求是,尊重科学,发挥医务人员和专家的作用;要千方百计维护正 常的生产、学习和社会秩序。林益民副书记也指出,要立刻组织调集全省卫生力 量,全力救治患者,着手查找病因和病源,确保病情不再扩散,对参加救治的医 护人员,要做好防护措施。   次日,省里关于这次疫情的书面报告送达中央。几天后,国家卫生部副部长 率专家组抵达T省。经过专家分析研究,初步认为这种“怪病”属于传染性非典 型肺炎,是一种传染性强的呼吸系统疾病,目前除在国内部分地区有病例发生外, 在世界其他多个国家和地区也有出现。非典主要通过近距离空气飞沫和密切接触 传播,临床主要表现为肺炎,在人口密集的区域最容易传播。起病急,以发热为 首发症状,体温一般高于38℃,偶有畏寒;可伴有头痛、关节酸痛、肌肉酸痛、 乏力、腹泻;可有咳嗽,多为干咳、少痰,偶有血丝痰;可有胸闷,严重者出现 呼吸加速,气促,或明显呼吸窘迫。非典不同于一般感冒,一般感冒的病症包括 发烧,咳嗽,头痛,可在数日后转好,并且一般没有肺炎迹象。   根据省委的指示(当然更主要是我本人意识到向市民隐瞒真相,反而加剧了 恐慌),在市委市政府召开的紧急会议上,我强调要把真实情况告诉群众,最大 限度地减少社会恐慌。紧接着,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召开新闻发布会,省政府新闻 办公室和省卫生厅召开记者见面会,向社会详细公布非典疫情和预防知识。这是 1989年《传染病防治法》颁布以来首次由政府正式发布此类新闻,并且罕见地邀 请了外国驻T省领事馆官员参加。政府发布的准确信息,迅速传遍海内外。广大 人民群众了解到了真实的情况,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同时,省委省政府也召开扩大会议,要求新闻媒体对非典进行正面宣传,做 好思想工作,有关部门确保药品和粮油食品充足供应,打击不法商贩趁机囤积居 奇哄抬物价,维护社会稳定。   2月18日,根据市民举报,韩刚市长亲自带领市工商局和市卫生防疫局有关 人员,突击查封了市内几家趁非典故意哄抬物价的药店和粮食品批发部,处罚了 高价出售板蓝根、白醋的商店。   经过省市政府部门出面澄清事实,整顿市场,有关非典的谣言逐渐消失,一 度出现的食品和日用品抢购风也消失了。   但是又一个问题出现:全市大中小学开学在即,怎么办?暂缓开学,当然是 保险之策,但将对正常教学秩序和社会稳定产生非常大的负面影响。如果按时开 学,在学校发生大面积感染流行怎么办?这时,在市委常委中又出现了两种截然 不同的意见,一是为稳妥起见,推迟开学;另一种意见是,在加强预措施的前提 下,如期开学。第一种观点的理由,是学校人口密集,很容易传染,一旦发生大 规模传染,后果不堪设想。第二种观点认为,非典虽然可怕,但并非不可预防, 只要提高警惕、加强预防措施,应该不会出现大规模传染,况且,推迟开学会打 乱学校正常教学秩序,带来新的社会恐慌。我注意到,两种观点的持有者的态度 都是真诚的,没有人是为了私心。韩刚市长提议说,两种意见都有理,我想我们 不能凭主观臆断来决定采取拿一种意见,我们要相信科学,要听听专家的意见。 我立即表示赞同。经过广泛听取专家意见,认真分析有关情况后得出如下结论: 非典疫病在潜伏期不传染,只要认真落实防疫措施,非典“可防、可治、不可 怕”,于是作出决定,如期开学。   不仅不停课,还决定不停产、不停市、机关不停止办公,做到一切如常。但 必须说明的是,在一切如常的背后,是广泛动员各学校、机关、企业等“全民抗 击非典”。以下是几条市委市政领导到各地督促抗击非典工作的报道:   本报讯(记者 小晶) 市委书记刘志伟、区委书记杨建国、副书记秦芳、副 区长肖克庆等市区领导2月22日到东城区跑马场小学视察“非典型肺炎”防治工 作。他们听取了校长梁志方、区教委主任黄富全关于“非典型肺炎”工作汇报后, 刘志伟书说,东城区“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做的很好,小孩子的安全非常重要, 学校责任很重,要继续做好工作。刘书记还对学校办学情况进行了解。(摘自 《K市日报》)   本报讯(记者 孙刚 实习记者 赖东亮)2月23日至24日,K市市委书记刘志 伟等专程奔赴阳峰县视察非典防治工作,要求各级部门一手抓好“防非”工作, 一手抓好经济建设,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2月23日下午,刘志伟书记率领市委办公厅、市卫生局领导在阳峰县委书记 张德友等领导的陪同下,来到阳峰县仙村,详细了解了该村防治非典情况。   面对突如其来的非典,仙村村委会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等 待躲藏。他们没有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伟绩,都是从最简单最繁琐的一件又一件 小事做起,每天背着喷药箱到各家各户洒药,把生死置之度外,辛勤地默默地却 扎扎实实地保卫着仙村群众的安危。他们手中没有报纸、广播、电视。但他们就 是靠着口传、手抄、腿跑、黑板,做到了家喻户晓,一个不少。村民说:“俺村 的干部没有假日,非典来了,俺村的党员们出来了,红袖标上街了,在他们的动 员下,家家户户行动了,警惕性提高了,卫生意识自觉了,共抗非典齐心了。” 仙村干部的事迹没有登报上电视,却深深地感动了刘志伟书记,他握着村干部的 手说:“你们是英雄,默默无闻的英雄!”   2月24日上午,刘志伟在阳峰县委领导陪同下,来到了坑木镇大岭山非典疫 情检查站进行工作检查,慰问战斗在非典第一线的公安、卫生部门的工作人员。 刘志伟对该县防治非典工作取得的成绩给予充分肯定,并要求政府和部门为防治 非典的人员提供必备的物资保障,为他们解除后顾之忧。刘志伟在检查中强调指 出,防治非典工作决不能松懈,坚决做到严防死守,抓住重点,尤其对重要的路 口、村屯外归人员逐个进行检查;切实做好学校的非典防治工作;大力加强县域 环境卫生整治工作,积极开展全民健身活动,坚决把非典拒之门外。(摘自《T 省日报》)   进入3月,全国“两会”召开,李浩然、林益民等省委领导以及我都是全国 人大代表。我们身在北京,心却牵挂着T省的疫情。这时,虽然采取了很多防护 措施,医务人员还是一批批倒下。口罩不断加厚,防护眼镜也戴上了,但还是不 行。特别是给病人做气管插管时,他们就像勇士炸碉堡,插一次管,倒下几个。 林益民副书记和我谈起这些时,很是忧心忡忡,坐立不安。我特别提起医科大学 附属二院的邓中医生为了救治病人而忘我工作的过程:2月21日接到电话便立即 赶到医院抢救病人,直到2月22日凌晨4点才回到家;睡不到3个小时,早上7点又 接到电话,他二话不说又赶到医院,直到下午5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吃中 午饭;刚想多休息一下,晚上8点电话又来了,他又工作到深夜12点才回到家。2 月23日早上8点,他又准时来到了病房,此时,战斗已进入了第三天,2月3日晚 上7点,他感觉到全身酸痛、乏力、头痛,发烧至38℃,但他仍坚持工作,不言 休息,2月25日下午,他高热不退,肺部出现炎症阴影,经诊断,他确实病了, 这才住进了医院。林副书记动情地说:“邓医生不仅有良好的职业道德,还有无 私奉献的精神啊!对于这样的医生,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我点点头,激 动地说:“爸,我想赶快回去,不知省委能不能给我请假?”林副书记说:“我 也是这个意见,你马上回去,去一线指挥!”稍停,他又说:“至于参加‘两会’ 的事,我会和省代表团说的,我相信全国人大主席团也会批准。”   3月10日、11日,我和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冼兰芳等同志去了市中心医院 等四家收容非典疑视病人的医院检查工作并慰问医护人员,疑视和已确疹的非典 病人中,居然三分之二是医护人员!11晚,一连接到4个电话,钟向阳、段剑民 等告急,研究防治非典的专家也有人受感染倒下。那一晚上,我的心情非常沉重, 夜不能寐。林小玉在屋里整夜煮白醋,空气中充满了浓厚的酸臭味,这使我突然 想到了艾叶。   在我的家乡,每年端五节,家家门前都要插艾叶。记得有一次我问我妈,为 什么要插艾叶?我妈说,艾叶去邪。去什么邪?我从小就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妈说,艾叶的气味可以杀死蚊子,还可以驱瘟疫。我妈说,在她小的时候,村 子里出现了瘟疫,死了不少人,后来从外地来了一个郎中,郎中告诉村人,燃烧 艾叶可以驱瘟疫,村人一试,瘟疫果然消失了。“艾叶可以去瘟疫,而艾叶是中 药,这说明中药可以驱瘟疫。”我为这一想法兴奋不已,连忙抓起电话打给市卫 生局长钟向阳:“向阳同志,我突然想起研发抗非典药物,不能光靠西药,中药 也可以,我们要双管齐下!”钟向阳也很兴奋,我们就这个话题讨论了近一小时。   这时,夜已很深。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我的林小玉说:“志伟,我打算发动 市委干部家属,一方面在居民区义务宣传抗击非典,另一方面去医院慰问医护人 员,并为他们解决一些问题。”我奇怪地问:“怎么突然想起要出去做点事了?” 林小玉说:“你这个市委书记不是号召全市人民万众一心抗非典吗?我也是市民 中的一员呀。”她又感触地说:“近来看着这么多人为了抗击非典日夜操劳、无 私奉献,我开始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从全社会来看,安逸幸 福的生活不是哪一个或者几个人可以创造的,必须人人为创造安逸幸福的生活出 力。人们这样做,既是为别人也是为自己。”我很高兴林小玉有这样的认识。我 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说的这些和老子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 人之幼’的道理是一样的。你能认识到这一点,说明我的小玉真的长大了!”   接着,林小玉告诉我,医科大学附属三院有一对夫妻,丈夫是医生,妻子是 护士,抗非典以来,他们的小孩没人照顾,只好寄养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那。 “我们市委家属打算把他们的小孩接到市委来,由我们照顾。”她说。我当然没 异议,同时表示:“如果有需要我这个市委书记的地方,你们尽管吩咐!”   钟局长和我通过电话后,立即向省传染病防治研究中心提出建议,从中、西 医药两个方面寻求防治非典的药物。省卫生部门又把这一建议提交给设在北京的 国家非典防控办公室。4月初,好消息传来,经过科研人员夜以继日的辛苦研究, 初步找到了防治非典的中药配方,接着西药研究方面也取得突破。与此同时,省 政府从外国医疗设备公司高价购买了400多套防护面罩,医务人员感染的问题终 于得到有效解决。   当然,在此期间,也有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插曲。   4月中旬的一天,信访办转交给我一封信。信里说,南冲医院非典疑视病人 的卫生条件和饮食极差。南冲医院是市郊一所小医院,非典型时期,经有关部门 批准,设为非典隔离站,所需费用,由市政府拨款。当时我有其它要事脱不开身, 对这一封检举信没怎么重视,只是让南冲医院所属的镇卫生站派人去调查。几天 后调查报告呈上来,查无此事。又过了几天,再次有人投诉南冲医院非典疑视病 人饮食起居极差,而且说病人受到歧视。我立即召开市委常委会,经研究决定派 出由抗非领导小组、市卫生局、公安局等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赴南冲医院突击调查。 经调查,南冲医院早上供给被隔离的非典疑视病人一个包子,中餐和晚餐各一个 盒饭,饭是冷炒饭,又黑又硬,菜是一个咸蛋,一份青菜。病人像囚犯一样,天 天待在十平方米的病房里,没有电视也没有书报,也不允许和家人联系。我对这 种情况非常震惊。市政府每月拨给南冲医院近十万元经费,他们把钱花在什么地 方了?难道是被层层扣除,最后到南冲医院手里已所剩无几?根据我的意见,市 审计部门对市政府拨给南冲医院的抗非经费进行审计,结果表明,市政府所拨款 分毫无少给了南冲医院。问题出在南冲医院。南冲医院院长、副院长、防非办公 室主任以及镇卫生站副站长等6人,通过虚报住院的非典疑视病人数目、克扣非 典疑视病人的饮食起居费用等方式,共得非法收入37万元。市委从严处理了这些 胆大包天的人,并通报全市。   根据市委市政府安排,潘婷所在的K市中心医院成为收容非典疑视病人的主 要医院。在医护人员一批批病倒的日子里,我不可能不替潘婷提心吊胆。唐代诗 人李商隐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是情人之间的默契。实际上,只要有情, 许多时候,不需要“一点通”,两个人之间也会有默契。我这样情不自禁地想着 潘婷,她恰巧也想着我。但是那时候,我以为男女之间是可以有友谊的,和潘婷 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好朋友。所以,我应邀去了潘婷的宿舍。   一见到她,我就笑嘻嘻地开玩笑:“丫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为我 消得人憔悴?”潘婷一听这话,眼圈就红了,咬住嘴唇,强笑道:“少臭美。近 来常加班,通宵,不瘦才怪。”如果我细心一点,应该知道,潘婷的话言不由衷, 但当时我却信以为真:“自己小心点,非典传染性很强咧。”   趁潘婷转身给我拿饮料,我留神看了看她的房子。一房一厅,带单独卫生间。 厅不大,厅里,一把沙发,一台21吋彩电,一盆翠绿的景观树,一个有鱼有水草 的鱼缸。墙上挂着风景画,最吸引我目光的,是那一副仿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的 作品《落日》。印象派作品对于19世纪的艺术欣赏来说是一场革命,曾引起了许 多争议。一个世纪之后,它成为了艺术史上一颗闪耀的明珠。尽管如此,对于今 天的审美情趣来说,印象派作品过于追求光和影的视觉印象,画面朦胧,甚至模 糊,使人情绪低沉。潘婷的屋里挂着的莫奈的《落日》,画面显示的是日落景象, 色彩偏冷,令人想到一个曾经朝气蓬勃的生命即将结束时的凄美。我不明白潘婷 为什么会挂一副这样的画在屋里。问她。她说,喜欢。   整个厅布置淡雅,不知主人的卧室又如何?刚刚来到主人的闺房门口,主人 在我身后叫道:“不准进去!”我站住。潘婷走过来,也不看我,脸色有点红: “我先收拾一下,叫你再进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好一会才开了门,作出请 的姿势:   “请领导参观指导!”   这是一个很女性的卧室,床单和墙纸都是浅绿色的,说明主人对这种颜色情 有独钟。   “刚才做什么不准我进来?是不是房里太乱了,怕我取笑?”   “不是啦……”   “不是?那是为什么?”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不想让我看见你的内衣裤,对不?”   “你这人真讨厌——”   潘婷说着,拳头朝我打来,我伸手接住,顺势把她拉向怀里。我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两只手臂勾住我。脸贴在我胸膛,不时轻软、温柔地在上面摩擦一下,微 微有一点痒。她身上的香气仿佛全被我吸进了肺里,如此富有刺激性,以致我心 里一跳一跳的。   拥抱着,不知过了多久。   潘婷抬头看我:“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吗?”   我笑了笑:“你说呢?”   潘婷也笑:“是我先问你呀。”   我说:“经常见面,容易传染非典。”   潘婷:“你害怕?”   我说:“我的确害怕,可有些事,即使害怕也愿意做。”   ……   非典既然是一种传染病,防治非典根本的是要切断传染媒介。为此,市委市 政府号召全市发起攻坚战。全市非典防治知识普及运动、爱国卫生运动、全民健 身运动如火如荼展开。在街上,处处可见市民热火朝天,扫街道,清沟渠,运垃 圾;在社区乡村,处处可见普及非典防治知识人员进村入户;在公园、在体育场, 处处可见人们练太极,忙健身。全市掀起了爱国卫生运动的高潮。   工夫不负有心人,K市的新发病例终于开始明显下降。5月9日,K市首次出现 新发病例零报告。5月12日,全省首次报告新发病例为零。到5月19日,全省已经 连续6天无新发病例报告,世界卫生组织解除了到T省的旅行警告。6月上旬,全 省创下连续20天无新发病例报告,达到了世界卫生组织从SARS疫情公布表上去掉 T省名字的条件。全省抗击非典的斗争迎来了阶段性重大胜利。   后来,在市政协会议上,几位爬过雪山、走过草地的老红军感慨地说,改革 开放以来,大规模的群众性运动越来越少了,他们曾经怀疑过,中国共产党在新 时期是否还能够发动和组织大规模的群众运动,甚至他们以为党丢弃了广泛发动 群众的丰富经验。是抗非使他们再次看到了群众性、全民性运动的火热场面,我 们党仍然有能力组织和发动群众克服困难,走向胜利。他们的话,使我感触很大。   我记得,在3月至6月,市委大楼各办公室的灯几乎彻夜都亮着,为了加快办 事效率,人们自发地加班。白天,整栋大楼人人行色匆匆。以往熟人见面时,有 事没事总要聊上半天才分开,现在却点个头或者嗨一声,就各自走开。韩刚市长 和我的关系也有明显改善。我们经常一起商讨工作,一起下去检查工作,忙里偷 闲时,也常交交心,说说各自的心里话。我们对彼此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有时甚 至还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尽管非典造成了人员牺牲和巨大财产损失,但是在全国、全省、全市人民万 众一心共抗非典的过程中,我们耳闻目睹了中华民族强大的凝聚力和无私奉献的 精神;非典使那些在商品经济中逐渐模糊的人和人之间的真情、团结友爱得以凸 显。特别是,在那段全民抗击非典的非常时期,各地涌现出了无数无私奉献,舍 生忘死的人,这些在非典发生以前默默无闻、普普通通的人们,在非常时期,让 他们的生命傲然绽放出高尚的美丽花朵。   第三十一章 爱有所值   在抗击非典的战场上,广大医务人员特别是共产党员,舍生忘死,浴血奋战。 在非典发源地广东省,第一个倒下的救护车司机范信德是共产党员,第一个倒下 的护士长叶欣是共产党员,第一个倒下的ICU主任陈洪光是共产党员,第一个倒 下的主任医师邓练贤更是连续13年的优秀党员。在T省K市,先后有5位医护人员 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当中,包括热切而固执地爱着我的潘婷。   那时候,非典已经夺去了1名医护人员和2名病人的生命。市委一方面集中精 力抗非典,另一方面正在筹划市内环路扩建问题。然而,一天纪委书记私下里委 婉地转告我,有一封匿名信把我告了,说我养“二奶”。我一听几乎心跳停止, 和林小玉结婚后,由于林小玉不准我和潘婷见面,我只好偷偷去见她。但我每次 去见潘婷,都做得很隐秘,应该不会有人知道,除非……除非是吴刚……   我曾经以为认识吴刚是巧合,现在仔细想想,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有一天,我跟潘婷在外面吃饭。潘婷这丫头下身穿了件白色的超短裙,上身 是一件浅绿色的丝质无袖唐装。当时天气还不热,大家都遵守春捂秋冻的规则, 长衫长裤还没脱下身。丫头的这身打扮除了感觉轻爽,还格外张扬,张扬的是那 身白白嫩嫩的肌肤,那可是现代女子梦寐以求的。   潘婷一只手托腮,一只手优雅地翻看菜谱。从侧面看去,秀媚动人,静玉生 辉。时而黛眉耸动,时而靓眸闪烁,时而抿嘴含笑,俏皮玲珑,越发的楚楚动人。 忽然,早已慵懒顽皮的一缕长发,涣散在她脸上,遮住半边面孔。我立即想起一 句诗,“犹抱琵琶半遮面”。再注目看她,她正好也朝我看过来,露出一个很浅 的笑容,她的两只眼睛,像两把钩子勾住了我的心。我心旌摇曳,不能自持。要 是没人,我真想抱住她啃几口。我是男人,所以有这样的冲动是正常的,其他男 人也是男人,所以其他男人有类似的冲动也是正常的。因此,当餐厅里几个头发 染成黄色的小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潘婷时,我丝毫不介意。不介意的另一个原因, 是他们君子动眼不动手。当他们由心动转化为行动,当着我的面伸手摸潘婷的脸 时,我出离愤怒了,大声制止他们。出面制止的结果,是小青年准备对我施用暴 力。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留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出面阻止了即将发生的流血 事件。这件事让我无论如何得向“小胡子”表示感谢。但“小胡子”说,路见不 平,拔刀相助是应该的。后来“小胡子”来市委找我,要请我吃饭。我不想忘恩 负义,就答应了。原来他是个房地产商,80年代从农村出来闯天下,先是在建筑 队作小工,由于人机灵,很快作了工头,后来拉一支人马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队, 近几年建筑市场不景气,就转手搞房地产开发。“小胡子”把他的经历讲完后, 开始讲他的设想。他想在沙田弄一块地。沙田要建“大学城”,但具体的规划还 没有出来,我当然不能批地给他,这既是政策问题,也是出于现实的考虑。   我含糊地说,这事要研究研究。他听我连说了几遍要研究,就不再提此事。 他脸上一点也没有失望的表情,依然笑得十分灿烂。   “小胡子”就是吴刚。那次婉言拒绝吴刚在沙田批地的事后,我心想,这人 不会就此罢休吧。果然,一天我感冒了,吴刚以养病为由盛情邀请我去他在番禺 的一个“龙泉山庄”住几天。当时非典尚未肆虐人间,正是春回大地的好时节, 我也想找个地方清静几天,就答应了他。   我们开车去吴刚的庄园。这人很有头脑。他在沙涌买了几个山头,种花草和 果树,养鱼,还树起了几栋够得上三星级的公寓。我们从省道上拐进去,顺着山 脚一直往里面开。一路上吴刚指点路两边的果树给我看,有荔枝、龙眼和芒果, 吴刚说大部分已经挂果。再往前有一道电动闸口,我们的车一到,闸门就自动开 了。接着从旁边的白色水泥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女的,是潘婷。潘婷见到我,几步 跑过来,两臂勾住我的脖子。我看一眼正向门卫交代什么事的吴刚,轻声说:把 手拿开!潘婷撇了撇嘴:怕什么,吴哥又不是外人。说完很不情愿地撤下两只手 臂。她手臂拿开了,我身上觉得轻松,心里可感觉沉重了。怎么潘婷来了我事先 都不知道?是谁叫她来的?为什么叫她来?她居然叫吴刚吴哥,叫得那么亲热! 潘婷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她说:是吴哥派人接我来的,他说你要来。吴刚躬身 笑道:这地方荒凉偏僻,我怕您孤单,就自作主张请潘小姐来了。潘婷一直揽住 我的手臂往前走,这时往我身上靠一靠,轻声说:我请了病假,为了你。我心里 甜滋滋的,嘴里却说:以后不许这么胡闹!她说:为了你,再怎么胡闹都值得。 这丫头紧紧靠着我,很幸福的样子。她觉得幸福,我却觉得心虚。吴刚请我来山 庄,不会没有目的,再有就是,他显然清楚我和潘婷的关系,这说不定会成为他 要挟我的一个把柄。   顺着山脚往里走,前面是个湖泊,面积不小。湖水清亮碧绿,游鱼可见。我 们把车停在桥头。走下来看风景。吴刚说:有没有雅兴垂钓?我车上有鱼杆。我 点点头。这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我想在这待一会儿。吴刚取来三根钓杆,一 人一根。我和潘婷在桥边坐下,把钓杆远远伸了出去。吴刚看看我们,在一个离 我们较远的地方坐下。潘婷沉不住气,一看见浮标动就拉杆,半小时拉了十几次 杆,每拉一次杆都大呼小叫一气。她这哪叫钓鱼,简直是捣蛋。我钓鱼并不在行, 那天却不知道是因为运气好,还是心情好,没几分钟就钓起一条鲫鱼,接着又拉 了一条上来。吴刚跑过来说:刘书记您是行家啊!他从车上拿了个小胶桶,装了 半桶水,再把鱼扔进去。鱼一下水,翻蹦乱跳,水花溅起老高。见我钓到鱼,潘 婷越发沉不住气,一会儿拉钓杆,一会儿要我和她换地方换钓杆,嘴里还叽叽喳 喳不停地说。她以往可不是这样的。我嫌她烦,说:你去树林里看看有没有什么 好玩的。潘婷瞪我一眼,哼了一声,还真把钓杆丢下,跑进树林里。一会儿她就 在里面高声大叫,要我过去。原来她发现了一个鸟窝,就在一棵荔枝树枒上,树 不是很高。我打算爬上树,却想起什么,四处看了看,除了专心钓鱼的吴刚,确 实只有潘婷和我两个人,这才上树小心翼翼地取下鸟窝。两只毛绒绒的小鸟在窝 里蠕动。潘婷就像看见初生婴儿一样哇哇大叫。她说:我们把它带回家去养吧? 我说:没爱心,你想让它们失去母爱呀!她吐了吐舌头,朝我做鬼脸,又说:那 你为什么还要把鸟窝取下来?我答道:取下来给你看看。潘婷坚持亲自把鸟窝放 回去。我担心她摔倒,她上树时,伸手托住她的臀部。我的手不小心碰着了她大 腿间的某个地方,她身子像触电一般颤抖,两腿一软,跌落下来,我一把接住。 她像一团棉花摊在我怀里,脸色潮红。我把她放在草地上,上树放好鸟窝后,见 她仍然痴痴的,就笑道:哎呀,忘了把这只傻鸟放回树上了!她红着脸站起来, 拳头像雨点落在我胸口:你这人坏死了!不准笑,就不准笑!   庄子虽不大,我们走走停停地兜了一圈后,却已是傍晚。晚饭不算丰盛,但 大都是在城里难得吃到的菜,因而吃得尽兴。在餐厅里喝了一会儿茶,又聊了一 会儿,吴刚说还有事,临走前吩咐服务员好好招待我和潘婷。吴刚只给我们安排 了一个房间,我本想要服务员再安排一个,可看一眼潘婷,觉得这丫头此时格外 妩媚,心里一阵骚动,尾随服务员上了楼。   服务员走后,我从后面抱住潘婷。林小玉说她最喜欢我从后面抱住她,我对 这句话印象深刻,乃至认所有女人都喜欢被男人从后面抱。潘婷扭头看着我。我 看到她的嘴唇湿漉漉的,于是轻轻吻了她一下。我本来想浅尝辄止,没想到她把 我的嘴唇吸住了,还把舌头伸进了我嘴里。我以前和潘婷单独在一起时,多次想 吻她,但每次都是有贼心没贼胆,一是怕她不高兴,二是觉得对不住林小玉。而 此时此刻,我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了,也许是这样特殊的环境使然吧。   我把潘婷的身子转过来,拥在怀里,继续跟她接吻。潘婷的呼吸变得急促起 来,而我也感到体内有一股火由下往上冲。正要采取进一步行动,潘婷突然推开 我说,一身汗臭,冲个凉先!我盯着她,发现她脸上有两朵红云。这是在我意料 中的。我想,除我以外,她大概从来没有跟其他男人一起玩过这种游戏,有些不 习惯。   我笑了笑,说:你先去冲凉。她站起来,在床前脱衣服。刚脱了上衣,想起 什么,朝我说:转过身去,不准看!这丫头,都愿意和我上床了,还来这一套! 我心里发笑,说,放心吧,我不看你。我嘴里说不看,实际上不可能不看,潘婷 那身材,那皮肤,是个男人都想看呀。   她把衣服掀了起来,露出两只圆滚滚的大乳房。乳罩看起来也不小,可是包 不住她的乳房,那两团肉涨满了,像要从边缘跳出去。潘婷又说:不准看我。跟 着转过身,把后背抛给我看。她的背部曲线也很美,背很直,腰细细的,臀部丰 满。她把裤子脱了下来,露出两条婷婷玉立的大腿。我情不自禁地说:小潘,你 真美!   潘婷说,你说过不看我的,说话不算数,是小狗狗!说话间,她把乳罩脱了 下来,把短袜脱了下来,光着脚丫子走进了浴室。浴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   我把衣服也脱了,剩下一条内裤。走到浴室门口,对着门缝喊:要不要帮你 搓背?水声里夹杂着潘婷的笑声,她说不要。又警告我说:你别进来啊。警告完 全是多余的,她从里面把浴室反锁了。   潘婷终于出来了。穿着白色丝质睡衣。一头秀发乌黑闪亮,湿淋淋的还在滴 水。我赶紧从浴室拿了条毛巾帮她擦头。她接过毛巾,说,我自己来,你去冲凉 吧。   走进浴室,我先在身上淋了遍水,接着打香皂,然后冲水。前后用了不到五 分钟。我围着毛巾走到潘婷跟前,她叫了起来:你有没有洗干净?我说:我又不 是体力劳动者,用水冲一冲也就可以了,还有,时间就是幸福,就是快乐,没必 要花太多时间在冲澡这种小事上。说完我想抱住她,她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 瞪着眼看我。潘婷的目光就像两道清澈的泉水,那水如此的清澈纯洁,以致使我 身上火热的那种感觉渐渐消退。   潘婷突然噗哧一笑,慢悠悠地羞答答地解开睡衣,里面什么也没穿。潘婷在 床上躺下来,闭着眼,任美丽的一丝不挂的身体在我面暴露无遗。我心里清楚, 她在期待。我侧卧在她身旁,食指从她的唇一直滑落到含苞欲放的私处。完成这 一过程,我花了足足十分钟。在这一过程中,我感觉食指像划过琴弦,奏响一连 串激情澎湃的音符,而潘婷的身体和着音符跳跃起舞。后来,潘婷嘴里发出含糊 不清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抓住我的手,她的指甲用力掐了我一下。我明白她的意 思,所以我伏下来,把潘婷的身体想象成一片柔软的海滩,我在海滩上面迎波逐 浪。海滩有时安静,有时波涛汹涌,将我推向海洋的深处。   潘婷微闭双目,两颊微红,稍稍张开嘴唇,充分享受一分一秒的快乐,并且 把快乐十分夸张地化作一种奇怪的声音。房间里充满了肉体的气味,充满了断断 续续的的喘息。我发现她先是脸涨得彤红,面部肌肉开始轻微地抽动,接着她全 身绷得紧紧的,然后不可抑制地大叫起来。最后她软得像一堆棉花,柔弱无比, 好像你无论怎么摆布她都可以。   我从她身体里出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床单上没有血,有点失望。我说:你 以前做过?潘婷睁开眼睛:嗯。我点点头,心想,正常啊,现在二十岁以上的女 孩,怕是没有处女了。潘婷说:你找别的女人,我就去找别的男人。这话我听了 不舒服,又想,自己是有妇之夫,和她只是情人关系,她和别的男人做什么是她 的权力。潘婷轻轻擂我一拳:跟你开玩笑呢。她把脑袋搁在我怀里,我们互相抚 摸对方。摸了一阵,她娇喘着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做吗?那次你弄得人家好痛。 我说:有吗?她揪住我的耳朵:你这个负心郎,人家把处女之身给了你,你居然 忘了!我真记不起有这么回事,于是问:什么时候?潘婷不高兴了,坐起来说: 那天晚上,你、我,还有林小玉,三个喝醉了睡一张床,你在我们两个女人身上 胡闹,我不信你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心里一沉,刚才一番激情带来的好情绪消失 得无影无踪。     从“龙泉山庄”回来后,吴刚再次提起在沙田批地的事,我既不能违反政策 满足他的要求,也不敢拒绝他,我怕他泄露我和潘婷的事。我采取的办法是一个 字“拖”,找个借口搪塞他。后来,在我默许下,国土局一个副局长帮吴刚办妥 了这件事。照理说,吴刚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会出卖我,更不会向纪委检举我。 不是他,那是谁呢?   在林小玉那一方面,我已经很谨慎,她却还是找到了蛛丝马迹。   星期二晚上回到家,林小玉不在。等到11点,还不见她回来,我有点慌了, 打电话给她的好朋友徐丽莉,丽莉说她也不知道小玉在哪。打电话到林家,岳母 说,小玉下午过来的,好像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我松了口气,急忙赶到林家,林 小玉坐在客厅看电视。我对她说,小玉,回家吧。她一句话不说,转身就出了门。 我们并肩坐在奔弛小车的后座,她不说话也不看我,脸色不大好。进了家门,我 心知大事不妙,就溜进卫生间去冲澡。我正光着身子站在莲蓬下淋浴,林小玉用 钥匙开了门走进来。我赶紧用浴巾挡住要害部位:“我在洗澡呢!”她见我狼狈 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立即收起笑容:“你还知道羞耻呀?”我说:“什 么意思?”林小玉一把扯掉我手中的浴巾,扔在我脸上:“你答应过我不再理潘 婷,却又和她暗里来往。”我说:“不就是见见面吗?值得生这么大气?”我本 来打算不承认,一看林小玉委屈伤心的样子,就言不由衷了。她一推一推把我推 出卫生间:“就见见面那么简单?你和她一个干柴,一个烈火,碰在一起,哪有 不做那种事的道理?”我说:“你疯了!我光着身子呢。”她抿着嘴,打算把我 的衣服扔给我,却又停住:“你说出你和她有过几次,我就把衣服给你。”我不 高兴了:“你先把衣服给我。”她想了想,把衣服扔给我。我接过,手忙脚乱地 连蹬几次,都没把裤子穿上去。林小玉走过来,帮我穿上裤子,又穿上衣。我见 她肯帮我穿衣服,以为她气消了,穿好衣服就准备走人。她拦住我:“你还没有 回答我的问题。”我说:“刚才你不是说了么,我是干柴,我身上的水分都让你 榨干了,哪儿还有多余的给别的女人?”   晚上看完文件,关了灯,上床睡觉。我以为林小玉睡熟了,可我的身体刚一 碰到她,她就哆嗦一下,然后她把身体往里边靠。我觉得蹊跷,便开了灯问她:   “怎么啦,你?”   她把脸转向我:“你跟我说实话,我们这次结婚后,你有没有和潘婷有过那 种事?”   我装糊涂:“有过什么事?”   “别对我装糊涂。”   “你不说明白,我怎会知道。”   “性交!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在我看来,“性交”是直裸裸的动物性行为,我讨厌林小玉用这个词来说我。   见我不回答,林小玉说:   “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仍旧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翻过身来,抱住我:“你为什么要找 她?是不是我不能满足你?”   我想,我再不说话,林小玉一定会没完没了的追问下去,因此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身上的水分都让你榨干了,哪儿还有多余的给别的女 人?”   她说:“你别拿这句话唬我。我怕伤你身体,一个月最多和你有四五次,哪 能把你榨干?”说着,她想起什么,掩嘴笑了笑。我也觉得好笑。看看林小玉的 脸,由于保养较好,三十几岁的她,脸盘和少女时代没什么明显不同。我看得痴 了,忍不住低头吻她。她两只手臂勾住我的脖子,我们抱在一起。接下来的事, 就顺理成章了。亲热之后,在她的威逼软诱下,我“坦白”说我和潘婷有过一次, 时间是四个月前。这里,“坦白”加了引号,读者朋友立即明白,我和潘婷发生 关系,决不止一次。林小玉却相信只有一次的说法,因为,她不明内情,而且自 信我经不住她“威逼软诱”的拷问。沉默片刻,她自言自语地说:“那么,总共 是两次。”我吓了一跳:“什么,两次?”林小玉说:“你还记得那次我们三个 人睡一张床的事吗?那天晚上,你和她有过一次。”我说:“潘婷不是讲,她没 有,是你和我吗?”林小玉说:“她为什么那样讲,我不知道,但我清楚记得那 天晚上你和她有过一次,当时我真想把你那东西割掉!”   过了一会儿,她把嘴贴在我耳根,悄声说:   “我听人讲,男人和不同的女人做,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和潘婷,谁比较 好?”   “我不想说这件事。”   “现在也没别人,你说说,我想听。”   “别说这一类问题,没什么意思。”   “好,我不说,我换一个话题。你爱我吗?”   “爱。”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潘婷那样?”   “……你这人怎么这样较劲呢!我和她才有过两三次嘛。”   “三次?!”   她骤然转过身,后背对着我,想了想,不解气,又用肘关节狠狠撞了我一下, 两下,三下。   我一动不动。   “你真恶心!往后不许碰我!”说罢,远远的挪到床边,似乎要同我划清界 线。   那晚林小玉生气地警告“往后不许碰我”,这种话当然算不得数,但后遗症 是,林小玉在心理上陷入了不平衡,她对我背着她偷情的事情耿耿于怀、念念不 忘,她不时地提起,在床上,在床下。   起初,一想到我和别的女人有过性关系,她即使在高潮时也能原地刹车,恨 恨收场,紧接着便是一阵子稀稀落落的性冷淡,再往后,这件事发生了截然相反 的变化,她好像在想像中和潘婷争夺我一样,几近疯狂地要我,常常是一个晚上 好几次,有时白天也要。刚开始,实不相瞒,我还尝到了性爱方面的小甜头。但 是一个月下来,我疲惫不堪,心神恍惚。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专为她提供服务的性 器官携带者。见我日渐消瘦,她内疚地怀疑起自己是否有点小变态,还偷偷咨询 过心理医生,医生告诉她,斩草须除根,关键是要排除她对我不忠的怀疑和担心。   林小玉委婉地提出,要我断绝和潘婷的关系。她说,这既是为了我,也是为 了你,你不是普通老百姓,你从一定程度上代表共产党和政府的形象,你得注意 影响。   她说,她去电信局查了我上个月的手机使用记录,上面有几十个潘婷的电话 号码,由此断定我和潘婷一直在来往。这说明,纸包不住火,你和潘婷的事终究 会被人知道的,她强调说。   她的话使我想起那封告我养“二奶”的匿名信。写匿名信的人是吴刚还是别 的人,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潘婷的事,很快就会被人作为把柄要挟我, 或者被人捅出来了。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就像在乌云密布时预感到一场暴 雨将临。仔细想想,林小玉的话不无道理。由于我现在的地位和影响,和潘婷的 事,终究纸包不住火,迟早会暴露。与其被别人抓住把柄,与其被别人捅出来, 弄得自己身败名裂、狼狈不堪,倒不如自己趁早当断即断。但是,我下得了这个 决心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得扪心自问:我爱不爱潘婷?对她是不是真心?答案 应该是肯定的。既然真心爱她,是不是就可以为了和她在一起,不顾一切,放弃 已经拥有的一切?不行,我不能失去现有的地位和影响,我要继续从政、要实现 自己为老百姓做点事的理想,决不能前功尽弃。   当我把分手的决定告诉潘婷时,她居然很平静。潘婷说:“我早就料到迟早 会有这一天。”我不敢看她,低声说:“对不起。”潘婷笑了笑:“感情的事情 需要双方自愿,没有谁对不起谁的道理,你别放在心上。”当时我们所在的咖啡 店正播放苏永康的《爱一个人好难》。潘婷听了一会儿音乐,说:“我很喜欢听 这首歌。我觉得这首歌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爱一个人好难,五年了,我一直爱着 你,爱得很深,也很苦。”   她这话说得我心里难受。潘婷又说:“志伟,你告诉我,如果林小玉没有回 国,你会不会和我结婚?”我点了点头。潘婷显得很高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也好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我问:“什么事?”潘婷说:“我们医院要抽调一 些有经验的人去护理非典病人,我报了名。” 这里补充一句,我们这次见面, 正是全国人民谈“非”色变的时候。潘婷的话使我心里一沉:“你已决定要去?” 潘婷说:“这是我的职责。”我望着她的眼睛:“那你要小心。”潘婷朝我笑: “你关心我?放心吧,我是医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从咖啡店出来,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晚上9点26分,街头车来车往,行人 如梭。潘婷说:“时间还早,我们走走吧?”我没出声,和她并肩沿着一条僻静 的路来到东江边。沿江大道上站着一对对卿卿我我的情侣。潘婷叹气说:“我好 羡慕他们,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不分不散!”我看她一眼,不出声。潘婷又说: “如果你是一个普通老百姓那该有多好!”我问:“为什么?”潘婷答道:“如 果你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我就可以不顾一切和你在一起。”停了片刻,她无奈地 说:“ 因为你现在的身份,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会引来闲话,而这些闲话会 影响你的政治前途。还记得吗?那一年,因为我的关系,你被人从天水县逼走, 这件事给了我教训……志伟,我心里好矛盾,一方面渴望见到你、和你在一起, 另一方面为了你的声誉,我不能见你、不能和你在一起。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 呵,就是希望能够牵着你的手一起慢慢变老。”   我心头一酸,紧紧握住她的手,凝视她两只在路灯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我 们面对面站着,盯着对方。   几个年轻人来到我们身边,倚着河堤上的栏杆,指点正在河中航行的流光溢 彩的游船。我松开握住潘婷的手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说:“呆会儿再走,行吗?”   我说:“不行。”   她可怜巴巴地看看我,见我板着脸,她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和我并肩走。   那一路走得真是让我心里难受,我不让自己去看潘婷,一直往前走。风飕飕 地吹在我脸上,又灌到脖子里去。潘婷试探地想挽住我的胳膊,我默许了。为了 避免被人看见,我们挑那些几乎没有人的路走。经过一段路,路灯坏了,看不清 路面,路上的石子绊着潘婷,走上一步她就摇一下。我蹲下去一看,她的一只高 跟鞋的鞋跟断了,已不能穿。我把我的皮鞋脱下,给她。潘婷不肯穿。我强行给 她穿鞋。潘婷的两只手搁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动不动。她穿着我的鞋, 不走,说,你赤脚,会被石头弄伤的。我假装生气,她固执地站着不动。我说, 你把鞋给我,我背你。后面的路是我背着潘婷走。   到了潘婷宿舍楼下,我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放她下来,把她看了又看。潘婷没 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 我脸上一摸,我觉得晕晕的,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转身要走。潘婷拉住我说,别 走。我一转身看到潘婷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我对她说:   “答应我,好好保重!”   潘婷看着我,点头,微笑。我也朝她笑,然后转身走了,走着走着,眼泪掉 了出来。   这次见面后,我一直忙于指挥全市抗非典的战斗和处理各种政务,再次见到 潘婷时,她已经躺在防护严密的隔离病房里。由于接触非典病人太多,潘婷感染 了非典。听到消息,我立即赶到潘婷所住的医院。隔着厚厚的防护玻璃窗,我看 见她脸色苍白。见到我后,潘婷竟然拿开了口鼻上的氧气罩。她的嘴唇在动,由 于隔着防护玻璃,我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朝我笑笑,还用 手做了一个“我没事,你别担心”的动作。   和潘婷一起工作的一个护士说:“潘婷姐常对我们几个讲,‘我已经给病人 探过体温、听过肺、吸了痰,你们就别进去了,尽量减少感染机会。’谁会想到 她自己却被感染了。”年轻护士说着就落泪。   我向主治医生询问潘婷的病情。主治医生说,潘医生担心药物伤害肚里的孩 子,有些药她不肯用,所以病情恶化很快。我觉得自己像被什么猛撞了一下,差 点晕倒。什么?潘婷肚里有孩子!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强压住震惊, 问:她怀孕几个月了?主治医生说,从检查结果来看,是四个月。是我的孩子! 潘婷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为什么让自己受那么大的委屈?你以为你为我受委屈, 我心里会好受吗?   我对主治医生说,我要进去探望潘医生。主治医生说要请示院长。院长闻讯 跑来说,绝对不行。我说,潘医生为了护理非典病人可以舍生忘死,难道我们连 去探望她的勇气都没有?说着,我抢过防护罩就往病房走。院长一把拉住我:刘 书记,您硬是要进去,也得等我先向市长请示,如果您在我们医院染上病,这个 责任我怎么担当得起?院长拨通了韩刚市长的电话,把电话递给我。韩刚对我说 的第一句话是:刘书记,非典感染率很高,以我们现在的防护措施,还不能保证 万无一失,我不同意你进病房。我心里只想着潘婷和她肚里的孩子,说,我们的 医护人员可以为病人牺牲自己,我为什么不可以?况且,我只是进去探望潘医生, 未必就会感染。韩刚的声音很大:刘书记,请你冷静一点,这种事情不能凭感情 用事。我火了:我已经够冷静了!说完,我挂了电话。韩刚市长立即又打了电话 过来,他对我说:刘书记,如果你一定要进去,那就由我去吧,我是市长,我也 可以代表全市人民去探望潘医生。我怔了怔,没想到韩刚会说这种话。我说,我 现在就在病房外,当然是我去。韩刚语气诚恳地说,我去有两个理由,一,刘书 记你是市委书记,K市不能没有你;二,你还年轻,我五十多岁了,明年就要退 了。这话说得我心里发热,我说:老韩,我们就不要争了,你放心,我会做好防 护措施的。韩刚还要说什么,我已经挂了机。我正要准备穿防护衣,一名医生交 给我一个字条,说是潘医生传出来的。字条上写着:“我会没事的。你别进来, 也别让其他人进来,会传染的。”我走到防护玻璃前,远远望见潘婷很努力地朝 我挥挥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觉得眼眶一热,一滴豆大的泪掉了下来……   几天后,潘婷经抢救无效病逝,年仅28岁。   那晚,我通宵未睡,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吸烟。平时林小玉见我吸烟就会很生 气,那晚她坐我身边,看着我吸烟,没有阻止我的意思。林小玉说:“你想哭的 话,就放声哭吧,哭出声来也许心里会好受点。”我没有放声哭,我把哭声和泪 水压在心底。但我终究忍不住,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代表市委参加了潘婷烈士的追悼会。为了避免传染,未经亲友告别,潘婷 的遗体就已经火化。我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灵堂设在市中心医院的小礼堂。潘婷的大幅遗像挂在大厅中央。放置于鲜花 丛中的骨灰盒上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礼堂四周摆满了各界人士送的花圈和挽 联。   望着灵堂上潘婷的遗像,大而深情的眼睛,小巧的嘴,我真希望死的那个人 不是她而是我。站在灵堂前致悼词时,我声音哽咽,好几次念错了。我干脆扔下 稿子,朝着潘婷的遗像深深一鞠躬,然后面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和人群说:   “请大家原谅,此时此刻,我心情悲痛,心里很乱。我无法把这个悼词念下 去,我只想和大家说两句心里话。   在这个平凡的年代,恐慌的时期,却产生了这么一些不平凡的英雄。他们的 躯体已经离开我们,但他们的精神离我们很近。   我代表K市一千万人民向这一场特殊战争中的英雄们致敬!   共和国会记住她们,百姓会记住她们,我刘志伟……永远记住她……们。”   潘婷的父母坐在灵堂的左边,如有吊唁的客人来致哀,这位母亲会替已经长 眠的女儿回礼。母亲的眼圈周围有些发黑且眼底略带血丝,精神很疲惫,但依然 安静。父亲却神情呆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潘婷的父母,潘婷没有和我说起过他 们。这是两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看着他们,我内心的悲苦和那种觉得自己 对潘婷的死难辞其咎的强烈感觉,使我扑地跪倒在两位老人面前。我哽咽地说: “我对不起你们呀!”两位老人急忙扶起我。我本想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 起潘婷!”但我忽然意识到现场有来自全市各界的人士,只好改口说:“你们养 育了一位好女儿,你们把她托付给我们的党和国家,我却没有能力挽救她的生命,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说着,情到深处,泪水夺眶而出。两位老人不 知说什么好,只是抓着我的手哭。现场不少人痛声大哭……   第二天,林小玉把一份《K市日报》递给我。报纸的头版头条照片,是我流 着泪握住潘婷父母的手。黑体写的标题是《市委书记给抗非烈士父母下跪》。我 没出声,我的心还很疼。沉默许久,林小玉用肯定的语气说:“你爱她,你很爱 她。”我吃惊地问:“你说什么?”林小玉说:“其实,你爱潘婷,在内心深处 爱着她。”我说:“我一直爱你。”林小玉苦笑:“我知道你一直爱我,可这并 不说明你不爱潘婷。”我无语。林小玉又说:“因为你深爱着潘婷,所以她的死 才会使你由于过分悲痛而神智失常,你竟然当众跪在她父母面前,这是你对潘婷 的感情的真实流露。”   此后一段日子,我都恍恍惚惚的。林小玉说:“如果潘婷在天堂知道你为她 这么魂不守舍,她一定很开心。”又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如果心爱的男人 在自己死后,还对自己念念不忘,那么她会觉得自己爱有所值。”稍停,她叹了 一口气:“不知我死后,你会不会想我?”   第三十二章 女体盛   当然,我不得不从失去潘婷的巨大悲痛中恢复过来,因为形势不允许我继续 沉浸在悲痛中。全国抗非典战斗取得阶段性重大胜利后,根据党中央和总书记要 求,必须抓住机遇,加快经济发展。千斤重担,压在市委、市政府领导的肩上。 出路只有一条,就是积极应对。为此,市委市政府提出了一系列应对措施:加大 固定资产投资力度,加快重点工程项目建设,拉动经济增长;千方百计扩大外贸 出口,搞好招商引资;大力调整经济结构,推动民企发展;减轻受损行业的税费 负担,帮助其恢复发展;落实社保制度,保证困难群众基本生活;完善应急机制, 维护生产秩序等等。同时,努力改善消费环境,培育新的消费热点和经济增长点。 如重点扩大电子商务、电子政务、网络教育、网上文化娱乐、全民健身等;鼓励 金融机构开展大宗消费品贷款业务,促进汽车、住房等销售。   其中,我着重抓的一个项目,就是沙田“大学城”的审批和投资问题。省里 把有关建立“大学城”的计划上报中央和教育部后,9月初,北京派来了5位考察 人员,国家建委两位,国家计委一位,教育部两位。由于建立“大学城”的事我 的呼声最高,省里委托我主要负责此事。现在北京下来人考察了,我自然要亲自 作陪。我在接待工作方面没什么经验,而这几位从北京下来的官员,是不敢得罪 的。我就和韩刚市长商量。韩刚说,我把市政府接待处的谢秘书派给你用吧,这 小伙子接待过不少京官,有一套办法。小谢叫谢春生,三十出头,很乖巧的一个 人。谢春生一见我面,就说,刘书记,咱们要把“大学城”审批的事给办妥,就 得接待好这几位北京来的官员,要接待好他们,您得给我一把上方宝剑。我说, 讲。谢春生说,接待他们的具体安排,请您交给我来办,您只管陪他们。我同意 了。   第一天游湖。那湖也真是奇,不在山谷里头,不在平地,而是在山顶。山顶 本不平坦,为了方便游客,竟被铲成了500平方米左右的坪地。坪地上立着一座 十米高的铜鼎,那鼎的颜色釉黑,表面用阳刻的手法绘着祥云。几位京官兴致勃 勃地在大鼎前拍照留念。拍完照,就游湖。湖在坪地下方。来到湖边时,早有人 把游船开过来,于是大家陆续上船。船是机帆船,马达声却轻微,几乎感觉不到。 湖水是彻底的绿,湖边的山也是彻底的绿,船在湖中游,宛然穿行在碧绿的草原 上。触目都是绿啊,置身其中,觉得空气都是绿的,吸一口气,人就有点醉了。   湖不大,十几分钟后,船就靠岸。岸边有一座精致的凉亭。大家先是坐在亭 里歇息,歇了一会,凉风习习,有点舍不得立即离开的意思了。谢春生提议玩扑 克。几位京官起初说,这种游戏满幼稚,是年轻人玩的,却经不住谢春生的再三 邀请。玩的方法叫作升级。玩了几轮,国家计委的一个处长手气特别差,火气也 大,将手里的牌往桌上一甩,说,没意思,不玩了。他不玩,其他人只好悻悻地 丢下牌,一个个坐着,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大家干坐着,不说话,气氛就有点那 个。谢春生又提议,大家来点节目什么的,聊以自娱吧。有人响应说谢秘书这个 主意不错,只是不知来什么节目好。谢春生说,什么节目都行,唱歌诗朗诵说笑 话都行。   推让了一会,由国家建委一位处长先上。北京人没几个不会唱京剧的,处长 唱道: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怨仇深。打碎铁锁链,翻身闹革 命!大家就笑道,我们以为处长你是来调查“大学城”申建情况的,原来你是来 “翻身闹革命”。笑过之后,教育部的周副处长说,我背一首唐代诗人韦应物的 诗吧。大家觉得背唐诗也行,就让他背。周副处长就背道,独怜幽草涧边生,上 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谢春生笑道,周副处长你色 情,给我们背起艳诗来了。周副处长说,你别胡说,唐朝人怎么会写艳诗?谢春 生说,首先这个诗人的名字就满色情的,韦应物,为硬物啊,这是指的男人那话 儿;再看他写的诗,第一句“独怜幽草涧边生”,形容的是女人,第三句“春潮 带雨晚来急”,一个潮与急,突出了做那种事情的主要原因和经过,最后一句 “野渡无人舟自横”,形容事后女人玉体横陈的状态。有人禁不住喊了一声“妙 啊”,大家都拿眼睛看周副处长,仿佛他就是写艳诗的韦应物。周副处长脸孔微 红,略带恼怒地说,胡扯!我赶紧说道,小谢你这是断章取义,糟蹋古人。旁边 有人附和道,谢秘书开玩笑哩。周副处长的脸色这才好转。   轮到谢春生。可能因为刚才挨点批评,他有所顾忌,看一眼大家,说道,我 想来一个段子,这个段子是我下乡时听到的,不知各位领导批不批准我讲?周副 处长显然忘了刚才的不快,应声道,讲吧!既然出来玩,就随便点儿。谢春生点 头称是,然后摇头晃脑地说道,妹子长得靓靓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 一把,胸口感觉跳跳的,一摸奶子软又滑,二摸小腹隆如山,三摸蓬草底下喷清 泉,四摸仙人洞里……。谢春生还没念完,大家就骂他下流,不许再念。   第二天爬山。这山位于w市郊区,叫青湖山森林公园,名字好听,山却普通。 才爬上半山腰,国家计委的一位处长双手叉腰,腆着大肚子喘气说,不爬了不爬 了,再爬就要见马克思了。其他人只好作罢。下午6点左右,谢春生安排大家去 一家叫作“怡红别绿”的酒店吃饭。在大家登车之前,谢春生神秘地说,今晚这 顿饭,担保各位领导胃口大开。教育部的王司长问,有什么菜,小谢你先透露透 露。谢春生说,还是先不说吧,到时保准使您大吃一惊。   到了“怡红别绿”,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子把我们领进一间装修豪华的厢房。 和别的酒店一样,房里有餐桌有椅子,音箱传出轻柔的音乐。等了一会,却不见 上菜。我提醒谢春生叫服务员赶快上菜。谢春生笑着说,不急不急,很快就来。 说话间,两个女服务员推着一辆餐车进来。餐车里有菜有酒,此外,居然还有一 个几乎全身赤裸裸的年轻女孩。这女孩平躺在餐车中,除了三点处象征性地有一 块布遮盖外,全身一丝不挂。女孩身上和旁边摆着各式菜肴。服务员彬彬有礼地 说,欢迎各位品尝“女体盛宴”,请各位慢用。这几位京官经历的世面不少,什 么山珍海味之类自然也是吃过的,可什么“女体盛宴”大概还是头一回见识,一 时就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对于“女体盛宴”也是闻所未闻,光听这么个 色情的名字,脸上就发烫。在这种场合也不便说什么,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谢春生。 谢春生却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个盘子,走到躺在餐车中的女孩身边夹菜。其他人坐 着不动。   见大家一脸古怪,谢春生谈起了“女体盛”。他说,“女体盛”来自于日本, 日语意为用少女裸露的身躯作盛器,装盛大寿司的宴席。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也称 “艺伎”,挑选“女体盛”艺伎的要求非常苛刻。被选作盛具的女孩,必须身体 健康、皮肤洁白无暇,而且年轻漂亮的处女。这家酒店为了提高“女体盛宴”的 档次,所选用的被当作盛具的女孩都是在校大学生。   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王司长脸庞红红地说,何以见得一定是女大学生?听说, 现在不少“三陪女”都自称是大学生,事实上,她们连中学都没毕业。谢春生说, 这些女孩必须出示学生证,酒店才会聘请她们。有人问,为什么她们愿意这样被 人家当作盛菜的工具,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大家都不出声。许久,谢春生说,为 什么愿意这样?她们羞不羞耻?这种问题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回答。我说,我们把 她叫过来一问,不就清楚了么。见大家不出声,我吩咐服务员把餐车里的女孩叫 过来,特别交代,让那女孩穿好衣服过来。   没多久,女孩穿得整整齐齐地走过来。我示意她找个位置坐下。   你是在校大学生?我问。   女孩点点头,头发遮着她的脸,看不见她有什么表情。   你既是大学生,就应该知道自尊、自爱,这样给人当作盛菜的工具,你不觉 得羞吗?教育部王司长语气严厉地问。   女孩不出声。   我想起以往自己读大学时,由于家里穷,不得不千方百计赚钱的事,便问, 你是为了钱才这样做的吧?作为在校大学生,可以通过做家教赚钱呀。   女孩低声说,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工作,但是做家教辛辛苦苦一个小时, 才挣25元,现在每小时轻轻松松,就能挣200元。   你难道不知道这份工作带有色情色彩?旁边有人毫不客气地问。   女孩不屑地说,这有什么?我只不过把我的身体最美丽的部分拿出来供人欣 赏。况且,我们班上有的女同学做的工作,不知比这色情多少倍。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们班有女同学作“三陪”?有人敏感地说,难道她们就 不知道羞耻?   羞耻值几个钱?只要不出台,怎么挣都可以。再说了,政府都认可了三陪小 姐,她们现在都持证上岗呢。慢慢地,女孩的胆子大起来,话也多起来。她说她 们宿舍有一个同学,来自贫穷山区,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却交不起每年7000元的 学费。起先,她利用一切课余时间搞家教,平时省吃俭用,到年底还欠学校一大 笔学费。系里的老师说,如果不尽快补交学费,就作自动退学处理。没有办法, 在一位朋友的建议下,她开始在一家夜总会陪酒。起初,她认为这种职业不好还 曾拒绝过。但是,当她看到有些人只陪了2小时就得到400元,她就决定也干这一 行。   学校不是有助学贷款吗?她交不起学费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教育部王司长说。   切!女孩冷笑道,助学贷款都贷给那些和系里老师关系好,人长得漂亮,嘴 巴甜的人,像我们这样来自农村的女生,哪还有得想?   我插话说,这几年,高校学费持续上涨,普遍在5000元以上,别说那些人均 年收入2000元左右的农民支付不起,就是一部分工人、职员也难以承担。由于高 校贫困生比例越来越大,助学贷款也是杯水车薪。我们提出建立“大学城”,其 中一个设想,就是要集中城内所有高校的力量,互通有无,联合起来解决贫困生 问题。   几位京官沉默不语。教育部的周副处长打哈哈说,原来你请我们吃的是鸿门 宴啊!   大家都笑,笑得很勉强。   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林小玉打来的。她说,你马上回家吧,我等你。 我说,什么事?她的语音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先别问,回来再说。   赶回K市的路上,我在电话里把“女体盛”的事告诉了省卫生厅的田厅长。   第三十三章 视 察   回到家时已是晚上11点,林小玉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我关了电 视机,取一张毛毯盖在她身上。尽管我已经很小心,她还是醒了。我以为林小玉 会因为等了我许久发脾气,出乎意料的是她朝我笑笑,说:“你回来了,吃过饭 没有,我去厨房给你热一热?”我说我还没吃饭。她就起身去厨房。我帮她从厨 房将菜拿出来,六七个菜全是我或者她喜欢吃的。我问:“今天什么日子,做这 么多好菜?”她说:“你自己想。”我说:“想不起来。”她说:“那是你没有 心,有心就想得起。”我想想哪天是她的生日,哪天又是结婚纪念日,都不是。 她双手勾住我的脖子,两眼望着我,眼中有着异样的光彩。我说,我还是想不起 来。她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我怀里,无限温柔地说:“我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 我有了……”热血直往头上冲,我抱着她:“你刚才说,我就要做爸爸了?”她 先是低下了头羞涩地笑,又抬起来,微撅嘴唇露出骄傲的神色。我扶起她的腿, 把她抱离地面,抱着她在客厅里旋转,大声说;“我就要做爸爸啰!”转了一会, 她娇气地说:“你转得我头晕了,放我下来。”我乖乖地把她轻轻放沙发上。   洗漱完毕后,我们躺在床上聊天。这是每晚睡前必修的功课。很小的时候, 我向往的夫妻生活,最幸福的情景就是和自己的爱人躺在床上聊天。和林小玉结 婚后,我把儿时的向往付诸现实。起先林小玉说几句话就不耐烦地说要睡了,时 间一长,她渐渐习惯了睡前和我聊天。我平时公务繁忙,没时间坐下来和林小玉 好好谈谈,只有晚上两个人并肩斜躺在床上,心平气和时,我才会和她聊一些漫 无边际的话题。事实上,我也认为这是夫妻之间促进沟通的途径。我抚摸着林小 玉柔软浑圆的肩膀。林小玉说:“我昨天给你老家的父母寄了2000元钱。”我们 结婚后,林小玉对我寄钱回老家的事,虽不反对,但也基本上不过问,以往这事 我都是让秘书小毕去办的。这一次,林小玉主动寄钱回我老家,使我大为感动, 一感动就想亲她。她挣扎一下,说:“我对你好,你也得对我好。”我说:“我 当然对你好。”她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说:“什么事?”她说:“从 此以后,你每天晚上都要回家,我要你陪我。”她又说:“可能是怀孕的缘故, 我近来特别怕孤独,特别想你,我好希望你寸步不离开我!”我说:“要不要请 保姆?有一个人陪着你,我也放心。”她握住我的手:“我只要你陪我,任何人 都代替不了你。”我心中一热,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和小巧秀气的鼻子。   自从知道林小玉怀孕后,我也很想天天在家陪她、照顾她,我觉得陪伴和照 顾怀孕的妻子,既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更是天伦之乐。但是我不得不经常出差, 有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岳母认为林小玉应该享受“特殊照顾”,就叫她家的 小保姆杨素妹过来专门照顾林小玉的饮食起居。这样也好,免了我的后顾之忧。   一天,在毕秘书送给我的材料中,有一份标题是《武阳县委关于毛坪村退耕 还林经验的报告》。毕秘书在报告第一页,别了一张“内容提要”的条子,上写: 请刘书记阅。武阳县委送来此报告后,曾经多次打来电话,他们希望市委将报告 批发各地,以便推广毛坪村的经验。   长期以来陡坡地耕种、毁林开垦是造成水土流失,生态恶化的主要原因。 1997年8月5日,江泽民同志发出了“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区”的号召。 1998年特大洪灾后,党中央、国务院提出了“封山植树、退耕还林”等灾后重建 的“三十二字”方针。1999年朱镕基总理先后视察了西南、西北6省区,提出了 “退耕还林、封山绿化、以粮代赈、个体承包”的政策措施,退耕还林工程在四 川、陕西、甘肃3省率先启动。2000年3月,经国务院批准,退耕还林试点工程正 式在17个省(区、市)实施。2001年3月,退耕还林工程在全国25个省(区、市) 展开。几年来的实践证明,退耕还林既是改善生态环境的重大举措,也是促进农 村结构调整,改变不合理的生产方式,直接增加农民收入的有效途径,受到了农 民的普遍欢迎,被称为政府的“德政”工程、“民心”工程。   为了保护退耕还林者的合法权益,强化K市各部门在退耕还林工作中的责任, 确保工程建设质量,先后颁布了《K市关于进一步做好退耕还林还草试点工作的 若干意见》(K发[2000]24号)、《K市关于进一步完善退耕还林政策措施的若干 意见》(K发[2001]10号),保障退耕还林工程的顺利实施。到2001年11月底, 全市已累计完成退耕还林1.62万公顷,其中退耕地还林1.27万公顷,宜林荒山荒 地造林0.35万公顷。退耕还林的成效已初步显现,在一些地区,实施退耕还林后 水土流失的状况已经得到了一定改善,农民增加了收入,农村产业结构的调整正 趋向良性发展。其中的武阳县,是全市最贫困的县份,这个县地处山区,由于缺 地少田,历届领导都把开荒辟田、增加田地面积当作大事来抓,导致山林面积急 剧减少,生态受破坏,水土流失严重。在武阳县委的经验报告中,以毛坪村为例, 经过推广退耕还林,该村达到“一人一亩林”,实现了“以农护林,以林养农”。 前些日子,市报报道了这个消息,同时还有一个长篇通讯,描写该县领导和村委 书记在退耕还林中的动人事迹。最近,各地纷纷请武阳县委书记和毛坪村委书记 作报告,介绍他们退耕还林的建设经验,一时几乎成了全市的“焦点”。如果这 些情况属实,那么,该县在推进农村退耕还林中,将起到示范作用。   县委在总结中,将毛坪村推行“退耕还林”经验归纳为:一是实行领导包抓 工程责任制;二是采取义务植树挂牌办法;三是扎实开展“抗旱保树、拯救绿色” 活动; 四是严把造林质量关;五是建立了刚性督查制度……   “好经验!好经验!”我暗暗赞叹。   我到T省这么多年,第一段还没有真正开始工作,就受命出任天水县代县长; 第二段是在天水县的工作刚有个头绪,又被召回省委办公厅任政策研究室主任, 随后赴怀坪市调查假奶粉事件;第三段,在K市,又将工作重点放在城市和工矿 企业的改造上。我自己认为,对农村和农业的情况,对地方组织中的各个方面, 诸如地方干部的工作作风,上下级关系,各种工作的“运作”方式,可以说基本 不熟不懂。我又将武阳县委送来的材料细细读了两三遍,觉得我应该实地考察一 下,去摸摸农村和农业的情况。我很清楚,当今社会处在日新月异的时代,人们 的观念更新很快,各种人和事及其关系,可以说一天变一个样,作为市委领导, 你得密切关注下面各级干部的思想和工作状况,因此,我决定到武阳地区特别是 毛坪县视察,一是核实武阳县关于毛坪村退耕还林的情况汇报,二是去下面摸摸 底,看看那些领导干部在想什么、干什么。   我把准备下去视察工作的事和林小玉一说,她的第一反应是问我:“去几 天?”我说:“大约十来天吧。”她低头想了想,说:“每晚给我打电话?”我 说:“好。”她抬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我望着她,心头酸溜溜的,眼眶发热。 自从知道林小玉怀孕以来,我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心思细腻了,对家庭 的依赖感加强了。有时我甚至莫名其妙地怀疑怀孕的那个不是林小玉,而是我。 此刻和林小玉道别,我心里竟有千丝万缕的离情别绪。越野车开出市区后,我的 心思还停留在林小玉那里。   按照惯例,市委办公厅先通知了武阳县和毛坪村,说刘书记要去他们县视察 工作,特别是要了解退耕还林的经验,要他们准备汇报材料。同时要安排好刘书 记的食、住、行和保卫工作,不可发生万一。刘书记在工作疲劳时,经他同意, 也可适当安排些娱乐和参观游览项目等等。   临行前,霍秘书长又来请示我,是不是还带其他随行人员?如果需要的话, 可以从办公厅、组织、宣传部门临时抽调。我说,只带毕秘书一个人就够了。   出了市区后不久,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老汪打我的手机说,省卫生厅根据 您几天前的举报,处罚Z市几家搞“女体盛”的酒店,理由是“女体盛”没有卫 生健康证明。省卫生厅的“叫停”遭到一部分人的非议,认为这种做法是受到公 众情绪影响的行政处罚行为。也有人指责省卫生厅“叫停”“女体盛”的理由, 是“莫须有”的罪名。甚至有人认为,在多个部门未行动的情况下,省卫生厅此 举有点“那个”。尽管如此,多数人认为,“女体盛”是一种荒淫变态思想的反 映,是对女性的侮辱。当然,也有人对“女体盛”的出现表示理解和支持,认为 这是人体艺术和饮食文化的奇妙结合,甚至有一位女士表示自己有兴趣去尝一 尝……我打断他的话,说,对于这些争论,我无暇顾及,我考虑的是自愿做“盛 器”的女大学生。她们居然自愿赤裸全身被人观看,当作“盛器”,这里反映了 我们的高等教育尤其思想道德教育面临严峻的问题。这些问题,是在当前及今后 的高等教育改革特别是“大学城”建设中必须注意的。老汪说,明白,在今后工 作中我一定注意这个问题。   过了两个多小时,到了武阳县的地界,迎面停着一队小汽车。旁边站着一群 人。我的车子一停,站在路旁的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便快步走上来,紧紧握 着我的手自我介绍说:“欢迎,欢迎,我叫张炳宁,欢迎刘书记来我们县视察, 指示!”   此前,市委开过多次县、镇委书记会议,我当然认得他,但没有个别交谈过, 也许他怕我忘了,才自我介绍。我打量着这个县委书记:面皮白净,身着一套笔 挺的西服,在同志中间好像鹤立鸡群似的高人一头。我和他握了手,只说“知 道。”就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张炳宁又一一介绍前来欢迎的人:两位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各局领导。 我一看那欢迎阵势,想:“迎接我这个大员的派头可真不小呢。”但我什么也没 有说。我和他们一一握手。   接着,张炳宁的车掉头领路,来迎接的车队,也都调转头向武阳县所在地开 去。这时我才注意到,有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呜呜鸣……”地风驰电掣般开去。 那警笛声十分瘮人。   武阳县虽然是贫困县,但沿街已经建了许多高楼,宾馆也十分豪华。根据武 阳县委的安排,我住在县城里的一座宾馆。   下午,稍事休息,大家来到宾馆的一个圆桌会议室,由县委书记向我汇报关 于退耕还林的情况和经验。   张炳宁在介绍情况时,再次表示:对刘书记来我县视察表示欢迎。他说: “刘书记这次来我们县视察,是对我们县的关怀、鼓舞和促进,希望刘书记对我 们的各项工作,多多提出批评和指示”,等等。接着介绍说:他们县在大跃进时 期,开垦了2千多公顷梯田,能种庄稼的不到三成;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 农民自发整治了部分地,但由于水土流失严重,能种的地也不超过五成;自从开 展了退耕还林以后,不适宜种庄稼的地改种果树或者速生树木,不仅解决了水土 流失问题,还建立了十几个果园和林场……   毕秘书低头做记录,我则认真听着。介绍情况进行了两个小时。之后张书记 请我作指示。我说:“我这次下来,只是随便看看。”说完,我沉默不语。我不 说话,在场的其他人也不说话,气氛就有点尴尬。     张炳宁干咳一声,打破沉默:“刘书记,明天怎么活动?”   “你们随便安排吧!”我说,面无表情。   “那么我们明天就先到现场参观?先去什么地方?”   “去哪儿都行。”   “那……我们明天就去下塘乡的毛坪村?”说着忽然想起似的:“我忘记介 绍了:这是下塘乡党委书记胡昊同志。”   胡昊,既黑又瘦的一个人,急忙走过来和我热烈握手:“欢迎,欢迎。欢迎 刘书记到我们乡视察!”   这天的晚饭,张书记说是请我吃顿“便饭”,这“便饭”摆了满满四桌。主 桌上作陪的是几个县委,其它三桌则是为我这次视察做各项服务的工作人员,有 县委办公室的,有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公安局的头头脑脑人物,大多是处一级干 部。   桌上居然摆着一盘油爆龙虾、一盘海贝珍珠,这些海鲜,在省城也难得吃到。 两个身材苗条的服务小姐为每个人斟酒。   正要举杯痛饮,林小玉打我的手机。我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和她通话。 林小玉说,下面那些官一个个都酒精(久经)考验,你少喝点。我觉得心里一阵 温暖,笑着说,遵命,老婆大人!二十分钟后,当我重新在餐桌边坐下,发现满 屋的人都在等我。     宴会开始,张炳宁致欢迎词,欢迎市委刘书记视察批评指示等。接着是大家 举杯向我敬酒。我说:“谁也不要敬酒,我今晚不喝酒!”   人们静了下来,都看我的脸色。张炳宁紧张地用纸巾擦汗,悄声问我的秘书 小毕:“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安排得不周,使得刘书记这么不高兴?”小毕眼也 不抬说:“你别瞎猜,刘书记说不喝就别喝呗!”   张炳宁就吩咐把所有的酒都撤了。   次日,吃过早饭就出发。出县城,走了不多时,到了下塘乡的地面。因为要 在这里参观,那位吴书记成了主人。他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一面带路,一边介绍 他们退耕还林的情况。车队来到毛坪村口,一群小学生站在路旁,由一个年轻女 教师带领,每人手里摇着一束塑料花,向开过来的车队喊:欢迎,欢迎,热烈欢 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还注意到,沿途的建筑物上新贴了许多标语:   热烈欢迎市委刘书记到我村视察!   热烈欢迎刘书记批评指示!   退耕还林好!   一人一亩林,幸福又安宁!   我钻出车,问身旁的胡昊,这些学生不用上课吗?胡昊挤出一丝笑容说,今 天是个特殊日子,学校放假。我瞪他一眼,没说什么。   一行人跟着胡昊穿过一条羊肠小道,来到一座果园。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从 果园外的小茅屋走出来。胡昊说,曾贵,市委领导要参观你家果园。曾贵对我们 说了些欢迎领导指导之类的话。说得很别扭,好像还没有熟练,接着领我们走进 园子里。此时正是赖李和鸭梨成熟季节,果园树上硕果累累。我说,曾贵,今年 的收成不错呀。曾贵说,搭帮党的好政策,我们县委、乡党委领导得好,我跟着 享福!   又翻山越岭看了两家果园,我提出去看看速生林或者林场。胡昊面有难色, 把求救的眼光盯着张书记。张书记说,去林场得翻过几座大山,有十几里路。说 完,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看看随行的人一个个汗流浃背,我说,那就改天再 去吧。   浩浩荡荡的车队向毛坪村开去。车队在一栋小洋楼前停下。胡昊说,这是种 梨专业户曾庆有的家,中午就在他家吃派饭。说着,胡昊朝屋里喊,曾庆有!忽 然大门哐地一声开了,一个身穿灰色西服、脚踏一对解放鞋的矮个子走出来说: 欢迎,欢迎,欢迎刘书记光临寒舍。   我在堂屋里喝了几口茶,提出要参观曾庆有的家。看得出来,这的确是那种 在农村先富起来的家庭,三层高的平顶楼房,正面镶嵌了白色磁砖;屋里摆着组 合家具、彩电、电风扇、嘉陵摩托车。   院子里种了黄瓜、茄子等蔬菜。院墙不高,探探身子,就可看到院外的景物。 我这时才注意到,院外里三层外三层站着人,这些人扒着墙头往里看,好像是看 动物园的动物。还有一个傻嗬嗬的大个子年轻人,骑在墙上往里看望,被一个在 院外的警察拉下去。我走到院门口,问外面的人群:大家伙都是毛坪村人吧?不 少人说是,也有人高声说,我是黄洋村的。一个胆大的汉子挤到我眼前,上上下 下打量半天,说:你就是市委书记吧?我们都是来看市委书记的。我笑着说:我 就是市委书记。有人说:我在电视上见过市委书记,好像没这么矮?立即有人反 对:错不了,就是他,我们市的刘剃头刘书记!一个县干部大声斥喝:不许乱叫 市委领导名字!几个警察过来挥动警棒,吆喝着要把人群赶开大门口。我正要阻 拦,一个妇女发疯似地冲到我面前,跪在地上尖叫:我冤枉啦,请刘剃头市长为 我作主!我吓了一跳,只见眼前这个妇女大约四十来岁,衣服又脏又破,瘦得像 一具人体骨架标本。胡昊一把拉起她,把她推出了院门口,转身对我说:疯子, 那人是疯子!又对警察说:把那个疯子赶开!我本想阻拦,又想起什么,转身随 张炳宁、胡昊他们进了屋里。   中饭后,张炳宁问我是不是去三清观看看,那里的庙观是康熙朝修的。张炳 宁特别强调,三清观的签很灵验。我板着面孔说,我累了,回县城吧。   第三十四章 私访   回到县城,稍作休息后,我对秘书小毕说,你准备一下,十分钟后我们去毛 坪村,只有我、你和司机老黄去,不要通知武阳县委。小毕看我一眼,说声好的, 转身去准备了。小毕是某名牌大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四年前通过公务员考试进 入市委机关工作。这小伙子人挺机灵,只要是我吩咐的事情,都会踏踏实实做好, 从来不问为什么。   到了毛坪村口,我吩咐小毕和司机回县城。小毕急了,坚持要留下来陪我, 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什么事,安全第一。我火了,批评他:我跟老百姓在 一起,有什么不安全的?共产党难道还怕人民群众?我一发火,他们只好很不情 愿地回县城。临走前,我反复交代,不可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有事可以打我 的手机。   径直来到曾贵的果园。这个地方隐秘,我打算把它作为这次私访毛坪村的据 点。进了果园外边的茅屋,一眼就看见曾贵正蹲在地上吃饭。一条矮木凳上摆着 一碟咸菜,曾贵捧着碗就着咸菜吃饭。见我进来,曾贵怔了片刻,慌忙站起来。 我说:“老曾,你吃你的饭,我随便和你聊聊。”曾贵不听,放下碗,摸出一个 塑料杯用水洗刷了好几遍,最后从一个军用水壶里倒出水,双手捧给我。我接过 来,喝一口,觉得这水泥腥味浓,就不喝了。扫一眼屋里,见炕上的席子破烂不 堪,几乎都掉渣了;正当门的地下放着几筐李子,瞧那新鲜样,显然从树上摘下 来不久。墙壁上居然挂着一把火铳。   “你用火铳打野物?”我指着墙上的火铳问。   “夏坪村有一伙子人,常来园子里偷果子,我用火铳自卫。”   “你用火铳打人?打死人怎么办?这是犯法的,知道不?”   “我不朝人开枪,只不过吓唬他们。”显然,曾贵是个健谈的人,接着他说: “他们太霸道了,去年光天化日拿着麻袋在肖富强的园子摘鸭梨。肖富强气不过, 骂了他们几句,就被绑在树上。肖富强的老婆来给他送饭,见肖富强被绑树上, 哭着要给他松绑,也被他们绑了起来,听说还有人当着肖富强的面剥光他老婆的 衣服。”   曾贵的话使我震惊,如果曾贵说的是实情,那些人简直无法无天。“他们是 谁?”我问。   “他们么?他们就是他们。”曾贵显然有所顾忌,又补充说:“村里人人都 知道他们是谁。”   我也不追问,掏出烟给了曾贵一根。拉近和地方干部的关系,得喝酒;拉近 和农民的关系,得给他们烟抽——这还是我在天水县作代县长时总结出的经验。 曾贵猛吸一口烟,说:“还是您这烟好啊,不呛,不苦。”我笑了笑,和他聊起 毛坪村的事儿。他缅怀地说:“过去毛坪热闹,天天有干部下来,那才是和群众 打成一片啦。土地承包到户后,来的人少了,这里也变得冷清了。”   “毛坪人是不是觉得过去的日子红火?”我尽量用群众式语言问话。曾贵说: “要说过日子,还是现在的办法好!老百姓能吃得饱、穿得暖。自己安排自己的 事儿,种田、做工,家庭个人说了算,这光景过得宽松自在!”   曾贵话锋一转:“可人活着,不能只讲吃和穿,还得讲个精神愉快。这几年, 日子越好过,干部离群众就越远。干部不管,群众就像失去头羊的羊群,全乱了 套,为了赚钱,干啥事的都有。比如说我这果园,前几天就有几个小青年来收保 护费。他们保护啥呀?球。就是变相向你要钱!”   我说:“这是敲诈,你应该向村干部、向乡政府报案。”   曾贵把头摇得像一面鼓:“没用。乡政府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 说吧,他们乡政府干部还不一样来我这要李要梨,一拿就是三四筐!”   “不给钱?”   “不给。”   我心里沉甸甸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又走访了十几家村民。村民嘴里透露的情况,使我 震怒了。所谓毛坪村退耕还林的先进事迹,原来都是某些县、乡两级干部联手策 划的骗局。根据国家退耕还林的有关政策,只有坡度在25度以上的耕地才可以退 耕还林。为了鼓励退耕还林,国家规定,退耕还林一亩地,每年补贴粮食250公 斤,所栽种的树木由载种者经营10年。在武阳县委和下塘乡个别领导授意下,毛 坪村强行把近1000亩坡度小于25度的耕地种上树木,实际退耕还林亩数3400亩, 虚报为5000亩,所得差额被有关人员瓜分。由于不少农民不愿意把责任田退耕还 林,甚至有人写信向县委、市委(我没看到此类信件)投诉,在下塘乡有关人员 暗示下,一个叫做“十八罗汉”的犯罪团伙出面威胁那些“闹事”的人,农民敢 怒不敢言。   其中,黄菊花的事情使我触动最大。黄菊花,也就是前几天我在曾庆有家院 门口见到的那个“疯女人”。再次见到黄菊花时,她正在村外的破庙里支着一口 破铁锅煮饭。她一见我就哭起来,叫着要我替她申冤。我说:“你认识我?”黄 菊花说:“我从电视上见过你,你是一个好官。”说着,她又哭起来,求我帮她 申冤。我说:“你别哭,先把你的冤情说给我听。”   黄菊花控制住情绪,擦一把泪,站起来说:“市长,我先给你倒杯茶喝。” 她站起来后,发现连一个像样的杯子都没有,就尴尬地冲我笑。   我纠正道:“我是市委书记,不是市长。”又问她:“你没有家吗?怎么住 在这?”   黄菊花又掉泪了:“我男人不要我,不准我回家。”   “他这么霸道?你应该去告他!”我有点义愤填膺了。   谁知黄菊花竟说:“我不告他,是我对不住他。”   接着黄菊花说:“我现在又老又丑,可四年前,我也是毛坪青年媳妇里的一 朵花。那一年,我男人去深圳打工,我带着孩子在家。一天我去十里铺赶集,在 半路上碰到‘十八罗汉’中的老四,那个禽兽当晚爬上院墙跳进我家,把我…… 强奸了。后来,他霸占了我,他不准我告诉任何人,说如果我把事情说出去,他 就杀我全家。我很害怕,只好依了他。后来,我男人从深圳回来,有人告诉他, 说我和老四通奸。我男人就打我、骂我,问我是不是做了那种不要脸的事?我想 告诉他真实情况,却又怕性格爆燥的他去和老四拼命,只好默认了。我男人要和 我离婚,我不肯,他就把我赶出了家……”   我气愤地说:“你为什么不去告老四?你男人把你赶出家门,村里、乡里就 不管?”   “村干部、乡干部都不敢得罪‘十八罗汉’,我去告状,他们说我和人通奸, 是烂货。”   稍停,黄菊花又说:“我男人把我赶出来,村里的妇女主任去找我男人,被 我男人煽了一个耳光。”   我看看空荡荡的殿堂,皱着眉说:“那你怎么生活?”   黄菊花说:“我男人好呀,不要我了,还给我两亩地,我自己种。我没有牛、 没有犁,借人家的锄头把田挖过来,每年能收成几百斤糙谷。前年六月,我男人 没得粮食了,我就挑了两百斤给他和孩子。前年冬天,村里把我的田载了树,我 冇得饭吃。有人见我饿得不行,劝我嫁给邻村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我没同意。 我是有男人的人,除了我男人,我谁也不嫁。也有人介绍我去县城做鸡,说是 ‘两腿一张开,钱财滚滚来’。我把那人骂跑了,我宁愿饿死也不做那种不要脸 的事。”   她说着,突然抽动鼻子,叫起来:“只顾着说话,我煮的饭烧焦了!”黄菊 花麻利地把那口破铁锅从几块砖头叠的灶上提开。接着,她把一块洗得很干净的 瓦片放在“灶”上,往里倒几滴油,从一个塑料袋里掏出一把嫩竹笋,手握一个 竹片做成的菜铲,灵巧地来回翻动瓦片上的竹笋。没多久,菜炒好了。黄菊花羞 涩地看我一眼,说:“书记,您是贵人,当然不吃我这样的饭菜,我就不请您吃 了。”黄菊花用这么简陋的炊具做饭,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的艰苦日子。我 微笑着说:“你炒的菜很香,你不许我吃也不行了。”我站起来,四处看看,问: “有碗吗?”黄菊花怔了片刻,急忙说:“有有。”就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碗, 用水反复冲洗了许多遍,才给我装饭。不知那天我是真饿了,还是黄菊花的菜炒 得好,我吃得很香。食间,我问她现在怎么生活?黄菊花说:   “只要肯做事,就饿不死人。我在荒山上种了几块地的菜,吃不完就拿去卖, 有时候进山里采些果子或者挖些药草卖钱,平时我还拾破烂换钱。我养活我自 己。”她说话的神情是自豪的。   我指指她说:“照你这么讲,你的生活应该不会太差,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黄菊花羞涩地朝我笑笑:“这庙里连扇门也没有,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我点 点头,她这是故意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以免被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欺负。   黄菊花神色黯然地说:“娘家来人接我去娘家住,我没去,我舍不下我的宝 儿,他才七岁,他那么乖,我舍不下我的宝儿……”说着,她掩面哭了。   从她断断续续的抽泣中,我知道,她男人不准她见儿子,她只好偷偷去看, 每次都像作賊一样,站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家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看。有时在夜幕 掩护下,非常大胆地趴在门缝里看她的儿子吃饭,看她的男人吸烟。一次看得入 迷,被她的男人发现,男人一脚踢过来,她像一个球翻滚在院子里,她的儿子见 了,乐得小嘴一抿一抿的。那晚她也乐得睡不着。“我的宝儿朝我笑了!”她得 意地告诉我,脸上洋溢着母亲般的光泽。   心里一阵酸楚,我要掉泪了。临走前,把三百元钱放在一块当作凳子使用的 石头上。跨出庙门时,我转身对黄菊花说:“你放心,你的事,政府会帮你解决 的。”   第三十五章 绑架   我在毛坪村私访几天,武阳县委以为我失踪了,几个县委急得团团转。他们 怕我出事,市委书记在武阳县出事,这个责任是武阳县委担当不起的。张炳宁他 们怕我出事,我偏就真出了事。   我被“绑架”了。   市委书记在毛坪村搞调查的消息,“十八罗汉”很快就知道。他们甚至知道 我已经取得了一些他们犯罪的证据。   那天中午,我和五六个村民坐在村口的大松柏树下乘凉。村子里很安静。一 只白狗卧在不远处的石板上,出神地看着两只年轻的母鸡做出各种撩人的姿势, 她们在阳光下洗太阳浴。一只红毛公鸡在我们身旁大声打鸣,一个村民朝它说: “你叫个球呀,这么大声!”红毛公鸡知趣地走开了。我们聊的是农村计划生育 的事。七十多岁的曾维海老人气愤地说:“乡里搞计划生育的干部不讲理,我儿 媳妇生了两胎,按照国家规定,得做节育手术,他们要我儿子去做手术,我说我 代替我儿子去,他们说啥也不准。他们这是打击我对计划生育的积极性!”一位 六十多岁模样的老妈妈拍一下手掌,说:“前几年我代替大儿媳妇上环,没人讲 我半个字,替二儿媳妇上环,也没人讲我,今年上春代替满儿他媳妇上环,卫生 所那姑娘硬是不肯,还说什么你再上一个环,就整个一辆四轮轿车!打击我积极 性哩,伤自尊哩!”我笑起来,正要向他们解释计划生育政策,突然鸡飞狗跳, 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跑过来,喘气说:“刘……刘书……书记,你快躲起来吧, ‘十八罗汉’来抓你了!”   这青年是曾贵的二儿子,叫曾立冬,去年初中毕业后跟着“十八罗汉”混。 曾贵知道我正在调查“十八罗汉”的事,就吩咐曾立冬留点神,有消息回来报告。   听曾立冬说“十八罗汉”来抓我,在场的几个村民脸色都变了,纷纷嚷着让 我立即藏起来。我说:“他们来得正好,他们不来,我还要去找他们哩。”立冬 着急地说:“他们开拖拉机来的,很快就到。”曾维海老人意气风发地说:“我 知道一个地方,藏那里绝对没人能找到。”又说:“那年日本鬼子进村抓八路军 的王团长,我把王团长藏在那个地方,日本鬼子把整个村庄翻了个遍也没找到。” 曾立冬埋怨他:“二爷,你真有这么个地方,就赶紧带刘书记去呀!”别的村民 也劝我:“刘书记,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就先忍一忍那些恶鬼吧!”这几天在毛 坪村,我多次听村民说起“十八罗汉”的残暴。我觉得没有必要和这种犯罪分子 正面冲突,于是就跟着曾维海老人钻进了大松柏树底下的一个地窖。这个地窖真 是藏人的好地方。坐在地窖里,可以听见村子里的各种声音,敌人却绝对想不到 要找的人就在眼皮底下。曾维海老人临走时反复叮嘱我:“不管上面发生什么事, 有什么声音,你都不要出来。”又叹息说:“那年日本鬼子为了逼王团长出来, 杀了两个乡民,王团长就给逼出来了,结果他被日本鬼子砍了头。”   曾维海老人走后,我坐在地窖里就着微弱的光,发现墙壁上立着一块木板, 木板上写着几行字:   党和群众心连心   我把群众比母亲   母亲给我骨肉情   群众恩情似海深   ——王楚滔含泪题于抗战第五年   这个王楚滔,就是刚才曾维海老人说的“王团长”,K市著名的抗日烈士。 根据市志记载,王楚滔,抗战时期任八路军第七师第二团团长,1941年皖南事变 后,奉中共南方局命令,开赴T省抗日前线。1942年3月,王楚滔部被日伪军队以 优势兵力包围于马鞍山,王楚滔率少数人逃出包围。是年5月,王楚滔在一处庄 子被日军抓获,当场就义。   地窖上面传来了拖拉机马达的声音,很快停了,几个人大声问村民刘剃头在 哪里。村民说不晓得。我估计是“十八罗汉”到了。接着,村子里一阵鸡鸣狗吠, 听声音,好象是“十八罗汉”挨家挨户搜查我。过一会,一个嗓音很尖的男人说, 一定是曾立冬给刘剃头通风报信,命人把他捆起来。   “叭——”皮鞭打在肉上的声音,紧跟着,“尖嗓音”说:“曾立冬,老子 平时待你不薄,你竟然吃里扒外!”   曾立冬没出声。   “尖嗓音”说:“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伙都是同吃一条河的水长大的,俗话 说得好,‘亲不亲,乡里人’。只要有人说出刘剃头藏什么地方,我们十八兄弟 就立即闪人,绝不和大家伙为难。”   没人出声。   皮鞭声又响起,曾立冬疼得叫喊起来。   又一个“鸭公嗓子”说:“大家伙和那刘剃头非亲非故,犯不着为他吃苦。”   还是没有人出声。   “尖嗓音”厉声说:“好呀!看来你们是决心和我们十八兄弟过不去了。既 然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又恶狠狠地说:“打断曾立冬这小子的狗腿!”   木棒打在肉上的声音一声接一声,伴随着这种声音的,是曾立冬痛苦的惨叫。 此时此刻,我内心经历了一番复杂的斗争。只要走出地窖,曾立冬就可以免受皮 肉之苦,但是我落到“十八罗汉”手中,自然不会有好结果,如果“十八罗汉” 绑架我这个市委书记,以我作要挟,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如果我不出去,让我 躲在地窖里听任村民为我忍受痛苦,我的党性不允许,我的良心不允许。   我把眼光停留在六十多年前王楚滔就义前留下的那首诗上。六十多年前,藏 在地窖里的王楚滔,他的内心一定像我现在这样的复杂、矛盾。历史是何等奇妙, 六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地窖、这个村庄的事情,今天又重演了。   “党和群众心连心,我把群众比母亲。母亲给我骨肉情, 群众恩情似海 深……”我反复吟诵这首诗,内心开始明亮起来。我似乎觉得,这首诗是王楚涛 六十多年前有意留给六十多后的我的。我站起来,心里说:“老王,谢谢你!”   在我走出地窖的一刹那,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的眼,有点头晕。待我定下神 来,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土堆上,面前站着毛坪村的村民和七八个手持木棒、铁 棍的青年。曾立冬被吊在松柏树的枝干上。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指着曾立冬沉声说:“我就是刘志伟。把他放下来。”   两个“十八罗汉”的人要放曾立冬下来,被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青年制止了。   “放人?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刀疤脸”对我说。   我看他一眼,没出声。此时我代表市委,不能轻易表态。   “刀疤脸”说:“其实很简单,你写一张字据,声明对我们‘十八罗汉’的 事一概不予追究。”   我笑了笑:“要不要追究你们,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法律的事。”   “你是市委书记,你说不追究我们的事,就没人来追究。你一人说了算。” 刚才地窖里听见过的“鸭公嗓”说。   我严肃地说:“你错了。我们共产党人,从来就是大家说了算,群众说了算。 你问问这些村民,他们愿不愿意你们‘十八罗汉’逍遥法外?”村民们闹哄哄地 议论起来。   “刀疤脸”看情势不妙,说:“别和他啰嗦,把他带回去,好好伺候,看他 还嘴硬不!”就有几个“十八罗汉”的人过来抓住我的手臂。“鸭公嗓子”说: “先搜他的身,把手机、电话本拿走。”那几个人就拿走了我的手机、电话本和 钱包等东西,还有一包香烟。一个矮个子掏出那包香烟,看看,高兴地说:“红 塔山!我还没抽过这么好的烟。”他这一说,别的人立即过去抢,一包香烟很快 被瓜分光。矮个子吸了几口烟,嘴边喷出一团白色的雾,斜着眼看我:“做市委 书记真他妈爽,吸这么好的烟!”我说:“你知道绑架市委书记是什么罪吗?至 少要坐四年牢!”几个“罗汉”给这么一唬,吓住了,问“刀疤脸”:“九哥, 怎么办?”“刀疤脸”先是一怔,然后打了问话的人一巴掌:“什么怎么办?把 人带走!只要人在我们手里,谁敢屌!”几个青年扭着我的手臂往拖拉机上推。   一直在旁边不出声的曾维老人突然大喝一声:“住手!”所有人给他吓了一 跳。只见曾维海老人走过来说:“你们要带走刘书记,得先过我这一关。”“鸭 公嗓子”尖笑一声:“喲呵,老家伙活腻了吧?”曾维海老人立了马步,摆出一 招“开门迎客”的姿势,高声道:“那年打日本鬼子,我一人生擒四个,打伤两 个,现在老了,打你们这几个兔崽仔还是没问题的。”又向“鸭公嗓子”招招手: “有种的话,就放马过来单挑!”“鸭公嗓子”给唬住了,犹豫半天也没有“放 马过来”。   “怎么?怕了?你这个胆小鬼!哈哈哈!”曾维海老人笑起来,又卖弄似地 耍了几个太极拳的动作,银须飘飘,衣带飞舞,像在舞台上表演。没料到“刀疤 脸”一声不响走到他后面,猛地一脚踢去,曾维海老人高大的身躯像一根木桩往 地面扑去。人群还来不及惊呼,“刀疤脸”的一个勾拳朝曾维海老人打来。这一 次,却没有打在曾维海老人身上,而是打在朝他扑过去的我的脸上。我觉得脑袋 “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在那瞬间,我以为我会晕过去,实际上,我没有,我 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眼前一片模糊,我的眼镜掉了。我在地上摸了一阵,幸好摸 到了,戴上后才发觉,镜片碎了,眼前的人和景物被分割成许多块,怪怪的,我 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   站起来后,发现有血掉在手臂上,仔细看看,原来是我自己的,一股鲜血从 鼻孔里痛快地钻出来,自由地往下掉。我对“刀疤脸”说:   “你们别为难老人,我跟你们走。”   曾维海老人挡住我:“刘书记您别跟他们走!”他转身朝着人数越来越多的 村民痛声喝道:   “毛坪村的人难道死绝了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群禽兽把人带走!这几天, 刘书记住在村里,长眼睛的人都看到了,他是我们的市委书记,是我们老百姓自 己的啊!如果这样的领导在我们村出事,就是我们村的羞耻,我们就会一辈子良 心不安啊!”   曾维海老人很激动,老泪纵横。   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把锄头站出来说:“二爹您骂得好!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就该骂。”他走到我面前,鞠躬说:   “刘书记,让您受苦了!我是毛坪村村支书曾立中。这几年来,我一直对这 帮‘十八罗汉’兔崽仔忍声吞气,对不住党、对不住毛坪村父老兄弟。今天,我 把这一百多斤豁出去了,谁要把您带走,我就和他拼了这条命!”   曾立中话音刚落,一个干瘦的男人站出来:“我是村长武文,我也把这一百 多斤豁出去!”   几个手握砍刀的村民站出来。   曾贵提着火铳满头大汗跑过来。   ……   这一夜,我躺在毛坪村一个村民家里,回想白天的经历,心潮起伏。我重复 了一个想法:带领全市干部重新回到群众中去。   几天后,根据我在毛坪村的调查情况,市公安局立案调查并逮捕了“十八罗 汉”。在有关部门审讯“十八罗汉”期间,我召开了市委班子会议。我在会上提 出了“回到人民中间去”的工作思路。   回到人民中间去?有的干部对这个提法不理解,我们不是一直在人民中间吗? 有的说,到基层住一宿有什么用?还有的说,下乡几天就能解决农村问题吗?更 有人反对说,这不是搞形式主义吗?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把市委班子的成员一块请到毛坪村,先后开了三次常 委扩大会。这一年的春节期间,我把四套班子的成员和县市区的书记、县长都请 到毛坪来,大家和老百姓吃一样的饭、住一样的房。晚上,我们分头一户一户去 老百姓家了解情况,和他们拉家常。很多从农村走出来的干部,从日渐淡忘的农 家生活中,又一次找到了和人民群众的思想差距、生活差距、作风差距。我把大 家的感受总结为这样一段话:不到群众中,不知道自己差距大;不与群众接近, 不知道自己早已远离了群众。离群众越近,思想越解放;离群众越近,对政策理 解越深;离群众越近,对“三个代表”思想贯彻越忠;离群众越近,离腐败越远!   一次接触是粗浅的,多次深入才能产生不同凡响的影响。为了让更多的人受 到教育,市委决定把毛坪村口的那个地窖辟为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教育基地。每 年组织中小学生和新上岗的干部去基地参观,接受教育。   在以上基础上,市委提出了学习贯彻“三个代表”重要思想,重点是要搞好 党群关系,深入基层、深入群众,关心他们的生产生活,聆听他们的心声。   市委常委交流学习心得体会,与会同志重新提起我刚来K市担任市委副书记 时提出的“做人民的儿子官”的口号,大家认识到:人民是我们贯彻“三个代表” 重要思想的对象,我们是人民监督的对象;人民是历史前进的火车头,我们是司 炉工。人民的利益是我们工作的出发点、落脚点,我们应当为之吃苦、吃亏、惹 人,为之流血流汗,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辞。   第三十六章 农民问题的根本在城市   春节过后,经市人民检察院调查取证,武阳县委和下塘乡有关领导强制退耕 还林、弄虚作假等事实成立,武阳县委书记张炳宁、下塘乡党委书记胡昊等被隔 离审查。   据“十八罗汉”交代,胡昊和犯罪团伙“十八罗汉”曾达成“有事互相照顾, 无事井水不犯河水”的口头协议,胡昊容忍“十八罗汉”在本乡胡作非为,“十 八罗汉”则帮助胡昊管理“不听话”的乡民。   胡昊这种“以恶治恶”的乡村管理方式,使我陷入了对中国农民问题的深入 思考。长期以来,我倾向于乡村自治,认为目前多数农民尚缺乏自治能力,因此 必须得到来自政府的权力扶持,而由于我个人曾经长期生活在农村的经历,使我 给自己贴上了“农民代言人”的标签。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从政这么多年,坦白 地说,我关注最多的是农村和农民问题。但实际上,我本人对于如何解决农民问 题,并没有一套成熟的、切实可行的理论或计划。   恰逢这时,我看到了著名学者秦晖先生的大作《农民问题:什么“农民”什 么“问题”》,该文犹如对我当头棒喝。秦先生说:   很久以来,人们对“农民问题”不可谓不重视。面对“农民”这样一个庞大 而又神秘的“客体”,人们不是自以为比它高明,而以“改造农民”为已任,就 是自以为比它渺小,而以“向农民学习”为志。大至“救星”毛泽东,他昨天认 为“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今天又号召城里人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小至我们这些前“知青”,在今天的回忆文学中总不离两个调子:或是诉苦怨旧 型的,把农村说得很不堪;或是抒情怀旧型的,仿佛人间真情全在乡村,而市井 只有人欲横流。   的确如此,从西周“崇德厚民”思想到唐太宗的“水能载舟,亦可覆舟”, 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毛泽东的“向农民学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 育”,我们不是不重视农民问题,而是在中国“农民问题”的历史上充满了这样 的尴尬:人们越是“重农”,农民越是倒霉。   主导秦王朝国策的法家统治者焚书坑儒而唯“耕战”是务,把“上农除末” 的调子唱得最高,但把农民逼得走投无路群起造反、以致成为历史上最短命的统 一王朝的也是秦。   靠农民起义上台的朱元璋张口“朕本农民”,闭口“享我农师”,不仅“立 法多右贫抑富”,还下令“农夫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农家有一 人为商贾者,亦不得衣绸、纱。”“农夫戴斗笠、蒲笠,出入市井不禁,不亲农 业者不许。”然而蒙他如此推重的农民们却发出了“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 九年荒”的呼声,并使洪武一朝成为历代王朝创建第一代农民起义最频繁的一朝。   五六十年代我国颂扬农民的调子越唱越高,从“同盟者”到“主力军”,从 “民主革命的动力”到“蕴藏巨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从“亚洲的农民比欧洲 的工人更先进”到“贫下中农上管改”。然而在这同时对农民的政策越来越咄咄 逼人,农民的手脚越捆越死,农民的日子越过越穷。倒是改革以后,“主力军” 的调子不唱了,“上管改”的荣耀没有了,农民的处境反而大大改善。当我们大 吹“贫下中农觉悟高”的时候,农民们暮气沉沉,“出工像条虫,收工像条龙, 下田一窝蜂,干活磨洋工”。而当“农民革命颂”曲终人散、“农民平均主义” 大受斥责之时,农民却作为改革的先锋而突然成为中国最有活力的阶层,并与国 企职工在改革中的被动局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什么会事与愿违?为什么爱农越深伤农越重?   秦晖先生指出说:   这一切显示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农民观,而不仅仅是在褒扬农民或贬低农民、 “改造农民”快些还是慢些上兜圈子。当我们谈论“农民问题”时首先要明白: 我们讲的是什么“农民”、什么“问题”?   那么,究竟我们需要一种怎样的农民观?   秦晖先生通过综合分析国内外学术界对传统农民(peasants)与现代农业者 (farmers)两个概念的定义,认为:   “农民问题”的实质并非种田人的问题。“农民”作为一个职业概念是与工 人、渔民、教师等并列的种田人,但“农民社会”与“市民(公民)社会”的相 对并不是职业的相对,而是身份性共同体与个人本位的相对。而这个意义上的 “市民”,在改革前的中国作为一个阶层并不存在,因此可以说我们全都是“农 民”,尽管我们并不都种田。不仅如此,由于旧体制下的城里人比种田人更“农 民”,以至于在改革时期他们反而要向后者学习怎样做“市民”了。   这里牵涉到“农民”作为人的实体在现代化语境下所具有的发展的独立性问 题。对此,马克思早就讲过:“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就越表现为不独 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而现代化则意味着“个人向完成的个人之发展”。 如今人们已经公认,现代化无论姓社姓资,都意味着发达的市场经济与完善的民 主政治,而这两者的共同基础就是个人不再“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而取得独 立人格、自由个性与公民权利,从而成为“完成的个人”。农民要实现或达到 “完成的个人”,需要的不是被改造。因为,“现代化的本质并不是城里人‘改 造’乡下人,也不是乡下人‘改造’城里人,而是城乡公民都成为‘完成的个 人’。”   在以上思考的基础上,我吩咐市委政策研究室邀请有关专家学者分赴全省各 地农村实地调查。两个月后,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摆在我的桌面上。概括而言, 调查发现的问题主要有:   (1)“民工潮”问题;   (2)农民生活贫困化,负担加重,以致出现举家、举村“外迁”的情况;   (3)乡村财政困难、债务加重,乡政府濒临破产,“空壳村”变成“债务 村”,以致出现乡村组织难以为继、干部心态失衡、队伍难稳的情况;   (4)村民自治背景下,村“两委”班子矛盾问题;   (5)乡村工作难度的阶段性加重,以致普遍启用“有势力、能镇得住地盘” 的“强人”乃至“狠人”、“恶人”来治理乡村,所谓“以恶治恶”、“以狠治 刁(刁民)”的问题;   (6)农民与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日益加剧,以致出现围攻、冲击基层政府 和基层干部的群体性事件频频发生等情况。   专家指出,类似的问题也出现在其他省区。如应星调查的重庆乡村(应星, 《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马银录笔下的陕西乡 村(马银录,《向农民道歉》,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李昌平工作 过中的湖北乡村(李昌平,《我向总理说实话》,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1年 版。),曹锦清“采风”过的河南乡村(曹锦清,《黄河边的中国》,上海:上 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于建嵘书中的湖南乡村(于建嵘,《岳村政治》,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何建明眼中的山西乡村(何建明,《根本利 益》,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莫不如此。也就是说,近些年来,这种 情况已是多数地区的普遍性问题,这些地区的农村已进入各种问题并发、且相互 交错的时期,已进入较为严重的危机时期。   其中,最使我触目惊心的,是一些地方政府以建立开发区为名义,强行或低 价购买农民的土地,从而出现了一批“无地、无钱、无权”的“三无”农民。为 了生存,这些农民大致有三个流向:一是进城打工,成为城市的廉价劳动力,由 于他们文化程度相对较低,找一份工作对他们来说不容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成 为城市流民,男的大多做建筑工或者靠偷盗、抢劫为生,女的大多到城市作保姆、 清洁工、临时工等,或者根本没有工作机会,只好呆在家中抱孩子,或者年轻有 姿色的从事色情业;二是自主创业;三是留在家乡。   综合以上种种问题,我最后得出结论:城市是产生农民问题的根本。城市通 过两种力量来产生农民问题:   第一,长期以来政府在政策天平上倾向于工业,倾向于保护城市,甚至曾经 在较长时期内推行“以农养工”、“以农村养城镇”的政策。比如,20世纪60年 代毛泽东号召知识青年下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城市无法养活太多人的情况 下,向农村转嫁经济压力。又如,农民企业家孙大午以个人切身的体会提出, “中国农村的实质是权力和资本对农民劳动的限制和剥夺,农民的自由劳动权力 的丧失。”由于“国家利益部门化,部门利益法制化、私有化”,银行、信用社、 工商局、土地局、水利局、卫生局、畜牧局等部门是压在农民身上的“八座大 山”,“在很大程度上限制和管制着农民的劳动”。(孙大午,《与杜润生先生 谈话纪要》,《小康社会与农村的现实、发展的难点》,《解决三农问题——建 议出台<乡村临时法>》,《解读“三农问题”“,兼谈中国的希望——在北京大 学、中国农业大学的演讲》,均载《农村研究网》2003年5月)这种“以农养 工”、“以农村养城市”的观念固然是受五十年代苏联工业化发展模式的遗留影 响,但也和我们的传统思想有关。我们一般认为,中国农民的生存能力比较强, 只要给他一块地,他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城镇居民却不同,他们没有地, 政府不给他就业机会、不给他钱赚,他就无法生存,就会起来闹事,因此,我们 “欺软怕硬”,有事找农民,没事忘了他。正如曹锦清所说“上个世纪末,或者 说是1996年以后,‘三农’问题成为朝野关注的问题。我们这个民族,日子好过 的时候,通常把农民给遗忘了,而日子不大好过的时候,又想起了农民五十年来, 大抵如此”(曹锦清:《关于“三农”问题的几个想法——曹锦清教授纵论中国 乡村社会问题》)。一语道天机!想起农民是有功利目的的。   第二,由于城市居民要比农民享有就业、医疗、机遇、信息等许多方面的优 势,由农民身份转变为非农身份被绝大多数农民看作是一种发展。尽管这一途径 基本上很窄,只有靠上大学、入伍转正,以及具有大的投资能力到城市投资,婚 迁等几种方式才可以实现,但农民对此矢志不渝。这一方面给城市带来诸如住房、 卫生等问题,加大城市的负担,另一方面使农村中的精英流失严重,给农村“庸 人当政”、“恶人治村”创造了条件。   针对上述两点,我提出两条建议:一,“以农养工”、“以农村养城镇”的 政策的实质问题是一个政策体制问题,应该改变 “城乡分治、挖乡补城”的二 元性体制,要把农民问题提升到新的高度来认识;二,对于源源不断开进城市的 农民大军,不能采取“堵”、“禁”的措施,因为,“民工潮”的出现很大程度 是工业化和经济体制转变的必然结果,我们不可逆流而行,我们应该顺水推舟, 方法是,深化户籍管理制度及配套改革,消除推进城镇化的体制障碍,同时加强 城市管理。   我把以上思考写成一篇长达万言的讲话稿。四月的一个上午,我在市委扩大 会议上作了题为《农民问题的根本在城市》的报告。报告引发了与会者热烈的讨 论。会议决定进行几方面的改革:   一,针对农村出现的经济收入(城乡收入差距越来越大)、福利待遇(户籍 制度下农民难以享受和城市居民同等得福利)、健康状况(医疗设施和看病难、 “有病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等问题,对症下药,责成各有关部门解决问题。   二,为了深化户籍管理制度及配套改革,消除推进城镇化的体制障碍,从明 年元旦起,全市取消“农转非”计划指标,将入户审批制度改为核准制度,以准 入条件取代进城人口控制指标。对符合准入条件人员,户籍管理部门在审核相关 证明材料后,在规定时限内办理入户手续。条件成熟时,全市取消农业户口、非 农业户口、自理口粮户口等户口类型的划分,统一称为居民户口,对在我市长期 居住(一年以上)且拥有合法固定住所的公民,一律在其实际居住地登记为常住户 口。   另外,凡到城镇就业的具一定学历、专业技术职称、高级以上职业技术资格 并符合当地发展需要的专业技术人员、高级技能人才和管理人才,在我市购买商 品房、投资兴办事业和捐办公益事业人,准许其本人及直系亲属在实际居住地入 户。   我特别在会上提出: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发展,农民也在发展。但是,农民有什么样的发展观, 判断起来比较困难。这就需要我们做领导干部的经常下乡,和农民谈谈心,了解 他们。在这里,我建议大家把现在的农民大体分作两种,一种是‘自给自足’、 ‘知足常乐’、‘老实本分种地’的农民,这部分农民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也 是老一辈的农民,他们勤劳但守旧,更不敢‘异想天开’,所占人数不多,对于 这些农民,我们要确保他们有地种,如果他们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据, 那样的话,对他们、对国家都是很危险的。还有一种农民不安于‘土里刨食’。 为什么不安于现状呢?因为吃饱了就有了思考的前提,‘仓廪实’以后就需要 ‘知礼节’。我在武阳县毛坪村调查的时候,一个村民对我讲,‘人活着,不能 只讲吃和穿,还得讲个精神愉快’。前几天我看到一个调查报告,说现在有很多 农村青年外出打工,主要目的不是赚钱,而是想去外面闯荡、见见世面、谋求发 展。这些不安于现状的农民,在农村越来越多,对他们,我们要加以引导和鼓励, 农村的发展,农民问题的最终解决,得靠他们这些人。   对于这次农村改革,我想强调一点,我们要把‘三个代表’重要思想贯彻落 实到改革当中去,我们的改革要体现和代表群众的根本利益、反映他们的迫切需 要。我们这次农村改革,表面看来主要场地在农村,实际上却在城市,我们要以 城市作为农村改革的第二战场。我提醒大家,改革不是改造,改革本身就是发展, 我们要以深化农村改革为契机,使城乡居民成为马克思所说的‘完成的个人’, 充分发展、个性突出的个人。这也是这次农村改革的根本目的。”   这次会议在全市甚至整个T省激起很大的社会反响。舆论界把这次会议称作 “K市农村继土地革命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的第三次革命”。   第三十七章 双重人格   一个酷热的日子,武阳县下塘乡毛坪村的两个村干部专程来市里看望我。他 们说,毛坪村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村里办起了竹器加工厂和柑桔罐头加工厂。 说着,就掏出一堆竹器和罐头,说是乡亲再三嘱咐要亲自送给我的。我问起黄菊 花的事,他们说她已经和丈夫孩子生活在一起,她丈夫到庙里接她回家时,为了 表示隆重,还在庙门口放了两挂鞭炮。这些消息,都是我希望而且十分愿意听到 的。我相信,现在的毛坪村,已经是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生产欣欣向荣的村庄。   至此,相信读者朋友已经形成一个印象,我—— 一个从穷山沟里出来的孩 子,经过数年的奋斗,不仅作了市委书记,政绩累累,群众口碑亦佳,而且有一 个温馨和睦的家庭,这是多少读书人孜孜以求的梦想!我应该满足的,但事实却 是,我很烦。使我烦恼的不是工作,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情绪? 很难说清楚。比如说,我一直很看重朋友感情,但是官做得越大,我发觉身边真 正的朋友越少。以往那些关系很“铁”的朋友,见你做了大官,要么有意疏远你, 使你觉得你们之间隔着一堵墙,两个人的心再也碰不到一块,要么和你交往时, 总想着从你这里捞点什么好处,甚至个别人暗地里和你的对手勾结,一起对付你, 令你防不胜防。朋友越来越少了,你会觉得过日子就像吃了没放盐的菜——无味, 那种缺少点什么的感觉,特别强烈。   我在白天黑夜扮演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白天,出席各种会议,在会议上妙语 连珠,或者接见下属,一口操得熟练的官腔把下属震得连声称是,点头哈腰。我 也经常在电视新闻上亮相,西装革履,笑容可掬,一副平易近人的形象。只有夜 晚,只有一个人或者面对着老婆林小玉的时候,我回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自我, 那个脸色铁青的自我,那个孤寂的自我。我像一个卸了妆的戏子,那些带给观众 阵阵叫好声的歌唱、表演,下了舞台就荡然无存。心理学上说,我这是双重人格。 我去问过一个心理医生,他说,现代人,大都具有双重人格。我表示怀疑。他让 我仔细看看身边的人。我身边的人么?最亲密的当然是林小玉。   关于林小玉,我曾经说过,刚和她复婚那阵,我还蛮幸福甜蜜的,拥有一个 温馨的小家庭,对每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女,都有吸引力。复婚半年后,新鲜感没 了,过日子的那种现实性、真实性让激情消退、让幸福枯萎。幸好,不久后她告 诉我,我就要做爸爸了,这是一个令我激动的消息。此后一段较长时间里,我被 将为人父的喜悦笼罩,日子过得就像在云中漫步一样。但好景不长,我们每个人 毕竟是生活在地球表面,而不是地球上空,渐渐地,时间消耗了将为人父的激动 和喜悦。在开会、作报告、接见外宾、给下属讲话、见领导、批阅文件等等周而 复始的日程安排表中,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秘书小毕手中的一个木偶,我甚至无 暇顾及或者根本就没有去顾及怀孕期间的林小玉的感受。我只记得她多次向我提 出要我在家陪她,而我不是外出开会就是出国考察访问。起先林小玉朝我发火, 后来不再和我提这事,再后来,我们除了偶尔共进晚餐或者同床共枕,几乎很少 见面,也很少说话。林小玉也忙,她在一所高校给大学生上英美文学课。只要没 课,她就坐在电脑前聊天,手指灵巧地在键盘上跳跃,发出连串噼哩叭啦的声音。   那晚林小玉被一个电话叫出去了,走时匆忙,忘了关掉电脑上的QQ。我一时 兴起,想看看她整天在网上聊些什么。她的QQ名叫作“蓝衣仙子”。我一眼就看 到她和一个叫作“随心所欲”的男人聊天记录。他们所聊的话题使我大吃一惊。   随心所欲:你好色吗?   蓝衣仙子:我是女色狼呀。   随心所欲:我是做鸭的,你要做我的生意吗?   蓝衣仙子:呵呵,不要。   随心所欲;为什么?   蓝衣仙子:因为你下面不够大。   随心所欲:冤枉啊!我下面挺大的,不信,你看看?用视频。   蓝衣仙子:吓死我了,你的DD有15CM长吧?   随心所欲:喜欢吗?   蓝衣仙子:好喜欢哦。   随心所欲:既然你喜欢,我们开房做爱好吗?   蓝衣仙子:你是做鸭的呀?   随心所欲:是的,你要吗?   蓝衣仙子:我现在就要,你先表演给我看。   随心所欲:怎么样?   蓝衣仙子:哦哦~~~~~我湿了,受不了啦!   ……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决不会相信这个“蓝衣仙子”就是一向矜持稳重的林 小玉。认识她十多年了,从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这就是她双重人 格的另一面?   有人在客厅和小保姆杨素妹说话。是林小玉,她回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丝尚 未消退的红潮,可能又去和某个网友见面了。我不想看见她,一见到她,就想起 她在QQ上说的那些话,恶心!可她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她不知道我此时此刻讨厌 她。一进门,她的四肢就像蛇一样缠住我,嘴凑过来,像鸡琢米一样亲吻我。我 用力挣脱,说声“我先冲凉”,转身进了浴室。她在外面说:“我们一起洗吧?” 两个人一起洗澡,这本来是我们经常玩的夫妻游戏,现在不玩了,至少今晚不会。 我把自己泡在水里,心里说:“林小玉,幸亏老天有眼,让我看清了你的另一 面!”   冲过澡后,有人打电话给我,我借口打电话的人找我有事,自己开车出了门。   脑里乱糟糟的,并不仅仅是因为林小玉,也因为一件使我下不了决心的事。   前段时间国务院下了一个通知,鉴于目前不少省市盲目开发和上马工业项目, 国务院要求各省市关闭、撤销部分不能正常运转和亏损严重的工业园(区)。根 据这个通知精神,省委要求各市把即将关闭和撤销的工业园(区)的名单报上去, 今天市委开会专门讨论名单的事。多数常委(包括我本人)倾向于认为,应该把 亏损严重的的大新工业园报上去,但是新上任的副书记田振奎等人不同意,而且 态度很坚决。据说田振奎是省长黄树仁的人,他如此坚决地反对关闭大新工业园, 莫非是黄省长的意思?我该怎么做呢?作为一把手,对于这种重要的事情不表态, 或者含糊其词,肯定是不行的。   出得门来我直感到心头慌,上哪里去呢?没有目标,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我 把车停在一个地下停车场里,一个人漫步街头,不知所之。这时夜市正在高峰时 期,大道两旁商铺林立,霓虹灯在商店的门檐上五光十色地闪现出各种诱人的广 告。前面不远是一座三星级宾馆。宾馆大门口有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灯光广告; 一位裸露两条大腿,浓装艳抹的女郎微笑着面对每一位行人,右手轻轻举起指向 宾馆内的东侧,手指下面是一行闪烁的红字:舞厅对外开放,欢迎光临。   我停下来瞄一眼,便下意识地走了进去,穿过大厅沿着宽敞的走廊向里走。 舞厅内正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面积很宽的舞池里有二十来对男女正在悠悠的 乐曲声中跳慢四步,灯光很暗,楼顶的旋转灯转速很快,我看不清舞池里人们的 模样,但借着那迅速旋转的灯光看见沿着舞池周围的走廊上,所有的桌子几乎都 已坐满了人。   我想找一个清静一些的地方坐一坐,看来是徒劳了。正自东张西望之际,忽 然听见有人在叫我:   “咳,刘书记请到这里来。”   随着这一声召唤,从前面不远的一张桌旁站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频频 招手。   我并没有因为终于找到了位子而高兴,恰恰相反,我心里一沉,怎么就这么 倒霉,来到这个鬼地方偏又遇上了熟人!但想退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 去。那人是谁呀?终于来到了向我招手的人面前,啊,原来是吴刚!   我握着吴刚的手,笑道:   “原来是吴老板呀,没想到,没想到!”   吴刚也笑道:   “更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刘书记哩,请坐,请坐!”   吴刚拉拉身边一把空椅子让我坐,我这时才发现小圆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女 人。灯光很暗,我看不清她的整体形象,但借着那暗淡的灯光也能模糊地看出, 她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好象蛮有气质。   吴刚发现我在注视女郎,便介绍道:   “这位是阿文小姐,舞厅皇后。”他又指着我加重了语气向阿文介绍:“这 位是我们K市的刘书记。”   阿文站起来,两手一躬,笑道:“刘书记的大名,小女子早有耳闻,今日相 见,实乃三生有幸!”   这话有点文言味道,但阿文说得大方得体,引起了我对她的好感。   吴刚打手势招来女侍者,吩咐再来三杯咖啡三份茶点,然后回头对我说:   “刘书记,我找了你好几天就是找不到,哪晓得今天晚上会在这个地方见到 你,真有缘分哩!”   “找我有事?”   吴刚摇摇头,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   “没事。就是想找你聊聊。你是洋博士,见多识广,知识渊博,人家说,与 君一席话,胜读三年书,我觉得和你聊聊,胜过我读十年书!”   他的笑容和说话的语气都让人觉察不出有一丝拍马奉承。   可我这时候哪有心思和他聊天。我被舞池里一对对翩翩起舞的男女吸引住了。 吴刚识趣地打住话,朝阿文使眼色。   阿文站起来,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嘴里说:“请吧,刘书记!”   我飘飘然昏昏然站起身来,携着阿文进了舞池。我发现阿文的舞技十分熟练、 轻巧,谈起话来竟然是一口京腔,嘴里像含了一块永不融化的糖。不知为什么, 我从小就喜欢听地道的北京话。我和阿文一面起舞,一面说话。听着她的儿化音, 我自然而然地和她亲近了几分。再仔细打量一下,发现她漂亮苗条,用美女来形 容绝不过分。我最初是有礼貌地轻轻搂住她柔滑的腰,像在以往那些交际性的舞 会上对待一般舞伴一样。但慢慢地我将她搂得紧了,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缩短了和 她的距离,后来,干脆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阿文始终温顺含笑,任我摆布。   一连跳了两三个曲子,我有些神魂颠倒了,音乐却嘎然而止。接着舞池里响 起迪斯科的乐曲,我本来还想和阿文一起跳,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份,堂堂市委书 记怎能和一群小青年蹦蹦跳跳的?我说,节奏太快,休息一下吧。携着阿文的手 下了舞池。   吴刚作出看表的样子,提议道:   “10点了,去吃夜宵怎么样?”   我看一眼阿文,道:   “会不会太晚?”   吴刚笑道:   “不会。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宾馆,做的糖醋排骨特别好吃。”   他说着站起身来朝我做出请的姿势,我站起来,阿文无言地跟在后面。   进了那家宾馆,吴刚朝迎宾小姐说:   “找个单间!”   迎宾小姐微笑点头:   “请随我来。”   她领着我们穿过洋溢着酒味、菜香和喧哗的大厅,来到一个标有“明月”字 样的门前,轻轻地把门推开,说了声“请进”便离开了。   我们在屋里惟一的圆桌前坐下,手握菜单、纸笔的女服务员便进来了。吴刚 请我点菜,我随便翻了翻菜谱,点了几个一般的家常菜:糖醋排骨、凉瓜、鱼翅 牛百叶,等等。吴刚接过菜单看看笑道:   “刘书记您太客气了!”   于是加了海参、珍珠蚌粉和对虾。在用酒的问题上产生了小小的争论,我说 喝点啤酒算了,吴刚坚持要喝红酒。并说今晚上他是主人,客听主安排,由不得 刘书记您。今晚我心情原本不好,想一醉解千愁,听他这么一说,就不再坚持。 吴刚本来还想要一瓶洋酒,我说既是夜宵就简单点。于是要了一瓶1984年产的法 国红酒。   正说话之间,酒菜(冷盘)端上来了。接下来便是斟酒、敬酒、劝酒。敬、 劝的对象自然都是我。吴刚频频向我敬酒,大有不醉不罢休的意思。阿文倒是侠 肝义胆,替我喝了好几杯。   “阿文,你这么护着刘书记,是不是看上他了?”吴刚借着酒兴嚷道。   阿文瞥我一眼:“是啊。不行吗?”   吴刚提高声音说:“得了吧,你!最多一个单相思。” 眯着眼问我:“刘 书记您说对不?”   我饮一口茶,嘿嘿笑了两声。   接下来,吴刚继续向我敬了三四杯酒。   “刘书记,您海量啊!”吴刚说。   我摆摆手:“我这叫牛饮,你们千万别学我。”   阿文说:“刘书记这是豪爽,喝酒可是咱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李白斗酒 诗百篇,曹操还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朝她点点头,说:“中国人对于饮食是讲究享用之术的,《礼记》中有一 篇《乡饮酒义》,专门说饮酒程式,就像工夫茶和日本茶道,别具一种形式美。 可惜现在的中国人不懂得饮酒的艺术,只为喝酒而喝酒。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 做到把喝酒当成一种艺术,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讲什么形式美了。来,阿文, 为你的美丽干杯。”   又喝了几杯,我开始晕乎乎的了,舌头也开始打卷。   吴刚见此情景,和阿文一起把我扶进了一间房。一个胖敦敦的女服务员给开 的门。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吴刚和阿文好象在商量什么,后来吴刚走了。   阿文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一把抱住她,感觉她身上滑滑的,没穿衣服。 阿文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我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   第三十八章 原来如此   我把阿文压在身下,正准备采取进一步动作,有人敲门。阿文低声骂一句什 么,很不情愿地穿上衣服开了门,却是刚才那个胖敦敦的女服务员,她说她送 “海王金樽”(醒酒丸)给我们。胖服务员带门出去时,看我的眼神颇有意味。   阿文解开上衣,露出雪白细嫩的上半个身子,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我在心 里叹气,来自首都的女人就是不同啊!想着,禁不住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她。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了,是林小玉打来的。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煲好 了汤等你回来喝呢。 我心里对她仍然有气,随口应付几句,就挂了。不知道为 什么,挂电话后我愣了一会,收回了放在阿文肩上的手。但我很快就看到已经脱 得一丝不挂的阿文那似冰雕玉刻的美丽、洁白的胴体。邪火“腾””一下窜了上 来,脑子里一阵发热,冲动排山倒海地压在我身上。我急不可耐地将她抱起、甩 在床上……就在这关键时刻,电话又来了,还是林小玉的。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强忍火气告诉她我今晚有事不回家。她在电话里愣了片刻,又说,过几天是潘 婷的生日,我们去烈士陵园看看她吧。潘婷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倒在我身上,心 头的邪火熄灭了,酒意也去了大半儿。   我想起有天深夜,潘婷趴到我胸前,她的脸贴在我耳畔。   “我爱你。”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突然而真诚。   “什么是爱我呢?”我问。   “爱你,就是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你的身体只属于我。”   “爱和性应该是两回事吧,它们之间不能划等号。你知道么?在绝大多数人 看来,爱情和性是可以分开的,性未必需要有爱情,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也可以 有性,而爱一个人也未必要有性,因为爱情发自精神上的需求,而性发自生理需 要。”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她把脸贴在我胸口,说话压低声音,“但我不管啦, 我就知道我爱你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呵呵。”我笑了,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自豪感。继而一想,又有点为潘婷 的话所感动。   “我知道你会笑我。”她用指甲掐一下我的胸大肌,细声细气地说,“我真 觉得我是你的,属于你,忠于你,我就是特别想忠于你。这种想法是从我心里产 生出来的,我越爱你这种想法就越强烈。”   “那么,我呢?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属于你一个人,忠于你?”我敏感地问。   黑暗中,潘婷叹了口气,“我当然希望你属于我一个人忠于我,可你会吗? 你做得到吗?希望毕竟只是希望!”   我没有回答她,性与忠诚,千百年来就是一个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话题。古 老的习惯在每个男人女人的血液里流淌,理智与情感,灵与肉,谁轻谁重?我回 答不了,甚至无从抉择,但至少我还可以用我的真诚安慰潘婷。    我抱住她,为了她对我的忠诚,为了她对我的失望,为了她的无奈。像以往 一样,我因她动听的话语和美好的决心而感动,也像以往一样,我因理解她的想 法而叹息。我知道,说到底,爱情是一种自私的情感,排他性很强的情感,所以 西方有一句格言说“相爱的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因为我有妇之夫的身份, 因为我还有林小玉,我做不到我的身体只属于潘婷一个人,但,难道我不应该对 我深爱的两个女人忠诚吗?   也许因为回想起了那次关于性和忠诚的谈话,也许因为想起潘婷,异样的情 绪像无所不在的空气一样包围了我。挂了电话,我穿好衣服,看一眼光着身子躺 在床上的阿文,把她的衣服扔给她,转身拉开房门要走。   “请等等!”阿文突然在后面叫道。一转身,就看见只穿着白色内裤的阿文 朝我小跑过来,两个大而圆的乳房在她胸前一跳一跳的,像两只奔跑的小白兔。 她一把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中,弄得我有点措手不及。   “别走,好吗?”阿文娇媚地说,“我会好好伺候你的,真心诚意地伺候 你。”   我想推开她,她却把我抱得更紧。   “阿文小姐,我还有事要办,请你放开你的手!”我的声音有点僵硬。   用力推开阿文,我迅速离开她,也离开了那家宾馆。   来到地下停车场,掏钥匙开车门时才猛丁想起,阿文是“舞厅皇后”,也就 是所谓的“三陪小姐”,据说不管有没有把事情做了,“三陪小姐”都会伸手要 钱的。我没有给阿文钱,但她居然不开口,很有可能是吴刚预先付了。这个吴刚, 为什么每次我和女人发生点什么事,都有他在场呢?前一次是我和潘婷在一起, 这一次是阿文。此人笑里藏刀,心怀叵测,他可能会就今晚的事作什么文章。   果然,次日上午9点多,吴刚打我的手机。   “刘书记您好!”   我正坐在市委书记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声音变得威严:   “什么事?”   “没……没事。就是想问您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我一听就知道他言不由衷,冷声道:   “有什么事你直说。”   吴刚强笑两声,道:   “我是搞房地产的,这刘书记您都知道。前几年,我看大新工业园人气挺旺, 就把大半个家产投资盖了几栋楼,取名丽江新村。这几年,尽管楼市处于低潮, 丽江新村还是卖出去了20套,我正准备把剩下的15套转手给一个东北房产商,没 想到,前几天他告诉我,市政府打算关闭大新工业园,丽江新村那15套房他不要 了……”   “卖楼房的事,你没必要跟我说。要说什么就直接说,我10点还有个会。”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是是。”吴刚接着说,“总之,大新工业园一关闭,我在丽江新村的15套 楼房就一文不值,而我就得破产。当然,要不要关闭大新工业园,还在于刘书记 您的一句话。”   原来如此!   我思索片刻,道:“要不要关闭大新工业园,市委还在讨论,你不要见风就 是雨,更不要到处乱说话。”   “明白明白!那我就不打扰您了。”稍停,吴刚低声说,“顺便说一句,有 人想就昨晚您和阿文的事情作文章,还找了人证,就是那个胖服务员,不过,您 放心,这件事我已经摆平了,绝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我当然明白吴刚这是警告我:我有把柄在他手里。   “人渣!”我心里骂了一句,挂断电话,暗自庆幸自己昨晚悬崖勒马。   我站在玻璃窗前眺望,心想,在当今社会,位高权重者果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如果昨晚不是林小玉几个电话打来,我现在就要受吴刚的 要挟了!   市委办公室主任黄志荣敲门进来。下午我得参加“K市老干部协会成立十五 周年纪念大会”,黄志荣送讲话稿给我审阅。他把讲话稿放在办公桌上,没有立 即离开的意思。我转过身:   “老黄,有事吗?”   黄志荣恭恭敬敬地说:   “刘书记,我听到消息,田副市长要对您不利,好象是您有什么把柄抓在他 手里。请您……请您小心他!”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口里却说:“老黄,你别多心。我和田副市长都是党的 干部,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黄志荣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所以才来向我示警。   黄志荣从23岁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委就开始写材料,一直写到今天,已经写了 将近二十年。他先后给六任市委书记四任市长写过材料,尤其是近几年来,他不 仅给市委书记、副书记写材料写讲话稿,而且还经常要给市长、副市长、市人大 主任写材料写讲话稿。倒不是他的材料和讲话稿写得有多好多么有特色多么有开 拓性,而是因为他写的材料和讲话稿能把政治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全面而又稳 妥,到位而不越轨。既能让群众感到有新意,又不会让领导产生突兀之感,尤其 是极少出差错,更不会给你捅娄子。   原本以为黄志荣是那种只知道终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任劳任 怨,跳出了官场复杂斗争圈子的“陶渊明”。不料 ,原来的主任被任命为某县 委副书记,市委办公室主任位置空缺,黄志荣坐不住了。不动声色地,在很短的 时间里,他几乎找遍了市委市政府所有的可以为他说话的领导。他知道属于自己 的机会不多,过了这个村就再也不会有那个店了。对每一个领导他都说得非常诚 恳。他说,只需要给他一个象征性的级别就行,他需要的只是工资待遇,别的一 切都可以同以前一样。他不在乎那些虚的东西,他就是想提提工资,因为二儿子 结婚要钱买家具买房子。他说,自己眼看奔五十的人了,真的是什么也不想了, 就想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再为领导们写几年材料,即便是把眼睛写瞎了也心甘 情愿。   黄志荣的话几乎感动了所有的人,包括我。   在一次全市人事机构改革工作会议上,我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我说像黄志 荣这样的干部,其实是最让人放心的干部。这次人事机构改革,像这样的干部, 我建议市委不要放过。   我这么说黄志荣,并不是觉得他的能力有多强。老实说,我倒认为他能力平 庸,缺乏起码的作领导干部的魄力。我看中他的,恰恰是他的个性,也就是好多 人在背后说人家的那种“窝囊”!如今,在我们的国家干部队伍里,不抽烟,不 喝酒,不会跳舞,不会打牌玩麻将的,现在还能找到吗?当然,我的意思,并不 是提倡干部都像黄志荣那样生活,国家干部也是人,也有享受生活的权力嘛。但 像黄志荣这样的干部,即便在领导岗位上尸位素餐,起码他也不会给我添乱子, 我用他放心!   我在全市人事机构改革会议上的话,自然而然很快便传进了黄志荣的耳朵。 他听到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跑到我家里。他一见我,说几句话,就哭,哭了足足 有一刻钟,我和林小玉劝他都不听。哭完,他说我是他的再生父母。他说这句话 不是奉承我,而是他在机关工作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哪个领导把他当回事,而我 却看重他,使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价值,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不久,黄志荣做了市委办公室主任,而他从此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看作我的人。   既然他是“我的人”,他的警示,我不能不重视。   大新工业园是前几年“上项目、铺摊子,快速发展K市工业”的产物。国家 投资1个多亿,批地3000亩,该给的优惠政策,市委市政也都给了,大新工业园 却硬是引不来“金凤凰”,仅有五家港台小企业投入资金不足500万,几年来, 十几万平方米的厂房空在那,光贷款利息,市政府就需每年补贴上十几万元。现 在,既然国务院和省委要求关闭部分无法正常运行的工业园,在K市,大新工业 园自然首当其冲。可是如果关闭大新工业园,国家投入的1个多亿就打了水漂。 而且,已经在大新工业园投资的企业怎么办?我觉得左右为难。   晚上回到家,感觉气氛有点怪,林小玉抱着心形枕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 理我,连小保姆杨素妹也不正眼看我。她们不理我,我也乐得清静,我正烦着呢。   我刚进书房,林小玉跟着进来。她脸对着墙壁:   “昨晚你去哪了?”   “和一朋友喝酒,醉了,就在他那睡。”   “你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冷声说:“男的。”   “你撒谎!”林小玉面对着我,盯着我的脸,“你和一个叫阿文的女人在一 起!”   我很吃惊。   “昨晚我一直跟在你后面,”林小玉情绪激动,“我亲眼看见你和那个女人 进了房!”   “你跟踪我!”我有些生气。   “我见你心情不好,怕你出事。”   杨素妹走进来,手里拿着抹布,看样子正在擦拭家具。这小丫头平时挺八婆 的。她站在门口说:   “刘书记,是真的,我和小玉阿姨跟在你后面。”   这两个女人竟然跟在我后面,而我却丝毫没察觉!   林小玉:“昨晚为什么事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看了我在QQ上的聊天记录?”   她竟然还有脸提她的聊天记录!不知羞耻!   林小玉仔细看看我的脸色,突然有了笑容:   “你生气了!说明还在乎我!”   “神经病!”我懶得理她,抬腿跨出房门。   “随心所欲和蓝衣仙子都是我自己的QQ,”林小玉在背后喊道,“那些聊天 记录,是我故意写给你看的。”   我怔了一会儿,转身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试探一下,你到底还爱不爱我?是不是真的不在乎我了?”   杨素妹举起右手:“我可以作证。小玉阿姨写那些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看, 我还说,好恶心耶!”   一本书里说,女人的一些行为对男人来讲,是不可理喻的。这话对极了。比 如说,我无法理解女人的一个愚蠢的习惯,她们越爱一个人,就越要装做不在意 他,折磨他,冷落他。林小玉在这方面简直愚蠢得无以复加,她居然制造一个引 入“竞争机制”的假象,来考察我对她的感情有多深。难道她就不怕我信以为真, 从此两人之间产生不可消除的误会?   杨素妹又以埋怨的口气说:   “刘叔(这丫头说,叫我刘书记有距离感,还是叫叔好,亲切),不是我要 说你,你也太不关心小玉阿姨了!你整天顾着工作,根本不管小玉阿姨心里想什 么、要什么。哎,她可是很快就要作妈妈了吔。”   会不会,她们骗我?以我对林小玉的了解,应该不会。我留神看了看林小玉, 蓦然发现她胖了许多,肚子也腆起来了。心中有点儿羞愧又有点儿幸福。羞愧是 因为自己的确对林小玉不够关心,而且还在她怀孕期间和别的女人……幸福自然 是因为我很快就要作爸爸了!   第三十九章 海内存知己   当晚。床上。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林小玉,我和阿文没做那种事,于是说:   “昨晚我在市委招待所睡。”   林小玉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我知道,我看着你离开宾馆,去了市委招待 所。为什么不回家?那时你还生我的气,对不?”   我没回答她,问:   “当时你看见我和阿文进了房,为什么不制止我们?”   “我心肠好,成全你们嘛。”她笑道。   “如果你真的好心肠,就不会打电话破坏我的好事了。”我也笑,“你呀, 也是个醋坛子嘛。”   “呵呵。”林小玉笑了两声,突然揪住我左耳,用一种温柔却稍带蛮横的声 音说:“我就是要吃醋,不吃醋就不是你老婆!”   我痛得叫起来:“你这样虐待市委书记是犯法的,知道不?”   “我就是要虐待你,越虐待你我越快乐!”   林小玉嘴里说得狠,却松了手,还柔声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就不是你 老公。”   两人玩笑一阵,林小玉枕着我。或许由于我的工作的特殊性,她很少关心我 的工作,而我也很少和她说工作上的事情。但就在这天晚上,她一边把手指在我 头发里拨来拨去,一边有意无意的问我:“有心事?”刹那间,我觉得胸中块垒 哽塞,不吐不快——我先说了市委对关闭大新工业园的争议,然后把吴刚要挟我 的事也讲了。那种倾诉的感觉真好,古人说“唤红襟翠袄韫英雄泪”,大概指的 就是这种情况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摇摇头。   “我有一个一石二鸟的办法,”林小玉低头考虑一会后说,“只要能够搞活 大新工业园,就可以不关闭,大新工业园不关闭,既顺了田振奎那一帮人的心意, 也可以堵住吴刚的嘴。”   这的确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但问题是,大新工业园摆明是一个烂摊子, 怎样才能搞活它?要搞活它,得从人力和物力两方面考虑。人力,即人力资源; 物力,主要是资金和设备。人力方面还好办,目前人才市场供大于求。只要有钱, 就有好的设备。所以,所有的困难集中在一点,资金。发动群众集资不可取,群 众在投资上的眼光,还没有达到有远见的地步。剩下的办法,一是去省府甚至去 北京要钱,二是引进外资。   正值春运高峰,我带着秘书小毕,还有主管工业的常务副市长肖建平匆匆飞 往北京。出了北京景山飞机场,已近正午时分。三人顾不上吃午饭,直奔国家机 关某部委,小毕满头大汗地拖着一大箱行李,行李箱中装的都是送某些部委领导 的特产。带些特产上北京,是肖建平的意思,他说,这是去上面求人办事的“买 路钱”。如果在几年前,我对这种带“买路钱”上北京的事,决不会允许,甚至 还会就此对肖建平进行一番批评教育。但时至今日,我发觉自己变了,对一些事 情的看法变了。只要无碍大局,不是违反党纪国法的行为,我能忍则忍,不能忍 也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更何况,求人办事,送点“买路钱”, 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     来到部委的大门口,我们才发现根本不必走这么急。警卫告诉我们,现在是 午休时间,下午两点半才办公。我们在接待室等到两点半,办完登记,然后进了 大楼。找到了相关的接待科,把行李箱摞在门外,赔着万分小心走了进去。      负责接待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科长。他看完了介绍信和相关几份材料,卷 着舌头说道:“你们这事儿,办不了。”     肖建平问:“为什么?”     接待科长哧地一笑,说:“中央明文规定要关闭、撤停部分工业园(区),你 们这个什么大新工业园,不但不关闭,还要国家再投入资金,这有可能么?”   电话铃响了,接待科长接起电话:“喂,哪位……哎哟,是您呐,到北京啦? 还是为了那事儿……哦,好……放心,误不了您。”   待他放下电话,小毕指着我说:“这是我们市委刘书记,这次专程来京……” 他还要说什么,肖建平用胳膊碰了他一下,只见接待科长翻一下眼皮,打着自己 要走、也算是送客的手势说:“对不起您三位,公务繁忙,还有点事要出去,您 看……”说着摊开双手,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态。     还能说什么?只有随接待科长出来。接待科长把我们撇在楼道里,径直走了。      小毕望着接待科长的背影,咬牙切齿:“什么玩意!给他一根鸡毛就当令箭, 要是在K市,看我不揍你个丫的!”这小伙才来北京不到半日,就学会了一个新 词,“你个丫的”。   “到底是天子脚下啊……”肖建平一声感叹。   小毕看看我:“我们怎么办?”     我没好气地说:“还能怎么办?先找个地方落脚。”      肖建平说他知道王府井附近有一家宾馆,条件不错。我没同意,让小毕随便 找了一家不上档次的旅店。这一次为了大新工业园的事,专程赶来北京要资金, 我心里是没有把握的,如果钱没有要到,事情却在K市传开,说不定有些人会就 此大做文章,那我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这次来京之事,我们要做得 隐秘,决不能太张扬。     三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再喝了几壶茶,就到了傍晚。突然想起,我有一个熟 人在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就打了个电话给他。两人闲扯一会,他 问起我此行的目的,我心中郁闷,把事情和他讲了。他说,你这事儿,咱只是一 介书生,帮不了你,不过,有一个人也许能帮你。我赶紧问:谁?他说,陈同林。 他这一说,我记起陈同林是J大新闻系学生,本科时和陈少阳要好,我和他也有 数面之缘,据说他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博士毕业后进了中宣部。问陈同林的电 话,却是没有,只有住址。有住址也好,有住址就不怕找不到人。我们拖着行李 箱出发了。几经打听,进了一个机关家属大院,找到了陈中林的家门口。     敲了两遍门,门开了,是个扎两根辫子的小保姆。     我说:“我们找陈同林。”   小保姆警惕地说一声“请稍等”,把门关上,进屋去通报主人。一会儿,一 个胖乎乎的脑袋出现在门口,是陈同林。三人跟着他进了屋,小毕把行李箱放在 门边上。     客厅里有一台海尔电冰箱,一台松下彩电。布置还算简朴。   分主宾就座后,寒喧一番,我才知道陈同林现在已经是中宣部新闻办公室一 个科长。听我说明来意,陈同林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但他是热情的,表示,这 事由他直接来办,虽然困难,却可以介绍我认识一个人。这人姓康,是某主管工 业建设的副总理的秘书。   经陈同林介绍,我们请康秘书在北京饭店吃了一顿。事后,康秘书表示,我 们的事,他没有十分把握,不过,既然是陈科长的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康秘 书说,你们等我消息吧。等了两天,没有康秘书的消息,我急了,打他电话,他 说,近两天陪副总理接见外宾,忙,等两天吧。又等了两天,打康秘书电话,他 正开会,火气很大:得了,你丫的事情我心里儿都有数儿,你别老往我这儿打电 话。你说是你丫的事儿重要,还是副总理的事儿重要!我一听就无地自容啊,我 这事和人家副总理的事比起来,真烂事一个!就不敢再打他电话了。又等了几天, 康秘书仍然没有消息。我们只好再次跑到某部委。这次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姓梁的 局长。   梁局长看完我们的材料,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情况汇报,突然站起来,“现 在,在下面省市里头,像你这样的好干部不多。你也甭说了,你的事,我立即给 你办,不为你这样的干部办事,我心里过不去。”   他认真地在申请报告上批着字,批完报告,又开始飞快地写了张纸条,然后 起身来到我们面前。我们立刻直直地站起来。     梁局长把报告交给我,关照道:“我这儿是批了。可明儿是星期六,各单位 都不办公。后面你们要办理的手续,还得跑八个单位。”   梁局长的条子还真是管用,先跑的几个单位,无论开始接待的时候是什么脸 色,只要一见他的条子,立刻变成一副笑脸,工作态度和效率让人没的说。也算 老天有眼,前面七个公章跑下来,居然只用了大半天!连一直保持老成稳重的我 都说“我们真是运气好”。   第二天,北京城下大雪。我们三个顶着大雪,迎着刺骨的寒风来到西环某部 门盖最后一个公章。进得门来,一问,却是主管领导出国访问了。再问:什么时 候回国?答:两个月以后。两个月以后,大新工业园早就给关闭了。     三人站在空落落的走廊里,一时没了主意。寂静中,似乎互相听见了对方绝 望的心跳声。  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厚着脸再去找康秘书。去找康秘书之前,肖建平说: “多次麻烦他,是不是应该表示表示?”我没同意。如果康秘书愿意帮这个忙, 是我们希望中的那种好人,就不会不帮我们,如果他不是,我们向他送礼,一是 违反政策,二是结果只会恰得其反。   打电话给康秘书,他还是上次那句话:“你等我消息。”不过,这一次他没 有让我等几天。他第二天就给我电话,说:“我把你们的情况向副总理作了汇报, 副总理让你今下午去他办公室见他。”    一堵红墙挡住了视线,出租车司机说:“到了”。我一下车,就看见高耸的 门牌和竖立两旁的警卫。我注意到,门前没有“禁止入内”的牌子。和值班室的 门卫说我是某某副总理约来的,他重重地看我一眼,打电话到副总理办公室,得 到肯定的回答后,他领着我走进院内。里面几乎没有多少花草,大都是青翠的松 柏。清一色水泥道路,平坦笔直。门卫把我领进一栋红楼,和一个西装笔挺的青 年说几句话,青年立即将一张笑脸转向我:刘书记,请您跟我来。   青年把我让进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一进门,我就看见挂在墙上的巨幅山水国 画。中国政府官员的办公室,最常见的,就是山水国画。水墨画是中国传统艺术 的精粹。以山和水作主题的水墨画,不仅隐含着主人一片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的 赤诚之心,而且,气势磅礴的山水,也寄寓了主人宽广的胸怀。办公室内铺着腥 红的地毯。如果仅从办公室的装修来看,比我们K市一个局长的办公室好不了多 少。   宽大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如此,实际年龄应该不止中年), 此刻正低头奋笔疾书。站在我后面的青年提醒道:“总理,刘志伟书记到了。” 中年人抬起头来,于是我看见了那一张经常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的脸。   副总理显然是一个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待我汇报之后,他说:“国家已经 在大新工业园投资了1个亿,能不关闭它还是尽量不要关闭。中央要关闭部分工 业园(区),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手段。只要你们能够让 大新工业园起死回生,能够保证国家再次投入的资金不打水漂,国家还是支持你 们的……”   ……   多少年以后,当我想起那次进京搞资金的经历,总会想到和副总理见面的情 景;同时,也会想起那位给我们批条的梁局长。前年我赴京参加全国人大会议, 曾去国家部委找梁局长,却被告知,梁局长退休了,再去他府上拜访,他却已经 完全忘了那年给我们批条的事情。   从北京回K市半年后一个下午,我邀请美国汉斯集团副董事长迈克先生和驻 中国总经理李荔先生到我家吃饭。   中国人请人吃饭喜欢去餐馆或者酒店,西方人却认为,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 才是真正的款待。比如,英国人把“不要拘束”说成like be home,直译成汉语 是“就像在家里一样”,在他们看来,只有家才能给人随意和亲切的感觉。由于 这个缘故,对于那些重要的外国客人,我一般请他们来家里吃饭。   是林小玉介绍我和汉斯认识的。迈克和詹姆士做过几笔生意,那时候林小玉 还是詹姆士的合法妻子,因此认识了迈克,并成为好朋友。正当我为了搞活大新 工业园急需外资的时候,林小玉联系上了迈克。由于迈克的推荐,我应美国德克 萨斯州州长的邀请,率代表团赴美访问。这次出国访问的主要目的,毫无疑问, 自然是招商。在美国德克萨斯州政府办公大楼的会议室里,面对众多的政府官员 和企业家,我谈了K市对外招商的诚意和优惠政策。对外资进入谈了三个条件: 一是要有一定投资量,二是合作的项目不能有污染,三是能多安排当地人就业。 凡是符合这三条的,我们都欢迎。我抓住美国人趋利避害的民族心理特点,介绍 了K市给外商提供优惠政策和全方位服务,保证其投资有丰厚的收益。当时美国 总统刚刚结束访问中国的旅程,美国政界和媒体正在讨论中美关系“双赢”的问 题。我明确表示,我个人在麻省理工学院读过两年书,对美国和美国人民有感情, 因此,我希望而且相信,外资进入K市,将获得双赢的结果。   可能是被我们的诚意打动,也可能是我熟练、标准的美式英语和留学美国的 经历打动了德克萨斯州的政府官员和企业家,美方当场与我方达成二十多项合作 意向。其中就有七项是投资大新工业园的,总投资额达两千万美元。   回国后,在我的建议下,大新工业园管委会面向全国公开招聘了一批高级管 理人才,加上国家计委的拨款和赴美招商获得成功,为大新工业园注入了新鲜血 液,一年后,大新工业园出现了蓬勃生机,也吸引了一些国内厂家和个人来此投 资。   大新工业园能够活起来,迈克功不可没。这期间,我和迈克多次接触,彼此 欣赏。听说他因商务来到了K市,我立即致电请他来寒舍共进晚餐。   我在电话里叮嘱迈克:Don’t be late(早点来)。中国人都知道,我说的是 客套话,他完全可以迟点来的。但迈克却从西方人的角度理解这句话,他果真来 得很早。当迈克和李荔先生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林小玉正腆着大肚子指手画脚地 教小保姆杨素妹做西餐。我告诉她:“迈克已经到了。”她埋怨说:“怎么不叫 他晚点来?”   其实,林小玉大可不必紧张的。西方国家的饮食,以凉拌居多,做一顿西餐 不需要花太多时间。   我请迈克和李荔先生就座后,闲聊一会儿,林小玉就把水果派、色拉等端上 餐桌。   迈克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吻一下林小玉的手,林小玉坦然接受了,扬着头, 挺着大肚子,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李荔先生是美国汉斯道路建设集团驻中国总经理,他第一次来我家。李荔恭 敬地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双手递给林小玉:   “刘夫人,这是我个人送给您即将出世的孩子的一份见面礼!请一定收下!”   我担心李荔送的是贵重物品,给林小玉使了一个眼色。对于这种事,我们夫 妻是有默契的。林小玉说:   “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请——”李荔伸手做了一个优雅的姿势。   林小玉拆开包装纸,打开盒子,一对小孩子的鞋呈现眼前。这是一对红色绸 面的虎头婴儿鞋,从鞋面到鞋底,清一色手工制作。我提起鞋仔细查看一番,鞋 里鞋外都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迈克笑道:“刘书记,您放心,我已经和李荔说过,您是共产党的清官,不 收价值一百美元以上的礼物!”   李荔也笑:“这一对婴儿鞋,是我老婆在苏州买的,人民币120元。”   迈克前几次来我家吃饭,都只带一束鲜花,他是知道我的规矩的。我为自己 过于谨慎感到不好意思。林小玉瞧一眼我,笑眯眯地收下了李荔的礼物,看得出 来,即将做妈妈的她很喜欢这份礼物。   第四十章 血浓于水   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等许多人千呼万唤中,思雨来到了这世界。 这个小生命的出现,改变了关心、爱护他的许多人的生活。在那些一去不返的日 子里,我也曾经耳闻目睹过一些生命从无到有,却没哪个生命像思雨这样真切地 在我面前展示了新生命诞生的意义。   或许,在不可知的神秘海域上,一定有无数生命的小舟,其中只有一小部分 会进入人类的视野。每只小舟从桅影初现,到停靠此岸,还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漂 流。这个漂流过程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完成的。随着林小玉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 仿佛看见一只陌生的小舟,我对它一无所知,它却按照冥冥之中的指定向我们缓 缓驶来。   什么是冥冥之中的指定呢?事实上,这并非迷信,也不是宿命论,而是古人 所说的“天理”,今人说的“自然规律”。然而,“天理”和“自然规律”果真 能够说明或者解释飘荡在人类视野之外的那片神秘海域上的小舟吗?譬如说,世 上的生命,有哪一个的降生是必然的呢?即使在一个选定的时刻播种,究竟哪一 颗种子被播下仍然全凭机遇。每想到造成思雨的我的精子和林小玉卵子相遇的机 会几乎等于零,一旦错过,世上便根本不会有思雨,我就感到不可思议,就倍加 珍惜能够和思雨成为父子的机会。始终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是,尽管孩子 只是我亿万颗精子中的一颗,而且我对它们中任何一颗从来不爱护、不珍惜,但 是当我知道其中一颗在林小玉肚子里萌芽时、当我看到肉敦敦的小人儿时,我内 心涌起一波又一波被人们称作父爱的感情。我不得不设想,一个生命的诞生必定 和另一些生命之间存在某种必然的关联。   正当我面对缓缓驶近的生命小舟沉入玄思时,林小玉却在为它的到达做着实 际的准备。她常常逛商店,每次都要带回来一大堆婴儿用品。有一天我突然发现, 我们的衣柜里已经塞满小被褥、小衣服和一包包尿片,酒柜里陈列着一排晶莹闪 光的奶瓶,李荔送的那一对色彩鲜艳的小布鞋,更是喜气洋洋地出现在卧室的床 头柜上,我每晚睡前都看到它们,使我不禁觉得,尽管孩子还没出生,它就已经 提前闯进了父母的生活中。   林小玉似乎很相信胎教之说,经常放音乐给肚里的孩子听,还给它讲故事。 我对胎教的说法将信将疑。有一天,我忍不住问:   “它真的听得见吗?”   林小玉站在屋子中央,轻轻抚摸着肚子,忽然抬高声调,用戏谑的口吻说:   “Little baby,你听爸爸说什么呀!咱们不理爸爸!”   在等待孩子出世的日子里,我和林小玉在一起时,话多了起来。我说我是双 重人格,并把双重人格带来的对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难以忍受的感觉说给林小玉 听。她说,你骨子里是个传统文人,传统文人对理想的追求和对现实的离弃,使 你对现实生活不满。我说,我不是很明白你的话。她说,你想一想,你心里是不 是憧憬一种生活,一种自由、安宁、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我奇道:你怎么知道 的?她把我抱在怀里,用柔软的手抚摸我的头发:   你忘了么?很多个夜晚,你醒来,对我讲同一个梦里的故事——   你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时间是春天。春天的田野十分美好,头上是碧蓝 的天,脚下是黑色的地,鸟儿在天地间鸣叫,青蛙在水渠边睡意未消地寻找着虫 子与爱情。桃花被一夜寒风吹开了少女一般的脸盘。你和牛在水田里。随着铁耙 波浪式前进,你心中充满希望,很想仰脸歌唱,对着那无垠而深情的天空和辽远 的大地。农妇装扮的我(有时是……潘婷)隔着远远的水田喊你回家吃饭,清脆 的嗓音在田野上飘荡……   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的梦境是心境的真实反映。这个梦,说明 你内心厌倦现实生活,希望离开官场无休止的纠纷和斗争。   你经常处在矛盾当中,一方面,千百年来“士而优则仕”的知识分子心态使 你要出来做官,另一方面,现实特别是官场的种种丑恶又使你不齿,但你无法改 变它。既不能容忍又不能改变,你只好选择了逃避,内心向往那种与世无争、恬 静的田园生活。   ……   说话间,台灯的光束照在林小玉宛如白瓷般光滑细腻的脸上,使她看起来仿 佛笼罩在一片圣洁、安详的光环中。   我凝视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已经成为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女人,既 惊诧于她对我的了解,也为自己对她的了解如此贫乏感到惊讶。我一直以为,她 属于目前社会上比较普遍的那种小资女人。以为她胸无大志,家庭、丈夫以及即 将出世的孩子构成了她全部的生活。怀孕前,她在一所大学教英美文学课程,怀 孕不到六个月,她就向学校请了产假,天天呆家里养精蓄锐,认认真真地做起了 准妈妈。没想到她不仅比我更了解我自己,而且,她其实是一个有思想、有主见 的女人。作为一个有思想、有主见的女人,她之所以让丈夫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成 为生活的中心,是因为她认为家庭比事业更重要。没错,世事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时,必须作出取舍。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我已经 选择了从政,就应该面对实际,不应该对那种消极避世的生活抱有幻想。   “好好把握今天,珍惜眼前人吧!”我对自己说。   我决定了,不管工作再忙,也要抽时间陪林小玉。当然,她是一个如此奇怪 的女子,以至时常会有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想法。   满屋子都是枕头,这样,她看电视可以躺下,吃零食可以躺下,聊天可以躺 下,就连和我KISS也可以躺下。她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睡觉上。我不知道,除了睡 觉,她还需要做什么。白天睡觉过多了,晚上没睡意,就摇醒我,让我陪她聊天。 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捧着乳房反复查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变化,就说:   “惨了惨了!我的乳房老是长不大!”   我取笑说:“你那两东西,本来就是煎饺,你还指望它能变成小笼包呀?”   她却不笑,认真道:“医生说,婴儿喝母乳有利于健康,我的乳房这么小, 会不会没奶水?”   我侧身看了看,其实,她的乳房一天天膨胀,尤其乳晕的颜色变浓了。   我正色说:“它以前一直在游戏,现在开始工作了。”   “我知道。”她噘嘴,“不过,我嫌它工作速度太慢了。”   接着她又突发奇想:“如果我的奶水太多,孩子吃不了,就给你吃吧。”   “那你岂不是成了我的奶娘?”我忍住笑说。   她笑道:“你们老家不是把妻子叫婆娘么?婆娘也是娘呀。你得叫我娘,你 叫呀!”   我不叫,她就扯住我的耳朵:“你叫我一声娘吧,让我先体验一下做妈妈的 感觉。”   医生给林小玉做了一次B超。   “你猜,是男是女?”她笑问我。   “儿子。”   她抚摸着肚子说:“Little baby,你让爸爸失望了,爸爸希望你带把儿!”   我的确有点失望。   她神情骄傲,掐我一把,道:“你呀,亏你还是海归,头脑这么封建,重男 轻女哩。告诉你吧,他和你一样!”   “儿子?”   “儿子。”   我盼望生个儿子——   不是因为传宗接代的观念;   不是因为女儿终究要嫁人;   而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溺爱的父亲,我不怕把儿子宠骄,却怕把女儿宠娇;   因为女儿子只能抚慰我的孤独,而儿子可以分担我的孤独;   因为中国的政治,一定程度一定时期仍是男人的政治,儿子可以站在幕前, 女儿只能站在幕后;   因为我和我的政治理想有永久的盟约。   金秋十月的一个上午,林小玉一觉醒来,突然大喊一声:“破水了!”   小保姆杨素妹急忙打电话叫车,一时叫不到,慌了手脚。林小玉倒镇定自若, 躺在床上指挥杨素妹干这干那。林小玉的好友徐莉丽闻讯赶到医院,看见林小玉 坐在急诊室的长椅上,腿上搁着包包,很有耐心地指挥我岳母和小保姆办理入院 的种种手续。   当时我正下乡检查农村税费改革推行情况,天天听汇报,搞调查访问。那天, 我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不是林小玉要生了,而是难产,这个消息使我心急如焚。挂 了电话,和两个市委常委说了几句话,我匆忙登车回省城,丢下正在汇报工作的 县委书记不顾。也许有人因此会说我舍大家而顾小家,也许很多人会为我的举动 感到吃惊,在电影电视里,我们的主人公碰到类似的事情,都是毫不犹豫地继续 留下来听汇报、搞调查访问,但那是电影电视,不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就 是对一个男人来讲,妻儿的安危至关重要。   我只有一个念头:立即到林小玉身边去!   可是谈何容易,我们已被产房的一堵墙隔开。我隔墙喊话,被护士轰了出来, 一点没有给市委书记面子的意思。我岳母、徐莉丽,还有我,三个人在产房外边 的走廊上坐立不安。我岳父——已被任命为省委书记的林益民正在北京开会,也 打了几次电话过来询问情况。不知是因为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岳母和医院打了 招呼,给林小玉引产的,是妇产科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担心, 医生说,林小玉是高龄产妇,如果出现难产,危险性很大。   我不能进产房和林小玉并肩作战,我只能等在产房外边。   在电影里,镜头通常随着关闭的产房大门而悬置,我们看不见大门后发生的 事情,只能看见徘徊在大门外的丈夫的严峻脸色。现在正是这样,无形的镜头对 准我,我觉得自己也在扮演电影里的一个角色,但我是一个蹩脚的角色。   人生中有许多等待,这是最揪心的一种。我的目光不断投向紧闭的大门,知 道大门后正在酝酿一个生命的诞生过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响它,反而被彻底 排除在外。我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大门打开,然后,不管从那里出来的是什 么,我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这是一种真正的判决。   徐莉丽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吃零食。她劝我别着急。我说我不能 不着急,此时此刻小玉正被产前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徐莉丽微笑说,你着急也 没用,你代替不了她。   我代替不了她,这正是我无奈的原因。   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我不断看表,时间过得格外慢。大门终于打开了。几个白大褂匆匆忙忙跑出 来,神色紧张。一个医生走过来告诉我,产妇出现大流血,需要紧急输血。我一 听,心像被谁揪住一般。然而,更使我揪心的是,林小玉是AB型血,医院血库里 这种型号的血已经告罄。怎么办呢?医院副院长吩咐,一面向附近医院请求紧急 援助,一面寻找AB型或O型志愿输血者。我站起来说,我是O型血,抽我的血吧。 岳母说,我是小玉的母亲,我的血和她最合,抽我的。我感激地看一眼两鬓白发 的岳母,对副院长说,立即准备,抽我的。副院长犹豫地说,刘书记,我先向院 长请示一下。我恼了:立即准备输血!   500CC血从我的血管里抽出来,进入林小玉的血管,疲倦开始爬满我全身。   手术室大门再次打开,孩子终于出生了。我岳母和徐莉丽欢欢喜喜地去育婴 室看刚刚出世的我的儿子。我没去,我对护士说,我可以去产房看看我妻子吗? 护士说不行,产妇还在出血。我急了,说,那我更非进去不可。一个医生跑出来 说,产妇又大出血,需要再次输血。从附近医院运来的AB型血还没有到。我说:   “麻烦你们准备一下,抽我的吧。”   “不能再抽!”闻讯赶来的岳母态度坚决地说,“你已经输了500CC,再抽 会伤身体!抽我的吧!”   我飞快地想了想,说:“妈,我比你年轻,我的血好,还是抽我的。”岳母 怔住了,她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吧。乘她没回过神,我大步走进了抽血室。   抽了400CC,医生就不抽了。我问:“够不够?”她说:“不太够,但不能 再抽了。”我也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因为,我开始头晕,耳鸣。一个年轻护士给 我喝了一杯什么东西,精力逐渐在从脚底爬上来。我站起来,活动一下,说: “还可以再抽呀。”年轻护士眼眶红了,说:“您还没有完全恢复,躺这休息一 会儿吧!”我没理,林小玉可能还在出血,我怎么有心情躺下来休息?   徐莉丽对我说:“去看看你儿子吧,小东西挺像你的。”   我没理她,我对医生说我要去产房看我妻子。医生犹豫片刻,答应了。   林小玉躺在那间洁白的、有血腥味的屋子里。医生已经为她止了血、输了血, 但她依旧疲倦不堪。见我进来,她勉强朝我笑笑。   “是个儿子。”她声音软弱无力地说。   我轻轻抚摸她的脸:   “谢谢你!”   她给我一个深情的笑:“医生都告诉我了,我身体里有你900CC血,我们真 实地融为一体了!”   “我的血好用吗?”我调笑说。   “凑合!”她嘴角露出调皮的笑意。   我们凝视对方,许多话不需用语言交流。时间在我们“此时无声胜有声”的 “交谈”中一分一秒流逝,直到外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声。   “那人哭得好伤心,不知为了什么?”林小玉说。   “我去看看。”我说。   尽管刚才林小玉只是大出血,可我们却觉得仿佛经历的是一次生离死别。我 们内心盈满了爱意,这种爱意甚至延伸到对所有人的友爱。   走廊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几个医生和护士站在旁边 议论着什么。我走过去问,怎么回事?我问这话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市委书记的 威严。几个医生抢着回答。他们说,抱头大哭的男人的妻子难产,大出血,需要 紧急输AB型血,可医院血库没有这种血。那男人不信,说他听人讲,市委书记的 老婆刚刚输了AB型血。医院向他解释,刘书记爱人要的血,抽的是刘书记本人的。 那男人更不肯信,说,世界上哪有市委书记亲自输血的道理,准保是你们医院还 有备用的AB型血,不肯给我们平民百姓。医院就生气了,不理他。他就哭,骂天 骂地骂自己,说自己先是下岗,现在又眼看着连老婆孩子也没了,活着还有什么 意思。   几个医生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果然看见那个男人将脑袋往墙上撞,嘴里喊 着:   “阿珍,我对不住你呀!”   他的头撞在墙壁上,发出“砰砰”的声音,这声音在长长的走廊里产生回音, 令人心悸。   我问医生,从附近医院调来的AB型血什么时候到?医生说,大概十五分钟后 到。他指一指用头撞墙的男人说,他老婆大出血,刚才已经昏过去了,如果不尽 快输血,怕是大人小孩都救不了。   我沉声说:“抽我的血吧。”   几个医生一齐劝阻我:“刘书记您刚给您爱人输了900CC血,再抽会有危 险!”   我淡然一笑,拍拍他们的肩说:“我身体好,多抽点血没关系!”。我本想 告诉他们,我抽一点血,只不过可能有危险,而如果不立即给那个男人的妻子输 血,她就有很大的危险。但我没时间多说,此时此刻,时间就是生命。几个医生 和护士陪我去抽血室时,那个男人停止了撞墙,却依旧无助地抹眼泪。一个男医 生带着明显的不满说:   “你还哭个球!市委刘书记给你老婆捐血了!”   那男人似乎怔了一会儿,跟着进了抽血室。抽血的针筒在同一天第三次钻进 我的血管,我没有了第一次时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干瘪的血袋渐渐膨胀,我 感觉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散去。那男人嘴里反复念着“真抽呀!这何生了得!这 何生了得!”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也无暇去弄明白。我的头晕了。只听见抽 血的医生说:“好了。”就有人扶我起来,然后,听见一个护士对那个一直唠叨 的男人说:“你老婆好大福气,市委书记为她捐血啊!”那男人抓住我的手,不 停地说感激的话。我吸了口气,说:   “好好照顾你老婆!”   那男人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我走了几步,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头重脚轻,再走几步,脚底一软,朝地面 倒去……   第二天,市报登载了一条新闻《市委书记为下岗工人捐血》,用渲染的笔调 报道了我一天连抽三次血的事。使我奇怪的是,报道对前两次抽血谈得不多。这 篇报道引发了一个热门话题:市委书记舍命救一个普通产妇,值不值?   “值还是不值?”   晚上,小保姆想方设法哄刚从医院育婴室回到家才几天的思雨睡觉,林小玉 却闲得慌,张口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很奇怪连林小玉也这样问我。我正在看现场直播的公牛队对火箭队的NBA 超级联赛,很长时间没这么清闲了,因而随口回答:   “什么值不值?我当时就想着那个产妇意味着两条命,而生命是无价的、一 次性的。”   林小玉还想问我什么,思雨的哭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电视里的讲解员。 我把电视声音调大,说:“这样下去那怎么得了,吵得人心烦!”林小玉不高兴 了:“ 谁家的小孩不是哭大的!”我说:“孩子从小就不能惯他,他要哭,让 他哭两天,哭了也不理,他知道没希望,就不哭了。”小保姆杨素妹伶牙利嘴, 插话说:“看着这么小的人儿哭那么伤心,您就不心痛?”林小玉说:“他心痛? 他的心是块钢铁,投在炉里也不熔化。才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惯他,那我惯谁?”   第四十一章 祸从天降   刚把思雨接回家的那一天,我们是多么手忙脚乱啊。全家人围着这个娇嫩的 小生命,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换了块尿布,把他在摇篮里安顿下来。   初为人父人母确实是人生最奇妙的经历之一。那些日子里,仿佛有一种神奇 的魔力笼罩着我们,小生命的存在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显示的奇迹。无论走到哪 里,那张像百合花一样开放的光洁可爱的小脸蛋总是浮现在我眼前,召唤我回家 去,立即回家去。事实上,每次外出时,我都不愿意出门,我舍不得离开他。我 意识到我生命中有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发生了,心中充满一种最真实的幸福感。 我满以为幸福之路还很长,因为给我带来幸福的我的儿子刚刚开始他的生命之旅, 我的幸福将跟随他的旭日初升般的生命经历多彩多姿的风景,何曾想到灾难早已 潜伏着,我的幸福实际上是一只金光灿灿的小球停留在悬崖顶端,一眨眼就滚下 了万丈深渊……   晚上,我和林小玉躺在床上聊一些没边际的话。   突然,小保姆杨素妹慌张地叫起来。我们赶忙披上衣服跑到隔壁房间。只见 杨素妹蹲在思雨的小床旁边抹眼泪。我心里一惊,快步走过去问她,思雨怎么啦? 她说小思雨发高烧。我把手放在思雨的额头,他的额头烫手。我们急忙抱着思雨 去医院。医生把思雨推进病房检查了许久,又让另两名医生来看,彼此商量了许 久。然后,把我叫到诊桌旁。   “刘书记,我们初步诊断孩子得了白血病。”她说。   “程度很严重吗?”我问。   “是的,恶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先别这么说,还没有查遗传呢。”另一名医生说。   我说我和孩子的母亲的家族从没有过白血病史。医生说,即使没有遗传,也 会出现白血病,不过这个概率只是十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我 们头上!   接着她还在向我交代些什么,可我觉得她的声音那么遥远,她的话全无意义。 许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电视剧《血疑》里的幸子出现在我脑海里,幸子得的也 是白血病。我很担心一件事:思雨活不长了。这件事如此荒谬绝伦,却被我的理 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离开诊室,林小玉急切地问我。我如实以告。   我们站在急诊室外,满面泪水,我们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导致我们的孩 子要受如此惩罚。我们多么希望,受惩罚的是我们,而不是出生不足两个月的孩 子!   手机响了。响了两分钟,我才开机接听。是毕秘书打来的,提醒我半小时后, 德国一个商务代表团将抵达K市,我得参加欢迎仪式。这个德国商务代表团将给K 市带来四千万美元的投资,我不可以怠慢。望一眼神情茫然、悲苦的林小玉,我 向在一旁低声抽泣的小保姆杨素妹交代几句话,转身走了。   晚上回到家,林小玉的眼睑哭肿了。愣愣地望着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现 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怀孕时她那宁静满足的神态,住院时每次哺乳归来她那 率真的喜悦,回家后见思雨稍有不适时她那焦急的模样……现在,她怎么经受得 住这可怕的打击呵。   闻讯赶来的岳母坐在林小玉旁边说些事已至此,你还是想开点之类的话。   她又对我说,你得想想办法,为了思雨,也为了小玉。我何曾不希望自己有 办法呀?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岳母说,你应该给思雨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 生!   我心头一亮,立即给K省最好的医院的院长打了一个电话。我在电话里把思 雨的病情告诉了他,要求他派最好成的医生、用最好的设备医治思雨。这是我第 一次以权谋私,也是我第一次亲历权力带给权力所有者的好处。院长连声说,我 立即召集全院最好的医生会诊,并尽快告诉您会诊意见。一小时后,院长打来电 话,说,经过会诊,医生们认为,在目前医学技术下,只有给思雨换血才能挽救 他的生命。但他为难地说,给思雨换血有两点困难,一是由于思雨出生才两个多 月,做换血手术的难度很大;二是每换一次血,只能维持半年,也就是说,思雨 需要每半年换一次血。我沉吟片刻,同意给思雨换血。   给思雨换一次血,需要费用近十万元。这几年,尽管我身居要职,但是我两 袖清风,没有多少积蓄,幸好三年前林小玉从加拿大回国时带回一笔钱。   换过血后的思雨偎在林小玉胸前,出声地吮吸妈妈的乳房。他吮吸得既有力, 又从容不迫。他时而停住休息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叹息,时而暂时松开 乳头,转过脸来,挥一挥小手、悠闲自得地玩一小会儿。   林小玉袒露着两只丰满的乳房,暂时闲着的那只乳房不停地滴淌乳汁,低头 凝视思雨,脸上有一种陶醉的神情。   此时此刻,分不清母婴俩谁更快乐,谁更满足。仿佛合着同一生命的节律, 孩子饿了,妈妈胀了,孩子渴望吸取,妈妈渴望给予。当乳汁从妈妈的身体源源 流进孩子的身体,她们同时感到了畅快。   为了让思雨有足够的奶喝,林小玉忍着悲伤,强迫自己喝一大碗鸡汤,甚至 用我母亲从乡下寄来的看起来脏兮兮的草药熬汤喝。母亲几次说要来看看顺便照 顾她的孙子,被我拒绝了,她很老了,又瘦,一阵风就可以吹倒,我不愿她坐几 天几夜的车来这里,我怕她晕车。可是,她人没来,心却来了,她从乡里的巫医 那儿讨得几道符,寄给我们,反复叮嘱说,放在思雨的枕头下,可保他平安。林 小玉和我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不信这一套,但我们还是照做了。   每次下班回来,我最喜欢看同时最不忍心看林小玉给思雨喂奶。我常看见她 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同时仍在对思雨微笑。   我们不知道,每半年一次给思雨换血,可以撑多久!   第四十二章 不寻常的苦难   西方有一句俗语说Bad things come and continue,意思说,不幸的事情总 是接二连三。二月的一天,岳母从楼梯上跌下,幸好保姆紧急拨了110,警察把 岳母送到医院,但岳母却从此再也不认识她的女儿和女婿,医生说她得了老年痴 呆症。这件事对已是省委书记的林益民——我的岳父的打击很大。他的生活秘书 小周说,林书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天一夜,谁也不理。林小玉和我去看他,他 却像往常一样,一边吸烟一边审阅文件。他见我来了,就和我谈起K市几家国有 企业改为股份制后股票上市的问题。倒是林小玉沉不住气,说今天去医院看过妈 妈,妈妈还是不认得她。说着。林小玉哭了。她一哭,岳父的脸色就阴沉起来。   岳父为了革命事业南征北战,浴血沙场。新中国成立后,组织上见他快三十 岁的人,还没解决个人问题,就介绍文工团一个女兵给他。他和女兵跳了几次舞, 觉得女兵不错,向组织上提出结婚。女兵起先不愿意,但经不住组织上反复做思 想工作,同意了。婚后,两个人没什么感情,直到1958年岳父帮老上级说了几句 话,被打成“反革命”。使岳父吃惊的是,年轻的岳母不仅没有在这个时候离开 他,反而比以前待他更好。那个时候,岳母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不是林小玉, 是她哥,七岁时因病夭折),她就那样腆着大肚子,陪岳父挨斗,或者一手扶肚 子,一手提篮子,给在牛棚里“悔过”的岳父送饭。“正是在那段日子,我和你 妈成为真正的夫妻,成为恋人。”后来,岳父常对林小玉说。   我深知岳父的性格,他越是在意的事情,就越是不轻易和人说。现在,林小 玉的话点燃了他心中的痛苦。我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紧接着会发生一场什么样的 “地震”……但几秒钟过去了……又过了几秒钟,等来的却是让我更为不知所以 的寂静,一种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断裂”……然后,又过了几秒钟,仍然没 有发生“震荡”……我这才迟疑地,并瑟瑟地向岳父端坐的方向偏转过脸去。一 霎那间,我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实的和可能的:岳父木木地端坐着,脸 部部分肌肉鼓凸着,并且以让人难以觉察的频率急速地颤栗。脸部向来并不明显 的皱纹骤然间显得极其深峻,并完全收缩到了一块儿;原先就较为挺拔的上身此 刻却变得象石碑一般地僵直。岳父分明是在凭借绷紧全身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 肉,咬紧了牙关,在制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种“暴露”……   岳父一生清廉,工作几十年,却没多少积蓄。岳母的工作单位曾多次提出, 岳母的医疗费用由单位解决,岳父只同意按照公费医疗有关规定,由单位解决 70%,其余自行解决。尽管如此,思雨换血和岳母住院的费用,仍是一笔很大的 钱。林小玉和我商量了一下,把林小玉在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的股份卖给民营企 业长盛集团公司,长盛集团公司取代林小玉控制了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23%的股 份,成为最大的股东。   一天迈克从美国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找到一位可以医治白血病的医生。这位 医生曾经治好过6名白血病患者,目前在美国佐治亚州开了一家私人医院。迈克 问我们,是否愿意带思雨去美国就医?我们当然非常愿意,但是去美国就医需要 准备至少四五十万元巨额费用,钱从哪里来?林小玉说,向朋友借吧?我摇头: 向朋友借几千元、几万元,还可以,几十万,却是不行的。林小玉说,要不,把 房子卖了?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倒是觉得这方法不错。我找了一个信得 过的商人,让他帮我卖房。几天后,长盛集团公司总经理杜海来拜访我。他说, 林小玉把金龙洞煤炭股份公司23%的股份转让给长盛集团公司,使公司实现了多 年的夙愿,此次专程来感谢我和林小玉。说着,他把一张支票递给林小玉,说, 这是长盛集团公司的一点心意,望笑纳。他对林小玉说话,眼睛却望着我。我低 头一看,胸口咚咚猛跳几下,是一张美国花旗银行开出的5万美元的支票。我暗 示林小玉不要收。这一次,林小玉却没理我,她看一眼杜海,接过了支票:   “既然长盛集团公司和杜总一番好意,我就不客气了。往后,杜总有什么需 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吩咐!”   杜海笑起来,两眼闪着不易觉察的光:   “给杜海十个胆也不敢吩咐刘夫人呦!”   林小玉接过支票时,我本想阻止,但和她的眼光相碰,我从她眼里读出哀求 和无奈,使我立即想起了依靠半年换一次血维持生命的思雨,我的意志像决堤的 河坝一样崩溃了。我和林小玉都清楚,杜海没准是听说了我们需要大笔钱给思雨 看病,因此专程赶来“雪中送炭”。杜海想要利用我手中权力为他办什么事。   果然,杜海很快就说;   “刘书记建立‘大学城’的设想,对于T省高等教育的发展具有开创性贡献 啊。我们长盛集团公司虽然是民营企业,却也想报效国家,为T省高等教育发展 出一分力、发一分光,吃水不忘挖井人呀。”   “你们有什么打算?”我漫不经心地问。   杜海朝我甜甜地一笑:   “谈不上有什么打算,只不过希望在‘大学城’附近买几百亩地,建成高校 教师村,然后低价卖给老师们住。”   我没出声。杜海提出告辞,我也不留他,由他去了。   几天后,市国土局转来长盛集团公司在沙田购买1000亩地的申请,我本想不 批,但想到林小玉收了他们的支票,想到思雨的病,最后还是给批了。这是我从 政以来,第一次做违心的事,第一次尝到吃人家的手软的滋味。事实上,自从收 了杜海送来的支票后,我几乎每晚都睡不着,日夜经受着党纪国法的拷问。巨贪 赖昌星曾经对人说:“腐败是一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如今我也吃 了这块臭豆腐,但我的感觉是,闻起来臭,吃起来更臭,甚至觉得自己五脏六腹 都给熏臭了。   纪委书记老冯向我汇报工作。他说,某县一工商局长受贿、贪污20万。市检 察机关审问该局长时,他居然说:“你们有什么话就快点问吧,我母亲还在家等 着我喂药。”该局长又说:“我母亲很年青就守寡,辛辛苦苦把我带大,老了, 该享福了,却又得了中风。其实,我不贪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可是为我母亲 治病借了人家七八万块,光凭我每月千把块钱工资,哪能还债?”老冯感概地说: “办了这么多年案子,那些大小贪官,纯粹为了满足对金钱的欲望去贪污受贿的 并不多。他们当中,有些人贪污受贿的原因,说起来,从人情上讲,甚至是可以 理解的,但从党纪国法讲,却罪不可恕!”   老冯的话像锤子捶打我的心。常常,我坐在主席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 群,羞愧使我抬不起头来。有时,明明是大热天,我却觉得一阵阵发冷。向省委 领导汇报工作时,也总觉得省委领导同志看我的眼光有点怪。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林小玉很快就要带思雨赴美就医,思雨很快就可以像一 个健康的孩子一样生活了。   思雨的头发长得真快,几个月时间,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盖住耳轮和脖子, 像个小嬉皮士了。天越来越热,林小玉说得给思雨剪胎发了。她说干就干,每当 思雨睡着时,她就俯下身,用那把儿童专用的安全小剪刀,一点一点剪。思雨醒 来,她就暂停。她花了几天时间分几次才完成这项工作。   思雨变样了。林小玉给他剪了个小平头,看上去显得脸蛋更胖,眼睛更大, 更加精神了。我找摄影师给他拍照留念,寄了一张给老家的父母。父亲很快来信 说,思雨很像小时候的我,大眼睛,高鼻梁。这使我越发觉得思雨是我生命中不 可分割的一部分。   夜已深,万家灯火己灭。思雨的房间也熄灯了。   连续几个夜晚,都是林小玉陪思雨睡。思雨的小铁床旁紧靠着林小玉睡的大 床,床架四周围一圈小绒毯,只在朝大床的方向敞开一个窗口,以便随时观察思 雨的动静。   我在隔壁小屋住,习惯工作到深夜,临睡前总要去大屋看看。多少回,我悄 悄进屋,看见林小玉斜躺在大床上,侧着身,脸蛋搁在小床的敞口处,正目不转 睛地怔怔望着熟睡的思雨。这一回,林小玉自己也睡着了,脸蛋仍然搁在小床的 敞口处,保持着侧身望思雨的姿势。   屋子里很静,我站了很久,望着这一大一小,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第四十三章 我在“两规”的日子里(一)   像当初不相信一个七旬老翁为什么在市委大院门口自焚,不相信一个即将离 任的国土局长怎么会被杀死在小车里一样,K市人对市委书记刘志伟突然被“两 规”也表现出足够的怀疑。在K市乃至T省绝大多数人眼里,刘志伟是当代包青天, 是一敢说敢做,政绩累累的领导,是撑在K市老百姓头上的保护伞。可是,事实 就摆在人们的面前,刘志伟确确实实已经被“两规”了。这个消息中午开始在K 市的上层悄悄地传开,到了下午,整个K市就几乎尽人皆知了。不少人都在问: 刘书记怎么突然被“两规”了,是不是遭小人陷害?   其实,从收下杜海的支票那天起,我隐约感觉,自己迟早会有这一天。尽管 我心里存有侥幸,希望给长盛集团公司批的1000亩地,不会给我带来麻烦,而且, 我也反复告诫自己,手不可再伸,多伸必被捉,倘若只一次,却也未必会被捉。   然而,事情的发展变化远出乎我的意料。“大学城”在沙田村破土动工后, 沙田村这个市郊突然成为房地产商最看好的黄金地区。全国各地的商人蜂拥而来, 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老板,国外的国内的,国营的个体的,有地皮商也有嘴皮商, 与此同时,一批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也不约而同地汇集过来,她们几乎都是来为 老板服务的。人们争着花大价钱购买沙田村的土地,导致地价越炒越高。民间传 说,有一个巨商来到沙田村时,村里的土地基本上卖光了。巨商扬言,只要有人 能给他买到一块地,他就给介绍人每亩地1 万元酬金。沙田村一个懒汉,靠踩三 轮车帮人拉货谋生的,拉着巨商在村里跑一圈,搞到100亩地,巨商当场给懒汉 100万元,懒汉眨眼之间便成了百万富翁。这个传说如此富有诱惑力,以致许多 人把沙田看成遍地黄金的地方。   由于长盛集团公司手中有市委书记的批示,便强行在沙田村圈了1000亩农田, 以较低的价钱补偿当地农民。有一个叫付清民的农民硬是不肯卖地,长盛集团公 司就买通沙田村的罗广生村长,让罗广生出面迫使付清民卖地。付清民不肯,和 罗广生发生冲突。   4月17日晚,付清民的女儿付玉兰正在床上睡觉。突然,付玉兰被一阵刺痛 惊醒,借着隔壁房间透进来的光线,她看见一个蒙面的男人正持刀刺自己的右腿。 她立即站起来往门外跑,经过堂屋时,她看见父亲和母亲双双躺在地上。这时, 刺他的男子追了过来。求生的欲望使付玉兰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对凶手又踢又 踹,最终从凶手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拼命跑了出去。眼尖的付玉兰记下了歹徒的 摩托车牌号———KG0861。   付玉兰在派出所报案时说,KG086的摩托车是罗村长家的,是罗村长雇人向 他们一家下的毒手。去年以来,付玉兰的父亲付清民一直在和其他村民联名控告 村长罗广生包庇个别村民超生、强行压迫村民以低价卖地、大搞迷信活动、贪污 公款等行径。今年2月,县里派了工作人员进村调查计划生育超生问题,后又不 了了之。工作人员走后,一位被调查的村民向付清民捎话,罗村长要对他不客气, 叫他小心点儿。   派出所根据付玉兰的举报,把罗广生叫去审问了半天,就放回来了。付清民 的父亲,七十多岁的老人,见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多次到区政府和市公安局告状, 没人理。绝望的老人于是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用汽油浇遍全身,在市委大 门前烧死了自己。   “四?一七”灭门惨案死三人,伤两人,震惊全国。适时总书记正在T省考察, 责令有关部门“立即严查”。省公安厅成立了“四?一七”专案小组,9天后侦破 了“四?一七”灭门惨案。   专案小组在调查过程中渐渐了解了村长罗广生的种种不法行径:罗广生上任 十多年来,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干下了多宗血案,村民们敢怒不敢言。   罗广生以每亩15万元的价钱把村民的地卖给外地房地产商,仅补偿村民每亩 地5万元。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妪不同意卖地,被罗广生打了一顿。几天后,老妪 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回来后找他说理,也被他用铁棍打得头破血流,之后罗广生强 迫老妪的儿子在地产证上按手印。   每逢罗广生父亲的生日和忌日,他都要大操大办举行仪式,还要求村民做出 好菜来上供。慑于他的淫威,村民家中但凡有个大小事情都要在家中供奉。今年 年初,他又以村里的名义征用了几百亩耕地,把地里长势良好的蔬菜全部推掉, 每亩只给村民补偿两千元,并强迫村民领款签字。   罗广生被收监后,审讯人员问:长盛集团公司在沙田村圈地1000亩的事,是 不是你办的?罗广生说,他们有市委的批示。专案小组于是带来长盛集团公司总 经理杜海问话。杜海供出向市国土局长了送了价值150万的豪华住宅一套,给国 土局长在澳洲留学的儿子5000美元“资助”的事。有人暗示国土局长逃往国外, 国土局长却不逃,他不怕,他手里握着不少重要人物的把柄。结果,一天早上他 被杀死在小车里。奇怪的是,杜海没有说出送我支票的事。   尽管杜海没有供出我,我却还是决定自首。那张5万美元的支票,已经被林 小玉带去美国了,我无法退还赃款,但我可以而且应该向组织交代事实。   然而,我没来得及自首,就被一群穿警服的人押上了一辆面包车。     车里的玻璃蒙上了厚厚的布帘,看不清外面。我感觉车开了很久,最后停下 来。车门被拉开,强烈的阳光照进来,我的眼窝感到一阵刺痛。   “刘书记,请下车。”一个瘦高男子在我身后说。   我突然觉得这个声音让我脸上发烫,尤其是那个好像故意拉长声调加重语气 的“请”字。这个“请”字就像打了我一记耳光。他们把我找来,一定是杜海供 出了送我支票的事。5万美元,折合人民币约40万元,尽管和赖昌星、胡长清等 巨贪相比,我还够不上级别,但已经足够老百姓骂我“贪官”。在我看来,瘦高 男子对我说“请”,是有意羞辱我。   宾馆看上去还不错,门口上还有保安站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宾馆,好像还 没有到过这里。又想,事已至此,还管它是什么宾馆!   不像出访,下车就有人迎接;不像开会,秘书先去问会务组房间安排在哪里, 然后再折回来带我;也不像出差,我就坐在车上等秘书安排好一切。   坐在我前面的人下车就直接走进大厅走近电梯。我被他们故意夹在中间,仿 佛担心我要逃走似的。   走出电梯,他们就直接向既定的房间走去。服务员没有像对待其他宾客一样 问住几号房之类,也没有跟着他们去开门,倒是通道上站着的一个保安看了看我。 我感到纳闷,怎么楼层也有保安,这里究竟是什么宾馆?但我似乎马上就明白过 来了,也许这些保安是省纪委的人侨装的。   进了一个房间,瘦高的男人说:   “刘书记,根据群众反映的情况,我们受省纪委、省委巡视办公室派遣,请 你来这里如实向组织交代问题。”   一直不出声的一个矮胖子说:“刘书记,请你回忆一下这几年里你做过什么 违纪的事。明天向省纪委甘副书记汇报。”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想,这样向别人提问题本身有没有违纪?如果人家没有 做过违纪的事呢?   我正想着,他们却转身走了。瘦高的男人走到门口,站住说:“请你回忆一 下。”然后砰地关上门,走了。   我以前也办过案子,知道“两规”对象都不可能得到休息,不论是白天还是 晚上,办案人员随时要你回答问题,往往你刚躺下就被叫起来,搞得你精疲力竭 精神崩溃,最后像小孩子一样,人家问什么就回答什么。这就是办案人员的策略。 这几个办案人员把人请来,却不问话就走了。“看来,我们的办案人员的素质还 得提高才行。”我这么想,完全是思维惯性。想一想,觉得人生真滑稽,以前是 自己“两规”别人,现在竟然轮到别人“两规”自己!   晚上,我站在窗前眺望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心里乱糟糟的,房里寂静得可怕, 只有空调的送风声吱吱地响。守在门外的保安隔一段时间就拉开门往里看看,见 我安然无恙,就把头缩回去。他担心我自杀或者被杀。   岳父知道我挨“两规”后会怎么样呢?林小玉远在国外,应该不会很快知道 这个消息。岳父身居要职,和我的关系又是人尽皆知的,他会不会因我受牵连? 自从岳母得了老年痴呆症,连身边的亲人也不认识后,岳父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 天,一旦得知我出事,他怎么承受得了?   第四十四章 我在“两规”的日子里(二)   我打算给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老冯打个电话,才想起手机被办案人员收走 了,房间里也没有电话。只好等第二天再说。   次日上午,省纪委甘全有副书记带着几个男女办案人员来了。甘全有,我是 认识的,以往见到我时,总要笑容可掬地打招呼,用力握我的手。今天,他板着 面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等他们坐好后,不用他们问话,我主动交代了长盛集团公司总经理杜海送给 我5万美元支票的事。我的坦白使他们怔了片刻。他们不知道,这件事像一块沉 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底,我早就盼着向组织交代了。我说,作为党的高级干部,知 法犯法,罪加一等,请组织上严惩我!这话说得他们又是一怔。当然,他们不会 知道,近来我的良心经受着怎样的折磨。虽然我不是“四?一七”灭门惨案的凶 手,但我觉得自己是帮凶,不,不是帮凶,而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当我试图追溯“四?一七”灭门惨案的真凶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 因果之链,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 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如果当初我不提出建立“大学城”,就不会有抢购 沙田村土地的事;如果我不认识林小玉,就不会有思雨,如果思雨是一个健康的 孩子,我就不会收下杜海的支票,我也就不会批给长盛集团公司1000亩地,也就 不会有付清民一家灭门之祸!……如果如果,只要其中一个如果不成立,付清民 一家就不会惨遭灭门,许多人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   如此说来,付清民一家是被我的一系列人性的弱点杀死的。他们是供在人性 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既然是“失 足”,在你朝深渊踏去的一刹那间,你不可能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 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 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 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 小的失足之处。然而,人生中还有一种“失足”,明明知道面前的是一个陷阱, 你却还要踏过去,你甚至很清醒地知道,踏上去以后,你将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你除了踏过去,别无选择,为了某人、为了某事,你宁愿选择一条不归路。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 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 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 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 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对于我来说,这个“深处”在哪里? 在于我的自私,在于人性为了达到保护自己或保护亲近的人的目的,不惜牺牲他 人或其它生物的品性。   我终究是一个俗人,我也逃不脱世俗红尘的种种诱惑和干扰。很久以来,我 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一切,以为自己是老百姓的利益代表者和 代言人,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忠诚于党、忠诚于党的事业。我错了,我终究是一个 俗人。我之所以担任高级干部多年而没有成为贪官、没有腐败,是因为我没有对 钱的太多欲望,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缺钱,是因为我比一些贪官幸运,我没有碰到 那些足够把我引向、逼向腐败的无形的力量。   长期以来支持我的信心崩溃了,尽管信念仍在。   我不乞求自己得到宽容,我罪有应得。   “那么,除了接受杜海贿赂的事,你还有别的经济问题吗?”甘全有嗓音干 涩地问。   甘全有的话使我意识到,“两规”我看来主要还是因为经济问题。我摇头说: “该向组织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我这个人对钱历来看得很淡,家里几乎没有什 么钱。”   甘全有点不高兴,他说:“那么,我们将你叫来是错了。”   我说:“你们叫我来是对的。我接受杜海贿赂的事证明了这点。”   “除了这件事,难道你就没有要交代的?”甘全有说,“据我所知,腐败就 像吸鸦片烟,第一次胆战心惊,次数多了会上瘾。”   我说:“我是个直人,有什么说什么,有则说有,无则说无,如果没有的事 我编出来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这样好不好,你给我提示一下,如果有,我就 如实讲清楚,如果是别人诬告,我也有机会说明一下。”   甘全有说:“你还是自己想吧,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肯定清楚,政策你不是不 懂,自己说出来跟我们指出来,将来处理时衡量的尺度不一样,现在我们是给你 机会。”   我说:“你们这种用心我十分感谢,但我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 事情上有过违纪行为。我要求你们提示我,帮助我回忆,万一确实有过而我自己 又没有意识到,总比将来糊里糊涂地受处分甚至追究刑事责任强。”   甘全有沉吟一下,笑了笑:“还是你自己回忆吧。”   我说:“如果你们没有任何提示,我又确实想不起来,也只好任由组织处理 了。”   “说你收了人家的钱,也不一定专指你自己收,你家属收了人家的钱也要 说。”甘全有说。   我心中一沉,想了想说:“我老婆是不轻易收人家的钱的,她不经我同意她 不会收人家的东西。”   “那么她曾经得到你的同意收过人家的东西了?”甘全有紧追着问。   我说的是实话,但这话明显有漏洞,因此补充说:“我说她不经我同意不会 收人家的东西,不等于说她曾经得到我的同意收过人家的东西。”   问话一直到中午12点多钟,甘全有他们再没有任何收获。这时,从外面来了 两个人,手上还提了盒饭。   “甘书记,您是在宾馆吃呢还是回去?”来人问。   “我回家吃。” 甘全有看我一眼:“叫宾馆给刘书记做点好吃的,不管怎 样,刘书记对T省人民都是有过贡献的!”   他这话说得我心头一热。   连续几天都没人来问我话。我被困在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却没有感到无聊。 我正好乘这个时间梳理一下自己零乱的情绪。这些年来,我整天忙于政务,难得 有时间静下心来。自从那天上午向甘全有等交代了接受杜海支票的事实后,我突 然觉得一身轻松,心情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尽管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法院的 宣判,将是身败名裂,将是监狱。   郭全德的到来,打破了我的平静。郭全德是省委巡视办公室的一个科长,矮 而胖,说话时笑容很和蔼。   郭全德在我对面坐下后,却不问我话,反而说起了外省某县纪委书记受贿的 故事。某纪委书记在任十多年,从不受贿。这几年,查处的贪官越来越多,贪污 受贿数额越来越大,不但没有使他坚定清廉的立场,反而使他心动了。但他不敢 明里收钱,就想出一个变相受贿的法子。每年春节,他找来一二十个四五岁的小 孩,领着他们去各位县领导、局领导家拜年,领导们就瞧他的面子给每个小孩红 包。小孩一出领导家门,他就把全部红包纳为己有,给小孩几颗糖作为奖赏。几 年下来,他通过这种方法受贿20多万元。   讲完故事,郭全德叹气说:   “可惜啊,这位纪委书记本来可以作一名清官,却晚节不保!”   我不出声,想看看他胡芦里装的什么药。   “据反映,有一个女人叫曹颖,跟你关系很不错?”他见我长时间不出声, 沉不住气了,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看了一下,然后问。   “曹颖我是认识,但谈不上关系错不错。”我说。   “个人隐私,我们一般避开,但有些跟案件关系密切,不得不提及的,请刘 书记你多谅解。”郭全德说,“据我们所知,曹颖原来只是K市职业技术大学伍 校长的女儿,下岗待业在家,自从你们认识后,她很快就到K市朝阳区派出所任 民警,不久又调到K市公安局,后来又提拔为副局长,而她的父亲伍校长也时来 运转,担任了‘大学城’筹备办公室副主任,这些都不是偶然的吧?”   我说:“我认识曹颖是事实,曹颖从下岗到再就业,从一般民警到副局长也 是事实,还有伍校长被任命为‘大学城’筹备办副主任,都是事实,但我不知道, 这些事情跟我有多少关系,即使是我帮助他们,又有什么不对?”   郭全德笑了笑,笑得很甜,也很真诚,仿佛一个大孩子,他说:“全市那么 多待业青年,你怎么不去帮助,像伍校长那样的校长,在K市有十多个,你怎么 偏帮助他?”   我承认郭全德的思路不是没有道理。在一般人看来,一个男人对一个不存在 亲戚关系的女人好,没有几个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而事实上,曹颖在短短两年 内由下岗待业成为K市公安局副局长,的确容易使人怀疑她背后有人。但是站在 她背后的人不是我。   我笑了笑,笑中带着一点苦涩。   “一般来说,一个人能否升迁,或者升迁有多快,取决于两种情况:一是他 个人的真才实学,他有真本事,真心为人民做事,他就会升迁,因为现代社会, 从总体上讲,是一个凭真实本事吃饭的社会,我们的党和政府为这些人提供了很 多的升迁机会;二是他是否有钻营的能力,背后是否有大树,由于我们的体制还 不健全,某些人凭借个人关系也可以升迁。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曹颖这几 年的升迁,不是第二种情况,而是第一种。至于伍校长被任命为‘大学城’筹备 办副主任,那是省教育厅的决定。”   “就这么简单?”郭全德说。   “你认为还会怎样?”我恼火地反问他。   “你认识她之后,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压住心头的火气。   “哧!”郭全德嘴角一撇,露出一种淫笑,“这可能吗?”   乡派出所的人就喜欢让那些卖淫女说她们的床上细节,我觉得郭全德问这种 问题跟乡派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我从心里看不起这种人,再也不理他。   第四十五章 我在“两规”的日子里(三)   看得出来,郭全德并不相信我的话,他认定曹颖的升迁和我有关。正当郭全 德等办案人员马不停蹄地调查曹颖和我的关系时,曹颖——K市历史上最年轻的、 唯一的女公安副局长,于9月16日凌晨2点殉职,年仅38岁。   那天早上,女服务员像往常一样给我送来早餐。我见她眼睛红红的,就关心 地问,怎么啦,和人吵架?起先女服务不肯说,省纪委的办案人员交代过她,不 可向我透露任何外界消息。但她经不住我的再三追问。我追问她,是因为我心里 总觉得外面肯定发生了大事。她抽泣着告诉我,市公安部局的曹副局长死了。这 消息使我惊呆了,我也要哭了。   其实,曹颖重新进入公安系统工作,我是她的指路人。   一天上午,我在伍校长和一大批人陪同下,视察K市职业技术大学。这两年 来,伍校长接受了我“对外搞活,对内盘活”发展学校的建议,大胆引入社会资 金建设校园,同时鼓励教师将科研成果推向市场,转化为生产力,整个学校发展 很快,教职工待遇和福利搞上去了,学校教学水平也提升了。   参观学校游泳馆时,一个穿着泳衣的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姑娘的身段十分 优美,腰细如蜜蜂,臀圆如琵琶,坚挺的乳房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抖动。尤其两条 修长的大腿,洁白无暇,令人产生无限幻想。姑娘像一条美人鱼漂浮在蓝色的水 面。我怔怔地望着她,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回到市里后,我脑海里常浮现出那个穿泳衣的姑娘。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见到 她不?   几天后,我又找个机会去了K市职业技术大学。我朝前来欢迎我的人群扫了 几眼,始终没见到姑娘的影子,我有点失望,甚至突然觉得书上说的失之交臂抱 憾终生就是这种情况,假如那天我将那个姑娘叫住跟她说上几句话,说不定她一 生的命运从此就改变了,也许是无缘认识那个姑娘吧。   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那样滑稽可笑,自己已经结婚了,又是一个市的市委书 记,居然为了一个穿泳衣的姑娘再次跑到这所学校。   好在没有人知道,要是有谁能发明一种能窥测人的内心世界的机器,那人类 社会就真是可怕了。现在既然来了,总得做做样子,我打算去看看教师宿舍,了 解一下教师住房和生活情况。   参观了几户教师,虽说房子小了点,却由于主人精心设计,屋里倒是别有一 番情趣。   徒步在教师宿舍楼转去转来,一直转到11点钟,我觉得累了。   善于察颜观色的毕秘书说:“刘书记,上午就先这样吧,要看下午再看。”   伍校长也说:“中午了,请领导先吃饭吧!”说着,他打算领我们去学校招 待所。   我突然记起几年前访问伍校长时的情景,我清楚地记得他家里穷得点不起电 灯。我笑着说:   “伍校长,我想去你户上参观参观哩,不知可以不?”   伍校长连连点头:   “刘书记光临寒舍,使寒舍蓬壁生辉呀!哪有不欢迎的道理!”   一行人就来到伍校长家。使我吃惊的是,伍校长仍住在那栋苏式老楼房里。 这栋楼好象不久前粉刷过,墙上的白水泥还没干透。   一个妇女从屋里走出来。伍校长介绍说:“这是我内人。”又对那妇女说: “市委刘书记来了,快去沏茶!”   我觉得这个妇女和那天看到的穿泳衣的女孩子很像,只是年纪大些而已,莫 非她就是那女孩子的母亲?如果真如此,那女孩子就是伍校长的女儿了。   我带头走进房里。屋里的摆设和几年前差不多,不过那张熏得发黑的毛主席 像不见了,半导体收音机不见了,多了一排真皮沙发和一台大彩电。房里仍旧黑, 所以大白天也开着日光灯,灯光很亮,把屋里的人和家具照得一片惨白。房子里 面还有一个门口,走过里面的门就是厨房。这时里面正有切菜的声音,一股香味 扑鼻而来,我闻着香味往里走,说:“伍校长是不是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 提前准备了!”大家都笑。   正在炒菜的是一个姑娘,我从背影就看出那是我要找的人。“这个一定是伍 校长的千金吧?”我说。   “是我女儿曹颖。”伍校长说。   曹颖转过身来,我眼睛一亮。厨房里本来光线不足,却感觉那么明亮,是给 曹颖照亮的。如果说,几天前看到的是线条,那今天是整体了,今天看到的美比 那天不知强多少倍。   校党委书记说:“曹颖是警校毕业的大学生,去年下岗了。”   有人说:“现在人才供大于求,大学生也下岗。”   伍校长责备曹颖:“怎么不和刘书记打招呼?这么大个人了,一点规矩都不 懂!”   曹颖低着头不出声。   “没关系,她正忙着炒菜嘛!”我大度地说。   我找到了要找的人,心里高兴,对陪同的人说:“我和伍校长是老相识了, 中饭我就在伍校长家吃。你们呢?当然最好也在这吃,不过,我担心伍校长家没 这么大的锅做你们的饭啊!”   人们就笑,说:“我们自行解决。”他们和伍校长握手道别,走了。   我和伍校长坐着喝茶。伍校长是地道的客家人,煮功夫茶很有一套。我们聊 一会茶道,又说起几年前来拜访伍校长的事,两人都感叹世事沧桑。   曹颖和她妈妈把菜端上桌,又斟了酒,就开始吃饭。   食间,我老是忍不住拿眼光瞥曹颖,也拿一些话题逗她,她却不大说话,低 着头吃饭。她妈妈好像看出点什么,对我不那么客气了,伍校长却笑得更甜。   吃完饭,伍校长说他还有点事,要曹颖代他送我。他老婆想说什么,被他瞪 一眼,就不敢说了。曹颖也不反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无话找话地说:“你以前见过我不?”   她点点头:“电视里、报纸上常有你的名字和照片。”   “你怎么看我?”我轻声问。   “大家说你是个好官。”   “那是大家的看法,你自己的呢?”   “我不知道。”   我笑了笑,觉得这女孩性格内向、性子柔和。   我说起那天在游泳池见到她的情景。我说,后来才想起,我这么注意她,是 因为她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不过,我那个朋友已经死了,她是为了抗击非典牺牲的烈士。”我忧伤地 说。   我们沿着一条校园的林荫道走。我有意无意间向曹颖靠近,曹颖也有意无意 跟我保持着距离。   “我不能替代你那位朋友。”曹颖说。   我吃了一惊,不是因为她这句话本身,而是因为她说话如此直接。   “我结婚了。我爱人是一个普通技术工人。我们感情很好。”曹颖淡淡地说。   我脸上一阵发热,自己的心思竟然这么快就被她看穿了。   “刘书记你也一样,有一个很爱你的妻子。你们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   我点头称是,心想,这女孩很聪明,这么轻易就使我打消了心里头的那点歪 念。   “你的确是个好书记。”曹颖说,“拿这次来讲,你放下市委书记的架子亲 自视查教师住宿和生活情况,我就很敬佩你!”   我傻笑着,好在夜里曹颖看不到我的表情。如果不是为了身边这个女孩,我 是不会在短短的几天内,两次到这所学校来的。以此类推,一些领导的下去考察 工作,参加某种活动,谁又能说跟我此行的目的不是大同小异呢?   接下来,气氛有点尴尬。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问:   “你怎么没和伍校长同姓?”   “我跟我妈姓。”   我“哦”一声,又问:   “你是警校毕业的?”   “西南公安大学。”   “怎么下岗了?”   “我原来在某县公安局担任刑警大队副队长。在追查一桩刑事案期间,某县 领导暗示我放过其中一个重要嫌疑犯,我没理,把他逮捕归案。后来,某领导找 一个借口开除了我的公职,他本来还要开除我的党籍,被县委书记制止了。”   她说得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却听得惊心动魄,因为她说的就是去年 轰动一时的“三?一二”入室抢劫杀人案。由于这件案子不是发生在K市,我了解 不多,只知道整个案子是一个女刑警顶住各种压力破的。没想到那个女刑警就是 曹颖!   我停住,仔细打量曹颖,不敢相信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居然是个女刑警!   曹颖发觉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别处。   “你应该出去工作,回到公安系统!”我说。   “这是我最喜爱的工作。半年了,我一直在等待重返公安系统的机会,我不 愿意做别的工作!可我还会有机会吗?”   “你有的。”我肯定地说。   第二天,我给朝阳区派出所唐所长挂个电话。我说,K市职业技术大学伍校 长的女儿曹颖,是西南公安大学毕业的学生,在某县工作期间表现不错,对于这 种有知识、有能力的人才,我们不要浪费。唐所长说,刘书记您批评得对,我们 一定重视人才。几天后,曹颖打电话向我道谢,说她已经在朝阳区派出所做民警。 我说,你别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曹颖在电话里沉默了几分钟,她不明白我这 句话的意思吧。   此后,我和曹颖见过几次面,不过都是在公众场合,有几次是在全市公安系 统表彰大会上,曹颖和其他同志一起接受市委市政府的表彰。   再后来,曹颖被任命为K市公安局副局长。上面派来个女的作K市公安局副局 长,这在K市引起轰动。“K市没人啦?咋派个娘们儿来管治安?”“她肯定有靠 山”……一时间,风言风语包围了曹颖。   没有一句辩解,曹颖一头扎进K市辖下7县19个乡镇。短短一星期,跑遍21个 派出所,接触了大批基层民警,光向群众分发民意调查表,就有2万份。   曹颖上任第三天,几桩新发大案也接踵而至。“百日破案会战”拉开大幕。   去年三月的一天,公安局大院涌进好几百人,手举灵牌,一见曹颖,齐刷刷 地就往地上跪……这群人告的是当地一霸———麻铜县进出口公司老板王国强。   麻铜无人不知王国强。此人1995年以来倚仗家族势力和金钱,勾结五名劳教 释放人员,养了几十名打手,私自购买枪支、手铐等,在麻铜县横行,致79人轻 伤、31人重伤、5人丧命。   经向上级汇报,曹颖和为了王国强案从外省赶来的刑警,将王国强及其同伙 一举抓获。   消息传开,麻铜县近百名群众专程来到市公安局赠送“人民卫士”的锦旗。 王国强等黑社会团伙65名帮凶全部落网,此案后来被列为当年中国十大涉黑案件 之一。   长倚县乱葬坪一带,从1997年起,连续发生强奸、抢劫、杀人案11起。连环 案一直未破,当地百姓谈“乱葬坪”色变。“此案不破,决不罢休!”曹颖和两 名女警负责化装侦查。她们跑地摊上淘来了旧衣服,化装成土里土气的农村妇女, 分早、午、晚轮流到案发现场附近转悠。   化装侦查数月,终于捞到一条重要线索:长倚县大冲乡的王某有嫌疑。八月 一日,王某被抓。曹颖亲自突审。面对有多年预审经验的曹颖,经过近20天的马 拉松对峙,王某彻底蔫了,对先后在多地强奸18人、杀死2人、抢劫4人等共24起 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铁腕治黑,曹颖在黑道“名声渐起”。黑社会团伙开始用利诱、说情等手段 “围攻”曹颖。曹颖对这一切不予理睬。于是,黑势力团伙将她的儿子绑架,扬 言:你姓曹的不网开一面,就撕票。   得知消息,曹颖直接拨通了对方电话:“你们这样干,罪加一等!限3天内 放人!”也许是慑于曹颖的气势,对方乖乖将人放了。   这群亡命之徒不会料到,他们遭遇的对手,貌似弱女子,骨子里可是天生的 争强好胜不服输。   “四?一七”灭门惨案发生后,曹颖自责地说:“这么大的案子,在我们眼 皮底下发生,一是说明犯罪分子猖狂之极,二是说明我这个市公安局副局长不称 职。”当时,省公安厅根据总书记的指示,正准备成立专案小组,曹颖主动向省 厅提出参加查办此案,省厅任命她为专案组副组长。9天后,此案破案,罗广生 等犯罪分子被抓拿归案。但是,曹颖仍觉得此案有疑点,比如,市国土局长被人 杀死在小车里,应该和“四?一七”灭门惨案涉案人员有关,可是仍没查出杀人 凶手是谁。曹颖重新审讯了杜海,越发觉得市国土局长是被人灭口。   就在我被“两规”的前一夜,我接到曹颖的电话。   “刘书记,从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国土局毛局长是被人灭口,这个幕 后的凶手很有可能身居要职。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他神通广大,可以调动巨额资 金,也可以派遣政府要员威胁我们,让我们该收手时就收手。”   对于曹颖的办案能力,我是放心的,我的一贯方法是,放手让她查案。我在 电话里告诉她,对于不法分子,我们要一查到底,绝不手软,也不要怕,真理和 正义在我们手中。   没想到这一次通话成了我们的永诀!   我承认我喜欢曹颖。第一次见到她时,因为她像潘婷,我喜欢她;后来我喜 欢她,是因为她是个好警察,好干部,好下级。   我向省办案人员提出要看近日登载曹颖殉职的报纸,被拒绝了,“两规”人 员是不能和外界有任何联系、不能知道外界任何消息的。连以前常来的女服务员 也换了,不知她有没有因为向我泄露消息受处分?但愿没有罢。   第四十六章 我在“两规”的日子里(四)   再次见到郭全德时,他一字不提曹颖,仿佛他前几天根本没有问过我“你和 曹颖什么关系”。从他这种态度,我猜想,一定是曹颖因公殉职的事闹大了,他 们不敢给一个受万民爱戴的“女包公”扣帽子。没错,曹颖在生的时候,已经有 群众叫她“女包公”。她推行“真诚面对面”信访活动,亲自接待上访人数2000 多人次,曾经有一段时间,来市公安局给她赠送锦旗、牌匾的群众络绎不绝。   “请你谈谈李荔。”郭全德突然说。   对此,我没有心理准备。“你指哪一方面?”我有些慌张地问。   郭全德像教导小学生一样教导我:“比如,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和他什么 关系?”   我是怎么认识李荔的?   “李荔是美国汉斯集团驻中国总经理,这家公司对K市的投资,是我牵的线, 我认识李荔是很正常的。”   “你有没有收过他的礼?”   “有,一对婴儿鞋,价值120元人民币。你知道,中国人拜访朋友,一般不 会空着手去……”   郭全德没有耐心地打断我:“这一对婴儿鞋的事,我们已经知道。我问你, 有没有收贵重物品?”   他们已经知道?那天在场的,只有四个人,迈克、李荔和我、林小玉,是谁 把这件事告诉了郭全德他们?   “刘书记,请你回答我的话!”郭全德敲着桌子说。   “我一般不收礼物,即使不得不收,价值也不会超过200元。”   早餐是几个馒头,我最不喜欢吃馒头,但肚子又明显感到饿,只好硬着头皮 咬着。   这时郭全德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进来了,进来后将吃剩的半个没皮的包子往垃 圾桶一掷,嘴对着墙壁说:“迟说是说,早说是说,还是说吧,在这里挨着对你 自己不利,我们也跟着受罪。”   我想,我连累省委巡视办的人了,真是罪过!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 交代的。   “吃完没有?”郭全德看一眼我,横着声音说,“吃完我们开始。”   我不觉得饿,也不知道这馒头是什么味道,现在对我来说,吃馒头只是为了 维持生命而不得不做的事。可我不喜欢郭全德对我说话的语气,于是假装有滋有 味地吃馒头。   “一边吃一边谈吧。”郭全德对随他进来的一个年青人说,“莫干事,开 始。”莫干事从公文包里取出纸和笔,趴在桌上,摆出一副进入工作状态的模样。   哪有饭都没给人吃完的?可是现在我跟谁讲理去?   “今天你不用交代你自己的问题,交代一些你知道的别的高级干部的问题。 我们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争取立功赎罪。”   “我要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我低着头说。   郭全德恼羞成怒:“看来给你几天时间,你还是没有想清楚。那你就继续想 吧,想清楚再吃饭。”   中午没人送午餐来。下午两点多,郭全德来转了一圈,问我想到什么没有。 我说,如果我真知道哪个高级干部有腐败现象,我早就检举他、把他揪出来了。 郭全德冲我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你还是没有想清楚啊,继续想吧。   这天晚上,我饿得难受,躺在床上睡不着。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读小 学三年级时,我发现班里有一个女同学买了一本《新华字典》,那正是我梦寐以 求的。家里穷,我买不起。我的眼睛老是盯着那本字典。结果,一天女同学的字 典不见了,就说是我偷的,因为我常盯着她的字典。老师要我交出字典。我说我 没拿。老师就罚我站在讲台上,放学也不准回家,除非我拿出字典。我从中午一 直站到下午。后来,天黑了,教室里就我一个人。老师说,现在教室里没有别人, 你交出字典来,我给你保密。我说我没拿。老师生气地说,那你就继续站吧。晚 上9点多,老师又来了,见我脸色发青,说,你先回家好好想想,明天把字典拿 来。我没动。老师说,你不回家?我说,我没拿字典。老师说,你回家吧,字典 的事,以后再说。我说,我没拿字典,别人不可以冤枉我。老师说,叫你回家呢, 你不饿吗?我说,我饿,可我不能让别人冤枉我。   天渐渐亮了,我眼睛感觉着窗外的红色由淡变浓,由弱变强,但我没有睁开, 我觉得眼皮粘粘的,脑袋沉沉的。昨晚一整夜都没法睡,前半夜是因为饥饿,后 半夜不饿了,却仍旧睡不着。   郭全德提着一个塑料袋进来说,想清楚没有,只要你交代出一个高级干部腐 败的事,这些油条和豆浆就是你的了。   我觉得眼前这人幼稚可笑,竟然用这种哄小孩的手段来诱供。对于这种人, 我懒得去理。我不理,郭全德就提着袋子出去了。   中午,服务员恢复了给我送饭。尽管饥饿使我很想狼吞虎咽,但是小时候的 饥饿经验告诉我,越是饥饿就越要吃得慢,否则会伤身体。我慢慢地吃,这顿饭 的时间如此漫长,以至吃完饭后,门又开了,郭全德和莫干事进来问话。郭全德 也许午觉刚睡醒,眼睛还半睁着,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   “郭科长在省委工作多久了?”我问,我想跟他套近乎。   “继续交代问题。”郭全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眼睛歪歪的,不知他在看哪 里,也不知他要跟谁说话。   我感到一阵难堪,自己到底做了多年的市级领导,自己现在只是被“两规”, 竟然就这样被欺负人了,如果是在另一种场合,我可能要发火,但现在最忌匹夫 之勇,人家动不动就可以扣你态度不好的帽子。我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慢从床 上爬起来。   “刘志伟,你听到没有?”郭全德生气了。   这人居然直呼我的名字,中央和省里的领导都叫我刘书记或者小刘,直呼其 名的只有家里的亲人。我忍住心中的不快,告诉自己,不要计较小事。   “我听着呢。”我说,声音沉沉的。   “听到怎么不说话?”郭全德声音提得很高,完全是盛气凌人。   “你没有说清楚让我说什么嘛。”我说,声音还是不高。   郭全德的脸涨红了,像怀情少女,可他不是少女,也早已不是轻易能怀春的 年龄了,他再看看我,“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这里吗?”   我说:“知道。”   “知道了还要我再说一遍吗?”郭全德一副不屑的样子。   “该讲的我已经对甘书记他们讲了。”我说。   “你不要拿甘书记来压我!”郭全德说,“我们省委巡视办直接归中央领 导。”   我已经感觉出郭全德是个急性子,想到什么说什么。   第二天,郭全德他们变换了问话的战术,改用车轮大战法。总共六个人,三 个一组,轮番问话,一个组问累了,下去休息,另一个组上场。我给这样问了两 天,精神快要崩溃了。我是真的没什么可交代,试想那些有事可交代的人,给这 么一问,不会有不交代的。   几天下来,我的身体虚脱了,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瘦得叫人吃惊。   一连几天,郭全德他们都没来问话。我反倒有点想念他们。因为一个人整天 给关在屋里,又不能干点什么,特闷,也寂寞。有时看见窗外飞过一只鸟,或者 看见天上有一片白云,也会引起我无穷的遐思。是的,我好想我的老婆我的儿子, 这种思念像一片青草在我心里头疯长。   一天上午,我闭着眼,想象林小玉和思雨在一片花园里玩,阳光暖洋洋地照 在她们身上。林小玉和思雨咯咯地笑着,笑声悠扬,像一支优美的乐曲……耳边 有人叫我“刘书记”,睁开眼睛,只见秘书小毕的脸孔正对着我。   “小毕,你来这干什么?小心有人说我们串供!”我责备他。   “刘书记……呜呜……”小毕哭了起来。哭什么哭,一个大男人,怎么像娘 们一样!我正要责备他,突然发现省纪委甘副书记等好几个人站在小毕身后。使 我吃惊的是,这些人当中,居然有K市副书记和已担任副市长的钟向阳同志。   甘副书记握住我的手说:“刘书记,你受苦了!”说着,他眼圈红了。同来 的几个人一个个要流泪的样子。   甘副书记又说:“刘书记,你的问题已经查清了,他们几个是来接你回市委 的。”   在回市委的路上,几个市委常委和秘书小毕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   整件事竟然是跟随岳父十多年的秘书何盛一手策划的!   自从岳母得了老年痴呆症以后,岳父老是心神不定,觉得自己老了,就有辞 职隐退的念头,写了一张辞职书放在抽屉里。没想到,这张辞职书被秘书何盛无 意中发现。这几年,何盛狐假虎威,利用省委书记秘书的身份到处活动,结成了 一张遍布全省的人事关系网,而他自己是这张网的核心。他一方面利用这张网聚 敛财富,总额达2千多万,另一方面,他使许多人听命于他。省委书记决心辞职 退休,使他觉得时机已到,就授意某人检举我,省纪委根据检举信,同时也是在 何盛暗示下,“两规”了我。为什么他设计“两规”我?一是他恨我,二是他对 K市市委书记的位置觊觎已久,希望取代我。   是什么人揭穿他的真面目?   人民群众。   女公安局副局长曹颖因公殉职引起群众无限哀思。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 K市十里长街挽幛如云,人如潮涌,气氛悲壮,哀声一片。许多人眼含热泪,紧 随着灵车,送了一程又一程。“曹颖,你慢走!”“曹颖,你别走!”“曹颖, 你好走!”K市20万干部群众以最为庄严、隆重的方式,送别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T省、K市领导及全国总工会、全国妇联、公安部的代表也专程参加了遗体告别仪 式,为曹颖送行。此事轰动全国。   送别曹颖后,K市人民蓦然发觉,被他们称作“刘剃头”的市委书记仍在 “两规”中。很快,民间开始流传刘书记遭奸人所害,已经被暗地里撤职查办。 又有人干脆说,刘书记被秘密杀害,他的妻儿被逼逃往美国,他的岳父——省委 书记林益民也受牵连,被迫辞职。   刚刚死了一个女包公,很快又“死”了一个刘青天,K市人民愤怒了!开始 只是几个、十几个市民和远道赶来的农民跑到市委,像死了父母亲一样嚎啕大哭, 后来就有上百人坐在市委门口,要求见刘书记。市委工作人员说,刘书记不在。 群众就哭喊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市委拿不出人,只好向省委反映情况。由 于当时我正在“两规”中,我的问题还不清楚,省委也拿不定主意。群众见市委 拿不出人,甚至不知道人在哪里,就越发相信我已经遇害。这时候,在群众的督 促下,何盛买通杀手杀害曹颖的事实得到确证。在这件事情刺激下,以在校大学 生为首的激动的群众开始游行示威,打出了“把刘剃头还给我们”的旗号。参加 游行的人越来越多,K市部分出现了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的现象。此 事很快传到中南海,中央领导指示:立即请刘志伟出来,要他向群众澄清事实!   几个市委常委说得惊心动魄,我听得热泪盈眶!   我稳定一下情绪,问:   “游行的群众还在不在?”   有人答道:“正在青龙桥一带。”   我对师机说:“掉头,去青龙桥!”   小毕看看脸色苍白的我,急道:“刘书记,您还是先休息会儿吧。”   我没理他,对师机说:“老刘,把车开快点!”   到达青龙桥,游行的群众把车挡住了。老刘不停地按喇叭,没人理。我拉开 车门,钻出去。走近游行的人群时,有人认出了我,大叫着:“刘书记!刘书记 来了!”这个消息吸引了所有游行的人。人们像潮水一般朝我涌过来。   我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和不熟悉的脸,心情激动地喊道:   “同志们好!”   人群也喊:“刘书记好!”   “没错,我就是刘志伟,大家伙看看,我好好的,我没事儿!”我拍打着胸 口说。不少人因我的举动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群众说:“刘书记,您瘦了,是不是他们折磨您了?”   “没人折磨我。”我含笑说,“我一直这么瘦。大家伙不是叫我刘剃头吗? 天天给人剃头,哪有不瘦的道理?”   群众哄地笑了。   “我知道,大家伙大热天跑到街上来,是为了我刘志伟。我很感激!但是, 我请大家伙要相信共产党,要相信政府。你们的要求,只要是合法的,党和政府 一定会答应!因为,共产党永远是代表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政党,我们的政府永 远是人民群众自己的政府,所有的党政官员,从总书记、国家主席到村支书、村 长,永远是人民群众的公仆!”   群众热烈鼓掌,夹杂着叫“好”声。   我抬起手臂,示意群众静下来。待群众静下来后,我说:   “今天,乘着这个机会,我就在这青龙桥旁现场办公。有问题要反映,有事 要上访的同志,请留下来,其他人请回去,以免阻塞交通。”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一小部分人围在我身旁。   直到晚上9点多,我才回到家。这一天中,我总共处理了200多件事,包括居 民区治安问题、传销屡禁不绝问题、超生罚款过多问题、私人企业主拖欠工人工 资问题、环境污染问题、下岗工人生活困难问题……我精疲力竭,没洗脚就躺倒 在床上。想一想,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身体素质像下午的太阳,每况愈下。 以前忙一整天后,我还有精力在院子里跑上几圈,现在却感觉体力不支。   岁月无敌,岁月也无情啊!   由自己的衰老,想起了岳父,近来发生这么多事,不知他怎么样?   第四十七章 哀莫大于心死   电话里传过来岳父的声音,沙哑,沉重,说几句话就咳嗽,伴随着吐痰的声 音。老了,老了,岳父真的老了!我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我们心里本来有很多话要向对方说,可我们都知道,那些话很有可能会刺痛 对方,所以电话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无声。   岳父像下了很大决心,缓缓地说: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一定要冷静、要挺住!”   我的心猛地一跳:“您说吧。”   “在你被‘两规’期间,小玉和思雨母子乘飞机回国。途中,飞机被一个国 际恐怖组织劫持,在南非上空坠毁,机上乘客和机组人员无一幸存……”   我脑里“嗡”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凄惨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映着我的脸。背心一 阵阵发冷,我知道自己躺在地板上,却没有力气坐起来。我就那样躺着,认为自 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我的灵魂。人果真有灵魂吗?有才好啊,有灵魂,我才能 够再见到我的老婆和孩子。想起老婆孩子,泪水像两条永不枯竭的忧郁的河流, 河水从我的两腮滚滚而下。我呜呜地哭出声来。   不知哭了多久,也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醒着,我又看见月光斜斜地铺在离我 不远的地板上。心里却已经没有了悲伤。我出奇地平静,甚至听见有人在窗外低 吟一首诗:   夜色明如许,嗟余围不伸。   百年原是梦,甘载枉劳神。   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螺组江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谁在外面吟诗,这不是清朝乾隆总管内务大臣著名大贪官和坤被赐死前几天 留下的《上元夜狱中对月》吗?怎么今夜的我跟几百年前的大贪官落得同样的境 况?怎么今夜的我像和坤一样感叹“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 负九重仁。”?   一切都是我的错。   错!错!错!前事无望后事空,自负怀才误九重。   次日早上,我来到思雨的房间。这间婴儿室,如今已经被不祥的咒语改变。 摇篮上空悬挂着的五彩气球、布娃娃和玩具像祭幡在寒风里飘摇。每一件娃娃衣 都成了寿衣,每一条童毯成了尸布。曾经带给我无数欢笑的摇篮,变成了坟墓。 天堂和地狱竟然在这里相通。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阴谋,把林小玉的温柔、思雨的欢笑带上了天堂……   来到这个世界快四十年了,我耳闻目睹过许多死亡,却很少经历亲人的死。 第一次是大姐的病逝,它使我第一次感觉到死神的可怕,经受和亲人永别的巨大 悲伤。第二次是潘婷的死,由于她为了抗击非典牺牲,我虽悲痛,却觉得她虽死 犹生。没有什么死亡比林小玉和思雨的死更令我害怕,没有什么痛苦比失去老婆 孩子更让一个男人心碎。不,不是心碎,我的心死了,它随着林小玉和思雨去了 那个神秘的地方。   电话响了。梁秘书长说,何盛要求见你。我机械地对他说,那你安排一下, 我见他。   我在拘留所见到何盛。   见到何盛,使我记起了大学三年级那年春节,林小玉托何盛送我礼物的事情。 想着,我就流泪了。   何盛见我流泪,说:“小玉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是你害死小玉!”何盛突然激动地叫道,“我比你早认识小玉,我深深地 爱着她,当她还是一个高中学生,我就开始爱她,没想到却被你捷足先登!我恨 你、嫉妒你,却还要装作高兴的样子恭喜你!你的一切本来是我的,是你抢去了 属于我的东西。”见我不说话,何盛继续道:   “小玉因为你,才有今天这个结果。你是杀死她的凶手!如果小玉不认识你, 她就不会死;如果你不接受杜海的支票,小玉就去不了美国,她也不会死;如 果……”   何盛还要说,却被看守人员拉走了。何盛一边挣扎一边咛笑:   “刘志伟,你是魔鬼,你是天煞星,你注定要克死你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报 应啊……老天爷让你一辈子活得不安宁!”   我在拘留所里坐了很久,何盛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   也许何盛说的没错,我是天煞星,爱我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先是大姐,接 着是潘婷,再然后是林小玉和思雨,接着又是谁呢?是母亲。二哥打来电话说, 母亲去世了。可怜的母亲是在病痛的折磨中去世的,死去的时候,我没在她身边。 在她的一生中,我都无法使她摆脱贫穷给她带来的折磨!我没在她身边尽过一天 孝心!想着,我呜呜地哭了。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亲人和朋友是多么 可贵的,但是为什么我的亲人一个个死去?母亲对我的爱,是真挚的、无私的, 但是现在这种爱却没有了,一去不回了。我回想起儿时的一幕幕,在闪现脑海的 每一幕中,都有母亲慈爱地朝我笑,还有她不知疲倦忙碌着的瘦小的身影……   正哭得伤心,秘书打我手机说,下午日本长岛市的市长将来我市访问,按照 日程安排,我得去接机。我无力地说,让钟副市长代表我去吧。经过几年的观察, 我觉得钟向阳是一个很有培养前途的中年干部,我打算建议省委,让他临时接替 市委书记的工作。   经过一夜的反复思考,我向省委递交了辞职信。这封辞职信,我连续写了三 个通宵。真要辞职了,才觉得有点难分难舍,不是舍不得手中的权力,而是舍不 得这份工作本身。由于心有不舍,话就多了。首先,我陈述了辞职的三个理由: 第一,我接受过价值达五万美元的贿赂,给党和人民造成了很大的损害,我不配 作市委书记;第二,我发觉这几年做出了一些错误的决策,比如,建立“大学城” 的初衷是好的,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却出现了很多问题,这说明我的思维已经跟 不上时代;第三,由于爱人和孩子不幸遇难,我心力交瘁,已毫无斗志。然后, 我总结了几条这几年在K市工作的经验,并就K市乃至T省工农业和第三产业的发 展,提出了若干建议。这封辞职信写得很有点诸葛孔明《出师表》的味道,省委 组织部韦滔部长看着看着,眼眶红了。他说:   “你辞职的事,我会向省委汇报,但我个人郑重请求你再考虑一下。”   我苦笑说:“我去意已定,你不必劝我!”   托人卖掉房子和家具,只留下一些可以勾起我对林小玉和思雨无穷回忆的东 西,比如,林小玉常用的梳子,思雨的胎发。回老家前,我去看了岳父岳母。   到了林家,黄姨给我开的门。林家以前的小保姆杨素妹去了我家后,就雇了 黄姨。我向黄姨询问岳父岳母的近况,她说林书记的身体还好,林夫人还是那个 样子,认不得人,像一个两岁的儿童,很贪玩。她这么一说,我稍微放心点儿。   跨进岳父的卧室,我一眼看到他斜坐在沙发上吸烟。屋里很暗,只开着一盏 立式台灯。一段时间不见,他明显老了。我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早年那种逼人的 气质。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年近七旬的普通老人。   我告诉他,我已决定辞职。他说,韦部长向我汇报过了。稍停,他又说,我 同意你回老家去看看。他感慨地说,叶落归根啊,我也想回我的老家去,中央已 经批准了我的请辞报告。   接下来,两人都不出声。我把银行存折递给他,存折里的是卖房子的几十万 元钱。他看我一眼,说,我们有退休金。我保持把存折递给他的姿势,望着他的 眼睛。他叹息一声,收下了,没说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 特别的默契,有些话,不需要开口就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知道,我不会放心 他们两个老人,尤其是我岳母,需要经常看病吃药,他们需要钱。想一想,我有 点可怜眼前这位老人。辛辛苦苦为他人的幸福奋斗一辈子,到老了,却要经受白 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由于一生清廉,几乎连养老的钱都没有。   使我几乎落泪的,是在他书房里看到的情景——这样的情景,与作家陆天明 在小说《省委书记》里描写的,竟然十分的吻合。岳父穿着厚厚的棉睡衣,躺在 那张已经陈旧的沙发里,怔怔地看着正前方墙上挂着的那幅行书体七尺中堂,沉 思。那幅七尺中堂“敬录”着王安石的一句话,全幅一共只有六个字:“仰畏天 俯畏人”。   两年前,岳父抛开繁忙的公务,一口气看完小说《省委书记》后,建议我也 看看。   “小说毕竟是小说,很多描写不现实。”那时他像现在这样坐在书房里,很 有激情地挥着右手,“不过,有些地方写得不错,比如作者结合省委书记的心态, 对王安石‘仰畏天俯畏人’这句话的分析就很不错嘛。”   后来,岳父写下“仰畏天俯畏人”这幅中堂,装裱了挂在书房里。   “仰畏天俯畏人!”我在心里叹息,这是岳父内心境界极真实的写照啊。于 是想起《省委书记》里的那段话:   “这些年,他特别感慨这六个字思义的周全,感慨它内在蕴含的那一股‘政 治力量’的强大。谁说作为‘封疆大吏’的省委书记,手中掌握着千百万普通民 众生杀予夺大权,是可以‘无所畏惧’,又能‘为所欲为’?‘仰畏天俯畏人’ 啊!好一个‘仰畏天俯畏人’!!”   T省这片几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生活着八千万平民百姓。作为T省的一把手, 他对他们在政治上负有总责。这种责任使他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是高 处不胜寒!一个站得越高的人,看得越远,想得越多,责任也越重。人们通常只 看到位高权重者“横刀跃马”“气吞长虹”的一面,没错,这些是领导者所必备 的品质和气概,但哪里知道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仰畏天俯畏人”啊!   岳父一生清廉为民,为国家、为人民立下汗马功劳,可他晚年如此凄凉!我 自认为是民众的代言人,自认为无愧于民众叫我“刘青天”,谁知终究难逃过腐 败的劫数。在中国,要做一名好官,就真的这么难吗?为什么做一个好官,要比 做一个庸官、贪官困难?做一个贪官只在一念间,做一个好官,却要经受种种误 会和痛苦的磨难,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有谁能够告诉我呢?   我是一个人回到老家的,算算时间,已经三年多没回老家了。考上大学那年, 我壮志凌云,意气风发地迈出村口,走向未知的南方大都市,走的时候是初秋。 如今,我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也是初秋。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还是一 个人;走的时候除了行李,一贫如洗,回来的时候除了行李,皮包里仅有2000块 钱。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尽管村庄变了很多, 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茅屋,又看到了现在的 砖瓦房,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牵着一头白色的黄牛,黄牛温顺地 低头吃草。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侄女小兰。 小兰满三岁时,我回过一趟老家,见过她。我就向小兰喊:   “小兰,小兰。”   小兰转回身来看我,眼里露出对陌生人才有的恐惧。我又喊:   “小兰,我是你叔啊。”   小兰牵着黄牛,急匆匆地要走。   我快步走过去,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害怕地躲在黄牛身后,我去拉她,她就 躲着我,我对她说:   “小兰啊,我是你叔。”   小兰躲在黄牛身后,胆怯地望我。   我去抓她,黄牛一对锋利的角朝我撞来,我一闪,躲开了,却再也不敢抓小 兰。这时有一个男人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我认出来是二哥,二 哥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声:   “小弟。”   二哥叫一声,就抱住我大声哭起来,尾随二哥跑过来的盈盈对二哥说:   “哭什么,哭什么。”   这么一说,盈盈自己哭起来,我也呜呜地哭了。   我总算回到了老家,看到二哥二嫂和小兰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她 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一走近自家的屋,我就连连喊:   “爸,爸。”   我没有喊“妈”,我知道母亲已经去那个地方和我老婆孩子团聚了。喊着我 就跑了起来,跑到屋里一看,只见父亲拄着一根木棍,站在屋子中央看我。我再 看一眼父亲的模样,泪水就模糊了眼睛。   父亲看着我,翻来覆去说同一句话:   “你该早点回来,看看你妈。”   他这话触动了我心里的某种东西,我缓缓地在一张矮木凳上坐下来,双手捧 住脸,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盈盈告诉我,母亲死前一遍一遍说:   “志伟回来没有?志伟带着思雨回来没有?”   可怜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孙子思雨已经死了,和他妈妈一起死了。父 亲也可怜,父亲在我老婆我孩子和我妈死后,逢人就说他前世造孽太多,老天爷 要他这辈子还债!父亲不听劝阻,每个月初一和十五爬二十里山路,去神仙庵敬 香,七十岁多岁的人了,每次在佛像前磕七七四十九个头。我看一眼父亲额头上 的血包,心里就跟针扎一样。   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听着风吹动屋顶的声音,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 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心里是一点儿踏实,半点儿暖和,几点儿悲苦。我一会儿就 要去摸摸带回来的林小玉和思雨的照片,摸摸临走前从潘婷坟上取的一块土,我 一遍又一遍说:   “我们回家了。”   第四十八章 活在生和死之间   刚回到家那几天,我有点不适应,不适应农村的饭菜,不适应农村的鸡鸣狗 叫,最不适应的,是没有人点头哈腰听我吩咐,我想不到的事情,再也没有人事 先替我想到。但我毕竟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和成长过,我还有能力调整自己。二哥 早出晚归在责任地里忙忙碌碌,盈盈天天摇着大屁股在家里忙进忙出,有时忙里 偷闲,隔着院墙和邻居袁四喜的老婆笑骂几句。我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书。 小兰在一边和黄狗游戏,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黄狗也笑,张开血盆大口,鲜红 的舌头伸出嘴巴外。蝉藏身在浓密的葡萄叶子里,卖力地鼓噪。葡萄的枝叶将阳 光剪成许多小碎片,扔在葡萄架下。我看书看累了,把小兰叫过来,教她认字, 让她跟着我读“人,人民的人”。小兰老是把“人”读成“盈”,我强调说,要 卷舌,喽,就像这样,把舌尖卷起来。我张开嘴,示范给小兰看。小兰望着我的 嘴,拍巴掌说:   今天我进城,   看到一个人。   他满嘴的牙齿,   吓呀吓死人。   一颗牙齿像月亮,   两颗牙齿像星星。   ……   盈盈在屋里喊:“小兰,不许对叔叔啷个讲话哩。”我脸朝屋里说:“小兰 好聪明哦!”屋里传来盈盈得意的笑声。   一天刚过向午,二哥从地里回来,对盈盈说:   “刘明山承包了县胶合板厂,在乡政府招人干活,八百块一个月,包吃住。”   盈盈咂舌说:“那敢情好哩。俺也去报名唦?”   “报名的人太多。要有关系才行!”二哥郁闷地说。   “你要她叔找找刘明山唦?”盈盈朝我呶呶嘴。   二哥来到我面前,给我一支烟,他忘了我不抽烟。二哥抽了一阵子烟,才说 了要我找找刘明山的事。我问,你真想去?二哥说,八百块一个月哩,还包吃住。 我就去乡政府找了刘明山。刘明山这几年混得不错,已经坐上了县委办公室任主 任的位置。我把二哥想进他的胶合板厂干活的事说了,刘明山说,没问题,你的 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他还表示,他会好好照顾我二哥,脏活重活不要他做。我觉 得刘明山这人真不赖。   二哥进城里干活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就全落在盈盈身上。我见她一个女人 家,天天忙完地里的活又要忙家里的活,就主动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真做事 了,我才发觉自己对农活其实很生疏,我甚至比不上小兰,五岁的小兰从村里的 幼儿园放学回家后,不用大人吩咐,牵着黄牛去山脚吃草。小兰还主动帮她妈妈 洗衣服。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白白长了这一百多斤!   我生自己的气。   盈盈含笑说:   “龙走龙路,蛇走蛇道。每个人能做啥,该做啥,是前世注定的。能干农活 的人不读书,读书人不需要干农活。老天对每个人都公平哟。”   二哥隔十天半月就回来一趟。他想念盈盈和小兰。立秋后,稻谷入仓,农活 基本上忙完了。二哥就把盈盈也带去了刘明山的胶合板厂。二哥二嫂离家前,在 后山砍了几天几夜的柴,他们担心我和小兰在家没柴烧。临走前,我送他们到村 口。小兰一只手扯住她妈的衣袖、一只手扯住她爸的衣角,不让走。二哥拉着盈 盈的胳膊,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追赶他似的,小兰扯着父母的衣服不放手,被二 哥带着,走得跌跌冲冲,身体都斜了。我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哥也不想离开小兰。 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哥喊:   “你走慢点,小兰被你拖在地上啦。”   二哥嗯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往前走。小兰被她爸带着,身体歪来歪去,眼里 骨碌骨碌地转着泪水。到了转弯的地方,我对二哥说:   “二哥二嫂,我不再送啦。”   二哥这才站住,翘了翘肩膀看我,对小兰说:   “小兰,在家听你叔的话。”   盈盈抱住小兰,亲一口,说:   “答应爸爸,听叔的话!”   小兰两眼滴溜溜地看看她妈又看看她爸,哇地大哭起来。   二哥二嫂离家后,家里的大小事情得由我一个人来做。父亲身体越来越虚弱, 再也没有爬二十里山路去敬香的力气了,甚至很少出家门。天气好的时候,他在 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莫名其妙地指天骂地,很生气的样子。我不大敢陪 他聊天,和他聊天,他必提起母亲、提起林小玉、提起他从没见过面的思雨,他 一提起他们,我的心口就疼得不行。   村民赵波的独生女儿赵薇,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待在家里一个劲儿嚷 着说,无聊,空虚,苦闷。赵波怕她憋出病来,叫她来找我谈谈。在村人眼中, 我既是最有文化的人,也是见识最广的人。赵薇就来找我谈谈,谈过一次后,几 乎天天都来。赵薇长得不漂亮,身材高挑,看起来有点瘦,但她天生乐观,整天 嘻嘻哈哈的,张口就笑,讨人喜爱。赵薇有时也过来帮我干活。   一天晚上,我们一边谈话一边散步,小兰夹在我们中间。穿过一片稻田,来 到村子外的河边,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坐下。   赵薇问:“我总觉得,你活得很累。你这是何苦呀?”   我说:“回想过去的日子,我确实活得很累。但我不后悔,很久以前,我就 已经决心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党和人民。”   “你那是为别人而活。”赵薇说,“人生在世,到底为别人还是为自己而活 呢?”   “你为谁而活?”   “我呀?”赵薇歪着头想了想,“我现在只为自己,为自己的快乐活着,怎 么快乐,就怎么活。”   “你光为快乐,就不为自己的将来想一想?”   赵薇说:“想那么多干嘛呢?将来,将来是一个未知数,人生中的许多事情, 只有经历过以后才会知道。”   “那么,在你心里,只有昨天和今天,没有明天?”   “有啊。我希望能够考上大学,在城里找一份工作,花自己的钱,靠自己吃 饭。”   “这样就够了?”   “嗯。还要怎样呀?有吃有穿有玩,够了嘛。”   “你有没想过要做点事情?人生总得做点事情,否则,活着有什么意思?”   “哎呀!我忘了对你说,我可不是那种只要吃喝玩乐、没有理想的女孩!我 百分之百赞同你刚才说的,人生总得做点事。可是,我认为,做事情就可能有成 就,当自己有了成就的时候,你不可当真,不可因为你有了成就,就想要什么官 呀,名呀,职位呀。那样你就很累,就不快乐了。做事情的快乐不在于得到结果, 而在于追求结果的过程,过程比结果更美、更能让人快乐。”   “你这话是从书上搬来的吧?”   “没有啦,是我独家发明的。”   “你这么聪明?”   “不聪明,只不过比你聪明那么一点点。”   赵薇说着,朝我狡黠地笑。我也笑。   月亮慢慢从东方升起,没有风。河面约摸三丈宽,近处洒着月光,随着轻波 的荡漾,一闪一闪。远望,水面是油黑色的。山峦和水面之间,有一条柔和的高 高低低的曲线,非常优美。有几颗明亮的星星,映照在水面。也不知道是星星亲 吻波光,还是波光亲吻星星。   河水不紧不慢流淌,发出柔和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好像是低 声的情语。   赵薇说,好热,我们下河游泳吧。我说,别去,晚上黑里咕咚的,安全第一。 她说,我知道这边有个沙滩,水很浅。见我没动静,她问,你不去?我说,我这 两天感冒,不去了。我说谎,其实我没带泳裤,也不好意思在年轻女孩面前暴露 自己的身体。赵薇说,你不去也好,帮我看着点,有人来了就告诉我。说完,她 在附近的树丛中脱了衣裤。   在我的家乡,农村女孩也经常下河洗澡,但她们没有城里女孩那种特制的泳 衣。赵薇从树丛中走出来时,只穿着一件胸衣和很小的三角裤。月光下,那匀称 的身材,丰满的肌肤,优美的线条,令我看了一眼后不敢再看,胸口咚咚响了几 下。小兰跑到赵薇前面,左右看看,用一根指头刮着自己的小脸说,羞羞,小薇 姐姐没穿衣服!赵薇抓住小兰笑着说,我哪有没穿衣服?你个小坏蛋乱讲!   赵薇和小兰玩笑了一会,随后,咯咯笑着,跳进水里。她像一条白色的鱼, 在水里开心地游着。我担心她游进深水区,就吓她说,喂,有人来了。赵薇慌忙 跑上岸,扭头看了看,这一带除了我们三个人,没有第四个。她一声不响来到我 身边,把长发上的水珠洒在我脸上,然后跑开,咯咯笑着看我的狼狈样子。   那天傍晚,我像农民一样肩着锄头从责任田回来,心里计算着刚播种的油菜 种子什么时候发芽。村里的一个孩子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跟前就扯着嗓子 喊:   “你是刘小兰的叔?”   我点点头。   小孩看我一眼,说:   “红红她爸要你去接电话。”   我怔了怔,不知道红红她爸是谁?要我去哪里接电话?   正在院子里和小兰玩的赵薇说:“去大队部接电话。”   大队部就是现在的村委会办公室,人民公社的时候,村不叫村,叫大队,乡 亲们叫大队叫习惯了,改不了口。   我扔下锄头就往大队部跑。   电话是一个和二哥二嫂在县城做工的乡亲打来的。他说,胶合板厂的锅炉突 然爆炸,正在锅炉边添煤的我二哥二嫂被锅炉里的水烫伤,伤得很严重,只怕……   他还说了什么,可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什么也听不见。   从大队部出来时,我像喝醉酒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踏进烂泥里,踩在牛屎 上。村民向我打招呼,我全都不理,赵薇似乎在我身后问什么,我听不见,也不 去听。就这么一路走着,到了我家门口。我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转身就看到赵薇 一脸的关切。我说,麻烦你帮我照顾小兰和我父亲,我去一下县城。说完,我就 去找开拖拉机的范宝,请他送我去县城。范宝是和我一起玩大的,我们关系一直 很好。他也不问我为什么,提起摇把发动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地冒出一股黑烟, 溜出了村子。我看见赵薇拉着小兰站在村口,远远地目送我们。   到了县城的那家医院,我问在大厅值班的医生:   “我二哥二嫂在哪?”   医生是个年轻的女医生,乜我一眼,又低头看一本小说,嘴里说:   “我怎么知道你二哥二嫂?”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二哥二嫂被锅炉里的水烫伤,已经送到医院。”   年轻女医生把一本厚厚的住院登记册扔给我:   “自己查!”   我的手不停地抖擞,努力翻了几次,都翻不开页面。我说:“同志,请你帮 我查一下,好吗?。”   年轻女医生火气很大地抬起头,一把夺过住院登记册:   “你好烦吔!”   她恶声问:   “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志伟。”   “不是问你,问住院的那个!真笨!”   我说出了二哥和盈盈的名字。   她查了几分钟,尖声说:   “2421。”   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2421指的是第二栋楼421号病房。   道了声谢,我赶紧往2421跑。到了2421,却见房里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在 打扫卫生。我问,今天送这房间住院的病人哪去了?   白大褂站直身子,是个中年妇女。她盯着我:   “你是他们的亲戚?”   我说是。   她抽了一下鼻子:   “他们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她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 我才问医生:   “他们在哪里?”   二哥二嫂躺在太平间。一人一张台,两人身上盖着白布。一个医生掀开了盖 在他们身上的白布,我看一眼,就转身跑出去了。二哥二嫂死时的样子很惨,五 官被锅炉里的水烫熔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走的时候两个人对他们的女儿难分 难舍,现在却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对他们的女儿撒手不管,对我的伤心欲绝不 理不睬。我蹲在太平间外低声哭了又哭,都不知道刘明山什么时候来了。他站在 我面前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突然想起来,刘明山亲口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我二哥。当时我想眼前这人 就是杀死二哥二嫂的凶手。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刘明山,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 刘明山摔倒在地上,一声不吭爬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二哥二嫂。”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我就说:   “你放开我。”   青年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刘明山对青年说:   “梅秘书,你就要他打我吧,让他消消气。”   梅秘书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很多的人 围了上来,有个医生一边朝我跑来,口里一边喊:   “拉开他,拉开他!”   两个男医生一人扭住我的一只手,我动不了,我用脚踢刘明山,有人拉着刘 明山躲开了。    闻讯赶来的两个医院的保安代替那两个男医生扭住我。保安问刘明山:   “刘主任,要不要把人送公安局?”   刘明山大怒:   “放屁!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   我决定把二哥二嫂运回村。车子到村口,就进不去了。村民们不准车子往里 开。我是本乡本土人,知道乡里有一条规矩,凡是在外面暴死的人,死后尸体不 准进村,以免给村子带来晦气。我没办法,只好请人在村口搭起了灵棚。刘明山 亲自送来五千块钱作安抚费。我把钱扔在他脸上。   村长跑过来,拾起地上的钱,递给我说:   “大侄子,你真糊涂,你二哥二嫂是意外事故死的,又不是刘主任害的。”   刘明山再次把钱递给我:   “志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既然大错铸成,已无回天之力。这点钱, 就当作是我对二哥二嫂的一点孝心吧。”说着,他当众流出了眼泪。   村里几个辈份高的老人也劝我收下钱。   我仍不肯收。   赵薇突然一把接过刘明山手里的钱:   “我替志伟叔收下。”   众人一时看傻了。赵薇却取出几张纸币,吩咐几个青年去镇里购买棺材等东 西。其他人见状,主动分头去操办祭幡等。   父亲一听到我二哥二嫂的死讯,大叫说:“死得好!死得好!”叫了几声, 就晕过去。待他醒后,我请来几位老人耐心地陪他说话。   有人告诉小兰:“你爸妈死了。”小兰很伤心地哭一阵,听见鞭炮声,立即 不哭了,和别的小孩一起跑过去看热闹。晚上,小兰在她爸妈的棺材前后晃来晃 去,和一群小孩玩得很高兴。有人说:“小兰,你爸妈死了,你还笑得这么好?” 小兰指一指棺材说:“我爸我妈躺里面睡觉。”   埋掉二哥二嫂后,我在自家的坟地里站了很久。应我的请求,村民在大姐和 母亲的坟旁依次挖了二哥、二嫂、林小玉、思雨、潘婷的坟。林小玉、思雨、潘 婷的坟里放的都是一些纪念物品。挖坟坑的时候,父亲叫人抬着他来到坟地。父 亲指着母亲坟旁的一块地说:“那儿给我留着,我要用的。”我一听他这话,眼 泪就流出来了。   父亲叫人抬着他去看坟地是有原因的,后来我知道,那时候他去意已决。我 小时候看不起父亲,直到他死后,还是看不起他。他这人前半生太懦弱,自己在 乡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连累我们做子女的也在乡人面前低人一等。他后半生又太 自私,明明知道我和他一样,好想早点去那个世界和母亲她们团聚,他硬是要抢 在我前面先去了,把二哥二嫂留下的五岁的小兰扔给我。   送二哥二嫂上山后半个月,父亲死了。父亲和母亲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 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 我和小兰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 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   小兰说,叔,我冷。我把她搂在怀里,用大衣包住她。我抱着小兰下山,山 坡上的雪冻结了,很滑,尽管我走得小心翼翼,还是摔倒了。我们两个人从地上 爬起来,互相看一眼,都裂嘴笑。小兰说,叔,你摔疼没有?我心头一热,说, 叔不疼,叔把小兰摔疼了吧?小兰说,屁股摔疼了。我就帮她揉摔疼的地方。   我们经过村里的代销店,店门口有一个小孩在吃泡泡糖,小兰盯着那糖吞口 水。我说,叔给你买糖吃。小兰拉住我说,小兰不吃糖,叔没钱。我一听,鼻子 发酸,要掉泪了。由于在短短两个月内,我先后办了三个人的葬礼,钱都用光了。 代销店的女老板是本村人,听见我们的对话后,走出来,递给小兰几颗糖。小兰 把手藏在背后,摇头说,姨娘,我不要。我见女老板一片真情,就对小兰说,收 下吧,对姨娘说谢谢。小兰收下糖,很乖地说,谢谢姨娘!   女老板摸了一下小兰的头,说,苦命的孩子啊!   说着,她用手背擦眼睛。   要过年了,我在镇里的街道旁摆了一个摊,卖我写的春联。从早上到下午, 卖得二十多元。我心里窃喜。那时候天很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小兰陪我在 街旁站了一天,嘴唇冻得发青。我怕孩子感冒,就拉着她走到一家卖面条的店里。 我要店老板端一碗面条来。   “我不吃面条。”小兰说。   “那你想吃什么?”   “叔吃什么小兰吃什么。”   店老板说:“好懂事的孩子!几岁了?”   “五岁。”我说。   我想了想,如果我不吃,小兰就不肯吃。我对店老板说,来两碗吧,给小孩 的烦请少放点辣椒,给我的,一点都不要放。店老板奇怪地说,大冷天的,吃点 辣椒暖和暖和吧?我坚持刚才的要求。店老板不会知道,我在南方那个不吃辣椒 的地方住了将近二十年,已经习惯了那里的饮食,吃不得辣椒了。   小兰嗤溜嗤溜地吃着面条,吃得满头大汗。她吃完时,我的才吃了一半。我 心里一阵难受,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跟着我这个百无一用的穷书生受苦了!   这天晚上我睡着后醒来,觉得小兰不停地抖擞。我以为她病了,赶紧开了灯, 一摸她的额头,和我的一样,不凉不烫。我问她,是不是很冷?小兰说是。我加 了一张毛毯后,她还是说冷。我大惊,连忙把她抱怀里,无意中手摸到一处床单, 才知道她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她怕我骂,就用身子去烘干。   我又心疼又难过,抱着她说,叔不会骂你的,叔小的时候也尿床。   早上,我把被单晾在院子里。赵薇来了。她把被单拿下来说,洗干净后再晒 吧。我说,我自己洗。她盯着我:你把我当外人?我没理她,提桶子去井台打水。 她站在我身后,怔怔地望了我很久。   除夕那晚,我想起以往都是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过年,现在却只剩下我和小兰 两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火塘边发呆,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了。   有人披着满身雪花走进屋。我抬眼一看,是赵薇。小兰跳了起来,叫着“小 薇姐”,扑进赵薇怀里。赵薇的到来给屋里带来了过年的喜气。她和我一起做年 饭,帮我贴春联,在小兰的羊角辫上扎了两朵小红花。   赵波来喊他女儿回家吃年饭。赵薇说,我在志伟叔家吃。赵波很疼女儿,拿 她没办法,只好向我道声打搅,转身走了。这一晚,赵薇没有回家,她和小兰睡。   第四十九章 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过完春节后,气温一天天暖和起来。我像那些上了年纪的村民一样,脱掉穿 了一个冬天的大衣,挑着畜粪准备培育秧苗。赵薇挽着裤腿,站在田里梳整秧行。 我多次赶她走,她不理。我只好说,你别这样,影响不好。她抿嘴笑笑,望着我 说,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只在乎你怎么想。她的眼光灼得我浑身热哄哄的。 远处,小山岗上开满一簇簇映山红。山下,布谷鸟的叫声和着蛙虫的鼓噪,奏响 了一曲早春的乐章。我眯着眼,有些醉了。   村长朝我们跑过来,喘气说:   “刘……刘书记,烦请你赶快回去吧!”   很长时间没听人叫我“刘书记”了,乍一听,我以为村长叫的是别人。   “县里下来人,四处找你啦!”村长抄起衣角揩汗。   “你告诉他们,我正忙着,没空!”   “那咋行呢?”村长不安地说。   见我不理,村长讪讪地走了。   赵薇说:“他们为什么事找你?不会是请你去做官吧?”   “请我做官也不会去。”我说。   “真不去?”   “真不去。”   赵薇笑了,笑得像一朵盛开的桃花。   过一会,有一行人朝我们走来。走在前头的人老远就笑着说:   “你这个小刘啊,架子蛮大的嘛!”   听声音,我就知道他是T省的省委组织部长韦滔。我赶紧笑着说:   “哎呀,韦部长,哪阵风把您吹到我们这穷山窝来了?”   “什么风呀?”韦滔环视一下周围,“我专程为了请你刘书记这股东风而 来!”说着,他习惯性地朝我伸出手。我把两只沾着畜粪的手朝他扬了扬:   “你看,我两手黄金啊。”   大家都笑。   我在水渠里洗了手脚,一个青年立即递给我纸巾。我一看,是我以前的秘书 小毕。见我看他,小毕就叫一声“刘书记”,泪水在眼眶里转动。我拍拍他的肩, 没说话。   韦部长向我介绍同他一起来的人,有T省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科长,K市两 个市委常委,我老家所在省、市、县、乡四级个别领导。介绍完毕,客套话讲过 之后,一行人跟随我来到我家。院子外边停着四五辆贼亮的小车,全村人都出来 了,都挤在我家门口。我请他们进院子里坐坐,他们一个个客气地说,甭理我们, 您忙您的。其实,我不忙,忙的是赵薇,她忙着给韦部长他们沏茶。趁着没人注 意,我低声对她说,辛苦你了。她看我一眼,勉强地笑笑:别客气。她有点忧郁。   韦部长向我说明了他此行的来意。他是专程来请我“出山”的。我说,我已 经辞职。他说,省委可以批准你辞职,但K市两千万人民不批准啊。接着,他讲 了我离开K市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   我辞职的消息很快传遍K市。部分群众聚集在省委信访办,要求恢复我的工 作。省委把我辞职的理由告诉群众。群众说,我们不管这些,千里马也有失蹄的 时候,连毛主席都会犯错误嘛。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散布谣言说,刘书记受到某 首长的威胁才辞职的。群众信以为真,上百人聚集在省委,要求省委给刘书记一 个公道。接着,有几家重要的外资企业向市委提出,如果刘志伟书记不恢复工作, 他们就把资金转向新马泰。他们表示,有刘书记在,我们放心。省委将这些情况 向中央作了汇报,中央指示:   刘志伟是党和人民的好干部,尽管他犯过错误,但他对错误有深刻的认识, 疵不掩瑕,应该让他出来工作。   热泪盈满了我的眼眶。没想到啊,我们的人民这么大度,他们原谅了我!   有一个伟人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真是雪亮的啊,天地之间有杆称, 那称坨就是老百姓。谁真心实意地为老百姓办实事,老百姓就将谁永远铭记在心 中,不用大张旗鼓地动员,无须没完没了地宣讲。   中国老百姓是最纯朴的,只要你给了他们滴水之恩,便能得到涌泉般的回报! 想一想,我做的都是我的本份工作,做得好,是称职,是份内之事。可我们的人 民往往给予那些做了本份工作和份内事的人,很大的感激,这是人民的善良,这 也是人民的希冀。人民呼唤各级官员都能恪守和善尽职守,为人民做事,起码不 做坏事,起码不做欺压老百姓、损害广大老百姓根本利益的事。   我们的党也是宽容的。晚上,我和韦滔部长坐在院子里促膝谈心。韦部长说, 省委请示中央后决定,任命我为T省省长,考虑到K市人民对我的感情,继续由我 兼任该市市委书记。我犹豫地说,党和人民对我这么宽容,更使我无地自容。我 是一个犯过错误的人,不值得他们这样对我。韦部长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   “我理解你,因为你热爱我们的党、热爱我们的人民,所以党和人民对你的 宽容成为你不能承受之重。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咀嚼着这句话,直到深夜。   第二天清晨,我一个人来到自家坟地。   坟地在大山的怀抱之中。我站在那里,觉得我的亲人们就在我身边。心异常 宁静,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宁静了。是大山让我感受到这种宁静,还是躺在坟 里的亲人的注视,使我身心松懈?   远远地看到大姐的坟,锥形的坟头已经扁平,被草覆盖。我心中忽然有一种 怯意,不敢这么走过去,似乎活着的大姐在那里等待了很多年。我踏着浅草慢慢 走过去,在坟前站住了。许多年前,大姐即将永别这个世界时说过的一句话在我 耳边响起:“告诉小弟,要考上大学,光宗耀祖!”多少年了,我一直以为大姐 说的“光宗耀祖”,就是让我为祖辈父辈争光,今天,我站在这里,在风中,在 晨曦下,和大姐的灵魂对话。在这一刻,我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强烈地感到 了灵魂存在,生死相通。风从我的肩上掠过,风中弥漫着嫩草的气息,那样一种 清新、熟悉的气息。我在风中和大姐四目相对,豁然明白,光宗不只是光我的宗, 耀祖不只是耀我的祖,而是光天下人的宗、耀天下人的祖。既然,此生我选择了 人民,人民选择了我,我就不只属于我自己、不只属于我的亲人,我也属于人民, 属于普天下的老百姓。这也正是韦滔部长所说的“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 理吧。   像肩着沉重的担子,朝阳一点一点上升,摆脱群山的桎梏,它震动了一下, 终于跳出来,露出耀眼的圆,光芒越来越强烈,一线一线地喷射着,一块一块地 切割山峰,群山之巅被染成了金色。终于,它站在群山之巅,光射向四面八方, 天地为之透明。那边是它,这边是我,我们面对面相望,像有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这个时候,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古代希腊人崇拜太阳,称太阳为阿波罗神,为什 么太阳的光辉能够普照万物?太阳的伟大和神奇,在于它千万年始终如一的默默 奉献。它滋养万物,却从不索取。   我挨个抚摸林小玉、潘婷、思雨的坟,就像以往抚摸她们的脸一样。这是三 个和我血肉相连的人,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曾经为她们的永别痛不欲生。她们 和我相聚的时间都不长,但她们短暂的生命像一汪清泉擦亮了我的眼睛,像一束 光照亮了我的心房。   回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四十多年,我的经历像一幅浓艳、美丽的图画展现在 我面前。尽管我经历了许多的不幸,但是幸福正是从许多的不幸中产生。和多数 人相比,我还是幸运的,在我的一生中,有那么多拥有高尚情操、美好心灵的人 曾经深情地、诚恳地对待我。正是因为她们把爱给了我,我才能够被爱感动,被 爱改变,被爱塑造。   真爱让我的人生如此美丽,如此与众不同!   小车在机耕道上颠簸,却没有影响我贪婪地观看车窗外边景色的情绪。车窗 外,燕子低飞,桃花盛开,农人和牛站在水田里,好一幅浓墨重彩的中国画!   “小薇姐姐!小薇姐姐!”趴在车窗边的小兰突然叫起来。我朝小兰那边望 去。我见到的是赵薇追在车后,她追得很辛苦。   这两天,乡亲们都知道我要去T省做省长了,每天来我家道别的人川流不息。 村长一脸幸灾乐祸地告诉我,那个害死你二哥二嫂的刘明山因为贪污、盗用公款, 被市检察院抓走了,听说要判刑。“活该啊!报应啊!”村长咬牙说。我很平静, 有点替刘明山惋惜,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基层干部。   在前来道别的人群中没有赵薇。   小兰叫着说:“我要小薇姐姐!”蹲在小兰身边的黄狗,也冲窗外“汪汪” 地叫。   司机问我:“刘书记,要不要停车?”   车窗外,赵薇放弃了追赶我们的车,双腿一屈,跪倒在尘土中,泪水一串接 一串。   我闭上眼:“不要停车。”   几滴泪顽强地冲出眼眶,掉落在手背上。   ……   小车在省道上愉快地跑着。   我抬头看了看车窗外的蓝天。   蓝天很好,白云很好。   蓝天下,大地上,三月的阳光也很好……   2004年5月1日至6月8日初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