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生活里总有些疼痛之处》(短小说一组) ■蝈蝈 《一个穿拖鞋的男人》 一个穿拖鞋的男人从街道那头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像只懒洋洋的猪,脚下的 拖鞋沙拉沙拉地响,一些土被带了起来。 正在无聊地晒太阳的杨四立刻把目光集中了过去。他看到这个男人怀里抱着 个白猫,白猫眯缝着双眼,神态和那个男人极其相似。这让杨四有点兴奋。这条 街道上好多年没见过猫了,更何况还是少见的白猫。那只猫在男人怀里显得十分 舒适,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懈一顾。 杨四叫了声“老婆”。她女人在屋里小睡,蜷缩成小猫的样子。这个南方嫁 过来的女人,每天中午都得小睡一会儿,否则整天便如鸦片烟瘾犯了一样,没精 打采的。听见男人的呼唤,女人下了炕从门里出来了。她的脸看上去还沉浸在睡 眠的样子里,一束薄薄的阳光打在脸上,让她有了种妩媚的感觉。她问了声,人 正睡得香呢,有事吗?杨四把手扬起来,指了指街道那边慢吞吞走着的男人。女 人揉揉眼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轻轻地笑了出来。杨四愣了一下。女人说,那个人 可真有意思,多像一只穿着拖鞋的猫啊。杨四不明白女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也 跟着笑了笑。 那个男人好像要在这条街道上走一辈子似的,脚下的拖鞋啪嗒啪嗒缓慢地打 着脚底。那只白猫一直没有醒来,细腻的呼噜声被男人走路的声音埋没了。 杨四的女人也坐在了自家门槛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抱猫的男人。那只白猫 在男人怀里显得太耀眼了,如同一团轻飘飘的棉花。下午的街道上没有几个活动 的人,它这时候就像一截空空的竹管,细微的声音都会发出响亮的回声。男人的 脚步声单调而响亮,在杨四和他女人心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杨四有些吃不住了,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嗨,那个人!你的猫卖不卖 啊?”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高了头看了看杨四。他的手也忽然紧了些,白猫 在他的保护下,动了动身子。 杨四有些恼火。他嘟囔了一句:“哑子吗?” 眼看男人就要从面前沙拉过去了。杨四又问了一句:“哑子,你的猫卖多少 钱啊?” 男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像一个逗号。他朝着杨四晃了晃脑袋。杨四想,他这 破猫原来不卖啊。杨四家里以前养过一只花猫,那猫每天都会咬中几只肥胖的老 鼠。但在一次捕鼠行动里,花猫咬中了一只中毒的老鼠,不到十分钟就死去了。 杨四一直想再养只猫去对付日渐猖獗的老鼠,那些老鼠对毒药产生了抗体,轻易 不会栽倒在地了。屋子的柜子,麻袋,衣服,还有粮食,都未能幸免于难,成为 一些残缺的带着骚味的物品。杨四就想,这只白猫要是能为自家服务,那么自己 就不会受到老鼠的吵闹了。 但令杨四吃惊的是,那个男人突然飞跑起来,怀里的白猫颠簸得跳了起来, 在他怀里喵呜乱叫,开始的慵懒一下子就消失了。男人的拖鞋被甩掉了,躺在街 道上像两摊睡眠中的泥巴。杨四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有些恍惚。 那个男人飞奔到街道的另一头,那边有一台刚刚启动的搅拌机。男人盯着搅 拌机,怀里的白猫被他掐得亮出了飞快的爪子四下里踢蹬。男人的胳膊上鲜血流 了出来,但他似乎浑然未觉。 搅拌机渐渐快了起来。轰隆隆的声音搅动了整个大街。 那个男人突然把白猫扔进了快速旋转的搅拌机,随着“喵”的一声,白猫像 一缕闪电一样消失在了搅拌机里。开动搅拌机的麻蛋呆在了那里,他不知道这个 男人是怎么了。之后,他立刻扳下了开关。轰隆一声,一大滩混凝土倒在了地上。 里面和着白猫的尸体,它已经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杨四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站在门前说不出话来。 在屋子里,杨四的老婆依然沉浸在梦里。她多像一只幸福的白猫啊。 《河里的尸体》 河里又冒出来一具尸体。这是今年的第三具尸体。 王铁提着行头来到河边的时候,尸体已经摆放在了河边的草丛里。很明显这 是一具男尸,这就排除了引来众多人群的可能。这个高度腐败的东西躺在那里, 仿佛一丛烧焦的草。王铁嘴里骂着:“他妈的,C县的母亲河怎么这么凶恶啊!” 是的,这条已经接近断流的河,每年都要吃掉几个自己的人民,有些还是扎着红 领巾的孩子。杂乱的河床里,上游的水流着流着就都跑进了挖掘造成的深坑里, 这些瞪着的眼睛,会吸人的。 这个高度腐败的死人光着身子,乌黑的身体散发出污浊的气味。好在王铁已 经习惯了这一切。他找了根木棍拨拉了一下,尸体上的腐肉像豆腐渣一样掉下了 一块,亮出了白森森的一片骨头。王铁皱了皱眉头。然后,他开始例行公事,围 绕这具没有身份的尸体进行勘查。 刚下过雨的天空,低垂着眼睑,像是受了谁的委屈。但河滩上的气味却让清 新的空气混乱不堪。一条警戒带绷了起来,红黄相间的色彩好像与死亡没有多大 关系。王铁感到这种形式十分受用,最能体现出刑警的威风。这时候河边聚集了 一些人,虽然是具男尸,但死人终归是有点看头的,光是猜测死亡原因就很有意 思。 尸体很快检验完了。王铁从手上取下了沾染了浊物的白手套,随手就扔到了 地上摊着的垃圾袋里。这铁打的习惯王铁从未打破过。在经过一番收拾之后,污 浊的男尸被几个小柳叫来的民工就势埋进了淤泥里。那块乌黑的烂肉消失了。但 恶心的腐臭仍然充斥在河道上空。 尸体是一个采沙船掏出来的。巨大的采沙船遍布河道,如同一些张着大嘴的 乌鸦。它们卖力地在臭哄哄的河道里挖掘着。几个民工懒洋洋地操作着机器。突 然之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黑洞洞的水坑里浮了上来。大家仔细瞧了一会儿, 只听一个人说:“死人!”其他人就都傻在了那儿。 死人的事尤其是在河道里死人的事儿在小县里司空见惯。这就像一股风,在 我们大家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就无声无息了。所以,这具男尸就和那些沙子长眠 一处了。偶尔有一两对散步的情侣踩着沙子路过,他们不知道自己脚下正踩着一 个消亡的生命。 要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件事,这具男尸也许就成了一个永久的谜。 那天王铁他们正在饭馆里喝酒,小柳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一听,是贺副局 长打的。贺局主管刑侦,他火烧火燎地说,快回来,有人在刑警队闹事。 在刑警队闹事,还是第一次遇到。王铁恨恨地说:“他妈的,酒都不让人喝 个安生!” 赶回去后,王铁们了解了一下,原来是为那个男尸的事儿。王铁还清楚地记 得那具男尸的样子,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在宁夏的某个地方,警方抓住了王铁 所在小县的一个人。这个人在宁夏犯了案子,抢劫杀人案。审讯的时候,这小子 一口气倒出4起杀人案。全部是抢劫杀人。其中一起就是在王铁他们县干的,也 是第一起。在交待的过程中,杀人犯罪嫌疑人对所杀之人是某某人以及杀人埋尸 的地点讲述得一清二楚,就是在县城唯一的那条河的某一处,和王铁所验那具男 尸所处位置基本一致。 应该说这个信息在宁夏警方反馈过来后,只有刑警队的几个人知道。但事情 巧就巧在其中一个漏嘴的刑警在外边吹牛的时候,把这事儿讲了出去。说者无意, 听者有意。一个人就联想到了几个月前的一起杀人案上。一个他认识的男人,突 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原来他已经死了啊。这个人叹息了一声。 前来闹事的只有两个人,死去男人的妻子和10岁的儿子。两个歇斯底里的人, 快要把刑警队的屋顶掀掉了。 最后,局里边决定,重新把尸体掏出来勘验。哪怕是白骨也要验出个名堂来。 王铁他们一脸恶狠狠地提着行头来到河边。 但他们很快就愣住了。二十多天前埋下男尸的地方,已经是一片黑洞洞的水。 旁边的采沙船上,几个民工傻乎乎地看着王铁他们,好像一些站在树头的乌鸦。 《春天里的哑巴》 一个哑巴,他天生就没有耳朵和嘴巴。 在王家川,这个哑巴路人皆知。这是个阴郁的人,不像大多数哑巴一样,时 常挂着傻乎乎的笑。就像那句俚语:“母牛的尿多,冷人的笑多。”冷人就是指 这些存在智障的人。 哑巴娘早就驮盐去了。哑巴跟着他爹度日如年。整个村子里,只有这两个基 本上保持着沉默的人。外人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平日里是怎样交流的。三间黑屋子, 两个不能对话的人。有一些人会站在哑巴房子外边,偷听这父子两个是怎样一种 状态。但他们大都失望而去。因为在那儿呆上老半天也听不见哑巴父子喘上一句, 屋子里就像是没有人一样。这让偷听的人感到恐怖,屋里莫非呆着两个鬼魂? 有几个老汉见过哑巴娘。一个缠着裹脚的女人,脸有点狭长,但人还是很耐 看的,时常带着一种不经意的笑容。这个女人很会过日子,一点粮食,一块土布, 甚至是一个废铁疙瘩,她都能让它们发出另一种光芒来。玉米粒放到手磨子上磨 上半天,粗糙的玉米糁子淌在干净的案板上,黄亮黄亮的,煞是诱人。她会把磨 好的玉米糁子煮成浓浓的玉米粥,盛到碗里给哑巴和他爹端到面前。哑巴吃饭很 慢,这女人也不急,候着哑巴一点点吃完,舔净碗边儿。 但好人短命。哑巴娘在哑巴十岁那年,腹泻不止,最终倒在了地上。哑巴还 给他娘摔过瓦盆子。自从娘过世后,哑巴的脸就阴了下去。他好像一直的村子和 人群的边缘悄悄地行走,大多时间人们不知道哑巴在干什么。 哑巴爹在众人面前倒还显得十分正常。他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但轻易 不说。偶尔在月明风清的夜晚,坐在村口的白果树下胡吹。这个人不像村里的一 些年轻人,掌握着一两样儿手艺,到哪儿都能吃口饭,他只是凭靠一身力气,在 土地上挣命。 有了力气,就会产生其他一些事情。有人偶然看见哑巴爹在外村一个寡妇家 里过生活,那样子俨然就是一对夫妻。但由于他也是光杆杆一条,人们议论一下 也就没了动静。 倒是这个哑巴更容易被人们遗忘。 连哑巴爹也奇怪,这哑巴怎么连个“啊”声都不发一下?好赖还有点响动呀。 哑巴仿佛只剩下了呼吸,而没有了声音。 直到某一天一个人发现了哑巴的秘密,这个被村子忽略的人才重新成为众人 注目的焦点。 春天的一个傍晚,李木匠到山里一户人家干完活儿往回赶。镰刀一样的月牙 儿清亮清亮的,给夜路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在虎头崖的拐弯处,李木匠老远看 见一个人影儿向路底下的麦地里走去。这么晚了,这人要干啥?李木匠不禁有些 疑惑。他悄悄跟上前去。那人竟是哑巴。只见哑巴径直向他家的地里走去。轻风 扑簌簌地掠过耳畔,李木匠猫着手脚盯着哑巴。 哑巴在他家地边停了一下,四下里瞅了瞅,吓得李木匠赶紧趴在了地上。之 后,哑巴扯开罩在地边的刺丛,进了麦地。 怎么办,进还是不进?李木匠有些犯难,麦子刷在腿上,会发出响亮的哗哗 声。但旋即李木匠释然了,哑巴嘛,他能听见我的响声? 哑巴一直走到了埋葬哑巴娘墓堆前。他抱开了架在墓堆上的烂柴,然后蹲了 下去,在墓身的侧面用手刨着浮土。李木匠吓了一跳,这哑巴难道要掏他娘的墓 不成?约有十公分的土被哑巴刨掉了,一层石板亮了出来。哑巴小心翼翼地把石 板抬了出来。这下李木匠差点叫出声来,石板后面,一个黑乎乎的洞露了出来。 哑巴栽倒身子钻进了洞。进去后,哑巴伸出上身,把那些烂柴重新堵住了洞口。 一个活生生的哑巴就这样不见了。 李木匠一口气逃回了家。他心想,自己一定是撞见鬼了。 后来,李木匠把这件事传了出去。 有几个好事的小伙子坐不往了。他们拿了几只手电筒,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 偷偷跟上哑巴去了哑巴娘的墓前。事情果然就是李木匠讲述的那样。有人就要打 退堂鼓。王六指一心想弄个明白,就鼓动大家一齐上去看个究竟。 等了好长时间,几个人没见哑巴从洞里钻出来,就悄悄地一拥而上,揭开了 架在墓堆上的烂柴。当他们把手电筒拧亮,照进这个令人恐怖的洞穴里后,一个 景象差点把王六指们吓死一回。 只见哑巴睡在已经腐烂得不像样子的棺材旁边。棺材盖儿是打开的,已经成 为哑巴身下的床板儿。龌龊的棺材里边,赫然睡着一付完整的白骨。 《会飞的石头》 于小四没弄明白今天下午语文老师为什么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学校里做作业。 这事的确蹊跷,于小四是班上出了名的老蔫儿,平日里大气儿都不敢出,更别说 干啥坏事了。可老师像是认准了要和于小四较劲一般,不仅在课堂上频频提问于 小四,还在放学的时候叫住他,让他留下来抄写课文。 黄昏的太阳已经没有多少热度了。但于小四仍然汗流浃背地抄着刚刚上过的 课文。写着写着,汗水在本子上留下了难看的污浊,于小四的心情简直就遭透了, 是哪根弦搭错了啊?这个认真的孩子在老师没在的情况下,仍像坚守阵地一般写 着汗浸浸的方块字。 于小四心里就产生了憎恨老师的念头。凭啥让我抄写课文,我又没犯啥错误。 他心里这个疙瘩越来越大,以至于写的字都有些歪歪扭扭了。 写完后,于小四长长地出了口气。他背上书包,飞快地往回跑。 于小四的老爹是个厨子,在西大街一家饭馆里当大厨。钱也能挣,肚子也起 来了,于小四的老爹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头饱胀的河马。这头河马性格暴躁,极容 易在于小四和他母亲身上留下疼痛的印迹。所以,当于小四想到这个厨子还在家 里等着的时候,就撒开脚丫子往回跑。 在东街十字,一座建设中的大楼即将盖上盖子。 于小四突然发现这座大楼楼顶上多了一个尖顶。这样的尖顶于小四从书本上 见过,好像是外国哪个国家的楼顶上有这种东西。于小四就愣了一下神儿。这一 愣神,便要了他的命。 于小四左右看了看,周围的楼房一律是那种毫无特点的方块,古板得跟他厨 子老爹的脑袋一样。于小四嘿嘿地傻笑了几声。这时候于小四听到附近一个人在 狂叫着,好像是说“快让开”之类。于小四把脑袋往声音的方向扭了一下。还没 等他看清楚声音的源泉,从粗糙的楼上掉下的大约小碗大的一块干透了的水泥疙 瘩击中了他的头部。于小四哼地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水泥块在他头上制造了 一个窟窿,红的白的一股脑全都泄露了出来。 入夏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倒地的于小四被人们迅速拉往医院抢救。但已经 晚了,于小四的大脑早就成了没法收拾的碎豆腐了。 当厨子老爹看到于小四的时候,他已经从醉酒状态下惊醒了。这个性格暴躁 的人,竟然在医院里嚎啕大哭起来。这声音极富穿透力,以至于有好多看望病人 的人们都挤到了于小四所在的病房门前。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能想到。厨子老爹一反常态地正经了起来。他把于小四 安顿好之后,背上了那个黑皮革的挎包,直奔于小四所在的学校。这个厨子脑子 还挺锋利,他没有直接去找学校老师和领导,而是一头扎进了于小四的同学堆里。 在走访了大部分的学生后,厨子老爹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走进了校长办公室。也 不知道厨子老爹给校长说了些啥,两个多小时后,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了,看上 去一脸的恼怒,也不知道校长把他怎么了。老师们都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几天过去后,这件事情看上去好像已经了结了。谁也不知道厨子老爹找校长 的真正用意。直到厨子老爹一纸诉状把建筑工地、于小四的班主任和学校告上法 庭,人们才又像捡起一块热乎乎的肉骨头一样,对事情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开庭 的那天,由于不让记者们进去采访,我只好以于小四家亲戚的身份参加了不公开 审理。在法庭上,厨子老爹表现出一种极度愤激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转变 他那种畏琐、暴躁的样子的。总之,他的表现十分出色,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 到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厨子老爹说,他这么多年甘为人们的肚皮做奉献,油 熏透了脑子,手磨出了老茧。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场会如此惨烈。他义愤填膺 地质问坐在被告席上的一位副校长以及于小四的女班主任,为什么孩子交到学校 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每个学校都这样对待学生,那么中国该走向何方? 在慷慨陈词的过程里,厨子老爹尤其对女班主任指责不休。 人们大概听明白了,厨子老爹的意思是,班主任因为私事受挫,把气愤加到 于小四头上,罚他抄写课文,导致了于小四很晚了才一个人独自回家,最终使他 命丧黄泉。这是学校管理不善的结果,也是老师教导无方的结果。厨子老爹所说 的私事受挫,经他的口来说,是语文老师当天和她的男友闹了别扭。在课堂上, 她看到了和男友长得十分相像的蔫不拉叽的于小四,心里就气来了。于是,她故 意找碴儿,让于小四一步步走入死境。 听了厨子老爹的话,语文老师气得脸都白了。她辩解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是于小四课堂捣乱她才罚他的。她还说,于小四的死她没有一点责任,她是看着 于小四从学校大门里出去的。至于出去之后,那就不是学校和老师要管的事儿了。 吵来吵去,我听了一下,厨子老爹是为儿子的命价而来的。他一再坚持让学 校和班主任老师赔偿他各种费用加起来一共30多万元。这在小县城里可是个天文 数字。所有的声音都被这个在嘴里边缠来绕去的钱字儿淹没了。于小四的母亲也 随声附和着厨子老爹,一副不给钱就不罢休的样子。 我仿佛看见于小四也来到了法庭上,他像烟一样晃晃悠悠的,脸上一片绝望 的神情。 我心里一阵难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在法庭上为于小四的命价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个孩子来到了东河边上。 这个孩子是于小四生前的唯一好友。他的性格和于小四极为相像,都属于把表情 和思想窝藏在脖子里的人。他看着哗哗逝去的河水,不禁有些迷糊了。于小四真 的离我远去了吗?昨天我们还一起在这儿趟水玩儿呢! 《一件白衬衣》 小冬上学的时候,家里还是一贫如洗。这就让本来就孤立无援的小冬感到自 己像只刺猬一样,成了缩小的一团。在学校里,小冬被张旦旦他们叫做黑抹布。 原因是,小冬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黑布褂子,上面布满了褶子,看上去和抹布无 异。 自卑到极点的小冬在班上沉默寡言,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他一起玩。这样的 话,小冬整天就都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像一个很不起眼的黑点。有一次,一个男 生想捉弄一下小冬。他从教室门外闯了进去,边跑边大声喊:“莫小冬,你妈来 看你了!”小冬正在埋头看书。听到喊声,他茫然地抬头看了看,然后又继续他 的阅读去了。班上的同学一下子爆发了,怪笑声让进来准备上课的王老师莫名其 妙,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事了,赶紧低头瞅她刚刚换上的一条的确良裤子。 但小冬令大家最难忘的是,他每学期都会拿下班上的第一名。这也正是张旦 旦他们不敢随便欺侮小冬的原因。但这也是危险的,小冬周围充满了敌意,他的 样子和学习成绩极不相衬,这就好比一个乞丐拿到了诺贝尔奖一般。 小冬放学回家,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走。那条两边长满了高大杨树的道路上, 洒满了他孤单的脚印儿,这些小树叶,时间不长,就被人们淡忘了。 1985年初夏,恶劣的天气让柳镇的整个地面变得粘粘糊糊,空气潮湿无比, 每个人的鞋子上,都沾满了黄色的泥巴,这些泥巴沿着大家的裤腿往上爬,形成 了难看的污渍。小冬的样子就更难看了。他除了露出来的肉体以外,基本上都被 泥巴糊住了。每到教室门外,小冬就自动把身上的泥巴往下抠,直抠得黑衣服吱 哇乱叫。这是在六一儿童节的前夕,孩子们都被雨水给下懵了。 5月20号,天气突然就转晴了。久违的太阳在天上打着喷嚏,让人们感到自 己的鼻子也都痒痒的。 天一放晴,学校里顿时就成了一大锅烧开的水了。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学校 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一阵滋拉滋拉的声音响过后,校长开始讲话了: “各位班主任请注意,各位班主任请注意,请你们尽快安排各班参加六一儿童节 的事情,要按要求不折不扣地执行。”学生们静静听着,完事后,校园里哗一下 子就空了,每个班都去安排这件事了。 放学后,小冬的脸看上去拧成了个疙瘩。小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愁云啊? 原来老师安排让每个学生都要穿上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去参加全镇学校的 汇报表演。这对于家里连锅都揭不开的小冬来说,无疑成为一件天大的事情。蓝 裤子和白球鞋小冬都有,但很旧了,只在学校组织统一活动的时候拿出来穿一下。 但白衬衣就不行,他原来那件白衬衣早就穿不上了,被他妈用来做了鞋底儿。这 两年学校里基本上没啥大的活动,小冬一家已经把白衬衣忘得一干二净。小冬可 真是愁上了。家里能答应给他买件白衬衣吗?简直就没这个可能,因为这时候正 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的麦船早就见底儿了,现在吃的麦子还是从四舅家借的。 拿什么去变钱啊? 小冬低头数着脚印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树阴里,小冬突然看到一个东西忽明忽暗地在树缝漏下的阳光里发亮。他 赶了几步过去看,原来是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铁皮。这个闪闪发亮的家伙躺在马 路上,一下就撩动了小冬的心。小冬捡起这块铁皮,放在眼前看了看,一个模糊 的瘦小的娃娃脸出现在铁皮里面。小冬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把铁皮装进了书包。 就这样,小冬每天上下学都低着头走起路来。同学们以为莫小冬越来越没出 息了呢。但小冬的书包里每天都会多出一些螺丝、铁皮、铝皮、钉子之类的东西。 他把这些东西攒满书包,然后卖到了废品收购站。那些废铁烂铜就成了汗津津的 毛票儿,被小冬压得展展的,夹在了一本旧小人书里边。成天想着这些事儿,小 冬在上课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了。他盯着老师的眼镜和手里的粉笔,盯着老师 手腕子上这晃晃的手表,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用想象过了一遍,这些东西能变成钱 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但小冬的白衬衣仍然没有着落。 小冬便把目光盯在了一直停放在镇子西头农机站里的一辆报废的联合收割机 上。那个浑身涂满红漆的家伙,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零件,拆下来就能变成钱 的。想到这点的时候,小冬不禁打了个冷战。偷东西,小冬可从来没想过。 在这个念头出现后的一整天里,小冬脑子里开始了激烈的战斗。最后,是几 个同学的闲聊促使小冬下定了决心。他们说,自己的白衬衣已经做好了,只等着 六一节上身了。 回到家里,小冬偷着取出了老爹的钳子和扳手。有这两样东西就能拆下那些 零件了。小冬有些兴奋。 第二天,小冬接连两次去了农机站。 他早就盯好了,在吃饭的时候,农机 站的老柳一般都不在那里。在巨大的联合收割机肚子里,小冬用漫长的时间悄无 声息地拧着螺丝,一些小小的铁板、螺丝帽儿装进了他的书包,让那个本来就面 目不清的书包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儿。这些东西让小冬得到了两块多钱的进 账。为了这两块多钱,他专门跑了一趟与柳镇毗邻的一个乡上,把废铁交给了那 里的收购站。小冬含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揣好了两块多钱,他想,再去一次就够了。 第二天,小冬按时来到了农机站。正当小冬费劲地拧螺丝时,一只大手把他 从联合收割机肚子里抓了出来。原来老柳已经发现收割机上的零件被人卸去了, 早就等着抓贼了。 当老柳看到竟是小冬时,他放下了准备挥出的拳头。 你为啥要偷零件? 老师让买折衬衣,家里没钱。小冬嗫嚅着。 没钱就让你偷啊! 小冬连忙说,不,没人让我偷,家里还不知道买衬衣的事。 唉,人小鬼大啊! 老柳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递给小冬。娃儿,拿去买布吧,别再偷东西了! 小冬愣住了。但他旋即推开了老柳的手。我不要,我再也不来偷了! 唉,小子还挺牛啊。老柳把钱塞进了小冬的书包,然后扬长而去。 小冬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在饭桌上,小冬告诉爹妈买折衬衣的事儿。小冬 说,我已经靠卖废铁把钱攒够了,妈你去买回来做吧。小冬爹妈听了后,半天没 言语。最后,爹说,钱你给我,家里有用,白衬衣让你妈把你哥不穿的那件拾掇 拾掇穿去。 小冬一下就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弄来的钱会是这样的下场。他不 声不响地把一大把毛票儿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头钻进了偏厦房里。爹妈面面相 觑地对视了几秒钟,随即就收起了那些还带着些汗味儿的纸币。 六一儿童节到了。穿着改得还算不赖的白衬衣的小冬低着头走在队伍里面。 那件白衬衣已经不是白的了,并且仍然带着些粗糙的褶子。走在一片白色的队伍 里,小冬就像一只淋湿了的灰鸽子。他看上去是那么滑稽和弱小。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