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生命芬芳(短篇小说)   何均   纪念碑大街上,一个行色匆匆的小伙子,着装红体恤衫和快洗白了的牛仔裤, 身挎行李包,在夏时制五月浮躁而骚动的天气里,正向昌明桥大步流星地走去。   他就是见朴,一个生命正等待他而瓜熟蒂落的见朴。   这是铁的事实,这是坚硬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知道他必须担负起来,而且, 已是到了无法躲避的时候了,因他没有了几年前的一次面对生命本不想逃避而又 不得不逃避的那样的痛苦了,而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天高云淡的日头,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辆,熙来攘往的人群,此 起彼伏的喧哗,都成了他的活动的背景。   见朴感到肩上的使命在督促他飘,像个游魂,在刚踏进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 城市中飘,在这个拥挤而又喧嚣的城市中飘。一会儿,他就飘过了耸立街心直指 蓝天而咄咄逼人的纪念碑,很快又飘过了昌明桥,无暇顾及桥上摆摊设点卖水果 的、卖小吃的和残疾讨钱的。   河水停泊着空罐头盒、废报子、血红的月经带、烂谷草和零星的油污,倒影 着沿岸开着铺面的商店、摇摇晃晃的行人和驰尘而去的小车,还倒影着下午四点 斑驳不净的天空、翩然飞翔的鸟儿和毒辣灼人的太阳,正款款地流经这个城市: 镇定从容,轻车熟路。   他感到一股黑色的恶心,令人作呕。他想:这就是城市,这就是芳上午给他 打电话的城市,这就是他与芳欢爱不小心而弄出一个小生命即将出世的城市,这 也是人们向往而不惜花六千元买个户口的城市,当然,这也是他初恋的爱情幻灭 的伤心之城。他与芬的相识纯属偶然,那是在县团委组织“五四青年节”演讲比 赛会上认识的。芬不能说不漂亮,而她的高雅气质却来自她的艺术修养。于是, 诗歌将他们两颗年青火热的心交织在了一起。然而芬隐瞒了她快要结婚的实情, 却与见朴灵和肉的深度交往,前后持续半年之久。芬或许在逃避什么,或许在追 求什么,可最终纸包不住火。见朴只好急流勇退而不影响芬的幸福,为此作出了 牺牲的选择——把她留下自己调离此城而到了山区,以山里清新、明净和幽雅的 环境来愈合伤口,从现在这个芳的身上找到慰藉而安顿那颗破碎又漂泊的心。这 时的见朴有了一种紧迫的轻松感:马上就要到了,就要接受几天来种种幻想与虚 拟的现实。   而沿街的流行歌曲是一阵阵擦耳而过的风,留不下一句完整的歌词,却粘滞、 纠缠、柔软;混杂的旋律在他混杂的大脑里盘桓,依恋他,跟踪他,甚至追逐他。 他告诫自己:要清醒,不是闲情逸致的时候了。   人民医院就坐落在昌明河畔。   医院是个庞大的机器,正张着空洞而贪婪的大口,吞进,吐出,不停地运转 着人的生与死。这是见朴几年前的认识。那时,他与芬也是因欢爱不小心而弄出 一个小生命,只不过这小生命仅是生命的胚胎,还不具人形就人流了。同时,他 与芬的关系也随之人流了;几年来互不通音讯,只听说她未与那人结婚,不知现 在怎样了,但有一点他决计不可能再去找她了,只在心里挂牵想想而已。而这个 世界,能为你挂牵想想的人与事又有多少呢?   见朴看着自己的双脚载着这身肉、骨头和灵魂跨进了医院的铁大门,沉重, 踏实。他对自己说:“见朴,到了。记住,妇产科四楼三病室六床。那里有芳和 即将面世的小生命,还有从乡下来的娘,一直陪伴芳,看护芳,迎接孙子。”然 而,林立的高楼之间弥漫着强烈刺鼻的药味冲击他的思想,仿佛一股股波浪从深 处有力涌来,一阵冰凉的头晕目眩:思想也逃出他的大脑。他感到这瞬间不属于 自己的了,成为一片意识的空白。他稍似定神,思想才清明起来,相信自己挺住 就会很快适应环境而水乳交融。   迎面而来的门诊部:人山人海,影子似的飘忽,挂号,看病,交费,取药; 憔悴的心快被病折磨得奄奄一息,几乎无法安身于肉体了,便来救治,恢复生命 存在的形式——一个人的模样。   右拐对直往里走就到了住院部。   他看到的却是别有洞天,完全是一个花园世界:芬芳,清幽,祥和,阵阵蝉 鸣。他几乎怀疑双脚走错了地方而进了公园。然而,坐在花架下的分明是穿着蓝 白线条相间的病号服的病人,零零星星,聊天,披一身斑斑点点的阴影,而且, 目光写满了相互的关切、同情和怜悯。见朴才轻松起来,再次提醒自己:“四楼, 三病室,六床。”斜对穿过就是他要抵达的妇产科,他再熟悉不过了。   而这次来,是迎接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过道的幽暗、凉爽和婴儿的啼哭突袭他的感官而应接不暇。   猩红的白炽灯的光晕悬在天花板上,被一些病室敞开的门放进的光衬得只是 可怜的一团,像过街的病老鼠无处藏身:痉挛,颤抖,惊恐。过道住满来晚的产 妇,护理的人幽灵一样晃来晃去。见朴感到燥热:一部分正在扩散离他而去,与 空气的凉爽化合;另一部分则从体表往里压缩,成了一个明白的寒颤停在心口上, 与急促的心跳合唱。而汗在皮肤凝成一层薄薄的盐,探手一捺,就是黑黢黢的盐 条和着身上的垢甲与汗臭。他没有因此而厌恶自己。他的欣喜像春天的绿芽,经 过夏天的培植而更是苍翠欲滴了,缓缓地浸润在这新生命诞生的鲜纸上。   三病室门敞开着,室内的强光向过道掏了个直角三角形。   见朴进去感到阳光刺目的眼花。室内很拥挤,置放了两张钢丝床。五床的人 出去了,被子扇开斜摆着。茶几摆满了水果、药瓶和晚筷之类。水瓶放在床下与 盆子和痰盂为伍。芳正坐在靠窗的六床,挺个大肚子结毛衣。他的娘却坐在床边 的木椅上一针一线扎袜垫,陪芳说话。他突然看见了他的一辈子清楚明白地摆在 那里,就是由这个大肚子女人和即将面世的小生命组成,要相依活命,要厮守一 生。他感到透明的昏眩揪心的疼痛。只是瞬间,像火花一闪而过。他的意识回来 了,回到现实,回到见朴站在这三病室的身体里。他感到身心活泛,是现实中的 人物了。   “娘,芳,我来了。”   “你这么快。见朴,喝杯水。”娘放下手工活给他倒水。   “自己来。娘快坐。”他放下行李,又对芳说,“你还没生啊?”   “等你呐。”   “不上班了?”娘端来了水。   “请假了。”   见朴坐床边,感到自己在几句对话中很快进入角色:娘的儿子,芳的丈夫, 未来孩子的父亲。他喝了一口热开水下肚,将躁动的心稳住了,才发现自己是多 么想见孩子,而且,这强烈的“想”深深地敲打他的心。他也意识到他不再属于 自己,而分配给这个小集体的每个人和每件事了。见朴从洗手间抹过澡回来,娘 已打了两瓶鲜开水,重新给他泡了杯绿茶又扎袜垫了。杯里浮起的茶叶正在下沉, 一粒一粒慢悠悠的,闲;茶水变得幽幽的,绿。看着甚是爽心悦目,一股清凉之 气溢满周身,而绿茶的清香飘满全室。   这时,进来了有说有笑的一男一女。见朴对门而坐,将进来的人看得一清二 楚。他惊呆了,怎么是她?芬?世界太小了,太赋予戏剧性了,就像那些小说或 电视剧,然而,这又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毫无杜撰与想象。芬虽挺着大肚子,走 路后仰,显得有些疲惫,但清秀的面目没变,只是增添了成熟与妩媚的孕斑。芳 与他们热情地打了招呼,并介绍了见朴和芬的丈夫小刘。见朴与芬都装着不认识, 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礼貌的点头,却是复杂的致意。   值班护士来给芬与芳例行检查身体了,在病例卡上记了几笔,说注意别感冒, 然后转身飘走了一片悠然的白。   原来芬两口儿赶回来是为了下午的例行检查,或许走累了,芬就躺在床上, 很激动地给他们讲出去的见闻,仿佛见朴是个陌路人在她的心上未掀起一点涟漪, 而小刘倒了杯水给她后又忙着削水果。芬尽管如此,还是掩饰不了岁月在她身上 留下了的刀痕,有些沉重和忧郁,也有些玩世和无奈。芳却下了床,临窗来回轻 微地走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看时间,已五点一刻了。也就是说,自 己进妇产科已一小时了。这之前,他还在路上飘和想象呢,而且,永远也想不到 还见到了她,并以这种方式,是天意还是人为?   娘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见朴说:   “不早了,太阳快落坡了。我去煮饭了。”   “我陪娘去,好早点送饭来。” 见朴转身对芳说,“——你怕也饿了吧?”   “不饿。去吧。”但芳的眼睛有些红润。   他装着未见,依然替娘挎上送饭的小竹蓝,然后向芬两口儿打个招呼,逃亡 似的跑了。   向晚的太阳,已没了下午的灼热,像蛋清里漾着浑圆的蛋黄,红彤彤的;又 像小孩子跑热了的脸,粉扑扑的。西山的天边,出现了大片大片五彩缤纷的火烧 云,像八骏马纵横驰骋,像饿虎扑食狮虎相斗,像群狼逐羊东奔西突,像玉兔吃 草,像雄鸡报晓,像天狗望月,千姿百态,异彩纷呈。   街上的行人也被这神奇的景象所吸引,都伸颈而望,就像沾了晚霞的光似的, 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娘住在表姐家,离人民医院半里路的花园街54号。出了医院,他们向昌明河 下游走去。   城市的霞光里,到处车水马龙,到处喇叭声车铃声叫卖声,快把耳膜吵破了。 见朴扶着娘往里靠边走在梧桐树下人行道的光斑里。娘说:   “你表姐这人真看不出来,不愧是城里人。每次回乡下,嘴甜得淌蜜:姑姑 无论如何要来耍。不来,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侄女的。再说,我就只有你这么一 个亲姑姑。没啥好吃的,有稀饭喝。多好听!我想,无事跑到你城里干啥?俗话 说:金窝窝,银窝窝,离不得自己的狗窝窝。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倒是难 得她这片孝心。所以啊,我把她看得贵重。走了,莫多有少,总要送她点:菜啊, 米啊,鸡啊。农村嘛,也只出产这些。你看,这次我真的来了,却是这副嘴脸! 伤言伤语,脸都黑出水了。嫌我是个乡下老婆子,土里土气,给她丢了脸。这也 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把你一天挥来挥去:一会儿叫买鸡,一会儿叫买猪脚。 说是怀娃婆要吃好点,难道我还不知道?!我一来就交给她两百元的生活费。她 光说,可就是不给钱了,就像那钱是交的住店费。看在你们生娃儿的份上,我这 当娘的,好歹一口气忍了。还是俗话说得好:吃包子不如吃面,投亲戚不如歇店。 人都是假的。我也看够了吃饱了。见朴,你来了,我也放心了。你媳妇一时半会 还不得生,我又没手活路混心焦了,才叫你媳妇给你打电话,反正她也想你来。 家里正忙着收麦子。我决定明天回去,不能干重的,煮个饭还行。他们累了回来 也有个现成饭吃。住在城里,哪不说个钱字,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花消又大, 娃儿还没生,用钱的日子在后头。坐月子,你都莫操心,我都准备好了,看了一 窝二十只鸡。见朴,还是要俭省点。我管一周来,不会有事的。”   他听娘说得如此决绝,句句似针扎,而这一席话,娘是鼓足了很大的劲说出 的。见朴非常难过,娘这一大把年纪还要来受窝囊气。他极力挽留娘多住几天, 可是,娘的去意已决。他也决定不住表姐家了。   第二天,娘就赶车回乡下了。   他也住进妇产科,因妇产科晚上要出租躺椅,一元一把,安放在病室狭窄的 过道里。临床的芬很少在病室住,自从见朴来后晚上一般都回家住了。见朴也就 心领了芬的这份美意,所以他还可以享受享受睡床的舒坦。   他安顿一日三餐都在医院的食堂,中途给芳打尖就在食堂旁边的小灶加工。   一天下午,芬独自来医院的,说丈夫有事没法陪她来。护士检查后,芳说: “芬姐,我们去看看那些婴儿。”芬说:“不了,你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回去 了。”芳出去了,留下看书的见朴和芬。他们一点也不激动了,仿佛各自有了归 宿,即将为人之父和为人之母了,倒是非常的平和,淡淡地聊起天来。   “现在工作忙吗,见朴?”   “还是老样子。芬,你几时进来的?”   “三天前吧,为自己占个床。其实,我跟芳聊天就知道是你了。没想我们还 会见面。”   “你不想吗?”   “不是。随缘罢了。”   “我进城就想到了你,但没想到就这么容易见面了。——听说你后来有些变 化了?”   “是的,他不能认可,我们还是分手了。几经蹉跎,心也懒了。”   “芬,现在过得好吧?”   “凑合吧。见朴,看你日子过安稳了,我就放心了。”   “这是迟早的事,总得回到生活里来。——你那位还不错吧?”   “你都看见了。小刘就那样一天瞎忙,从不过问以前的事。我也落得心静。”   “心如古井。这样好吗?”   “好。”   金眼科,银外科,累死累活的妇产科。   初来听到这种说法,见朴觉得挺新鲜,好玩,像岸上的鸭子不知春江水暖, 又像隔雾观花的不真切。然而,他住上几天,就仿佛沉下了水拨开了雾,才明白 “累死累活”四字概括妇产科是精确的真实,毫无半点的自诩。每天都有婴儿降 生:或顺产,或剖腹产,赶场似的争先恐后,向世界宣告他们的第一声啼哭。那 些刚升级的年青父母,脸上的笑风起云涌,宛若弥勒佛的笑口常开而合不拢,亲 啊逗啊说啊极尽百般的爱抚。而医生护士只是会心地微笑并不喜形于色,依然白 天黑夜轮流坚守岗位,以青春和生命来等待迎接新的生命,尽心尽职,习惯成自 然了。   然而,芳住进医院八九天了,正如娘说“一时半会还不得生”的毫无迹象。 小东西也沉得住气,不趋时不赶热闹,安稳地呆在母腹里嬉耍;累了,就静观外 面的世界和远与近的变化。可芳沉不住气了,看见比自己晚来的产妇大多陆陆续 续与孩子见面了,而且,有的已出院了。她感到莫名的烦躁和焦急,看着自己还 挺个大肚子听别人的婴儿的哭笑。这倒点燃了对小东西的渴望,她以为超月了想 剖腹产。这念头见风长,势如破竹,将建议的见朴杀得晕头转向。见朴这时感到 芳像母夜叉的蛮不讲理,仿佛秀才遇到兵。同时,他感到自主意识的沦丧而随波 逐流听天由命了。   临床的芬看到只替他干着急,因一切劝阻都无济于事,更何况是生孩子这样 的大事,不便参言,也不好参言。   无奈的见朴便递了申请。   主任医生叫他们到四楼办公室问明情况后说,超月太久对婴儿不利,便同意 并决定第二天上午九点手术。他签了字,心想,小东西看你沉得住气!总觉得不 是水到渠成的自然生产而遗憾。然而,他又无法说服眼前这个着了魔的芳。他第 一次感到芳的“犟”,即使九牛二虎也无济于事地拉不回转。他们刚要走出办公 室的门,突然又被主任医生叫住。她说把B超单拿来看看。芳找出递给医生,医 生看后认真说:“头才8。6CM。胎盘Ⅱ——Ⅲ级。胎位正常。这说明胎儿还在长。 可能你们记错了足月时间。手术请你们考虑,取消还来得及。”见朴听后仿佛溺 水得救似的兴奋,同时也惊出一身冷汗,内心深处的颤栗。他当即取消了手术也 不管芳是否同意,非常感激医生。芳当然也不再坚持了,要听专家的,总不能拿 自己的孩子开玩笑。   临床的芬也为他们庆幸,说还是自然生产好,除非万不得已。手术,麻醉剂 对人多少都有副作用。   见朴想,或许一个人的生与死都有其自身规律,且命中注定,虽然看似阴差 阳错。一切偶然都是必然。   后来,他们又去打B超,排队等到十一点才结束。胎儿的头已长到9CM,胎盘 还是Ⅱ——Ⅲ级,胎位正常。见朴想,幸好医生多问了一句,不然剖腹产出来的 孩子,定是个发育不良的小老鼠。看天气好,芳提议乘兴上街耍。他们向纪念碑 大街走去。   街两边搭满摆摊设点的篷,高音喇叭在广播什么,可能是赶物质交易会。卖 猪饲料的、卖耗子药的拿着话筒喊,卖各地名小吃的扯起南腔北调,卖减价衣服 的挤满了人,小茶馆放川戏山响招揽茶客听评书,摆张桌子靠店修笔的、修表的、 修电器的,还有地摊卖便宜磁带的、小人书的、补鞋的、修自行车的。街道上人 来人往摩肩接踵:有遇见熟人扯起大嗓门老远打招呼的,也有叼根旱烟袋冒着呛 人的叶子烟味站着说话的,还有背背篼挑担担的、推自行车半天走不动将车铃打 得直响的。而靠昌明河畔的小广场上,有许多黄牛水牛,牙先生在向买牛的农民 口似悬河地推销它们的牙口是如何好,自己的牙齿却焦黄,多大一股口臭味。   见朴拉着芳过了昌明桥,挤在人群堆里,感到人们的目光如芒刺背,且刺得 浑身发痒。一路逛商店,他渐渐不烧盘了,原是面子思想在作祟,觉得不好意思。   他看街口转角处有个公共厕所,就去方便。   墙壁贴满了祖传秘方:什么专治癫痫、狐臭、淋病、梅毒、胃病、耳病、皮 肤病,等等,几乎无病不治且功效神速,只差点连癌症也包医了。而各处厕所已 成为这类祖传秘方无私公之于众为人民服务的园地。他站在尿槽边,边屙尿边浏 览。看地址几乎是一处,原来是一祖所传的了。其中一张是男性专科。他对专治 “淋病梅毒”之类感到厌恶,以为得了这种性病的人是活该,而对“阳痿不举, 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早泄遗精,少精无精,有精不射;睾丸胀痛,久婚不孕, 前列腺炎”的患者深表同情。他觉得这类人缺少起码做人的欢乐而又不能解脱 “食色性也”的苦恼。突然,他无意识地看见自己那根创造生命的肉软软地垂着, 一副无辜的样子,很久没过性生活了,不知还行不。他想证明它还有用,并非 “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只是稍加想象,渐渐感到它来劲了,挺, 挺,挺,终于勃起像雄鸡公得胜似的昂扬。他感到这过程像举重,走出厕所还持 续了几分钟,然后又软软地垂下去安分守己尽职尽责。   看见芳从一个商店逛到另一个商店,挺个大肚子,他对那根肉说:“老二, 这是你的杰作,证明我还是个男人!”他很高兴跟上芳逛商店了。   然而,他没有芳的耐心,走马观花,东望望,西瞧瞧,只觉得琳琅满目的眼 花缭乱,很好看,却看不出个究竟,也分不出个优劣。他就不失时机地逛书摊。 柯云路的一些有关气功方面的书已经烂市了,还有周易、风水、命理方面的书和 介绍性生活的杂志等。   纪念碑就矗立在他面前了,高大,直冲云霄,但又凝重,深沉。它浓缩了一 段重要的历史,使这个小县城有了深度:红军北上抗日,途径这里攻打县城而牺 牲了许多人,为纪念这些英烈而修筑的。纪念碑不是用砖石和水泥构筑的,而是 一个个血肉之躯的生命。这些生命的灵魂睁着一双双眼睛,在空中盯着他的渺小、 贪恋和鄙俗。   中午,他们也懒得回医院了,就在街上的饭馆解决了饥饱,然后又去茶馆喝 茶,还去看了一场电影《爱情故事》。芳不无感慨地说:   “今天玩得真开心,就像回到从前耍朋友了。”   扳着指头算日子,白驹过隙,见朴到医院已七天了。   而临床的芬就在这天生了。不过发作得早,疼了三天三夜且一阵比一阵剧烈, 汗水和着泪水往下垮,脸如死人的苍白。医生检查说,如果再不做手术就保不住 孩子了。于是,芬在上午做了剖腹手术,生了个千金。她刚出来还雄实,刚强, 谈笑自如。她开玩笑说,如果芳生个儿子就打亲家。可是,没过多久,麻醉剂的 药性一过,她的伤口就暴戾了,扯心扯肺地痛。她再也不顾面子了,将小刘又打 又抓,哭天抢地喊爹喊娘。宝贝女儿吵醒了,接着奶声地哭。见朴看到这揪心的 场面,忙着抱起宝贝女儿与芳逗耍。心想芬那次手术却没这次恼火,要是那男人 换了自己也只能被打被抓了。   他就问芳:“还想不想手术?”芳直伸舌头而暗自庆幸。   后来听麻醉师讲,麻醉药对脊髓有副作用,特别是到了老年促使脊椎弯曲。 医院的血也不保险其纯度。如果胎儿有个意外,手术后三年内不能再怀孕。   见朴在心里为芬深深惋惜和同情。   下午,娘按时从乡下赶来带了许多手工活,见芳没事人一样逗芬的宝贝女儿 玩耍,心就紧了眉都锁了。   晚上,小刘也租把躺椅靠门边睡,好照顾芬娘儿俩。   见朴晚上送娘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住下。   娘说:“好犯愁啊!不知要等到啥时候?家里这几天正忙,刚抢了收又忙抢 栽了。你爹想来我没让,来了住哪?花消又大。过两天,还不生,我还是回去 了。”娘坐在床边愁眉苦脸的,她就是闲不住,劳碌习惯了。   见朴安慰说:“反正要生的,总不能老呆在肚子里。也许就这两天。还是安 心耍,又不用看人脸色。”   娘问:“你表姐来过没有?”   他说:“跟表姐夫来过两次。还请我们回去住呐。”   娘说:“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来假惺惺的。—— 钱退了没有?”   他说:“退了。第一回就带来了。第二回送了一百鸡蛋的月礼。不过,钱我 没全要,只收了一半。”   娘说:“给她五十就够了,只住了几天。”   他说:“不能让别人吃亏。以前我进城也打了不少麻烦。何必为几十块钱伤 了和气呢?”   娘心平气和了,说:“倒也是。”   他说:“娘累了,早点歇息。我过去了。”   凌晨六点,窗外的天已开亮口了,树上的鸟儿在唧唧叫个不停。   芳的腰开始隐隐作痛了,吵醒了睡在靠床边躺椅上的见朴。临床的芬也醒了, 说:“在疼,就快了。”过一会儿,门边的小刘也起来了。当娘从旅馆过来,芳 的痛又稍稍加剧且有呻吟之声,但间隔有五六分钟。   芳说:“胎儿在用小脚蹬,左一脚右一脚;蹬累了,就不疼了。”   娘高兴了,安慰她说:“胎儿长成熟了,急于想出来,在里面蜷着身子不舒 服,才会这样。”   见朴买回早点,芳却大吐了一次,疼得根本不想吃。他感到六神无主的没抓 拿,就请来了值班医生。医生检查后临走说:   “还早呢,这才刚刚开始。吐?生了就不吐了。”   他呆在那里,不知怎么办,也不知要疼好久才生。   娘对芳说:“你用手抓紧床边。疼时,要忍住,使劲往外挣,生起快些;一 吆喝,气往上收,胎儿就往上爬,生得慢。”   芳就按娘吩咐的做,还挺坚强咬住牙没大呼小叫,额上的汗麦子大一颗颗往 下滚,亮晶晶的。   娘说:“见朴,肚子是滑的,你去炒个肚子,她吃了才有劲,生得快。”   他将信将疑,这有什么联系,但还是拿了饭盒上街小炒去了。他想,这小东 西与他婆有缘,非要婆来迎接他。看来,一个人来到人世和离开人世的时间、地 点和将见的人物,是不随意志为转移的,甚至是什么天气、那一颗星座当值和地 磁场的强与弱,也是一个定数。然而,他又不愿意去给自己算命,因为一切太清 楚了反而觉得活人没了奔头没了意义,所以,他愿意“摸着石头过河”,带些梦 往生命的前路走下去。见朴从馆子单炒回来,芳又吐了几次,额上的汗少了,但 疼痛难忍了,其间隔只是一两分钟,哪还吃得进东西。   娘说:“变女人就是惨,生娃儿九死一生。俗话说:儿奔生,母奔死。”   十一点左右,医生来看了,说:“送产房。”   产房拉上了素净的白的确良窗帘,宽阔空旷,挤满了各式器械。产床顶上, 照亮四盏并排的日光灯,清明透亮。   芳躺在产床上,不时呻吟。他想,许多生命都是从这里来到人世的。   负责接生的是杨医生和冯护士。护士将疼得直呻吟的芳裤子脱了开始剃阴毛, 然后叫她双脚蹬起两脚叉开,在光屁股下垫了很厚一层卫生纸。他并不感到害羞 和难为情,以为一切都是严肃神圣的,这是迎接一个生命从另一个世界到这一个 世界。   但他突然发现产房就像屠宰场,躺在产床上的芳就是任人宰割的牲口;而医 生就是屠户,护士就是帮凶,眼光都是职业性的冷冰冰,整个面部都藏在口罩里。 顿时,阴森森的寒气逼人,没有夏日炎热的感觉。   护士已在芳的双腿铺上白布了,中间有一个大洞供接生用。杨医生看了看阴 户说:“宫口开了。等羊水一破就快了。”他想起小时侯大人哄孩子关于人从哪 里生出来的,有的说从肚脐眼,有的说从腋窝。他一直困惑到读初中,学了生理 卫生才明白,现在更懂得老子的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冯护士说:“她 还算运气,只疼了半天,有的要疼几天呢。”   芳的疼痛像赛跑似的你追我赶一阵紧似一阵,她声嘶力竭地嚎叫:“妈耶! 妈耶——耶哎哟,疼死我了!”娘站在产床边握住她的手眼睛也潮湿了,说: “娃儿呢,忍住些;过一会儿,生了就好了。”见朴听得撕人心肺,也流出眼泪。 他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想芬那次人流和这次手术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突然,嘭,羊水破了,溅了一产床且射有丈把远,多大一股膻腥味弥漫空气, 熏得人头发晕,他差点呕吐了。杨医生开始取婴儿的头、手、身子和脚。一会儿, 婴儿全出来了。他想,这就是我们的霄霄,等你好苦啊,小东西!他与芳提前三 个月就取好了名字,无论男女。医生说:“是个儿子。”   芳脸上绽开了笑,如释重负的笑,因为可免如她一样的生育之苦了。娘也笑 了,这是有了传宗接代的笑,家族无后顾之忧了。见朴更是喜形于色,虽然嘴上 说生男生女没关系,可骨子里还是希望有个接班人,而且政策只能生一个来一锤 定音,仿佛赌场押注似的好坏在此一举。见朴想,爹若知道是孙子不知有多高兴, 会丢下手中的农活跑来看的,迎接的。   医生将儿子的双脚倒提在小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小东西才哭出了声。他看到 怪心疼的,仿佛打在自己的心上。医生交儿子给护士,一边解释:“倒提拍拍, 是为了吐出嘴里的黏液。”一边开始给芳擦洗、缝线。护士将儿子放在天平上称, 说六斤六两,然后裹好。看时间,是夏时制一点,时辰属马。他接过儿子,看满 脸从母腹带来的白蒙蒙,眼睛闭着且肿泡泡的,不像个人样子,吓了一大跳,差 点将儿子丢了,大喊:“娘!这是个怪物,像癞蛤蟆!”娘笑骂他:“没正经的! 作父亲了,还这样大惊小怪!”   见朴抱着儿子回病室途中,见儿子先睁了一下左眼接着睁开右眼,黑亮亮的, 瞥了他一眼,啼哭三声,算是父子俩今生有缘初次的见面,然后又双眼紧闭,仿 佛又回到那个世界的梦里。他把儿子抱回病室,芬很激动地问:“这么快生了?” 他喜气洋洋地说:“生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放儿子在床上,感到初为人父的喜悦和那种强烈的对儿 子的父爱。儿子的脸经过空气的作用,白蒙蒙退去了,还带有血丝;嘴却像小鱼 咂水似的蠕动着,挺响。他无暇多留恋,让儿子独自躺着,请小刘帮忙照看着, 忙去产房帮娘照顾芳了。由于失血少,收尾工作顺利,抬回病室,芳并未发冷。 娘将孙子抱给芳看,又是提鼻梁又是扯耳朵,说长大免成踏鼻子和扁耳朵。   从此,娘就正式忙碌了,也无暇做手活路了。这应了俗语:孙子孙女是仙人, 儿子媳妇是客人,老头老婆是佣人。而农村月母子的饮食忌讳多,只有娘知道。 他就充当娘的下手,跑腿购物。   芳经过九死一生而脱胎换骨,发自内心地感慨:“发誓下辈子再也不做女人 了。没想到生娃儿这样艰难,这样凄惨。早知道就不要了。”娘说:“生二胎要 容易些。”芳说:“政策允许,我也不干了。”而临床的芬也颇有同感,随声附 和,说:“就是。”   见朴想,提升一级多不容易啊!要付多大的代价啊!他与芳经历了灵与肉的 炼狱,由怕结婚到结婚,由怕生孩子到生孩子,这过程都挺过来了。他看到一个 生命来之不易的全过程,心想,我也养人了;真是“养儿才知父母恩”。对父母, 只有用生命去孝敬去报答了。我们的生命,都是父母恩赐的,才有幸作一回人。 除了感恩,决不能索取。   芳渐渐感到肚子空得发慌,不是儿子生出来的缘故,而是彻骨彻心的饿了。 娘说:“刚生了还不能吃鸡来营养身子,等清了寒才行。”娘先给她煮了十个荷 包蛋吃,接着又剁园子。他看芳狼吞虎咽的模样,暗自吃惊,仿佛要把生娃儿的 损失补回来,“带娃婆,一顿要吃八钵钵。”要是平时能这样吃,少秀气点,儿 子不会这样轻。   芬看到这一切不无感慨。她只有小刘照应,双方老的都没来。   儿子第一天的生活以睡为主,偶尔睁几眼且半睁半闭,爱理不理,一副漠然、 无所谓和一切不过如此的模样;而临床大他一天的小姐姐,老是睁着一双黑赳赳 的眼睛东张西望,仿佛这个世界很新鲜很好奇。其实,刚生出的婴儿是地道的 “睁眼瞎”,根本没视力,只对光感兴趣,用手晃没反应。中途只给他喂点凉开 水就满足了,仿佛他生来不是为了吃,正如古言话“君子谋道不谋食”。最有趣 的是给他换尿湿的片,发现小乳房肿大。娘说:“娃儿出生几天内必须挤。不挤, 就会流脓。”娘一挤,奶便射出,白而浓酽,且多。小东西倒安详,不哭,仿佛 一点都不疼。安眠中,儿子不时的梦笑,露出小酒窝。娘说:“别叫醒。这是送 子观音在逗他玩。一直要保佑到三岁。”婴儿还未割断与那个世界的联系。   芬与芳每天都有事做了,逗孩子玩,摆怀孩子的趣话。   婴儿室每天上午九点给婴儿洗一次,下午五点洗一次并彻底的换。   见朴与小刘抱孩子去换洗,仿佛跌进童话世界。婴儿们各具情态,真逗人。 月公子们在一起有摆不完的龙门阵。主题都是自己的宝贝逸闻趣事。有的跟护士 开玩笑,提议办个月公子培训班,学育婴常识、换洗和包裹,且唱月公子主题歌: “我们是月公子”。他突然想到这曲调就像电视上那个灭害灵的广告:“我们是 害虫!我们是害虫!……杀死它!杀死它!”   妇产科颇有生财之道。她们给每个刚出生的孩子照两张彩照和铸制一把镀铜 的长命锁,十五元。年青的父母们觉得非常有纪念意义,都心甘情愿掏腰包,而 且还要感谢她们想得周到做了件大好事。见朴掂着长命锁看:正面刻着儿子的阳 历阴历的生辰,还有体重;背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祝福的字,且镶有绞丝的 花边图案。然后看照片:一张是儿子赤身裸体躺着,脸血红,眼睛微闭,手作抱 太极状;另一张是包裹好后的安睡像;两张的背景都是墙上的红布贴着儿子的阳 历阴历的生辰和体重,作扇形状。   第五天,上午,芳拆了药线。下午,他们准备带着这个新生命回乡下去了。   临床的芬,还要住几天等伤口愈合了才能出院。   临别时,娘背着小背篼向芬一家挥手。见朴与小刘各自抱着宝贝逗玩道别。 芬与芳手拉着手亲如姐妹,互道以后带孩子来耍,而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