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她们》   作者:黄孝阳   题记:   谨以此文献给生命中的女人。   她们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她们是我的海、我的岸、我的天堂。她们 是我的呼吸、我的意志、我的梦想。她们是我的自由、我的心灵、我的一切。她 们是我存在的意义。   第一章可卿   水消失在水里,时间消失在哪里?   第二章越珏   时间从越珏身体里流过,像一些盐,在越珏体内留下咸味。   第三章英莲   女人的身体显然具有娱乐公众的功能,哪怕她什么都没干。   第四章王燕   今生今世,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了。我要让你后悔。让你每天晚上 都睡不着,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会被虫子咬醒。   第五章倪欢   你坐在我面前,像一杯水,身体是清澈的,牙齿细密整齐。   第六章沈萝   生与死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没有死就没有生。没有碎裂的果壳就没有饱满的 种子。我们用肉体向时间提供丰腴的养份,我们或可以活在时间里。   第七章那妞   人就是通过一个圆柱形的通道来到这个世界,然后被矩形、圆形、三角形、 方形、椭圆形、长方形等种种所制约,渐渐四肢僵硬,面无表情。   第八章莫婳   他在皮肤上刻着字,刻着她的名字。也许只有身体的疼才能减缓心灵的痛。   第九章刘蔚   一朵花开不为春,姹紫嫣红才是真。柔情让你香喷喷,我对青天喊一声。清 风不会再寒冷,万物醒来细雨生。女儿本来是佳人,洗尽铅华要倾城。   第十章她们   也许她们——这种悖论的总的集合——便是自己这三十二年生命中的蜜糖。   第一章 可卿   1   “1234567,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你是塌鼻没牙的小东西, 小东西,小眼睛,外婆抱着去看戏,戏里有个小妖精。”   女孩们哼着儿歌在屋前空地上蹦蹦跳跳。空地上铺满灰砖,都是半截的,是 大人趁夜色从附近建筑工地上用板车拖来再一块块填于此处,于是屋前原来那一 小片水洼地也就成了女孩们的乐园。她们不屑于与男孩子滚得一身脏泥,又或许 是心爱脚下尖尖的布鞋,跳起来,快快乐乐,面对面,双手摆动,头上紧扎两根 羊角辫,辫上缠着用红毛线裹起来的橡皮筋。若有谁未能跟着歌谣迈准步伐,就 算输,得下去,换一个人与那个跳对的女孩继续跳,一直跳。她们的脸是小小的, 手是小小的,脚是小小的,哼出的歌声也是小小的。   他常蹲在一边看。他喜欢可卿。可卿跳得最好,老赢。可卿的年纪比他大一 点,不是瓷娃娃的模样,小脸尖瘦,塌鼻,眉心还藏有一粒小黑痣,可腿特长, 身子左右摆动,手臂一上一下,衣衫哗啦啦,比在阳光下翩然的蝶儿还要好看。   可卿家是刚从外面搬到院子里来的。可卿妈是上海知青。可卿爸是北方人。 可卿妈肤色嫩白。可卿爸脸庞黧黑。可卿妈嬴弱细矮。可卿爸魁梧雄壮。若遇上 雨天,偶尔能见到他们肩并肩走在路上。可卿妈撑着伞,可卿爸勾头缩着肩,大 半个膀子在伞外淋雨。可卿妈把伞往可卿爸那边移。可卿爸就把身子再往外侧。 俩人的姿势都是歪歪扭扭。这可真奇怪。明明可卿爸比可卿妈高出一头,为什么 他不撑伞呢?不过,若天没下雨,可卿爸便在前面挺胸昂首,可卿妈落后几米脚 步碎碎。可卿爸的样子就像是可卿妈手里牵着的大黑牛,很逗人。   可卿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可痕,妹妹可箫。   可痕最小,说话奶声奶气,嘴里老有流不完的口水。男孩都爱拿他寻开心。 那时的男孩还问不出像现在《蜡笔小新》上那么变态的问题,多半是翻来覆去问 “你妈与你爸晚上睡在床上会打架吗?”可痕就会很用力地想,手指头噙入嘴中, 啧得津津有味,眼神却茫然得很。大一点的男孩不断地启发他,“你妈有没有四 脚朝天?”然后其中一个男孩立刻往地上躺,摆出四脚朝天的姿势。大伙儿开始 呱呱地笑。可痕也笑,眼睛眯成线。他比可卿漂亮,虽是男孩,可皮肤那细腻劲, 掐一下,简直要滴出水。大家爬上他家的窗户,往里瞧,偶尔能看到几粒搁在上 了锁的五斗橱玻璃后的上海大白兔奶糖,便不停地咽口水,咽得肚子里咕咕响, 然后你瞧我,我瞧你,发一声喊,一起去捏可痕的脸蛋。可痕有次也跟着大家爬 上自家的窗台往里瞧,突然指着房间靠西边墙壁的竹床,很骄傲地说,“我妈与 我爸就在上面打架。”就有人撑不住,似被石头砸中的麻雀,一只只往下掉。   不过,若被可卿发现,就不大好玩。可卿嘴里会立刻发出一声类似猫叫的高 腔。不管天是否蓝、云是否白、风是否轻,可卿马上从地上捡起石子儿,用力地 朝男孩扔来。男孩发一声喊,顿作鸟兽散。可卿生气地捏可痕的腮帮,边捏边骂, 话速又急又快,里面还夹杂几句上海俚语。他听不大懂。他喜欢看可卿这种脆生 生的样。可能别的孩子也喜欢。就有人故意去找可痕的碴。可痕还穿开档裤。别 的孩子趁可卿不在,拐到可痕身边,蹲下,手指头一屈,往可痕的小弟弟上猛地 一弹。可痕尖叫起来,嗓门比娘们还要细。   可卿从屋里扑出,一把搂住可痕,“他们打你哪了?打哪了?”可痕蹩着脸, 伸手摸住小弟弟,声音颤颤,“这。这哩。”可卿涨红脸,拽起可痕,挨家挨户 站门口依次骂去。可箫跟在后面,一边跟着姐姐小声骂,一边快活地朝躲藏在柴 禾堆里干了坏事一脸得意的男孩子挤眉弄眼。   最令人绝倒的是有一次可痕去上厕所。是简易公厕,中间有木隔板,底下是 一条一尺高一尺宽细细长长互相贯通的水泥坑,每到黄昏有挑粪桶的人来清理。 蹲位五个。可痕蹲中间。进去几个男孩,各自蹲下。其中一个从裤兜里掏出一串 好不容易搞来的土制小鞭炮,点燃,从隔板下斜斜地扔在可痕的那个坑位处,噼 哩叭啦响成一阵。可痕正爽着呢,被屁股底下突如其来的鞭炮声一吓,一脚踩水 泥坑里了,“妈啊”,惨叫出声。在外面守着弟弟的可卿不知出啥事,急了眼, 卷起阵风,冲入男厕,看见弟弟的狼狈相,牙关一咬,发狠,折身把蹲在坑位上 哈哈大笑的男孩推下坑。另外那几个男孩眼见事情不妙,屁股也来不及揩净,拎 起裤子,猫腰便往外面蹿。这事轰动一时。也让大人们啼笑皆非。   2   因为可卿的缘故,他与男孩子就玩得少,常与女孩厮混。他会跳房子,且跳 得很好。这是女孩玩得最多的一种游戏。当时,粉笔还是奢侈品。一般就用树枝 在湿地上画出一摞大大小小的格子,然后在最底下的格子里扔一块扁平状的石子, 再屈起一只脚,金鸡独立,一边前进,一边把石块踢到正确的格子里,石子出界 或跳错格子都算失败。但他跳不来橡皮筋,左脚老绊倒右脚,老跌狗吃屎。女孩 们吃吃地笑。可卿也笑,手背掩住嘴,瘦削的肩头抖动着,单薄的身子嵌在一片 蔚蓝里,像是要飘起来。他看傻眼,呆呆的。刻薄点的女孩吱吱喳喳,“癞皮狗, 你看啥?”   他讪讪地退住一旁,继续垂头丧气地蹲着。他讨厌她们叫他癞皮狗,他生气 地吐着唾沫,可他跟在可卿屁股后的样子确实就是一条癞皮狗。   可卿会玩很多游戏,可卿踢毽子,毽子就长可卿身上了。可卿嘴里小声地喊, 两条长腿跟随着节奏分明的号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都担心可卿把她自己拧成 麻花了,结果可卿连气都不喘,身子猛地凝住,右脚反踢,抬起,毽子稳稳地停 在外脚背处,连汗都没多流一滴。所有的女孩都崇拜可卿,叫可卿姐姐。他不叫。 他要娶可卿做老婆。   他对可卿说,你做我老婆吧。   可卿不理他,蹬蹬蹬进自家的屋。他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眼巴巴地跟过去。 过一会儿,可卿端出盆清水,哗啦下倒在被太阳晒得叽叽叫的水泥地面,水花溅 了他一身。几只沿台阶缝隙正在兴高采烈搬运着一只苍蝇的蚂蚁狼狈不堪地在水 洼里挣扎。可卿白了他一眼,腰肢一扭,又进了屋。他突然有了主意,血液顿时 沸腾,一颗少年的心蓦然间已冒出几缕青烟,眼瞅天色尚早,脱鞋,光脚,飞快 地跑,直奔后山早就发现的一个西瓜大的蜂巢处,根本没想到害怕,上树,解下 上衣,脚勾牢枝桠,弯下身,嘴里吼了声,用衣服裹住蜂巢猛地一拽,抱紧,哧 溜声从树上蹿落,沿山路往河流的方向狂跑,也不敢回头看,耳听见嗡嗡响的声 音越来越近,一闭眼,跃入水底,扑通,这才感觉到皮肤是火烧火燎的疼。   那时已是黄昏。一轮火红的夕阳从层层叠叠的云嶂后露出灿烂的光芒,千万 里流云皆被镂空,浓浓淡淡、深深浅浅,似狗似马似山峰似海水似火焰,眨眼间, 这云已纵身投入风中,迎风展开。他的额头、胸口、手臂上肿起几处老大的包, 里面似千万根钢针在扎。他倒吸几口凉气,骂过几声脏话,心中却得意,狂喜满 满地溢出胸口。野蜂巢里有好多香甜的蜂蜜,手指拈起一点,放到嘴里,舌头要 融化掉。他舍不得再吃下去,用瓦片盛好,小心翼翼地端。风吹起尘土,吹在路 两边的灌木的叶子上,发出噼哩叭啦的声音。这是一个黄金的世界。   他浑然不知自己走了狗屎运。那野蜂就算叮不死人,也足以让脑袋变成一颗 猪头。他一瘸一拐再回到可卿家门口,稀释了蜜糖,用手指蘸着,趴在石阶上开 始写字。   他写的是“我要娶可亲做老婆。”字写得不好,歪歪扭扭,“卿”字还写成 “亲”,但没关系,所有的人都应该明白他的意思,连地上的蚂蚁也清楚。它们 闻到甜香味,迅速从各个缝隙里钻出,很快就已浩浩荡荡,黑压压,排行纵列, 首尾相接,顺着他在石阶上勾勒出来的字迹,奔跑、交谈、忙碌,就宛若一群世 上最英勇的士兵,用鲜活的生命点燃汉字。   可惜没几人欣赏到他的杰作。没多久,在可痕啧啧的惊奇中——姐,外面好 多蚂蚁!——可卿的小脸胀得通红,端出一盆清水,哗啦下,让这几个他好不容 易写出来的字一下子陷入灭顶之灾,然后用近似仇恨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他。如果 说眼神可以杀人,他怕已被剁成无数碎块。   可卿只喜欢他的哥哥。   3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还停 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唧唧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 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他哥哥会唱歌,穿件白色的确凉衬衫,下身套条黑色卡叽布长裤,梳着马桶 盖头,坐在落满夕阳的门边,一只脚轻踢油漆斑驳的门槛,另一只脚打着节拍, 头仰向结满蛛网的檐角,小声哼着。虽说哼得一字不差,可他哥哥又不是罗大佑。 老天爷瞎了眼,可卿竟然会被他哥哥迷住。可卿不时地、飞快地朝他家这方向瞟 来几眼。他看得清楚。可卿乌黑的眼神在他哥哥身上滴溜溜打个转迅速缩回,而 他就蹲在可卿身边,可卿却看都不看一眼。这真让他伤感。从云层后漏下的一束 阳光像把长刃,笔直地扎在他心上,真痛,刀尖还颤危危地晃。   他就没明白哥哥有什么好。   他撬开哥哥的抽屉。在这方面,他是天才。并不需要钥匙,用一根小铁丝, 拗弯,伸入锁眼,慢慢地勾住弹簧,勾稳,往下轻拉,锁会噌地一声弹开。抽屉 里有哥哥各种各样的秘密,譬如几粒玻璃弹球、一盒图钉、几摞信纸,而对他诱 惑力最大的是两件东西,一本已翻烂掉的16开大的《冰川天女传》,几本用爸爸 单位上那种有台头的空白公文纸抄录的合订本。   那本《冰川天女传》他能倒背如流。唐经天最没意思,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冰川天女除了手上的那冰魄寒弹,也不是好东西,只喜欢小 白脸——金世遗对她那么好,“只要世上有这么一个女子,用这样的眼光对我一 瞥,我就即时死了,也是心甘!”——她的仆女幽萍对金世遗的那句讽刺“癞蛤 蟆想吃天鹅肉!”恐怕正是可卿心里的话。他只喜欢金世遗,今世所遗,失意天 涯。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披“一身破破烂烂的麻衣,提一根黑漆漆的 拐杖,满面红云,下颊两个疙瘩”,并为此真的从家里的杂货间里翻出一条破烂 的麻袋披肩上,又从河边湿地摸了块泥糊在脸上,嘴里发出怪啸,挥动手中拐杖 状的树枝把四周灌木打得枝断叶飞,心中是说不尽来的甘美畅快。   他翻开哥哥的合订本,那上面用工笔宋体字密密麻麻地抄写着许许多多的名 人名言,譬如“知识就是力量”,又譬如“人生的最高理想就是为人民谋利益”。 这些他都不喜欢,它们都是诳语,骗死人不赔命。知识从来就不是力量。院子里 有个在县招待所扫地的瘸腿老头儿,据说学富五车,肚子里面的学问大得不得了, 还会讲流利的英文,可每天被人喝来呼去,就不见他横鼻子竖眼过。他姓苟,小 孩子们多叫他“老狗”。他只喜欢他哥哥抄录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以及不知从 哪弄来一大堆很好听还押韵的歌词。乾隆皇帝是海宁陈氏的私生子、郑和下西洋 是为了找失踪的建文帝、诸葛亮的老婆其丑无比、十二生肖的由来、木马流牛究 竟为何物、蒋介石娶过四个老婆……   他背下罗大佑的那首《童年》,在心底反复地唱,从家里唱到门外,从门外 唱到跳像皮筋的女孩身边,从女孩身边再唱到可卿家门口。   可痕出来了喊,“癞皮狗,你在唱啥?”   他说,“我在唱歌。”   可痕很郑重地哦了声,点头又说,“我姐说你像青蛙叫。”   有这么叫声宏亮的青蛙吗?他没死心,继续问,“哪个姐姐?”可痕瞪了他 一眼,似乎对他的愚蠢大感诧异,“可卿呐。”   可箫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还边摇手,“癞皮狗,晚上带我去逮青蛙吧, 我姐说只要你开口一叫,青蛙们都会跟着叫。”   这简直欺人太甚。他用力地踢可卿家的门。尘土落下,他揉揉眼,继续唱, 拼命地唱,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唱得头发直竖气喘如牛面无人色双眼翻白,仍继 续唱,抬头唱,低头唱,挺胸唱,跑着唱,站着唱,慢慢走着唱。然后就下起雨, 太阳雨,灼热的雨,豆子般大,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4   没多久,他在可卿面前出了大糗。   有天中午,他妈妈不知从哪弄来几块墨鱼干,切碎,再掏烂芋头,煮成一锅, 真香。他一口气吃了八碗,那种直径约为15cm的碗,食物涌至嗓子眼,人已撑不 住,手仍停不下来,一个劲地往碗里舀,直到被他妈妈劈手夺下,这才捧着浑圆 的肚皮打着饱嗝艰难地挪到学校,坐下,然后开始放屁,不停地放。渐渐,五脏 六肺翻转过来。那时有本叫《七把叉》的连环画,讲一个人特能吃,最后被食物 活活撑死。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手不敢往肚皮上摸, 摸一下都疼,感觉肚皮上正炸裂开一道口子,眼睛往下瞟,眼前有无数颗闪亮的 星星在旋转,肠子像打了结,额头虚汗潸潸。他颤抖着站起,想举手报告老师说 要去厕所,嘴里发不出声,嘴唇蠕动,脸色煞白。老师见他奇形怪状的样,过来, 用粉笔敲敲桌子,“不舒服?”   老师应该是好意的。这句话却扯断了他早已绷紧的神经。裤裆处突然传来声 巨大的轰响,一股臭气在教室里弥漫开来。几秒钟后,一些同学开始欢笑,调皮 的男生大力把课本向上空抛去,几个女生捂住口鼻尖叫着跑出教室。他傻了眼, 觑眼间瞥见坐在前面掩嘴窃笑的可卿,想死的心都有了。年轻的女老师胀红脸, 手足无措。   他滴下眼泪,为没能管好自己的肛门羞愧无比。   他多了个外号叫屎克螂。他开始逃学,背着黄书包到处乱逛。他经常去那个 矗有人民英雄纪念牌的山坡,路两边是高大的榆树,一串串榆钱从树枝上坠下, 被风一摇,浑身都清凉。偶尔能看见几只裹在茧里的“懒婆娘”,摘下,捏在手 里,软绵绵。山坡上有一百零八层青石阶。他用从学校偷来的彩色粉笔在每一行 台阶上写上《水浒传》里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大名及绰号,写完,人就到 了山顶。风拍打衣裳,人似乎要在风里飘起,学校在脚下,面积就洗脸盆大,这 让人怀疑只须解开裤带撒泡尿便能把它给淹没掉。山上很少人,时间被这些粗壮 的树与绿色的草抹掉了,四周寂静,一些不知名的虫儿或不耐烦了这渗到骨髓深 处的清冷,唧唧唤上几声,就很快打住。   他在草地上躺下,过一会儿,就见到山蚂蚁,体形要比家蚁大很多,跑得也 快,腭大,若不小心被咬,被咬处会痒得厉害,严重的还会红肿。他用石块的边 缘划破“懒婆娘”的茧,挤出它绿色的脑袋,扔在山蚂蚁必经的路上,没多时, 它们爬满上面。这时可以把它们一起拈入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罐内,盖上,拧紧, 放在纪念牌的大理石基座上——它们像一块被烧红了的铁——让太阳暴射,看这 些细小的生灵如何在绝境里仓惶奔走。   没有人跟他说话,他自己与自己说话。后山上是县政府招待所,所里植有一 片梨树,从围墙那翻入,不必下地,攀住树枝,身子一荡,脚踩准,就稳稳当当 地骑在枝桠上。树上有种昆虫,不咬人,硬壳,应该是害虫,颜色各异,几乎能 在它们身上找到大自然所有的色彩,红的叫“关公”、黄的是“秦琼”、绿的是 “妖精”……他逮住它们,给它们一一命名,再用从家里带来的细线在它们脖子 上系好死结,拽住线头,它们就围绕着他,上下左右飞。阳光如雨,打在密密的 树叶上簌簌响。整个世界在他四周粘稠、凝固、透明。他眯起眼,透过叶子的缝 隙,瞥见院子里的在这里做事的瘸腿老苟。老苟总是在扫地,右脚往前迈,立住, 瘸了的左腿用种古怪的姿热往前拖,搁住,身子前倾,拧腰,手中的竹扫帚在地 上画出一个半圆,哗——唰——哗。   他妈妈说老苟是有过老婆的,而且还活着,就在县城里。   他爸爸妈聊起老苟这个人时,他坐一边听见了。他们叽哩咕噜,长吁短叹, 仿佛老苟是他们的爹,这让他甚是不满。但他没捉弄过老苟,也没叫过他老狗, 尽管别的孩子常拿老苟开着各种恶毒的玩笑,譬如早上在老苟住的那间小黑屋前 烧东西,把烟雾从门缝里扇进去,再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大家快逃啊。”老 苟连外裤都来不及穿,光着两条细麻杆腿,一瘸一拐跑出,见是孩子们淘气,摇 摇头又回屋了。他好像从来就不会生气。   老苟据说也曾威风过,因犯生活作风的问题被广大群众置疑,革命尚未成功, 就有人想三宫六院,这还了得,拿下!结果一撸到底,并被打断狗腿。   说这话的是院子里补鞋的游师傅,他会唱京剧,会唱“临刑喝妈一碗酒”, 人挺坏,老拿手拧小孩子们的脸,手上的茧子扎人得紧。   有人答嘴,不是他犯,是他老婆犯。   游师傅咧开嘴哈哈地笑。   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老苟那时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之下,就 把老婆献给领头追赶他的那人,这才只断条腿捡回性命。据说老苟的老婆当年那 才叫漂亮。打树下过,鸟儿会一头撞树上;打水边走,鱼会争先恐后地浮起,赶 都赶不走。就有人跑去问坐在一边乘凉的老苟是不是这回事。老苟嘿嘿笑,也不 说别的,就晓得傻笑。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东,飞到西。孩子们大呼小叫,在院子里来回奔跑。 其中有个小孩最缺德,悄没声息地靠近老苟,用绳子在椅背上打上结,跑开,会 同几个孩子,互相打着手势,猛地一拉,老苟从椅子上滚下来。人们哈哈大笑, 包括那些早已把坏小孩行径瞧在眼里只等着老苟摔下来的大人。他不喜欢老苟。 他对一切似乎都无动于衷。   老苟的腿是老苟自己伸到汽车轮胎底下辗断的。   他是听他妈妈说的。   好像当年老苟的老婆变了心,老苟追出去,拦在已经开动的汽车前,央求老 婆回心转意。结果汽车从老苟腿上压过去。老苟老婆也没下车看一眼。这种说法 过于模糊,里面充满可疑的空白,一夜夫妻还百日恩,世上女子何至如此心狠? 老苟的老婆为啥就吃下称砣铁了心要与人私奔?不过,这些事情显然不符合一个 孩子的审美趣味。他并未对此深究下去,只偶尔为老苟感到可惜,若老苟这条腿 是美蒋特务打断的,而老苟貌美如花的老婆就是美蒋派遣来的特务,那会有多好 啊!   他在树叶间望着老苟,老苟或许也注意到梨林里不动寻常的响声,抬头,瞥 了几眼,继续扫地。他骑在树的枝桠间渐渐睡着,并发出微微的鼾声。这个世界 从脑海里一点点滤去,只剩下一片青得发黑的颜色。这是一个很古怪的梦。青黑 的颜色纷纷往下掉,很快,就露出一面镜子,他惊异地注视着自己,发现自己竟 然是老苟,而可卿则是他老婆。   他忍不住笑起来。可卿本来不肯做他老婆,可他用绳子绑起可卿全家,像绑 秋后的蚂蚱一样绑,再威吓可卿,可卿就答应了。他们在县城摆喜酒,从街头摆 到街尾,人人都来祝贺,并躬身拱手说些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可卿妈就哭, 可卿爸就一个人喝闷酒,他就嘿嘿冷笑,说,我又没娶你全家,嚎什么嚎?可箫 就笑,可痕拿把菜刀往案板上剁,剁得飞快,刀光闪闪。这时屋檐上落下两只乌 黑的鸟,一声声啾。他从可痕手中夺过刀往空扔去,鸟的脑袋掉下来,哗啦一下, 天空顿时变成一片燃烧的火海,里面现出一个金盔金甲的战士,手托镇妖宝塔, 高喊,妖怪休走!他吓一跳,下意识地往屁股后看,不知何时,臀部已长出一根 毛茸茸的尾巴。他意识到自己是妖精,并在一闪念间明白自己注定要被天打雷劈 永世不得超生。他赶紧喊,可卿,快跑。   可卿脱下鲜艳的绣大红喜字的新娘装,腾腾腾,往前跑,猛地纵身扑入金盔 金甲战士的怀抱,回过头,不无轻篾地扫了他一眼,手已紧紧搂住那战士的脖子。 他气坏了,掀翻酒席,抡起席边的酒瓮,想朝那战士砸去。那战士蓦然一声断喝, 漫天万千烟霞凝住,他这才惊觉那战士竟然是他哥哥。他愈发生气,吼起来,滚。 他哥哥没理他,冷笑一声,手一扬,烟霞中现出两个人的脸庞,居然是他爸爸与 他妈妈,他们从鼻子里哼出两道白气,直奔他面门袭来。他大叫一声,手足发软, 酒瓮重重地砸在腿上,身体失去平衡。接着,他就从树上掉下来。   “秦琼”不见了,绿色的“妖精”被他压成了一团肉酱,红色的“关羽”带 着脖子上的细线朝挂在梨林外的夕阳飞去。风飒飒地响。他四脚朝天,茫然地望 着头顶的密林,也不觉得疼。然后他看见老苟。老苟的眉毛是断的,断成两截。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梦里也是这模样,而他却从未留意过老苟的眉毛竟是这样。他 倒吸了一口凉气,脊梁处发麻,泥土的甜腥味彻底笼罩了他,天地间渗出一股没 来由的恐惧。他仿佛听见老苟说了声,你喊可卿?也可能老苟没说,总之,老苟 很迅速地消失了,就宛若从未曾出现。他挣扎着撑起身,肘部已流出鲜血,一滴 一滴,在草尖上打滚。他望了眼浸在一片火红中显得格外巍峨的楼房,头发竖起, 就开始跑,疯跑。   他始终未与老苟有过交谈,不久后,老苟死了,无声无息。他见到了传说中 老苟的女人,的确漂亮,时间在她脸上似乎流动得特别缓慢,布鞋长裤,套在身 上那件灰色宽大的上衣更为她增添几分风韵。她脸无表情地喊住他,问,老苟住 哪?他指了指院子最东头的小黑屋,跑开了。他听见有人喊她珂清。也许不是珂 清,是可近什么的。他没敢回头看,她像一个梦。他讨厌梦,梦里包含太多的诅 咒,且极有可能是意味深长的轮回,而与老苟一样落魄潦倒,是当时的他所没有 勇气承受得了的。后来,他又听说,老苟其实并不老,也就四十出头。他一直想 不明白,一个四十岁多点就已白了头、脸像块橘子皮的人,腿还断了的人到底曾 遇上过什么?   5   过了一段时间,他向老师检举了哥哥。   他哥哥写的一篇作文被指导老师推荐参加全省的作文大赛,得了一等奖。这 是整个学校的荣誉,也令他父母自豪无比,走在路上,行人都会指指点点,看, 他们家的大儿子现在可有出息了。但问题是哥哥这篇文章是抄来的。他撬开他哥 哥的抽屉,翻出那本破破烂烂土灰色的《外国随笔精选》——这活对他而言,轻 而易举。他早已看遍他哥哥的抽屉的每一个角落。他找到哥哥说,“你抄袭,你 是把书中两篇文章杂糅拼贴在一起,然后排列组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哥哥的脸色顿时就白了,试图来抢他手中的书。他侧身躲开,使劲跑,跑 到土墩上活像一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不要脸,抄袭,无耻。”   他哥哥急了眼,拿石头扔他。他火冒三丈,也拿石头扔哥哥,再跑。他跑得 很快,他哥哥在后面拼命追,他个子小,腿短,他哥哥比他大,很快,他哥哥在 巷子口追上他。他们厮打在一块。他哥哥骑在他身上,夺走书,用力撕成两截, 抛入旁边的下水沟里,再一字一字地说,“懂不懂,这叫再创造,艺术再加工。”   他哥哥走了。   他在地上躺了几分钟只觉得心里万分难受。可卿看他哥哥的眼神就在胸膛里 穿过来穿过去。他得让哥哥丢脸,让可卿的眼睛不再看他。他发着狠,躺在地上 咬牙切齿,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他哥哥的指导老师办公室结结巴巴讲清来意。那个 戴着一幅眼镜鼓着眼青蛙似的女老师明显地怔了,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说,“我是他弟。”   女老师吁出口气,又问,“那书呢?”   他说,“被我哥扯碎了。书名叫《外国随笔精选》。我都看过好几遍了。”   女老师皱起眉头说,“没有证据就不能乱讲话。不要与哥哥吵了架就瞎打小 报告,老师还要别的事要做。”他心底那个愤怒啊。当时真是被愤怒魇住了,干 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扑新华书店,打算偷。没那本书,翻遍旮旯角落也没见到,就 跑回哥哥扯碎书的地方,顾不得脏臭,跳入齐肩高沟底铺满粪便、垃圾、杂草的 下水沟,花了好半天功夫,好不容易找到那本被撕成两截的书,如获至宝,欢呼 一声,又跑回那个女老师面前,把臭哄哄的书往女老师面前一摊。女老师皱着眉 头看了一会,说知道了,然后示意他出去。他以为女老师要严惩哥哥,以为女老 师从此就不会看哥哥,心中别提多爽。第二天就逃学留了个心眼远远地吊在哥哥 屁股后,看着哥哥进教室,看着哥哥被女老师叫到办公室,看着女老师把那本书 扔到哥哥面前。   他确实佩服他哥哥,小小年纪就有大将风度,处惊不乱,看见这本本应尸骨 无存的书,脸色居然丝毫未变,这让趴门外在缝隙里瞅的他大感失望。他哥哥说, 什么事?女老师说,书从哪来的?他哥哥说,捡的。女老师哦了声说,以后借鉴 时注意一点,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他哥哥点头。女老师说,那你出去吧。说 完一指那书,记得把这个也带出去扔掉,臭死了。还有,你那弟弟,对你爸妈说 说,一定要好生管教,小小年纪就晓得搞文革的那一套,长大的,还得了?   这事就这样结束了。他哥哥并未对爸妈提及此事,也没再找他算帐。尽管他 事后跟踪那慈眉善目的女老师并在次日潜入其家中拧开厨房的水笼头来一个水漫 金山,但仍不理解女老师为何要说他搞“文革的那一套。”   什么是文革的那一套?他不知道。他想念可卿,但他只敢远远地注视着可卿。   没多久,学校组织他们去离县城约四五十公里的一处曾发生过一次著名战斗 的村落接受革命教育,从车站包了一辆车,人很多,老师坐,学生站。   路不好走,拐弯、下坡,难免会有几次急刹车。车开得晕头转向,满车的人 也跟着稀里糊涂。他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就站在可卿后面,可卿的脖子是雪 白的,上面还有一层透明纤细的绒毛,看着,就心痒。他就忍不住往上面吹气。 可卿想避开,但避不开,只能侧过脸。   人实在太挤,密密麻麻,跟塞在灶膛里的树枝一样。车子晃来晃去,他本来 一直控制自己不靠近可卿,很吃力地伛着身子,可巨大的惯性一下子把他甩在可 卿身体上,软绵绵的,不仅仅是光滑的皮肤,而且是一段抑扬顿挫会唱歌的曲线, 它滑过他的手臂,笔直地刺入下腹处,浑身立刻灼热,并开始颤抖。等到他们重 新站直身子,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就在他脑海里哧哧地响。   他偷眼看着四周说说笑笑的同学,小心地把手藏入裤兜里,轻轻地在可卿臀 部碰了一下,又一下。那真是美妙的天堂。他舔着鼻尖滚下的汗滴,每一根神经 都绷得紧紧,一方面仔细品尝着这种享受,另一方面观察着可卿的表情。他害怕 可卿叫。可卿没叫。他又碰了可卿一下,突然,可卿扭回头,嘴凑至他耳边,眼 睛望向开满油菜花金黄的田野,牙缝里吐出俩字,“流氓。”   他顿时僵住,不敢再动。关于流氓,他最早曾在解放牌军车上见过,几男几 女,头发一律乱七八糟,胸口挂牌子,上面还画着大大的黑色的叉。大人对他们 指指点点,嘴里还发出暖昧的哄笑,所有的小孩都向他们吐口水。那时有个数学 老师,据说因为“流氓”了某女生,被毙了,吃了粒“花生米”。   可卿的话吓坏了他。他以为自己这回要完蛋了,脑海里一下子就空白了,腿 发软,就差点当场瘫倒,还好人多,架住了他的胳膊。那次春游自然是心不在焉, 直到回了家,翌日上学,见没人来捉他,可卿没回头看他,老师也没拿正眼瞅他, 这才吐出一口气。   但等他刚把这口气喘匀,可卿要走了,要跟可卿妈回上海了。他们全家都要 走了。   消息是越珏告诉他的。除了可卿,院子里的女孩就算越珏的毽子踢得最好了。 越珏穿着一套短短的衣裤,露出光滑的胳膊与腿,左脚勾一下,毽子飞起来,落 下来,右脚又勾一下,毽子再飞起来,又落下来,嘴里还嘻嘻笑着说,癞皮狗, 可卿要回上海了,你咋还蹲在这里啊?快去啊,叫可卿把你装在箱子里带走啊。   他觉得脑袋嗡了一下,像有人拿棍子在后脑勺敲出了裂缝。   那天下午,尽管天没下雨,可卿爸与可卿妈还是肩并肩走在一起——他还是 第一次看到他们这样——他们微笑着向街坊邻居们挥手说再见。   院子里在菜市场摆摊修鞋的老李拖着的大板车上堆满了他们家各种各样的包 裹与形状怪异的木箱。还有很多家俱可卿妈都送给了邻居们,几乎家家都有份。 告别的场面很热闹,一点也不伤感。   可卿沉默地站在板车边,偶尔还瞥几眼他家的方向。   他知道可卿在找他哥哥,可他哥哥与同学去河里摸鱼了。他很失望,他为自 己不是哥哥而深感沮丧。他都恨不得用厨房里烧火的叉子把哥哥从河边叉到可卿 面前。他躲在房子后面的角落里,手握成拳头,不断敲着那些生满青苔的砖石。 可箫与可痕被院子里的其他小伙伴们围在中间,快活地笑着。他听见可痕奶声奶 气的声音,“以后,谁来上海,我请大家吃奶糖,吃这么多这么多的奶糖”。可 痕张开手臂,试图要把所有的孩子们全装进他这个手势里。可箫咭咭地笑,不断 地把手中的玻璃珠以及各种小礼物分发给大家。   他默默地看着可卿。可卿小小的脸蛋有了一丝焦急,目光在吱吱喳喳的人群 里扫来扫去,就瞥见缩在角落里的他。可卿的眼神石头一样沉。他的胸口一闷, 心脏就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可卿咬了下嘴唇,突然朝他走来。他的脑袋立刻一 片空白,等待他清醒过来,可卿已在他手里塞入了一件东西。可卿说,记得替我 交给你哥啊。可卿回转身跟着父母走路了,边走还边朝他挥手。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东西,心脏又是扑通一跳,是钢笔,英雄钢笔,沉甸甸, 暗红色的笔杆。据说,这种笔的笔尖是黄金做的,可值钱呐。可那时,就没有几 个孩子能见到这种英雄钢笔——他也是在他妈妈在开箱子拿东西时乍眼见到过一 次。   他的喉咙发了干。他紧紧地攥住笔。可卿为什么要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哥 哥?可卿不会是偷她爸的吧?若是可卿爸发现了会不会把可卿打得半死?   他远远地跟着他们,脑袋里胡思乱想。去汽车站的路并不好走,窄,坑坑洼 洼,而且铺着一层浮土。路上有推独轮的木架子车,竹篾做的轮子咯咯吱吱,架 子两侧是柴禾,堆得小山似的高,人在柴禾堆里探出小小一块。也有挑一肩柴禾 的,多为妇人孩子,妇人头缠毛巾默默地疾步走,孩子光着脊背边走边喊着简单 的音节。更多的则是扛锄头担粪箕一脸疲倦的男人,裤管一律挽至膝盖,露出两 条虽然黑瘦却精壮的腿。房子散落在山脚、田边。白色的炊烟抖抖地向上爬,爬 到某处,呼一下被风吹散,一轮又大又红又圆的太阳挂在位处于县郊汽车站破破 烂烂的围墙上方。   他看着他们进了围墙,进了候车室,然后消失了。他没跟进去,靠在围墙外 面的樟树上使劲儿地想。他感觉到鼻子里涌动着一种酸胀的液体。他撸了一下鼻 子,想把它们撸掉,身体就不受控制了,咔嚓声,里面好像断掉了一根东西,泪 水便不由自主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急忙用手指头揩,再用手掌揩,不停地揩,总揩不完。他突然疯了一般又 跑起来,跑到山坡上,注视着已渐渐消失山路上像蟋蟀一般轻轻鸣叫的汽车,再 也没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   6   时间敲打着我们的头颅,发出沉闷的像拳头击打肉体的响声,“1小时”、 “10小时”、“100小时”、“1000小时”、“10000小时”、“100000小 时……”,然而,绝对的时间虽然一去不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 昼夜——但以日月为标志的相对的时间却周而复始地叩响房门,比如黑夜追赶着 白昼又被白昼追赶,又比如“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 “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这样让人的脚步变得缓慢下来的循环往返。   时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橡皮擦子?是魔术师?是翩翩飞舞的白鸟?是吞噬 一切的宇宙黑洞?是先产生然后消亡或者说先消亡再产生?是捕鼠器?是冰凉的 渔叉?是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看到痛苦的黄金的博尔赫斯?是念天地之悠 悠独沧然而涕下的陈子昂?是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是即将要流出血红黎明的星星 弹孔?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是用十个月生用一辈子死?是金属、 钟表、工业革命与秩序?是达利名作《记忆的永恒》中那三只柔软、弯曲、正在 熔化的时钟?是监狱——我们都是时间的囚徒?是暴徒——我们每天都因此鼻青 眼肿?是手帕——我们用它擦掉泪水也擦掉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以为可以保存一 生一世的脸庞?   水消失在水里,时间消失在哪里?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八泓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减。   他微笑起来,嘴里喃喃地又重复了一次“归墟”。他在键盘上不断敲打出这 两个字,又再删去。他脑海里浮现出一条星辰的瀑布,那些密密麻麻拳头大或者 鸽子蛋大或者西瓜大并有着银白与微蓝与蛾黄光泽的星星就在这条瀑布里互相碰 撞劈哩叭啦地滚动着。   时间在流入归墟后应该是静止下来了吧。   他默默地注视着桌上的电脑屏幕,它在暮色中,在镜子的深处,里面有可卿 的笑声。   他在键盘上敲下四个字,《少女可卿》。可卿,你还好吗?   他伸手摸过桌上的红塔山香烟,用力一捏,是瘪的,烟已经吸完了。他怔怔 地打量着桌上乱七八糟的书、影碟、水杯、烟灰缸、眼药水、梳子、手机,肚子 咕咕地叫了起来。   就让可卿停止在童年吧。他这么想着,合上笔记本电脑,披起件衣裳,关门 下楼,先在便利店买了二包红塔山,一包揣口袋里,一包拆开。他点燃一根烟, 叼在嘴里,晃晃悠悠地朝门口拉着一块脏兮兮条幅的牛肉面馆走去。他要了份阳 春面。他吃得很慢。他把烟灰磕在油腻的桌面。他吃得心满意足。他出门后用面 馆老板找零的五元钱在巷子口的花店买了枝玫瑰。他把花佩在胸口,拐出小巷, 拐过超市、商场、交通银行、红绿灯,在这个城市里兜了一个小半个圆圈,来到 公园。   他在石椅子上躺下。他仰望着头顶穹形的天空。   从西面移来的薄薄几片云遮住了那颗耀眼泛着微蓝光芒的天狼星。   一些清冷的风簌簌地挂在暗色的树梢上。一片片巴掌般大小的树叶摊开在冥 冥的虚空里,是如此意味深长。夜色缓缓升起。月亮在树梢与树梢之间安静地注 视着他。或许它与永恒有关。而人在无意中是偶尔能窥见“永恒”的,并且这种 时刻往往是那样普通——咂着母亲乳头陶醉在乳汁里婴儿的眼神,在铺满青石板 小巷里蹬三轮车老头的身影,蓝天下站在草坡上面对心上人放声歌唱不无腼腆的 少年,一只在屋脊上行走东张西望白色的猫,几只在草丛与电线杆之间互相追逐 嘻闹的小鸟……这些画面以楔状方式笔直地进入大脑,抖落下平日为求生存而不 得不面对的种种浮躁、焦虑、不安,再轻轻剥去岁月在心脏上打磨出的厚茧,然 后化作千万颗细细密密的水滴滋润着我们的心灵。   他抚摸着脊背下冰凉的石椅。石头是石头,不仅仅是一块砌在台阶上或让人 卧下来休息的石头。任何事物皆渴望保持自身的性质,尽管这石头或大或小或黑 或白或坚硬或柔软,又哪怕这石头因为人眼里的使用价值而被加工碎裂成无数的 粉末状,它也要求永远是石头。是这样么?   他用力地想,可还是想不起那年那间底座全是石头的大厦叫什么名字。   7   那年,也许是2002年,也许是2003年,不过,时间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 是,他在那里又遇上了可卿。他已经忘了当年那个party的主题是什么,到处都 是各种各样从各种瓶子里倒出来的各种颜色的酒,还有各种各样的男人与女人。 他喝着酒,跳着舞,在黑暗中随意拽住一个女子柔软的手,牵住,搂紧,脸贴脸, 然后醉了。   一开始,他没认出她是可卿。她躺在他身下,眼睛闭着,绿色的头发披散在 苍白的脸庞下,红艳艳的唇像花瓣一样嘟着,舌头吐出粉红色的一丁点,瘦弱的 脖颈,尖细的下颌,双腿紧紧地缠住他的腰,整个人散发着奇怪的妖媚。   他抱住她,她立刻发出宛转足以令任何男人抓狂的呻吟。他猛然瞥见她眉心 的那粒黑痣,情不自禁地叫出声,“可卿”。她僵住了,一点一点。这本来是一 个陌生人的聚会,按说,谁也不应该认识谁。她睁开眼,略显迷乱的眸子在灯光 下渐渐恢复清澈,并慢慢射出一道透明的光线,她推开他,坐起,舌头舔舔嘴唇, 手指在床垫上有节奏地弹,声音淡然,“你认错人了。”   他以为他真的认错了,刚想说对不起,目光落在她赤裸的肩胛上。那里有块 伤疤,缝过针,有几处突起的红色小肉芽。她应该是可卿。他记得那年在教室里 搞卫生,他在擦黑板,她在擦玻璃。一块被几根细铁钉嵌住的玻璃突然掉下来, 顺着她脸颊滑落,在她肩胛处重重一割,再砰一声摔在地上。鲜血从她肩膀上涌 出,顿时染红了她那件印蓝色小花的上衣。   “可卿”,他又低低地叫了声。   他没说自己是谁,不必说的,她分辨得出,只要稍为留神一点,没人会认不 出自己童年的伙伴。他的胃部一阵猛烈的抽搐,似被人重击一拳,嘴里满是苦涩, 舌底滚出沙粒状的物体。   他轻声咳嗽,“我知道你不是可卿,但就让我叫你可卿吧。还记得当年我用 蜂蜜唤出的蚂蚁所拼出来的那些字么?”   他的手停在她受过伤的肩胛处。她滑腻的皮肤比绸缎还要柔软,而且温凉。 这是他成人后无数次在梦里所幻想过的场景。他不敢确信自己是否在做梦。灯光 在她身体的曲线上流淌,沿尖挺的乳房往上一抖,抖出一片蒙蒙的白光。她已经 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美人儿。他听见楼下有钢琴声,是《致爱丽丝》,与之相应 的是她胸腔,里面正发出阵阵颤音。她在颤抖。   他抱住她,小心翼翼,闭紧眼。他情愿这又是一个梦。尽管他被太多的梦欺 骗过了,身体早已干若朽木,但他还是可笑地滴出眼泪,或许是滚烫的。她猛地 用力推开他,似被灼伤,起身,弯腰,迅速穿衣,系好腰带,眉尖蹙起,“对不 起,你确实认错人了。”   他是认错人了,那个少女可卿早已不在了。无常便是常,无相即是相。不必 提那贯彻万物始终的时间,不必说几百万年后又将彻底陷入寒冰的地球,就是此 刻主宰着人的命运,它也常突如其来地化作一柄长矛,当胸掷来,让正走在路上 的人猝不及防,眨眼间就已粉碎。   他笑起来。她耸耸肩,转身要走。她嫩嫩涂有丹蔻的脚趾真好看,裹在奶白 色缀有水晶颗粒的高跟皮凉鞋里,像花儿吐出来的蕊。他握紧拳头,砸下,用力 地,朝自己双腿中间。剧烈的疼痛眨眼间刺入中枢神经,发出一声喊。我们都是 可笑的堂吉诃德,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对抗世界,最后一定是自取其辱。他倒吸 了一口凉气。她停下脚步,回头,轻轻叹息,“何苦?”   何苦?哪里来的苦?摊开双手,什么也没有。他凝视着她。她绘有青色眼影 扑有脂粉原本柔顺的脸庞泛出金属的光泽。他没吭声。他感受到她所经历过的一 切疼痛。他小声地叫,“可卿。”   她突然也笑,冷不丁的,笑容就像是小时候围绕她翩翩起舞的粉蝶,一片片。 她咧嘴,从桌上拎起还未喝完的红酒往嘴里灌,咳嗽声,歪过头,眼神不无戏谑, “你知道吗?从前,有一只跳蚤一直生活在某女人的下身。它渴望艺术,所谓诗 意的栖居吧。结果在女人参加舞会的那天,它看见一个艺术家,满脸胡须的那种。 于是,它使劲跳,还真跳到艺术家的胡子里去了。它美美地睡了,睡得真香。不 过,第二天,等它睁开眼,它发现自己又回到那潮湿之处。”   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她。这是一个笑话,一个黄色笑话。这或许能拯救我们的 生活。惟有黄色,就比如阳光,才能给生活镀上一层明亮的光泽,让一切重的变 轻,浮出水面,而不被那些黑暗所吞噬。他并不知晓这些年她都经历过哪些事。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没反驳。虽然这个世界上的颜色有很多,绝对不只是一种黄 色。   她盘膝在柔软锈有几何图形棕褐色的地毯上坐下。她说,可卿?这名字挺好 的,不过听起来,像是红楼梦里的那个秦可卿,那个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的 淫女子。那金陵十二钗正册里的那句判词是怎么说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 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她往喉咙里又倒入大半瓶红酒,眼神愈发迷离。   她身后墙壁上那盏月芽般的壁灯里泛出一层层晕黄的光线。壁灯左上方有一 副画,与曾经挂在他房间里的一模一样。一个裸体女人抱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天鹅。 他知道这个神话故事。老流氓宙斯迷上了美女丽妲,就请爱神阿芙洛蒂拉皮条。 阿芙洛蒂化身为老鹰, 追逐宙斯变成的天鹅,。天鹅逃到丽妲身边。丽妲抱它入 怀。宙斯得遂心愿,丽妲生下两个大蛋,其中只有便是那倾国倾城的海伦姑娘。 他接过她手里的红酒,一仰脖喝光了。酒麻酥酥的。   “让我们荡气双桨,小船儿轻轻飘荡,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 都笑开颜……”他吹声口哨,小声的。可卿脸上原本紧绷着的线条一点点变得柔 和,手指在他下颌滑动。   他嘿嘿地笑,“小时候总误把‘和暖’听成‘河南’,就想不明白,自己是 江西人,咋是‘河南’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是啊。小时候,长大了。那时,日子虽然穷却开满花朵。或者说,那时虽 然一样有罪恶,但孩子的眼睛只有蓝天白云青山绿草。”可卿突然转过话题, “他还好吧。”可卿的声音微微一颤。他明白她嘴里的“他”是谁,便简短扼要 地把他哥哥的现况说了一番。她沉默下来,手指拨弄床垫旁垂下的毛绒绒的线球, 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时,记得有件毛衣上也织有这么两团线球,上课 时趴桌上睡,不知不觉,就把它们塞嘴里了,还咂得津津有味。”   他点点头又说,“那天,你走的那天。我把你给我哥的英雄钢笔弄掉了。”   可卿说,“嗯。”   他没再说话。他出了门。他没对可卿说要往哪里去,也未留下自己联系方式, 没回头,轻轻阖上门。他在门外。可卿在门里面。一扇门隔在中间。一扇结实的 橡木门。   7   他走在路上。那天应该是初一,月亮突然变小了,很小,弯的,咝咝地响, 颜色白里泛青,并把他的影子扔在他双腿中间。他吓着了,就拼命跑,跑到黑乎 乎的天桥底下,喘出口气,看见天桥对面一幢二层楼房上有三个影子,一个像蜘 蛛,一个像壁虎,还有一个像蝙蝠。   他走过去,发现他们正从下往上爬,爬得飞快。他跟着往上爬,爬上阳台, 爬入窗户,然后,屏声静息。他们在抬一个尺许见方的东西,抬得歪歪扭扭。他 凑过身,在空出的那个角搭上手,嗨了声,也用力向上抬,这应该是一个硬梆梆 冰凉的铁家伙。   别吭声,他们中的一个嘘道。   小心点,他们中的另一个说道。   谁?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压低嗓门问道。   我。他掂了掂,铁家伙份量着实不轻,往下一沉,他赶紧伸腿勾住。   你是谁?他们中的一个问道。   不是老鼠。他们中的另一个说道。   去你妈的。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喝道。   我妈不在这里。他分辩道。   他们不吭声了,迅速朝屋外蠕动。他托起铁家伙的一只角跟着他们朝屋外迅 速蠕动,就是蟑螂王子也没有他爬得快。他这么想,飞快地爬。他们突然停下来, 害他差点撞在铁家伙上,门牙被磕去一只。真疼。他捂住嘴。月亮已变成淡黑的, 几朵云在天上画着叉。   他们中的一个说,好像有人?   他们中的另一个说,狗日的警察。   他们中的最后一个说,你去看看。   他咧开嘴,牙肉咝咝地响,里面像藏着一条响尾蛇。他想起什么,抬起头, 但那几朵云根本不理睬他,漫不经心地画着圆圈。月亮不见了。   他们中的一个说,叫你呐。   他们中的另一个说,操,听见没有?   他们中的最后一个踢了他一脚说,快去。   他松开手,他们立刻哼了声。他对他们抱歉地笑,再沿屋脊往下爬。他瞅见 一只螭吻,眼睛被夜色染得墨汁般,蹲着,正目不转睛地眺望远方。他对螭吻说, 嗨。螭吻没理他。它是龙的儿子,尽管可能是私生子,也完全有资格不屑搭他的 话。他闷闷不乐朝瓦片上吐口水,继续往下爬。   他从房子的另一边爬下去。   一口闪闪发白光的牙齿拦住了他,他们逃不掉。他说,是的。   另一口闪闪发黄光的牙齿说,我一定会逮住他们。他说,肯定会的。   还有一口闪闪发黑光的牙齿说,辛苦了。他说,没事。这是他应该做的。   他们一起向前扑去。他觉得他比兔子蹦得还快,一闪,一跳,就来到那个铁 家伙前。他先是按住它的一个角,正打算抬起它,它所有的重量猛然全往手腕上 压来。他急忙撒手,往旁边跳开。头顶忽悠一声,一道亮光从螭吻所凝望处冒出, 炸裂。   月亮是一只被人拿枪追赶的兔子,从云的背后跳出,两眼鲜红,神情仓惶。 云画出来的叉就套在它脖子上,好看得紧。他一时入了迷,正想好好喘出胸口纠 结的那团郁气,有人横踹来一脚,发啥呆,快!声音急促。他悚然一惊,手与腿 立刻不听使唤了,一个想往左,一个想往右。他往左边跑了一会儿,又往右边跑 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已回到天桥下。   凄厉的警笛声从眼前奔过。   红的,黄的,绿的,那是天桥尽头的信号灯在闪烁。他一屁股坐下,坐在一 个硬梆梆尺许见方冰凉的铁家伙上,想了一会儿,起身,掀起路面上一个铁铸的 井盖,抱起铁家伙,扔进去,拍拍手,吹起口哨,往来时的路上走。影子被发出 越来越大声响的月光扯碎,然后,没了。   偌大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他继续跑起来,一眨眼,他就跑回到屋子里,他打开电脑,喘出粗气。   第二章 越珏   1   他老觉得自己是一个已死去的人。   他忘掉了这种感觉萌芽于何年何日何时。记忆并不可靠,尽管他曾经指望靠 记忆来打发丧失激情的岁月——这是一段必然要到来的时间。属于他与别人签合 同时那道“不可抗拒绝”的条款。三十“日立”,四十“松下”,五十“微软”, 六十“联想”。这不无悲哀,但要心平气和地接受,否则别人要骂老而不死是为 贼。   而这种奢侈的指望又发生在他偶然阅读了几本立场不同的名人对同一事件所 撰写的回忆录后。他们的记忆绝大多数变成虚构,可能是匕首、鲜花,也可能是 砍刀、马屁,让人怀疑这些名人在回忆时极可能是一边手握笔杆一边手握生殖器。 手淫是有快感的,它会让手淫者变成一个鸦片鬼,或者说是神。手虽然不够湿润, 但它是自己的,随时随地可以通过它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并控制其强度,哪 怕是在人声汹涌的火车、轮船与飞机上。射精或者说高潮已经与第二个人无关, 人双手所构建的臆想世界是一个纯净的天堂,它能把人打扮成神。这就是手淫的 真谛。   不过,手淫者虽然在手淫时飘上了天堂,但对于指望靠阅读他们的记忆试图 获知真相与淋浴智慧之光的人而言——所谓读史使人明智——这就几乎等同恶毒 的玩笑。   但没关系,他喜欢玩笑。他喜欢开别人玩笑,也喜欢被别人开玩笑,准确说 是“愚人”与“被愚”。“愚人”是一种充满创造力与想像力的游戏。“被愚” 是一种庄严的抵达生命本质的行为艺术。玩笑这种“不良行为”贯穿了他的这三 十多年。或可以这么说,没有“玩笑”,就没有他。   他用力敲击着键盘。他得把可卿忘掉。   2   从小他就热爱玩笑,就像热爱红领巾。   那时,为了能在脖子上系上一条红领巾,他简直发了狂。最早是干些小儿科 的勾当,比如把自己的圆珠笔上缴集体,渴望额头能贴上拾金不昧的标签,又比 如天天早到晚退打扫卫生。可惜他的年轻的女班主任慧眼天生,且谙熟杂技一道, 每学期那三个戴红领巾的指标就在沾满粉笔灰的手掌里滴溜溜转。没办法,他咬 着牙想主意,咬断了两枚牙齿。他把牙齿用纸包裹住扔到屋顶上。这里他们那的 风俗,掉了的牙齿不可以随便扔床下、地上、水里又或者是花丛中,得扔屋顶上 让老天爷看,否则以后就要挨饿。   学校院子后面有一排低矮的瓦房,其中一间是女班主任的家。他跟在那些小 猫小狗似的同学一起去参观过。屋子前后两进。他们没进里面,里间有床铺—— 应该是女班主任睡觉并与其丈夫性交的地方。他很早就知道性交这回事。这可能 是缘于他爸爸藏在柜橱里那本封面是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头像扉页则印有“大海航 行靠舵手”的《赤脚医生手册》。他们在前面的房间观看她穿开裆裤的三岁的儿 子翻跟斗,也看她儿子双腿中间露出的那个指甲般大的“小弟弟”。   女班主任家门口有几株喜树。这种树的叶子有一张纸大。她儿子常蹲在树下 拉屎,拉得气喘吁吁。那天,他在学校的操场上愁肠百转时,灵感——这道看不 见但充满强大电流的光线突然击中他。帮那小东西擦一回屁股,老师或许会开恩 赏赐一个红领巾的指标吧。他立刻开展行动,快步过去,按住小东西。就在他拿 不定主意是从书包里翻出作业本撕下两张还是捡起地上的喜树叶子往眼前这个细 嫩的臭哄哄的屁股揩拭时,小东西成了小畜生,鬼哭狼嚎尖叫不休,声音那个瘮 人,方圆几十里的玻璃都砰砰跳。女班主任卷起一阵风砂,狂奔而至,暴走,大 脚踢开他,说他把她儿子按地上吃屎。这太委屈人了。虽然小畜生嘴边的确有一 丁点大便,那属于意外,是不小心,可以原谅,至少他的动机是好的嘛。结果他 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学校记了一小过。   他很伤感,决定不要红领巾了。他爬上学校围墙外的树。那是一株龙柏,枝 桠很用力地扭曲着,扭曲了布满虫眼的时间,也扭曲了头顶的天空,青里泛黑的 树叶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他。他衣服的兜里装满从河滩上捡来的小石子。他朝每一 个戴红领巾的学生扔石子。他弹无虚发。   他以为这是一种庄严的告别仪式。   与他同住一个院子里的越珏同学不理解这点,并未不顾及他们青梅竹马的交 情,毫不犹豫地向女老师代表的组织检举了他。他又被记了一大过。   他开始整天跟在越珏身后,眼睛发绿,像一条狼。他都恨不得找条狗剁下它 的尾巴插自己臀部中间。某日午后,他们一前一后来到那条被他们踩过千百遍幽 暗的小巷子里,他呀呀吠对着巷子两边门板上那些被烟熏火燎的门神们大喊一声, 就有了勇气。他鼓起胸膛拦住她,手抓住她细细的胳膊,伸腿横扫,放倒她。一 开始,她还妄想与他展开不屈不挠的暴力斗争,他马上掏出削铅笔的小刀威胁在 她脸蛋上雕一只小乌龟,她立刻表示屈服。这倒让他为难了。   她若继续抵抗,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打她的嘴巴或许还能籍着怒火干脆利落 地扒下她的裤子并把它扔到屋顶上让她光着腚回家。他多想看看那个白白的小屁 股啊。   曾经有一个屁股放在他面前,他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他才后悔莫及。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给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会对那个 屁股说三个字:我要看。如果非要给这个“看”字加上一个期限,他希望是一万 年!   他嘿嘿地笑,对着屏幕上的汉字满意地撸出一把鼻涕。   3   最早,他并不喜欢越珏,不仅不喜欢,还非常讨厌。   记得有一年春天,空气是被明矾浸过的水。风清清地吹,吹出一片片绿色。 就与往年感觉大不一样。院子里的几株杨树早早地扯出一朵朵白色的松软让人想 踩上去的杨絮。偶尔能看到几只不畏春寒的蝴蝶,它们翩翩飞舞,一点也不在意 明天要来的死亡。   他与他妈妈在院子后的自留菜地里拔草。菜地旁边有一条清浅的小溪。越珏 蹲在溪边黑色的石头上看水里银白色的小鱼。他妈妈一时高兴问他,你知道现在 刮的是什么风?   他还没吭声,越珏在那边就说,知道了,是东南风。   他妈妈问,为什么?   越珏捡起一根草说,捡一样东西往空中抛,看它往那边飘,不就知道了吗?   他妈妈乐了,夸她聪明,要他向她学习。他不服气,捡起一块石头往空中抛 说,妈妈,现在刮的是上下风!他妈妈差点背过气说,不是捡石头抛。他说,石 头不是东西么?   他妈妈的脑筋弄湖涂了,良久定下神说,春夏天刮的是东南风,秋冬天刮的 是西北风。   他说,不对,妈妈,你昨天分明说,嫁给爸爸后,天天都喝西北风。他妈妈 气坏了,抓住他的屁股就狂揍。越珏就在一边得意地笑,牙齿比河里的鱼还要白。 他很生气,很想把越珏的脑袋按进水里喂鱼去。可好男不跟女斗,他愤怒地瞪了 越珏一眼。   他的复仇行动因为越珏可耻的投降行为而不得不宣告流产。他迟疑地很不甘 心地放开越珏。越珏没哭,小嘴一撅一撅。他觉得越珏的嘴顶像鸡屁股,于是在 她还没有发育的胸脯上捏了一把。他想把越珏捏得咯咯叫。越珏不叫,也不避开, 反而把胸脯挺得更高一点儿。越珏的眼睛亮得像一面小镜子。他在她眸子里看见 自己的头发乱了。他把黄书包挂脖子上,里面还有一块没有派上用场的砖头。越 珏用手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拍干净了自己,还帮他拍。他想避开,可总避不开, 越珏挥舞的手掌就好像那些粉白的蝴蝶。   他只好说,你再拍我,我就强奸你。他说得很认真。   越珏顿时缩回手。   4   他那时已经知道强奸是对女人最大的羞辱。   那些年,每到国庆节,县城影剧院的广场前就会进行一场轰动全县的公审大 会。手执钢枪的战士从解放牌卡车上押下数十名剃光头胸口挂牌子牌子上写名字 名字上画大叉的人。战士雄纠纠气昂昂地反剪他们的双手,让他们服服帖帖站成 两排。其中偶尔还有女人。女人不剃光头。   有个女人因为嘴馋的婆婆偷吃了一个她辛苦积攒下准备拿集市上卖钱的鸡蛋, 一怒之下拿菜刀干掉了婆婆。还有个女人比较冤,是单位上的会计,领导爱把她 当支票使用,后来查帐,出现好几万亏空,就只好毙掉她。当然,这些都是少数, 几乎每次公审大会都有几个强奸犯,主要是青壮,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头与乳臭未 干的少年。   有一个老头听到庄严的宣判后居然满脸涕泪口口声声喊冤枉,结果被愤怒的 受害者的家属拿石头砸破了脑袋,于是医生赶紧往他那个秃头上缠绷带,结果浪 费了那么一大圈那么雪白的绷带,害得眼馋的围观群众集体发出巨大的嘘声。   强奸犯要被枪毙,被强奸的女人一般也会主动去上吊或投河或吃农药。只有 自觉的死,而且最好是强奸的第二天就死去,她才能洗刷被她被强奸后所带给父 母、兄弟、丈夫又或者说是整个家族的耻辱。每拖延一日,这耻辱的烙印就深一 分,若哭哭啼啼拖到半年之后才去割脖子,那么她的死就毫无意义,丝毫洗不掉 她的亲人额头上耻辱的烙印。   他没少听这样的故事。大人们对此总是津津乐道。   他读幼儿园时曾有一个小阿姨,是请来的临时工,生得很美,树上的鸟儿都 爱歇落在她肩膀上吱吱喳喳叫。小阿姨整天爱穿件的确良衫,常把他搂在怀里, 说他是小坏蛋。他确实是小坏蛋。他喜欢看小阿姨说四时嘴角翘起来的样子,就 一次次念一二三五六。他故意漏掉了四。小阿姨就去纠正他,四,一二三四,四, 一二三四。小阿姨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咯咯地乐。小阿姨问他乐什么,他说,小阿姨,你好像树上的桃。小阿姨 开心地笑。他就补充道,后脖子上好多细细的茸毛哦。小阿姨佯做生气,他就赶 紧又说,小阿姨,你是天上的仙桃,是王母娘娘瑶池里的桃。   有一天小阿姨不见了。他去问别的阿姨。阿姨皱着眉头说小孩子别瞎问。他 去问别的小朋友,小朋友摇摇头快活地跑开。他以为小阿姨回到天上了。可有一 天,他去县林业局玩。林业局里有一大片梨树。他翻过院墙,爬上梨树,啃了几 颗有虫眼发涩的青果子,再兴致勃勃地爬上另一株更高的梨树。骑在梨树上,他 看见那边院墙下面有一间小黑屋子。屋门敞开一条缝,小阿姨在屋里,被反绑在 一张椅子上,披头散发,眼睛肿得比桃子还要大,眼神呆滞,脸色灰暗。一个白 发苍苍的老男人捧着沉重的头颅蹲在小阿姨脚下,嘴里念念有词。   他吓坏了,赶紧溜下树,撒开脚丫子往家里飞奔,撞开门,跑到水缸边,舀 起盆水,使劲儿地洗眼睛,他相信自己只是发白日梦。可没过一段日子,他在大 街上看见光着身子与一大群苍蝇跳舞的小阿姨。小阿姨身上沾满粪便与被石头砸 成青紫色的淤伤。小阿姨就像街头水果摊旁被人扔掉的烂水蜜桃。他非常伤心, 捂住眼睛。又过了段日子,他听见几个阿姨窃窃私语,提起小阿姨的名字,说小 阿姨被父母锁在屋子里活活饿死了,说那个强奸犯太造孽,还不如完事后干脆弄 死她。   5   他和越珏继续一前一后走在回家路上。他们走出巷子,走过用肘部夹着甘蔗 左手腕齐腕而断大声叫卖的老太婆,走过摆有葵花籽、沙琪玛与芝麻糕的脏兮兮 的小摊,走过蹲在油坊月牙状门槛上吸烟的男人,走过一堵堵泥垒的墙与一间间 砖砌的房,沉默地走在时间里面。   他那时并不知道多年以后会有人对他说,强奸是对女性最大的恭维。   他也不知道,多年以后他会对人说,生活就像是被轮奸,过了一天又是一天, 没有完结。所以要学会乐在其中,而且最好是递给强暴者一个避孕套。   他记得布朗纳教授在《区别万岁》一书中说:强奸绝对是一种本能。它意味 着一个男人非常想要一个女人,以至于他动用武力来占用她。由于男人要比女人 强壮得多,所以在强奸中不会发生太多暴力,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女人都适当 地顺从了。   他记得弗雷达阿德勒在《犯罪的姐妹们》一书中说:强奸是媒体报道最少的 犯罪,这不足为奇。并且在强奸案中,被强奸者往往成了被告,她不得不努力去 证明自己在现实中有一个好名声,没有精神病,并具有无可非议的规范行为。否 则,她就是衣着暴露,自取其辱。   他记得奥维德在《爱的艺术》一书中说:强奸让女人欢欣无比。   他记得英国法官戴维王尔德说:女人说“不”时并不总是真的意味着“不”。 如果她不想做那事,她会合拢双腿。   他记得一个男作家说:女人原先根本不知道或者忘却了自己是有欲望的性别, 经过男人强奸之后,才发现了自己的欲望,才体验到了生命极致的欢乐,从此不 可遏止地企盼着男性性暴力,并且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本质上是淫荡、卑贱的。 这是上帝为男女安排的角色。最伟大的文学总是与强奸有关。比如希腊神话,通 篇就是强奸。   他记得一个女学者说:被强奸的女人在异性暴力之下只是一个完全被动的性 工具,彻底丧失了自我。即便是有受虐倾向的女性,在真实的强奸事件中仍然只 是受害者,而不是享乐者。她被剥夺了自主选择性对象的权利,同时也被剥夺了 选择自己有欲望的时刻进行性活动的权利。强奸是把女人非人化,也是把男人阳 具化。   他记得一个爱好研究动物的女性朋友说:不能说强奸是男人的天性,这是对 雄性动物的污蔑。自然界雄性动物基本上或者说根本就不会去强奸雌性。因为强 奸对它们而言毫无意义。只有男人才会去强奸女人,并乐此不疲。这是人类社会 本身的问题。   他记得一位男律师朋友在背诵了一大段中国法律对强奸罪的条文解释后遗憾 地指出:在美国,一种性行为是否构成强奸必须具备“暴力”和“不同意”这两 个条件。用暴力手段进行的性行为可能属于不同意范围,但也可能属于同意范围。 法律只对属不同意范围的暴力进行制裁,换句话说,法律在一定程度上允许性暴力, 视其为正常的男性行为。并且在性关系中,被动的一方同意还是不同意另一方的 性要求并不完全取决于其主观愿望,而是取决于其性身份。用暴力手段同幼女或 处女发生的性关系极可能被判以强奸罪;同妻子或风流女子发生的强迫性关系则 不认为是强奸,这是因为他们的性角色已被确定,她们对男性性行为必须就范。   他记得一个男文学青年讲述的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耻》的内容: 大学教授卢里与女生梅拉妮发生性关系后,拒绝悔过辞去教职,来到女儿露茜所 经营的农场。露茜遭受三个黑人轮奸。卢里准备报警。露茜阻止他,轮奸案不了 了之。卢里希望离开这片土地,去过另一种生活。露茜坚持留下,“如果我现在 就离开农场,我就是吃了败仗,就会一辈子品尝这失败的滋味。” 卢里说, “这多让人丢脸,那么高的心气,到头来落到这个地步。”露茜说,“不错,我 同意。是很丢脸。但这也许是新的起点。也许这就是我该学着接受的东西。从底 层开始。一无所有。没有信用卡,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 卢里说,“像狗一样。”。露茜说:“对,像狗一样。”就这样,露茜带着农场 嫁给策划轮奸她的 “前帮工”黑人佩特鲁斯做第三个老婆,接受了黑人眼里下 贱的“白母狗”的身份。   他记得一位女记者说:在印度,一些父母甚至强迫自己被强奸的女儿跟强奸 犯结婚,从而避免“家庭荣誉”受到玷污。2005年3月,印度奥里萨邦一名22岁 强奸受害者的父母以撤诉为条件要求强奸犯迎娶他们的女儿,当强奸犯同意后, 婚礼就在法庭中堂而皇之地举行。2005年5月一名印度男人强奸了一名19岁的医 院护士并挖出她的一只眼睛,逃脱牢狱之灾,男人向印度法庭提议称自己愿和这 名女受害者结婚,法庭同意了他的“结婚提议”。   他记得一个男警察说:某女,老处女,生得黯淡,从小到大没有哪位男士用 花草形容过她。于是孤单落寞,爱在深夜里去那些名声糟糕的暗处行走。就有人 劝,这很危险。女人不顾,犹盛装艳抹,终于如愿以偿被强奸,于是报警。过几 个月,女人在同一个地方又被强奸。又过了几个月,女人再次被强奸,还是在同 一处。于是,警察互相询问,上帝,她是上了瘾吗?   他记得一位女医生说:每一位强奸受害者遭强奸后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强奸恐 惧综合症。身体的创伤可能治愈,但心理上蒙受的伤害却是长久的。在被强奸三 到六个月后是受害者最容易自杀的危险期。她们换工作、搬家、不再跟朋友联系。   他记得一位男演员说:一位衣衫不整的美女跑到警察局报案,大喊,警察, 我被强暴了!警察就问,对方有什么特征呢?美女略带羞涩地说,力道强劲、姿 势多变、耐力也很好。   他记得一个中学历史女教师说:1946年12月24日夜,北京大学女生沈崇,在 北平东单被二名美国水兵绑架到操场强奸。由此引发“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 大游行达。国民党政府派出大批军警镇压民主爱国学生运动,酿成“五二0”惨 案。   他记得一个陌生男人在酒吧里说:一村妇提一篮鸡蛋去集市上卖,半路遇上 贼。贼将她强奸,完事后飞跑。村妇起身后,一手拿鸡蛋篮子,一手拍身上的土, 不屑地说,多大个事?我还以为是抢鸡蛋呢!   他记得一位愤怒的女人说:强奸不是性欲望的暴力表现,而是通过性来实现 的暴力。战胜者对战败者的妇女大规模的集体强奸、轮奸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比 如二战中日军兽兵。又比如解放柏林的那一个月,有近五十万妇女遭到苏联士兵 的强奸。妇女已经成了历次战争的一个特殊的战场,强奸成了一种特殊的武器与 战斗方式。   他记得就职于某大公司的某男性主管在咖啡厅里说,有一个行为艺术家剃掉 猪毛,在公猪身上写上英文,在母猪身上写上中文,把烙印有文化标记并处于发 情期高潮的公猪放入母猪堆里,公猪就开始了疯狂的“强奸”。   他记得一个陌生女子在公交车上说:猎人进山打熊,被熊抓住。熊给了猎人 两条路,或被fuck或被吃掉,猎人选择了前者。屡战屡败的猎人屡败屡战,不断 地被熊fuck。当熊第四次抓住猎人后。纳闷的熊问猎人,你丫到底是来打猎还是 来卖屁股?于是,在满车厢的哄笑声中,熊、猎人、陌生女子、所有的听众以及 那辆欢笑奔腾的大巴车通力合作完成了一次堪称完美的行为艺术。   6   他做过一次行为艺术。在电脑上。通过“QQ”这种网络即时通讯软件。他临 时申请了一个,并在线随机加了五百个好友,男女各一半。   他向QQ好友发信息——“我想强奸你。”   第一个好友说:我三年没洗澡了。   第二个好友说:你是玻璃?   第三个好友说:请先付钱。谢谢。   第四个好友说:请问,你是女性吗?   第五个好友说:你去强奸毛临吧,他一定乐意至极。   第六个好友说:我教你。包学包会,不会免学费。   第七个好友说:你疯了,我是你老婆。   第八个好友说:一百遍呀一百遍 。   第九个好友说:请给出理由与意义。若理由正当,意义充分,热烈欢迎。   第十个好友说:说话一定要算数,不然以后就不理你了。   第十一个好友说:过两天行不行啊?人家那个刚过去呢。   第十二个好友说:请排队。注意,你是第一百零八号。别加塞。   第十三个好友说:怎么今天那么多人都想?是不是伟哥降价了?   第十四个好友说:你每次都不戴套!害得人家已经大肚子了。孩子他爹。   第十五个好友说:请问能持久多长时间?   第十六个好友说:要注意身体。   第十七个好友说:快把摄像机架起来!   第十八个好友说:我是你妈。   第十九个好友说:你有没有相片?   第二十个好友说:你愿意为我拿刀去砍死容祖儿吗?   第二十一个好友说:你是东方不败吗?   第二十二个好友说:你一定是党员。   第二十三个好友说:好啊。不过我爸说,凡事都得他先同意。   第二十四个好友说:哇,我家的狗狗今天与你一样兴奋。   第二十五个好友说:一个人?   第二十六个好友说:我劝你还是赶紧下网,揣一块砖头,守候在女生寝室门 口。   第二十七个好友说:上帝啊,全世界全变态了。   第二十八个好友说:如果你是一头母猪,我可以考虑。   第二十九个好友说:想和我做爱就明说。我最讨厌别人拐弯抹角的了。   第三十个好友说:我已查过你的IP地址,并通知了警局,请留意敲门声。   ……   信息共发出四百条,二百二十八人不予理睬。回复消息的一百七十二个人中, 据注册资料显示,一百零三个为女性,六十九个为男性。   7   他笑起来,吐了口唾沫,伸手去拽耳朵,拽了一下又拽一下,拽得耳朵差不 多跟毛巾一般宽大,手掌顺势在脸上来回擦了几把,脸上顿时闪现出星光点点的 唾沫。   他又想起了越珏。如果越珏还在,也接到这么一条信息,会如何作答?   他在电脑键盘上来回敲打“越珏”,并使用制图软件把这两个汉字一个个串 连成线,再弯曲折叠,做成一张曲线玲珑剔透的女人的图片。   汉字是最伟大的艺术。   他满意地打量着屏幕上的图片,拿起桌上的竹结紫砂茶壶,嘴对嘴喝了一口, 清香甘冽。   他咂咂嘴。紫砂茶壶胎质细腻、不渗漏、不烫手、不易酸馊,不易开裂,若 有必要可以直接置于炉灶上,最重要的是它能蕴蓄茶味。只要是一把上年头的好 紫砂壶,哪怕只往里面添入沸水,亦有缕缕香味扑鼻。   这把紫砂壶的主人曾是一位行为艺术家,曾经身着后背印有“此人出售、价 格面议”的中山装游走于大街小巷;曾用烙铁在脊背上烙上自己的身份证号码; 曾在手臂上插抽血的针头让血自然流出,同时漫不经心逛超市或坐在马路边或抽 烟喝酒或玩游戏机;曾把十多吨苹果倒入广场水池中,让千千万万个苹果演绎生 命从新鲜到腐烂的过程;曾赤身裸体涂满蜂蜜坐在公厕里几小时让身上落满苍蝇; 曾在情人节找花草树木谈情说爱或是与一头骡子结婚;曾当着观众的面将一只死 猫反复往地下摔;曾钻进剖开的牛肚里,再从牛肚子里赤身裸体而出……   这些行为艺术显然还未致于生命的极端。而极端却是一切行为艺术的命根子。 于是,这位喝高了的哼着“为什么博依斯要给一只死兔子解释绘画”小曲渴望找 到自己命根子的行为艺术家就在光天化日下进入了女厕所,就如同鬼子进了村, 也如同骄傲的帝王巡视后宫妃子。   行为艺术家从三个脸色发白蹲在粪坑上双腿哆嗦鼻涕淌下的女士面前走过, 一直走到最里间,按倒了那位不幸的女士——按说,她并没有资格来承受不幸, 前面蹲着的三个女子更年轻漂亮,但谁让她遇上行为艺术家呢?这位女士很快就 被行为艺术家剥成一条大白猪,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哀嚎。外间蹲着的那三名女子 甚至来不及揩净屁股上的屎,慌乱奔出,迅速消失在阳光下。厕所外面很快围上 一大群人,他们认真倾听里面的声音,比幼稚园里的孩子听老师讲课更用心专注, 嘴里不时地发出“喔……嗯……呜……ye……yes……”声。   没有人拨电话报警,也没有人进来制止,只有几个脑袋实在是控制不了一颗 好奇的心,胆怯地,小心翼翼地,偶尔伸进来,又立刻缩回去。   半小时后,行为艺术家坐在已晕死过去的女士的肚皮上给一位娱乐记者拨通 电话说,刚完成一件作品,主题名《强奸》。行为艺术家没料到那位记者居然 “不上路子”,反而报了警。行为艺术家试图向那些愚顽的不懂艺术这两个字是 怎么写的警察先生们解释——自己只是在做一件作品。警察甩来几记耳光,其中 一女警还免费送上一记撩阴腿。   娱乐记者毕竟是娱乐记者,立刻在报纸上发出愤怒的声浪:中国人=看客?   就有读者说,这人如此胆大,不是黑道老大也起码得是某公安局长的少爷。 谁敢惹?   行为艺术家圈子里的朋友分化成两派。一派说:这个作品做得好。生命诚可 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艺术故,两者皆可抛。另一派说:可惜了。若行为艺术家 在闯入女厕所时不忘在背上粘一张纸条,上面写明——俺爹姓张,人称张三麻子, 目前在猫儿巷胡同口摆有修鞋摊一个,还望大家多多捧场。那么,围观的人民群 众会立刻扑上去将其暴打一番。行为艺术家就可以完成一件《强奸未遂》的作品, 而它所具有荒诞的意义显然比《强奸》更有震撼力。   行为艺术家被判了七年刑。对行为艺术家而言,坐牢,也是一种行为艺术吧。 也许,人活着,就是一场行为艺术的表演。   他听到了这个故事,也从讲这个故事的人手里得到这把茶壶。   茶盖上有一圈字:“可以清心也”。当然,也可以读成“以清心也可”、 “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怎么读,就怎么有意思。   他叹口气,放下茶壶,嘴唇撮咙,吹起了口哨。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 帝 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   他唱起歌。他从小爱唱这歌,一唱就兴奋,就有快感,就冲动得不行。   这可能与越珏有关。那时,他与越珏都上了初中,念一年级,并且仍然是同 一个学校同一个班同一张桌子。   8   越珏问,为何她问老师什么是高潮,老师会生气?   他说,这个问题不应该问老师,应该问《新华字典》。   越珏白了他一眼,她早就问过了。字典说上高潮有三种解释,一是潮汐涨落 的一个周期内水面上升的最高潮位;二是比喻事物发展最兴旺发达的阶段;三是 比喻小说电影等情节中矛盾冲突最尖锐最紧张的阶段。   他懵了,你这不是很明白么?还问什么老师?   越珏往左右看,快走几步,在一处凹进去灰蒙蒙的墙壁窄处里站住,小心翼 翼地朝他伸出右手的尾指。这有说法,叫“拉勾上吊一百年”。意思是说,若双 方一起伸出尾指互相勾连,那么双方就形成了一个契约,马上要交谈的秘密绝对 不可以让第三方知道,包括父母,要让它烂在肚子里起码一百年,否则以后就要 成为上吊鬼,且得挂在树枝上让风吹雨打鸟儿啄食一百年。   他伸出右手的尾指结结实实地勾住越珏的右手尾指。越珏的手指头像一根根 小葱。越珏的手掌白嫩得像一块水豆腐。越珏实在是一盘让人流口水的小葱拌豆 腐。   越珏压低嗓门说,徐世民的爹妈吵了架。她路过徐世民家,听见徐世民的爹 妈在里屋吵,吓得她赶紧跑。   他没吭声。徐世民是他和越珏的同学,样子与书上的大熊猫极为相似,不过 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不像眼睛,挺像牛的睾丸。不过,学习成绩倒是极好,是班 长。   越珏小声说道,徐世民的爹骂徐世民的妈是木头,从来就搞不出高潮。你说, 徐世民的爹嘴里的这个高潮是啥意思?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他点点头,就感觉有地方不对劲,他拍拍脑袋使劲儿地想,突然想起一段歪 歪扭扭的圆珠笔字迹——“突然间,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里 面猛顶,性交的快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他们都喘着气,心脏就似随时要爆炸 似的,一下,两下……”   他的小弟弟伴随着他浮出他记忆之海深处的这段文字扑哧声就翘起来,当然, 它的长度还很有限,越珏不可能觉察到有何异常,又或者说“翘”这个词只存在 于他的想像里,实际上,它顶多是伸了下懒腰。   他是在学校厕所里读到这段文字的。   它在一张粘着粪便的皱巴巴的作业纸上。纸被发了硬的黄绿错陈交杂的屎遮 掉了一大块。他很想掏出削铅笔的小刀把这些可恶的屎撬掉。不敢。他满怀恐惧, 满怀兴奋。恐惧与兴奋变成一挺歪把子机枪,他听见子弹出膛时发出的欢快声音。 它们惊人的后座力让他差点一屁股坐粪炕上。他屏住气息地用脚一点点踩平这张 书写着一群不可思议汉字的纸。它们过于肮脏,但它们告诉他一种可能——原来 汉字也可以这样排列组合。   一团团光线在他眼前浮沉不定。这是蹲得太久导致的大脑轻微失血。他反复 默诵,直到确信自己不可能遗忘为止。他把纸拨入粪炕,歪过脸对着隔在厕所中 间那堵凹凸不平的泥墙苦思冥想。那边不断有“嘘嘘”声发出,初始如泉水汀淙, 继而似小溪潺潺,俄后,一点一滴,清脆如环佩相击。   他想起那本《赤脚医生手册》第342页上那个如团黑色火焰燃烧一般的图案。 他的嘴腔里的唾液在迅速减少,里面像是有火在烧。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越珏说,徐世民的爹与徐世民的妈不团结,所以他们不 能建设高潮。这个高潮的意思,他也不知道。   他隐瞒了自己曾看到的这段有关于“高潮”的话,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徐世 民的爹嘴里这个“高潮”的内涵,但他那时的词汇量过于匮乏,他也不善用一些 具体生动的事例来表达,比如,两头交媾中的牛或者狗或者青蛙或者是一只追着 芦花母鸡满天飞追上后跳到母鸡身上啄着母鸡的头大摇大摆咯咯叫的大公鸡。总 之,他茫然地摇着头,以示自己的纯洁与无知。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段话出自于大名鼎鼎的《少女之心》,即《曼娜回 忆录》。不过,等他花五块钱从摆地摊的猥琐老者那买下它躺在旅馆房间里翻看 时,他已经不再恐惧,不再兴奋,尽管那时他还是处男,但脑子里早已塞下了足 本的《金瓶梅》、《痴婆子传》等诸多先人所遗笔墨精湛的淫邪诞妄之书以及更 多的文句粗陋直奔下半身而去的现代人所著黄色小说。   那天下午,他和越珏没直接回家。   他们去了河边靠堤坝处的豌豆田。沿高高低低的石头,他们一前一后。泥土 湿润,生满绿草与青色的灌木,鸟雀鸣啭不休,在白桦树上起落。巨大的天空里 一半是通红的火焰一半是湛蓝的海水。风飒飒吹,吹过远方的山,就吹到身边。   透过悬挂于眼前的一片片豌豆叶,可以看见河岸边的牛,一头或许二头。它 们静止着,不动,在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剪出一个个黑色的窟窿,而一些他不 知道的东西就轻轻地踮着脚尖穿过这些黑色的窟窿,从另外一个世界溜了进来。 空气清冽,是一块块糖,可以放在嘴里嚼。满眼都是甜嫩的豌豆叶。   他抓住一只螳螂,本想拧断它三角形的头颅,并折断它傲慢的自以为是的前 肢。这活他常干,爱干,在他不高兴时,这些可怜的昆虫是他的出气筒,而他开 心时,它们又是玩具。但那天,他还是放了它。他可以不干这事。他可以去干点 别的什么。一种没来由的柔情洇漫了他。   他在越珏身边坐下。他慢慢地脱下她的裤子。她闭着眼,没反抗,顺从地抬 起臀部,呼吸有些急促。他们都是黄种人,是汉人。但他们可能由完全不同的两 种材料制成。他像泥鳅,黄里泛黑。她像一块温暖的洁白的豆腐。   他们那里有一道菜——把泥鳅放水缸里喂养几天待其吐净泥沙,在铁锅内加 入凉水、豆腐、盐与味精,再放入泥鳅,加细火,一定不能大。水渐渐热了,泥 鳅耐不住热就会一条条钻入豆腐里并蜷缩起来。这样做出来的菜,特别鲜。他这 么想着,就屏住气息把头埋入越珏胸口,他听见心脏“嘭嘭”跳动的声音。这给 了他勇气。   他弯下身试图去寻找那团火焰。他看到一个水蜜桃,中间有条凹痕,其结构 与书本的那团火焰迥然相异。他很诧异,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掏出自己蚕蛹般 大的小东西搁到水蜜桃上,滑滑的,湿湿的,他嗅到一股咸咸的茉莉花的香味。 就这样,他们安静地躺在春天的下午,躺在青涩的豌豆丛里,互相看着,一动也 不动,眼睛里都是幸福。   9   他记得自己就是从那一天就喜欢上越珏的。也许不是那一天,或许更早。可 他想不起来了。可卿已经搬走了近一年,在那一年里,他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 现在,他又有了喜欢的人。这种感觉真好。   他对着越珏微笑,忘掉了越珏曾经对他刻薄的嘲笑,也忘掉了自己对可卿刻 骨铭心的思念。他拉住越珏的小手,感觉就像在棉花堆里高一脚浅一脚走着。他 为自己能品咂到这种幸福的滋味而陶醉,他一直陶醉到某天上午的语文课。   语文老师是女老师。虽然长相比小学里的那个女班主任要和蔼可亲得多,他 仍觉得她铿锵有力的声调是催眠曲,就趴桌上睡了。桌子也是棉花堆。他睡得又 香又甜。越珏与他同桌。可能睡眠也会传染,越珏打着哈欠,也睡了。春眠不觉 晓,处处闻啼鸟。他们俩一左一右,一雌一雄,就在女老师眼皮底下打起呼噜, 声音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一个是树,一个是藤,一个是鸟儿,一个是鸟儿最爱 吃的小虫。   女老师脸上的肌肉渐次生动,终于勃然大怒,飙下讲台,用沾满粉笔粉的黑 板擦敲他的头,很没礼貌地大吼,你,还有你,越珏,你俩昨晚没睡觉啊?   笑声咕地一下就在沉闷乏味的教室里翻起水泡。有几个与他一样提前被某本 书或者某句话性启蒙过的孩子像群被石头砸中的鸭子,嘎嘎叫,并互相古怪地挤 眉弄眼。   他已惊醒,赶紧站起,揉揉眼睛,小声应道,老师,我们睡了!   这回再智力欠发达的孩子也听懂了再次爆裂的笑声。他也明白过来了。这笑 声哗啦下撕开裹在他幼小骨架上的皮肤,往胸腔里撒入了一把盐沫子。他的嘴唇 立刻泛了青。女老师的两只眼珠子顿时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直奔他面门戳来。 女老师或许以为他是在故意捣乱礼堂秩序吧。   他闭上眼,准备接受惩罚。他那时所受到的性启蒙并不充分,以为与越珏 “那样过”就意味着“我们睡了”。他为自己不小心在光天化日下在大庭广众下 出卖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而羞惭。他应该被吊死,并被悬挂在树上一百年。   脖子上像缠上了一圈冰凉细长的蛇。女老师右手准确地卡在他的喉咙处。捏 吧,力度只需再加大一倍,就可以听见清脆的咔嚓声。他捏死螳螂时也是这样干 的。他咧开嘴,鼓励女老师。她是大人,他是孩子。任何一个大人都拥有不可置 疑的惩罚孩子的权利,这是一个常识,所以铡刀会切下十三岁的刘胡兰的脑袋。 很抱歉,那时,他的阅读还少,只知道刘胡兰。但他心中同样充满壮烈捐躯的气 概。   他抓住课桌。课桌与他一起摇晃。他突然感觉到手背上有几滴滚烫的东西, 烫得心口一阵阵发麻。他睁开眼,是眼泪。越珏埋头捂嘴剧烈地抖动肩膀,那些 泪水争先恐后地从她指缝间涌出。对不起,越珏。我不是有意的。他在心里说了 一遍又一遍。女老师猛地松开手。他一屁股坐地上。教室里一下子寂静无声。女 老师忽然用一种很忧伤的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字慢慢说道,你爸妈供养你读书不 容易,你不用心听讲,还故意捣乱课堂秩序,以后,你会后悔的。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他爬起来,眼前出现一道白光。他瞥见教室左侧墙壁上贴着的那张竖条幅。 是隶书。瘦劲古朴,骨里藏筋。他入了迷,他被这十个字的笔划顺序以及结构深 深吸引。它们成了鸦片。他是吸食者。他没看越珏。他知道她已经恨他恨得入骨。 但等放学铃响起,他背起黄书包,蓦然发现手背上多出一块烫出来的疤痕。   它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飞出窗户,飞上屋檐,飞进那一块块雪白豆腐似 的白云里。   10   越珏坐在屋顶上。黑色的檐角像鸟一样飞,但老飞不到屋脊上。屋脊上的天 空明亮澄净,风把它擦得比玻璃罩子还要干净。风确实大,吹掉了云,也吹掉了 太阳。越珏穿着一件粗布红衣裳,袖子卷到手臂上,头发乱糟糟。越珏在笑。从 屋顶往远方看,远方的山像一个个青粽子,透着糯米的清香。一只青灰色的燕子 在越珏脚下飞过。   越珏对着青石巷口喊,石林,你上哪呀?石林站住了。   石林抓住墙角抬头诧异道,越珏,你咋上屋顶了?风这么大,要把你吹下来 的。石林衣服与裤子的边角劈劈啪啪向后仰。石林两条腿麻杆似的立在风中。越 珏嗤嗤地笑。石林说,你妈会骂你的。   越珏说,我妈才不骂我呢。我妈卖豆腐去了。我妈临走时叫我往屋顶烂掉的 地方加一层薄膜呢。越珏的声音脆生生,说得又急又快。风一下子就小了。   石林走到屋檐下说,加薄膜没有用,日子一久,风随便一撕就撕开了,得重 新上瓦。石林比划了一下又说,要不,我帮你上瓦吧。   越珏向石林扔过去一个白眼说,我喜欢用薄膜,屋里亮堂。越珏伸伸腰,露 出光滑的一小段白得耀眼的腰肢。石林低下头朝巷子前后看,声音小了,越珏, 你会着凉的。石林打一个喷嚏,一脸鼻涕。越珏咯咯地乐说,石林,你怀里夹的 啥啊?   石林举起腋下夹着的包,我借徐世民的书。石林又打了一个喷嚏,样子狼狈 极了。   越珏嘻嘻笑,石林,这么用功,你也想拿三好学生啊?   石林赶紧摆手说,不是课本,是《射雕英雄传》,金庸写的,你知道金庸吗? 石林说着话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嘴里还呼的一声,手掌向外 拍去,拍在墙上。墙壁没动,几块灰尘落下。石林看自己的手掌。   越珏在空中踢脚,石林,你要死啊?   石林嘿嘿地笑,越珏,这招叫亢龙有悔。以后我练到家了,只需要这么轻轻 一掌,你就要从屋顶上掉下来。越珏啐道,掉个屁。   越珏不再理石林,嘬拢嘴唇,对着天空吹起口哨,吹的是“小螺号滴滴吹”, 声音清脆悦耳,一些气流的涡漩像一朵朵热烈开放的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微颤、 稍顿再向高空爬去。   石林说,越珏,你吹得真好听。   越珏还是没理石林,又吹起“小小少年没有烦恼”。石林抬高声调说,越珏, 你教我吹口哨吧。越珏换过坐姿,双手抱膝,嘴里的口哨声换成“没有花香没有 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石林挠头,拍拍脑袋,在原地兜过几个圈子,把一块鹅卵石踢出路面,终于 垂头丧气地说道,越珏,我是屁。你不要生气啊。越珏这才扭过身嫣然一笑,石 林,你快去还书吧,说不定徐世民都等急了。   石林说,越珏,你要不要看?我去对徐世民说没还看完。不过,你要快点看。   越珏噘起嘴说,我才懒得看这些打打杀杀的。   石林又说,那你什么教我吹口哨啊?   越珏说,现在。   石林有点不敢相信,重复道,现在?   越珏说,石林,你把小指头含入嘴里,拔出来,哎,不要说话,嘴型就保持 刚才那样的一个小孔,再往外嘘嘘,就可以了。   石林皱起眉,嘴巴一撅一撅,可就是没半点声音发出。石林苦恼地看着越珏。   越珏一摆手,别急,需要练习。石林耸着肩膀啄着头走远了,天空中慢慢漏 下银子一样闪亮的光,开始有微小的雨点打下。   越珏翻过身脚稳稳地勾住屋檐,身子倒挂下来,在空中来回荡了几下,手抓 住墙壁上凸起的木榫,拧腰,脚一点点离开屋檐,身子在空中立住,再飘起弧, 轻轻巧巧地落回地面。   越珏那年十六岁。越珏那年读初三。越珏家做豆腐。   越珏妈年轻时是县城里有名的豆腐西施,现在年纪大了,还与她磨出来的豆 腐一样好看。   越珏爸死了好些年。越珏爸是林场伐木工人,南人北相,骨架粗大,随便往 哪里一站,都要站出一堵墙。越珏小时候刚学会“虎背熊腰”时老用它来称呼爸 爸。每次越珏爸从深山里的林场归来,越珏便站在门口喊,虎背熊腰。越珏妈慌 忙迎出门顺手在越珏嘴上捏一把,要叫爸。越珏欢快地笑,向前奔跑,赶在她妈 妈前一头扎入爸爸怀里。越珏喜欢爸爸身上的味道。到夏天了,太阳落下山,越 珏端水浇湿屋后的空地,浇了一盆又一盆,等星星出来,再搬出藤椅与竹床。藤 椅她妈妈躺,竹床爸爸睡。竹床吱呀呀响。越珏睡在爸爸腋下,头枕在爸爸胸膛 上。   越珏数天上的星星。越珏爸问,越珏,你数了几颗了?   越珏说,数了七万四千三百一十一颗啦。越珏爸就笑。   越珏问,爸爸,这天上怎么会有星星啊?是不是谁用胶水粘上去的?越珏爸 笑得更开心了。越珏脸红红的,拿手去堵爸爸的嘴。爸爸嘴上有一圈粗硬的胡子。   越珏又说,爸爸,你看,每天晚上都一个新的月亮爬上天空。   越珏爸点头说,是的,可旧的月亮上哪里去了?   越珏用手指头戳爸爸的额头,笨,旧的被切成碎片,做了星星啦。   越珏爸哈哈大笑,用胡子去扎越珏娇嫩的脸。越珏真喜欢爸爸。有时,越珏 爸会带来一些可爱的小动物,比如会吃青菜的刺猬,当然最多的还是鸟。但那年, 越珏爸被砍下来的树压断了腰,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越珏很伤心。越珏 不明白。   越珏问她妈妈,人会动的,树不会动,为什么爸爸会被树压掉?还有,爸爸 的腰比树还要粗啊。   越珏妈嘤嘤地哭。越珏妈抱着越珏越哭越伤心。越珏也哭。越珏哽咽着说, 妈妈你不要哭,你若实在忍不住,就等我长到能把你搂到怀里时再哭吧。   越珏爸死后老有媒婆登门,一个个紧贴墙壁溜进屋,头发上粘一小块红纸, 后脑勺上挂着一个瘿子般的发髻,发髻上多半还要插一根明晃晃的银簪子。嘴尖 尖的,因为话说得太多太假,就像一只被老鼠夹子夹坏了嘴的老鼠。脸上还落满 苍蝇屎。皮肤从皱纹里挂下来,松松垮垮,一层一层,又像一大块发了霉受了潮 的千层糕。她们一进屋,眼睛往四下里乱瞟,颈子的肥肉上下左右颤巍巍地抖动, 嘴里说,越珏妈在吗?   越珏妈在厨房做事,越珏在堂屋里写作业。越珏没起身用笔戳作业本说,妈 妈不在。媒婆大门牙里透出难闻的气息,嘴巴向上斜说,厨房里有水在响哩。   越珏妈从厨房出来,一边吩咐越珏去里间,一边慌手慌脚端椅子倒茶水。媒 婆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坐,大大咧咧地接过越珏妈端来的水杯,呷了一口又一口。 越珏气不过。那是爸爸坐的椅子,那是爸爸喝水的杯子。越珏拿了段绳子悄悄地 缠椅腿上,等媒婆说得唾沫飞溅时猛地用力一拉。椅子倒了。媒婆滚成一团,脸 上的粉滚得满地都是,那双缠裹得短短的小脚上的那对绣了鲜艳的花饰的鞋子东 边一只西边一只。越珏咭咭地笑。越珏妈骂着死丫头扶起媒婆,等越珏妈去门后 摸出竹篾条时,越珏早已跑出门,跑到阳光下。   越珏妈没再嫁。可能是越珏妈不满意那些男人,可能是越珏妈心里舍不得越 珏爸,也可能是越珏妈怕越珏受委屈。越珏与她妈妈相依为命。越珏妈天天半夜 起来磨豆腐。豆子头一天晚上就泡在水桶里,泡得又肥又大。越珏妈用勺子舀起 豆子,放在石磨的面上,在挂在石磨上方一个底部有小孔的水桶里加满水,水从 桶底潺潺流下。越珏妈推动石磨。有时越珏妈会小声唱起歌。   “愁来茶水弗沾喉,单为情郎心里忧,天涯海角,想到尽头,寸心千里,何 时聚首?小阿奴奴望得眼穿郎弗到,只见白云明月两悠悠。”   越珏妈唱得清澈,声音轻柔慵倦。越珏妈唱了一曲又一曲。越珏最早帮她妈 妈打下手,后来也帮她妈妈推磨。越珏站在矮椅子上,弓起身,双手推动粗大的 檫木磨杆。磨杆滑不留手。越珏推得一下快一下慢。没多久,越珏都提不动自己 又酸又胀的手。越珏妈就接过磨杆继续一圈圈地推,动作不疾不徐。石磨咕噜咕 噜咀嚼着越珏妈的汗水,咀嚼着从磨缝间流逝的时间。   越珏妈做的豆腐是县城里最好吃的,挑到街上不消一上午就能卖得一块不剩。 用来炒麻婆豆腐或做豆腐圆子汤,真是不要太好吃了。   石林说,越珏,你妈的手是不是会变仙法?大家都一样做豆腐,为什么味道 就不一样?越珏嗤嗤地笑,拿眼角的余光去瞟徐世民。徐世民坐前面一排,在俯 案写作业。徐世民早上吃了越珏做的豆腐么?越珏垂下眼帘,脸色微微泛红。越 珏噘嘴拍开石林越界伸过来的胳膊。石林是越珏的同桌。石林在玩“关羽战秦 琼”。这是傀儡戏的变种,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舞台是简易的,没有斗拱飞檐 雕梁画栋,就是课桌。一根细竹子,削成七截一厘米左右长的小节,一截为头, 一截为腹,一截为腰,其他四截为手脚,小麻绳依此穿过,串起“人”形,再另 外弄一根小木片,削成青龙偃月刀或两把熟铜锏,绑紧在小竹人手上,然后再将 绳子从课桌中间的缝隙穿过,手在课桌下或轻或重地拽,两个小竹人挥胳膊蹬腿 劈哩啪啦打成一块。   石林嘴里唿哨着,满脸笑容。   石林说,越珏,你是不是每天早上要吃一碗热气腾腾撒着青绿葱花的豆腐脑? 越珏点头。石林收起竹节人,压低声音,用课本去捅越珏的胳膊肘,说,怪不得 你的手比豆腐脑还嫩啊。越珏恼了,挥手作势去打石林。石林躲开,嘴里嘘道, 老师来了。   老师推门进来。铃声整时响起。老师整个人都是灰白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 瑁眼镜,因为前些年犯下生活作风问题,被师母揪出,这副为人师表的眼镜的份 量显得特别沉,头搭拉在瘦削的肩膀上,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大部分的时间是紧 盯着自己的鞋尖,偶尔扬起,却立刻生出一些让人屏息的威严。这可能是因为老 师的课讲得是全县有名吧。越珏曾经为老师画过一副卡通像,班上同学人相争阅。 徐世民是班长,不敢怠慢,喊,起立。桌椅声响成一片。同学们稀稀拉拉地站起 来。老师勾着的头往左右扭了扭,喉结突突地跳,声音嘶哑,坐。   老师的课讲得是泼墨山水色彩淋漓,越珏却听烦了。越珏最腻这些方方正正 呆头呆脑的汉字,它们再怎么平仄弯曲也赶不上窗外的花鸟树木有趣。越珏竖起 课本,挡在面前,小心翼翼地剥葵花籽。眼珠子随着窗外在树上此起彼伏的鸟一 上一下地跳。石林把头深深地埋入抽屉里继续玩他的游戏,嘴里呜呜的。徐世民 在认真听讲,不停地做笔记。   越珏瞧瞧教室里的这张脸,再瞧瞧那张脸,只瞧得胸闷异常。越珏从文具盒 掏出削铅笔刀与上次买的橡皮擦,是一大块橡皮擦,有着非常好闻的香味。越珏 在橡皮擦上刻起徐世民的模样。徐世民的眼睛是亮闪闪的,鼻子是挺挺的,嘴巴 是红红的。徐世民的耳朵紧贴着后脑勺,不是那种讨压的招风耳。石林就是招风 耳。越珏喜欢徐世民。当然,没有人知道越珏的秘密。这若被其他同学知道,羞 也要羞死了。越珏刻得全神贯注。越珏没注意到老师走过来。等到她感觉到一道 长长的影子时,老师已站在她面前,手指在桌上敲了下,声音倒不大,这位同学, 上课不要吃零食啊。越珏顿时胀红脸。脚边有一包散落的葵花籽壳。它们本来放 在抽屉里,越珏不小心碰出来了。越珏嘴上打起结,讪讪分辩,不是我。老师说, 不是你,那怎么会在你脚边?越珏说不出话。旁边的石林接上嘴,老师,你家门 口有一堆骨头,你家就是杀猪的啊?同学们笑起来。老师也笑,没再为难越珏, 顺手把越珏雕的橡皮小人儿揣入裤兜。   老师坏死了。越珏气坏了。越珏走在回家的路上。石林跟在越珏身后。石林 说,越珏,你别生气。越珏看着徐世民拐上另一条路说,我没生气。徐世民住在 东边那堆漂亮的房子里。越珏用脚尖踢石头,踢小石头也踢大石头,踢得脚尖隐 隐生疼。   时间从越珏身体里流过,像一些盐,在越珏体内留下咸味。   不知从哪天开始,越珏发现身上的薄衣裳已掩不住胸口与臀部翘出来的曲线。 越珏心慌慌的,不再敢看同学们的眼睛,整天低头夹紧腿沿着墙壁根走路,晚上 就躲在屋子里用布条缠胸,缠了一圈又一圈,缠得胸前那两个小山峦一马平川。 月光从窗外泼进来,泼在身上。墙头的草在月光中摇曳。越珏都要委屈死了。胸 可以缠,屁股怎么办啊?又不能拿刀割了去。越珏没办法,从橱里翻出越珏爸留 下的裤子,裁剪缝小。越珏会做针线。越珏是跟她妈妈学的。针脚缝得密密实实。   越珏妈这些日子的眉头蹙得厉害。越珏妈犯愁。越珏的成绩在班上属中下游, 要想考中专或技校恐怕不大可能,只能继续念高中,但那年听说县里要搞就近上 学划片教育,越珏就得去读三中。三中建在山边,山上是一片片还没有长成材的 马尾松林,一条小溪绕学校围墙蜿蜒而过,黑黝黝的石头爬满溪流。风景不错, 但声名狼藉,是出了名的坏,一是这些年就没有考取大学的,二是动不动有一帮 学生在山坡上打生打死,甚至还动起刀子。街坊邻居都在叹气说,那里的男生是 流氓,那里的女生就没正经货。就算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到了那里不要十天半个 月准变坏。还有更恶劣的传言,说溪流边的草丛里偶尔还能看见女生扔下的婴儿, 有的还是活的。   越珏妈长吁短叹。街坊们又说,县里是在变着法子搞钱呢。有钱人只要交五 千元择校费又或县里有人打招呼就仍然可以不按区域划分而把孩子送到一中或二 中去。越珏妈手底下的磨盘越来越重。越珏妈没有这么多的钱,也不认识县里的 人。越珏妈低头去看木桶里的豆浆。豆浆白得耀眼,月光照在上面,真冷。还有 豆腥味。越珏妈抽抽鼻子。这股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就陌生了,一只只小虫子从里 面爬出来,爬进鼻子里,也爬到喉咙深处。四周寂静。有老鼠啮咬木板的叽咔声。 越珏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些光线把屋子剖成明暗几大块。明亮的地方像 雪。暗的地方像沼泽。越珏妈喉咙一甜,身体一晃,剧烈地咳嗽起来,赶紧用手 捂嘴,已经来不及,一口鲜红的血喷出,喷得磨盘、木架,豆浆桶上到处都是。   那年五月,越珏妈病了,是癌。   越珏妈身上插满管子。越珏坐在病床边抽泣,眼泪打湿了她。窗外飘着毛毛 细雨。树吐出一片片青翠。一粒粒水珠很缓慢地凝到一起,凝成一个更大的水球, 慢慢地从这片叶子掉到另一片叶子上,一直往下掉,掉到尘土里。还能看见锅炉 房,粗大的黑色的烟筒歪歪地撅着,似乎想撑住那块灰蒙蒙像要塌下来的天空。 烟筒上有只鸟,突然飞下,在空中掠过几个圆圈就消失在屋后。越珏妈已在医院 里躺了三天三夜。越珏妈几天时间就瘦得吓人。越珏摸着她妈妈的脸。   越珏妈恹恹地扭过头,越珏,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越珏妈说话了。越珏妈的眼窝是干涸的。越珏说,你死了我就不活了。越珏 又说,妈妈,你不要走。越珏妈叹气,傻孩子。越珏说,妈妈,你不要叹这么多 气。越珏伸手去捂她妈妈的嘴。   越珏看过一本书,阎王爷与天上的神仙谈判,双方交涉许久终于形成协议, 当人叹的气达到一定数字后,阎王爷就要派无常鬼来带人。越珏妈闭上眼睛,不 再说话。越珏的手在发抖。越珏妈鼻子里的气息比冰块还要凉。越珏忍住眼泪, 撬开糖水罐头,用勺子舀到她妈妈嘴边。越珏妈歪过头。糖水撒在白色的床单上, 濡湿了一大片。床头柜上还有一些苹果、梨、与罐头。是街坊邻居们带来的。他 们来的时候越珏妈还晕迷不醒。他们陪着越珏掉下几滴眼泪就默默地回去了。   那天半夜,越珏起来上厕所,看见她妈妈瘫软在地,懵了,撕心裂肺地喊了 一声妈,去摇她妈妈。越珏妈不吭声,身子是凉的。越珏手上是她妈妈的血。粘 稠的黑乎乎的血。越珏背起她妈妈,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越珏妈比一大团棉花 还要轻。风贴着越珏的脸颊往后面跑。风用力拽着越珏的头发。越珏疼得上气不 接下气。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路两边的房子在深夜里丧失了厚度散发出一种悲 凉呛人的气息。越珏边跑边回头望。越珏担心肩膀上的妈妈突然就被风卷走。   天上的星星是打碎了的玻璃碴子。越珏踩着星光跑,跑出巷子跑过桥跑过延 寿庵跑过三元路跑过广场跑进位于县城东区的人民医院。越珏跑得真快。越珏闯 进急诊室扑通下给守夜班的医生跪下,想喊,嗓子哑了,嗓子里全是风声。医生 吓一跳,喊来护士七手八脚把越珏妈抬上担架。越珏这才悲喊出声。越珏只穿了 身内衣,脚是赤着的。越珏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才感觉到左脚 弓处的疼痛,那里被碎玻璃划了一大口子,不过,已不在流血。   越珏妈住院的第一天就花掉二千多块钱。越珏在她妈妈的梳妆匣内找到存折, 里面仅有三千多块。越珏还找到一只用红纸包了好几层的银手镯。小时候越珏妈 说要把这只手镯留给越珏做嫁妆。越珏呜呜地哭,把手镯藏进怀里,把三千块钱 交给医院。医生说这只够一个星期的。医生问越珏家里还有什么大人吗?越珏摇 着头眼泪汪汪。越珏爸没有兄弟姐妹。越珏妈的妹妹早年嫁到很远的地方,已断 了音讯。医生搓着手叹气问,怎么办呢?   医生可以问越珏,越珏不晓得去问谁。越珏问医生,我妈的病治得好吗?医 生不说话。   第七天,越珏把她妈妈背回家。   越珏没去上学,在县城粮食局对面的聚德楼餐厅做服务员。越珏不再吹口哨, 每天早出晚归努力做事。有时,越珏会隔着店里的落地玻璃看见徐世民。徐世民 背着书包在街头匆匆忙忙地走。越珏也看见过老师。老师的头垂得更低了。越珏 觉得过去与他们在一起念书的日子就像是梦。对了,石林还来找过越珏。石林站 在店门外说,越珏,你别哭。老天爷会保佑你你妈妈的。你妈妈做的豆腐这么好 吃。石林有点语无伦次。石林小声地说,越珏,我有钱。石林从裤袋里掏出一叠 皱巴巴的“大团结”。石林又说,越珏,要治好你妈的病还差多少钱?石林像瘦 了一圈,头缩在脖子窝里,手脏兮兮,指甲缝里满是污泥。石林继续说,我到医 院看过你。没敢进来,爬在窗外。我也听见医生说钱的事。我想办法就弄来这么 一点。你不要嫌少。越珏。石林跑了。越珏数了数手中的钱,有二百零五块。越 珏在餐厅做事从早上六点一直到晚上十点一个月下来也只能拿三百块。   越珏妈还是死掉了。坐在巷口摇着蒲扇的街坊们说,有天晚上,月亮大得吓 人。越珏妈独自在家。一个喝得醉熏熏的流氓闯进屋,骂骂咧咧地问越珏在哪里。 越珏妈说,还在餐厅做事。流氓破口大骂,做个屁。这个臭婊子,说好二千块钱 睡十次,结果只睡了二次就想耍赖。越珏妈听糊涂了小声地问,你是不是进错屋 了?流氓狞笑声伸手去捏越珏妈的脸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这鼻子这嘴这脸蛋, 咋会弄错?不是叫越珏吗?你这个老婊子是不是想亲自操刀上阵来替女儿还债? 不行啊。流氓前脚刚走,越珏妈嘴里就吐出一口鲜血,等越珏回来,人已经硬了, 眼睛不肯闭上,这叫死不瞑目啊。   闲言碎语飘向青色深遂的天穹深处。   越珏怔怔地听着。天真热。空中很少云,也没有鸟的痕迹,它们被太阳吃掉 了。蝉一声声叫得狂躁。   越珏端着一盆水煮鱼从聚福楼的厨房里走出。店里有桌客人,一群年轻人, 七男四女,女的抽烟,男的光着膀子,脊背、胸脯、手臂上有青龙白虎的纹身。 越珏放下菜盆,扬起下颌,对其中一个又黑又壮的男人轻声地说,那天晚上,是 不是你去了我家?男人扬起头剥着手指甲笑,是啊。与你妈开个玩笑,没想你妈 那么死心眼,我一说,她还真信了。   一桌的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说什么的都有。越珏也笑,就从围裙里摸出一把 菜刀,一刀剁去。菜刀磨得锃亮。越珏每天在餐厅要剁掉上百只鸡头。血溅出来。 越珏扔下刀,继续微笑。聚福楼里顿时一片死寂。惨白的光从明晃晃的街头扑进 屋。   越珏出门,过马路,进了粮食局大楼。大楼高七层,一层层台阶像水流一样 把越珏带到楼顶。越珏翻过护栏,在屋沿边坐下。这些日子的晚上,越珏经常躺 在这儿看星星。可能是因为离天空更近,这里的星星特别大特别亮。天上一颗星, 地上一个人。越珏很想找到属于爸爸妈妈的那两颗星,一直没找到。越珏叹口气, 手按在火炭一般烧的水泥上。屋沿平整,没有檐角,因为风吹日晒雨淋,很多地 方开了裂。鸟在里面做不了巢。越珏挺直腰,脱去衬衣,慢慢擦拭身上的血迹。 人群在下面马路上迅速聚集,像一堆铁屑,而越珏脚下就是磁铁所在。越珏嘬拢 嘴唇,越珏想吹口哨,嘴里没有声音发出。楼道咚咚地响,越珏回过头,看见了 黑黑瘦瘦的石林。石林的脸比雪还要白。   越珏说,石林,你来干什么?   石林愣了半晌说,我看见你杀人了。我就在门外。你没看见我吗?   越珏摇摇头说,你来干什么?   石林说,我又攒下二百块钱。我想你用得上。   越珏说,我妈死了,我用不上了。石林,你是偷别人的钱吧。   石林说,不是。我下了课去做小竹人卖。一个小竹人可以卖五毛钱。还有, 卖一次血就有一百多块,但二个月才能卖一次。   越珏就笑,你真傻。   石林哇地一声哭起来,越珏,我现在会吹口哨了。石林吹起了“小螺号滴滴 吹”,又接着吹“小小少年没有烦恼”,然后再吹“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 无人知道的小草”。   石林吹得真好。越珏夸奖着,抛掉手中的衬衣。石林身后的楼道口又上来几 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在交头接耳,脸色是灰的。越珏皱皱眉头说,石林,我妈不 是我气死的。我没有与别人睡过觉。真的。   石林拼命地点头。   越珏探头朝马路上看。那些嗡嗡响的铁屑更多了。越珏说,石林,我知道你 喜欢我,但我喜欢徐世民。你知道吗?徐世民那年考取了中专,对吗?我还没有 去恭喜他呢。你要记得替我祝福他哦。石林还没有说话,越珏已经像一只鸟飞起 来。一只银手镯从越珏怀里笔直掉下。它穿过惊呼的人群,穿过坚硬的水泥路面, 拍了拍泛着点点青光的翅膀,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10   他写完了这篇小说,取名为《越珏》。他推开电脑,往脚下看。他希望能看 到那只失踪了的银手镯。他没找到银手镯,只找到一只蚂蚁。蚂蚁在搬苍蝇。死 了的苍蝇是蚂蚁的食物。蚂蚁的力气也大得吓人。这么小的一只蚂蚁就搬得动那 么大的一只苍蝇。   有些人是蚂蚁。有些人是苍蝇。有些人注定是另外一些人的食物。他默默地 想。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取名为越珏,也不明白为什 么要把这篇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取名为石林。也许“石林”只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就像是苹果的核。而越珏呢,越珏也会是这只苹果里的一个核吗?苹果有六个核, 他数过。另外,若竖切苹果,核的外形极似女人阴阜;若是横切苹果,核的外形 就是一粒五角星。但不管怎么一个切法,苹果核都是不好吃的,苦,而且涩。   这世上有很多的苹果。每年苹果树上都会结很多果实。每一个人的脑袋也都 是一个苹果,或许还可以当足球踢。   就比如他前几天路过某条较为僻静的马路时看到的那几个小孩。他们先是不 小心撞翻了一个老头儿摆的水果摊,当苹果滚得到处都是的时候,他们互相对视 一眼,情不自禁地欢笑起来,嘴里发出尖利的哨音,一脚一个把苹果踢向屋顶、 下水道、铁栅栏、马路上以及更远的贴着瓷砖暗红色的墙壁上。苹果被那一双双 灵巧的有力的脚踩碎。摆摊的老头儿嚎了一声就弯下腰在地上徒劳地来回爬动。 这些苹果可能也酷爱这项运动吧。老头儿没抓住一个。红的绿的黄的青的苹果在 蔚蓝的天空下乱飞乱滚。老头儿喉咙里嘶嘶地响,发不出一句完整的音节。一个 孩子用极为鄙夷的目光扫视了葡伏在地上耸动着的老头儿,从屁股兜里摸出二百 元块随手抛到老头儿面前,嘴里说道,够了吗?又欢呼一声,伸腿从另外一个孩 子脚下抢下一只苹果,脚尖一勾,一个凌空扫射。   苹果正中他的脑袋。他舔舔从脑袋上淌下的苹果汁液,很甜,味道不赖。他 弯腰捡起这个被砸烂掉的苹果。他很想对这些祖国未来的花朵笑一笑,让他们不 那么紧张——吓坏花花草草是不好的。孩子们不见了,一眨眼,像有一只巨大的 手当空攫下。他眯起眼睛扔掉手中的烂苹果。   他弯下腰想帮老人把那些好的苹果捡回筐内。老人机警地抬起头,并伸出干 柴般的手臂拦住他。老人或许以为他想偷拿一个苹果吃。他冲老人点头微笑,转 身,继续往前面走去。   他在城市里慢慢走着,心中有着说不出来的疲倦。   一辆辆车是一个个移动的坟,若说好听点,就是人肉沙丁鱼罐头。   第三章 英莲   1   那年七月,他实在无法忍受人肉少丁鱼罐头里的气味,独自背起行囊,来到 山里,沿着羊肠小道,一直往前走,绕过盘在山崖上枝干虬曲的马尾松,再穿过 一丛丛烂漫的山花,就再也寻不回原来的路。他并未因此感到恐惧,他也不怕路 边茂盛的草丛中是否会蹦出吃人的兽。他本来就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但他并不知 道自己来这山里是为什么。   天色眼瞅着隐暗下来,风从清凉渐至刺骨,山的形状一点点变大。他在溪流 边停下,掬把水,往脸上浇,然后就看见林边一所屋顶褥有茅草的房子。兴许是 矫情吧,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杜甫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他不无自嘲地咧嘴微笑。门是虚掩的,应手而开,正在屋里烧火做饭的老人 见他进门,怔怔地放下手中的木勺说,找谁?老人说的是乡音,声音嗡嗡的。不 过,他能听懂。他说,师傅,我怕是迷路了,能否借宿一晚?老人的眉毛跳了跳, 打量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呷过饭么?   他摇摇头放下行囊,在灶前矮竹椅上坐下。老人往锅里添了把米,水咕噜咕 噜响。弥漫开来的水蒸气打湿老人的眼角眉梢。老人并未再说别的,比如他从哪 来,来这里干什么。也许是陌生,也许是因长期独处而不善言词吧。他们就沉默 地坐下。他递过去一支烟,老人一开始不准备接,拿起搁柴堆上一根黄澄澄直发 亮的烟杆,示意抽那玩意儿,他继续塞,老人就接了,点燃,啧啧嘴,眼里渐渐 露出柔和的光芒。   窗外已经有了月光,颜色发黑。空气里弥漫出苔藓的甜腥味,被微微的风扔 进屋,粘粘地贴在脸上,痒。低矮的灌木在大地上此起彼伏,黑色让它们丧失了 树种的意义,凸起或凹下,状若野兽,口鼻间喷出冰凉的气息。没有鸟,鸟都睡 去了。但若沿门口那条斜斜的小径,绕过湿地,进入不远处的山林,可以在密密 麻麻的枝桠间发现它们,一只只,黝黑的,肉质鲜美。这时,只需打亮手电筒, 让强光对准它们,再伸出网兜去套,不消半时辰就能弄上十几只。它们的智慧已 被夜晚撒下的谎言所彻底蒙蔽。   他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口。他开始打量着四周。   屋子很小,不到二十个平方米,靠左边墙壁搁了张杉木桌,做工甚粗糙,桌 腿上覆盖的深褐色的皮都未剥尽。因使用日久,桌面泛出油渍渍的光,还裂着几 道口子。墙是泥巴墙,焦黄,从几块豁口处能看见里面隐藏的三指宽的篾条。篾 条旁贴有一张很有些年月的毛主席像,旁边还有个小门。右边墙壁的上方并排贴 了俩张搔首弄姿的美人像,下方则钉着条米许长半尺宽的木板,上面胡乱放着一 支牙刷、一管用了大半的中华牙膏及一些别的生活用具。木板下是垒得整整齐齐 的柴禾。   老人的脚就架在柴禾上一只腿曲,一只腿伸,裤腿漫不经心地卷到膝盖处, 露出粗壮的汗毛与几块椭圆状紫黑色的伤疤。一层蒙蒙的灰尘像一群蚂蚁从昏黄 的灯光中爬下,爬上老人斑白的头发上,再沿老人敞开的已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 衣领往下爬。老人的左手抓着一根他递来的香烟,用力地抓,姿势不无笨拙。老 人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享受。   这是一间大山深处的房子。老人是护林员,姓林,林师傅。   老人的脸因长期的日晒雨淋而呈现出一种紫黑色的光泽,皱纹叠着皱纹,眼 窝深深地藏在皱纹里,眉间却舒坦平展,并无因他的到来而更因窘迫。老人应该 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尽管双手如同钉耙般粗壮结实并满是茧子。老人咳嗽了声, 喉咙里嘎嘎响,吐出口痰,用脚拭去。老人没说话。他也没。房间里没有闹钟走 动的声音,静极了,时间似乎已经不再流动。不过,老人与他屁股底下的竹椅还 会不时地咯吱咯吱响上一阵。屋外传来水从岩石上跌下时发出的毕毕剥剥的细微 声响。应是水声。虽然溪流离屋子的距离怕有百米,在这寂静天簌中,也许只有 水的声音才能汀汀淙淙地穿透重重夜幕。溪水甚清,水底铺满黑石,映得出人的 五官眉目,寒意油然生起。石头大小迥异,多呈扁圆球状,卧于水中,东一个, 西一个,踮起脚踩在上面,就能从溪这头走到那头,不过却没见着鱼。也许鱼都 被老人抓来找牙祭了吧。   他这么想着,微笑起来。屋里的空气活泛了些。老人的脸上有了笑意。老人 此刻的样子有点儿像他爸爸。   他爸爸是2000年退休的。单位上敲锣打鼓给他送来一块“光荣退休”的牌匾 时,他爸爸正挑着一对木桶去屋后的菜园浇水。家里人都劝他爸爸不必再去菜园 子里,万一磕磕碰碰什么的,就不大好,再说家里又不缺这些买蔬菜的钱。他爸 爸就不肯说,这是煅炼身子最好的法子,还能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用大城市里 的人的话来说,这叫“有氧运动”。话虽这样说,但他想,这恐怕是他爸爸心里 对土地那种本能的誊恋在作怪。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是离不开的。他爸爸虽托那位据说有一手精湛阉鸡 手艺活的爷爷给的几块银洋念了书,考取一所农校当了国家干部,吃上公家饭, 仍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先是蹲在田边干农业技术员,后来回老家就改行与山 上的树结下不解之缘。他爸爸是庄稼人的性格,不善言词,不通人情世故,按他 妈妈的话说,别人在他的眼皮底下分钱他也不会上前问一声,只晓得埋头干活, 莫说去别人碗里抢吃的,就连自家碗里的也守不住。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爸爸现在在路上若见到铁钉什么的,总要揣入口袋弄 回家。这放过去还情有可原,毕竟物质太匮乏了,省一分是一分,可如今都啥年 代了?他妈妈说他爸爸狗改不了吃屎,就这么大出息。他爸爸也不分辨。过些日 子若要钉箱子、木板,他爸爸就会从旮旯里找出那铁钉,很得意地摊在手上给他 妈妈看,弄得他妈妈好气又好笑。、   他爸爸吃过很多苦,手比老树皮还黑,一年四季都开着裂口。这是粗活干多 了的缘故。他爸爸会不少手艺,尽管不那么精致,但打的桌子一定是平的,砌的 墙也一定是直的。当年烧锯屑时窝的一种灶更是远近闻名,不仅火旺,而且省。 自力更生确实煅炼人,他妈妈老笑话他爸爸,说他爸爸这个人除了不会生孩子, 啥也能。   他爸爸农校毕业分配在一个离老家有千里之远的农垦场,半年后就把他妈妈 接了去。他们俩是乡里老人做的主。媒人对他妈妈说,那是堂堂正正吃公家饭的, 跟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也甭想挨饿!连挨饭都甭想,那岂不就是天堂了?比他爸 爸小七岁年仅十八岁的妈妈动了心。   那时,他妈妈真美,十里八乡都闻名。他见过他妈妈年轻时的一张相片,梳 齐耳短发,抿唇,笑容腼腆,头发上沾有一块纸片。   他问他妈妈,那是什么?   他妈妈笑,是红纸,在老家,出阁的女儿家得扎红头绳,那时你爸虽寄了钱 来,但我舍不得买红头绳,想多留点钱在身边,就用红纸代替。   他继续问他妈妈,那为啥照相就舍得花钱?他妈妈白了他一眼,嗤嗤地笑。   他爸爸在旁边搭话,那是猪八戒照镜子,臭美显摆着哩。   确实,在那个年月,照相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沐浴,净衣、焚香,出门前还 得再朝搁神龛上的祖宗牌位拜上几拜。他问他妈妈,有这严重么?   他妈妈说,咋不?那时老人们都说这相片怕是要摄走人的魂魄。我都吓得够 呛,不想照,可又怕你爸不满意我的模样,所以咬咬牙,照了。   就这样,按当时风俗已是大龄青年的二十五岁的他爸爸满意了,又寄出更多 的一笔钱,以为路费。他妈妈一个人挑着娘家陪嫁的缝纫机出门了,先是连夜走 六十里路到县城,再搭班车坐十几个钟头到省城,上火车,次日清晨才赶到他爸 爸那儿。他爸爸手捏着他妈妈寄来的这张相片,守在火车站边就不敢眨眼,很快, 他爸爸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认出他妈妈,赶上前,张嘴喊了他妈妈的名字。他 妈妈轻轻地哎了声,也喊了声他爸爸的名字。   他爸爸点点头从他妈妈肩头接过缝纫机,挑上自己的肩膀。从火车站到农场 还有四十多里路,他们当年就这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步步走了过去。   场部的食堂当晚加了几个菜算是喜宴,洞房则是场部临时空出的一间办公室。 他们的全部家当除了他妈妈不远千里挑来的缝纫机,还有一张床,一只桌子,一 个他爸爸在学校念书时使用的樟木箱。他妈妈那张相片与他爸爸梳着三七开小分 头的相片并排贴在大红的喜字下。结婚证是后来补领的,一式两份,摊开约16K 大,中间最显眼的位置写着一行金光闪闪的毛主席语录,“抓革命,促生产”。   清苦的生活也是幸福的。他们虽然不曾自由恋爱,也恩恩爱爱。或许是因为 物质在那个时代是极为渺小的,或许是环境逼得俩个举目无亲的人不得不互相取 暖。他妈妈在以后的日子里虽常笑话他爸爸没本事,但从未否认过他爸爸对她的 好,是真好,家里若有一个桃,一定是他妈妈吃;家里若有两个桃,也一定全留 给他妈妈吃,家里若有一篮子桃,他爸爸顶多会吃那几个被虫咬过的。他妈妈至 今不忘那年腊月,她肚里怀着他一个已夭折的哥哥时,突然想吃鱼,想得要命, 就哽咽出声。那么冷的天,到处白茫茫一片,北风刮着天幕,扬落斗大的雪花。 农垦场附近的河里结的冰上都可以走人。他爸爸默不作声出门,问丈二摸不着头 脑的邻人借了渔具,到河边,先搬石头在河面上砸,砸开洞,掀开厚厚的冰层, 赤脚下到水里,忙乎大半天,弄回几条小手指头粗的杂鱼儿,兴高采烈地跑回家, 做出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然后一点点喂给他妈妈喝。   他妈妈说,她当时就哭了,哭得特伤心。   他从行囊里找出相机,“林师傅,给你照几张相?”   老人回过神,连忙摆手,“别,别,别浪费胶卷。”   老人知道胶卷,似乎不知道他手中拿的是数码相机,数码相机的风行也就这 几年的事,老人或许还不知道世上已有这种东西。他抓拍下老人挥手的一瞬间, 定格,调出画面,凑过身,给老人看,“这是数码相机,不费胶卷,我给你多照 几张,挑几张好的,到时洗好,再给你寄来,行吗?”老人不无疑惑地瞧了他一 眼。他挠挠头,试图把数码相机的成相原理讲清楚,可肚子里那一点儿水实在晃 不出啥声响。听着他结结巴巴的声音,老人的喉结蠕动着,原本绷直的上身渐渐 舒缓,掐灭烟头,拿起一边的烟杆,塞入嘴里嘬了口,又放下,手往衣襟上擦了 擦,“我能摸摸它吗?”他点点头,老人小心翼翼接过相机,侧头,眯起眼,就 着灯光打量起屏幕上显示的画面,嘴角浮起笑意。他伸手来回按动“放大”、 “缩小”键,以便老人看得更清楚。老人的左下颌有道斜斜的刀疤,被拉拉荏荏 花白的胡子掩着,若非距离这样近,还真瞧不出来。   老人有什么样的过去?一个人在深山里虽说可得天地之意,却也孤单寂寥。 他曾有个同学,大学毕业后志愿去西藏,大红花戴着,口号震天响地喊着,结果 呆了没一年,就扔下档案,一个人跑回内地。问同学为何这般没骨气。他同学乎 是用仇恨的口吻怒吼:妈的,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情愿在龌龊的红尘打滚,被 狼心狗肺的人群撕开吃了,哪怕全身血淋淋的,那也是死在一个有人味的地方啊!   孤独是可以享受的,但需要相应的智慧与骨格。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孤独。 它太过清冷,甚至能让人丧失语言这种人与人交往必要的基本能力。能长久在孤 独中呆下去的只有三种人。能深刻的,将成为哲人,并享受孤独,一种带有审美 意识的主观存在的享受。不能深刻的,有思考能力的,将发疯,他害怕孤独,为 逃离孤独,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是各种角色的有机综合。最后一种人大抵是山中成了精的猴子,纵然能活上一千 岁,可他看不出这种人当初从娘胎里钻出来的目的。人,之所以是人,起码不应 该浑浑噩噩地存在。眼前的老人是哪种人?他望着脸庞与他爸爸颇有几分神似的 林师傅就出了神。   老人把相机递还他,倒了碗水。他接过来,说谢谢。老人坐下来,目光里透 出一丝苍凉,会下象棋么?他说,会一点点。老人说,来几盘吧。他说,好的。   他读过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文章讲述了一个曾被迫害在监狱里学会用 自己的左脑与右脑下棋的神经病。他也看过阿城的《棋王》,是讲一个舍棋之外 再无它物的棋呆子。老人显然既非神经病,亦不是棋呆子,准确说,老人的棋艺 并不高,第一盘,他没输;第二盘,老人没赢;第三盘,他剩孤卒单相,老人余 双士。对老人而言,象棋的存在或许仅仅是为排遣寂寞,所以尽管每枚棋子都被 捏得油光锃亮,但老人的心肯定不曾放在这儿。老人一直若有所思。当他摆好棋 子,打算下第四盘时,老人轻轻地喟叹了声,“要是他儿子还活着,怕也有你这 般大了。”老人的声音很轻,他还是听见了。   老人原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孩子从小酷爱象棋,十岁那年,从母亲衣兜里 偷拿了几毛钱买了盒木制象棋,被母亲发现,气得半死,抄起手中的锅铲就打, 没打几下,孩子口鼻流血,送医院抢救,已经不行了。孩子的母亲发了疯,没过 几年咯血而死。老人也彻心若死灰,来到深山里做了名护林员。至于脸上的刀疤, 那是偷木材的人砍的。老人的话始终是平平淡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完全不 相干的人的故事,而且似挤牙膏,他问什么,老人才答什么。譬如左脚脚踝上扁 状深紫色的疤是蛇咬的,右腿腿肚上那个特别大呈漩涡状的创口,是野猪獠牙挑 的。   不适当的好奇心或许会揭起老人更多不愿触及的伤痛。他没再问啥,端起相 机,为老人拍了几组相片。当他放下相机,老人叫住他,眼神有了点浑浊,问能 否帮一个忙?他说什么忙?老人起身进了内屋,再出来,手上小心地托着两张寸 许宽发了黄的相片,上面有一个浓眉大眼的女人与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影像并 不好,发糊。女人的相片背后写着两个字——英莲。这应该是妇人的名字。他愣 了一下。老人继续问,能否用数码相机把刚拍的相片和这两张相片弄成一张合影, 就是全家福那种?他说能,在数字化的今天,这并非难事。   夜风凉凉,月已挪至山林后面,几束青白的光从罅隙里溅出,打湿黝黑的天 幕。老人从柴禾堆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平底卵形黑色的器物凑至嘴边,呜呜地吹。 大抵是埙吧,那种先人们摹仿鸟兽叫声制成的原始乐器。他竖起耳朵,闭上眼睛, 默默倾听。   2   他爸爸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从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出来。哪怕马路有十米 宽,他爸爸必定紧紧地挨着电线杆,步子不大,碎碎的,头往下垂,身子前倾, 眼睛直视地面,一只手夹着破旧的印有“上海”字样人造皮革的公文包,另一只 手小幅摆动。他爸爸不嗜酒,不喝酒,不赌牌,不耍麻将,不爱照相,若身边有 女同事,距离一定保持在一米以上。衣着从来就是乱七八糟,一只裤管卷到膝盖, 一只裤盖会踩在鞋底。过去一年四季穿的都是解放鞋,若鞋底磨破,他爸爸会问 修车师傅讨来一小块自行车外胎,剪好,用胶水粘起,而这双鞋的鞋面早已是补 丁摞补丁。   他爸爸年轻求学时曾风光一时。   他见过他爸爸年轻时的相片,真是英俊潇洒,浓眉,挺鼻,大眼,额头略凸 起显得格外饱满,眼神清澈,嘴抿成薄薄一条唇形。从小到大,他爸爸都是班干 部,入农校就做起学生会主席,毕业到了农垦场后更是深得领导器重,口口声声 都尊称一声老师。没多久被推荐成全省代表,手持红宝书,跑去北京参加“学习 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那时,农垦场里有不少上海下放的女知青,凤 求凰之类的事没少发生,其中最痴情的是一个姓刘的,竟然在全场春节茶话联欢 晚会上,乘着酒意,把亲手织的一条绒毛围巾系他爸爸脖子上。这在当时可是了 不起的勇气,得冒被打成女流氓的危险。   那时他妈妈还不曾出现。按说,他爸爸大可坦然接爱这份爱情,说不准,他 也有机会降生在上海,读高中,哪怕高考成绩低于全国平均分一百分,也能有幸 成为天之娇子。他爸爸同志却畏之如蛇蝎。多年以后,他爸爸与他妈妈开玩笑时 就解释,天晓得这女人的家庭成份是啥,万一是资本家,岂不糟糕?   由此可见,他爸爸那时对从五湖四海聚到这个农垦场的异性都时刻保持着一 颗警惕的心。当然,这也能理解,百恶淫为首,作为组织上重点培养的苗子,那 是绝对不能生活作风上出问题。   他爸爸说,那时的男女关系还是很单纯的。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他妈妈对此话抱以嗤嗤冷笑,立刻反驳,这是因为你是木头人,看不见罢了。 那些女知青一个比一个骚得厉害。区别只在于有的骚得慢,有的骚得快。   他爸爸说,那是你没过世面,人家大城市里来的,大庭广众下动作稍显亲呢 那也在情理之中。   他妈妈冷笑,那个给你织围巾的英莲,就不记得了?   他爸爸闭上嘴,眉头一跳,眼角皱纹深深地往眼眶内挤去。他妈妈意识到失 言,赶紧扯开话。他们俩老了以后老爱斗嘴。他好了奇。当时,他没问,过不久, 他妈妈独自在厨房烧饭,他帮他妈妈剥豆荚,有意无意又提起这个英莲,这一回, 他妈妈却开始长长叹息。   英莲,应怜,汉字的神奇或许即在此处,通过音、形,在冥冥间射出一道神 秘的光束,将两种原本风牛马不相及的事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令人嗟叹。英莲 应是一个敢作敢为的奇女子,可惜有命无运。他爸爸是没有那福份娶人家。   那年冬天,天空被寒风伸出的足有三尺长的爪牙不时地挠出嘶嘶的响。鹅毛 大雪又急又密,覆盖整个大地。一头头看不见影子的嗜血凶兽在天地间纵横跳跃, 远远瞟见山岗上歪歪斜斜一个人影,飕飕几声,各自咧开雪白的獠牙,凶狠地扑 去。   他爸爸被农垦场领导派去总场送份紧急材料,抄小路去,虽不甚远,就三十 四公里,但陡,且滑。他爸爸秉着一颗年轻火热的心跌跌撞撞赶到总场,拿到批 复,当即往回赶,一路冰屑,手足都软了,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叫女儿坡的坎,再 下去就是农垦场外围那几所破破烂烂却被白雪打扮得诗情画意的房子,心头松开, 脚下当即一绊,从高处摔下。幸好雪厚,没断胳膊、腿,头在凸起的岩石处一撞, 当场晕迷不醒。   暮色渐渐沉下,偌大的天空连只鸟儿都没有。他爸爸眼瞅着就得被大雪冻成 一块冰砣。事有凑巧,英莲那天不知道中了啥邪,居然紧裹着一身军大衣跑到这 要吃人的冰天雪地里来散步。这可能是她从大城市带来的小资情调在作怪。也有 人说,这是因为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他爸爸。这话就让刚过门不久的妈妈愤怒了。 但不管是哪种原因,总之,英莲来到了他爸爸身边,踢了他爸爸几脚,赏了他爸 爸几个耳光,见他爸爸仍没反应,没选择跑回去叫人,而是弯腰搀起他爸爸,背 上肩,再一步一步往回挪。   按说英莲若把他爸爸背到场部又或他妈妈处,此事也就算完结,英莲还有可 能成为女英雄,并赢得他妈妈一辈子的感激,但她偏偏就驳错神经,把他爸爸背 回自己与另一个女知青同住的小屋。那女知青也是饭桶一个,见英莲如此鲁莽, 不去提醒这样做的风险,反而只晓得紧搓双手满脸惊恐,咋办哩?咋办哩?这人 是不是要死了,脸都青了。   此刻的他爸爸活像一块冻硬的石头。也许他爸爸正梦见天堂。当一个人的体 温降到某种程度,意识就会模糊不清,然后被一种甘美的恍惚感笼罩。他阅读过 一位学者用一段华丽的词章对这种体验做出令人砰然心跳的描述——数千条光彩 夺目的光线在眼前闪耀,数千台大炮的轰隆声在耳边微微地响。一种令人平静的 倦意不断地涌现,好像自己就已从世上所有的焦虑及苦难中解放出来。空气流淌 着的清新优美的音乐缓缓爬上树梢,轻颤……   他爸爸并不知道自己即要葬送掉一个黄花闺女的一生,躺在别人的被窝里僵 硬着幸福着。   他妈妈说到这里,放下锅铲,揉着眼圈,喃喃说道,她咋这傻?   他把一粒剥好的豆子抛入嘴里,轻咬,青涩的,舌尖微甜。他说,咋傻了?   他妈妈说,她帮你爸脱去衣袜,自己也脱光,再钻入被窝,就当着另一个女 知青的面,紧紧抱住你爸。她就算不晓得去屋外抓把雪把你爸的身子擦暖来,也 大可以去喊人。犯得着这样?   他说,不是犯得着与否的问题。或许是她根本就没想到那碴,只是一心一意 想救回爸爸。爸爸年轻时真有魅力嘛。让一个姑娘家如此这般,不简单。   他妈妈啐了他一口,脸上泛起一丝茫然说,我也这样想过,可这是不是有点 儿不知羞耻?   他说,这或许令人羞耻,但不可耻。如果那时你是那位英莲姑娘,又不懂得 拿什么雪去擦暖冻坏的人的身子——我怀疑你那时根本就不懂这个,说不准,还 会急忙烧盆热水把爸爸的手脚放进去煮——你是否会像她那样做?”   他妈妈的脸红了,声音不大自然,胡扯。我们是夫妻,她与你爸是什么关系?   他说,她喜欢爸爸,或者说是爱,你也一样。   放屁!他妈妈用锅铲敲得锅沿当当响。   英莲就这样成为了农垦场众所皆知的破鞋。这就好比一个光滑的蛋,本来是 要孕育生命的,自从裂开过一道缝,马上成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蚊虫聚集的场所。 流言蜚语杀得死人,各种有鼻子有眼的说法热气腾腾地出炉了,而英莲所扮演的 毫无疑问全是不要脸的婊子、人尽可夫的荡妇。事关男女关系,受伤更大的总是 女人。   他爸爸在事后始终谨慎地保持沉默,或许他爸爸对英莲心存感激,但不能为 她作出辩解,一则他爸爸确实无辜,当那个女知青喊来场部领导时,他爸爸仍未 醒来;二则他爸爸若辩解了,他爸爸与英莲就是奸夫淫妇,不仅名誉将扫地,政 治生命丧失殆尽,他妈妈恐怕也不会轻易饶过。所以,在众多版本的说辞中,他 爸爸逐渐被虚化成一个雄性生殖器的符号,或者说是一块别有用心的阴影,其存 在的意义只为凸显英莲是多么贱的一个烂货。   尽管英莲装作没事人般每天照常出工干活,却再也没哪个女知青愿意与她在 一块做事。“烂货”这个词汇不仅具有巨大的杀伤力,且比瘟疫更有传染性。她 们小心翼翼避开她,远远躲在一边,若用一句恶毒的俚语表达,就是“拉屎都隔 三丘田”。这些人中自然包括那位与英莲同住一间小屋原本情如姐妹并曾目睹事 情全部经过的女知青。英莲心中的难受可想而知,毕竟她当时还只是一个二十岁 出头的姑娘,对于众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唾弃,缺乏相应的心理承受能力,人迅速 憔悴,整日沉默寡言,心神恍恍惚惚。   女人的身体显然具有娱乐公众的功能,哪怕她什么都没干。在那个娱乐极度 匮乏的年代,英莲的所作所为无疑为大家提供了最值得反复咀嚼的话题。她身体 上的某些特征,譬如乳房上的一块圆形胎记,从她曾经的女伴嘴里传播开来,被 夸大,形容,无数次地出现在那个冰凉的冬天。人们津津乐道着英莲。渐渐出现 一种最无耻的说法:英莲是花痴,哭着喊着求男人上。某年某月某日的下午,在 上海的某条街某幢楼某间屋里,她曾脱得光光的,与五六个男生逐一交媾,然后 躺地上,让他们在她肚皮上打扑克。而那些男生事后无一不阳痿不举,因为她懂 得阴阳采补。于是,英莲不仅成了一个让男人意淫的婊子、烂货,而且还是一个 让男人恐惧的女巫、妖怪。   这种越演越烈的说法彻底地摧毁了英莲的底线。她无从追问谣言的源头,所 能做的只能是愈发高傲地扬起下颌,从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下慢慢走过。   她是否曾把目光投向她所帮助过的他爸爸?她哭过吗?她是否对自己那天的 冲动深感后悔?她为何不从这个已无她容身之处的农垦场逃回大上海?哪怕饿死, 被火车撞死,被人活活掐死,也比这种屈辱地活要好啊!   这些他都无从知悉,在他妈妈欲语还休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只知道过了段 日子,附近村庄几个较闻名的“二流子”——一种在中国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块 土地上都大量存在的无所事事靠酗酒赌博斗殴打发时间的人,跑到农垦场,嚷着 要看英莲,这个传说中有几个阴道的女子,然后开始动手动脚,说种种下流话。 在远处旁观的几个女知青以为英莲会挥动锄头赶开他们。事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包括那些“二流子”。   英莲放下手中的锄头,弯腰,捡起一根树枝,褪下臃肿的毛裤,将树枝插入 自己下身,用力一拗,拔出。腥红的鲜血激涌而出,洇湿仍在春寒里战栗的泥土。 英莲的嘴里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抿紧唇,目光痴痴呆呆,轻轻说道,“好了, 我现在不再是处女,你们谁第一个上?我就嫁给谁,做我老婆。”然后,躺下, 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叉开四肢。人心终究是有肉做的,面面相觑的“二流子”中 一个年纪稍大的,清醒过来,望着脸上正淌着大串大串泪水的英莲,飞快地脱下 上衣,裹住她的下身,朝着其他几人就吼,快,找赤脚医生来。   他妈妈说到这里皱起眉头。   他纳闷了,场部不是有医院么?英莲为啥不上医院做妇科检查证明自己的清 白?   他没有问他妈妈为什么没再提他爸爸,这显然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问我,我问谁去?其实场部里不少人都心知肚明英莲是黄花闺女。只是不 说罢了。这看眉毛就知道,他妈妈小声嘀咕了下,老人们有经验。   他妈妈说的这话他信。那些活出年头的老人确实一眼就能辨出大致端倪,颈 细背直、鼻翅未开、眉梢未散、腰不婀娜、臀不浑圆……这有一定的科学依据, 他浪荡天涯时,也曾有幸见识过这样的老人。当然,老人的经验中也不乏比较富 有幽默感的无稽之谈,比如,在马桶中放入浮灰,让检测的人退下裤子坐在其上, 在她鼻里放花椒或用鸡毛轻拨,使其打喷嚏,如果灰扬起,就不是处女,反之就 是。只是,老人们为何不站出来替英莲说句公道话?难道大家都忘了她是在救人 吗?但这并不奇怪,受她救命之恩的他爸爸又何曾站出来说一句话。   他妈妈的眉头皱得越紧了,你说,她是不是疯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声,然后呢?   被农场领导调到别的省去了,以后就没音讯了。他妈妈突然惊叫一声,急忙 挥动锅铲,锅里的菜已散发出糊味,此刻,对他妈妈而言,没有再比这更重要的 事了。   他把洗净的豆荚放入盆内,出了厨房,沿那条走过千百遍的小路往后山行去。 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小土坡,山路窄窄,路两边开满黄色的小花,花瓣是椭圆 状的,每朵花皆是五瓣,一朵朵,活像一个个握紧的小拳头,而那密密麻麻长勾 形的花蕊从拳头里悄悄地伸出头,观望着他。   山下是片灰墙黑瓦,房舍的尽头是那条白色的丝带般静静缠在县城腰腹上的 河流。点点阳光打在上面,泛出令人窒息的光芒。这么多的时间流过去了,它的 模样仍无半分改变。没有什么不会被人遗忘,不管谁都逃脱不掉苍海桑田。再怎 么样的疼痛只会被岁月一点点过滤成“没有”。终有一天,他妈妈会忘掉英莲这 个名字,事实上,他妈妈一直未说起自己在那件事中曾受过的煎熬,而那种煎熬 是不可能不存在的。他在山坡上坐下,任微风轻抚脸颊。   他想起一个女人,名字也叫英莲。   3   他是在一次长途旅行遇上她的。   那是春天,路两边的山上开满映山红,一蔟蔟,被雨水洗过。还有很多叫不 出名字的小花,浅白或粉红,撒在一片蒙蒙绿色里,让那些树枝与草尖,悄无声 息地吐出几缕嫩黄。山与山之间是金黄热烈的油菜花,隔着密封的玻璃窗,也能 嗅到它们的香味。田埂上偶尔会出现几个弯腰劳作的人。天空略显灰暗,挂在车 窗外,不时地,从中,跃出几只翅膀很大的鸟,有一只通体雪白,另外几只浑身 漆黑。他没听见它们的鸣声。显然,它们对眼前的“美”已熟视无睹,或者说, 它们成了“美”的一部分,故对“美”这个概念毫不在意。他目不转睛地朝车窗 外看。   他刚从一处处于深山深处的明清古建筑群参观回来。   在城市里呆久了难免心神皆疲。城市是一台榨汁机,齿轮密合,高速旋转, 把人的血肉榨成鲜红的葡萄汁,再倒入高脚的玻璃杯,由只剩下一具臭皮囊的自 己亲手端给那些从流水线上包装出来面目暧昧的女人们。他讨厌这样,他不大喜 欢城市。去乡村旅行,尽管可能是一种逃避——事实上,谁也逃不离。城市的旨 意无所不在。每条路,不管是马路公路沥青路黄泥路羊肠小路,都是城市的毛细 血管,所以他现在又不得不回来——但那偶尔还是能把被城市强行设定的生物钟 拨到某个与自然和谐微妙的共振处。这句话真拗口。这样说真矫情。   他冲坐旁边的一个妇人点头,想对她抒发下感情。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尽管 她年纪无疑要比他大,而且肯定不只大一点,眼角都有比较深的鱼尾纹,但她是 女人,一个看上去还挺有风韵赏心悦目的女人,这就足够了,何况在漫漫旅途, 有人说说话,排遣寂寞,也是好的。他注意她已经很久了,从她一上车。她拎的 那个牛仔布大包裹还是他帮她塞入车厢上的行李架,可她说了声谢谢后,就侧头 瞧向窗外。窗外那些流动的斑驳的色彩并未舒展开她的眉结。她的唇真性感,厚 厚的,噘着,让人想咬一口。她上身套件浅灰色的茄克,下身穿条黑色的裤子, 衣着朴素,也未涂脂抹粉,可不知咋的,给人的感觉,竟无端端与性感两字有关。 他得承认他刚才之所以看窗外就是因为她,她的脸庞,她脸庞的侧影,她脸庞侧 影的轮廓,都是性感的。   他早就看腻了那些“美”,他深知它们的底细。它们不过是城市用来自慰的 工具。他已过了在乎女人心灵的年龄。他只在意女人的肉体,不管这具肉体是衰 老还是年轻,只要拥有他眼里的性感,那种鼓鼓囊囊时时刻刻都欲鼓胀出来女性 独有的性感,就好。她礼貌地冲他点头,眼神虽谈不上嗔怒,却宛如冰山拒人千 里之外。如果身为冰山,就应当爱着海洋。可惜他的名字与海洋无关。她扭回头, 抿紧嘴,目光又瞟向窗外。她并不想多加理会一个陌生人,或许她早已洞悉所谓 陌生人试图搭讪的真正涵义。这让人伤感。这种女人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男人 是没法子找出缝的。他这么想着,正想得心猿意马,车身猛地颠簸几下,然后翻 了。   等到他恢复清醒,人已站在湿漉漉松软的泥土上。四周是惊恐的人群,一个 个面色如土,互相张望,舌头僵住,连声音也窒息了。她在他怀里,他抱着她, 紧紧地抱,没有一丁点绮念,双手忍不住发抖。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屁股朝天的巴 士。车翻在沟渠的陡坡上,车头被沟渠边的树卡住,渠边的青草与小花被压坏了, 大块的泥土覆在上面。翻起的泥土上有几只被拦腰截断正痛苦挣扎的蚯蚓。车尾 高高翘起,一只麻雀歇在上面。车窗上的玻璃全碎了,四处散落。他离巴士的距 离足有十米远,脚下也躺着一块三角形的玻璃。车身上涂有几滩褐色的血,车轮 还在晃悠悠缓慢地转,怠速运转的发动机发出低沉呜呜的吼声。   他的目光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往下,回到车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正从没 有玻璃的车窗内伸出,浑身不由激凌凌一竦,毛孔炸开,寒毛竖起。他迟疑地小 声说,里面还有人。   在这一刹那,他分明感受到手中那具软绵绵的肉体蓦然间就已绷直,挺起, 跃下。她轻轻说了声,救人。可能也没说,是他听错了,反正她迅速往前跑去, 步履敏捷,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顿时活泛起来,吱吱喳喳立刻冒出各种声音,也 跟了上去,绕车厢不远不近地围成一个圈。   她先是跪下,轻轻地拽了下,没拽动,扭回头,求救似的往后看。人群中挤 出几个小伙子,刚凑过身,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吓得立刻往后缩回身。   这车还得翻,沟渠陡了。树太细,撑不住。有人小声嘀咕。司机呢?   不知道,可能出了事怕被人揍,跑了吧。   妈的。他妈的。   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一瞥,又转开,弓起身,小心地钻入车厢。车厢一颤, 撑住它的树枝咯吱一响,倒把他吓醒了,没再想什么,赶紧从地上抱起一块大石 头,扑过去,塞入车身下,一咬牙,挑了个比较安全的角度,站稳,手撑在车体 上,回头,吼,妈的,帮个手,不会死哪。   里面的人被救了出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左手被折断,露出白花花的 骨头,挂在嶙峋的胸口,大拇指与食指间仍紧捏着一根城里孩子早就不吃的棒棒 糖。男孩胸口凹下一大块,眼神在一点点涣散,血从瘪的嘴里涌出,可能牙齿被 撞掉了。很奇怪,他在车上并未见到小男孩,按说一个穷苦孩子不大可能坐得起 这种豪华巴士。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或许是趁人不注意溜上车趴在座位底下。他 有经验,小时候,他也曾趴过。不过,他是幸运儿,小男孩比他倒霉。小男孩要 死了。   没得救了。有人下了断语。   她朝那人瞪了眼,俯身,从小男孩嘴里抠出污血,将小男孩放平,跪下,开 始嘴对嘴做起人工呼吸。每吹两口气,再双手按压小男孩胸口约十五次。她可能 学过某种急救法子,动作简洁而富有韵律,手指细长而充满力量。小男孩的血很 快便弄脏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衣裳。她嘴里不断发出轻轻的噫。终于,她放 弃努力,似精疲力竭,一屁股瘫坐在泥地上。他从泥地上搀起她。她对他咧咧嘴 说,死了。他说是的。然后他们就各自扭过头。   事情本就这样过去了。谁料第二天他在机场候车时又遇上她,更巧的是他们 都搭乘同一趟飞机。这回,她身边没见那只牛仔布的包裹,拎着只手袋,紫色羊 毛呢大衣,V字低开领胸衣,奶白色的裙子,开叉到大腿根部,被丝袜绷出的线 条柔和优美。说老实话,若非她先向他致意,他还真认不出来。也许是化妆品的 魔力吧,这时的她看上去年纪就与他差不多大。   她说,巧啊。他说,真巧啊。他们随便聊了一会儿,没问各自姓名、电话、 职业,但不知如何就提起婚姻。她说,你应该结婚了。他说,是的。   她说,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他说,我要弄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我。   她说,像你这样的男人一定是她哭着喊着闹着要嫁给你的吧。   他说,不对,是我哭着喊着闹着要娶她的。   她说,为什么呢?   他说,我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我。   她嗤嗤地笑,低下头,打开包,找出本书,专心致志地看。他没再打扰她, 也没有告诉她,他虽然结过婚,不过,已经离婚很久了。他漫不经心地打量机场 里的人。人很多,蚂蚁似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活,为什么要这样忙忙碌碌地 活着,但他们慌乱的动作还是一点点抽紧了他的神经。他心知肚明,这次短暂的 出游已然结束,除了脑海里一些浮光掠影的片断,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所看见过 的,亲手触摸过的,都并不能证明他的存在。时间让它们变得毫无意义。   飞机误了点,中午十一点钟的飞机推迟到晚上十点起飞。她忽然推了下他, 说,饿么?   他说,饿,我请你吃饭。   她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好的。   他们在机场餐厅坐下,喝了点红酒。他没有问她为何孤身在外。她也没问他 为何独自旅游。他们随便地聊着,譬如音乐、宗教、路牌广告的创意。   她的谈吐显示出她曾受过良好的教育。渐渐的,他们就没话说了,相视一笑, 又各自扭过头看四周的人。他们谁都没提昨天的车祸,还有昨天那个小男孩。就 在他决意结束这场无聊透顶的谈话时,她伸手指了下屏幕说,那男人真傻。电视 里正在播送一个法制在线的栏目。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结婚,分别为她们投下巨 额人身保险,再雇人杀死她们。   他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很正常。他呷了口红酒,喉咙里甜甜丝丝。 她摇摇头,眼睛里浮出一缕难以捉摸的光彩。她说,是的,那很正常。不过,我 的意思是说那男人用的法子真蠢。   他好奇了,说,为什么蠢?   她就笑,冷不丁地说,你看我像杀人犯吗?   他呸了声,说,如果你是杀人犯,我情愿在你手里死上千百回。   他的奉承话一向说得很好。她咯咯地笑,手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然后轻 叹口气,眉眼间蓄满盈盈笑意,你们男人,真笨,笨得无可救药。   他说,你们女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贱就一个字。   他并不真正认识她。他们是陌生人,他也不打算勾引她。说老实话,自从亲 眼看见她给那男孩做人工呼吸后,他就对她的肉体不存太多想法了。她应该是特 蕾莎修女式的人物。与这种女人上床,会打碎自己对美所保留的幻象。他的话显 然比较恶毒,并与刚才的绅士风度不大吻合。   她愣了下,又笑,你真有趣,不过,笨男人通常要死在贱女人手上。   他说,何以见得?   她又笑,眼里的光愈为晶莹。   她说,我嫁过两个老公,他们跟你一样,傲慢,自以为是。   他也笑,说,所以你杀了他们?瞧你说的一本正经,你就不担心我喊警察过 来逮你?   她笑得越发大声,近于肆无忌惮。她眯眼,耸起鼻,左眼眨了眨。她说,我 怕么?怕,我就不是英莲。   他也忍不住笑,为她斟上酒,压低嗓门,你是怎么杀了他们?   她哦了声,眉间拧起结,朝他凑过身,声音放低,你看,我的手多漂亮。   她的手确实很美,甚至可以拿去做手部模特,但他不明白这与杀人有什么关 系。   她敢情是在调戏他嘛。他抓住她的手,拿不定主意。   她妩媚地笑,抽回手,平放桌上,双目凝视着,嘴角竟有了无限的笑意。她 咳嗽了声,说道,早上,我给他们做凤爪、皮蛋粥、蟹黄包、种种风味小吃,中 午做翡翠虾球、燕焖海参、酥皮鸡、柠檬牛肉,晚上做淮杞炖羊肉、蒜爆兔片、 麒麟鲈鱼、煲仔鱼丸、珊瑚桂鱼。若他们吃腻了嘴,就再上些甜点,譬如柠檬羹 梨条玉米南瓜饼苹果球奶油果肉什么的。我会做川菜、徽菜、鲁菜、闽菜、湘菜、 粤菜、沪菜、京菜、淮扬菜、东北菜、云南菜等。我还熟悉日本料理、法国大餐、 意大利餐、韩国料理、东南亚风味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吃法。这双手保证了我所 做的菜的色香味形,若不客气地说一声,就算是垃圾,到我手里,也能化腐朽为 神奇,变成一道玉盘珍馐。   这话太牛皮了,简直食神再世。原来女人吹起牛皮来也可以这般无耻。他撸 撸鼻子,刚想说话,她又笑,男人还会发情,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只惦着世间 真乐地算来算去还数房中,却忘了老祖宗也说过二八佳人体似翅腰间仗剑斩愚夫。 《玉房秘决》曰,男女交合有七损,绝气、溢精、九脉、气泄、厥伤、百闭、血 竭。简单说,只要他们想要,我就陪着他们要,就算他们不想要,累了、醉了、 乏了、倦了,我也想方设法把他们弄得想要来,一次又一次。这样双管齐下,男 人还有得救吗?   她笑嘻嘻地望着他,嘴唇艳艳,你说我怕不怕你喊警察?   她喝了口酒,把手指噙入嘴里,轻轻地咬,眉梢挑起。她是桃花眼,绝对是, 眼薄,略黄。他的脑海里电光火石地一闪。靠,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原来 谋杀也可以这样进行。只是男人纵然明知这是场谋杀,恐怕也会争先恐后扑上去。 他愣住了,脊梁骨阵阵发寒。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他突然意识到这 女人的话极可能不是玩笑。只是她为什么要杀了她的男人?   他迟疑着,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个给我听。   她又指了指屏幕,男人笨嘛。她的眼里露出狡黠之色。也许并不是狡黠,他 转过头。她站起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无聊。他说,是的。   她走了。也许冥冥间早已注定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后来,他又见到她,在一 个婚礼上,她穿了身黑色吊裙晚礼装,说不出来的高贵典雅,手挽着一个灰不溜 揪的男人的胳膊,言笑宴宴。他吃了一惊,赶紧问身边一个眉目精致的女孩,她 是谁?   女孩说,她叫英莲。   他挠挠头,想起她仿佛对他提过她的名字。   女孩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继续往下说,她曾在家报社任职,现在 辞了。在老少边远处捐了不少钱搞希望小学。听过嫁过俩男人,一个是私营企业 主,一个是区工商局长,都死了,嫁过去没二年就死了,都给她留下笔丰厚的遗 产。真命好,眨眼成了钻石女人。命真好。那些有钱臭男人咋就光叮住她嗡嗡响? 嗯,今天那个灰不溜揪的男人也命好,白捡一个大便宜。   女孩亭亭玉立,脚下鞋根足有三寸长,言语间不无羡慕,眼神也不无愤怒。   他没吭声,把身子小心缩入女孩身后。在英莲流光溢彩的笑容下,那灰不溜 秋勾头弓背男人的形容确实猥琐。不过,他知道这个男人的身家。这男人是他一 个朋友的朋友,虽不曾说过话,却也听说在好几年前就拥有上千万的资产。   4   人,不是透明的物体,纵然是初生婴生,眼神再清澈无邪,那颗混沌未开的 心却也深深镌刻着几千年人类记忆的烙印——所谓集体无意识。人的善与恶一直 处在科学尚无法解释的某种互相博奕的状态里。好人与坏人,应只是同一个人在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阳光映耀所投下的影子,比如正午,影子只有一寸长,而到 了黄昏时候却能铺满整条街道。而事实上——一个人,只要是好人,是一个符合 中国传统道德的纯粹的好人,那么就注定了这辈子要倒够八辈子霉。   他不能说他爸爸是好人,也不能说是坏人。他不说能英莲是好人,也不能说 是坏人。好与坏实在是一座充满岐义的谜宫。他并非不了解好与坏的内涵,但生 活让它们互相交错,让站在十字路口的人茫然失措。   他妈妈一直痛恨的一个孤寡老妪,没有名字,大家叫婆婆,已经衰老得奇形 怪状,眼角永远挂着一块擦不掉的脏眼屎。人很慈祥,应该说是极好的人,信佛, 从不杀生,若路上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脸色煞白。   他妈妈肚子里怀着他那个没见过面的他哥哥时,婆婆经常过来帮他妈妈缝缝 洗洗,陪着说些解闷的话。当他妈妈生下他那个还未取名的他哥哥后,婆婆来得 更勤快了,用附近乡亲的话说,简直比亲妈还亲。   事情突然发生了。婆婆熬了一碗草茹汤,说给他妈妈补补身子。那时他妈妈 奶水并不足,手里那个还是一团粉红的孩子一直就吃不饱,而当时的乳制品,不 是说花钱就能弄到,得凭关系托人情。他妈妈舍不得喝那碗香喷喷的草茹汤。他 妈妈那时太年轻了,竟然忘了问一声草茹汤是从哪弄来的,就忙不迭喂给孩子吃, 全喂下去了。然后,孩子就死了。   那是一碗毒茹,婆婆太老了,老得已不能分辨从山上毛榉林里辛辛苦苦摘来 的茹子是否有毒。那种茹,俗称“死人帽”,毒性强,菌帽呈橄榄绿,菌肉白色, 茎干苍白。只可怜那个孩子先是在半夜剧烈呕吐、腹泻,手足痉孪成一团,赶紧 送去医院,但已经没有用了,熬过三天就彻底闭上稚嫩的眼。   他妈妈几乎要疯了。那是她第一个孩子,而且是男孩!   他不知道他妈妈是如何撑过那段时间,至今他妈妈一提起那孩子就哭。“他 要还活着,那多好啊。”他妈妈像祥林嫂反反复复唠叨个没完,“我要先尝一口 就好了,我真傻,那汤明摆着味道不对,我咋不先尝一口?”   “她是不是存心想害死我的孩子?我想起来了,她一进门,屋子里的灯光都 打了两个突突。她一定会不得好死,死了没人埋。”   他妈妈绘声绘色讲起当时的桌子、椅子、床、窗外透入的光线,越讲越发认 定那婆婆不怀好意,不是鬼上身就是中邪崇。   他没问他妈妈那婆婆后来怎么了,他妈妈也没说,但从他妈妈咬牙切齿的诅 咒声中,想必那位婆婆还是克服了愧疚之心安享终年。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不仅仅是人,包括我们的生活,这里面的疑问都太多。 也许都是命吧。   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哥哥是这样说的。他哥哥比他聪明, 比他能干,比他更知晓人情、明白世事,自然比他也记得更多的《增广贤文》。   他上小学一年级,他爸爸就开始勒令他背诵“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 文,多见多闻”,不要求理解,一定得滚瓜烂熟。他背不好,就挨打,他爸爸一 般不亲自动手,多由他妈妈操起竹蔑抽手心或屁股。那玩意儿打在身上真疼,叭 叭作响。   他爸爸说,他哥哥六岁那年,从《增广贤文》中随便挑出一句,就能琅琅接 上一气背诵至“奉劝君子,各宜守已。只此呈示,万无一失。”   他说,我背不来。   他爸爸说,背不来也得背。   他说,我笨。   他爸爸说,笨就要受人欺负。我家不养笨蛋。   他爸爸的这句话显然是逻辑混乱。他是笨蛋。他爸爸也是笨蛋。有一年,他 爸爸单位上有一个高级工程师的指标,排资历,数成果,应该属于他爸爸,可他 爸爸却让给另外一个人,原因仅仅是那人拿了张医院的诊断书给单位领导看,说 得了肝癌,活不长了,希望组织上能给予照顾。结果职称评定下来,那人居然啥 事也没了,说医院误诊,至今仍堪比海鲜生猛。他妈妈气得直哭,他爸爸却只会 嘿嘿傻笑。   应该说,很多事情他爸爸都清楚,或许是因为念多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一方面他爸爸想捍卫传统文化里的做人准则,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他与他哥哥以后 的日子与自己一般清苦,所以这才要把《增广贤文》中充满生活智慧的点点滴滴 想法子烙在他们的心底。又或者说,他爸爸是把自己对生活的困惑有意无意地踢 到他与他哥哥脚下。   他哥哥脚法好,一盘二带三过,就把球踢入龙门,目前官居某市某局组织部 长,年轻有为,出有车,食有鱼,不是一般的草鱼链鱼,是从千里之外弄来的新 鲜鲈鱼,那鱼鳞极细,肉极嫩,入口即化。屋里还有貌美如花的娇妻,且是市工 商局长的独生女,当真前途似锦灿烂无比。   要说他不妒嫉他哥哥,那是假话。去年春节,他哥哥开着黑色奥迪领着老婆 与儿子从市里赶回老家,在邻里羡慕的目光以及啧啧称赞下,从车厢内搬下茅台、 五粮液、玉溪、中华烟、整筐的桔子苹果、给爸妈买的各种名贵衣物。   在中国传统价值体系里,一个儿子是否有孝心,大抵也就是靠这些东西来体 现。毕竟不管是哪种情感,它都需要实实在在的物质以为镜子,否则没有谁能看 得清的。这些道理他懂,所以他并不怨恨父母围坐在他哥哥身边嘘寒问暖。他只 能坐在厨房灶台旁黯然。相对他哥哥而言,他是一个失败的人,一个可耻的人, 一个让父母痛心不已的浪荡子。他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滴下,洗菜、切肉,烧饭。 他买不起那些高档烟酒,他是双手空空回的家。   尽管他也曾发达过,有过不少钱,但终究是还选择了现在的这条路。是因为 刘蔚倪欢沈萝王燕越珏可卿英莲还是因为她们中的谁?不。路是自己选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性格决定了命运。   5   从他迈入幼儿园门坎的第一天起,埋藏在性子里的骜傲不驯就露出端倪。   老师叫他把手反背,坐端正,听讲。他不背。老师说,听话的小朋友有小红 花戴。他对那种纸扎的小红花不屑一顾。他说,手放在前面,舒服。老师生气了 说,不听话的小朋友晚上睡觉时会有呜呜咬人的大灰狼找。他说,他喜欢大灰狼, 他还没见过大灰狼呢。老师气得直翻白眼。   上课了,老师问孩子们,一减一等于多少?他高高举起双手,手里有一个石 头,再捡起一个石头,一捡一就等于二。老师没理他,又问别的孩子,一加一等 于多少?他见老师没理就越大声了,一加一等于三。老师愤怒了,大叫,一加一 为什么等于三?他说,我爸加我妈,就等于我爸、我妈还有我三个。全班哗然。 老师的小脸都白了。   没多久,他在幼儿园里就闹出一件大事。兴许是厌倦了那种被铁栅栏围起来 的日子,他突发奇想,就往栅栏外爬。那栅栏真高,上面竖有一排类似长矛尖锐 的铁杆。他骑在铁杆中间,仰头,对着蔚蓝的天空发出呼啦啦的怪啸。幼儿园里 的阿姨吓坏了,叫他下来,他撇撇嘴,置之不理,仍然兴高采烈大声地喊。   他就像一个最蹩脚的演员,哼着当时最流行的儿歌,“一二米三,三什么三, 三面红旗,打到台湾”,两条细腿在铁杆与铁杆之间绕来绕去。阿姨脸色苍白, 尽管她是大人,但铁栅栏的高度在她的能力之外,而他随时可能被铁杆洞穿肚腹 的危险让她失去应该有的判断能力。阿姨呆呆地站在铁栅栏下,呜呜地哭出声。 他瞅了阿姨一眼,大模大样地爬下来说,“我要回家”。   阿姨活像看见一头怪兽,猛地捂住脸,往园长办公室跑去。园长一路小跑赶 来,喝令他回教室。他说,“我要回家”。园长愤怒了,伸手拽紧他的手,怒吼, “你这个小孩太不像话。叫你父母来!”他说,“好,你打开门,我回家去叫我 爸妈。”园长被他的话呛得张口结舌,脸色瞬间青白,“我就是叫唤一条狗,它 也晓得摇尾巴,你咋这样不听话?”他说,“我又没有尾巴。”   园长在那一刻失去控制,暴怒中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他跌倒在地,顺势打 滚,蹬腿,放声嚎啕,哭着,嚷着,鼻涕眼泪涂了满脸,“我要回家!”   以后的事就是大人之间的争吵。他妈妈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五根指印,心疼 坏了,与园长大吵,说,“怎可以动手打孩子?孩子再不听话,也是可以教育好 的。”   园长说,“你的孩子我们教不了。”   他爸爸在一边听那个抽抽答答的阿姨讲清事情缘由,心头火起,转身,一个 巴掌又甩在他脸上。他妈妈不肯了,骂他爸爸没本事,只晓得打自家的孩子。弄 得园长的脸红半红半白就在一边尴尬着。   “我的事,我做主;我的路,我选择。”   尽管他对事情一无所知,下意识里总是在试图拒绝大人的安排。血管里涌动 的红色液体里似乎时有一些不知名的因子在熊熊燃烧。可惜事情并非由他的意志 所能决定。他虽不惧怕父母的武力,却常屈服于他妈妈的泪水。对某种不可言状 的东西的向往与对他妈妈的妥协这两者之间的冲突,让他在很大程度上,日渐变 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小学毕业以后,他不再爱出风头。但风头自己会找上门的。   6   初二那年,越珏仍与他同桌,俩人有时会在一起“关羽战秦琼”——一种傀 儡戏的变种。越珏就玩得眉开眼笑。这就惹恼一个身高体阔的男生,一位爱学螃 蟹走的主儿,嘴口叨根剔牙的火柴棒,眼睛乜斜,一个大劈叉,脚搁上他的课桌, 歪头,双手交叉握紧,捏得骨节处一连串暴响。   “你小子蛮拽得嘛。”   男生叫贾国强,说话时的口气与他爹一样牛逼。他爹是县公安局长,号称县 城八大金刚之一,一张麻脸浑似被一口沾满灰垢的平底锅砸过,走在路上,活脱 脱一尊凶神恶煞,人却不赖,据说做了不少为老百姓伸主张的事儿,西藏下来的 退伍兵,嗜酒,嗓门粗壮。不过,人的遗传似乎不受孟德尔所发现的规律约束, 向来都是老子英雄儿混蛋。   他对贾同学自然连眼角眉梢都没抬,继续玩游戏。越珏却吓着了,怯生生退 往另一张课桌。这也难怪,人毕竟是动物,而几乎所有的雄性动物因发情进行较 量时,雌性只会选择在旁边观望。失败的人是可耻的,就像多年以后他在荒漠中 见到的那头牦牛,一头为赢得众多母牛在残酷的比斗被挑瞎一只眼,头上只剩一 截秃角的牛。那牛站在满是砾石的石壁前,孤独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全身毛发 脱落,裸露出大块被太阳烤成焦黑色的皮肤。牧人告诉他,这牛已经过不了几天。   牧人说,这是优胜劣汰的法则,并无其他道理可讲。被淘汰下来的牛将不再 会被别的牛群接受,对于这些渴望成为王者的牛而言,它们的命运全部取决于那 场厮杀,要么赢,要么输,绝对不会选择像人那样苟且地活,更不会像人那样卑 鄙无耻,它们从来也就是一对一。   他能明白牧人的话。   贾国强在他的沉默中咆哮了,嘴角吡出白沫,一双手朝他脖子掐来。他身材 单薄,被贾国强拖出来。桌课椅子噼哩叭啦翻倒在地。贾国强抬起膝盖,凶狠地 撞击他的腹部。他弯下腰,一口咬住贾国强的手指。贾国强尖叫起来。平时跟在 贾国强屁股后面耀武扬威的几个男生蹿上来,其中一个挥出一拳,击中他面门。 他仰面跌倒。他们扑上来,一个死死按住他双腿,另两个分别拽紧他的胳膊。贾 国强嗷叫着一脚踩在他胸口,弯腰,左手扯住他头发,右手抡圆来,就是一记响 亮的耳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共九下,九个热辣辣的巴掌。 血从他嘴角迸出。他没求饶,没呼救,只一下一下地数着。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小时候躺在青石板上数夜穹里的星星,心里安静得很。   贾国强终于放开手,瘫坐在地上,喘粗气。贾国强的手可能是被他的骨头弄 疼了。贾国强骂骂咧咧,渐渐闭紧嘴,与那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他始终没吭一声。 这在他们的经验之外。他闭上眼睛,任他们殴打,他深深知道,在那一刻,他无 能为力。上课铃响了,他们松开手。他爬起来,拍去衣上灰尘,擦去脸上血迹, 扶好桌椅,坐下,瞟了眼越珏。越珏没看他,始终低垂着头。   那堂课他听得特认真,虽然一直低垂着头,是几何课,老师最后出了道据说 是很难的题:已知等边三角形ABC内一点P,且PA=3,PB=4,PC=5。求等边三角形 ABC的边长。他花了五分钟求解,先在三角形外作一个和△APC全等的△ADB,连 结PD,易证△APD中等边三角形和△DPB为直角三角形,所以∠APB=150°,再用 余弦定理即可。他没把写满求证过程的本子给老师看,从练习薄上撕下它,折叠 成一只纸飞机,再望着窗外湮没在夕阳里校园的青草绿树发呆。   越珏就坐在窗户边。越珏嘴唇上有一圈细细的耸毛,脸庞活像一只剥了壳光 滑的鸡蛋。越珏真好看。他想起去年那位问他与越珏有没有睡觉的女老师。女老 师已经调离了这所学校。他微笑起来。尽管越珏有好几个月没理会他,但暑假里, 他们还是和好了——只是这样的“好”里面仿佛藏有无数条肉眼观察不到的裂痕, 虽然没有充满让人在半夜忍不住长嗥出声的疼痛,却也是别别扭扭。他和越珏也 再没有去过河边靠堤坝处的那块豌豆田。那块幸福的豌豆田。   他从铁皮文具盒里摸出那把几分钱买来的削铅笔的小刀,打开,用纸飞机拭 去上面沾着的铅笔屑,紧紧地攥在手心。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老师一蹦一跳地 出了教室,老师挺年轻,甚是有趣,有次,有个学生向老师请教,挺简单的一道 题,老师非常生气,骂学生笨蛋,不肯动脑筋,手在作业本上使劲儿地戳,喷了 那倒霉的学生一脸口水。于是,过了段日子,那学生找了道特难的来请教,老师 一看,眯起双眼,似乎进入了思考状态,然后开始踱步,然后嘴里念念有词,然 后开始向教室外踱去,然后就消失了。他挺喜欢老师的,老师的女朋友很漂亮。 他见过他们搂在一起啃嘴,就在县城西边矗有人民英雄纪念牌的山坡上。   他背起书包,又再深深地看了眼越珏。整整一节课,越珏没有与他说一句话, 甚至连看他一眼也没有。越珏一直在发呆。越珏在想什么呢?他从教室的门背后 捡起块砖头塞入书包,加快脚步,在教室门口拦住贾国强,也不多话,手中的小 刀朝贾国强脸上就是一挥。刀折断了。鲜血直涌。所有的人都愣了。他抡起书包, 砖头结结实实地砸在贾国强脑门上,沉闷地响。他不晓得他那时的表情如何,也 许足够凶恶,跟在贾国强后面的那三个男生眼里无一不露出恐惧之色,猛发几声 喊,四散开来。他去了校长办公室,一直等到贾局长与他爸爸赶来。   暮色沉沉坠下,时有黑鸟绕校园上空飞过,发出啾然的呜声。那一刻,他虽 年轻,却第一次真正触摸到无常两字所蕴藏的悲哀。他认定自己马上就会被学校 开除,甚至被那个远近闻名的贾局长送去工读学校。他决定给他妈妈写封信,趴 在校长那张油迹斑驳的桌上,摊开练习本,手却拿不住笔,一个劲儿地抖,好不 容易歪歪扭扭写出个“妈”,眼里就不可抑止地滴下泪水。那时有部《少年犯》 的电影,据说是由十八个“真人少年犯”出演,片中有首唱给他妈妈的插曲,叫 《心声》——他妈妈,儿今天叫一声妈,禁不住泪如雨下——当时,他脑子里满 满都是这旋律。   他爸爸赶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起一腿。他爸爸的脸庞被愤怒扭曲。 他的头在校长办公桌的锐角处重重一磕,眉骨断裂,鲜血淌下,热的,粘的,腥 的,糊满眼眶。他没叫疼,伸手按住额头,小声说道,爸,他们先打我的。四个 人。   他爸爸又吼起来,你怎么可以动刀子!又想一腿踢来,被四周围上来的老师 抱住。他爸爸那时真像个男子汉。   多年以后,他问他爸爸,那时,你咋那狠?他的眉骨处至今仍有一道几厘米 长的伤疤。   不狠,行吗?人家是公安局长。你爸是什么?唉,当时人就像中了邪,都不 晓得自己在干啥。他爸爸长长地叹口气。   虽然是贾国强同学四个人先打他的,他的伤毕竟轻,而且千不该万不该,他 不该动刀子。尽管那是削铅笔的小刀,却也可能被定性为执械行凶。他不是在说 笑话。他们那曾有两个少年帮派,一个叫站前帮,一个叫沙龙帮,谈不上是有组 织的黑社会,大抵是少年人的血性,常因琐事大打出手。有次约好在城隍庙附近 山脚下斗殴,因警察赶来,没真正打起来,万幸的是,这些孩子个个经验丰富, 瞥见警察的影子慌不迭地往草丛里扔铁管木棍。不过,有个浑名大头的就倒了大 霉,跑了几百米,以为没啥事,从口袋里摸出这种削铅笔的铁皮小刀,自以为很 潇洒地夹在手指间兜圈玩,被从侧面冒出来的警察一脚踹倒,说是手执凶器,是 主犯什么的,结果被送去劳动教养了整整三年。   或许是他爸爸这一脚挽救了他在学校里的命运。   贾局长赶来看见满脸鲜血的他,皱眉,叫人帮忙把他与他儿子一并送入医院 检查。托老天爷的福,他当时手上只有那把小刀,它所划出的伤痕尽管看着吓人, 实质性的伤害却不大。医生给贾国强同学敷过白药,就指着他缝了五针的眉骨处, 一个劲儿地说,若伤处再往下一点,他的右眼就算报废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得 感谢这位贾局长。贾局长有跺一跺脚整个县城地皮就要抖三抖的实力,却没更多 地为难他,只是对他爸爸说,孩子嘛,难免打闹,回家拿鞭子多抽上几回就行。 贾局长甚至都没理会随后赶来鬼哭狼嚎并扇了他两个耳光的老婆。可惜天不假年, 没多久,贾局长在一次午夜醉酒后跑去上厕所竟然跌入茅坑,被捞起来时,身上 爬满白色的蛆虫。   好人不长命。这个世上的人太多,老天爷没有这么多双眼睛看得过来,更没 这么多的心神顾及,否则纵然一定得死,也该给这位贾局长安排一个稍体面的死 法,哪怕不能死在歹徒枪口下,病死在床上,也是好的。贾局长的葬礼据说办得 并不风光,酒席只摆了寥寥几桌。县城里得贾局长恩情的人不少,很多人自发地 放起鞭炮或在家里焚上一柱香以示哀悼。贾局长应该是得罪过一些有权势的人, 哪怕这些人只是一小撮。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推理,而这从贾国强未能顶替父亲到 公安局上班此事中得到证明,因为顶替在那时几乎是不成文的惯例。他也为贾局 长焚了一柱香。不为别的,只为贾局长曾大大咧咧一挥手,对试图给他记大过的 校长说,算了,莫把处分记入孩子档案里。害人家一辈子啊?   贾局长的老婆不久后改嫁给菜市场一个满手油腻的杀猪佬。这令人愕然,这 两者之间的身份有相当差距。贾局长的老婆好歹也是粮食局里的正式职工,那时 的粮食系统简直是金子打的饭碗。便有人传言,说她是贪图杀猪佬那玩意儿够威 够猛。还有人说,贾局长是被一对奸夫淫妇害死的。传言并不可言。但过了二年, 他读高一时的那个暑假,就听人说贾国强死了,是吊死的,吊死在他亲生爸爸坟 前。这让他很是伤感。   贾局长的老婆也叫英莲,当然,这是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的。贾局长的老婆 现在县城开了一家卖粮油的小店,五十来岁的人,头发全白了。   第四章 王燕   1   他坐在电脑前活动着略显僵硬的手指。他起身在紫砂茶壶里续了些水。他放 松身体,脊背靠在椅背上。水是温暖的,一点一滴流入胸腔。   他阅读着他刚写下的汉字。   他皱起眉头。他觉察到有一个东西正如同一根大号粗铁丝梗在他的胸腔内, 并不断拧出种种几何形状,比如圆,比如三角。但每种形状就像亚历山大帝所曾 遇上的死结。   他叹了口气,放下茶壶,先是拿刀,后是摸老虎钳,接着又找出一柄铁锤。 他毕竟不是亚历山大,他没有相应的智慧洞察这个死结的意义——这不怨他,这 几千年人类文明史也就出了一个亚历山大。所以尽管他努力得头发一根根竖起, 就是没有结果,幸运女神并不肯青睐于他。也许是因为他所居住的这间屋子过于 狭小逼窄,没法子装下幸运女神那具丰腴性感的肉体吧。   铁丝继续扭动。他奈何不了它。它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 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他突然意识到,再这么努力下去,自己 恐怕就要被这条神话中的蛇吞得连骨头渣也不剩。他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他停止 努力,感到了害怕,这种不可言说的冲动是怎么跑到身体里面并潜伏下来的呢? 无耻、狗屎、蠢猪。他大声咒骂,猛地大力掴自己耳光。很快,他成了猪头。他 用左手抚摸已发烫的右手,再手右手抚摸发烫的左手。能温暖自己的也许只有自 己的体温吧。他怔怔地想,仔细端祥桌前的那面长方形的镜子,镜子里蹲着的生 物确实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蠢猪。   生命如樱花飘落,猪蹄子在樱花上跑过——他吟起诗。日本小鬼子最喜欢吟 这种清寂无趣的徘句了。他吟了两句,把剩下的还在大脑里晃悠的句子和着嘴里 的唾沫搅拌成一块,再喷入废纸篓。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其实,别人的一 生就是我们的这辈子,每张脸庞都是一面沾满灰尘的镜子。把灰尘擦去,就能看 见自己。他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个世界是荒诞的,任何强行 赋予它意义的人,无一不别有居心。他们通过这种强行赋予意义的行为获得支配 他人进而麻醉自己的权利,所以他们往往形似巨大实则不堪一击。当然,这不重 要,也无可厚非。毕竟“意义”也是一剂鸦片,能给我们五彩缤纷的快感。是这 样吗?   他打了一个饱嗝,用手抠耳朵,并在键盘上倒出一堆褐色的耳屎。因为长时 间未曾清理,耳屎与他小时候在屋角疙瘩里扫出的老鼠屎差不多大小,差不多硬 度。老鼠屎并不可怕,还是极为有趣的玩具,撒在清澈的溪水上,可以让那些寸 许长的鱼儿争先恐后。而为了赢得童年一个小伙伴手里会哌哌怪叫的塑料玩具, 他更曾大胆地往肚子里咽入一把老鼠屎。老鼠屎本来就是一味中药。味道不赖, 甜的,就是粘牙齿。他把一粒耳屎塞入嘴里。金圣叹因文庙聚哭一案行将就戮时, 遗下一个美食方子:五香花生米与豆腐同嚼有烧鸡的味道。那么,把耳屎与口香 糖同嚼又有什么味道呢?   他细小地感受着口腔里的滋味,默默地注视着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汉字。它们 已经失去了疏密、斜正、高矮、方圆等书法上的审美趣味,略嫌面目呆板,但因 为趋于无限的排列组合的可能,它们仍然是这样优美生动富有诗意与灵性。“月 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每一个汉字就是一个画面,就是一个小宇宙,它们在 一起构成了这世上最神奇的魔方。   他继续把这些汉字按某种冥冥中的意愿不断组合。他在排列组合的过程中忘 掉了女人、蠢猪、耳屎、他胸腔里的铁丝以及他自己。   2   那年,他与沈萝离婚后,认识了一名女孩,叫王燕,是某医药公司驻杭州的 销售代表。   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先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说着说着,也许是他说的 哪句话拨动了王燕的心弦,王燕就把相片寄给他看,结果吓了他一跳——这是一 个脸蛋上可以长大米的大美女啊。在这个恐龙遍地走的网络世界里这可能吗?天 上砸馅饼了?他立刻把自己的相片发过去。   那时,他对自己还是比较自信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者说宁可错 过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何况能孤身一人在杭州那个美女比韭菜还要多的城市里 打拼的女孩应该有几分拿得出手的本钱。他对着王燕的相片手淫了好几次。他已 经做了几个月的苦行僧,也确实饥渴。很快,王燕打来电话说她马上就要过生日 了,却没人祝她生日快乐。他立刻准备赶到王燕那,准备用实际行动祝她生日快 乐。动身前,本来他还打算尽可能地收集王燕生日那天全国出版的报纸以为礼物, 可王燕提醒他,那玩意儿堆家里头只会招来老鼠做窝,他就打消了这个浪漫的念 头。   然后与那个时候的大多数网恋一般,他手里拿着一本《第一次亲密的接触》 在杭州解放路百货商场见到了同样手拿一本《第一次亲密的接触》的王燕。   他们没有“见光死”,第一天他们在肯德基吃完香辣鸡翅膀后就上了床,第 二天他们手拉手逛了苏堤春晓、曲院风荷、三潭印月、花港观鱼、断桥残雪、平 湖秋色、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柳浪闻莺、双峰插云。第三天他决定在这个城市 里留下来。与沈萝离婚后他就辞了职,靠为一些时尚杂志撰写一些煽情的文章过 日子。应该说,王燕对他的好感也是从阅读到他的文章开始。而在哪里写文章也 都是一个“写”字。   他迷上了这个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石都有一段历史与一个美女脚印的城市。 这个城市的空气都有一种妖媚的气息。最让人着迷的是杭州的小“巷”。   巷子是窄的,看起来就更窄,两边的墙壁一概是黑白色的,它们从时间的指 缝里偷下一叠老照片。墙很高,没有窗,只有黑压压的门。门也窄,把屋子里的 人与事全关在里面,于是,在巷子里走着就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天空。天空, 也不是穹形的,一小块一小块,从墙碟处闪现出来,偶尔飘过几缕云,白色的云, 便感觉到云在与自己说话。   他们同居了。每天晚上他们都做爱。每天早上他们也做爱。   他们住在王燕在巷子里租下来的一套小房间里。小巷是悠长的,时间在这里 是静止的,石板上有着浠浠沥沥的青苔与灰藓。因为寂静或汀汀淙淙的雨水又或 是其他什么,来往的人显得格外清洁。那些蹬三轮收废品的老者一声声慢慢地喊 着。   王燕上班后,他趴在靠窗的写字台上写点文章。王燕下班,他们一起手牵手 去街上玩。他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下去,忘掉一些自己想忘掉的事,但春天很快 就来了。那是一个不大好的春天。事实上他对此仍存有不少记忆,譬如大块、大 块不要命似的往人头上凶狠砸落的雨点。   他喜欢看女人穿丝袜的腿,它们有珠圆玉润的光,把女人腿上的汗毛、色斑、 疤痕、隐藏在皮肤下蚯蚓一样爬着的青色的静脉血管全部覆盖了。这样说显得他 活像一个色情狂。但他不是,他向毛主席宣誓,他绝对没有撩起姑娘的裙子去看 丝袜尽头的想法,他没有那么下作,只是觉得姑娘们露在裙外那一段特别好看, 特别轻盈,特别地赏心悦目。总会有几双被丝袜紧紧包裹着的美腿蓦然出现,随 滚滚人流,从落满灰尘的灌木边掠过,在商店橱窗边偶然停下,一晃,眼前留下 一片洁白的光。这种白光总弄得他魂不守舍,没少出洋相。一些少不经事的女孩 被他窘得满脸通红,另一些性子泼辣的姑娘则毫不客气地剜上他一眼,似乎被他 看了,身上就要少掉一块肉。   王燕撮起牙花子斜睨起眼下巴上抬冷哼一声,“流氓。”   他拿起手中的书挡住王燕锐利的视线嗫蠕着嘴唇,“我真没别的想法,就是 随便看看。”   王燕挑挑眉毛,夺过书,迅速翻动,嘴里咦道,“喂,假如我是年轻人,你 是那公主,你的手指会伸向哪个门?”   这是一篇乏味的小说。年轻人爱上了公主,被国王置于两扇门前,一扇门后 是吃人的老虎,另一扇门后是倾城的美人。除了国王及从国王梦呓中得知秘密的 公主,没有人知道这两扇一模一样的门后到底关着什么。年轻人若打开关有老虎 的门,要被吃掉,若打开关有美女的门,则要与美女成妻。关键在于选择。年轻 人因为与公主心心相印的爱情把选择的权力交给蒙着面纱的公主,只要公主往哪 扇门看,年轻人就将毫不犹豫地打开那扇门。这也是一篇抄袭国外斯托克顿写的 《美女,还是老虎》的小说。当然,这或许无耻,可他对此已无愤怒,被愚弄过 N次后,他对那些使用汉语写作的人早已失去了信心。可不管他有多么平心静气, 这显然不能解决王燕提出的问题。   他说,“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王燕生气了,脸艳如桃花,脚往他腿上踹,鼻子里发出啉啉的吸气声,“这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选择,你必须回答。假如门后是一头老虎与一个帅哥, 你会如何做?”   王燕把他的腿踢得当当响,这得需要使上多大的劲!而这完全不像是王燕那 两条柔嫩得宛若花枝的腿干出来的。   他说,“我肯定成全你与帅哥了。”   他继续说,“哪怕我爱你爱到流鼻血,明天要死掉了,我也会成全你,爱是 祝福,不是索取。”   王燕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眉开眼笑,鼻孔里继续冷哼,“虚伪。”   他说他不虚伪,“那是一种政治家才配拥有并且一旦拥有别无所求的素质。”   王燕就翻眼珠子说,“把‘伪’拆开,就是为人,为人就是做人,做人就是 ‘伪’。”   这话就说得很没意思了,若用辩证法看,算犯了形而上的大忌,可凡事若不 形而上,将其孤立、静止,只怕任何观察也无从进行。   王燕说,“你爱我吗?”   他说,“爱”。   王燕说,“你有多爱我?”   他说,“比你爱我多一点点。”   他得承认,他是一个极其无耻的人,当初就靠这些不能当饭吃的甜言蜜语哄 得沈萝晕头转向,现在也哄得王燕晕头转向。王燕与他在网络上交流感情时,还 有几个有钱的男人在追求她。结果,甜言蜜语打败了人民币。王燕弃他们不顾, 嘴里一边唾骂他比世上所有的流氓加起来还要无耻,一边毅然投入他的怀抱,像 小猫小狗一样,鼻子蹭蹭,舌头乱舔,弄得他满脸都是鼻涕与口水。   几个月前的王燕真是天使。可惜天使下凡时不是每一个都能平稳降落。不小 心脸先落地的从来就不会是少数。更郁闷的是,脸先落了地还不大要紧,因为震 荡,从而迅速清醒,双眼恢复或者说进化到鹰隼般的清醒,就叫人无限沮丧。在 则这才是多少天的事啊。   他暗自叹气,在袖子里数着自己的手指头。结婚是错误,离婚是醒悟,再婚 是执迷不悟。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执迷不悟?估计多半是被性欲逼的。   他嘿嘿地笑,眼睛继续在人流中的那些花瓣上打转。   王燕说,“我爱你爱得满满的,你再多出一点点,岂不要溢到别人心里去?”   他只得又赶紧向毛主席宣誓,并指出他的心比王燕的心大,多出一点点,是 不会溢到别人那的。话未说完,他马上意味到错误,立刻改正,一个劲地扇自己 耳光,既然他的心比她的心大,多出一点点,那自然没有爱她爱得满满的,还留 下空间准备装别人。   王燕似笑非笑地看他,嘴里说好了,却不拉住他,眼瞅他半边脸庞渐然红肿, 又说,“过日子真没意思,把一些话车轱辘地来回转,还不如谈恋爱好。日日新 鲜,崭新的,比书上的小说还有趣。有好吃的烤牛排、漂亮的香水瓶、滴了水珠 的郁金香、各种各样的尖叫,对不对?”   这回他提高了警惕,但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据科学家们分析,爱情的保 质期只有十四天,而他与王燕已经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个月,也算是老夫老妻了 吧,虽然他并没有把她押至民政局伏法,她也没有在他的小弟弟上写上“王燕专 用品”五字。   他只好抱住王燕,用力抱,抱得王燕像一只正在偷香油吃发出叽叽叫声的老 鼠。   他感觉自己仓促来到杭州的决定有些草率。距离产生美感,男女一旦熟悉了 就会厌倦,这或许是人的天性。就比如当年的郁达夫与杭州美女王映霞。   3   那年春天的雨水真多,浸得人的皮肤上都生绿毛长灰藓,一个一个斑点接连 不断地出现在墙壁上,并且意味深长地凸起,呈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像一小片一 小片的被弄碎了的山楂片。   现在,他桌上便搁着这么包山楂片,已经碎了。他忘掉它是怎么出现在自己 的桌上的。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拈出一小片塞入嘴里。山 楂片甜里泛酸,甚是可口。他边嚼边望窗外。他记得斜对面人家阳台上有一盆红 半白的花,但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一盆深褐色的鸡冠花。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 要这样做,也许是哪天晚上的风刮走了那盆花吧。总之,鸡冠花的花盆被几根铁 丝紧紧拧在铁栅栏上。他不喜欢这种被“拧”的感觉。   他把手从键盘上挪开,起身注视着窗户外的小巷。是什么东西在折磨着我们 的生命?高兴滑稽喜欢爱慕伤心冤枉痛哭悲伤郁闷悲哀嫉妒生气愤怒不平诅咒震 惊糊涂无奈发呆恐惧激动无聊困倦……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只是这些单词,人仅 仅是为它们而活,那么人这种注释根本就没有必要不断重复?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隐藏在这些单词背后?   再比如眼前这条小巷又隐喻着什么?是女人重重叠叠的阴阜?一切将相王侯 皆从此处出亦于此处死?也许所有的隐喻都是谎言,豆腐可以做成素鸡,永远不 会有鸡的鲜嫩。隐喻或许是自己在撬自己的头盖骨吧。   他微笑着。他喜欢观察。他总以为现实与自己没多大关系。他是一个写小说 的人,而小说是源于内心的渴望,是作为否定现实而存在的,它要给人一个乌托 邦。观察是为了找到进入这个乌托邦的途径,并非停留在小说本身。有时他还是 觉得糊涂,或许形式往往要大于内容,每当看见那些水灵灵的女孩撑起黑伞从小 巷里走过时,他总难免心摇神旌。   女孩们已经穿起了丝袜,粉桃红的、豹纹的、金色的、格子纹的、带蕾丝花 边的、露脚趾的的、鱼网的。他最喜欢穿透明丝袜的,在薄如蝉翼的包裹中,女 孩们露出的修长结实的腿,比洗净后的藕还要白,他能嗅到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 香味。   他记得王燕曾经说他是一个意淫者,意淫文字,也意淫活在文字中的人与物, 尤其写到与女人身体有关的文字时,笔触特别魅惑,简直像一个乱抛媚眼的半老 徐娘。他不知道王燕是夸他还是骂他,可他确实喜欢听王燕说话,不管王燕是骂 还是夸。他喜欢看王燕那张香喷喷的小嘴,颜色鲜艳欲滴,唇形轮廓分明,一撅 一撅,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王燕所渴望的又是什么呢?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还是不能把那年春天全部回想起来。   他又喝了点水,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继续敲打着键盘。   4   有一天,他忘掉是星期几,他坐在小屋子里,双腿中间奇痒无比,只好伸手 去挠,越挠越痒,不得不更用力地挠下去,很快,皮肤发了红,一个个小红点钻 出来,并迅速蔓延,或大或小,个个都饱满结实精神拌擞,很硬,这令人疑惑, 不过他没惶恐。他虽不懂多少医学常识,日常生活倒也比较注意清洁。这应该是 某一种皮肤癣,这该死的湿漉漉的天气!   他从抽屉里找出一盒针,放碘酒里消毒,咬牙,用针尖挑这些让人头疼的硬 疙瘩,挤出黄水,再敷上药膏。疼痛是微微的,隐隐约约,还有别的一些说不清 楚的东西。   那天下午,他记得很清楚,电脑上的时钟正指向下午三点十一分。   当电脑屏幕保护程序开始自动运行时,房门开了,王燕来了,见赤身裸体的 他,又见桌上放的大小不一的针与几支药膏,吃了一惊,“干吗?”   他笑着说,“没干啥,我可没有SM的倾向。”   王燕张张嘴,没说什么,眼睛里显出一丝疑惑。王燕的脸色不大好,青白, 手扶墙壁,感觉特别憔悴,可能是被雨淋的吧。虽说窗外并无雨丝飘动,但蹲在 云里那几头淘气的大象最爱在这个季节与人开玩笑。他瞟了眼在窗外翻卷的黑压 压的云。它们执拗地掠过对面那户人家的屋脊,把一束束光线掷入人间。   他说,“我给你倒杯热水吧。”   他站起身,双腿处一疼,不由地啊地叫出声。他对此种疼痛确实没有经验, 脸上肌肉不自然地痉孪,嘴角又挤出一句多余的话,“这是尖锐湿疣,是你传染 我的吧,你知道的,这么久来,我也只与你上床。”   他说的是笑话。他只是看见王燕的气色不好,想逗下王燕。真的,他脑海里 就这念头。他真不应该说这话。有些话,虽是笑话,也不应该说出口。如果他知 道说出这句笑话后的结果,他一定会闭紧嘴,闭得牢牢的,不让心里孵出的任何 一只苍蝇飞出来。他是男人,多少还是能说到做到。他也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 虽然失败了,多少攒下了一点经验。   王燕的脸色立刻由青白变成灰败,像一个被刀子划了条口子的充气娃娃,颓 然坐倒,一只腿伸,一只腿屈,胸膛干瘪下去,喉咙里嘎嘎有声,说不出话,目 光里竟全是惊慌与疑问,左颊太阳穴处青色的动脉剧烈起伏。王燕好看的脸在这 一瞬间就变了样。王燕咬紧牙,叹口气,更用力地咬紧牙,牙齿咯咯响。王燕嘴 里像含了一口沙子。王燕低下头,手按腿,,不是按,是掐。王燕腿上穿的丝袜 是透明的,丝袜上沾有几枚青色的苍耳。   没想到杭州也有苍耳。   这种有刺的小东西是童年时的他非常喜爱的一种玩具,常常趁人不备把苍耳 扔进别人的头发里,再装作好心地帮人家理顺头发,其实是让头发死死地缠死在 苍耳上,然后狂笑着跑开。   他就曾经往越珏头上扔过,害得越珏最后不得不用剪刀剪去那一小绺头发。   苍耳的生命力极强,到处都是,墙缝里都能长,一到春天,进出院子的路两 侧就被它们完全占据。院子隔壁医院背后的山坡上就更多了。他曾经跟着其他孩 子在傍晚时分翻过墙壁,跑到后山上,用石头去砸藏在草丛中的一对男女。那对 野鸳鸯惊慌地跳起来,七手八脚拍着头发与衣裳上的苍耳,就赶紧往山下跑,跑 着跑着,女的哎唷一声叫滚成一团。这可真有趣。   王燕的表情让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些不大好的东西。   他穿上裤子,没再说话,转身出门,奇怪的是,心中并没有感到伤感,他甚 至还点燃了一根烟,云南红塔,烟味纯正,而且不贵。他去了医院,是大医院, 他一向不讳疾忌医。医生给他开了十元五角钱的药,说这是一种癣,常发病于司 机等长期坐着不动的人群,待天气晴朗,病情会有所好转,目前一定不能伸手去 挠,不管感觉多痒。   医生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说了很多话,他都忘掉了,但记得老太太问他的 职业是什么时,他说无业游民,老太太就瞪了他一眼。老太太可能觉得他是骗子 吧。他还记得的是,那天他从医院回来时,天上下起了雨,雨特别地大,而且脏, 脏透了。杭州的雨原来也有不妍丽的时候。   5   他无意抱怨。王燕把能给他早就给了他。我们的身体并非由自己做主,苍蝇 无处不在,掉在酒杯里,就是催情的苍蝇粉。王燕没做更多解释,没大喊大叫, 静静地看着他收拾行囊。   是谁说的?爱情是烛,燃到后头,满桌灰烬。   是谁说的?爱情是电子游戏,先是迷恋,然后厌倦,最后憎恨。   他吹起口哨,吹的是“小螺号滴滴吹”。他去了车站,一个人,买了张火车 硬卧铺票。很快,车窗外的景色迅速向后倒退。万物迟早都将被抛之脑外。茫茫 夜色化作一阵阵海浪,不停地从车窗外冲刷而来。他躺在卧铺上,感觉自己成了 一座礁石。人会被犬牙交错的痛楚中掏空,渐然面目狰狞,被腥的海草以及各种 柔软的软体动物所覆盖,或许突然轰然塌下,变成堆泡沫,散开,不在这个尘世 遗存任何丝微的痕迹。   车厢内有六个人。他躺在左边中间铺位上。对面是一个妇人,眉眼间残存几 缕青春,妆甚浓,可惜色彩呆板,把并不难看的脸弄成一块调色板。妇人聚精会 神地捧着本小说看,是一部无聊透顶的小说,但书里廉价的情感显然吸引住她。 妇人肉乎乎的肩头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红晕,嘴不时地朝左撇,朝右歪, 朝下拉,朝上噘。妇人俯在铺位上,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还能见妇人藏在内衣里 的乳房,松软的,有星星点点的小黑斑,又像一块撒了芝麻的白面包。妇人没戴 胸罩。王燕也不爱戴胸罩,王燕说,那是束缚。但王燕有几个非常精致的胸罩, 黑色的,粉红的,一律嵌有蕾丝花边。   上铺是一个老人与一个孩子。老人身上有酸臭的腐烂味,那孩子柔嫩如花枝。 老人已睡了,发出鼾声,手臂从床上垂下,干涸的,没有血肉,印满铜钱般大灰 白的老人斑,手掌更吓人,宛若一块干裂的树皮,中指上套着一只粗大的黄金戒 指。那孩子没睡,也趴着,兴致勃勃地望着下铺俩年轻人。他们在说话,声音尽 管轻微,仍清晰可辩。   “有一次,我在朋友家喝啤酒,喝得肚子鼓鼓囊囊,或许醉了吧,来到街道 上,没走上几步,憋不住,就对准徘徊在沉沉夜色里的冷风撒尿,边走边撒,尿 没撒完,人已到了街道尽头。那儿有条河,说是河,没溪宽,仅三四米,不过, 却深,淹死过不少淘气的孩子。我家就住在河流上方,自家盖的房子,二层楼, 嵌在夜幕里,安静得很。四周是稻田与起伏不定的虫鸣。水声潺潺,月光黝黑。 我突然发现,滚烫的尿液滴在手背上的感觉竟与眼泪差不多。我没骗你。你若不 信,不妨试试,这不难,只要是人,身体里都有很多的尿与眼泪。我记得那天我 哭了,忽如其来的,一个人,趴在坑坑洼洼被拖拉机压坏的路面上,跪着,脸埋 在泥土里,放声大哭。路上的石头真硬。”   这应该是一个擅长抒情的男人,职业可能也是与文章打交道的。他瞥了男人 一眼,男人脸上有呕吐过的痕迹,可惜是酒糟鼻,不然,也是挺俊的一个小伙。 男人闭着眼,右下巴一条淡淡的刀疤随着声音微微扭曲。男人埋在洗得雪白的被 褥里。但他看不见睡自己下铺的男人同伴的脸。   “还记得英莲吗?”男人继续往下说。   “不大记得。名字听起来有点儿熟悉。”一个瓮瓮响的声音。   “挺朴素的女孩,老穿件蓝衣裳,她他妈妈厂里发的工作服,洗得泛了白, 可套在她身上就觉得好看。嘴上有细细透明的茸毛,坐我前排。我常用脚踢她的 屁股。你知道的,我一向顽皮。可她从不报告老师,尽可能地挺直背,左右移动 身子。结果有一次我踢翻她的凳子,她一屁股摔地上了,可能摔得极痛,扭回头 看我,眼泪汪汪。后来,我就再也没踢她的屁股。”   “你他妈的。”瓮瓮响的声音发出嘲笑。   “我是他妈的。当年我干过太多的缺德事。把抓来的癞蛤蟆、四脚蛇什么的 放在女生抽屉,趁女生专心听讲时在她们辫子上绑石头,眼瞅哪个女生进教室赶 紧在门上放盆清水淋人家一个落汤鸡。我是恶毒的孩子,一个肆无忌惮寻找任何 可能的机会来表现自己的孩子。我精力旺盛,兴致勃勃,以为了不起,整天大呼 小叫,惹事殴斗。只到某天,被一伙孩子堵在学校操场,当着许许多多人的脸, 摁手,掐住腿,往嘴上糊了一大砣屎,人拉的臭不可闻的屎,我才明白了自己是 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彻底的羞辱啊。是英莲给我的,准确说是那伙孩子中一个喜 欢英莲的男生给我的。”   “哦。我想起来了。这事是我干的。” 瓮瓮响的声音似乎在抹嘴,“你那 时真张狂,人嫌狗憎,妈的,是狗日的。”   “我们都是狗日的。”   “你提英莲干吗?有毛病。”   “记得有天下午上第一堂课。你跑到我的教室门口喊英莲。教室的门是破的, 你并不是站在门外喊英莲。你是把脑袋从那个破洞里伸入门内喊。老师被你气坏 了,拿黑板擦掷你,没掷着。你冲老师眨眼。老师想冲过来打你,被讲台绊倒, 吃了个狗吃屎。”   “是啊。那老师真蠢。你不说,我全忘掉了。对了,你为什么那么蠢?我喊 英莲,你凑什么热闹?敲桌子,高喊爱情,还纵声放歌,‘我们的爱情像太阳, 撒播在祖国的四方’。别以为别人听不出来。别说你当时是嗓子痒哪。”瓮瓮响 的声音呵呵地乐。   “英莲喜欢你。她亲口对我说的。”   “哦,真的吗?我说你,好端端地提英莲做啥?”   “她去外面打工了。”   “这我知道。”   “她被人贩子卖到山沟里还生了一个脏不拉兮的孩子。”   “这我知道。”   “她被公安局解救出来,又自个跑回山沟里,过了段日子,还带孩子、丈夫 回了一次娘家。”   “这我知道。”   “她变得好丑。”   “这我知道。”   “她咋这样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她。”   “她生的孩子死了。”   “这我知道。”   “她被她丈夫卖了,那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山里男人。”   “这我知道。也很正常。老婆终究是别人的闺女。过去遇上灾年什么的,还 有互相把老婆交换宰了吃的呢。书上写的。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没人性。”   “你口口声声英莲,为何就不帮她一下?”   “我帮不了。”   “那就是了。”   “英莲死了。枪毙的。前些日子。据说她是某人贩子集团的主谋。”   瓮瓮响的声音又哦了声,起身,把空啤酒瓶放在靠窗的托几上,啧啧嘴,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英莲对于现在的我,一点也不重要。我已忘掉她了。”   “还记得李勇吗?”   “记得。当年跟你打过架,出动各自哥们,上百人聚在学校后山那块空旷处, 按说,这么大的场面是打不起架的,可你们偏偏就干上了。板砖、木棍、刀子, 也不晓得弄坏了多少花花草草。还好,没出人命。”   “李勇也是一条好汉呐。可惜死了,真不值。英莲去外面打工,他居然因此 不念书,从家里偷了几百块钱,扒上火车去找英莲,结果被车辗死了,血肉模糊 稀巴烂的一大团。”   “我听人说起。这件事够轰动。”   “是啊,想想也让人伤感。还有那个大雪夜蹲在英莲家门外鬼哭狼嚎唬得四 方人家脸白眼赤的主儿折腾出的事儿也挺轰动的。”   “你是说陈刚吧。他现在如何?”   “娶老婆过日子呗。喏,这次你回来有没有上菜市场?一字儿排开肉铺最里 头的那个。对了,千万甭买他的肉。别说我没提醒你。上次我看同学份上,称了 二斤,回家一啃,居然是母猪肉,还少了几两。靠他大爷。害我妈妈骂我半死。”   “别靠了,他大爷在棺材里。”   他得承认,一开始是他们嘴中的“英莲”这个名字吸引了他,很显然这个英 莲肯定不是他和他妈妈各自曾遇过的“英莲”,也不是那个贾局长的老婆。   他没再听下去,抬起头,躺上铺的女孩睡了,嘴角垂下一丝亮晶晶的口涎。 他再往对面看去,那妇人已扔开小说侧身伛偻着,眼睛大大地睁,红晕已从肩头 移到脸颊。妇人的手紧紧地夹在双腿中间。妇人不会也叫“英莲”吧。这世上的 英莲可真多。他无声地笑起来。   什么东西才是永恒的?王燕不是,英莲不是,妇人的双腿不是,老人垂下的 手臂不是,甚至现在正发出轰隆隆响的钢轨互相撞击的声音也不是。它们已分别 被现实、记忆、欲望、时间、空间所侵蚀。或许,重要的,仅仅是小女孩嘴角那 丝亮晶晶的口涎。   他与王燕曾做过一次游戏,玩牌,很普通的扑克牌,玩十三张,输者老老实 实回答对方提出来的问题,必须回答具体的人、具体的事,新闻写作所要求的五 个“w”一个也不能少,并必须以母亲的名义起誓。他没输一盘,他通晓如何合 理地作弊。这是当年毕业分配到那家国营工厂所遗留下来的财富,譬如洗牌、叠 牌、借物知牌等各种技巧。王燕一直输,他只好随便发问。   王燕左肩胛下方有一小块纹身,乍眼瞧去,更像一块伤疤,也许是时间吞噬 掉它曾拥有过的精致,但指尖触摸其上凹凸不平的感觉,还是帮助他分辨出它本 来的面目。那是一朵玫瑰。从其茎、叶、花瓣甚是模糊的轮廓、粗糙笨拙的线条、 略显黯淡的色泽,不难推测出它出现的年月。这让人好奇。   王燕说,“还记得我曾在圩江路口撞倒的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吗?”   他说,“记得。他在路上歪歪地走,一个人,拄着拐杖。嘴是斜的,眼里全 是老鼠屎。他的脸沟壑密布,额头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得完全像个迷宫,可以 在里面捉迷藏呢。他的手很像鸡爪子,黑,而且瘪,没有一丝水份,枯得像烧焦 了的树枝,上面满是伤疤。他摔倒后,我想过去扶起他,可你紧紧拽住我的衣服 不放,示意我赶紧离开,表情活像见了鬼。他是谁?”   “我伯伯。”王燕吁出口气,不耐烦地扭动双肩。   “咦?”他惊奇地注视着王燕的脸。   “肩上的玫瑰就是他纹的。他是手艺人。曾经挺有名的。不过,你刚才说对 了,他确实把他那两只爪子伸到火炉里烤过,所以,才会那样奇形怪状。”   “为什么要在你肩头纹玫瑰?那时你还是个小女孩,会很疼的。”   “他变态。”   “你千万别说你伯伯打小就变态了你。”他呵呵地笑,“小说电影里老是大 人那个了小女孩,听着都烦呢。”   “那倒不是。我妈妈背着我爸爸与我伯伯好了。我爸爸就打我妈妈。我妈妈 用玻璃碴碎片划开动脉血管,死了。我伯伯就给了我几粒大白兔糖,让我脱光上 衣,说与我做游戏,然后把我绑在床上,用布塞住我的嘴,花了一整天时间在我 肩胛下纹下这朵玫瑰。我妈妈叫林玫瑰。我害怕死了。我爸爸气坏了,说我是野 种,用绳子吊起我,拿皮带抽。我伯伯赶来了,与我爸爸打架,不小心把我爸爸 脑壳打开了,白的,红的,淌了一地。我爸爸当场死掉了。我伯伯就嚎,也不放 下我,死命地鬼哭狼嚎,突然把手伸入炉膛,还拿头撞墙。我以为我伯伯要被枪 毙掉,谁知我伯伯坐过十几年牢,又出来了。老天爷没长眼呢。”王燕咬咬嘴唇, 眼角一挑,瞥向他。   “等等,你是你伯伯的女儿?”他差点叫出声。   “我没这样说。我爸爸被我伯伯打死了。”   他没再吭声。他发现这种游戏不仅危险,愚蠢,乏味,而且还毫无必要,于 是,起身把牌扔出窗外。牌如樱花飘舞。   车厢内终于死寂,夜深了。面目娇好的服务员已替每一扇窗户拉上那种厚重 淡蓝色的帷布。脸上有刀疤的酒糟鼻发出均匀的呼吸。藏在车壁下方的几盏小灯 吐出几团金黄色的光芒。滚滚夜色敲击玻璃,发出咔嚓咔嚓意味深长的声响,像 一个拄拐杖的老头。   他睡不着,从床铺上爬下,拉下靠窗装有弹簧的座位,坐下。面前木制茶几 上有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一块口香糖、一张折叠成飞机模样的报纸。他挪出一 小块位置,搁上肘部,把脸埋入手臂里,闭紧眼,感觉甚是疲倦,没多时,突然 一惊,赶紧抬头,这才发现对面铺位那妇人不知何时已端坐在对面,凝视着他, 目光幽深,脸、脖子、胸口乃至全身仿佛都笼罩在一块块颜色时深时浅湿漉漉雾 蒙蒙的水蒸气里。   妇人趿着的鞋底在来回蹭着他的腿,轻轻的,一下又一下。   “这俩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妇人扬起下巴,妇人的声音虽嘶哑,却甚 性感,出乎他的意料。他点点头。   “女人。唉。”妇人停顿了一会儿,“你在想你的女人吧。我看得出来。”   他继续点头。眼前蓦然出现一道光线,泼喇喇地一响,无数裸体的女人在这 光线里或浮或沉,并从嘴里吐出一个个奇妙的水泡,鲜红、黝黑、金黄、碧绿、 深蓝、浅紫。水泡急速出现,飞快消逝,形状不停地扭曲,但每根线条,不管是 直还是曲,都勾勒出一种让人难以言清的挑逗之意。这应该是幻觉。他深深地吸 入一口气。   列车已停下,一个巨大的不掺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本趟列车停靠鹰潭 站十分钟”。他挑开帷布。炽热耀眼的灯泡下,一个女人从站台上迅速跑过,挺 胸翘臀,身体接近透明,嘴唇一张一合。女人是一条快要渴死的鱼。女人是在为 自己的情人送行吗?女人的情人在哪?他没听见女人的声音。他粗鲁地抓起面前 妇人的手。   我们因为肉体所以互相诱惑,所以彼此憎恶。   他都想笑出声。妇人鼻孔里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妇人毫不犹豫地用力拍开 他的手,起身往厕所那方向走去。他没跟过去。他突然想明白了。王燕能明白吗?   6   他曾经问过王燕想要什么。   王燕说,钻石恒永久,一颗永流传。他们就肩并肩出了门。   那天下午,风很大,应该说是极大,“很”字还不足以扯碎悬挂在电线杆上 的“做女人挺好”的横幅。风从没有云层的高空扑下,沿宽阔的人民路横扫,一 脚踢翻码在银行门口整整齐齐的自行车,望了眼簌簌发抖不锈钢制成的宣传栏, 猛地向巷子里窜,眨眼奔到王燕面前,嗷地一声狂叫,弓起背,张大嘴喷出灼热 的气息,肩头一沉,斜撞,顺势把紧裹在风里的阳光兜头撒出,晃出千万根金针, 然后嗤嗤发笑,拽开揉着眼睛王燕的上衣,撩起衣角,拈拈,似乎觉得里面的东 西份量还够结实,抄起,就往王燕脸上扇,“叭”。   王燕蓦然一惊,手往口袋上按,来不及了,风已掏出王燕口袋里的一万块钱, 往空中一抛。漫天飞舞的钞票,全是百元的。   几张钞票沿斑驳墙壁根往前跑,攀上墙头,跃下去。更多的,则在空中互相 碰撞、盘旋,噼哩叭啦地响,活像一群因获得自由情不自禁发出阵阵欢声的鸟, 横冲直撞,大呼小叫。其中一张拍着翅膀撞在他的右脸颊上。   他伸出手,但没有逮住它。它灵巧地翻身,从他的指缝间掠过,斜斜向后飘 去,并意味深长地王燕那个方向瞥了眼,然后被风牢牢地按在一张巨大的被阳光 长期暴晒而泛了白的帆布上。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如此蔚为壮观的钞票。 不是因为数量——他曾在某依山而筑小城的银行见过堆了满满几张办公桌的钞票 ——它们飞得太漂亮了,简直在逼人犯罪。他屏住呼吸,胸腔处一疼,手足发软。   从巷口拐出几个歪歪斜斜的人。他们不无疑惑地打量着空中花花绿绿的纸片, 又瞧瞧兜圈乱扑的王燕,明白过来。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刷地下抡起褐色的手 包就往飞舞的纸片砸去,砸了几次,呸出口浓痰,赶紧弯下腰,迅速四处滚动。   又有一张钞票被风卷到他身边。这回,他抓住了它,非常新,边缘竟然有小 刀般的锋利,在手背皮肤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紧接着,他又抓住第二张、第 三张……也就一眨眼,风已无影无踪,路上的人也已克影无踪,它们似被某种东 西一下子给吞肚子里头,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阳光垂直照耀,火辣辣的。他的手上有十七张钞票,王燕在他对面,双手全 是钞票。一共是五千三百块。他想起帆布上的那张钞票,折身,从地上捡起它, 抖掉上面的灰尘,好了,五千四百块了。然后他想起翻过墙头的那几张钞票,退 后几步,发足疾奔,嘿了声,蹿上墙,跳下去,从一个鸡蛋壳与一只破烂的皮鞋 的缝隙间捡起一张,再从一滩红白交缠的某种动物的内脏上捡起一张,又继续找 了十来分钟,终于死心了,翻墙回来。现在一共是五千九百块。王燕刚才在巷子 口又捡回了三张。   这是他的钱,他还没把它们换成钻戒套在王燕手上。这一万块钱是他刚从银 行取出来,叫王燕帮他拿着,准备过一会儿上商场。王燕在说话,但他没听清她 说什么。   王燕脸上的肌肉在奇怪地跳,一耸一耸,像只惊慌的小兽,啮牙咧嘴的。他 突然陷入不可救药的恍惚中,就想不起来自己为啥不把钱捏手里,干吗让王燕代 劳?   巷子较长,不窄,曲折着,水泥路因年久失修而布满大小不一的坑洼,在阳 光下呼呼地喘着粗气。在他身后面是早点排挡,昨天早上他就从面孔黝黑的老板 娘手上买三个烧饼带回住处,王燕吃三个,他一个也不吃。他吃前晚上剩下的饭 菜,用开水一泡,就上一点咸菜萝卜干,香着呢。他这样想着,便伸手从墙壁上 抠下一块青苔,他发现王燕的嘴唇其实很厚,肉嘟嘟的,与两片切下来的香肠差 不多。美女的嘴唇也可以做香肠啊。他想咽口唾沫,一时间又觉得心慌得厉害, 整个天地刹那间就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扔入一瓶质量很好的胶水里。他甚至抬 不起一根手指头。   王燕一直在说话,在喋喋不休。热气从王燕头发根上冒出,一根根地竖起。 王燕的左眼皮在跳,右眼皮也在跳,左眼皮每隔一秒钟跳一下,右眼皮每隔五秒 钟跳一下。王燕是双眼皮,右眼的折皱里藏有一粒小小的红肉芽,当眼皮跳的时 候,不管是哪个眼皮跳,眉间就开始拧,越拧越大,现在差不多有整张脸大,并 从正中央那个凸起的位置滚出一些油油亮亮的小水珠儿。   他还注意到王燕的下巴,那个骄傲的下巴正愤怒地朝上撅。他往四周望去。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这太像梦了。不,它只能是梦,只有梦里头,钞票才会长上 翅膀变成小鸟,而他刚才分明看见了一大群。他在腿上掐了一把,感觉不到痛, 这让他有了点安心。   他冲王燕微笑,再扭过头,继续看墙壁上那张法院布告。   一个女人利用所掌握的医学知识杀了她的丈夫;一伙还没出校门的少年强奸 了足可以当他们母亲的女邻居;还有一个笨小偷,真笨。虽然布告中没有提及这 点,但小偷的事迹早被王燕当作最可笑的新闻灌入他耳朵里了。第一,有钱人多 得是,却分好惹的与不好惹的两种,小偷偏偏偷了最不好惹的,从区公安局长家 偷了十条烟;第二,其中一条烟里放的全是存折。   王燕说,她就想不通堂堂公安局长为何连个保险箱也买不起,但事情就是这 样滑稽,而这些大面额的存折显然吓坏了这个小偷,小偷居然选了一个月光皎洁 的夜晚跑到派出所,把烟从墙壁外扔进去。小偷就算取不出钱亦不妨像小说中描 写的那样敲诈一下公安局长,纵然小偷没有这个胆量敲诈,也可以把存折撕掉随 手扔进垃圾筒,顶不济,还能在邮局买个大信封把存折寄给纪委,可小偷就不这 样干,结果被警惕性极高的联防队员逮住。小偷被关进了牢房判了七年,这是顺 理成章的事,要知道按小偷所偷窃的存折的累计数额,就是枪毙十回也不为过。 可惜了那公安局长,因此被反贪局的人找上门,短短六个月后,再见到时,一个 红光满面的中年人已干瘪成一个糟老头儿。每天早上八点她都能看见他孤独地拎 着把剑在她住房对面的小树林里起舞。   王燕说完这段话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凝视着布告右下方那枚鲜红的公章。他发现它太像鸡屁股了。   一只公鸡骑上一只母鸡背上时便会撅起鲜红的屁股。   他是在小县城里长大的,三更半夜常有鸡叫,让人冷不丁毛孔炸开,他有时 就再也睡不着,出门,轻吐出胸中的闷气,满空都是密密麻麻挤来挤去的星星, 一粒粒,熠熠闪光,嵌在飘满虫鸣的幽深的夜幕中,像嵌在一汪深蓝的水里,简 直令人欲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不过,这属于不可取的原始的万物崇拜的情结。月亮上绝对没有长袖舒卷的 嫦娥,没有红眼睛不吃萝卜的小白兔,更没有那个傻不拉叽堪与西绪弗斯相提并 论砍月桂树的吴刚同志。   他伸手慢慢揭下布告,折成小方块。他讨厌这个在布告后面涂胶水的人。这 人粘得太牢,害得他撕坏了两个角,这让它立刻变成次品,已不具备收藏的价值。 他发了一会儿愣,注意到手掌洇出一片血,可能是刚才不小心弄破了。血珠儿悄 无声息从略微发白的肌肉里渗出,也是一粒一粒,还没滚到掌沿,颜色已泛黑, 并粘上不少肉眼可辩的灰尘。   他挠挠头,这回他听见王燕叫他,“喂”。   他很高兴地应了声,说,“什么事?”   他还吹了声口哨,同时,目光为地面上一枚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住。它令他 心痒痒的。   痒,皮肤或黏膜受到轻微刺激时引起的想挠的感觉。有段时间,他甚至背起 过《新华字典》。王燕又开始吱吱唔唔地说话。他讨厌女人像只小老鼠,就在他 准备弯腰捡起那枚闪闪发光的东西,巷口奔来个黑影,穿件破褂子,喘着粗气, 头发向后飘,是个小孩,十来岁大,还没到跟前,黑闪闪的眼睛里那束光芒锥子 一般当胸刺来。他往后退了一步,王燕往前迈了一步。   小孩站住身,鼻翕掀张,啉啉的,胸膛一起一伏,鼓或者瘪,像小时候爆米 花老人拖着的板车上的风箱,脏兮兮的脸蛋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珠儿。小孩又喘 过几口气,然后用一种非常古怪的声调,说,“你们丢了钱?”接着,抿紧嘴。   其实,小孩伸长舌头的样子更好看。他在心底笑了声,没说话。王燕一把拽 住他的衣领,喝道,“是的。这是什么?”   小孩手上有一叠钞票,是百元的,他不知道它本来是谁的,或许曾在某个时 候是属于他的,因为他看见小孩立刻就把钱全塞入王燕手心,然后情不自禁地伸 出舌头,“热死了,哎,放手,我爸爸捡的,我爸叫我来还给你。”   小孩嘴里的“你”指的应该不是他,而是王燕。   他把已折成小方块的布告塞入裤兜,饶有兴趣地往巷子口望去,一个骑三轮 的男子正朝这边望,见他看过来,马上扭头。小孩挣脱王燕的手,啧啧嘴,不无 羡慕地看王燕手中厚厚一叠钞票,他听见小孩的喉咙咕嘣声响。小孩转过身,又 开始飞跑,跑到三轮车边,跳上,一眨眼,又不见影了。   “好了,现在咱们有六千五百块了。”王燕点点钞票,说,“再等一等?”   王燕的脸被惊疑与喜悦弄得凹凸不平。   他也点头,说真的,若不能弄回一万块钱买来那粒钻戒,他也不晓得去干什 么好。   就这样,他们又等来了一只狗,是哈巴狗,浑身雪白的卷毛,又干净又漂亮, 可爱极了,可惜嘴却不争气,紧叨一块肮脏的骨头,跑得颠三倒四。   他们还等来一位老人,弯腰驼背,这害得王燕不得不紧随老人的视线缓缓移 动。   他们也等来一个妙龄女子,撑把洋伞,高扬下巴,臀部扭得极为夸张,露出 白花花一大堆肉。   他们还等到一个会说英文字母“SB”的年轻人,一个在胸口连划十字的中年 妇女。   天气真热。没有风,风死掉了。   他扭扭头。他拿不定主意。虽然他确信这不过是一个梦,可一直站在酷热的 太阳底下,就是在梦里也不那么好受。这话真拗口。他听见王燕说,怎么办?   他说,不怎么办。他听见王燕又说了声,怎么办?   他说,我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写成一篇小说,卖出钱来,就可以帮你买钻 戒了。   他又听见王燕说,那得写多少字啊?   他说,千字四十,写十万字就差不多了。   王燕呸了声。他就不再看王燕。他突然想起一件一直惦记却没时间去做的事, 于是,走过几步,弯腰,伸手,往那枚闪闪发光的东西上摸去——它的位置似乎 发生了变化,不过,这不重要——指尖微凉,粘粘的,是一口痰。   他跳起来,他妈的,谁把痰吐得这么圆?   然后,他发现自己活像一条快要晒干的鱼。而蔫蔫的王燕正使劲捏着手中一 叠残缺的钞票,捏得咯吱咯吱响。王燕弄丢了他的钱。也弄丢了即将属于她自己 的钻石戒指。但这并不怨她,是命。是这样的吗?他在梦里问着自己。   7   他在海里,海水淹没了他腰部以下,是蓝色的水,蓝得不可思议。天空中没 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条飞翔的鲨鱼,它飞得是那样傲慢,那样不可一世, 牙齿上还滴着鲜红的血。很奇怪,每滴血落到海面,就成了红色的珊瑚礁。然后 他到了一个巨大的屋子里。屋子里坐着一位面目阴沉但无法看清脸庞的妇人。妇 人对他说,你走吧。   房子消失,他在路上,前方有岔路,路口有株很大的樟树,一个女子挥刃剖 牛皮,手下不停,嘴里喊道,要牛皮吗?牛血淋淋卧于树下。他纳闷。女人咋可 如此凶残?那女人似乎洞悉他脑海里的想法说,这牛跑田里吃了我家的稻子。   女人又似乎不是对他说这句话。他在此刻成了一个隐身的旁观者。女人身边 围上一大群人,他们纷纷指责女人,说她是贼。那牛身上的皮又回来了,四蹄却 被女人执在手中,女人冷笑,身形纵起,如燕,跃上树桠,一晃消失了。他看着 那只牛。它的眼睛里有一颗充满悲伤的白莲花。它说,它叫雅各。他开始向女人 追去。那一层细密的粘粘的透明的网从天而落。他动弹不得。他被它裹住,在天 地间迅速移动,他身下的道路、山川、人变成一个个小黑点。他被它扔入一条溪 流中,是初春的溪流,水比冰还冰,万物都还未萌绿芽。河边沙滩上有一个白发 老者。老者对着河中央水塔上喊,“咄。”水塔上有一个精瘦男人。男人的任务 是揭于覆盖在水塔平屋顶的那一层薄冰。这无疑是一个难道。但只有完成,男人 才能成为老者的弟子。老者在微笑,男人在沉思。他进入男人身体里,男人的疼 痛与疑惑也都是他的。冰比纸还薄。他听见男人说,怎么办?   他说,杀了自己,血液就会冰凉,这样就可以把冰放到血液里带去。   他这么说着,就这么动手干了。他扼紧自己的脖子,一扭,咔嚓声,他成了 一个死人。他又回到河水里。河水成了一块巨大的平面,他每踩一下,就会凹下 一个脚印。没有水花,水里有几只清清浅浅的鱼,它们用银灰色的眼珠吃惊地望 着他。河滩上的老者已经不见。藏在他胸膛里的冰块哗啦下掉到水面上,在水面 上滑动,像一把剃刀,刀锋不断伸长,削割着河的两岸。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心。他听见自己说,傻逼了吧。   穹形的天空里飞来两个小黑点,是两只燕子,其中一只猛地俯冲,啄起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一只虫子,《唐伯虎点秋香》里的那只小虫子。他微笑 起来,他发现它们并不是燕子,而是米粒大的小人。它们胁有翼,头生双角,身 覆鳞甲,胸前还有两处凸起。它们叼着他在一片青色流光中出没。他又看见了一 头鲨鱼,那头庞大的牙齿锋利的鲨鱼。他是这些小人的食物。这些小人都是鲨鱼 的食物。这是他的命,这也是这些小人的命。   他这么想着,就开始往下掉,越掉越快,眼看要摔作粉碎,身下晃起一点耀 眼的白光,那光一颤,由点成线成面,生出粘性与厚度,如蜘蛛网就托住他。他 刚吁出口气,正想辨清方向,下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抬头望去,是一只庞 大的蜘蛛!通体乳白,腹部背面呈“人面”形状,嘴、眼、鼻等面部轮廓清晰, 酷似京剧脸谱,八爪锋利,布满黑色长毛,嘴里喷出散着浓烟的腐蚀性极强的液 体,狞笑着,朝他飞快地移来。他再也忍不住,就骇叫出声……   然后他就醒了。   8   “你怎么了?”   阳光从蔚蓝的深处浮起,来回轻晃,映出一张惨白的人脸,耀眼。   他慢慢睁开眼。是王燕。一身淡紫色没至脚裸的裙裾。王燕脸色苍白。阳光 灼热,这么大的一块玻璃也无法抵抗它的力量。他舔舔嘴唇,把已涌至嘴边的烦 闷厌恶重新咽回肚子,心口却没来由地一阵狂跳。他又做恶梦了。   他爬起身,没有看王燕,“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知道。”   屋外是轰鸣的建筑机械。这些年县城里建起了不少房子,不再是那个撒泡尿 便能从街东头逛到街西头且不耽搁与朋友打招呼的地方了。因为与沈萝结婚,他 爸妈为他在临街的一幢商品房的六层买了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每平方米三百多 块钱,几乎掏空了爸妈的积蓄。他却没有什么东西给爸妈,反而不断地惹俩位老 人家生气。他与沈萝离婚后,他妈说以后上街得往脸上戴一个木面具,否则羞以 见人。他哥哥就把爸妈都接去住了。真惭愧啊。也不知道爸妈是否习惯那里的水 土?他闷闷地看着窗外。   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爬在脚手架上。一只塑料袋在黑色沥青路中间滚动。一 伙少年在争先恐后地跑着。一个撑着太阳伞躲在树荫里的女人大声斥责面前的孩 子。更远的百货商场门口坐着两个歇脚的农民,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男的喝 了几口纯净水把瓶子递给女人,女人蹲着,从行囊里翻出面包,扳成两块,先递 块给男人,再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哽住了,咳嗽。男人俯下身轻拍女人的脊背。 现在的男人都懂得温存女人了。他抽抽鼻子,头疼得厉害,转身为王燕倒了杯水, 再为自己倒了杯,端起,杯子里有一只眼睛。他一饮而尽,眼睛没有了。   “你怎么来了?”   “我坐飞机来的。”   “你怎么进来的?”   “你忘了?我有钥匙。”   “你怎么有这儿的钥匙?”   “你忘掉了?你给过我的。虽然我这还是第一次来。”   “什么事?”胸口的烦躁愈发令人难以忍受,他转过脸,凝视王燕。   王燕的双眼肿得像已经溃烂的桃子。王燕小声地说,“你忘了带走属于你的 东西,所以,我给你送过来。”   他喘口气,努力让心神平静,“什么东西?”   “我。”   “你?”   “我爱你。真的。没有你,我要崩溃了。”王燕仰脸,目光里多了一份企盼, 急急切切。   “别说得这么严重,我们已不是孩子,没有谁,一样可以过得好好的。”他 压低嗓门,耳根有了点发烧。王燕的身体是透明的,神情已不再似那天惊恐,似 乎已想通了什么。他不清楚是什么勇气支持王燕赶来这儿,但他以为没这个必要。   王燕的声音干巴巴的,“请你相信我。那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相信。身体本就是可供交换的资源,并不需要为此担上不洁之名。我之 所以离开,不是因为那。”他皱起眉,转过身,继续眺望窗外。那对夫妻已经开 始行走在烈日下。男人的脚可能是受了伤,女人牵着男人的手,很小心地往四周 张望。他的心突然被某种坚硬的物体捣着、扭转,掰开、撕裂。他情不自禁地闭 上眼。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了。可又能如何?   王燕猛地揽住他的腰,脸紧贴他后背,一耸一耸,剧烈抽搐。脊梁处一滩湿 漉漉的冰凉。王燕哭了。他压低嗓门,“不要这样好不好?让人笑话的。”   “我爱你。我不骗你。我知道你嫌我脏。是吗?”   “没有人是干净的。”他小声地说。王燕柔软起伏的胸部太烫了,烙得他浑 身不自在。他小心地掰开王燕的手指,扭转身,回床上坐下。被子零乱得很。他 并没能从刚才那个噩梦里清醒过来。王燕靠在墙壁上,歪头,怔怔地打量前方的 太阳。太阳很脏,破破烂烂,挂在屋顶上,像一只坏掉的鸡蛋黄,到处散发出一 股刺鼻的腥味。他抽抽鼻子。   “还记得我们在断桥边玩,你唱给我听的那首歌词吗?”   他点点头。那是他与沈萝离婚后的一个夜里填下的一首词。   “早就习惯一个人,独自寂寞到黄昏。看那夕阳黯然声,我心里面有些冷。 人生莫要太认真,千秋岁月大如轮。不妨随波任浮沉,偶尔看看夜色深。枯木总 会再逢春,野草何惧山火焚。洗尽浑身风尘,坐下渴望清晨,夜里不可多怨恨。 啊……身边有酒香且醇,倾入口中欢喜生。美人能否献上你的红唇?让我心中没 伤痕。”王燕轻轻地唱,冷不丁地笑,一字一字地说,“其实,我明白,我心里 早也明白,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对吗?我只是你用来磨去伤痕的美人。”   “你别这样说。”   “唉。尽管这样,我还是爱你。真好笑。总得想法证明这点吧。否则这辈子 就真白活了。你说是不是?今生今世,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了。我要让 你后悔。让你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会被虫子咬醒。” 王 燕笑起来,咬了咬唇,“你还记得吗?我们在网上刚认识的时候,你说,希望我 有一天会来到这儿。希望我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女主人。今天我来了。”   王燕凝视着他,慢慢地说着话,眼神里的水份一点点消逝,越来越少,很快 涸了,里面长出一些坚硬的东西,接着这坚硬的东西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岑寂 的空荡。   王燕合上眼睑,深深地叹气,闭上嘴,垂下头,脖子从淡紫色的衣领里弯出 那么雪白的一小截。王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花瓣,翻 过窗台,轻飘飘地落下。在王燕所站立过的地方遗有一粒皱巴巴褐黄色的苍耳。 它孤独地嵌在那个灼热的上午。   王燕轻掷了她的生命。   9   忘了是哪月哪天,他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在他爸爸单位玩,一个人坐在石阶 上。   石阶的尽头是一口痰与几块灰褐色的青藓。石阶旁边有一株枇杷树。树枝遮 出荫,或浓或淡的阳光滑过稀稀朗朗的树叶,溜在地上,跟随着石阶上的一只不 知从哪冒出来的青虫从东向西慢慢蠕动。他想摁死这只虫子,又舍不得,摁死它, 他就找不到更有趣的玩具。虫子爬得很慢,可能是受了伤,身后有一条淡淡的青 色的痕迹。几只小蚂蚁就沿着这条痕迹匆匆忙忙地走动,不时互碰触角,传递着 某项他所不能理解的讯音。   在他对面是办公楼,四层,很端庄的那种房子,青砖灰瓦,檐角老老实实地 往上挑,屋顶的造型类似戏文里的乌纱帽。房子底层是单位的各科室,第二层是 局长书记的办公室,第三层住了几户人家,楼道里堆满各种灰蒙蒙的杂物,整日 散发浓重的尿臊味,第四层最东端是会议室,其他几间屋子做单位上的贮藏室, 另有二间屋子住了一户人家。户主姓姜,是财会科的科长。他不喜欢这人。姜科 长太矮瘦,人还似在煤渣里滚过,黑得不像话,脸庞板得比窗户上的玻璃还要平 整。姜科长不爱吭声说话,走路的姿势与猫有得一拼。有几次他想爬到四楼那个 小阳台上玩,都被姜科长从身后悄无声息赶来拽住脖子上的衣领。不过,他喜欢 看姜科长老婆,高高大大,四肢匀称,脸庞桃红,颜色比三楼那些蓬头污脸苍白 的女人强太多了。据说人才二十出头,从乡下来的,刚嫁给这个已死过一个老婆 年逾四十的姜科长。   那天他妈妈来找他爸爸,不知道为什么事,急急切切。他聚精会神地看。玻 璃把他们的声音拦在屋里。他妈妈不停地伸手比划着什么,他爸爸一个劲地点头。   然后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出现在四楼那个小阳台上,迅速 地攀上栏杆,身子就往前扑,人掉下来。枇杷树的枝桠发出难听刺耳的断裂声, 大片大片的叶子旋转着飞下。那个女人从石阶上滚落,额头泌出一缕血迹,原本 好看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那个女人的胳膊把那只青虫压成一团肉酱。他望着那 个女人。那个女人大大地睁着的眼里滴下泪水,闭上了,喉咙里嘎嘎地响,嘴边 流出痰液。没过多时,那姜科长从楼里窜出,嘴里急吼,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 趿着只皮鞋。姜科长抱起那个女人,背起来,往外面跑。越来越多人从楼里飞快 地涌出来,但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他想哭,哭不出声。他的身子不知何时已挪到了另一边,手紧紧地按在那口 滑腻的痰上。他在人群里看见了他爸妈。他妈妈的眉毛在迅速地跳,越跳越快。 他爸爸的嘴大大地张,都能塞入好几个鸡蛋。他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地喊,妈。   他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个月或许是一个半月,他又看到那个女 人,脸庞仍然桃红,仍站在四楼阳台上晾衣服。他想对那个女人笑。那个女人一 转身就进了屋。这真让人莫明其妙。   10   一抹发了黑的月光爬上办公室的摇窗玻璃,嘶嘶地喘出冰凉的气息。头很晕。 这个世界被装入一个古怪并不停摇晃的水瓶里。还有什么不可以被虚掷?烂菜头、 塑料袋、老鼠、污水、易拉罐、废旧证件、死鱼眼睛、脏猫、脱毛的狗、挂在钱 丝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塑料、昏暗的灯光……生命不是被浪费就是被谋杀。他对 面前的女人露出笑容。   女人扶了下鼻梁上的珐琅眼镜,笔在桌上敲了敲,是圆珠笔,街上到处都有 卖,一块钱可以买两支。女人的身子与棕褐色的桌腿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角度,好 像腰部拧伤了。女人的颈部细发还沾有几粒水珠,这可能是旁边茶杯里的水气所 凝结的。女人的声音慢条斯理,“你是人渣。你是一砣狗屎。我就不明白怎么会 有女人会爱上你。”女人音量不高,但足够尖锐,声音划在墙壁上,划在皮肤上, 很疼。   他扭过头,目光往下瞟去。   屋外的大院里停住二辆警车,蓝白相间。几个小时前,他在那辆特别新的桑 塔纳里。派出所的警察说叫他去协助调查。他知道,他们想弄清事情的真相—— 究竟是王燕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他把王燕推下去的。毕竟人命关天,而事发现场 只有他与王燕。他没想到会遇上徐婉。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彻底忘掉了这个女人。 徐婉见他的那一瞬间显然也愣了,坐在车内,一直没吭声,更别提与他打招呼。 奇怪的是,最后却是徐婉一个人为他做的讯问笔录。这好像有点不大符合程序。 警察人手不够?他长得不似凶神恶煞?别的原因?   他坐在硬木椅子上。   椅子在房子的中间,只有一把。他与徐婉的距离有二米远。   徐婉坐在桌前,一脸严肃。他老老实实回答着徐婉的提问,包括回答那些徐 婉早就知道的问题,比如姓名、性别、籍贯、年龄、职业等。笔录终于做完,他 粗粗浏览一遍,签上名字,递还给徐婉。徐婉塞入卷宗。然后,他们都沉默下来。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他们谁也没吃晚饭。他不觉得饿,徐婉似乎也不饿。徐婉没 看他,凝视着手掌心。灯光爬在徐婉的制服上,像一些水珠。窗户上的月光此刻 已开始簌簌发抖。   他与徐婉有过合欢之好。徐婉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他和徐婉曾一起去某地 旅游,准确说,他们是在一个离老家千里之远的旅游景点不期而遇,老乡遇老乡, 两眼泪汪汪,更别提徐婉是沈萝最要好的女友了。徐婉爱摄影,爱往人迹罕至处 走。他也喜欢没有被人糟踏过的山色水影,俩人就结伴往那苍莽黝黑的深山里行 去。徐婉一直小姑独处。听说是因为条件太高。一路上,他说着各种笑话,徐婉 很是开心,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突然踩到一块松掉了的石头,摔下崖,摔断腿, 还好,没把人摔碎。他被飞来的横祸弄懵了,撕开衬衫,折成条,勒住徐婉的伤 口,背起她跌跌撞撞走出那段人迹罕至的山路,赶到当地的一个小医院。他以为 徐婉要死了。徐婉的身体随着血液的失去越来越轻。不过,幸运的是,他们血型 相同。那天,他为徐婉输了400cc的血。走在路上,就像走在天花板上。徐婉比 他要大三岁。他是猎人座,徐婉是天蝎座。他已不记得是什么缘故让他们分手。 他忘掉了,忘得干干净净。   遗忘是件能力,至少,它可以让他不那么心虚地面对徐婉。但他忘不掉的是 当沈萝发现他与徐婉躺在一起时那张写着愤怒、被背叛、难以置信、迷惘等字眼 的脸。   沈萝就是因为这个才坚决要离婚的吧。但为什么与沈萝离婚后,他没有与徐 婉相好呢?他数了一回天花板上看不见的绵羊,一阵心慌,他希望徐婉能告诉他 为什么。可徐婉愤怒地喊出那一嗓子后就闭紧嘴,脸部线条绷紧。徐婉左手无名 指上仍套着他买的那枚不值钱的玉戒指。徐婉还是一个人生活着。他注意到徐婉 眼角的鱼尾纹。时间对女人真残忍。   他双手抱头。他还是想不通。王燕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仔细地回想自己与 王燕说的每句话。有的能想起来,有的想不起来,脑袋碎掉了。徐婉说得没错, 他是一大砣狗屎。“他”当时去了哪里?为何会那样心不在焉?那样冷漠?他本 来是一个敏感的人,居然不可思议地未觉察到王燕话里藏着的自毁念头?若他伸 手抱抱王燕,事情完全可能两样。他在潜意识里是否就渴望现在这个结果?换句 话说,尽管他没推王燕一把却也是杀人的凶手?   他的头愈发地疼。他想起自己曾对徐婉讲过的一个故事,是在某本书里看到 的。说某男人厌倦了妻子,用毒药谋杀妻子,并伪造出相应的遗书。警察核对那 可怜女人的遗书及日记、账本,发现笔迹完全相同,只好判定是自杀。这男人不 是催眠大师,女人也不可能在他甜言蜜语的欺骗下来写出这么封遗书。他问徐婉, 男人是如何伪造的?徐婉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他就笑,说笨,说那男人还可以 同时伪造那女人的日记、账本嘛。这听起来倒是个合理的解释,可问题是,那女 人留有笔迹的地方肯定不只日记与账本,银行的对帐单、邮局的汇款单,与朋友 同事的信件,单位上的工作札记……这世上有这么笨的警察吗?或者说,这只是 一道似是而非的智力题。徐婉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实质。   事情的真相到底在哪?难道说,是他杀了王燕,然后一厢情愿地以为王燕是 自杀?他流下来的汗湿透了衣襟,他的手指在发抖。灯光是虚的,桌子是实的; 表情是虚的,墙壁是实的;屋外是虚的,屋内是实的;他是虚的,徐婉是实的。 虚与实不断重叠、置换。空间与时间如明灭不定,像一副牌,在手指尖上跳舞。 但不管这只手如何轻逸、迅速、确切,或说性格鲜明、花样繁复,牌总是得被不 断重洗。结果并不确定。   他仰起脸,问徐婉,能抽枝烟吗?   徐婉点点头。他摸出烟。徐婉朝他走来。他站起身。徐婉猛地飞腿朝他裆间 踢来。他叫出声。徐婉抡圆手,又给他一记耳光,叭。   “为什么?”他哑着声问。汗珠子又从额头上蹦出几颗。   徐婉脸色铁青,眼神里全是仇恨,活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牙缝里挤出几个 字,“手痒。难受。”   “那你接着打吧。”他舔舔嘴角的血,尽管疼痛让他趴地上了,但不妨碍他 继续苦思冥想。他并不关心徐婉为什么,哪怕徐婉用拳头把他锤成肉糜。   徐婉蹲下身,眼里涌出泪花,目光痴痴,手指按在他嘴唇上。徐婉的手指柔 软,他的嘴唇冰凉。徐婉没再说话。他反手抱住徐婉。徐婉瘫软下来,脸比月光 还要白,还要冷。徐婉终于哽咽出声,声音断断续续,“你到底要祸害多少个女 人才甘心?”   祸害?好熟悉啊。他记得小时候他妈妈就一口咬定他是祸害。一种潮湿的令 人疲倦略带咸味的温暖淹没了他。他一直想伸手去拥抱什么,但那“什么”却不 停地从臂弯间滑落。在他怀里的女人是如此陌生。关于徐婉更多的细节他都已想 不起来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活在记忆里,指望记忆能帮助他找到灵魂所在,或 者说最起码能寻找到一些暖意,而事实上记忆早已被大脑有选择地筛选,并修改。 他忘掉了他想忘掉的事情,记住了他想记住的事情。但若无记忆在场,哪怕它是 虚假的,生命还能指望什么呢?   徐婉。他在心里轻声地叫。他们之间到底还曾发生过什么?   时间孤独地从月光里流下,粘在窗户上,像一片枯叶。他捧起徐婉的脸。这 张脸已被压抑着的泪水冲刷成一个点。他也是。每个人都是一个个可以忽略不计 的小黑点。两点之间重叠最短。他愣愣地想,凑过嘴,吮吸徐婉脸上的泪水。徐 婉又给了他一记耳光。这回,轻多了。   黑暗而轻薄的月光一片片飞下,覆盖了他,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他就若行尸走肉,吃饭,喝水,睡觉。睡不着,老从梦里惊醒, 梦见各种奇怪的事物,比如玫瑰花制成的匕首,上面还缠着条毒蛇;比如全是闪 耀着蓝色光芒的刀尖的山峰,比如几个裸体女人构成的一副骷髅图。   徐婉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忘了具体是星期几,徐婉突然说,事情搞清楚了。   他说什么事?   徐婉说,你那朋友王燕杀了人。王燕是畏罪自杀。与你无关。你别再这样折 磨自己。你再这样下去,迟早得完蛋。   他说,我并不是为此感到难过。   徐婉扬起眉,为什么?   他转移开话题说,王燕杀了谁?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吗?   徐婉叹口气,不是。是二个医生,还有一个药房主任。另外,我们在王燕房 间里还发现了一份写给你的遗书,你先看看吧。   他接过徐婉递来的因为泪痕已经发了脆的信笺,匆匆浏览了遍,没再言语。 窗外,一只麻雀,脖子上套着黑纱,寂静地栖在阳台不锈钢防盗栏上。   生是肉体覆盖着骨头,死是永生覆盖着灰烬。活着,其实是一场疾病,惟有 睡眠才能减缓它的疼痛,也惟有死才能真正治疗它。他忘了自己是在哪里读到的 这句话。或许它不是读来的,而是从心底冒出来的。他确实倦了。人的存在或许 没有任何意义。他默默地望着天空。   王燕走进了天空里。   第五章 倪欢   1   天空被太阳烧得灰白。他终于想起自己要去干什么。他也记起今天是“五一 节”。   这是一个国际劳动人民的节日,当然,这是原始意义,它目前的意义恐怕是 一种政府与商家联合起来抢劫老百姓口袋的行为。他在一个人肉沙丁鱼罐头里喘 出粗气。人体的曲线在这里失去了美的内涵,无论凹或者凸,似乎只是为了更严 丝合缝地拼结在一起。   人们是形状迥异的积木。他是其中一块。若把他抽出,纵然他再奇形怪状, 他们也能生产出另外一块来填补他遗下的空间——他从不怀疑这点,若给出足够 的空间与时间,人的繁衍能力接近于无限。但作为他,就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的此 时此刻再找到一处搁放“他”的位置。他只能跟随他们,也阅读他们,也只能是 阅读。“只”字在这里很重要。   他这么想着,看见一只苍蝇嗡嗡地直奔他面门而来。这么多人,为何却拣了 他?他为这只苍蝇的智慧感到了诧异。他又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因为那只曾狠狠 砸在他脑门上苹果的原因。他咧开嘴,在人群中无声地息地笑。当这只苍蝇落在 他脸上时,他果断地拍出手,苍蝇死了。   他的这个动作让他前面的那位胖得夸张的雌性愤怒地扭回头。   这块雌性积木薄薄汗湿的衣裳里包裹着一圈白肉,肉上方搁着的脑袋热气腾 腾散发着狐臭与老鼠屎与死蛤蟆混和起来的味道。脑袋上还有一个坚硬的水晶发 夹。他的脸颊被发夹撕破。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对不起。他没法对这块雌性积木 说,他妈的。   他的胸口疼痛起来。雌性积木的右肘子在他心口一撞。他把脖子向后仰去, 臀部立刻被身后坚强有力的膝盖顶起悬空。他想扭头。一块满脸痦子矮壮黝黑的 雄性积木默不作声地奋力曲起右臂的二肱肌死死地撑住他的腰眼。   积木与积木之间发出的嘈杂的声音挤压着他的脖子,挤出一片艳若桃李的疙 瘩。幸好,还有右侧。他把身子向右倾去。这块积木有着光滑的剥了壳鸡蛋似的 脸庞。他理直气壮地把这张脸庞挤压成一个字母。   他本来还打算悬挂在这个字母的乳房上。字母显然还未完全发育成熟。他的 重量让他摔倒在地。他跌倒。字母随之扑倒。一只大脚踩过他的右腿,一只小脚 踩过他的左腿,一只臭脚踩过他的耳朵,一只香港脚踩过他的嘴巴。更多的脚恐 怕是踩在这个字母上吧。他凝视着这个白嫩的字母鼻尖淌下的带着香味的汗滴。 字母在叫,从A叫到O,从O叫到Z,老鼠一般吱吱响。这一刻,她与他有着最 亲密的关系,尽管前一秒钟他们互不相识而后一秒钟字母就翻起身,两个黑闪闪 的眼睛喷火愤愤地嚷,流氓。   他不叫流氓。他想纠正这个错误的说法。字母不见了,像被响尾蛇给吞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后脑髫发间刷着绿油漆的积木。这很正常,在一条河里,水流 的速度并不一样,一般说来,河心更快,河边更慢,而且水底下还有无数条或缓 或疾或回旋或下沉的暗流。   水本身也要因为时间生出种种悬浮物,比如青苔与虫子。这或许与时间无关, 悬浮物本来便存在于水里。没有它们,水也无法存在。兜售纯净水的商家兜售的 其实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词汇。那么,时间所提供的就是一个发现的过程。而这就 是时间最大的秘密么?   时间被时钟所测量,人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时钟的两个点之间进行自我解 释。发现,严格地说,只是解释,又或者说是人的自以为是。   他冷笑起来。   2   他继续在人肉沙丁鱼罐头中挣扎着,胳膊在身体上摇晃。他来到一个商店门 口。面前的橱窗内躺着一个光身子的半边脑袋的塑料模特。模特的手搁在狭窄光 洁的阴阜处,身上落满明与暗的花纹,这是灯光造成的效果,很撩人,可惜再性 感的塑料模特也没有可以让人暖和起来的体温。   橱窗上方有台电视,在放一部韩国影片《红字》。他读过霍桑那部《红字》, 那是一部关于通奸的伟大的小说。他也熟悉这部近日因主演李恩珠自杀名声大噪 的影片的剧情。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纠缠的故事。影片前半部比较无聊,后来, 那个漂亮的看似坚韧其实是以爱为养分脆弱的女人与情人拥吻时看似偶然地一起 跌入汽车后备箱,影片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于是,从发现车箱打不开之后的玩笑, 到紧张,到绝望,到嘲讽,最后到歇斯底里的疯狂。人,这种东西确实有趣。   他冲橱窗边大理石阶上站着的倪欢挥手。   他张大嘴巴,让气流喷出牙关,再合拢,舌尖在唇腭间轻轻一跳,略卷,把 一股微小的气流饱含深情地送出鼻腔。他喊起来,倪欢。   一块块金子般的阳光落入水里。   他拉住倪欢的手爬上岸,回望那个巨大的人肉沙丁鱼罐头,心中忍不住生出 欢喜。   倪欢的手比他记忆中更白更嫩更柔软。一根旗杆瘦长的影子在棕褐色与淡青 色的大理石间一格格跳,以它自己的方式计算着时间。几只红的黄的蓝的汽球从 一丛幼小的手臂间挣脱,向天空飘去,飘到屋顶,遇上风,被上上下下来回折腾 了好几次,终于越过挂满“五一节倾情大回馈条幅”的大厦,消失在明晃晃的天 空里。   你好,倪欢。他轻轻说道。   倪欢也笑,掏出心相印手帕纸,你跌倒了。你在流鼻血。   鼻梁上开始疼痛。他都快忘掉那个眼睛喷火的字母曾在他鼻梁上轰了一拳。 他喜欢心相印手帕纸,不喜欢清风与五月花,前者香味太浓,后者过于单薄。他 捂住鼻子。   他记得越珏小时候最爱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着鼻子,往下捏,再用左手的 拇指与食指捏着下颌两侧,往上推,再加上一双眼波流转的眸子与一头整齐刘海, 简直与《聊斋志异》连环画里的那些狐狸精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笑着说,我像狐狸精吗?   要想当狐狸精,就得先学会做太监把自个阉了。倪欢嗤嗤地笑,叫他仰起脸, 再用手帕纸拭去他脸上的血迹,又掏出一张手帕纸细心卷起塞入他流血的鼻子说, 不要着急,等血不流了再走。   倪欢的鼻息像一些炒过的芝麻均匀地撒在他脸上,倪欢这一系列亲切的动作 让他几乎忘掉了从他们中间流逝过的时间。   去哪?鼻腔里发出嗡嗡的回音。他的模样有点滑稽。   你说呢?倪欢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元硬币抛到石阶边的老乞丐身边。   他转开视线说,不知道。人比蚂蚁还多,真没有意义。哪里都没意思。你还 好吗?这些年。哎,今天的人真是多得让人心花怒放。   倪欢笑,你说话还是这样颠三倒四,没出息。听说这里有一个修元寺,去看 看?   他说,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修元寺的?   倪欢哎哟了一声,不简单嘛,现在真把自己当一盘菜了?   他说,是把自己当成一盘让你吃的菜嘛。能与你的口水、舌头、喉咙、肠胃 发生最亲密的接触,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   然后再从肛门里排出?倪欢白了他一眼,就试图往水流里趟,身子被水流一 冲,趔趄起来。他赶紧扶住倪欢胳膊,手指尖传来滑腻的丝绒一般的触觉。   倪欢的皮肤真好。他的心头顿时热了。   他说,我喜欢那些承认自己有肛门的女人。太多的女人急于否认这点,以为 男人可以只与她们的脸蛋性交。她们是愚蠢的,况且肛门还是一个挺不错的性器 官,上面布有骨盆区半数左右的神经末梢,它虽然不过是一团排除人体体内废物 的直肠口处的紧缩的环状肌肉,但对一根冲刺中的阴茎来说,紧缩的环状无疑是 一个崭新的欢愉泉源。   倪欢红了脸,挣开他的手,嘴里骂道,你要死啊?   他说,唉,就打回原形了。你为何也会对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感到慌张?   倪欢说,放屁。这里是公众场合。你可以在房间里脱裤子,你能在这里脱裤 子吗?假模假样。呸。小声点行不行?   好的,我注意修辞。你看,那个头发自来卷的少年,他前面是一个穿牛仔裤 的女孩。女孩的臀很翘,翘出一段很漂亮的弧。少年正用这段弧来回拨弄自己双 腿中间的那具竖琴。别说你没看见。他微笑着揽紧倪欢的腰。   他的嘴贴在倪欢耳边。他用舌尖去舔倪欢耳垂,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 们分手的那天,你坐在我面前,像一杯水,身体是清澈的,牙齿细密整齐。你在 笑,说一些含义混乱的话。你说话的声音让我难过。我讨厌这些声音,它们占据 着你的嘴唇,而那本应该是属于我的地盘。我真想扑上去把它们一一干掉,再把 嘴唇按在你的嘴唇上。但我啥也没干。我装得若无其事去看你身后的那副画。一 个黑闪闪的几何形状的女人在画上奔跑。背景是一块块鲜红的山。这种颜色的山 是不存在的,枫叶不会开得那么热烈。线条从女人身体里迸出,直的,短的,又 或者说,这些线条就是一堆堆扎在女人身体上的的箭簇。女人头顶一个巨大的陶 制圆形瓦罐。瓦罐破了,水从缺口中泻下一道清亮的光。那光就打在你的脸上, 又仿佛你成了那瓦罐里的水。你从我面前走入那画里,走入那巨大的瓦罐,弯下 身覆盖了那个不应该在世上存在的女人。   倪欢的身体松软下来。   他们肩并肩行走在水流中。或许是因为倪欢的存在吧,他变得足够强悍,用 手臂、胸脯、膝盖撞开拦在他们面前的任何一块积木与字母,就像坦克驶过麦田。   倪欢说,我当然记得。那天。还出现了一个男人。但一开始我们误以为那是 一个圆桶。我甚至还把屁股搁在那圆桶上足有五秒钟。然后你说,这桶有鼻子。 我用脊背向后顶。真的呢。这是现成的“不求人”呐。我抓住那鼻子往已经开始 发痒的背上挠去,越挠越兴奋。我说,这东西真好。你说,这东西还有嘴巴哦。 你真会说笑话。那明明是垃圾筒嘛。我往筒里面吐了一口痰,结果男人站起来很 有礼貌地说,不准随地吐痰。我只好就跑了。我跑得飞快。当然,我并没有忘记 牵起你的手。   他耸耸肩膀呵呵地笑道,是的,那天,那天的人与今天一样多。街道上满是 跳来跳去白色的青蛙。每一个都是青蛙王子。你不停地感叹着。于是,我就指出 你的问题,这么多的王子,那得需要多少个国家才能生产出来啊?你便用手戳我 的鼻尖。你把我的鼻尖都戳到皮肤里了。你愤愤地说,王子是生产的吗?王子是 做爱做出来的……   倪欢皱皱鼻子说道,那天,我们还说了什么?   他点点头,你说,我们去做爱吧。性交是一种荣耀,它意味着分享。这是人 与人惟一可能接近的法子。你说着话就打开修长的结实的有力的双腿,我就伸出 弯曲的粗壮的紫黑色的阴茎。男人,女人;女人,男人。我,倪欢;倪欢,我。 我们重叠在一起。身体里面撒满了盐。我们开始欢叫。   倪欢说,真有这回事么?   他说道,是的,我们性交时,你还一直在感叹——神啊,这个生命是你给我 的,现在我带着感谢把它交还于你。你那时的模样真迷人。   倪欢歪过脸,那我们为什么会分开?   他咳嗽了几声,我不知道。我脑袋里全是浸了水的湿木头。这可能与我在使 用女人这种东西前没有仔细阅读注意事项有关。   倪欢扬起脸,眼睛里有了刀子一样的光,什么注意事项?   他伸出十个手指头,一个一个扳下,贵重物品,小心轻放;易碎品,易爆品, 不宜挤压,请妥善保管;小心雨淋,防湿防潮。请放置在干燥处;宜室温下保存, 放在阴凉处。不宜冷藏,不宜暴晒;宜多次反复使用,用后请经常擦洗,保持清 洁。不宜久置不用;第一次启用时,应小心谨慎,慢慢取出并安装、调试;宜用 精美包装。使用质量与包装效果成正比;过度使用有害健康,每周2-3次为宜。 并根据年龄酌减;本品一次只能租用一个,不宜几个同时租用;要定期检查,避 免因使用不慎或自身设计缺陷造成的各种疾病……   倪欢伸手在他手上狠狠地掐,咬牙切齿,无耻。   他哈哈大笑,用右手的尾指往耳朵眼里掏去,嘴里说,我有牙齿的,你看, 还没有一粒蛀牙。放心吧,如果说女人是东西,那男人就不是东西!这两者之间 我们总得居其一吧。   倪欢也笑,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对哪个女孩说过“我爱你?”   他愣了,倪欢的话像石头一样砸得他脑袋壳隐隐生疼。   他想了几分钟,点点头。   他说,有的。   3   “我爱你”。   最早,他在天空中书写这句话,可天上的橡皮擦太多,一块块奔腾的乌云抹 掉他类似蟹爬的字迹。他不服气。他想正是因为自己写得差,所以要多写。字写 得好,还勤练不辍到处乱写,那准是患上神经分裂症。   他在大地上继续书写,还没写完,有人匆匆抛下垃圾袋与快餐盒并唱起何勇 的《垃圾场》,这个世界就是垃圾场。摇滚的音乐直抵生命那最为荒诞处。他感 慨万千,无法承受其重,也无法以一个浑身上下挂满垃圾袋与快餐盒的行为艺术 家的形象来书写那句话——这或许是对爱的亵渎吧。   他在墙壁上写,墙壁高高低低,有时要爬,有时要趴。   一时间,他蹿高伏低物我两忘。但没多久,戴红袖章老婆婆也渐渐身轻如燕, 不断地神出鬼没地拦在他面前,大声喝道,每个字,罚款十块。   他掏出三十块钱,很爽快地付了。   他付过一次又付过一次,很快,他发现威风凛凛的老婆婆们都把他当银行里 的提款机了。他觉得伤心,在他最初打定的主意里,就算卖血,他也心甘情愿支 付这无数个三十块钱。但“提款机”这种形象显然是对他人格的最大侮辱。   他一怒之下就把自己关屋里在纸上写。他写了一张又一张,纸写完了就写书 上,书写完了就写墙壁上,墙壁写完了就写桌子上,桌子写完了就写台灯上,台 灯写完了就写蚊子身上。他在凡有表面存在的物体上疯狂地书写,毋论这物体的 表面是凹还是凸。他开始在手臂上、大腿上甚至用绳子绑起笔在自己的后背与屁 股蛋上书写,他还吐出舌头在舌苔上书写,噢,人体可以书写的地方确实不少, 比如耳朵,比如指甲,比如头发,比如阴毛。很快,他的手指头与心里头已全是 厚厚的茧子。他微笑着同时也叹息着,他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房间里惟一还可以 书写的地方——双腿中间的生殖器。显然,勃起与否这很重要。他开始捋它。圆 柱状的海绵体在膨胀。他在睾丸处也龟头上还在包皮里书写着这句话——“我爱 你”。   他心里充满异样的柔情。他放下笔,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欣赏着自己的笔迹。   这些字,肩膀上都有一双洁白的翅膀,脸上都有一张鲜艳的小嘴儿。   他背起挎包,出了门,挎包里塞着全部家当。   他在肯德基餐厅里坐下,等候火车。他要了几份香辣鸡翅。   据说这些鸡翅的主人其生前都受过音乐熏陶。他吃得眉毛、鼻子、嘴一起动。 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女孩瞧着他嗤嗤地笑。女孩的头发是橙黄色的,脸微呈蜡黄, 唇上涂鲜红的唇膏,手臂甚白晰,左手腕上套一个寸许宽的黄铜手饰,右手食指 戴一枚水晶戒指,十指抹玫瑰色的指甲油,上身是一件浅蓝色印小花的外套,印 有小熊维尼图案的内衣是奶黄色的,因为坐的姿势,臀背处露出一块白色月牙状 的肌肤。下身是一条深绿色的绵布长裤。脚上是银灰色的凉鞋,没穿丝袜,脚踝 处系珍珠脚链,脚趾甲上涂的黑色的指甲油。   在女孩身上基本可以找全颜料盒里的色彩了。   他怦然心动,他慢慢地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不放过一个指甲缝地又看了一会儿, 还是没法拒绝这些色彩的诱惑,于是,他说,MM,我们去化蝶吧。   他没问女孩的名字,女孩也没问他是谁,女孩点头表示同意。他们就去肯德 基对面的宾馆开了一个房间,在床上化了一个时辰的蝶。当然,事后,女孩没忘 记提醒他付钱。他吃了一惊,他本来以为这是一道免费点心。他忘掉一个基本常 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在心里打起急行军鼓,咳嗽几声,摆出镇定自若的 姿势,问她要多少?   女孩竖起中指,晃了晃,就把从窗外飘进来的光线一根根缠起在中指上。女 孩的中指晶莹透明,像一根来自新疆的羊指玉,若能截下它挂在胸口,一定能避 百邪。天空湛蓝,有鸽子追着白云飞。他对她微笑,一百?   女孩咧嘴笑,大哥说笑哦。一百还不够打车回去的钱呢。一千吧。   女孩说一千像吐出一片轻薄的瓜子壳。这让他产生误觉,他与她化了一个时 辰的蝶可能其价值有一万。一千已经很便宜了。但问题是,他知道,从这酒店出 去,到地铁站,再沿地铁东南出口向东第一条路,有家鹏馨酒店,门面虽小,环 境优雅,里面小姐不少,且素质一流,个个国色天香,也只敢要五百。他不得不 严肃地向她指出这点。他也承认,她比国色天香还国色天香,给六百应该,再高, 就对不起人民币,它们会觉得自己贬值缩了水。再委屈,也不能委屈人民币啊。   他语重心长。女孩宛然一笑,拿钱走人,临走时还大方地撩起衣衫把那两个 梨形的奶油色的乳房凑至他嘴边。他不敢确定这是否要另外收钱,就扭过脸。   当这块妍尽人间艳丽色彩的人形咯咯笑着从他眼前消失后,他把手枕后脑勺 处,双腿交叉着架到胸口,身体屈成一只皮球,开始在已经不再雪白有腥味的床 单上滚动。   他觉得心疼。为那六张钞票。   若早知道得付钱,他一定要把《爱经》里那七十二招姿势一一玩尽。得让自 己付出的每张人民币都发挥出其价值。赚钱不容易,需要用眼泪、汗水甚至血去 交换。而一个人的眼泪、汗水与血是有限的。每付出一次,他们的身体——这个 装生命的袋子就不可避免地要瘪下去一点。所以,他还必须在屋子里多逗留一会 儿。这是钟点房,还有一个时辰没使用。   窗户外面是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每隔五秒钟上面的广告图案就翻动一次, 兜售红酒的美女露出性感的大腿,吆喝茄克的帅哥张开双手抖动胸肌,叫卖DVD 机的名星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秃头,一个木偶老头和一个木偶老头婆手牵手在跳, 今年过节不送礼,送礼就送脑白金……这些东西是多么美好哇,他对生活的敬意 油然而起。他起身用雪白的枕巾把鞋子擦得锃亮。   他微笑着走出宾馆的大门。   4   他回到了肯德基餐厅。火车晚点二个小时。臭得让人窒息的候车室里飘荡着 柔美的女声。他本来打算去软席候车室里坐坐,一询问,门票要收二十元。太贵 了。还是肯德基餐厅好。座位是免费的,空调是免费的,那些美女香喷喷的脸蛋 也可以免费欣赏。他要了一杯可乐,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无聊地翻着。   他南边是一块巨大的玻璃。玻璃在中国古代亦称为琉璃,是一种透明、强度 及硬度颇高,表面平滑及不透气的物料。玻璃挡住了风,也挡住了外面的世界。 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有一个还残存了一点人形的乞丐,是少年,分辨不出其性别, 双腿比麻杆还细,一只弯曲着翘在脑后,另一只古怪地塞在胁下,腹部扁平,像 一块用过多年发了霉油腻发亮的破麻袋,右手是一团光秃秃的肉球,鸡爪似萎缩 了的左手扒在供挪动的带着滚轴的木板上。乞丐的脸是小小的一块,大大的眼睛 占据了脸部约三分之二的位置,不过里面没有任何表情。   他收回视线。他的东边是一男三女。男人白晰秀气,在说话,屈起的手指不 断地有节奏地敲打着餐桌。男人说自杀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形式,是一个愚蠢的命 题。那三个女人在听,一个听得专心,二个听得不专心,其中一个剥手指甲,一 个看窗外,但一起频频点头。   他北边是二男二女。女人在翻《瑞丽》,俩个梳着小辫子的脑袋凑在一起, 像一对仙人球。男人理钝发,各自看着手提电脑。他们不交谈,也不看对方,当 对方是隐形人。也许他们是两对已经互相厌倦的狗男女,也许是四个对彼此毫无 兴趣的孤家寡人。   西边是一对男女。男人约四五十岁,方头阔脸,红红的酒糟鼻梁上架一副无 框金边眼镜,颌下蓄一绺山羊胡子,十根指头上都有各种款式与材质的戒指,颇 有行为艺术家的气度。女人年约二十,眉极浓,唇极红,粉极多,脸上似套着一 只无比妖媚的精致面具。女人的手平放在案几上,男人的手覆盖其上。他们相互 对视,含情默默。时间在他们中间打了一个顿号。他们或许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 又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天长地久。与年龄无关,与职业无关,与地点无关,与品味 无关。   他对面是一个女孩。女孩的头发是金黄的,这是染的;脖子是雪白的,这不 是染的。   女孩在对着一个紫蓝色的手机喷口水。他手背上那块像蝴蝶一般飞动的烫痕 因为女孩口水的濡湿而愈发生动。他没有挪位置。他喜欢这样肆无忌惮的女孩。 她们在床上想必也会同样疯狂。他注视着女孩裸露的脚趾头,把沾满女孩口水的 可乐往嘴里倒去。   他讲见那个讲自杀的男人的话题已经转换成“爱”——爱是向对方投降跪倒, 并恳求对方最好能摸出把小刀剜出自己的心脏。男人讲得一脸伤痛。   他微笑起来。这时,从狭窄的楼梯处上来几个年轻男人。其中一个被另外一 个一绊,立刻仆倒在女孩鼓鼓囊囊的胸脯上。女孩站起身,褐色的眼珠子里面泛 起蓝光,略带扁平下颌微翘原本堪称之为圆润的脸庞瞬间已被拉长至五十公分长。   女孩可能想说什么,也可能是想骂什么,另外一个男人又用自己结实的肩膀 再一次撞击女孩愤怒的胸脯,这一回,女孩被干脆利落地撞下了楼。   他也起身下楼。楼梯无限延伸。   5   楼梯意味着什么?上还是下?生还是死?明与暗?快与慢?轻与重?一只脚 跨在这边,一只脚跨在那边,而“这边”与“那边”无疑是“人”这一撇一捺各 自的支点,它支撑起人的重量与意义。若两只脚同时停留在一个台阶上,那么楼 梯就要成为静止的牢笼,会有灰尘落下,这些灰尘一定要把处于牢笼里的人同化 为灰尘,其作用机理等同于韦小宝的三大绝技之一——化尸水。   一个大学老师在发言,准确说是一名辅导员,同时也是一位狂热的金庸 fansh,每月都坚持写一封挂号信寄至由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于1786年 3月20 日创建的瑞典文学院,沉重地指出,诺贝尔文学奖已经错过了卡夫卡、乔伊斯、 托尔斯泰、哈代、昆德拉、博尔赫斯、纳博科夫、易卜生、普鲁斯特、契诃夫、 里尔克、高尔基、左拉、瓦雷里、劳伦斯、曼杰什坦姆、阿赫玛托娃,也错过了 中国的鲁迅、沈从文、老舍——这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耻辱,诺贝尔文学奖因此受 到了普遍的置疑,如今恢复其光荣与庄严,惟一的法子就是找到一位可以给诺贝 尔文学奖荣誉的作家,这位作者当然只会是来自中国香港的金庸先生。   大学老师甚至还替瑞典文学院秘书长撰写好了颁奖词——金庸先生的小说用 最下里巴人的通俗形式写出了最严肃最深刻最阳春白雪的主题,涉及中国的哲学、 文学、历史、地理、艺术、数学、医农、技术等诸方面,把东方文化里的佛家、 儒家、道家思想的精华熔于一炉,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中国人的优点和弱点,体现 出对芸芸大众的大悲悯。其语言优美自然,继承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优良传统, 又吸收了现代小说的精萃,充分发挥了汉语富于表现力、节奏感和音乐感的特长, 足以为现代中文作家之典范,是世界了解中国的源泉。   那天屋子里还有几个人。记者、画家、心理医生、私企老总、公务员、倪欢 ——倪欢是室内设计师,还有他自己。倪欢、记者、心理医生三位是女性。   他们围坐在一张雕花红木圆桌边。红木桌沿与桌腿上层层叠叠也不知道有几 千个可以储藏灰尘的小洞。这里打扫卫生的服务员真辛苦,每天都要将其擦得锃 亮。红木桌面倒是宽大,上面有八个淡青色的圆杯子、一壶铁观音以及若干只各 具表情的手。他们在说话,边说边喝茶。   他不说,他只喝茶。他主要是因为腹内空空,他饿。他一直在考虑是否就在 此刻把手伸下去,下面有倪欢的裙子、倪欢的腿、倪欢双腿中间的那块“湿宝 宝”。他靠着椅子,手指敲击椅背,拿不定主意。   倪欢说,楼梯,它不再是粗糙、单调、沉闷的代名词,它是精致的、时尚的、 通透的,它是现代家具的一部分,其价值更是审美意义上的,它能够将空间的质 感有效勾勒和传达。它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通道”——在钢筋、混凝土的结 构上铺就大理石、花岗岩、地砖、木质地板又或者在楼梯边沿围绕一圈铸铁、木 栏、玻璃或者金属拉丝。它所有的零部件,包括踏步板、栏杆、扶手、结构件、 五金件和连接件等都可以被装在一个箱子里,运到房子里组装。若要搬家,楼梯 随时可以拆卸、带走。   桔黄色淡淡的光线自黄昏的天穹里流下,流过九曲石桥边的树梢,在斑驳霉 苔处处的院墙边喘出一口气,从屋脊牙檐雕着的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飞禽走兽 及花鸟草木,顺着古朴原色的紫檀木的门窗再流入屋内,流过大厅里的红木大圆 桌、靠椅、茶具,漫过四边高低不一的橱柜,沿墙上的壁灯与字画向上堆积,直 至天花板,又落下来轻轻地覆盖着屋子里每一个人的脸。   《春江花月夜》在屋子里潺潺流动,高者入行云、低者近闺语、浓者似蜂蜜、 淡者似远山,间或厚薄,不断变化。第一段是“江楼钟鼓”,夕阳映江、晚风轻 拂。第二段是“月上东山”,音高四度,旋律向上,月亮爬出天穹。第三段是 “风回曲水”,曲调层层下旋后又回升。第四段是“花影层叠”,美不胜收。第 五段:“水云深际”,水天一色。第六段:“渔舟唱晚”,喜悦之情。第七段: “洄澜拍岸”,群舟竞归,浪花飞溅景。第八段:“欸乃归舟”,波浪层涌、橹 声渐远。第九段:“尾声”,江天宁静。   他用心听着,腿靠着倪欢的腿。倪欢的腿温凉。   心理医生在说话。心理医生歪着头,目光落在门口那条卵石铺成的小路。心 理医生说,弗洛伊德认为楼梯出现在梦里是一种性的象征,因为上楼梯的节律运 动和做爱相似。他们必须承认的确有一些上楼梯的梦是性梦。但更多的似乎是和 地位相关。社会由等级构成,不是往上爬就是往下走。   私企老总双手抱胸说,楼梯分成一阶一阶,到一定的高度便转向另外的方向。 楼梯的这种节段性,代表着人的性兴奋发展的生理学规律。上下楼梯就是一个完 整的性交过程。   记者对着公务员笑说,某公司买下了某居民二层楼房的第一层作为经营铺面 之用,但是从此之后该户居民丧失了对第一层楼梯的使用权,不得不在窗外架梯 子爬进爬出。当地消防局根据消防法规勒令撤去梯子,此户居民不得不改成使用 吊篮出入。该户居民向法院起诉,屡屡败诉。最后,解决的方法是该户居民在工 商部门的熟人以停业整顿为威胁,迫使住在一层的公司同意该户居民使用楼梯。   公务员目不转睛盯着记者的脸说,上下楼时人们常疏忽了一些必要的礼节。 上楼时,女士在前男士在后;长者在前,幼者在后,以示尊重。下楼时,男士在 前,女士在后;幼者在前,长者在后。此为顾虑安全之故。   大学老师扬起下颌说,楼梯是一个坡度,一种重量,若自上而下,它是傲慢 的;若是自下而上,它是不屈的。灵魂因此变得稍稍凝滞,允许被观察。他们或 许能通过观察一个人上楼或者下楼,一览无遗其内心。有些人不管上楼还是下楼 都不扶楼梯。有些人上楼扶下楼不扶。有些人下楼扶上楼不扶。有些人上下楼都 扶。楼梯扮演着镜子的角色。当然,楼梯在这里呈现的还有力。镜子是力的衍生, 若没有可供他人借靠的力,楼梯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性。再次,还有安全。它为人 们突然倾斜时的身体提供保护。这种倾斜并不由人们自身说了算。   倪欢皱皱鼻子说,在所有的建筑元素中,楼梯占有一席特殊的位置——经常 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楼梯作为建筑的一部分,如果它的设计失败会导致整个 建筑失色。有人类的地方就有艺术,即使是在很古老的例子中他们仍然可以发现 这样一种强烈愿望,楼梯应当超越纯粹的功能适用或必需的简单逻辑,达到一种 比单纯输送人们到不同楼层更为丰富和复杂的效果。有些时候,楼梯几乎成为了 一种单纯的符号,属于雕塑与艺术品。它同样可以是现实与梦的结合。   他们讲得都对。尤其是倪欢。现实与梦。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倪欢说过, 梦与现实或许是人生活的两处不同的空间罢了。又或者说,梦是生活的蜜糖。又 或者说,现实不过是梦这个汪洋大海里的一个小冰山,而整个冰山上又是一个古 罗马风格的圆形斗兽场。   倪欢是一个有学问的聪明人,嘴里经常会有一些很精彩的句子。这诱惑了他, 所以他第二次遇上倪欢后就发誓要把她搞上床。仁慈的上帝满足了他的誓言。但 与倪欢搞过不下N次后,他还是无法给梦与现实下出定义。这很困难。它们无时 不刻不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无法分辨它们,它们对他而言似乎是孪生兄弟连体 姐妹。也许这是因为他过于愚蠢。   但他依稀还记得一些。   6   他用一个半月时间制作过一个flash文件,就躺在他肩膀上那台笔记本电脑 的硬盘里。用realplayer播放器可以打开。其背景音乐由几个著名的交响曲杂揉 合成。看过他这个flash的人朋友都说这个创意非常棒。   但他深深知道,那只是一个梦——   一个男人出现在山洞里。山洞黑暗幽长怪石嶙峋,时有尺许长的小人自石缝 间飞出,胁生双翼,头上长鹿角,通体温润如玉。男人抓住一个小人,它立刻融 化渐渐消失在男人手掌里——可能是融入了男人体内。男人的肉体迅速膨胀起来, 塞满山洞。   石头上到处是尖锐的角。男人鲜血淋漓。男人的注意力被突然响起的嘶哑的 旁白吸引——傻逼了吧你。声音不断重复,有着金属的光泽。   山洞不见了,男人在天空下,天空倒下一堆堆火焰,男人在火焰中飞行,身 边又出现了一群有翅膀的小人。男人问旁边的一个小人儿,去哪?小人不吭声, 唧一下,子弹般往前飞奔,因为速度太快,身体化作一抹歪歪扭扭的红光,在与 空气的剧烈磨擦中消失了。这给了男人灵感,男人把手伸入火焰中,抓起一束粗 壮的火苗,制成弓;再抓起一束细一点的火苗,制成弦;又抓出十来道更细小的 火苗制成箭。   男人拉弓搭箭,对身边其他的小人说,放我回去。   小人不理男人。男人射箭。小人大了,越变越大。原本看上去细嫩无比的皮 肤因为被放大无数倍而呈现出其另一种真实——那是一块布满毛孔、污渍与死去 的角质层肮脏的皮肤。这块皮肤归一个雌性属有。雌性的乳房在鼓胀,感觉像发 生造山运动,很快,天地间就是这个雌性的身子。男人气喘吁吁爬上这个看不见 面目的雌性的脚趾甲,把剩下的箭向头顶射去。那里有一个乌黑的洞,洞口有卷 曲的毛发。男人跟随着这些箭飞起,也不知道飞了多久时间,到了洞里。   男人开始喊,喊漂亮女人,每喊一声,身边果然就出现一个女人,很快,四 周全是她们,高的像竹杆,矮的像板凳,胖的像圆桶,瘦的像薄纸,越来越多, 并搭成了一道道楼梯。男人在楼梯上头晕目眩。男人说,你们好。她们不理男人, 径自跳舞。男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旋转。男人开始疯狂地笑,脱光衣服,撕开胸 膛,扯下身上的肉,拆开自己的骨头。男人没法控制自己。他的眼睛吃惊地看着 自己的双手。女人们咀嚼着男人的血男人的肉男人的骨。男人成了一具骷髅。这 时,一个肩膀上有一对洁白翅膀的天使出现了。天使用哀伤的眼神注视着男人。 男人马上冲上前,撕下天使的翅膀,剥下天使的衣裳。男人诧异地瞧着天使光秃 秃的下身,那里没有凹,也没有凸。男人说,靠,我忘了天使是没有性别的。男 人说,跳舞吧。男人抓紧天使的手开始飞旋,天使的血肉一点点覆盖在男人的骨 骼上,男人又有了血有了肉。男人满脸笑容,想甩开手上这具轻飘飘的骷髅,但 甩不掉,它紧紧地粘在男人指尖,它向男人张大嘴巴,牙齿白森森。   然后音乐结束,屏幕上出现一个英文单词“end”。   7   房间的人还在说话,还在喋喋不休。他看过一部电影,叫《空房间》。房间 在那里成为了架构现实与梦的桥梁。   他默默地注视着在房间里不停地说着话的这些人的嘴唇。   上嘴唇摩擦下嘴唇是有快感的,当然,这种快感显然比不上四片嘴唇的互相 摩擦。而摩擦阴唇比或许比摩擦无数片嘴唇的快感来得更为强烈更为直接。   他这么想着,左手就按在倪欢右腿上。   倪欢马上端起水杯,上身前俯,向红木圆桌倾斜。倪欢试图挪开右腿。他拽 住丝袜。倪欢立刻放弃挪开右腿,低下头慢慢呷了口水。倪欢的双腿执拗地想合 拢并起。他洞察其用心,马上把整个手掌向里面伸去,不容拒绝,准确地,灵巧 地,用手指拨开湿漉漉的布条以及卷曲的毛发,迅速抵达那个正在挣扎中因为渴 盼与不安而泥泞不堪肿胀的“湿宝宝”。   他的手指被一阵阵轰隆隆鼓动的节拍紧紧包裹。一股强大的吸力自倪欢痉挛 的体内传来,吮吸着他的指尖。手指似要融化了。倪欢垂下头,头发已遮住眼睛, 只露出一段鼻梁,鼻孔扩大,鼻尖挤出一滴汗珠。他抽出手指,迅速抽回,那个 蜿蜒细长的花径深处已被情欲烧得灼热。他屈起手指,推推鼻子,面无表情地用 牙齿咬住手指,手指上有倪欢的味道,又湿又咸,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香甜醇美的 味道了。   过了几分钟,倪欢起身去上卫生间。   过了几秒钟,他也起身去上卫生间。   他们拐出门,下了楼。楼下有几个绿色的小岛屿。两只蝴蝶从花丛间穿过, 一只素白色,一只粉色,一上一下,黄昏的光线把它们琢磨成一对夺天地造化之 奇的艺术品。他跟着倪欢的脚步就进了女厕所。倪欢返身,瞪圆眼,想推开他。 他抓住倪欢的手臂,往后拗,粗鲁地掀起倪欢的裙子,扯落那条碍事的黑色蕾边 内裤,抚摸揉捏,然后插进去。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湿宝宝”立刻烫得他轻 叫出声。   他牵引着倪欢丰腴圆润的身体不断地仰躺、侧卧、跪伏,以种种方式穿行过 各条不同的路径低达那个震颤不已有着尖利哨音的天堂。   他喜欢女人。他喜欢女人的阴道。那里是他的天堂。他瘫软下来。他喘出粗 气。   倪欢慢慢挺直身,理了理头发衣裙,猛地把他重重一推,还没等他站稳,一 口咬住他,咬住他的唇,他的舌头,并且拼命吸啜,似乎想把它们全咽到肚子里 去。他的脊背紧贴坚硬冰凉粘有白色陶瓷的墙壁。倪欢甜津津的唾液流入他嘴里。 他搅拌一下再吐回倪欢嘴里。   倪欢愈发愤怒,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声音,胸口那两团翘挺的隆起压扁了他, 压得他胸腔处的胁骨都要断了。倪欢抓搔着他,摇晃着他,牙关紧咬,嘴里呜咽。   他没说话,双手捧起倪欢战栗的臀部,凝视着倪欢失神的脸庞。倪欢的腿立 刻紧紧地缠上他的腰间。他察觉到倪欢深藏在内心的虚弱。倪欢略显苍白的唇上 有着许多细小闪着光的褶皱。   这是一个美丽的洞穴,是梦幻之所,是这样丰腴柔美,可以为人提供无穷尽 的想像,比如相爱偷情的男女,比如遗世独立的隐者,比如圣徒先哲的骨殖,比 如哀伤避难的百姓……当然,也比如纯粹的肉欲欢乐。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不必付钱的妓女?倪欢紧闭双眼。   你觉得还有比肉欲更纯粹的欢乐吗?他微笑着回答。   8   他最早是在地下通道认识倪欢的。   那天晚上,倪欢躺在地上,不是因为醉酒。地上满是痰渍、烟头与废纸,还 有从倪欢裙裾上撕下的黑色带流苏的布片。昏暗的灯光铺在倪欢身上。倪欢的身 子像一座拱起来的坟莹。嘴角高高肿起,上面爬着几条血色的蚯蚓。一只手的尾 指似被人猛力扳断,与手掌形成直角。下腹处还有一个清晰的鞋印,是耐克鞋独 有的花纹。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弯着,腿中间糊满白色腥臭的粘液。他被倪欢绊 倒。他以为倪欢死了。   他拿不定主意是去报案还是跑回家。他担心跑回家后警察会来敲他的门。他 穿的也是耐克鞋。   倪欢醒了,挣扎着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帮我。   他说,要不要报警?   倪欢说,不要报警。扶我起来。   他扶起倪欢。倪欢的两只乳房都是青紫色的,上面有牙印。他脱下外衣包裹 起倪欢。倪欢挂在他胳膊上直哆嗦。倪欢说,我被强奸了。   他说,我知道。   倪欢晕了过去。   他不晓得是把倪欢扔下还是送去医院又或者送去警局。他租住的房子倒是就 在地下通道旁边。他皱起眉拍打倪欢后背,就像拍打一本被他弄脏了又不得不归 还别人的书。   倪欢嘴里吐出几块血沫说,三个人。   他说,我知道。   倪欢又晕了过去。他继续拍打,这回他就像拍打苍蝇与蚊子。   倪欢没再醒。他只好抱起倪欢,一步步,走上楼梯。楼梯淹没了他的下半身, 他浮在生满海藻的海里。他走出地下通道。午夜街道上幽凉的风吹得他四肢发麻。 没有计程车。偶尔驶过的几辆高级轿车像海里的鲨鱼,他毫不怀疑这点,若他胆 敢拦路,它们会把他吞得连渣也不剩。   大大小小的房子隐藏在路灯后面,一幢幢,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阴气森然,模 样与来自地狱的怪兽差不多。路两边是一丛丛夹竹桃与一篷篷海桐。它们沉默着 不说话。   他抱着倪欢走了五十米就喘不过气,只好把倪欢扛上肩头,一直扛回家。   倪欢躺在油漆剥落的木地板上,躺在有窟窿眼的沙发上,躺在卫生间生有滑 腻水垢的瓷板上,躺在那张灰暗的花八十元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劣质弹簧床上。   他粗鲁地拽下倪欢脑袋下方的枕巾,擦拭着额头、腋下以及胸膛上的汗水。 他喘着粗气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床腿边有几瓶东倒西歪的蓝带啤酒罐,他捏瘪 一个,又捏瘪一个,发现一个里面还盛着大半罐液体。他满意地张开嘴,把罐内 的液体往喉咙里倒出。他咂咂嘴,感觉有点不大对劲,这才想起罐内装了他前些 日子懒得上卫生间就近解决时撒出来的尿。   他又咂咂嘴,并没有起身冲入卫生间漱口。窗外的月光大了,飘进屋,搁在 刷有暗红油漆皱裂的木地板上,像一口歪歪扭扭的棺材。两根光线沿着墙壁上蜘 蛛网似的裂纹慢慢地爬,一根长,一根短,爬到某处,长点的光线向前一扑,吞 掉短点的光线,迅速变粗,肚子凸起,就宛若一只刚交媾完嘴里正嚼着情人的大 腹便便的母蜘蛛。屋子里的气味令人沮丧,潮湿,阴气森森。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爬床上去。   9   床是睡眠的地方。睡眠时,我们蜷缩在黑暗中,屈服于地心引力,不再与之 斗争。我们回到子宫深处,在飘满羊水与梦的无意识状态中获取最甜美的呼吸。   但床上现在有了一个女人,一个不可与之性交的女人,一个曾承受过暴力与 羞辱的女人,一个因为淤痕与青紫而散发出别样诱惑力的女人。   他不再看墙壁上的月光,他注视着窗外的月光。脉脉流动的月光能改变人们 内心的尺度,视妓女为天使,视野兽为羊羔,视一切复杂的丑陋的危险的为美丽 纯洁。   月光栖不住飞鸟,歌声溢出林梢。一望无垠,如黑色的海洋。   “死去毋须再悲哀,黄泉应是最可爱。红尘多少早不在,谁见一人愿回来?” 他笑起来,屈起腿,俯过身,为床上的女人掖好被角。他想起少年时自己胡乱涂 写的长短句。他在地板上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   10   他再见到倪欢是在几个月后一个告别单身的派对上。脸上没有了伤痕的倪欢 在party上流光溢彩。大家先是做自我介绍。   倪欢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又笑意盈盈地补充道:女性,原装正版,安全性高, 属于纯人工制造,温暖舒适,尽可放心使用。屋子里的男人与女人顿时哄笑成一 团。   他也笑。他为她父母在攒她这道活时没偷工减料而高兴。   人要摆脱羞辱,一是遗忘;二是让羞辱转化成强大的核能。她似乎拥有这两 种让人羡慕的能力。他对倪欢笑,倪欢也瞥见了他,微微一愣,立刻展颜微笑。 他们像熟悉多年的老朋友,远远地,隔着欢笑的人群,为对方高举起酒杯。   他们谁都没提那次的事,都当那晚上不存在。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当他 步出喧哗的大厅来到阳台上眺望被城市吞没的地平线时,倪欢也从热闹喧哗骚动 杂乱的大厅里走出来,一袭白色长裙遮至脚踝,耳边垂下两只靓丽的圆环,样子 非常迷人,眼神安静。   他们交谈起来。话题是从单身party说起。   他说,他看过一部电影,忘掉是谁主演的,男主人公要结婚了,其众猪朋狗 友决定在婚礼前夕举办一个让男主人公一生难忘的告别单身派对,便邀请了一群 妓女来助兴。而女主人公的姊妹们也决定为准新娘安排一个派对。但糟糕的是, 盛装的姊妹们误入猪哥们的庆祝地方,并被误会为妓女,于是就很混乱就很搞笑 就很受伤,当然结局还是花好月圆。   倪欢说,她也看过一个电影,名字叫《爱奴》。卡门是巴纳比即将过门的妻 子,当她与姊妹们在餐厅开party时,餐厅领班认为按照法国习俗她必须当场选 择一位男子进行长吻,以此告别单身。她选择了一个叫kit的小伙子。kit对她一 见钟情,开始了猛烈追求。卡门也忍不住心动。最后两人共同策划谋杀了巴纳比, 嫁祸给他人,并最终厮守一起。   现在的女人真疯狂。嘿嘿,还美名其曰法国习俗。难怪书上说浪漫是一杯致 命的毒药。他笑起来。若真要按习俗,Bachelor Party与女人无关,它是属于男 人的,就像例假属于女人。   他没说话,倪欢在一边小声地唱起歌,“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 妇女的怨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唱的 正是《娘子军连连歌》,当倪欢唱到“奴隶要翻身”时,他也跟着唱起来。   那天晚上,倪欢湿得像锅面汤。那天晚上,他软得像面条一样。他们并排躺 在床上,他想起自己写的小说《越珏》,就把它拿出来。他们一起看。   11   倪欢笑起来,用牙齿轻咬着下嘴唇说,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完美得让人 感觉不到忧伤,只想流泪。真好。这种感觉。   他凑过脸在倪欢唇上亲了一口。她的脸在朦胧的壁灯下散发出令人眩目的光 采。   倪欢说,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呢?   他想了想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一面镜子。或许可以从这几方面去理 解这点。一是,人有渴望“被认识”的天性,被别人、也被自己认识,这种认识 于必须借助于一面镜子,哪怕它是虚妄之镜;二是,我们所看见的都是光的反射。 所谓的真实与现实都有可能是虚构,即,这个世界亦可能是上帝所书写的一部无 边无际的小说。当然,这或许说过了,但至少它们是扭曲的真实与现实。镜子是 一件比较彻底地反射光的东西,它让这种扭曲值趋于零,让我们尽可能地抵达存 在的实质,得睹生命的真相,那个充溢着神性光辉处;三是,所有我们尚能理解 的镜子,比如小说、电影、电视、歌剧、舞蹈,又比如此刻在在商铺里兜售的大 大小小的镜子都是宇宙这个生命有机体——这面我们尚不能理解的镜子里的一小 块。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四是,不管镜子的形状有多么庞大做工有多么精致 结构有多么完美,它们都是碎的。   我不是很明白。倪欢浅浅地笑。   他也笑,又在倪欢嘴唇上亲了一口,继续说道,镜子呈现在时空中。从时间 这个维度看,它是“过去”、“现在”、“未来”;从空间这个维度看,它是 “此处”与“彼岸”。时间与空间的轴相交构成“深度”——情感的深度,智慧 的深度、游戏的深度、思想的深度。这些镜子的碎片在里面堆积、分解、移动、 重叠,形成湍流、波浪、涡旋以及瀑布。它们有生有死,并互相渗透吞噬。它们 是抽象的。它们通过线、形、体积、比例、明暗、色彩、香味、声音等这些人们 用来理解宇宙的概念显现。这里,若我们只运用“线”来观察这堆碎片,我们虽 然就要丧失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凹与凸之间那些不可言说的美的明暗,但 或许可以收获俗世里一大堆一大堆面目相仿味道一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滥用着人 们的感受能力。以至于人们无法分辨什么是内心的声音,什么是内心真正的渴望。 人们在浑浑噩噩中生死,像一荏荏被收割的麦子。其实,线也是空间。不过,许 多人愿意忽略这点。   倪欢微笑起来,麦子。你说得很有趣。我想起了海子。   他继续微笑,继续说,许多作家,尤其是传统作家们,他们沉溺于线的起伏 与旋转里,所谓“叙事圈套”吧。他们因此获得智力上的优越感与相应的快感。 阅读者获得嘲笑的权力。作家与阅读者就像在捉迷藏。当然,还有更多的阅读者 满足于这些圈套本身,他们对文学的要求仅是娱乐、休闲以及对情感的补充,他 们的大脑放在别处。这些都无可厚非。对此,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我已经厌倦了 这种近乎无聊的话题。   倪欢说,你以为什么是有聊的?你以为自己就是意义本身?我倒觉得你这是 在渴望获得话语权。在混乱的文学流派与运动中不断寻找立足点,试图附骥其上, 并取得话语权的行径是对文学本身的伤害。人不能装在套子里,否则就得被窒息 与扼杀。   他摸了下鼻子,你说得有道理。我承认对文学而言,继承的意义要大于革命 的意义。不过,继承这件事与那些互相厮杀较着劲的流派并无关系,“黑”或 “白”都可以流入我心。别人或者说种种技巧或者说任何先于“我”存在的观念 都是“渡江的筏”。没有筏,人无法渡江;渡过江后,必须扔掉筏,忘掉它。 《般若婆罗蜜多心经》曰,“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   倪欢躺下身,双手合至胸前,我还是不大明白你所想要说的。人与人的理解 非常困难。因为我们各自的阅历所受的教育不同决定了我们对一些词汇的理解就 不一样。很难交流。   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确实比人与一只单细胞生物的差别还要大。 要说服一个人是困难的,几乎不可能,人只有自己迈进了某个房间,才能真正感 受得到这个房间的格局以及房间墙壁上那扇美妙绝伦的窗户。我只能是尽可能地 阐述我所理解的。   倪欢嫣然一笑,所以说,知音难得。所以,我想,或许故事比小说更具有沟 通的能力。它不那么复杂,即,它被误读的可能性就少一些。   他说,或许是这样。但故事只是小说这间大厦里的一块砖,一根钢筋,它并 不是小说惟一的叙述方式,叙述与叙事是两回事。叙,是叙说;述,是描述。它 是俩个动词叠在一块。叙事。叙,也是叙说;事,事情。它是由一个动词加一个 名词构成。叙述是包含叙事的。小说存在的意义在于——它发现惟有小说才可能 发现的——它永远也不会死去,不会被别的艺术手段所取代,它与人类的内心一 起成长,呼吸。小说是写人性的,也是要抵达神性的。   倪欢抿嘴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啦。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想听吗?当然, 按照你的定义与归类,它是故事,不是小说。不过,里面有个孩子也叫石林。当 然,我也在里面。故事的名称或许就可以叫做《石林与青树》吧。   他点点头。   12   石林与青树是同学。石林坐第一排,青树坐最后一排。石林常回头去看青树。 青树懒洋洋靠着墙壁上对他笑。有时,青树是睡着的,睡得跟石头一样。   石林喜欢看青树。青树的头顶上是一块水泥黑板报。上面涂满乱糟糟的粉笔 字。黑板上方有行大字——知识就是力量。每个字都有青树脑袋大,间隔有尺许, 写在七张被剪成菱形的纸上。有次打扫卫生,石林叠起桌椅,站上去,用扫帚去 抹蜘网蛛丝,发现这几张已泛了白的红纸早已被时间寸寸捏碎。纸屑落下。这七 个墨色淋漓大字的笔意竟已直透墙壁。石林就喊青树看。青树说,是这样子的, 日子久了就是这样子,我见到很多人家搁煤球的墙角也是黑乎乎的一片。   青树什么都懂。所以老师都不喜欢他。老师曾叫大家造句。大家造得都挺好。 轮到青树,老师说,请用天真造句。青树说,今天真热。老师愣了下说,那你用 桃花再造一个。青树说,老师买了的那斤核桃花了八毛钱。大家开心地笑。老师 也笑说,你再用一个成语来形容老师现在高兴的样子吧。当然,这个成语里面得 有个数字,比如一二三四……老师可能是想刁难青树吧。   青树摸摸脑袋,望着老师那一张嫣然的脸,说,含笑九泉。   因为这事,青树挨了打。老师打电话叫来青树的爸,训斥一顿。青树爸那张 被劣质酒精浇得凹凸不平的脸更黑了,腰弯成九十度,脚来回蹭,嘴里诺诺地应。 青树爸在县搬运站做事,人生得瘦小,手上的劲大得能活活掐死一条黄鳝。回了 家,把青树吊在房梁上,用那种大拇指头粗的绳子没头没脑地抽。青树没有妈。 青树任他打。青树爸太凶狠了。青树有几天没来上课。   石林去找青树。青树的家在一堆破烂的屋子里。屋子与屋子之间散发着阵阵 阴气。街头热气腾腾的空气在这里夹紧了尾巴。这里的每块砖头、石头、木头都 让人感到害怕。   石林并不胆小。石林的家在县医院的隔壁,医院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太平间。 太平间旁边有堵土墙,每到春天,上面会开满明黄或紫兰色的小花。许多人说那 是死人的魂魄。石林却觉得好看,还去摘,摘了满满一束,藏书包里,上课的时 候偷偷地系在与他同坐的一个叫倪欢的女生发辫上。倪欢生得排场,还爱笑,笑 起来,脸上弯出三道向上翘的弧,两道是眼睛,一道是嘴。倪欢的妈是上海知青。 倪欢的爸在县政府做事。倪欢书包里有很漂亮的三角板、直尺与圆规,还有几块 与倪欢一样白白嫩嫩香得要命的橡皮擦。石林趁倪欢不注意曾嚼过一小口,真是 太好吃了。   石林推开青树家的门。青树侧躺在床上用手指甲沾着口水在墙壁上画,身上 盖了条褥子。石林说,哎,青树。石林嗅到一股死老鼠的酸臭味。石林抽抽鼻子。 青树回过头,你来了。   石林摸索着在床边坐下说,你爸打你了?青树点头。   石林说,啥东西这么难闻啊?   青树笑,我。   石林吓一跳。石林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暗的光线。几条粗大的创口爬在青 树裸露的胸膛上。确实是爬,有一些东西在里面动。石林叫起来,化脓了,要烂 掉的。   青树摆摆手,示意他小声,没事,烂不掉。青树的脸鼓着,左脸上犹有几条 未隐去的血痕。石林伸手去摸。青树拍开他的手。青树的手比冰还冰。   石林说,你得去医院看。   青树瞪他一眼,大惊小怪。青树继续去画他的图案。   石林说,你画啥。   青树说,画鸟。   石林看了一会儿说,你爸好狠。   青树说,他是我爸。   石林说,老师真不是东西。   青树说,她是老师。   石林想不出再说什么了,就看青树。过了半个时辰,青树说,你走吧。   石林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你啥时去上学?   青树说,我不上了。青树的声音是干涩的,听不出喜怒哀乐。也许青树从来 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朋友吧。石林这么想着,心里有点不舒服。   石林说,为什么?   青树说,我爸说上了也是白上,还不如早点去工地上挑石灰桶。   石林说,老师叫你造句,你为什么那样造?还有那个含笑九泉,大家说你是 故意与老师做对。青树不做声了。石林突然发现青树画在墙壁上的图案与老师尖 尖的下颌极相似。   石林舔舔嘴唇。青树把手指甲放入嘴里咬。石林说,我帮你出这口气。青树 笑起来。   石林有次上数学课睡觉,被老师抓住拿黑板擦在头上敲。老师嗜茶,上课必 在讲台上摆上一个大茶杯。第二天,老师在板书。青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走到 讲台前,往茶杯里吐了一口痰。老师或许感觉到教室里窃窃的笑语声,忙回头。 青树恭敬地对老师弯下腰,把作业本放讲台上,说,老师,我昨天忘了交作业, 今天补上。老师虽然莫明其妙,还是示意他回座位上去。然后大家都眼巴巴地等 待老师早一点口干舌燥。老师自然也没有让大家失望。教室里飘起久违的快活的 笑声。数学老师太不得人缘。几乎每位同学都被他用黑板擦敲过脑袋,女生也不 例外。   石林又说,我一定要出这口气。   石林没再说为青树出气。青树去瞧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团团污渍,似龙似 虎似豹也似苍蝇似臭虫。青树说,你走吧。我爸马上回来。石林走了。   青树真的没再来上学。石林一直想替青树喘出那口气,一直到翌年小学毕业, 气还是憋在胸口。石林不是没想过法子。石林还曾逮来一只癞蛤蟆,准备向青树 学习扔到老师身上去,终究是不敢。石林考上初中。倪欢也考上了。两个人还在 一个班,共一张桌子。石林遇见过几次青树。青树变得又黑又瘦,挑着石灰桶子 在篾条搭制的脚手架上晃悠。石林喊过他一次。青树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扭过身。 石林小心地绕过青树的影子,不敢再抬头去看。石林觉得自己不守信用,不够朋 友。   石林念初三了。   那年也真邪,学校里多出一堆堆据说能够与社会的流氓称兄道弟的学生,一 个个螃蟹似的横着走路,看谁不顺眼,走过去就当胸一拳,并美名其曰,这是中 华武术,练好了,能为国争光。石林上课下课放学回家,尽可能躲着走。他们还 是找上门。   一个叫许海涛在石林对面的课桌上一屁股坐下,腿高高叠着架到石林鼻子底 下说,石林,你胆子大哩,敢撬我老大的墙角嘛。   石林想走。左右前后被结结实实地堵住。身子被来回推搡。教室里的其他同 学见势不妙,早已悄悄溜出。石林紧咬嘴,眼里涌上泪花。许海涛用脚尖踢石林 下巴,说道,把脸凑过来。   石林凑过脸。许海涛上下端详,狞笑声,猛抬手一耳光,反手又是一个大嘴 巴,打得石林像拨浪鼓。石林懵了,摔倒在地,眼前冒出星星。桌椅一阵乱响。 石林感到了巨大的疼痛,嚎啕出声,嘴刚张开,喉咙里便被塞入一砣粘粘的臭不 可闻的被报纸包裹着的粪便。   他们走了。石林茫然地爬起来。石林想不明白。石林往同学们脸上看去。他 们纷纷扭开脸。原本熟悉的同学一个个变得青面獠牙,而他在他们眼里是一头怪 物。他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石林伤心把手伸入嘴里抠。老师来了,远远地站着, 皱起眉头,说,你去漱下口吧。   石林出了教室,嘴上糊着一团屎。石林走在校园里,在漫天阳光下跌跌撞撞。 石林没哭,来到水池边。水池边有青苔,有泥块,有一只颜色惨白的扭曲着身子 的蚯蚓。石林把脑袋伸到水笼头下。石林看见水笼头边有几块别人用剩下的肥皂 沫子。石林抓起它们,往嘴里塞,大口咀嚼,一直咀嚼到呕吐,吐出酸水,吐出 苦胆。   这事轰动整个学校。过二天,青树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青树手里抛 着一把泥刀,边走边抛,不停地抛,接住再抛,越抛越高越抛越快。阳光在黑黝 黝旋转的刀身上闪耀出点点金芒。青树像是从太阳里走出来的,影子在学校操场 上拖出一个巨大的人字。青树拦住许海涛,闷哼声,挥手劈下泥刀。许海涛蓦然 瘪下去,额头溅出血,瘫下身,像娘们尖锐地喊。青树朝他小腹兜上重重一脚, 叫他学狗爬,绕操场爬上一圈。许海涛开始爬。血糊住他的眼睛。青树又和颜悦 色地喊住那几个面面相觑的学生,叫他们互相打耳光,要打够一百个。   石林那天没去上学。事实上石林已经很久没与青树照过面。石林的父亲,那 个老实胆小的男人正试图帮石林办理转学手续。石林的妈天天坐家里垂泪。石林 已经知道许海涛他们是为什么。因为倪欢。他们的老大,叫强哥的,一位高二学 生,看上了倪欢。谁让石林与倪欢一直是同学且同桌?强哥指使许海涛打石林是 打给所有垂涎倪欢的人看。现在青树打了许海涛。青树就是打了强哥,打了强哥 的亲大哥——县站前帮老大贾国庆。于是,没多久,就有两伙人赶去矗有人民英 雄纪念碑那个山顶。上那个山顶得登一百零八级台阶,台阶两边是青翠森严的龙 柏。青草从石阶的缝隙里一蔟蔟挺出。石阶上还撒满从不远处山坡上飘来的血红 的枫叶。这一场让无数人津津乐道的械斗。青树凭一把耍得出神入化的泥刀带领 着他三个伙伴把二十余人的站前帮团伙打得落花流水。   那年夏天,青树进了劳教所,石林考取农业中专学校。倪欢念高中。   三年后,石林毕业被分配到县城一个农技站。倪欢考取上海的一所大学。青 树也出来了。   石林是在舞厅见到青树与倪欢的。舞厅名叫月亮湾,由一间废旧的厂房改成, 甚是简陋,机油味弥漫,墙壁上贴着那种几块钱买来的装饰纸,不过,这已经足 够,有场地,有让人血脉贲张的音乐。石林一个人在街上走,走到门口,就身不 由已地被这呼啸的音乐拉了进去。   石林刚进舞厅就看见倪欢。倪欢的眼睛亮晶晶。灯光闪动,从黑暗中驱赶出 一群群绕着倪欢翩翩飞舞的蝶。蝶五彩斑斓。倪欢的脸像一颗饱满的葵花子。石 林屏住呼吸,胸口处的胁骨一下子就被鼓胀起来的心脏压得喘不过气。   倪欢身边还有几个齐耳短发的女生。她们在一把长条沙发上拱来拱去,窃窃 私语。石林听见倪欢嗤嗤的笑声。石林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杯茶、一碟瓜子、 一包口香糖,隔着舞池远远地注视倪欢。石林很想上去邀请倪欢跳一支舞,随便 跳什么都行,但就是鼓不起勇气。倪欢跳得也不好,笨拙,不无夸张,在一个矮 胖男人怀里磕磕绊绊。事实上这舞厅里就没谁舞姿优雅或者潇洒,不过,也没谁 在意,年轻就好,健康就好,充满活力就好。   石林嗅到向日葵的香味。石林抽抽鼻子,就看见青树。青树穿着西装出现在 舞厅门口。青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青树打量着四周,迈步来到倪欢这堆女生 面前,很有绅士风度地弯腰,做出极标准的邀舞手势。这手势像一滴滚烫的油溅 入水中。   女生们又吱吱喳喳开始互相推搡。倪欢站起身,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石林感 觉眼睛被针扎了下。石林继续看。青树认出了倪欢或者说倪欢认出了青树吗?青 树与倪欢并没交谈。灯光照耀他们,把青树照得像树,把倪欢照得像藤。青树的 后脑、肩、腰、臀上似插着一把笔直的钢尺。在青树怀里的倪欢是那样纤细柔软, 像纸片一样薄。青树高了,壮了,肩头宽宽的。石林都怀疑起自己刚才的判断。 这是青树么?   音乐的节奏加快了。青树的每一举手一投足一拧身一甩头都在节拍点上,动 作简洁迅速干脆利落,让人情不自禁暗暗赞叹。如果说青树是一位充满自信的大 师,那么倪欢就是大师笔下的画笔。笔因为大师而获得灵魂。倪欢渐渐轻盈,动 作一点点由僵硬恢复流畅。青树揉揉眼,等他再睁开时,倪欢也成了一只飞舞的 蝶。青树跳得真棒。石林默默地想。   接下来的曲子差不多成了青树与倪欢的专场了。石林没上前与他们打招呼。 青树开始与倪欢说话了。青的嘴凑至倪欢耳边。倪欢的眉毛眼睛鼻子嘴都在笑。 石林的眼睛愈发地疼,顺手把没嗑过一粒的瓜子与没拆封的口香糖倒入茶杯,起 身走了。   石林出舞厅时在过道里撞上许海涛。石林本来没认出他。许海涛伸手拍他肩 膀,说,哥们。石林愣了。过道里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石林眯起眼。许海 涛说,石林,怎么当了干部就不认兄弟?石林这才认出眼前这个肥白胖子,说, 许海涛。   许海涛呵呵一笑,推开一直偎依在他怀里嘴巴涂得腥红的女孩,在她臀部拍 了下,说,自己进去。青哥在里头。转过身,拉起石林的手,走,咱哥俩有几年 没见?喝一盅。   石林说,我不会喝酒。   许海涛说,当干部哪会不喝酒?就算真不会,那也得赶紧学。   舞厅旁边就是一排排摊档。许海涛不容分说把石林拽进其中一家。几块廉价 的蓝白色相间的塑料膜从东、西、北三个方面把排档包裹严实,只在南边留下一 个并不算很大的口子。风涌进来,经过熊熊炉火,再被摊口那一大锅热气腾腾卤 肉汤一熏,不仅温暖,而且美味,让人食指大动。   许海涛要了两瓶三两装的“堆花酒”,还有猪蹄、牛筋及几个热菜,抹了把 额头的汗,说,石林,你小子出息了。是有知识的人啦。哥们敬你一盅。石林碍 不过,端起杯,喝了口,嘴里顿时火辣。这酒冲,有劲,喝到胃里是火红的炭。 石林说,青哥是谁?   许海涛笑,就青树。这舞厅就青哥开的。我现在帮他看场子。   石林怔了,青树这么出息了?   再出息也赶不上你们这些吃皇粮的。每月竖起脚板就有钱拿。许海涛把一大 块猪头肉挟入嘴里猛力地嚼。   石林说,贾国强呢?   许海涛说,去广东打工好几年了。怎么,你还惦记他?   石林说,不。顺口问问。   许海涛用筷子戳桌子,贾国强过年回来过几次。要不是青哥发话,说不打落 水狗,我早就干他老母了。   石林说,青哥这么威风?   许海涛说,那当然,青哥跺跺脚,这方圆几十里的地皮都要抖三抖。来,喝 酒。   石林打了个喷嚏。许海涛又举起杯,凑过头压低嗓门,青哥很罩你呢。倪欢 还记得不?石林点头。许海涛嘴角流出一丝口涎说,青哥一直给你留着。多少人 想打她的主意啊。石林撸把鼻涕,没吭声。这许海涛也太会掰瞎话了。青树在号 子里面也能给外面的人留这留那?   石林说,许哥,酒我真喝不了,这顿我请。我得走了,家里有事。石林起身 掏钱。许海涛唬起脸,你这是看不起我吗?石林正想接话,排档口人影一闪,青 树进来了,在他旁边的赫然是倪欢与那几位女生。   许海涛蹿过去,青哥。你看这谁来了?青树的目光在帐篷里左右一扫,落到 石林身上,石林啊。青树的声音轻轻的,样子不无冷漠。倪欢神情欣然,石林?   许海涛搬来数把椅子,一边招呼大家坐下,一边对排档老板大声嚷,加菜加 菜。老板慌乱地应。这是一个形容不无猥琐的男人。但手底下的活儿真不错。猪 头肉嚼劲十足,肥而不腻。   石林说,青哥。又说,倪欢你好。   青树的眉毛一跳,目光在石林与倪欢脸上迅速一扫,咧开嘴,笑意一丝丝地 从肌肉里抽出。青树现在的样子真帅。若是再披上一件黑风衣,嘴里咬住一根牙 签,就可与周润发出演的小马哥较劲了。石林咽下口唾沫。青树举起杯,来,我 们一起祝倪欢同学考上大学。大家闹哄哄地站起。酒一杯杯地往下喝。石林醉了, 吐得晕天黑地。石林不记得是谁把他带回家,只记得天上满是砂石一般的星辰, 一颗颗,砸得脑壳疼。   这年秋天特别热。   阳光从天上倒下来,地上似着了火,烧起一团团青白色的光。   倪欢回来了,没能继续学业。倪欢在军训时晕倒,被送入医务室,被发现竟 然有了身孕。学校立刻开除了她。倪欢肚子的孩子是青树的。青树睡了倪欢。倪 欢妈披头散发高举着一把菜刀在正午的街道上踉踉跄跄,身后拖出一道黑色的长 长的弯弯曲曲的人流。   没有风,风被天上的太阳抹掉了。   倪欢妈没能找到青树。青树与倪欢在石林处。青树额头、鬓角、腋窝的汗珠 子滚得衣襟湿了又湿。青树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倪欢歪歪地靠住青树,双眼红肿, 脸色苍白,神情痴痴呆呆。石林坐在桌前剥手指甲,脚来回地踩着桌子底下的哑 铃。桌子上有瓶墨水,瓶上搁着一枝毛笔与几张散乱的涂满墨迹的报纸。多半是 名人名言,其中有几行是“知识就是力量”。这些日子,青树迷上了书法,尤其 是怀素体。   青树说,石林,商量件事,借你这里用几天。   青树又说,不是我用。她妈要砍死她。别人那我不放心。烦你照顾她。   青树的右手上胡乱缠着几根布条,上面满是褐色结了壳的血迹。   青树昨晚上去了倪欢家。倪欢家一团狼籍。倪欢在屋子中间打滚。倪欢爸一 边骂骚逼一边用穿皮鞋的脚踹倪欢的肚子。倪欢双手紧紧地护住肚子。坐在屋角 竹凳子上垂泪的倪欢妈猛然歇斯底里,赶去厨房,摸来把菜刀,嘴里嚷着大家都 不要活了,就想朝倪欢头上砍。青树一惊,闪电般撞开门,夺下刀,抄起瘫成泥 的倪欢,往屋外发足狂奔。   石林说,你打算怎么办?   青树冷不丁地笑,出去让她妈砍死。   石林还没说话。倪欢嚎啕一声,身子软下,伏在地上,手死死地拽住青树的 裤管不放,喉咙里嘎嘎有声。倪欢的眼里在滴血。石林挪了下椅子,皱眉说,你 别吓她了。   石林说,你干吗要害她?   青树摊开左手掌,歪着头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右手握住左手尾指,突然发 力一拗,“咔嚓”声,尾指断了,斜斜地戳在手掌上。石林惊呼。倪欢的眼睛向 上翻,头往旁边侧,晕了过去。青树的脸色又青白了少许,额头跳起几粒汗珠, 看看倪欢,又看看石林,弯腰,单膝跪下,抱起倪欢,放到石林那张单人钢丝床 上,盖好被子,掖好角,声音嘶哑着说,这事不要让你爸妈知道。   石林点头。石林现在一个人住在单位上。石林又说,你打算怎么办?   窗外不断掀起滚滚热浪。树在阳光下,像在移动。是苦楝树,叶子沾满尘土, 瞟上一眼,都呛。一层层密密细细的汗水在身上绷出一层层牛皮,皮上生着毛、 带着刺。石林凝视着青树。青树印堂处有一小块淤黑。   青树怔怔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会这样。那天晚上我骑摩托送她,她 突然说谢谢我。我说谢啥?她说,谢我这些年照顾她。我说,我哪里照顾她了? 她说,有就是有。石林,你说,我哪里照顾她了?这可真奇怪。   石林说,你打了许海涛。打了贾国庆。   青树缓缓摇头,我在山上都蹲了三年,怎么可能照顾她?   石林说,人的名,树的影。何况,你的兄弟都在外面。对了,青树,我一直 想问你件事,你是因为我才单挑站前帮的吗?   青树没回答石林的话,眉头蹙成摺子,继续说道,后来,她央我陪她去看星 星。我们去了纪念碑。最后几级台阶是我背她上去的。我们站在山顶上往下望, 整个大地都在脚下。我们再往头顶望,密密麻麻的星星比河滩上的石头还要多。 而且,每颗星都有拳头般大,有黄色的,有白色的,最好看的是那种湛蓝色的。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星星也可以有这么多种颜色。   石林说,然后你们就好了?   青树的声音低沉下去,喉结像块小石头在滚,我真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她本 来是不肯的。是我强迫她的。我不是人,我是畜生。石林,你恨我吗?   石林抽抽鼻子,吐出一口浓痰,吐在青树脸上。痰怕是有半斤重,啪地一声 响。青树没擦,眼里终于流出了大颗的泪水。青树没看石林。青树望向钢丝床上 气息微弱的倪欢,突然扑通声直挺挺跪下。石林的心一跳,胸腔急剧起伏,额头 上的青筋一鼓一胀,脸容就狰狞起来,一咬牙,抄起桌子底下的哑铃,兜头朝青 树后脑勺砸落。桌上的报纸往下滑。青树捂住头慢慢地扭过身子。青树的指缝间 鲜血汩汩。报纸轻轻地铺在地上。血滴在上面,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倪欢翻过身, 发出一下短促的呼喊,眼睛还是牢牢地闭着。她是做了梦魇吧。石林抛下哑铃。   青树注视着报纸上那几行的毛笔字。   青树说,石林,你写得什么啊?我不认得。   13   他和倪欢走在去往修元寺的路上。   他一直想问青树有没有被石林砸死,他忍了二年,终于忍住了。他为自己现 在对青树的死与活不再感兴趣而暗暗高兴。谜底总是那么索然无味,这就比如所 有伟大让人血脉贲张的爱情到最后也多半由性交这种活塞动作做总结陈词。   倪欢的手挎在他胳膊上。他不断地低下头嗅了又嗅。倪欢兴高采烈。他眉开 眼笑。   他们走过了修元寺——整个修元寺的山门被虔诚的以及不那么虔诚却喜欢往 虔诚里扎堆以示虔诚的人们堵住。他们往修元寺后走去。铺有碎石头的小径从一 丛竹林中穿过。竹林青得发绿,让焦躁的阳光也慢慢心平气和。竹林里散落着几 张石椅,坐着人,大部分是老人,也有孩子。   当走过一个较幽静处的石椅子边,他们同时发现在石椅子上相拥相抱像一对 交颈鸳鸯的年轻人的姿势过于古怪与诡异。尽管女孩乳白色的长裙遮住了下面, 但处于亢奋状态里的男孩的身体仍在不可控制地颤抖与哆嗦。他们交换眼神,放 轻脚步,在心底都为这对胆敢在光天化日下性交的孩子叫了声好。他们走过竹林, 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下山坡,走进明亮的大片大片的田野,走上了铺着铁轨的砾 石堆。   天空静止下来。汗水浸透了他们。他们在枕木上并肩坐下,默默地眺望着远 方。也许这世上最长的楼梯就是铺着枕木的铁轨吧。他这么想着,听见他们的影 子在脚下发出蟋蟀一般轻轻的鸣叫。他把手伸入倪欢敞开的衣襟里。他摸着倪欢 那两颗硬得像石头的乳头说,我们做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是在这里做爱吗?倪欢说。   不,更刺激的。他笑着说,我们在铁轨上等火车。等火车撞来。看当我们再 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时,火车离自己的距离有多远。   倪欢也笑起来,没再说话。他们沉默下来,彻耳倾听着来自远方可以撼动整 个大地的声音。他们身上的汗水一点点凝结成盐。   时间消失了。身体里面一片空白。他换了一个坐姿,五心朝天,跌莲花座, 与倪欢一前一后。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他 在心底默诵起《般若婆罗蜜多心经》,一字一字地念。每念一个字,他都听见心 底传来一声巨大的回响。全经二百六十字。当他念到“真实不虚”时,心突地一 颤——那头人类制造出来的钢铁怪兽就要来了,整个世界瞬间都满是轰隆隆的声 音。   他咽了下口水,回过头,去看倪欢。倪欢咧嘴微笑。他发现她的手指甲已经 在比铁还要坚硬的枕木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他刚想说话,注意到倪欢的眼 神,猛地感觉到有个地方不大对劲。他还没有想明白。火车已经像崩塌的山峰倒 下来。   他下意识地跳起身。火车吐出的白雾与呜呜的怪叫声淹没了他。金属与金属 互相撞击所发出的整齐有节奏的咔嚓声像一把巨大的锉刀,锉开他的皮肤,锉掉 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   他咬了下嘴唇,跪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心脏。他感到了疼痛,手按在铁轨 边尖锐的滚烫的砾石上。他小声地说,倪欢。   火车过去了,慢慢地。   当天空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看见躺在铁轨中间的倪欢。倪欢坐起身, 用一种微笑的目光望着他。倪欢说了句话。他没听清。   他耳朵里还是满满的金属的噪音,他刚才忘记掩住耳朵。他小心地挪到倪欢 身边,拿起倪欢的手,又摸摸倪欢的腿,再瞧瞧倪欢的耳朵——那里面并没有流 出暗红的血。他终于听见倪欢说的话。   声音断断续续,是一根根针,一根大,一根小,一根长,一根短——我只是 躺下来,闭上眼睛,遮住耳朵,数自己的心跳。心脏每跳一下,眼前就出现一朵 玫瑰,当我数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时,我睁开眼,火车就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次。   倪欢又说,我要走了。我还是受不了这个城市。多呆一分钟,皮肤就发痒。   他点点头,没再挽留。死究竟是什么呢?   他摁死草丛里的一只蚂蚁,把它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脸上有了湿的痕迹。他 仰起脸,雨丝从时间深处飘出,飘出一个湿淋淋的世界。   第六章 沈萝   1   雨在下,一丝一缕,挂在渐渐发黑的天幕上。   阡陌交错的巷子一点一点潜入夜色,并蜷缩起长长的身子。他把手伸出窗外。 空气冰凉,指尖发烫。月亮从几片薄云间探出脸,被雨浸冷了,浸得湿漉漉的, 在黝黑的难以辩明形状的楼房之间滚动。几个模样羸弱的孩子不时地从月光中冒 出,沿着马路两边的铁栅栏飞快地跑,嘴里高声呼喊,跑到红绿灯下,消失了。   雨珠一粒粒,由小渐大。这应该与氢原子与氧原子无关。他默默地思索,手 指轻轻抚摸时间的起转承合以及时间在年轻与苍老之间转动的容颜。石碑矗立在 充满光线的黑暗中,矗立在每一个交叉的路口,并为那一盏盏红绿灯所映耀。   他明白,死是一种需要。事实上,任何一种死,任何一个人的死,都为生者, 一个人,或更多的人,或其他别的生命形式,提供着隐秘的养分。这是一环扣一 环的链子。   他悲伤地抬起头,注意到桌上的绿箭口香糖。这是昨晚在酒吧里遇上的那个 女人遗忘在桌上的要求——上床前得嚼一片清除口气。他想了起来。他一下子就 找到了希望。他剥掉口香糖外包装与里面的锡纸包装,塞入嘴里,用牙齿凶狠地 咬,再鼓起腮帮子拼命咀嚼。   他为这种有前提的做爱勃然大怒。这不叫做爱,这叫性交易。虽然他并没有 为此付出人民币。为什么当初总是要委屈自己满足这种非份的要求呢?就是因为 这种姑息委曲求全的态度,所以现在的女人岂止是半边天都已经是整个天空了。 不管是黄昏还是黎明,天空里都满了从女人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他开始用手拍击 桌子。他愤怒的情绪感染了桌上的电脑。   电脑呼哧呼哧喘出粗气。一个个汉字在屏幕上朝他翻起白眼。   2   那年,他二十四岁,就职于某国营工厂供销科,托国家的福,得以享受一些 霓虹酒绿,但仍是一个实打实的穷光蛋,一个月拿三百零八块工资——也不是说 跑业务时没回扣拿,只是花得总比赚得多。   那时,他还是愤青,恨不得见谁灭谁,天底下惟有自己这颗大脑才有真正的 智慧,尽管也吃过几回瘪,总以为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内心那个狂野,走在路上, 鼻孔朝天。也不肯与父母一起住,缠着单位上的领导要了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 下了班蹲在里面写东西——爸妈那就成了餐厅。当然,也玩,而且玩得疯狂,隔 三差五与一帮狐朋狗友到处乱窜,窜遍县城里每个美女出没处,也就在一间舞厅 里遇上了沈萝,也就三下二除二把沈萝弄上床。   沈萝是好姑娘。沈萝最早叫他哥。沈萝是老师,刚分配至县一中教语文才一 年。沈萝的父亲是工商局副局长。应该说,他们的恋爱是艰难的,门不当户不对, 整个过程更像一部烂透了的肥皂剧,总有莫明其妙的事发生,总有奇形怪状的人 梗在其间。   这样说真不厚道,对不起那个一直鄙视他、讽他为流氓、说他是癞蛤蟆想吃 天鹅肉并跑到他父母那大吵大闹说他拐走女儿的曾经的岳母大人。当他与沈萝有 幸结为夫妻后,他感激上苍。他发过誓,就算沈萝突发其想打算尝尝人肉的滋味, 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剁下一只手臂为沈萝熬汤做煲。   他没说假话。时至今天,沈萝若发话叫他去死,他还会马上从楼上跳下。   沈萝为他付出过太多,待他一心一意。沈萝会用俩西红柿加鸡蛋做出鲜美的 汤。沈萝会一边骂一边把他满屋子的臭袜子捡入塑胶袋拿回家瞒着父母洗干净。 他出差要回来了,沈萝会在暴雪突降寒风怒吼的夜晚独自在车站守上几个钟头。 他常穿些地摊货,沈萝用私房钱买来杉杉西服逼他换上。沈苏甚至不惜用菜刀搁 在自己脖子上吓唬声称她再与他交往便要断绝关系的父母……人心是肉,不是铁, 不是钢,这些点点滴滴他这辈子也没法忘掉。   他们结婚了,没有酒席、鞭炮、祝福声,更没有一间真正属于他们的新房, 甚至连大红喜字都未在墙壁上贴一张。他们的父母不知道他们结了婚。沈萝拿着 身份证、从家里偷出来的户口薄、相片、以及在单位上偷盖的证明与他一起来到 婚姻登记所花三十五块钱领了二个红本本。沈萝的父母被胆大妄为的女儿气得半 死,把他过年时送去的烟酒全扔出窗外——烟,他捡了回来,酒,只能便宜地上 的蚂蚁,可惜了那么好的剑南春。   他常夸沈萝有“帮夫运”。与沈萝结婚没多久,他写的几本小说幸运地获得 出版。   他以为自己会与沈萝白头偕老一生一世恩恩爱爱一辈子。他还曾认定这世上 所有的天使加起来也不及沈萝的万分之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沈萝一直鼓 励他、安慰他,拯救他,比圣母玛利亚还要圣母玛利亚,在黑暗的门窗紧闭的铁 屋子里内投入一束明亮的光线,让他得以低头审视内心,瞥见灵魂所在,而不至 于在绝望没有信仰的时刻自暴自弃把自己践踏成尘埃。   他确实不止一次向上苍祈祷:如果真有神灵,就让我们做一对小小的老鼠, 笨笨地相爱,傻傻地过日子,即便大雪封山,还可以窝在暖暖的草堆紧紧地抱着 互相咬彼此的耳朵……   他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过了365天过了8760个小时过了525600分钟过了 31536000秒,他们就离婚了。一秒有多长?滴嗒一声。   而且这一年里的一大半时间他还是在外面出差到处奔波,为那间国家投资一 千七百万几年后改制以三百万价格卖给原经理的国营工厂创造利润。   3   沈萝确实是真诚地相信他曾相信过并愿为它们万死不辞的一些词汇。沈萝确 实是高中课本上屠格涅夫所著那篇《门》里的那个姑娘。这是一种比大熊猫还要 稀罕的生物。问题是他并不相信那个声音,他无法违背内心与沈萝一起再迈入那 道门坎,尽管他们是夫妻,但这种冲突显然不可调和,用领袖的话来说,这是阶 级矛盾。   他是怀疑主义者,是虚无主义者,是冷漠的旁观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 至是可耻的参与者。沈萝的脸颊因为愤怒显露出一抹酡红。沈萝挥着手,看样子, 很想给他一巴掌,他知道,   沈萝还想骂他懦夫,胆小鬼。沈萝焦躁的情绪让她那对鼓鼓囊囊的乳房更加 迷人。沈萝杏眼圆睁。他很想说,“是否只有这样,你就能获得比性高潮还要猛 烈千万倍的高潮?你是不是已经湿了?”   他没说,这种恶毒的反唇相讥只会让事情愈为糟糕,两相权衡取其轻,他情 愿忍受沈萝对他更大的羞辱。毕竟他爱她,尽管他那时已经听到不少风言闲语, 说他的头发都绿了。   沈萝是一个激烈的人。沈萝喜欢圣女贞德。可惜贞德只有一个,而黑衣狱卒 却有无数。他承认他对任何意识形态上的东西都漠不关心,他只观察人性,注视 “人”这种东西。不管那些已过去了的季节是什么颜色,人群已选择失语,在沉 默中咀嚼食物,排泄粪便,心满意足地睡去——这自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天地 轮回的道理。   他也并不反感一些人挥舞着自以为其实换汤不换药的棒子试图叫醒那些睡着 了的人,不管怎么说,这种行为是一股足以刺激肌体的电流,或者局部,或者直 抵中枢神经。但他并不愿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样将丧失他个人的意义。   丑陋之所以存在有其合理性,至少它作为参照物将为整个人类提供了一面活 生生的镜子,或许组成这面镜子的人因此倍感煎熬,但更多有机会观察到镜子的 人将受益这种存在。   沈萝骂他是这是狂发谬论,是一条没心没肺的狗。沈萝真可爱。   如果沈萝所捍卫的东西竟然不允许人们有不作为的权利,那么,这种东西他 就看不出它比它要驳斥的好到哪儿去。   他对沈萝说,“那分明是一盆脏水,你硬逼着我在里面洗手,甚至唆使我干 脆去夺盆子,这不大对劲吧。”   沈萝冷笑,“那你就等着被人拿盆里的脏水泼吧,只怕到时,泼的恐怕就是 硫酸了。”   “生命如樱花飘舞。”他淡淡地笑。   沈萝急了眼,“犬儒主义者。”   “至少我们是美的。你可以砍下我们的头颅,装饰你的城楼,但我们已经享 受过那一缕阳光。”他一向就佩服沈萝这种扣帽子的本事。   沈萝立刻尖叫,“无耻、自私、愚蠢,简直不可救药。”   沈萝迅速下出几个断语,“你并不是为你一个人而活,怎可为追求那缕根本 不存在的阳光而逃避你对亲人的责任?”   沈萝继续说,“如果有一天,我被人当着你的面强奸了十遍百遍千遍,你是 不是还要做那只缩头乌龟?”   “我从来就不是缩头乌龟。对我来说,你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放心,不是 盲肠。不说那些大词,坦率说,有人要强奸你,我会与我拼命,这是我做‘人’ 的底线,也是我的尊严所在。”   “只怕没两三下就被人一脚踹翻,几刀下去,就成了肉酱。”   “我尽了力。我不后悔。飞蛾扑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实是天性使然,那 种决定它成为飞蛾的属性,可不是想自己成为烧烤别人的火焰。”   “说得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   争论并无多大意义,大家都带时时刻刻带着嘴巴而忘掉带上耳朵,尽管嘴巴 只有一个,耳朵有一对,也许是因为摩擦嘴巴有快感吧,所谓的口腔欲望。人一 向擅于断章取义的,是喜欢断章取义的,更何况涉及到信仰这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他曾经是一个愤青,一年后就不是了,这个转变可以说是突然的,也可以说 是慢慢思考得出的结果,甚至也可以说是因为结识了某个人的结果。   同样是因为认识了一个人,沈萝在他婚后出差的日子里变成一个比当初的他 更愤怒的青年,而且是女青年,这无疑最适合摆上祭坛做供品。女性的身体当然 能吸引更多的注意。而对于每一个自愿走上祭坛的人而言,“献身”这种词汇是 会制造出崇高等之类的幻觉,让他们往往以为自己接近了神灵。这是人性的弱点。   他是真跪下来求沈萝,求沈萝别不要他。男儿膝下有黄金,天知道他有多么 爱沈萝,他甚至向沈萝保证,只要沈萝不离开,晚上回家,哪怕沈萝在外面杀人 放火他也决不多问一声。沈萝什么话都不说,沉默地递来一张离婚协议书。沈萝 铁了心。一个女人如此这般当有原因。谁都不是傻子。   他说,他是谁?   良久,沈萝抬起头,凝视他,缓慢地说出一个人的名字,然后轻声地,像自 言自语,“人是为梦想而活的,我们有权利拒绝庸俗。”   沈萝没再与他谈论那些词汇。他无话可说,或许沈萝当初爱上的并非是他, 而是一年前的他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狂乱的激情。上帝知道,若能赢回沈萝,他愿 意比那时更狂乱千百倍,哪怕是伪装。可惜沈萝的心不再在他这了,沈萝的目光 从他身体里穿过,像穿过一扇透明的玻璃,没做任何停留,飞快地投向窗外。   天空蔚蓝,澄静,几只鸽子在飞,翅膀噼哩叭啦响。它们是和平的象征,也 是穴居在钢筋水泥里的人类所豢养的一种禽类,若有谁饿了,它们还是一砣喷香 的肉。风很大,从鸽子的翅翼间漏下,在高楼上一撞,溅起一团团耀眼的光线。 他绝望地看着。   他见过那个人,是所谓的“著名人士”,是从省城来到他们县里搞什么狗屁 调查研究的,矮,且瘦,极瘦,剖开的毛竹片般,走路还呈外八字脚,颧骨泛白, 秃顶,说话时爱挥动双手,身子还会随着语速的加快而剧烈摇摆。   他不喜欢那个人,从瞥见那个人的第一眼开始,尽管还是跟着别人毕恭毕敬 地喊了声老师,但瞧着那个人那口发了黑的烂牙,那几根被烟熏黄了的手指,心 里就别扭。不过,那个人的眼神倒凛冽,剃刀边缘似的闪闪发光,唬得他不时地 垂下头。   那个人当时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人生的大道理、青年人愤怒的必须以及历史使 命之类的狗屁话。他却留意到那个人的目光不时停留在沈萝柔软的腰肢间打转。   那天的沈萝确实漂亮,穿件印蓝色小花的短裙,胸脯微凸,腿细细长长,露 在外面,因来得匆忙没穿丝袜,但皮肤的光泽比景德镇的瓷器还要好。沈萝的双 眼因为那个人的话发了光。整个人都变得流光溢彩。这让他深感不舒服,就插话 说,我们,年轻人,是否可以不相信?是否有不跟随的权力?   那个人眼皮一跳,人弹起来,手来回紧张地搓动,嘴唇颤动,用一种近乎抽 泣断断续续的语气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年轻人都不相信了,这个世界还有 得希望吗?红日初生,其道大光。河出浮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麟爪飞扬。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然后是半文半白的一大堆。   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他恐怕背得比那个人还要抑扬顿挫。不仅此, 杨度的《湖南少年歌》他也曾是滚瓜烂熟。他张嘴,还想说什么,沈萝赶紧踩他 的脚,他只好闭上嘴不说了。   他真蠢,如果他知道事情后来会演变成那样,他一定要在那时毫不客气地揭 下那只畜生的画皮。   他真蠢。   也许沈萝决定分手还可能是因为与他母亲的关系不大好。   婆媳问题真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与沈萝曾经在某天讨论过这个问题。当 然,他承认他在不停地偷换概念,不断地试图转换话题。   沈萝说,你有很不对的恋母情结。   他说,我们这一代人未曾受过父母那一代人所曾受过的艰辛、屈辱,对于我 个人言,母亲是一个苦难的象征符号,惟有正视它,理解它,依恋它,我们才能 不为眼前的浮光掠影及那些喊得震天响美妙的口号所惑。母亲用血肉磨去了掺杂 在苦难中能让人变得猪狗不如的负面力量,苦难开始变得纯粹、清澈,被镶嵌在 一块晶莹的琥珀里。通过对它的回忆与思索,苦难将清洁内心,从里至外淬洗着 我们的肉体与灵魂,我们由此而能触摸到各种微妙的震颤,进入到一条人类之河, 真正明白生命的实质,生命的价值。   沈萝说,那你明白了什么?   他说,创造与爱。生命的价值是创造,生命的实质是爱。苦难无法避免,人 存在的本身无疑就是一种折磨。人为何不能像鸟一样飞像豹子一样跑像鱼一样游? 这种与他人他物比较的落差必须会携来疼痛,更毋论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这些字眼。   他说,每个人都在承受着折磨,无时无刻的折磨,折磨别人,也被别人折磨。 这种折磨有时像铁槌敲着脑门,有时像大锯锯开骨头。   他说,不管这些折磨的形态有何迥异,究其本原,也是单调,无非是肉体上 的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以及精神上的行弗乱其所为,所以人们就需要创造,一种来 自灵魂的原动力,不停地创造,新观念新思维新事物,从而拒绝乏味,得以站在 针尖上放声歌唱。   他说,创造是给生命注入“意义”的惟一方式。而爱,这种超逾了所有观念、 法则、定律、规律,也超逾了必然、因果、时间奇怪的东西则平衡了人的内外, 让人既不会因为苦难而彻底沦丧,也不会因为创造的冲动性而将人类推向悬崖。 它是和谐的力量,是美的力量。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爱,也只有爱,才能拯救 世界。   他说得滔滔不绝。沈萝瞪圆了眼睛就骂出声,放屁。那你爱我吗?应该是爱 的吧,这个世界咋不见有多美好?还有,你咋不爱街头那个快要风干的老妪?   沈萝气极了就会口不择言。他也为自己逃避了沈萝对其“恋母”情结的指责 而得意,那是一个没法回答的话题。   他说,狭义相对论与广义相对论,虽然都是相对论,毕竟还是两回事。我爱 你,这是男女之爱,是狭义的,里面还掺杂着性欲等。我也爱那个风干老妪,她 若跌倒了,我会扶她过马路,这是广义的,是人类之爱。爱即善意,不怨憎。   沈萝愤怒了,老妪说是你撞倒她,赖住你不放,要你赔钱,你还爱她吗?别 说这样的事没有,电视新闻里到处都是。   他说,这是她心里泯灭了爱,连最起码感恩的能力也没掉了。从某种意义上 说,她已不再是人,不再是神创造的那个伟大的艺术品。   沈萝冷笑一声说,所以纳粹理直气壮把犹太人送入毒气室,搞种族灭绝。在 他们眼里,犹太人也不是人。干下令人发指罪恶勾当的,多半就是你这种打着神 圣旗号的人渣。别拿爱做幌子了。清谈误国,实干兴邦,如果你心中真有爱,还 不如放下手中的笔,去为老百姓多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哪怕在街角摆一个修自 行车摊,也比你现在拿一些耀眼眩目的文字蛊惑人心的好。   沈萝太偏激了,爱走极端。诬告的老妪在他眼里虽是“非人”,但老妪曾经 是人,至少在其刚诞生之初。是这个社会把她们弄成这样的。这不是她们的原罪。   对于“非人”,心中只应该存有“悲悯”,何来灭绝一说?何况,老百姓要 修自行车的,也要一些精神上的暖意以抵抗寒风。他所扮演的角色是告诉他们生 活还有别的方式,有另一种可能,或许这样,他们将获得勇气。   他闭上嘴,没把这些话说出口。这些话显得他像圣人,他并不具备圣人的品 质,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某些东西,但这些东西还未深及他的灵魂,还不足以让 他摆脱那个自私自利“小我”的束缚。他擦去脸上沈萝喷来的口水,闷闷不乐, 与女人辩论是愚蠢的,但沈萝的话不无道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若一个社会 全是面目呆板乏善可陈的圣人们,那也无趣得紧。   他只希望,沈萝不会被她所坚信的、捍卫的,为此不惜献身的而嘲弄。   他可不希望沈萝成为圣女贞德。   后来,出事了。   沈萝与他离婚后就从学校辞了职,跟着那个人去了省城。沈萝为了那个人真 正地抛弃了一切。但头顶“导师”光环的那个人竟然是一个吸毒者,是王八蛋, 是杂碎,是狗,是猪,是牛屎堆,是死后要堕阿鼻地狱被寒冰锥脑万刃加身永不 得超生的畜生。神哪,请原谅他这样恶毒的诅咒。但这诅咒若能实现,他情愿剜 出双目,以为奉献。   那只畜生毁了沈萝。那只畜生在沈萝要喝的咳嗽糖浆里放白粉,等沈萝上瘾 离不开它时,那只畜生再拿沈萝当成礼物送给赞成那只畜生与反对那只畜生的人 享受,然后,又抛弃沈萝,去了国外继续兜售满口谎言,留下一个弱女子独自趴 在那桌吃人肉的宴席上哀哀哭泣。   他是在戒毒所看到沈萝的。   他找到朋友帮忙以某杂志社记者的名义采访吸毒人群时翻开沈萝的案卷。厚 厚两大叠,每一页上都有他熟悉的娟秀的签名字迹,还摁有红指印,一枚小小的 鲜红的像一颗心脏的红指印。他无法形容围绕在沈萝身边的那些卑鄙、贪婪、龌 龊、阴险、凶恶、歹毒、疯狂、残暴。   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披着人皮的畜生,而其中几 只还曾与他喝过酒拍过肩膀说是哥们。他没有勇气去提及沈萝所曾受过的种种残 忍的折磨。他潸然泪下。他从戒毒所出来后,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他走在路上, 看不见路上行人的脸庞。他跌跌撞撞。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很快学会直立行走,却始终学不会相亲相爱?   人,或许真是上帝的耻辱。   他看苍天如狗屎。苍天看他应如是。   神哪,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说按你定下来的法则——社会进步需要革命, 需要革命的牺牲,那么请那些号召革命的男人第一个站出来牺牲,不要让一个尚 未谙世事丑陋人心险恶的女子充当炮灰吧。男人的阴谋,男人的厮杀,流的只应 该是男人的血。女人孕育出生命,她们是让男人疼,让男人爱的。革命不需要女 人去卖淫。凡要求无条件信仰它,并为它无条件奉献一切的,无一不是要吃人的 革命,其口号再高尚,扒下那层皮,还是那头兽。   那一天,天空似被烟熏火燎,让人没来由地怕,光怪陆离变幻的云霞里不时 跑出一只只浑身冒火的凶兽,舌头是鲜红的。黑色的乌惊慌地飞,留下一堆杂乱 无章的痕迹。风在更远处的泛着青色的地平线上到处乱蹿,像被某种不知名巨大 的力量所追赶,嘶嘶地吼。   他对他所信奉的爱发生了动摇。如沈萝所言的道理,对那个人他无法悲悯, 心中只有愤怒,恨不得寝其皮啮其肉饮其血。   他是虚伪的。他承认。他想杀了那只畜生。   他在城市里走了一夜,一直走到第二天清晨,走进蒙蒙的天空里。   4   蒙蒙的天空,灰白一片,是放电影的银幕。   他已经很久没看过电影。尽管他有一个搞电影的朋友,常疾言厉色电影的哲 学意义及其诸多细枝末节,譬如我们的现在无一不是在银幕上播放过的,所不同 的仅是人名与地点,电影不仅给出人的悲欢离合,还给出了梦——一个想像空间, 人们在那能找到现实中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想起沈萝说的——“人是为梦想而活的,我们有权利拒绝庸俗。”   他笑起来。   无非是一些声色光影,无论怎样的构思、剪辑、镜头,电影里的人物终究是 一些在一张平面上移动的小黑点。它们有通俗性典型性娱乐性现代性艺术性,但 它们就是缺少了庸俗,一种深刻的庸俗,一种与口号无关与言论无关与革命无关 与时代无关的生存状态。   它是在烈日下挥舞镰刀收割小麦汗水滚滚滴落的农人,是在暴雨中披张塑料 薄膜推着小车在水洼中歪歪斜斜边走边高声叫卖的小贩,是在积雪盈盈的夜晚穿 网眼丝袜靠在电线杆上招徕生意不时惊叫仓皇奔逃的流莺,是不足七岁就扛起一 个家庭跑到菜市场捡烂白菜帮子熬粥给瘫痪的母亲喝再匆匆赶往学校衣衫褴褛的 孩子……他们是瘦的小的营养严重匮乏的脸庞,因为麻木或者说忍受而显得格外 安静。   没有激烈,没有喊叫,没有信仰,没有目的,没有意义。   而这或许就是吞噬一切的真相。   他朋友说,你真他妈的矫情、真他妈的虚伪、真他妈的恶心。   他说,我们都矫情、虚伪、恶心。比如窗外那个捧着一束香水百合其中还点 缀了几根红玫瑰穿绿裙子梳马尾辫笑意盎然的小姑娘,若她肯面对这么一个事实 ——花,是植物的生殖器;采花,无异割睾丸——她还会手捧这一大堆刚割下来 的事物里并把头埋入其中露出满足惬意的笑容吗?   朋友愤怒了说,无耻、变态!你心底还有一丝半毫的美吗?   美是什么?美是羊大,是功利性的,是人类为了自身需要,骗别人、哄自己, 而臆想出来赋予其色彩的一个词汇。美拯救不了世界,除非我们对美的理解能突 破风花雪月,深深地进入那些正为我们所厌恶唾弃的事物的内脏。我们敢于面对 一切我们现在以为的狰狞可怖,洞悉其真相,不为其左右,坦然视之,那时,他 们的态度或许就是美的,真正的美。   他的话激怒了他的朋友。朋友用一句话结束争论,摔门而去,你吃屎去吧, 屎是人们所厌恶的,你去和那些手脚流脓好逸恶劳的乞丐们为伍吧,放心,你不 会成为特雷莎修女那种圣徒,乞丐并不需要你,只要钢币儿。你以为自己悲天悯 人,其实你是在沽名钓誉!   他无意拿刀戳人,更无意戳完人后再在伤口上撒盐。他也不是想阐述内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他说的话,他自己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也许只是 说说罢了,也许就是他曾批评沈萝时使用的那个“口腔欲望“吧。他想——他曾 经希望沈萝不会被她所坚信的、捍卫的愚弄——现在,他是不是也被自己所坚信 的、捍卫的愚弄了呢?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他闭上嘴。他在街头走着。他被人拉住。   一个孱弱脸色苍白的男人,胡子拉碴,嘴角还糊有几颗饭粒,旁边结块血痂, 眼窝凹得厉害,眼神却凛冽。   男人说,“兄弟。”   他没吭声,试图摆脱男人拽住他衣襟的手。男人的手似乎已焊在上头,指甲 深深地抠入衣物的纤维里。男人的手真脏,刚掏完大粪工人的手也没这脏,说不 清是啥颜色,上面纵横交错着不少黑色的小裂口,里面淌出褐黄色的液体。这令 人愤怒。他转过脸准备朝男人脸上吐口水。   男人又说了声,“兄弟。”声音古怪地颤抖。   四周围过来吃吃发笑的人,或大或小的人,或圆或扁的人。   他涨红脸小声说,“谁是你兄弟?”   “你是。”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嘴唇上的血痂掉下几块碎屑,语速快起来, “你有父母2人,祖父母4人,曾祖父母8人。每上溯一代,祖先的数目就多1倍。 上溯N代,祖先的数目即2的N次方。对不对?”   他缓慢地点头,事实本应如此。他用衣角裹住手,继续扳男人的手指头。这 件衣服算是彻底报废了,就算是送干洗店,怕也不能洗去男人所带来的肮脏的气 味。男人的嘴角向上跳,“一百年出现四代人,多不多?”   “不多”。人群里有人高嚷,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伙子,得意洋洋地挥舞手臂, “我刚弄大一个十八岁女孩的肚子。”   “很好。”男人沉吟着,“三皇五帝那太远,就不说了,仅说夏商,这有文 物出土的,它们离现在怕有四千年。一百年四代人,四千年能出现几代人?”   “160代”。一个小学生兴奋地喊道。   “那么,2的160次方是多少呢?”男人瞳孔里的光芒愈见灼烈。   小学生怯怯地摇摇头,“老师没教过。”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很小的时候他就听过一个故事。皇帝赏赐臣子,臣子 提要求说只需要在棋盘格里,第一个方格放2粒稻谷,第二个方格放4粒稻谷,依 此类推,放满64个格子,就心满意足。结果,臣子被砍头了。因为整个国库的稻 谷也不够堆,而那还仅仅是2的64次方。   人群中的一些人看着另一些埋头心算的人嘴角露出冷笑。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哪怕地球上只有一个人,往上溯去,四千年 前地球上每一寸土地上也都站着人,甚至还站不下。这可能吗?不可能!而据 《后汉书》曰,禹平水土,还为九州,民不过1300万。问题出在哪里?”   他松开手,竖起耳朵。   “是因为他们忘了表亲之间的通婚。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远比想像的要接近 得多。事实上……”男人的手臂定格在那个雀斑小伙的鼻尖,“你弄大的那个十 八岁的女孩就是你的远方亲戚,而且还是多重亲属关系,一方面你得叫她奶奶, 另一方面,她得叫你哥哥。这并不管你姓张还是姓李,她姓周还是姓郑。只需上 溯一点点时间,你们就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四海之内皆兄弟。对不对?”   “疯子。”有人小声嘀咕。   ”切,五百年前是一家。小屁孩子都知道嘛。”有人拂袖而去。   “所以,你爸与你妈是乱伦吧。”有人嗤嗤发笑。   他脱下外衣,扔下,继续向前,没回头。   阳光把那男人剧烈挥舞的手臂的影子抛在他脚下。男人不是他的兄弟。尽管 四海之内确实是兄弟,尽管男人讲了一个显而易见却被人忽略的常识。   他挤上公交,坐过几站路,下车,对穿制服的保安点点头。他从未到过这个 小区,但保安没有多问他一句,目光从他还算整齐的衣服上掠过,挥手放行。黄 昏的光线再一次从云层后面撒下,路两边花坛里的玫瑰、月季、叫不出名字的紫 色小花送出缕缕清香。他悚然一惊。沈萝是不是另外一个自己?一个有着雌性生 理结构的自己?一个从另一个时空处投来的影子?   沈萝为什么当初那样爱他为什么一年后义无反顾地不爱他为什么这样为什么 会那样为什么花是红的草是绿的为什么沈萝就叫沈萝不叫沈媛沈娟沈秀为什么啊?   在失去沈萝后的某个深夜,他曾用打火机吐出的蓝色火苗炙烤手腕,咬紧牙 关,额头溅出汗。那是一种疼痛让人忍不住要鬼哭狼嚎的疼痛。黄皮肤迅速发了 黑,发了脆,干枯了,呈网状剥落,尽管仅铜钱般大小,时至今日,仍未能愈合。 也许他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样爱沈萝吧,要不然,就没法解释当年他与沈萝最好 的女友徐婉上床的事。他在开始的回忆里几乎都忘掉了这件事。自己真无耻。自 己真虚伪。他默默地想着。   他在小区中央的广场上停下,眼前有座不锈钢制成的雕塑,脚下是光滑的大 理石,每隔三米,就矗有包裹铁皮的灯柱。灯柱旁边是深绿色的一米多长能容纳 三口之家并肩坐下的钢椅,年轻的妈妈侧头听孩子讲话,年轻的爸爸兴致勃勃地 眺望不远处在两株树间忙忙碌碌挂银幕的人。   更远的一间亭子里几位老人或坐或站,站着的几位有板有眼地一起合唱着 “唱支山歌给党听”,坐着的有拉胡琴有吹竹笛的有轻轻拍巴掌的。   他朝银幕那方向走去。这应是小时候见过的露天电影。   5   小时候看露天电影感觉就像过节。   多半在爸爸单位上看的,一般由单位工会牵头,可能算职工福利又或是丰富 群众业余生活。当破烂的篮球场上还未支起那两根专门用来挂银幕的木头,有小 道消息来源的孩子,如工会主席的儿子,就早早出动,呼三喝四地扛来椅子、板 凳,一气占下几个最好的位置。更多孩子的父母既没当官又不肯抹下脸皮去占位 置,所以当孩子们在放学进家门听爸妈说晚上有露天电影播放的一刹那,立刻甩 下书包,抄起板凳,力气大的,拎手上,力气小的,顶头上,再一路狂奔。当然 还有有几个孩子从不如此惊惶,那掉身价,再晚去,位置也在那,只需斥喝几声 挤到中间就有人乖乖退往两边,给他们空出一块场地。   为占位置,孩子们没少打架。一般用拳脚或者嘴,从彼此问候对方所有女性 亲属,突然搂在一起滚成一团;偶尔用砖头、木棍,冷不丁蹿到某人身后,一砖 头拍下;极少数情况下,那位势单力薄吃过大亏的,赶回家,摸起把菜刀,再冲 杀回来,口口声声要灭某人全家,要被砍杀的某人见势不妙多半脚底擦油赶紧溜 之大吉。也有做大哥很多年的,不避,敞开衣襟迎上前,嘴角还叨一根小树枝什 么的,眼里凶光毕露,“砍啊,你妈逼不砍就孬种。”   有人就砍不下去了,发抖,嘴里嗬嗬有声地嚎,这样的主儿以后自然就甭抬 头做人。   也有不怕虎的牛犊,牙缝里溅出口唾沫,一刀剁下,做大哥的此刻就见真章 了,色荏内虚的撒丫子就撤,拿刀的在后面追,一时间鸡飞狗跳,围观人流随着 俩人跑动的方向,忽啦下左忽啦下右,说啥的都有,往那俩人扔石子的自不是少 数,跑过一会儿,做大哥的脚下滑倒,跌个狗吃屎,拿刀的人赶上前,嘴里喃喃 有词,这刀就砍不下去,说实话,撵得做大哥的如此狼狈,实在是一桩罪过。   还有的大哥那是一向称英雄惯了,见刀剁来,夷然不惧,抬手,咔嚓,衣袖 破了,露出藏在里面用毛巾密密实实缠作护腕的筷子。拿刀的人还没回过味,裤 裆里已挨上一脚,人马上瘫软,刀被劈手夺去,脸上顿时迎来一场暴风骤雨,不 消几秒钟,脑袋立刻肿成猪头。   不过,不管架怎么打,电影是要看的,随着几次斗殴事件的发生,一个心照 不宣的秩序就在无形中建立起来了,就算有不晓得事的孩子瞧见正中间那位置没 人坐,想挤过去,别的孩子都会在旁边拽他衣角,小声说,那是某某坐的,这或 许也是什么“潜规则”吧。   显然,他只会是那更多孩子中的一员,每每辛苦地跑到篮球场上,只剩下边 角旮旯,也好,总比跑到银幕后看强。惭愧的是,他哥哥和他虽是亲兄弟,同一 个爹妈,但他哥哥从不必像他这样跑得面无人色。总有别的孩子替他哥哥早早占 好位置。他哥哥成绩好,性格打小也不似他不合群。   银幕总挂在球场北头,后面是一堵长满绿藓的墙壁,边上还有一棵尺许粗的 树。一般情况下,人们脸上都会溢出难得的喜气,互相打招呼,女人嗑瓜子,打 毛线,谈论张家的孩子有出息考上大学、李家的孩子懂得体恤父母小小年轻就晓 得量米下锅时再从锅里抓回把米放回袋里,男人则抽着烟,“壮丽”、“劳动”、 “飞马”,最常见的是“大前门”,最高档的是“牡丹”、“凤凰”。“凤凰” 烟是金黄色的外包装,抽的人不大觉得香,可坐一边的人闻起来那个香哟,简直 心旷神怡。价钱也不菲,二块多钱一包,烟盒里还有锡纸,小心撕下,折叠成两 头尖尖的元宝,很骄傲地给别人看,看,银元宝!再懂点事儿的孩子就会咄道, 银元宝?烧给死人的钱哩。人们就哄笑起来。   一张“凤凰”烟盒纸能换二张“牡丹”、十张“大前门”、二十张“壮丽” 或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纸。之所以要换,有原因,那时男孩们之间非常流行一 种游戏,即,把烟盒纸折叠成等腰三角形,叫“打万岁”,玩法仍与“拍洋画” 差不多。他曾拥有满满一抽屉各种各样的“万岁”,大部分是赢或者交换来的, 小部分是出没各种垃圾堆捡来的,可惜未保存下来,初中毕业后,被他妈妈嫌脏, 一把火烧了干净,否则时至今日,说不定他也是个小小的烟标收藏家。   那时,为找一张自己没有的“万岁”所耗费的心力及疯狂劲,如今想想都不 禁唏嘘不已。他曾因为与别的孩子抢着捡别人扔下的烟盒纸,大脚趾头扎进一块 玻璃,差点整个烂掉,打了几天的青霉素,仍暗自得意自己比那个笨蛋跑得快。   也捡糖纸,捡来,洗净,放课本里凉干,夹平整,再拿去与有“万岁”的女 孩交换。   女孩们喜欢用糖纸折成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圆柱形,中间再穿上钓鱼用的结 实的尼龙线,一根根挂好,居然就是非常漂亮的门帘。   他是吃过捡来的糖纸上的糖。糖纸上偶尔会有一些没吃干净的,粘牙齿,很 甜,最甜的是大白兔。这可能是那时的人都舍不得吃有关,人们一般都将糖果留 到不能再留已开始溶化的时候才给孩子们吃。他蹲在水盆边,小心翼翼地用牙齿 啃上面残余的糖,被他妈妈发现,一个巴掌打来,说他不要脸,然后,眼圈红了。 唉,他真不应该惹他妈妈生气。   他记得那时他还犹自强辨,说自己在家里吃,又没在外面吃。   他妈妈就哭,哭得可伤心了。他哥哥在一边脸色铁青,仇恨地看着他,并不 断提醒他妈妈,他曾犯下的另一些罪恶,确实,在他哥哥当时的眼里,他的种种 行为已给家里带来奇耻大辱。他哥哥作为家里成员的一份子,有必要指出他的错 误并给予惩罚。   多年以后的一天,他在他哥哥家里做客。   他的侄子骑着三轮小车在他们坐的真皮沙发之间穿来绕去,手里挥舞他爸爸 买来的折叠式冲锋枪,不时地瞄准他们,喝令举手投降。   他哥哥注视着他的心肝宝贝,不无喟叹,摇头说,“他们真幸福,童年比我 们拥有得太多。”   他表示反对,“尽管我们没有三轮车,没有不断发出‘冲啊、冲啊’响声并 冒火光的枪,父母对孩子也不会捧在手心怕冷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我们的童年 同样是这些在高楼大厦里长大的孩子所无法拥有的。幸福感从来就不会因为物质 的多少而有丝毫增减,一小块糖纸就能是天堂。何况我们那时,是人与人在做游 戏,糖纸所扮演的角色究其实质,是中介,通过它,孩子们交换快乐、争吵,并 为以后留下不可磨灭最珍贵的记忆,而现在这些独生子女,他们只能与玩具做游 戏,冰冷不具有人味的玩具几乎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   他哥哥提起当年他啃糖纸的那事,“至少他们不必去啃别人吃剩下的糖。”   “可耻吗?”他说。   “不可耻吗?”他哥哥反问他。   “我那时还是一个孩子,无法自食其力。当父母的能力不足以为我提供奶糖, 我一没偷,二没抢,只是把别人吃剩下的,洗净,放入嘴里,并为自己所尝到的 甜味而满足,这有何可耻?我做错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当时不小心,让他妈妈发 现了。这对她而言,的确是一种羞辱。譬如现在,你以为你的孩子‘不必去啃别 人吃剩下的糖’是幸福的,但因为糖唾手可得,他们丧失了对甜的理解,还丧失 了去把糖纸捡来屋偷偷洗净塞入嘴里时的紧张、恐惧、兴奋,以及期待。要让孩 子对糖保持饥渴,这时的他们才有能力去感受幸福。”   他的话让他哥哥哈哈大笑,他嫂子白了他哥哥一眼。他与他哥哥闭上嘴,一 起把目光投向屋中央那台宽屏液晶电视。   放的是老片《小兵张嘎》,尽管是黑白片,白洋淀的风景仍被拍得如诗如画。   嘎子在湖边长大,与奶奶相依为命。为掩护八路军连长钟亮,奶奶不幸牺牲。 为替报仇,也为救出被抓走的老钟叔,嘎子带着玩具木手枪历经艰辛找到八路军, 并奉命进城侦察。不小心被捕后,嘎子勇猛反抗,坚强不屈。当部队攻打岗楼时, 嘎子设法在里面放火,成为了扭转乾坤的“英雄”,最终里应外合,全歼敌军。 嘎子之所以是嘎子,与别的红色题材儿童片不同处在于,嘎子是一个真正的孩子, 比如,嘎子跟村子里的小孩胖墩比赛摔交,输了就要把玩具木手枪奉送胖墩,结 果却输不起,还跟胖墩打起来。   当看到那个胖翻译喊,“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要钱,别说吃你几个烂西 瓜……”他与他哥哥相视一笑。   那时,《小兵张嘎》、《地道战》、《地雷战》、《闪闪的红星》等几部电 影里的台词,他们都能倒背如流,说上句,接下句,顺溜得好像黑帮切口。   “我们都是神枪手,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不怕那山高 水也深……”歌声在他哥哥的喉咙里轻轻滚动。他哥哥略显发福的身躯往前倾, 脚在木地板上踩着节拍。他的侄子不高兴了,一瞪眼,拿起玻璃茶几上的遥控器 按下,电视画面出现了一只老鼠与一只鸭子;又按,这回是大风车的节目,他侄 子不停地按着遥控器,可能因为选择太多,有些无所适从,干脆不耐烦地关掉电 视机喊,“爸,你给我做马骑吧!”   他哥哥是幸福的,至少是在享受着世俗的幸福,而不被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 折磨,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他羡慕他哥哥。他从小就一直在嫉妒。只不过自 己不肯承认罢了。是这样吗?他哥哥弯下腰,手脚着地,开始笨拙地爬动,他的 侄子骑在上面扯起嗓子喊,“驾”。   他静静看着,心里一阵发酸。他所追寻的到底是什么?   6   他小时候常为捍卫父母的名誉与人打架。   说是名誉,其实压根扯不上,一群八九岁左右大的孩子围在一起玩,难免要 玩起火花。   那时男孩子间流行“打包”,即,拿纸折叠成四角形的包,我把一个包正面 朝上放在地上,你再挥动手臂甩下手中的另一个包,若我的包翻转成反面,则算 你赢,我的包就归了你,反之,他则捡起地上的包继续这一过程。玩法与现在的 拍洋画类似。   这种游戏的输赢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折包的纸的硬度,因为它里面所包含的技 巧成份并不高,稍稍用心,当能掌握。最好是帐册纸,这几乎是可遇不可求;其 次是单位上使用的一种红头公文纸;最后才是孩子们书本里的作业薄。   有一天,他弄到了一张帐册纸。他用这种纸折出了一个刮刮响威力等同于屠 龙刀的包。他赢走另一个男孩所有的包。这在当时,无异赢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那男孩不肯了,舍不得,央求他还。   他说,我好不容易赢的,都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咋能还你?   男孩涨红脸,没话说,过一会恶狠狠地嘬出口痰,你还不是仗着你爸从单位 偷来的纸。你爸真不要脸。   纸确实是偷的,不过,不是他爸爸,是他在他爸爸单位有财务室里的废纸篓 里偷偷捡来的。大丈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即反击,你爸才偷东西。前天我都 看见你爸摸黑从单位工地上挑了两担沙子回家糊墙。你爸才是坏人,不要脸。   到了这种时候,女孩一般还要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下去,男孩子就似两头 被人挠到痛处的牛犊,嘴里顿时喷出白沫,眼里殷红,大喝一声,扑上,膝盖互 相一撞,身躯滚作一团,手死劲儿掐,身强体壮的自然就占了便宜,而他一向羸 弱,没几下被压在下面,于是动嘴,张口就咬,逮哪是哪。   那时他有个绰号叫癞皮狗。   与他年纪相仿的不管其绰号是老虎还是狮子还是猴子还是一头卷毛洋种狗, 在他这口土生土长的牙齿下都纷纷败阵。无它,癞皮狗只要一口叨住某处,哪怕 身上所挨的拳头就似墙壁上的青砖一样大,腿瘸了,手指头被拗断了,不到自己 心满意足那一刻,就绝不松嘴。多年以后,他在杰克.伦敦的名篇《雪狼》中看 见那条矮小笨拙名字叫切洛基的斗牛狗,不由地发出会心的微笑。对于他们这种 人来说,战斗并非撕、咬,跳开,再撕、咬、跳开。   咬住,紧紧咬住,不顾一切。   哪怕身体已被人拿刀剁成肉酱,牙齿也不松开。这是他们这种生物惟一可能 获胜的法子。他们没有其他可供炫耀的,没有钱、没有文凭、没有脸庞、没有家 世背景,也没有位居高位的朋友,他们所能拥有的只是意志,铁打的意志。   他哥哥不与人打架,他哥哥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年年拿三好学生,年年 德智体全面进步,年年在学校的大操场的礼台上发言,年年学雷锋做好事去帮附 近的鳏孤寡独挑水洗窗抹桌子。他与人打架急了,他哥哥只会跑去报告老师。他 们是兄弟,可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哥哥。   他哥哥不是说没有干过坏事。   每一个少年的心因为无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残忍的。譬如老鼠,这 种童年的玩具。他承认他曾经非常喜欢用绳子绑住这些毛绒绒小动物的脚,在空 中抡圆,耍流星锤般往路两边的树木花草上砸,嘴里还喊,呀呀呀——呔!   他还用铁皮小刀扒刚生下来的老鼠的皮,只为了听它们吱吱的叫,又或用小 铁丝缠住它们的脚,扔入肚膛,盖上铁皮,透过铁皮上的沙眼,一边拽小铁丝, 一边看它们在火焰中奔跑,最后又是如何痛苦地蜷缩成焦黑的一团。   这也许是那些已看不见面目的祖先所留给他的残忍的生命基因在作怪。人类 在发明酷刑一向是富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想死都死不了, 身受近乎没完没了残忍的折磨,四周还围满兴致勃勃并从中取乐的人们。   这或许是个笑话——死刑之所以如此恐怖,本意当是为杀鸡给猴看的威慑— —但猴子们,中国的、外国的,不管其肤色、语言、所受文化教育的程度,一律 都对观赏此屠杀同类的场面趋之若鹜,“于连死的那天,客栈已住满了人,妇女 们都要去参加,大街小巷都在卖他的画像……”   乌合之众。我们所口口声声的群众,实质上无非是一群愚蠢的野蛮的发疯的 乌合之众。   个体或许是智慧的,在群体中,只能被胁裹,身不由已地往前走,变成一头 嗜血的狼。尽管他们曾经是羊,被奴役被蹂躏,可一旦他们掌握了这种支配他人 的权利,并且这种权利似乎不受任何限制,他们的凶狠比谁都来得迅猛、暴戾。   群体是无意识的。水慢慢积蕴,迟早要泛滥成洪水,不管是否有人开口下令 炸堤泄洪,这里面的区别只在损失的大小而已,它必然要吞噬所沿途所经过的一 切,一直到耗尽藏在它体内所有残暴的力气,归入大海,然后再开始慢慢积蕴, 并周而复始。   这或许是积极的,毕竟它摧枯拉朽。但这无疑是沾满血的。难道,人类文明 的进步非得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才能得以凤凰浴火重生?   他无意对群体做出更多分析,那不是他应该干的事,他也不想对“人彘、炮 烙、车裂、凌迟、腰斩、点天灯、汤镬”等词汇做更多解释,那令他羞愧,他将 无颜面对世上一切的毒蛇猛兽。   他承认自己没少干恶毒的事,在他尚无淋浴理性之光的少年之时。所以他也 能理解他哥哥。他哥哥见他抓来老鼠,有了一个显然更新鲜的主意,亲手从煤油 瓶内倒出少许油,浇上,划上火柴,点燃。老鼠疯狂地跑,边跑还边打滚。   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只是事情后来闹大了,老鼠奔入屋后的柴禾堆,木柴迅 速燃烧。他与他哥哥傻了眼,慌乱扑火,但损失还是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他们俩 也弄得灰头土脸。他妈妈回来后,脸色铁青,问是怎么回事?   他哥哥垂着头小声说,老鼠跑到柴堆里。   他妈妈从门后摸出竹篾,厉声再问,我问你的是火怎么烧起来的?   他哥哥瞟了他一眼,战战兢兢地说,老鼠身上浇了煤油,点着了。   他妈妈没再问,竹篾立刻抽下,抽的是他。他右边的脸立时肿胀。他觉得特 委屈,就分辨说,不是我浇的煤油,不是我点着了老鼠。   他妈妈听都没仔细听,眼里滴下泪,嘴里只说,不是你,还会是谁?打死你, 你这个要败家的仔,你这个不争气的畜生。你不是我生的。   竹篾劈头盖脸。他分辨得越急,他妈妈打得就越凶。他哥哥在角落里蜷缩起 身子,始终不置一词。他有前科,所以,这世上所有的坏事一定是他干的。这就 是逻辑的力量。他就不吭声了,直挺挺地站着,任他妈妈打。   长大后,他与他哥哥提起过此事。   他问他哥哥,你那时咋缺德,也不吭一声?我或许也会少挨点打。   他哥哥就笑,呷口茶水,稳稳当当地放下手中的杯子,你不记得妈那时有多 狠?她不打你,就得打我。反正你挨惯打,多挨一次,也无妨。其实事后,妈妈 也知道自己打错了人,我对妈妈说了,但她不可能再打我一次。那没必要,已经 失去了惩罚的意义。而且,我的事后承认,让妈妈更相信我是被你带坏了。虽然 我是你哥。   妈妈是狠,也许是因为枯燥、乏味却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生活一直沉甸甸压 在他妈妈肩头,妈妈需要为这种“重”寻找到一个可供发泄的口子,否则就易崩 溃,而父母在传统文化里一直拥有不可置疑的惩罚孩子的权力,那毫无疑问,他 妈妈自然会滥用这种权力。这并不能怨他妈妈。   他深深理解这点,所以当妈妈打完他后,他对老鼠迸发出更大的仇恨。他不 能反抗他妈妈,他哥哥又是他奈何不了的,他只能将愤怒转移到那种可怜的生物 身上。他同样在滥用他的仇恨。   他哥哥的话让他哑口无言。   他哥哥指出了一种普遍的构架起道德、法律等上层建筑的人性:   一,事实不可能完全被得知,握有惩罚权的人并不能在任何时候都明察秋毫 辨清是非,当真相被你争我辩熬成一锅浆糊,被惩罚的总是那些曾受过惩罚的人, 哪怕他确实无辜,而且惩罚一旦做出,就不会更改。他妈妈事后可没对他说对不 起。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握有惩罚权的人的需要。   二,要逃避道德的谴责、法律的制裁并不难,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摆出一个 忏悔的姿态。时间会抹去切身受过伤害之人的影子,忏悔的人不必再付出任何实 质性的代价,或许还能在公众中赢得一个更美妙的形象。因为公众需要它。   三,有一种人注定这辈子都要成为被冤枉的,被牺牲的。这种人的名字叫 “异端”,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识这点,他其实是一个可悲的角色,要么充当一个 被那些制订规则的人相互之间进行交易的筹码,要么是炮灰。“异端”永远不会 成为主流,那些打着“异端”旗号攀上某个世俗意义上的高峰的人只是一群幸运 的投机者。   他哥哥继续做好孩子。他继续恶劣。   他妈妈对他深感绝望。他妈妈曾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你若肯学好,日头 都会从西边爬出来。”这话魇住了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拼命寻找种一切 可以证明他能学好的可能。但他的努力终究是无济于事,人们对那个突然变得怪 异四处奔跑的男孩嗤之以鼻。   他们说,看,就是他祸害了那畦莴苣。而实情是他为制止一伙掐莴苣菜心去 喂养蚕宝宝的同龄人被打得口鼻流血。他没受到菜地主人的夸奖,被那个怒火满 腔一蹦三跳赶来的中年男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那中年男人的劲真大,打得西边 天空里的几抹云霞浑似太阳呕出来的一口血,鲜红鲜红。   他沿着长长的河堤往山里走去,河里有条鱼,金光灿灿,他就喊,鱼啊。   鱼摆下尾,潜入深水。   他在河堤上坐下,捂紧脸,放声大哭。   没有人看见他的泪水。晚风阵阵,撩起天地间的秘密。他渐渐止住哭声,惊 讶地注视着身边的草。草叶上沾有几滴他的泪水,晶莹剔透,他听见它们在黄昏 发出一组组神奇的音节,明亮而且透彻,与故弄玄虚的魔术无关,就像一根手指, 为他轻轻推开那些掩藏在灰尘下的一个纯净的世界的门。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 受,并且是如此巨大,如大锤在胸口重重一击,他忍不住轻咳出声。   他得生活在这个世界,这个与俗世无关的世界。   他用手指触摸着草的颜色与形状,都是绿色的,浅绿、嫩绿、深绿,翡翠绿, 而且长度、宽度、以及锯齿都不一样。密密麻麻的草丛中就没有两片草叶完全相 同,但它们结成强悍的部落,星星点点地撒在石头结成的堤坝两岸。阳光在它们 的叶梢喧嚣,它们的根虽然扎在无限的困难中,但它们只有一颗心,即,生长。   任何苦难、践踏、疼痛、煎熬以及所有人为的因素都无法摧毁它们的这颗心 脏。有的草从石头罅缝里钻出,有的草虽被拔出大半根须仍不减青色,有的草满 是虫咬过的痕迹却仍然迎风骄傲。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把头埋入身边的青草,贪婪地呼吸着带涩味的草的清香。他渴望大自然能 以一种不可言说的方式悄悄地抚慰自己结满血痂的创口。但当他抬起头时,他发 现河堤边有几条死鱼银白已经腐烂发了臭的身子。他怔怔地看着,似被魇住,眼 泪又慢慢流了下来,越流越多。   7   那天中午,阳光淌满了大街小巷,并在不远处的山顶堆起金光闪闪的一大砣。 天很蓝,蓝得不像话,不是世上画笔可以绘出来的蓝,随便瞟上眼,心就往透明 里坠。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幸好天上还有云,它们能把心又从那接近无 限的透明里捞出来。那云也真白,软软的,活像一群羔羊,排着队从东边往西边 走,走走停停,不时咩咩地叫。   羊蹄下是房子。   房子高矮不一地蹲在路两边,泥砖砌起,沾满灰尘。说是路,其实是巷子, 最宽不过三米,窄处仅二尺,铺着鹅卵石,赤脚踩在上面,非常舒服。路边房子 的门多半敞开,露出一口黑乎乎的牙齿,里面涌出一些略带甜味冰凉的气息,这 可能与堂屋中间青石砌成的天井水塘有关。房子很老了。   石林在一扇特别巨大的门前面站住,望着藏在阴翳里门板上那个独目圆睁挥 舞着钢鞭的尉迟恭,对门里大喊,“李卫国。”石林的声音很大,坐门槛上打瞌 睡穿黑衣服的老人被惊醒了,嘟嚷声,眼珠子从一大片褐黄色的眼屎里慢慢鼓出, 浑浊的,瞅瞅石林,摸摸搁膝盖上黄澄澄的竹拐杖,头又往石壁上靠去。她真丑, 嘴瘪得像烂掉的树根不说,嘴角还挂下一丝亮晶晶的口涎。被石林的喊声惊起的 几只苍蝇在空中盘旋几周后又落回在这串口涎上。老人好像是李卫国的奶奶,也 可能是姥姥或其他什么。   石林弄不清李卫国与她的关系,因为不仅李卫国叫她老逼壳,李卫国的爸、 李卫国的妈也都管她叫老逼壳。李卫国说,“老逼壳特能吃”。李卫国说着话从 河里石板下钳出一只墨黑色的虾,手指一夹,撕开,剥去壳,挤出虾肉,塞入嘴 里,用力地嚼,双手再往外一扒拉,“这么大的碗能吃两碗哩”。   李卫国把这个“哩”字拖得长长的,猛翻转身,扎入水里,翘起尖尖的黝黑 的两瓣屁股,哧溜下,从河这边钻到那边,起身,掀开杂草,猫腰,钻入芦苇丛 中,灵巧地越过几道土坡,过不多时,奔回来,手里赫然出现两只“青羚角”, 然后迅速趟入水里,湿淋淋地回到石林面前,一屁股坐下,抛给石林一只,一笑, “吃吧。鲜哩。”   “青羚角”真的很好吃,扯去土黄色的薄薄一层皮,就全是那些白白嫩嫩的, 张嘴一咬,脆生生,牙齿都快活得直哆嗦。石林喜欢吃,它比红薯好吃得多,不 粘牙齿,而且就算吃多了,也不管撑得有多难受,也不会放屁。   嘴里甜津津。石林使劲儿地啃。   李卫国是石林的朋友,应该比石林大,不晓得大几岁,个子却足比石林高出 一头,脑袋很大,搁在细长的脖子上,瘦,胸口胁根历历可数,嘴巴细尖,整个 人活像一只黑不溜秋的鸟。李卫国常高举双臂,嘴里唿哨,在他们面前跑来跑去, 一会儿跑上堆在屋后的柴禾,一会儿跑上隔壁大院里栽的白果树的枝桠上,一会 儿又跑上高高的围墙,歪歪斜斜趔趄着来回走。李卫国就没有消停的一刻。可李 卫国真聪明,真能干,大家都这样说,连石林爸也不例外。   有一天石林爸问石林,树上有三只鸟,猎人开枪打死一只,树上还剩下几只 鸟?石林说,二只。石林爸说,笨蛋。石林想了想又说,一只也没有,那两只吓 飞了。李卫国在旁边笑,说不一定。石林爸就奇怪了说,为什么?李卫国说,如 果树丫太密,被打死的卡在上面不掉下来,树上就还有一只;若树丫不密,而树 上三只鸟,是一只大的和两只刚孵出来还不会飞窝巢里头的小鸟,那就会剩下两 只。石林爸一脸诧异地瞅李卫国,问他读几年级。李卫国不好意思地笑。李卫国 那时与石林一样,念二年级。   李卫国坐在教室的最后排,石林个子矮,坐最前排。李卫国上课老爱打瞌睡, 可考起试来,成绩总名列前茅,这让一些孩子非常气愤,就在李卫国睡觉时冷不 丁把冰棍塞入他的衣领里。李卫国醒过来,拽出冰棍,啧啧嘴,就舔上了。   那可是五分钱一根的冰棍,羡慕得石林直流口水。   李卫国在学校最出名的一件事是有次上数学课,李卫国又呼呼地睡了,坐他 旁边的同学捅他,小声说,老师叫你上去擦黑板。李卫国迷迷糊糊站起来,一个 箭步往讲台上奔,二话不说,拿起黑板擦就擦,可怜那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辛辛 苦苦满黑板的板书,一下子就被李卫国弄成一个大花脸。老师气得抓狂,喝问他 干嘛?李卫国一脸委屈地说,不要你叫我上来擦黑板的么?老师就去拧李卫国的 耳朵,拧得他啮牙咧嘴的,于是,过了几天,这位老师再次推开教室门时,一砣 裹在废纸里硬梆梆的屎从门楣处落下,准确地砸在他额头上。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李卫国差点被开除,后来好像是因为李卫国的妈在学校 里哭哭啼啼了一整天——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比如有人讲是校长睡了李卫国的妈, 还不止睡了一次,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校长那条用旧毛巾缝的平角短裤都讲了出 来——最后,才得以记大过全校通报了事。石林见过李卫国的妈,甚是羸弱,走 路歪歪的,一点也不像穷人家里的,眉眼很俊,皮肤白里泛黄。她在家印刷厂做 工,不是开那种轰隆隆响特带劲儿的印刷机,是挑字,整天趴桌边一个一个地挑 出那些沉甸甸的铅字,再小心翼翼地放在模板内。那铅字真沉。李卫国偷偷塞给 过石林俩个,一个字是“王”,一个字是“八”,石林拿着它们到屋后玩,那里 足够潮湿柔软,于是,挂满青苔绿藓的泥地上很快就满满都是“王八”了。这是 足以令所有孩子都垂涎三尺的玩意儿。   石林与李卫国成了要好的朋友。   石林忘了当初他们是如何建立起友谊,也许是在回家路上,他们都要经过一 座石孔桥,石孔桥左边是一个小山,山上不长树,只长草,还有石头,石头是黑 色的。山巅有所房子,孤伶伶地蹲着,一到放学时分,或蓝天如洗,或落日烁金, 屋檐斜斜地挑入天幕,特别好看。石林家住在石孔桥右边,沿灰蒙蒙的泥路往前 走,穿过参差不齐一排卖日用杂货的小木寮,拐过弯,那排低矮的房子中的第三 间与第四间就是石林家了。石林不喜欢回家。石林爸老忙,石林妈也忙。   石林常趴在桥栏杆边看那所房子,看它是如何出没于各种颜色的云彩中。那 时石林看《西游记》大闹天宫的连环画,翻来覆去看了不下五十遍,石林记得很 清楚,孙悟空在与二郎神打斗——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 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 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石林就想,这山上的 房子是否就是孙悟空变幻化成的土地庙呢?于是,不敢眨眼,生怕孙猴子突然现 身,一直到眼睛都看疼了,这才揉揉,继续看。   那天,李卫国突然喊住石林,“石林。”   石林应了声,便回头,李卫国光着上身,脱下的汗衫垫在左肩挎着的那个黄 书包的带子下,李卫国笑嘻嘻地看着石林,“石林。”   石林说,“李卫国。”   李卫国把手从书包里摸去,过不多时,掏出一样东西,递来,“给你玩。”   是一把自行车链子制成的火药枪,是新链子,上面还涂有泥油,枪柄是用老 虎钳拗成的硬铁丝,再去家里摸出盒火柴,用小刀把火柴头上的磷刮在纸上,倒 入枪腔,扣动扳机,就会“嘭”一声巨响。这是他们那时每个男孩所梦寐以求的 家伙,石林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卫国,李卫国就笑,“给你玩两天。”李卫国乐呵 呵地把火药枪往石林手上一拍,肩膀抖抖,就往石孔桥中间那条路走去了,边走 走唱,“小嘛个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打……”   石林不明白李卫国为什么这么大方,但一直没问。   也许是因为他们在班上都没有什么伙伴吧。石林是性格孤僻,而李卫国本来 是有很多伙伴的,可自从他妈妈在学校哭过后,与李卫国玩耍的伙伴就越来越少 了。   李卫国带石林到处去弄好吃的东西。他们俩活像两只直立行走贪得无厌的害 虫。青羚角、莴苣菜心、红薯、蚕豆荚、豌豆,虾,以及某种叫不出名字的灌木 细枝——剥皮,掐尾,淡紫色一小段,放入嘴里嚼,略苦,微涩,却嫩。还有辣 椒,红的,或绿的,最好是那种尖尖的朝天椒,摘下来,洗净,放玻璃罐内,撮 上点盐,过些日子拿出来嚼,可好吃呢。对了,还有麻雀儿,要想弄到它们可不 容易,一般是拿弹弓去射。弹弓的架子倒不难弄,山上到处都有结实的小树叉, 就是用做皮筋的从自行车轮胎上剪下来的皮带难搞,得去街头满手污泥的修车师 傅那偷。   李卫国就有一把弹弓。   他们常汗流狭背地奔走在烈日下,听到鸟叫,屏声静息,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再从裤兜里掏出精心挑选出一般大小浑圆的小石子,拉开弹弓,瞄准,啪一下, 射出。麻雀真好吃,裹上一团田边粘性较强的黑泥,泥里再撒入点从家里摸来的 盐,捡些枯枝,找僻静背风处,生起堆火,等黑泥发脆,开裂,颜色变白,踩熄, 手忙脚乱地扒去它,撕去泥,要很小心地撕,既能撕去麻雀的羽毛,又不至于损 坏麻雀的皮肤,然后往嘴里塞,真香,香得连舌头也想吞下去。   李卫国的妹妹叫李卫兰,但李卫国背着爸妈时总叫她小逼壳。她老跟着他们, 老爱大惊小怪地叫出声,害得那些麻雀扑腾腾就飞远了。   李卫国这时会沉下脸来骂,“小逼壳。”李卫兰就往后退几步,眼睛睁得大 大的,小脸涨得通红,鼻尖泌出汗珠,似是惊恐,可过不多时,又凑过身,拼命 地朝正葡伏在草丛里的他们打手势,示意麻雀又飞回来了。她的动作太大了,麻 雀呼啦下又高高飞起。石林也不喜欢李卫兰,她的鼻涕太长,老挂着,哧溜哧溜 地响,头发又干又黄,稀稀疏疏,一点也不好看。石林与李卫国就会想方设法甩 脱李卫兰,一般是跑,互视一眼,撒丫子就朝远方跑去。李卫兰便在后面追,边 追边喊,“哥,哥啊”,声音颤颤的,听起来就似没发育成熟的小母鸡在打啼。   那天,石林记得很清楚,石林在堂屋门口喊“李卫国”,李卫国还没应声, 李卫兰就从屋里蹿出来,头上扎着朝天辫,一耸一耸,“石林哥”。   石林没理她,她怯怯地又喊了声,“石林哥。”   石林说,“你哥呢?”   她说,“在河里玩。他坏死了,拿石头扔我。”李卫兰撸了把鼻涕,样子显 得份外委屈,手一甩,鼻涕落在门槛上酣睡的老人的脸上,吃了一惊,吐出舌头。 老人却没睁眼,头歪了歪,伸手在脸上胡乱摸了几把,喉咙里咕噜一声。李卫兰 嘘了声,拉起石林,往屋后小路上走,“你知道吗?她吃饭可凶呢。这么大的碗, 要吃俩大碗。我爸说老逼壳再不死,咱家就得去喝西北风了。石林哥,西北风到 底是啥?好不好喝啊?”李卫兰拽着石林的手,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蹦蹦跳跳。 看来,是石林的到来,给了她再去李卫国身边的勇气。石林没吭声,石林才懒得 理她。石林把她的手甩开,她又执拗地握住,“石林哥,你教我游泳吧。我哥不 教石林,我哥坏死了。”她的小手冰凉冰凉。   李卫兰说了两声,“我哥坏死了”。   李卫国那天就真的被水淹死了。   当石林在河边找到了李卫国,他正在水里扑腾来扑腾去。中午的阳光打在李 卫国脊背上,溅起一串串湿淋淋黑色的火星,河面波光鳞鳞,甚是湍急。李卫国 看见石林,就嚷,“你咋带她来了?”石林说,“她自己跟来的。甭理她。”然 后,石林开始脱衣服,脱得赤条条,一个筋斗扎入水底。水很凉,骨头都要酥了。 石林游过一阵,就往河对面游去,那天的蝉叫得特别凶,一声高,一声低,声竭 力嘶。石林打算去弄几只青羚角,天热得厉害,嗓子眼冒烟。   等石林回来,河里已不见了李卫国,河边也不见了李卫兰,水流哗啦啦,沿 河床发出叹息。草丛里有悉悉嗦嗦的响。整个世界突然就静下来。蝉的叫声一下 子变得非常遥远。一阵没来由巨大的恐惧猛地扼紧石林,扼住咽喉,用力地勒。 他们上哪去了?石林叫起来。石林都快喘不过气来。阳光把石林的声音扯得七零 八碎。石林光着身子,沿河滩来回跑,拼命地喊,“李卫国。”   然后,石林喊“李卫兰。”   没有人回答石林,脊背处火辣辣地疼,石林听见自己心里的呜咽,真的,那 么大的阳光活像一记又一记狠狠的巴掌,不停地扇在石林脸上,眼前不断冒出闪 闪的星。石林吼起来,继续喊。   那是一种巨大的深入骨髓的突如其来的恐惧。石林就感觉自己像是被扔入时 间的旷野里,一个人,不管他朝哪个方面跑,他都跑不出去。身边熟悉的景物幻 化成一种有粘性的白色胶质,他逐渐分辩不出它们的模样。越来越多的汗水争先 恐后地从他的毛孔里跳出,被阳光一抖,搓成千百根坚硬的钢针,扎得他周身都 痛,很快,疼痛消失,身体就似被紧紧包裹在一张正被暴晒的牛皮里,肺变成冒 着火星的炭,脑海一片空白。   石林渐渐地停下脚步,开始认定是李卫国带李卫兰回家了,石林甚至回去捡 起那几个青羚角,吃过半个,把它们一个一个扔入水里,再穿上衣服回了家。   李卫国死了,李卫兰也死了。后来的事,石林是听人说的。黄昏的时候,大 人们捞出他们的尸体。李卫国的左脚被河底两块石头卡住了,而李卫兰的尸体则 出现在下游,被几根枯树枝裹成一大团,穿着衣服,光着脚丫,肚子鼓鼓胀胀, 吓了那些洗澡的人一大跳。李卫兰应该不是为学游泳偷偷下的水,可能是不小心 跌到河里的,李卫国为救她,脚却突然抽筋,不小心崴入石缝里。但有人对这种 说法表示反对,说这更可能是李卫国的脚先抽筋崴了,在岸上光脚丫玩的李卫兰 想跑去救她的哥哥结果被水冲走了。   没有人提及石林。人们不无叹息地指出,这是水鬼在作祟,并言之凿凿,这 一定是一男一女两只,它们每年都要寻找两个替身。河滩上阵阵哭音很快就已散 去,似乎并没有人知道石林曾在那天中午大声喊过“李卫国”。李卫国唤作老逼 壳的老女人不久以后也死去了,她比李卫国兄妹幸福得多,躺在杉木棺材里,四 周是喧嚣的锣鼓、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以及漫空飞扬的纸钱,由四个人抬出县城的 西门。她将有一个坟堆,一块青石牌。   而李卫国以及李卫兰却什么都没有。   仅仅是一声呼喊啊。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就葬送掉一个鲜活的生命。人是如 此脆弱,轻易也就碎了。光影交叠处,是蝴蝶的翅膀。   石林葡伏在黑夜里,注视着梦里所呈现出来种种光怪陆离,冷汗泌出,浑身 颤抖。它们幻化出蛛网、狐尾、蛇、猴子,紧缠着他,缠着他的手,缠着他的脚, 缠着他的四肢百骸,越缠越紧。很多个夜里,石林总能听见有人在喊“李卫国”, 声音穿过嵌在木框上的玻璃,再深深地刺入他的脑海。石林心头突突一跳,眼前 马上就会浮现出李卫国与李卫兰的样子。然后醒过来,夜风如水。他所置身的这 个有着四扇墙壁的房间就像一座冰冷的坟墓,他甚至能听见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所发出的呼吸,但他找不到他们在哪里。石林想,是自己害死了他们,至少,是 害死了李卫兰。石林伸手去推睡在旁边团身握拳的他爸爸,声音打颤。石林说, 爸,你听见?石林爸嘟咙声,问石林听见了什么?石林说,有人在哭,就在房间 里。   石林爸跳起来了,嗓子眼里立刻迸出一个字“贼?”   没有贼的,就算真有,那也只会是一个可怜的贼。   住石林家隔壁的邻居是一个为领导开车的司机,家里经常有好吃的,他们家 的孩子吃西瓜从来就不会把西瓜啃成一张皮,吃完常随手一扔。这让石林羡慕不 已,也不无怨恨。西瓜可好吃了,不仅是瓤,就连吃剩下那薄薄一层的西瓜皮, 石林妈也会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太阳底下暴晒干,再拌以腌菜炒,撒上一些小小 的鲜红的朝天椒,真的让人胃口大开。   那一年,年二十九,石林记得很清楚,月亮是暗黄色的,爬在屋脊上,活像 一头毛绒绒的小狗。石林做完寒假作业就去睡了,约凌晨三四点钟,突然惊醒了, 听见他爸爸在外面嚷,捉贼啊!   他爸爸穿了条大裤衩。他爸爸是上厕所时发现那贼的。那贼跑得真快,一闪, 就出了厨房后门,撒开脚丫子飞奔,可惜百忙中跑错方向,竟然奔入石林家屋后 那条死胡同,愣了,退后几步,发足,猛力往围墙上蹿,一只手已攀上围墙,却 忘了另一只手上仍紧攥着的蛇皮袋,身体失去平衡,扑通声,人立刻跌下,哼哼 唧唧就爬不起来了。石林赶过去,手里举着根从厨房摸来的烧火棍。贼,本来是 怕的,可爸爸在,就不怕了。那贼应该是个中年男人,月光下觑不大清楚,嘴角 有两撇抖抖的胡子,右颊有粒极大的痣。石林爸扑到那贼面前,一把夺过蛇皮袋, 打开,手往里摸,定睛再瞧,却是石林妈晒的西瓜干以及前些日子从街上买来放 厨房里刚炒好的葵花籽、花生。   石林听见他爸爸骂了声脏话,说偷啥哩。要偷也该偷隔壁的。他爸爸显然气 坏了,这么冷的天,光着膀子追出屋,可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石林就想拿 烧火棍往下砸。石林爸拦住石林。那贼躺地上哼过几声,说,隔壁家没有西瓜干。   石林爸就问,咋非得偷西瓜干?   贼说,孩子想吃。拿别的,也不敢。   石林爸就生气了说,咋不让你老婆晒?   贼说,死掉了。没晒。孩子想吃。过年哩。   贼说的话断断续续的,大意是:老婆死掉了,家里没人去路上捡西瓜皮晒干, 快过年了,想帮孩子弄点吃的,别人家那些贵的苹果、梨子什么的不敢拿,就瞧 中石林家的西瓜干,在拿西瓜干时,看见葵花籽、花生,就拿了一些,没拿多少, 每样也就是抓了几把,让孩子过下嘴瘾。   石林不大记得那时的葵花籽、花生是多少钱一斤,应该不超过一角钱。那时 流通第三套人民币,最大面额十元,叫“大团结”,他们这些小孩是看不到的。 而一角钱的图案则是一群去田里劳动的人。它可以买到十三粒糖,那种略酸微甜、 硬硬的话梅糖。嘴里若能含上一粒,整整三天都会感到无比幸福。   贼说话的口吻始终平平淡淡,并无一句讨饶。石林爸嘀咕了声,似乎是说, 你拿了我的,我的孩子吃什么?你想过年,我就不要过了?   石林爸的话含混不清,石林没听得很清楚。那晚的风并不大,并不足以把声 音给吹了去。石林爸挠挠头,拎起蛇皮袋,转身就往回走,走了几步,拧过身, 在那贼面前蹲下,再从蛇皮袋里抓出几把西瓜干、葵花籽、花生,没吭声,然后 起身领着石林回了家。石林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月亮确实是暗黄色的,爬在围墙 上直喘气,活像一头瘦骨伶仃被人打瘸腿的小狗。   这种感觉真古怪。   石林爸拉亮灯,屋里确实没有贼,石林鼓足勇气把头伸出床沿往下望,床下 也没有。石林很想说,是不是有鬼?   石林没敢说。这种东西超过石林当时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要提说,就是偶尔 想一想,皮肤上的毛孔也会冷不丁炸开,寒毛竖起,人就成了一只受惊的刺猬。 那时,石林虽半大不小,认识的中国字也并不多,可鬼故事真没少听。譬如鬼撞 墙,有名有姓的某某人去屋外上厕所,百十米路,而且还有月光,可回来时居然 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到天色大亮,才发现自己在围着厕所兜圈。最可怕的还有 一种传说,若半夜听见有人拖长声调叫自己名字,万万不可答应。若应了,魂魄 就会被鬼吸了去。当然还有不少鬼剃头之类因对科学无知而深感恐慌的故事。   石林是害怕鬼的。   这种害怕可能更源于他所亲眼睹见的几块雕有鬼的木板。   那时石林并不知道那雕有十殿阎王里第六殿专司枉死城的卞城王毕以及专司 肉酱地狱的第七殿泰山王董的木板是不可多得的文物。石林是在县城城郊的城隍 庙里看见的。城隍庙里并无和尚、道士,不大,墙壁被风雨剥蚀得凹凸不平,屋 角挂满蛛网,撑起房子的几根木柱全都开了裂纹,里面塞满碎石、瓦砾、干了的 牛屎,风一吹,感觉就摇摇摆摆,没住人,正殿圈养了两头水牛,两侧厢房则堆 着从附近山上搂来做柴火的枯枝。   石林在正殿后面一个废弃的厨房里发现了它们。当时石林还以为上面雕有花 鸟虫鱼,掀起衣襟拭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石林就看见了鬼,各种各样的鬼,或 在沸油中翻滚,或被钢钉凿头,或被黑狗啃吃,或双手反缚卧于铁钉床上被巨石 锤打,或身子已被大锯剖成两半,其中最唬人当数一个身子在石磨里打转血肉冒 出只剩下两只脚高高翘起的鬼。   石林吓着了。木板图案的雕刻甚是精美,虽年月已久,颜色不无斑驳,却更 见凶厉虐杀之气。石林扔了木板,就往回跑。那天还下了雨,稀稀沥沥的雨。石 林回到家后就发高烧,说胡话,病了整整一个多星期,上医院打青霉素也不管用, 屁股都扎肿了,而青霉素在那时的人眼里几乎等于神药,不管啥病,一针下去, 多能见效。老人们就说,不会是魂丢了吧?   最后石林妈没法了,就按老人们的吩咐买了点香烛黄纸插巷子口的泥地里烧, 再一边往家里走一边高声喊石林的名字,“石林,回家罗。石林,回家罗”,说 来真怪,过了些日子,病真好起来了。这或是属于心理暗示的那种治疗手段吧。   石林没对爸爸说屋里有鬼。石林爸关了灯,石林屏住呼吸。石林喜欢李卫国, 但李卫国若是变成了鬼来找石林玩,石林是否还喜欢他,不,应该是它?不做亏 心事,不怕鬼敲门。可见鬼是一件可怕的东西。而且明明就是石林害了李卫兰, 若是石林不去找李卫国玩,不喊那么一声,李卫兰就不会死,李卫国也可能就不 会死。石林把李卫国送给自己的东西全烧了,扔了。石林无法相信李卫国已真的 死去。石林总希望李卫国能从巷子的拐弯处跳出来或从后面赶上来拍拍他肩膀, 用力搂紧他说,石林,你他妈的。   石林也曾无数次站在淹死李卫国兄妹的河边,祈求老天爷让李卫国从水里再 湿淋淋地钻出来,然后对着石林狡黠地笑,说,这一切不过是他与石林在捉迷藏, 是耍石林玩的。   石林不仅求了老天爷,石林还求了菩萨,求了关云长,求了孙悟空,求了玉 皇大帝,求了如来佛祖。那时,石林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耶稣、穆罕默德等神祗, 要不,石林也会虔诚地把他们的名字用树枝一个一个写在那沙滩上。   8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 震惊,他们的每一举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张脸庞都会像梦中所见那样模糊 消失。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   他在键盘上慢慢敲下这段从时间的河流里飘来的诗句。   人既然要死,为什么非要在此世上走上一遭?活着的人又为什么都怕死呢?   或者说死凸现了生的意义,所以生者要善良勇敢公正真诚,可凡人都要死— —在死面前人人平等,圣人大盗贞女荡妇都要一样死去——那么生者又为何不可 以选择凶残懦弱自私无耻?   若说生的意义是创造是被人缅怀,但吊诡的是,创造的越多,死去时失去的 就越多,这种痛苦在临终那一眼里实在不好过。而事实上,我们所创造的在我们 死后就与我们完全没有了关系,我们所留下来的名字也仅仅是贴在上面的一个标 签而已,我们不再为它们喜悦与疼痛了。甚至不妨说,我们现在自以为骄傲的创 造都是一块橡皮擦下的字迹。   没有人能够触及死亡。它不是桌子椅子杯子,它也不是火焰光亮与色彩,它 让任何胆敢触及它的东西在顷刻间化成乌有。乌有,一个绝望的词汇。我们的存 在难道真是子虚乌有的事吗?也许不是“乌有”,但不管我们怎么争辩,就在我 们所争辩的这一刻,包括我们的眼睛瞥见这行文字时,死亡也不紧不慢跟在我们 的身后。这是一条大尾巴狼。在它绿幽幽而又近乎庄严目光的注视下,人不是小 丑还能是什么?真的是没有半点意义啊。   他在黑暗中流下眼泪。他默默敲打着文字。这些文字,在此刻,是有生命的 东西。它们从不可知的空间飞来,装满了屋子。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生与死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没有死就没有生。没 有碎裂的果壳就没有饱满的种子。我们用肉体向时间提供丰腴的养份,我们或可 以活在时间里。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生与死都是伪命题,它们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 “现在”,一个转眼即逝但可以无限拉长的点。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死是对生的祝福,生命像秋叶一样轻轻飘落,这 就是最美。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人们害怕死亡只是害怕无家可归,当人们认识到 大地是母亲时,人们或许会视死如归。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死亡并非真的死去,它只是变成了无机物,而无 机物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活动方式,尽管那是人们所定义的无意识,但这种无意 识或许也是我们尚未理解的生命的某一种形式。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是智者给一些厌倦了生活 的人留下的一处最神奇的空间。普鲁斯特说,总有一天,当我们失望地发现,不 可能彻底把握生活时,我们就会转而投身坟墓,求助于死亡。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死亡对死者并非不幸,对于生者才是不幸。   也许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肉体只是灵魂的袋子吧。袋子坏了,灵魂就去睡 了,并在某天被一个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唤醒,亲爱的宝贝,你是妈妈生的……   他坐在房间里,身体消失了。   一个被他遗忘掉的面庞从屏幕深处慢慢浮出。   这是一个说话爱拿腔作势胖乎乎又白又干净因为太胖了就没有脖子脑袋摆在 肩膀上的人。这个人叫赵远桥,可能是念哲学的,可能是博士,非常古怪,有一 段时间,经常来找他,或许说什么,或许不说什么,但烟是一定要抽,一根接一 根地抽,还不断咳嗽、喝水、上厕所。   第七章 那妞   1   青色的烟雾弥漫在屋子里。赵远桥的脸庞一下大一下小,颜色与马桶边的卫 生纸差不多。可惜抽水马桶不够大,恐怕不塞不下赵远桥这颗圆滚滚篮球般大小 的头颅。赵远桥叹息着伸手拍着自己的脑袋,喉咙里挤出一些干涩的声音,望向 他,目光是茫然的。   赵远桥说,死,是一种诱惑,尤其对一个指望靠死来证明什么的人而言,死, 简直就是一堆无以伦比闪闪发光的筹码,尽管它的份量可能无限轻,但,拿起它 时,冰凉的指尖一定会在瞬间滚烫、发颤,而这对已然足够。   他看着赵远桥身后墙壁上的画。   那是一副金黄灿烂的画。太阳拖着一条蓬松火红色的尾巴朝几户低矮的农舍 滚去。有很多耀眼的光芒从画中央一个裸体女人身上射出。说是裸体,也不尽然。 几块布条还是遮盖住女人的乳房,这更让人想跑入画里撩起这些侮辱观众的布条。 女人躺在一望无垠的田野里,灿烂的麦垄在她身下起伏旋转,并堆出一丛丛泡沫 般的香味。女人的腿拗得很开,成一个巨大的钝角,而正常人,哪怕跳芭蕾舞的, 也很难把腿劈成这模样。   这可能因为趴她身上的是宙斯化成的公牛。女人的左手似在推开公牛,右手 却死死地搂紧了它,脸上痉孪的肌肉扭成几团,令人难以分辨她是欢愉还是痛苦。 在他们旁边还有一个死了的光着下身的年轻人。年轻人裸着的胸膛上有两个被公 牛角洞穿的伤口,汨汨流着血。大约死去不久,他能听到生命离去时所发出的声 音。   他不大喜欢这画,却也未取下它,那太麻烦了。这是前任房客留下来了的礼 物。   在这副画的旁边还有一张小一点的城市素描。城市被线条勾勒成一只兽,胃 部塞着钢铁、玻璃与变形的嚎叫着的人。城市的腹部沉沉地向下拖坠,每一块皮 肤的褶皱里都藏有呕吐的痕迹、污秽的粪便以及各种动物腐烂的内脏。   那天,赵远桥黑口黑脸地进屋,就开始乱翻。   他问找什么。赵远桥说找文章。他说什么文章?赵远桥说,一个年轻人失恋 了,想自杀,就订购大量花圈,以种种名义送给自己。   他发了一会儿愣,想起特罗亚写的《最好的顾客》,虽说主人公是孤苦老人 并非是失恋的年轻人,但毕竟情节相似,且都与花圈有关。他从床铺下纸箱的底 层翻出一本外国小说选扔过去。   赵远桥捏捏书,打开已发潮的书页,胡乱地翻,又说,看了今晚的电视吗?   他说,没。   赵远桥说,一个精壮的男子为自己在山上修了座坟墓,用最高标号的水泥灌 注,里面搁最好的螺纹钢筋,四周砌青砖。墓里的石棺是一整块青石雕成的。墓 室四壁放满清水及干粮食品。   他说,这有什么奇怪。金庸小说里的活死人墓你又不是没读过?   赵远桥说,那是小说。这是现实。俩回事。男人现就住里头等死呢。别人叫 他出去,不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说,关起门练九阴真经吧。又或者说他想把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包括自身 的遗体以墓穴这种横着切的方式留存给未来的人类研究。   赵远桥哼了声说,男人失恋了。   他哦了声,不再说话。   男人不失恋那还叫男人吗?男人裤裆里的那玩意儿是一杠枪。男人成长的历 程就是扛枪走四方。失恋只是弹药飞出枪腔后所带走的后座力。男人必须失恋, 失恋意味着一个女人已消灭,无数个女人同时浮现在瞄准器里。否则男人只开一 枪就被后座力掀翻在地,这人生未免过于乏味。   他笑起来。小时候他有一位同学,身高臂长体格健壮,酷爱打架。后来长大 了,混少年帮派了,当老大了,对一个笑起来脸上有俩酒涡的高中女生动心了, 死缠烂打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就想去医院打胎,没钱,又不敢向父母要,便一 晚上一口气打劫了一条街的店铺。结果被抓入狱。等再出来,已物是人非,江山 易手。脸上有俩酒涡的女子已沦为别人的老婆。愤怒的同学抄起磨得锋利的菜刀 把女生全家六口人全砍成一截截的。   他也曾在某张娱乐时报上看见的一个粗大的花边新闻。一个年轻人为挽回爱 情,不远千里赶赴女友家乡,一下火车,立刻双膝落地,跪行数十里,一直跪到 女友家门口,连续吃了几天闭门羹,民警同志强行将其送上火车,该男子仍偷溜 下车,乘着安谧夜色的掩护,把自己挂在女友家门口的樟树上,并吐出长长的性 感的舌头。   这些死都堪称之为干脆利落的行为艺术啊。   赵远桥嘴里飞快地蹦出一连串人名,苏格拉底之死、阿多尼斯之死、克娄巴 特拉之死、俄耳甫斯之死、马拉之死、阿克泰翁之死……很多人名是他从未有所 耳闻。他不明白赵远桥说这些人名的意思。赵远桥说话的速度真快,他怀疑赵远 桥的牙齿会咬断舌头。他也希望看到这一幕,但赵远桥灵巧的舌头还是坚决果断 地挫败了他的这个愿望。   他耸耸肩膀。死,他见多了,不管哪种死法,实质并无区别。它是惟一可以 被确认的事。其过程不可逆,不可重复。   他小时候去学校,若想抄近路,就得路过一所医院的太平间。那里死人很多, 没完没了,所以靠太平间那堵墙上的野花开得特别茂盛,粉黄的,指甲般大,密 密麻麻。就有人爬上去,摘花,编成花束,偷偷地放女生桌上,等女生一边嗔怒 地说讨厌,一边随手撕下朵花瓣凑到鼻尖嗅时,就大喊大叫,吐舌头,扮鬼脸。   死亡或许还是一种游戏。当老人或病人即将死去时,总要先请尼姑到屋子里 念经,念阿弥陀佛,并把木鱼格格响,然后把蜡烛从卧室一直插到大门口。等人 死硬了,再移至正屋,头南脚北面朝天地摆,同时敞开大门,门口烧点锡箔寿纸 什么的。死人穿寿衣,头前供碗倒头饭、脚下燃盏引路灯、脸上盖张黄纸。再就 是小辈们披麻戴孝。女要俏,一身俏。那些披发扎麻穿白布衫裙蹬麻布蒙面布鞋 的小媳妇们真好看,嫩嫩的,掐出得水……整个过程着实搞笑,尤其是出殡时的 干嚎,简直响遏行云。说真的,他也没少见往眼睛里面抹辣椒水的人。   赵远桥问,假如你已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你会如何打发掉所剩余的时 间?   赵远桥坐下来,在纸上哗啦啦地写起字,字迹龙飞凤舞。赵远桥提供了六种 选择。一是,尝试各种没有经历过的直接作用于感官之上的体验,譬如吃摇头丸、 滥交、旅游,疯狂花钱;二是,一个人阅读、思考;三是,关心别人,比如亲人、 友人、爱人,试图为他们做点什么;四是,继续按班就部地活着,顺其自然,等 老天爷扣扳机;五是,自杀,早点解脱,早死早超生吧;六是其他。   赵远桥的问题让他感到了虚弱。一种古怪没来由的感觉突地从心底深处凸起, 横梗在胸腔处,发凉,生疼,有着铁锈的味道。他取下嘴里叼着的烟,扳断,揉 碎,撒在地上。他不无愤怒。   前些日子他路过埋在巷子深处的延寿庵。庵里在做水陆道场的法事,屋顶上 的瓦都在咣当咣当响。他一时好奇进去逛了圈,在蒲团边看见一本佛经,随手捡 起翻了翻,一边站着的俊眉俏眼的尼姑就说结个善缘,执意要把这书送他。他只 好把书往怀里揣去,同时从怀里摸出十元钱往功德箱里扔去。花钱买的书自然是 要读一读的。他读了一晚上,背下了那段二百六十字的《般若婆罗蜜多心经》。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他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赵远桥说,怎么了?他用力地朝地上吐出一口发了的绿痰,呸。   他厌恶抽象。他对那些形而上的问题已经感到了深深的厌倦。它们是观察的 方法,籍此,人类或可以大步往前,但天晓得在前边等着人类的是什么。他撮了 下牙花子,腮帮子隐隐发疼。   赵远桥冷笑,什么意思?   他说,未知生,即言死,这是一个比屁还要大的诳语。好臭。   他用手在鼻子前来回扇动。在他与赵远桥之间升腾的香烟烟雾或如羽毛蓬松 一团,或呈片状层层叠叠。赵远桥眼睛里窜出一束火苗,亮得让人心里发毛。   赵远桥皱皱眉,算了,不说了。赵远桥起身走到门口,扭回头,嘴唇蠕动, 又欲言而止,终于推门出去。   他又发了半天呆,凝视着藏在角落里的一块块几何形状的黑暗。几何意识是 人的本能,尽管它缺乏生气,但人就是通过一个圆柱形的通道来到这个世界,然 后被矩形、圆形、三角形、方形、椭圆形、长方形等种种所制约,渐渐四肢僵硬, 面无表情。   他觉得冷,双手交叉,握紧。他不晓得自己的体温是否能够温暖得了自己, 但在某一刻,一种巨大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突然伸出手,猛地推开窗户,往他咽 喉处一扼。他跳起来,抓住摇晃着的玻璃窗,身子外俯。   街道躺在浓浓夜色里,像一根结实的绳索。绳索尽头是几幢破旧悲伤鼓出青 灰色双眼的楼房。没有脚步声。世界死一般寂静。他慢慢扭回头,赫然看见地板 上躺着那本外国小说选。   赵远桥没带走它。赵远桥来找他不是为了它的。他往屋外追去。他没有追到 赵远桥。事实上,就算追上了,他也无话可说。他回到屋子里。一些银白的颜色 从躺在地板上的月光里剥落,再一点点干硬、变脆、发灰,堆在床脚,越堆越高。 他突然明白了赵远桥为什么找他。真冷。这么晚了,应该没哪家花圈店开门营业 吧。   他这么想着,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过了一段日子,他在报摊上看到了赵远桥的名字。标题是,“谁来关心他们 的心理健康?”赵远桥死了。死得非常坚决。不仅服毒,还跳楼,那颗抽象的脑 袋像一只摔在地上碎成几块的西瓜。   他对此并不感到诧异。谁也拦不住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他花了五角钱买下这 张报纸。他钦佩刊发这张犹带着血腥味图片的责任编辑与报社老总所拥有的勇气。 不过,这则新闻的标题让他又感到不大满意,不应该这么繁赘,四字即可——哲 学之死。   他用报纸折了一只纸船,比小时候折过的纸船要大上好几倍。可惜街道不是 河流。他走了几步就把小船塞入垃圾筒内,吹着口哨向前走。他越走越难过,越 走膝盖越软,他不再吹口哨。他拿不定主意去哪时,手机响了。一个也陌生也熟 悉并饱含绝望的声音,“我是那妞,你有空吗?”   他发了几秒钟的愣,终于想起那妞是谁。   那妞是赵远桥的女朋友。当然,也曾是他的女朋友。   2   这是一张小小的白白的让人心生爱怜的脸——这也是那些线装明清艳情小说 插图里的标准的狐狸脸。他叹息着,伸手抹去那妞眼角的泪珠。被爱人如此背叛 确实不大好受。   他抹掉了一颗,里面又涌出更大的一颗。那妞细长的眼睛在效率极高生产着 泪珠。若是泪珠能卖钱,那妞与他就大发利市了。他叹口气,把那妞搂入怀里, 指尖轻轻弹去那妞俯过身时滴在他膝盖上的泪珠。   晶莹的泪珠发出一声微弱的喊,落到脚下,在草尖上晃,像黎明遗下的一滴 露,不再与人有关。它似乎已经彻底忘掉了刚从人体眼眶中挤出来时的疼痛以及 在脸庞上流淌时的悲哀。它似乎已被自己体内不断迸射出来的红橙黄绿蓝靛紫迷 住。   没人能捡得起一粒露珠。他扭过头。一只白色的鸟蹲在离草丛不远的树下望 着他们。他们就宛若一对恩爱的情侣。他继续抚摸着那妞尖瘦光滑的下颌,像抚 摸着一块轻软濡湿了的丝绸。他注视着树旁边那幢老式宿舍楼二楼的窗户。窗户 与窗户之间是几根锈迹斑斑的下水管道。   他念初中时,一个女老师曾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以后只能去扫厕 所,不仅扫男厕所,还要扫女厕所。于是,他就沿着一条这样的下水管道,像猿 猴一般灵活地攀援而上,把装着屎尿的玻璃瓶扔进女老师的家,共扔了三瓶,其 中一瓶砸在墙壁上滚落到床上,在雪白的床单中央溅出一朵颜色与向日葵一般、 线条更为热烈的花。   空气中有白玉兰的香味。   树在一堵堵被精心修剪过的女贞灌木边悠闲地舒展着枝叶,投下一块块或大 或小的影子。这所著名的高等学府里的一切都让人迷醉。他目送着一个翩翩女生 透乎透明的身子消失在一大片金光灿烂的阳光中,感受到那妞胸前的柔软。那种 麻酥酥棉花团一样的电流正透过膝盖往下面流。他没有说“节哀顺便”这种客套 的外交辞令,轻轻拍着那妞瘦削单薄并不断抽搐的脊背,突然意识到他与那妞现 在的这种姿势很像是那妞在为他口交。他略感局促与不安。他瞟了一眼四周,马 上就为这种姿势所带来的甜美与舒适所陶醉。   那妞目前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小寡妇”吧。虽然死去的赵远桥已经主动放 弃押其去民政局伏法的可能。但“小寡妇”就是一块挂在窗户上等待着家猫与野 狗们来咬上一口的肉。   那妞或许感受到他双腿之间的异样,仰起脸,瞟了他一眼,坐直身,像石头, 一动也不动,过了几分钟,理了理头发,嘴里轻吁出一口气,起身往前面走去。 他跟在后面。他们出了校门,拐过几条小巷,到了那妞在校外租住的房间。   那妞掏钥匙开门进去。他在门口疑惑了几秒钟,还是迈进来。房间不大,家 俱也不多,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简易衣柜,一把木椅子。床上的被子叠得见 棱见角,桌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那妞掩上门,又随手拉上印有淡蓝色小花的窗 帘,屋子里的光线黯淡下来。他的心脏一阵急跳。他咽着口水,喉咙有点发干。   那妞在床上坐下,开始解衣服上的扣子,解胸罩上的搭扣,解腰间系着的皮 带。每脱下一件,就小心地折好放在床边椅子的靠背处。她不慌不忙地脱着衣服, 好像他是一个隐形人。但当她脱下那条乳白色印有一个卡通米老鼠的内裤后,身 子就开始瑟瑟,宛如风中的树叶。她不无羞涩地双手抱住肩膀,头埋在胸前,蜷 缩成一团。她太瘦了。胸口那两只乳房青桃子一般细小。腹部有胁骨凸出,臀部 也是尖尖的,腿上还有一些青紫色的淤痕。她就像一个还未发育成熟的孩子,却 对男人有着古怪的近乎于致命的吸引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她的一切。 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   他站着没动。过了许久,他听见那妞说,你对我没兴趣了吗?他摇摇头又点 点头。他不清楚自己摇头与点头到底想表达什么。他不无难为情。他扭过身去看 在床头墙壁上挂着一面圆形的小镜子。他在镜子里面。他与那妞也是在网上相识 的,那时那妞的ID叫“小镜子。”   他们曾经是那样肆无忌惮。他们缩在火车尺许宽的卧铺中做爱,躺在高速公 路边的草地上做爱,靠在学校实验楼的水箱边做爱,躲在图书馆的楼梯死角处做 爱,但终于有一天,他们不再做爱了。也许是他并不能真正理解她身体里的奥秘。 不管他多么努力,也不管她的高潮有多么猛烈,她的身子还是那样瘦小单薄,并 未因为他的辛勤开垦而变肥沃。   他说,我怕我不行。   那妞的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手下意识地绞着床单的角。指节发白。床单咯 吱响。那妞说,你刚才不是很想要吗?   他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那妞叹口气,没再说话。他在那妞身边坐 下,想为她披上衣服。那妞抱住他。她细长冰凉的手指头像铁丝一样划过他的皮 肤。他感到了灼热。他察觉到她的乳房、颈项、臀部、脊背以及腿都已紧绷成一 根线。他是否会拽断这根线?   他犹豫地扭过头。那妞没有避让,眼睛亮得吓人。他们默默凝视。他突然推 倒她。他听见那妞小声地说,用力点,用大点力。   他点下头。伴随着他连续不断的动作,那妞干瘦的胸腔内猛地发出尖锐的濒 临死亡动物般的叫喊。她终于开始了大声哭泣。   他在她体内。他被她巨大的悲伤裹紧,裹成皱巴巴的一团。他有些惊慌地抬 起头。他再一次看见了墙壁上的镜子。它已经是一个幽深冰凉的洞穴。他跌入其 间。   3   他想起曾阅读过的一篇童话《小猪照镜子》:小猪的脸很脏。小兔送给小猪 一面镜子。第二天,小猪把脸洗干净。但当照镜子时,苍蝇把苍蝇屎拉在镜子上。 镜子里的小猪是脏的。小猪拿毛巾擦来擦去,小猪仍然是脏小猪。小兔把镜子上 的苍蝇屎指给小猪看说,脏的是镜子,你的脸已经擦干净了。于是,从这以后, 每当小猪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小猪脸脏了,就想,这是镜子脏了,自己的脸其实 是干净的。所以,尽管小猪天天照镜子,小猪还是一只脏小猪。   他想起马克?彭得格拉斯特所著《镜子的历史》里一些文字:我们在这个奇 特的平面上所看到的一切可以告诉我们许多关于自己的东西。在整场人生戏剧中, 镜子似乎都是人们用来自我认识或者自欺欺人的工具。我们既用这个能反射的平 面来揭示真相,也用它来掩盖事实。一方面,我们想看清事物的真实面目,想探 索生命的神秘之处,另一方面,我们又想让神秘的东西保持神秘。我们渴望获得 确切的知识,但是同时又陶醉在想像、幻觉和魔力之中。   他想起在明人张岱所著《夜航船》里读到的破镜重圆的典故。南北朝时期, 徐德言是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的驸马。其时,隋朝强盛,陈朝国势倾覆。徐德言 与乐昌公主将一面铜镜破为两半,各分其半,约定万一两人失散,就凭此信物互 相寻找。后来,乐昌公主为杨素所得,为其宠姬,但不忘约定,每年的正月十五, 都叫老仆拿着半块铜镜沿街叫卖。很多年过去了,徐德言来到长安,得见破镜, 涕泪而下,即在镜上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乐昌公主看到诗后,悲 泣不已。杨素询问缘故,亦是怆然,便把乐昌公主还给了徐德言。   他想起智俨于《华严一乘十玄门》中为阐明理与事之间的相互涵融所打的比 喻。“帝释殿网为喻者,须先识此帝网之相以何为相。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 现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一一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 尽也。”   他想起罗伯特?富特在《虚幻境界:探索宇宙中的镜子物质》一文中所说的 镜子宇宙。那是一种区别于反物质的一种物质,是造成天文学家一直没有找到的 所谓“黑物质”的原因。这个镜子宇宙以看不见的和谐方式和我们的宇宙共同存 在。当然,如果镜子物质存在的话,那么就应该有镜子恒星、镜子行星,甚至是 镜子生命的存在。   他想起比拉?阿姆斯特丹在《两岁前镜中自我形象的反应》一文中对人类婴 儿在镜子中自我认识的研究文章。最开始时,婴儿似乎只认识镜子里的母亲而不 认识自己。到六个月时,婴儿可以在镜子前玩耍和露出笑容,但是他们仍像对待 另一个孩子那样对待镜子里自己的形象。一岁时,他们开始到镜子后面寻找那个 神秘的玩耍伙伴。   他想起奥森?韦尔斯执导并主演的电影《上海小姐》。结局设在了旧金山娱 乐公园里的娱乐宫,里面的哈哈镜通向一个有魔力的镜子迷宫。漂亮、不守贞操 的丽塔?海沃斯和身患残疾、愤恨怒怨的律师丈夫相互冲着对方的形象开枪,结 果却打碎了一面又一面的镜子,直到最后他们真的击中了对方而双双身亡。   他想起扬?凡?艾克完成的《阿尔诺芬尼的婚礼》画作。画家在背景墙壁上的 镜子里画上了从背后看到的情景,其中有画家自己和另一个男人。画家在这里是 证婚人,所以,画家在镜子的上方郑重其事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于是,艺术家 在历史上第一次成为真正的目击者。   他想起了把盾牌当做一面镜子所以斩杀美杜莎的英雄珀尔修斯想起了把水面 当作镜子在孤芳自赏死去的美少年那喀索斯想起了《哈利?波特》小说里厄里斯 德的那面能向人们展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欲望的镜子想起了十七世纪法国文学中 最耸人听闻的书名《淫妇赎罪之镜:玛丽?希格斯因为与她的狗犯了可憎的兽奸 罪行于1677年7月8日星期三被处以死刑,她的狗同一天也被吊在树上绞死》想起 了但丁逝世前不久完成的《天国》里充满了对镜子的虔诚赞美想起了西德尼?谢 尔顿所著的《镜子里的陌生人》……   他也想起博尔赫斯说的“镜子是污秽的”这句话。最早,他还并不理解。后 来看到了一个动物学家做的实验。两只海豚喜欢在一起做游戏,但是当面前有了 镜子时,它们的性欲达到亢奋状态。在半小时之内,它们相互都想把阴茎插入对 方达四十三次。在所有这些尝试中,它们都采取了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位置, 如果它们的身体漂游出了视野,它们立刻中断性交,再回到镜子前继续游戏。再 后来,他又在许许多多本书里看到了关于镜子与性的内容。当然,这里面自然少 不了《红楼梦》那把两面皆可照人的风月宝鉴。   4   他也看见小时候在一顶从远方飘过来的巨大的帐篷里那些哈哈镜面前的自己。   他还看见身边所有的孩子都在发出欢快的尖叫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眼前 不断闪现的肥矮侏儒与瘦高巨人。他用奇形怪状的手摸着奇形怪状的脑袋,试图 转到镜子后去了解这些镜子的秘密。但后面什么也没有。一个滑稽的小丑坐在售 票的椅子上冷冷地注视着他。他感到不安。他揉着眼又重新回到镜子前。这一次, 他看见了一片芦苇在水边吐出雪白的芦花。   越珏在水中擦洗比芦花还要雪白的身子。   水伏在越珏脚下,缎子一样,渐渐收束成团。越珏骑上去。水微微摆动。越 珏的阴阜没有毛发,左乳房上还有一个鲜红的唇印。他赶紧抓住水呈扇形的尾翼 纵身跃上,水顿时生出口鼻耳舌须发,赫然是龙,是金黄的龙,立刻飞腾上空, 眨眼间就已来到星辰之间。有的星星只有指甲般大。有的星星如山崖峭立。一只 船在星光之间飘荡,船上有打捞星光的人,他们使用一种透明丝线编织出来的网 兜,那些星光在网兜里一团团颤动。他们还揖舟而歌,“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 头。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轻舟。”   他问越珏。天上也有长江么?越珏不见了。   他的手上蓦然一空,身子随即失去重心,往前扑去。脚下那金龙砰然化作水 珠,在星光中一颗颗滚动,就滚成星星。黑色缓慢地升起,天空像个口袋,被看 不见的手合上拉链。他站在湿漉漉的赑屭上,足底温凉。四周是山,山石平滑, 上面镌有古怪的他一个也不认得的锲形文字。月亮在青灰色的口袋上剪出一个残 缺的圆,一束束光线从缺口处浇了下来。更遥远处是一轮金黄的太阳,它好像仅 仅是一个概念上的存在,他感受不到它半分热量。赑屭缓慢地爬。   它对他说,你是螭吻。他说,你不是屋脊。它对他说,你是蒲牢。他说,你 不是钟纽。它对他说,你是狴犴。他说,你不是狱门。它对他说,你是饕餮。他 说,你不是鼎盖。它对他说,你是趴夏。他说,你不是桥柱。它对他说,你是睚 眦。他说你不是刀环。它对他说,你是金猊。他说你不是香炉。它说你是椒图? 他说你不是门楣。他们一问一答。一些黑色的石头在他们的身边滚动。它沉默下 来,开始吞食月亮撒下来的雪。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龙生九子,子子不成龙”。   他皱起眉头。山在他眼前一点点变成海水。山石上的字渐次扭曲端正清晰, 成了他熟悉的汉字。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说的是龙流出的血。蚩尤是龙族,黄 帝是人族。最早,龙族统治着大地,它们近乎完美餐,风饮露,铜头铁身,力量 可以在眨眼间覆盖山岳与河川。而人族,原本只是龙族的仆从与食物。人族不甘 心被奴役的命运,在黄帝的引导下与龙族展开厮杀,一开始人族节节败退,他们 在骄傲的龙族面前不堪一击,但人族善于学习,学会智谋与诡计,往往布下死局, 让一条龙面对成千上万拿着利刃的人族。最重要的是,人族的繁衍速度太快了, 呈几何数字的增长。龙族杀掉了一千个人族,人族同时可以再生产出一万个。而 龙族则要等好几年才能哺育出一个新生命。龙族慢慢虚弱。人族逐渐强大。造物 的神也厌倦了龙统治的世界,他们要给这片大地换一个新的领导层——这是他们 的游戏。他们派出九天玄女。终于在涿鹿之野之战,蚩尤被杀。天下归了人族。 但还有许多龙族未在这场浩劫中死去,它们潜伏于荒原大泽冰凉的雪山幽深的海 洋。有些龙放弃了重新主宰这片大地的念头。有些龙不甘心,混迹于人族中,学 会了用人类的皮肤来掩饰自己。它们最后的努力是建立起一个叫商的王朝。它们 是饕餮的一支,所以在青铜器上刻下饕餮纹来记录它们的血统与骄傲。但那是回 光反照。周灭掉了它们。从那以后,龙族再也没有建立起一个真正的王朝。龙的 子孙们也几乎忘掉了自身高贵的血统,它们甘于被人奴役,心甘情愿地立于屋脊、 钟纽、狱门、鼎盖、桥柱、刀环、香炉、门楣。   他听见一个悲伤的比时间还要长的叹息声。   他想,或许真正的龙只剩下神话中的那些了。所谓共工触不周山吧。他突然 发现脚下的赑屭也不见了。越珏在虚空中现出身影,神情狞厉,把他一推。他往 下坠,无力动弹。无边无际灰色的虚空像流水一样飞泻。他的胸口突起一个扭钮, 半边红,半边绿。红的那边在闪光。他按下绿的那边。绿的开始闪光了。他头顶 的虚空凝聚成一面镜子,他看见他自己,他成了一个女人,而且他就是越珏。他 吓一跳,赶紧去按红色的半边,这回,按钮碎了,他成了一条龙,呼啸着,在虚 空之中,身体里流动着红与绿两种血液。于此同时,镜子也碎了,无数银白色的 星辰密密麻麻飞溅而下,就似悬崖上的瀑。   他蓦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耳朵里仍是轰隆隆的水声。   5   你怎么了?那妞小声问道。那妞坐在椅子上,脸上犹残有被泪水啃过所遗下 的一些糟糕的痕迹。淡淡的阳光把一抹惨淡的血色抹在上面,也把一丝惊疑不定 的暖意抹在她身上。那妞穿着整齐的衣服,一只手托着腮。他凝视着她暴露在衣 袖外面那截蜡黄的手臂,慢慢镇定下来。   他说,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女老师。她丈夫也是教书的,不过是在另外一 个县。他们两地分居。她丈夫可能读多了书,有点迂,做事比较搞笑。这个人听 到有女人在路边的屋子里哭着喊救命,就踹门进去,惹恼了爬在女人身上的派出 所所长,当场被打个半死,还不服气,居然去告,左折腾右折腾,最后被那高喊 救命的红唇白齿的女子一口咬定是强奸犯,幸好所长及时赶来,这才强奸未遂, 结果被从重从严判了七年,想不开,便撞墙死掉了。   那妞说,女老师不是要难过死吗?   他摇摇头,不,难过总是要过去的。不久之后,女老师嫁过了一个男人。是 司机,虽然不懂茴字有几种写法,但生活得还不错,当然,也吵架,不过,这不 影响他们生下一大堆孩子。她的孩子也都争气,还有一个考上了北大,现在外交 部任职。我前些年回家。她已经是一个受人尊重的慈祥的老太太。   那妞嗯了声,轻轻说道,谢谢你。   他开始穿衣服,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我做得不够好。   那妞脸上的表情有了一点古怪,一点犹豫,一点尴尬,语气也略有一点结巴。 那妞问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说,可以。请随便。   那妞说,你找过小姐吗?   他愣了下说,为何想到提这个?   那妞用力地把薄薄的嘴唇向一边撇去,眉宇间的表情既迷惑又不无自嘲。那 妞弯下腰,拉出桌子底下的抽屉,摸出一叠打印纸,说,这是我整理赵远桥遗物 时发现的,一篇文章,名字叫《嫖娼问题》,他死前一天写的。上面有落款时间。 他可能去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过性生活。也说不准。他是如此一个腼腆的人。 你们是好朋友,你应该了解他。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去嫖过?   他接过那妞手上的稿纸,沉默下来。   6   (暗红色的幕布慢慢拉开。背景:某洗浴城桑拿房。水雾气四处弥漫。房内 有两个赤条条的男人。一个卧东南角,一个卧西北处。东南角的男人肥壮白嫩, 肚子大如孕妇。西北处的男人干瘦猥琐,老鼠眼,嘴边有两撇黄胡子。俩人年纪 都约在五十上下。老鼠眼说,这事有点复杂,有必要先说说那一家老中青三代。 大肚子嘴里嗯嗯应着,翻过身,下颌抵至木椅上,脸上露出极为惬意的表情,说, 不着急,慢慢讲,咱们别的没有,还怕没时间么?老鼠眼就笑,这倒是,现在有 钱不算成功人士,得有时间。俩人开始交谈。老鼠眼咳嗽了一声,开始说话。)   石解放,男,现年60岁,市林业局调研员偕人大政协委员。生于1945年9月2 日。这天,在东京湾的美国“密苏里”号战列舰上,日本签署无条件投降书。在 满中国的欢呼声里,石解放的妈,一位来自北平的十九岁的女学生,在一处逼仄 狭小的窑洞里顺利地成为了一对双胞男婴的妈。石解放的爸是老红军,时年三十 八岁。“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漫山遍野都是踩着高 跷扭着秧歌头缠白巾脸庞黝黑把锣鼓敲得震天响的陕北汉子。山岗上是一轮红彤 彤光芒四射的太阳。远在前线战壕里的老红军双手捂脸热泪从指缝里淌下。老石 家不容易啊,三代单传人丁稀薄,而今终于盼出头,打了翻身仗,一下子收获俩 “带把的”,这若没有毛主席领导咱们干革命,可能吗?具有高度思想政治觉悟 的老红军发去电报为俩孩子取名,一个叫解放;另一个叫战争。   解放生得黑瘦,是哥,爱咬手指头,整天面目深沉;战争生得白胖,是弟, 爱笑,没事就朝人吐舌头。不久,国共较量,白山、黑水、黄土、红血。孱弱的 十九岁的北平女学生显然没法像回娘家的小媳妇那般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把俩 个孩子拎在手中跟着大部队转移。一番思忖,捧捧这个,亲亲那个,眼泪就止不 住地往下流,最后一咬牙,背起了笑成一朵花的战争,把愁眉苦脸的解放留给老 乡,也留下一路的嚎啕。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这应该说是石 解放的不幸。不过,石解放也因此拥有了平生惟一的神话。   那年三月,龙抬头。排成镰刀状的国军剃过解放区里的一个个村庄。枪声不 断响起,不断有人跌倒。没逃掉的村民被美式武器装备到牙齿的士兵赶至村头池 塘边,挤成一堆,沉默着,准备接受绝望的命运。突然,在老乡怀里的石解放说 话了。二岁大的孩子眼泪汪汪地对一个正准备下令射击的军官喊了一声,叔叔。 “叔叔,等会不要把我扔进池塘,就留岸上,好吗?要不,我妈会找不到我的。” 童音稚嫩,清晰入耳。所有的人都愣了。先是池塘的水面出现一圈圈涟漪,然后 是池塘边老树上的那些还沾有血迹的树枝与叶开始剧烈摇晃,紧接着天空中出现 一道耀眼的光,如倚天长刃,猛地劈向那灰蒙蒙冷漠的苍天的心口,雷声溅起, 万千乌云翻滚而出。军官被震撼了,士兵被震撼了。这不是才两岁大点的孩子, 是神!只有神才能借助于这具细小的肉体说出这等煽情的话语。石解放不仅没死, 整个村庄还因他得救。可惜差点村人当成菩萨拜的石解放还是没找到他的妈妈, 他甚至还没有见过一次他的亲生父亲。   1949年,北平女学生带着石战争冲越封锁线时不幸踩响地雷,被炸成碎片。 同年,老红军也在一次战斗中壮烈捐躯,身体被罪恶的子弹打成筛子。幸好人民 政府在。石解放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孩子经过一番辗转来到专为烈士遗孤开设的 孤儿院。在那里,他遇到他这一生的爱情,一个脏兮兮流鼻涕的同龄女孩。女孩 常悄悄爬上孤儿院的穹形屋顶,对着天上每一粒星辰许下愿望。她一点也不贪心。 她只想再看一眼爸爸他妈妈,听他们说话。天上的星星很多,但从来没哪一颗能 满足她的愿望。石解放听到她的哭泣,就捏了两个泥人儿送给她,说,这个是爸 爸,那个人是他妈妈。女孩就不哭了。很多年过去,大约是十五个春夏秋冬吧, 其间经历各种重大事件的考验,比如三反五反等,也比如离别与再聚,他与女孩 积极响应毛主席发出的“人多力量大”的号召,幸福地结为夫妻,生下儿子石大 寨。   十九岁的爹不好做。二十四岁病死了老婆的爸更不好当。石解放是好同志, 顶住一切艰难困厄,没向党和国家伸手,更没利用自身职权稿歪门邪道,作风正 派,工作踏实,不仅独自为石大寨撑起一片天空,还做出诸多有功于人民的成绩。 他组织推广了拖拉机集材伐区生产工艺设计,承担过高陡坡森铁线路设计。在担 任长达十年的市林业局局长时,抓管理,搞经营,使本市森林覆盖面积一直位于 全国首列。他还发表了“林区采伐与更新”等一系列有重大影响的科研论文。   大肚子说:很牛逼的人嘛。我屈一下手指头。石解放六九年死了老婆,为啥 不再娶一个?何必苦苦忍受性欲折磨?他做了十来年的处级干部,这投怀送抱的 应该不少。你可别对我说革命时期就没有男上女下。   老鼠眼说:石解放为何不续弦?没听过后妈是披着人皮的狼吗?当然,这可 能与石解放六零年亲眼目睹的一件事有关。你知道的,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一个饿得快死的小男孩被等他咽气等得不耐烦的继母活活闷死剁碎煮了吃,还把 肉汤留给男孩的亲生父亲吃。那是一个模样秀气说话细声细气的女人,竟能下出 如此狠手!你说,石解放敢再娶吗?儿子重要还是性欲重要?   大肚子说:黄蜂尾上针,毒蛇口中牙,毒不过妇人心。我操这天下的女人。   老鼠眼说:也别操全天下的女人吧。嘴上留点德。你妈你姐你妹会不乐意的。 你还别说,石解放的老婆就挺不错。石解放没再续弦可能与她也有关。说来你可 能不信,六九年到现在三十多年了,石解放写了三千多首悼亡诗词献给她。   大肚子说:你咋知道?   老鼠眼说:孤陋寡闻了吧。啥时,我带一本石解放自费出版的诗集让你瞅瞅。 有古诗,有乐府,有绝句,有词牌,还有几十首现代诗。念一阙《点绛唇》,让 你开开眼界。“人在旅途,相思望断云生处。花间起舞,影比孤月枯。酒仅一壶, 落寞天涯路。泪很苦,灯下剪烛,不忍见它哭。”这意境不简单吧。   大肚子说:屁,平仄都没。还是说说石解放的老婆?我好奇。   老鼠眼说:也没啥说的。你去看沈三白写的《浮生六记》之闺房记趣吧。又 比如写《梦溪笔谈》的沈括。老婆是母老虎,天天对他拳打拳踢,扇耳光拔胡子 罚跪,他反爱得不行。老婆死了没几年也抑闷而亡。   大肚子说:你说石解放是受虐狂?   老鼠眼说:扯淡。你是看多了小日本的DV。这样对身体不好。我是说夫妻之 间的恩爱怨仇,外人是觑不出端倪。就如穿鞋,合适与否,只有脚趾头知道。   大肚子说:我明白了。这是他老婆死得早。若一直与他敲着锅碗瓢盆,石解 放还能写出三千首悼亡诗词,我才真服丫的。怀念死人,谁不会?这与打仗一样, 占据的是道德制高点呢。你还是说石大寨吧。别编小说,讲瞎话。腻。   石大寨,男,现年41岁,市远大住宅集团董事长。生于1964年10月16日。这 一天,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赫鲁晓夫下台,勃列日涅夫继任。这一天,中国爆炸了 第一颗原子弹。当然,石大寨的名字与这两件大事无关,而缘于当年2月10日 《人民日报》刊登的那篇在神州大地掀起浩浩荡荡“农业学大寨”运动的《大寨 之路》。石大寨五岁死了妈。父亲在文革中上上下下折腾了好几回。他年纪小, 没觉得委屈,城里山里,哪一处都有阳光与雨水。他茁壮成长。他一帆风顺。他 十八岁那年考取上海的一所大学。他二十岁遇上了他第一次的爱情。   “爱情”要过生日了。他向哥们借钱准备在当时最高档次的人民饭店请客。 得让妞倍有面子啊!钱不够,不敢写信向石解放要。石解放手指下能掐得出分文。 石大寨在街道上溜达一整天,最后灵机一机,捡来一件破烂衣衫套身上,往脸上 涂几块墨汁,用绷带绑起左胳膊,上街头一跪,面前再铺一张痛述悲惨史的白布。 结果乞丐还真是一门前途远大的职业,几个晚上下来,收入着实不少。他欢喜之 下就买了当时颇为稀罕的烟花。焰火升起。“爱情”心潮澎湃。他热泪盈眶。他 用手把“爱情”揉得像面团就想那个。“爱情”迅速地把嘴唇从他额头移开。 “爱情”说,我们是不是相爱?他点头。“爱情”说,结婚时,再把身子给你。 好吗?他摇头。“爱情”说,爱是需要一个仪式的,譬如婚姻。结了婚的人才可 以那个。“爱情”的声音很细,像蚊蚋叫。月光把“爱情”的脖颈洗得比煮熟了 的虾还要红,这可真奇怪。他就点了头。然后,他们大眼瞪小眼眼睛里水汪汪了 好一阵子便各自回去睡觉。等到他明白身体便是爱所能举行的最好仪式时,“爱 情”已把最圣洁的初夜奉献给系主任,从而得以留校,成为骄傲的上海人。当然, 这样的人生挫折显然是微不足道。石大寨毕业了,回父亲所在的城市,在工商局 上班。一年后,因难耐荷尔蒙的躁动,同时,也因为父亲的安排,他与父亲世交 的女儿,一位风情万种爱穿开叉旗袍的银行职员结婚,生下儿子石林。三年后, 银行职员爱上一个摆地摊出身的大款,送来离婚协议一份,并愿意以十万元人民 币的代价冲出围城。石大寨大怒,收下人民币,签了离婚协议书,把儿子托付给 石解放,下海了。那是九二年。邓公南巡,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三年时间,石大寨做地皮、房产发了大财。这其间种种就不必细说。   那年,那个天使降临人间的夜。在一架从北京飞往上海的飞机上,石大寨偶 遇上一个女人。女人的脸似工笔小画。睫毛长,且弯,就像覆盖在画上的一把不 停扇动的小扇。眉修长,渐细渐淡,隐入鬓角。唇向上嘟,厚,红润丰腴,玫瑰 花瓣般。女人比一颗被热带阳光晒干的进口水果的果仁还要香。石大寨的眼珠子 都要掉地上。自然,女人也被石大寨深深吸引。他是那样英俊博学幽默,并且富 有——这从他的衣着与腕表就不难看出。他们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就在他们约定 下飞机后共度过销魂之夜时,意外发生,飞机的起落架失控,不得不紧急迫降。 飞机燃起熊熊大火。烟尘呛人。女人晕迷过去。为保护她,石大寨的脸被火焰烧 伤。镜子里的他活像鬼魂。石大寨叹息声,摘下雷达腕表,搁入女人怀里,转身 离去。尽管整形手术进行得还算成功,石大寨脸上还是留下许多伤疤,整个人都 有了非常大的改变。石大寨回到上海的公司,继续自己的生意。偶然,石大寨又 看见女人。女人居然是北京某公司的营销总监,手腕上戴着那只雷达表。石大寨 心口一热,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某篇小说,就把公司托付给信得过的手下人。那年, 宏观经济调控,公司里的事务并不多。石大寨跑去女人所在的公司应聘,成了女 人手下的一名员工。石大寨开始追求女人。显然,女人没认出石大寨,毕竟他们 只相处了几个钟头。女人应该只记得那个英俊的他。不熟悉石大寨底细的同事纷 纷嘲笑他是癞蛤蟆。女人矜持而又礼貌地拒绝了石大寨,说,她已有心上人。女 人的心上人应该是那个曾经英俊的自己吧。石大寨继续苦苦追求,仍没结果。石 大寨实在忍不住,趁与女人同机出差的机会,重复起那个夜晚与女人说过的话。 女人终于认出他,惊呆了,问怎么会这样?石大寨说,那场火不仅烧毁了他的容 颜,还烧掉他的运气,生意一败涂地,他不得不北上谋生。石大寨是骗女人的。 他只是想看看女人究竟会爱上什么?女人沉默了。过几天,他们回到北京。翌日, 石大寨收到一纸解聘通知,还有那只腕表。石大寨去问女人为什么?女人凝视窗 外的蓝天白云,慢慢说道,你不是他,你是凶手,你打碎了我的梦。   石大寨冷笑一声,掩上门,离开。他回到上海,幕后操纵了一段时日,买下 女人所在的这家公司,派出经理解雇了女人,还派人跟踪她,让其一次次陷入灭 顶之灾。一切都开始与女人做对,所有的人对她似乎都是居心叵测。女人并不明 白究竟是因为什么。被绝望吞噬的女人不得不靠出售身体维持生计。石大寨再一 次出现在女人面前。当然,那也是一个天使降临人间的夜晚。他是女人的客人。 女人接待了他,很敬业。他问女人还好不好?女人不吭声。女人的脸是浮肿的, 脂粉也厚,唇上有很多细小的皱裂,左额处还有一块青紫,应该是被嫖客殴打造 成的。石大寨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女人,包括他的脸是因为什么被火烧毁的, 然后转身离开。   大肚子说:兔崽子真狠。这么报复女人啊。   老鼠眼说:无毒不丈夫。又或许是他爱上这个与果仁一样可口的女人。爱有 多深,恨就有多深。两者的距离不会大于一微米。对这个女人的报复,意味着他 对爱情的彻底决裂。这是他的宣战书。爱情,一旦成了敌人,当然得不择手段痛 歼之。   大肚子说:他咋不去报复当年让他受伤的“爱情”与那个给他戴绿帽子的银 行职员?没道理啊。   老鼠眼说:也许那两个女人已经根本没有让他报复的资格。记得你曾对我说, 读初中时,一个混混扇了你九个耳光,当时你发誓一定要杀了他全家。现在人家 在大街上擦皮鞋,你咋不开着你的雅阁2.o去压断他的狗腿?   大肚子说:两回事。   老鼠眼说:一回事。   大肚子说:也是。那石林又是哪回事?   石林,男,现年17岁,市十一中高三学生。生于1989年11月9日。   这天,轰动法国的毕加索名画盗窃案宣告破获,主谋是毕加索孙女玛丽娜家 中的警卫。这天,中国共产党第十三届中央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经过认真讨论, 决定同意邓小平同志辞去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的职务。这天下午6点57分, 柏林墙轰然坍塌,德国结束分裂。   为什么石大寨没给儿子取名为马名画或者马柏林或者其他?或许是因为石大 寨作为普通老百姓已经厌倦了那些风云变幻的政治。老百姓是要踏踏实实地过日 子的。又或许这纯属表达石大寨对云南石林——那个美得几近传说地方的向往之 心吧。   石林从小在爷爷石解放身边长大。石林三岁能背唐诗三百首,在观看8月31 日首映的《秋菊打官司》时就开始整天对着人生的天空嚷“讨个说法”;四岁当 着电视台记者的面把圆周率念到五百位后,并提出《废都》是垃圾的著名论点; 五岁在幼儿园里成为孩子王,喜欢上《樱桃小丸子》、《机器猫》、《美少女战 士》、《灌篮高手》、《流星花园》等卡通片,对王志文在《过把瘾》中的表演 不屑一顾;六岁独自跑去影院观看阿诺?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实的谎言》,并广 泛发动群众逮获青壮级别小偷一名;七岁趴在商场成人用品专柜前观摩,匿信写 信至省晚报副刊与编辑讨论《金瓶梅》,同年入读小学一年级,每次考试都拿双 百,成为老师们的宠爱;八岁对柯受良驾三菱车飞越黄河之举嗤之以鼻,在省 《少年文艺》发表第一篇文章;九岁疯狂地迷恋上大眼睛的还珠格格,发誓长大 后要把小燕子、紫薇还有金锁全娶回家搁着,并在观看《泰坦尼克号》电影时潸 然泪泣;十岁把家中数十辆遥控汽车出租给同学赚到平生第一个一百元,并在E 时代的滚滚喧嚣声中,第一次光临网吧,阅读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下 决心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轻舞飞扬”;十一岁耗费数百元买下一只CD口红与一盒 CD粉饼,送给学校新来的音乐老师,同时与数名异性网恋,最终促使某东北妙龄 妇女为爱不远千里赶赴本市;十二岁念初一,获全市青少年书法大赛一等奖,同 时迷上哈里?波特;十三岁获得奥林匹克物理竞赛金牌,喜欢上蜡笔小新,常口 出惊人之论,并为雪村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制作FLASH;十四岁,打爆了市 面上所有的单机游戏,反恐精英、三国志、古墓丽影、沙丘魔堡、仙剑奇侠、毁 灭战士、星际争霸等,开始玩盛大公司的《传奇》,并在网络上撰文强烈谴责制 造911事件的恐怖分子;十五岁以“杀手”之名享誉中国电子竞技界,对拍摄 《汤加丽人体艺术写真》的汤加丽姑娘表示了强烈的好感;十六岁,攻击美国白 宫主页,成为红客中的神话,同时还出版了一本小说;十七岁……嗯,嫖娼,而 且一次弄俩,玩3P。   大肚子说:石家祖上坟头冒青烟。一代更比一代强。牛。不服不行。   老鼠眼说:确实如此,所以2005年4月7日夜,在我公安干警的亲切关怀下, 牛人们大聚会。7点30分,石解放在市宏远新村某街边发廊被抓;8点12分,石大 寨在香格里拉大酒店桑拿室里被抓;9点45分,石林在青云宾馆被抓。还真赶巧, 老少三代全被起凤街派出所的警察起获。   大肚子说:哈哈。简直是第六代导演拍的电影嘛。刺激!过瘾!继续说。   石解放是老同志,处惊不乱,见儿子进门,以为他是来交钱保释的,一边纳 闷儿子咋有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边板正脸皮严肃地说,他们搞错了,我是去洗头。 跟在警察身后垂头丧气的石大寨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一惊,明白过来,脸皮上 抹上一层蚊子血,瞪父亲一眼,靠墙蹲下,转过身,也不再看父亲,喘着粗气, 静候发落。   石大寨,那是明白人。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这是游戏规则。 可石解放毕竟是初来乍到这种地方,见儿子这般,脑筋没转过弯,以为儿子是唾 弃他为老不尊,气愤了,哼哼,想往门外闯。   警察拦住,说,你老还没交钱呢。石解放朝石大寨一努嘴,他不是来了么? 警察一愣,手指头就往石解放脑门上戳,说,他是他,你是你,搞什么“飞机”? 老实点!   石解放这才恍然大悟。石大寨这时抬头又瞪了石解放一眼。石解放火大了, 估计肚子里打的主意是——你嫖得老子就嫖不得?老子若不嫖你妈,哪来你这只 小畜生?石解放大步流星迈到石大寨身边,也是一指就往石大寨脑门上戳去,厉 声喝道,石大寨,你这是什么意思?   石大寨?远大集团的董事长。经常在市电视新闻里出没的大人物。门边那几 位警察似闻操练口令,齐刷刷地扭过头。一个小警察乐了,哇,大水鱼了。   水你妈个头。一个老警察反应过来,当场骂道,你耳朵有毛病啊。   几分钟后,大叹倒霉的石大寨被带入小审讯室。   老警察问,姓名?   石大寨答,石倒霉。   老警察点头,在纸上填上“石到煤”,又问,职业?   石大寨答,砖瓦工。   老警察继续点头,在纸上填上“砖瓦工”。然后是性别、年龄等。最后,老 警察说,二十万。   石大寨当场跳起来,二十万?你去银行抢啊!   老警察微笑道,我漫天开价,你落地还钱嘛。甭急。对了,那边屋里的那位 老同志要不要一起算?他挺老实,已经供认不讳。姓名,石解放;职业,干部; 家住木森园五栋三零一……   石大寨立刻伸出一个巴掌,这个数。   老警察皱皱眉,一半?   石大寨说,不,五万。加那老的,一共五万。   老警察用笔不慌不乱地戳桌上的纸,石到煤先生,你真喜欢开玩笑。   老警察把“石到煤”三字哼得意味深长。   石大寨皱皱眉,八万,不还价。互相理解。   老警察笑了,好,就这样着。石到煤先生真是爽快人,明白人。非常感谢。 您在这里签个字,然后,我再去为老爷子办一个手续。你们就可以走了。   石大寨办妥手续,出门,想去隔壁接老爷子。坏事了,那边的警察高喊起来 了,快,快叫救护车!你猜这是怎么着?   大肚子说:切。估计是石林同学大驾光临造成石解放同志中风偏瘫脑溢血吧。   老鼠眼说:偏瘫倒不至于,好歹石解放也算是久经革命考验。满脸骜傲,头 上凸起几个大包,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石林被警察反剪双手扔入门内,嗷一声叫, 从地上弹起,想朝门外蹿。屋子那边的石解放瞥见自己最心爱的孙子也进来了, 撑不住了,血压迅速飙升,脑袋里的血管啪地炸开。上帝,仁慈的上帝。坚定的 石克思主义信徒石解放同志在晕迷前终于诵起上帝之名。   大肚子说:我操。脑袋里的血管是炸了一根还是全炸了?   老鼠眼说:你也太缺德了。你以为老同志脑袋里的血管全是雷管?   大肚子说:“如今干部一大怪,五六十岁才学坏。唱歌要唱迟来的爱,跳舞 专抱下一代!”你信不,若石解放同志现在仍大权在握,性感美女朝他一伸腿, 他十有八九得腐化堕落成党和政府的敌对面。   老鼠眼说:我信。要说,这老年人的性欲问题确实是大问题。当年在位时愣 没赶上好时光。现在经济搞活了,时代前进了,“黄色娘子军”浩浩荡荡了。在 这春光灿烂的天空下,这身体差的老同志就免谈,这仍龙精虎猛偏又摊上鳏寡孤 独的,就遭罪了。   大肚子说:哈哈。这叫命,不认不行。   老鼠眼说:有趣的在后头呢。石解放虽然退休了,调研员还做着,人大委员 还干着,组织上等他出院后,派一老太太上门找他谈话了,严肃地批评他无组织、 无纪律,放松自我修养,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所轰倒……罪名一大撂。石解放 不作声。隔壁屋里思过的石林不服气,扯起嗓子喊,管天管地还管鸡巴?说来也 可怜,石林犯下与石解放、石大寨一样的过错,却只有他一个人要在纸上写上三 千遍“我错了!”,每个字必须半尺见方,且得有王右军之笔意。   大肚子说:谁逼他写的?   老鼠眼说:石大寨呗。那天他是急了眼,听警察一说,就照这小兔崽子脸蛋 上一嘴巴,当场把石林打晕过去。你还别骂他狠。他狠得有道理。这嫖娼,搁现 在,是作风问题,罚点钱,也就那么回事;这玩3P,拎起来怕有千钧重,够得上 聚众淫乱罪,年龄够了,可以送去蹲号子。性质不同。石大寨那是水里火里闯过 来的人,这一巴掌抡得结实。石林的头在门框铁拉手处一撞,溅出血。警察被唬 住了。石大寨把老子、儿子送上救护车,转身朝刚才问他话的老警察走去,拉进 屋,深深地一鞠躬,说,大家都是明白人,这事也真邪乎了。以后所里有什么难 处尽管开口,我与你们的李局长也算多年相交。   老警察叹口气,笑起来,这回嘴上喊的却是石总。石总,这个月,李局给所 里下达了一百万的指标。办不妥,我头上这顶乌纱帽就得摘下。唉。刚才的事咱 就不再说了。我知道你与李局长一样,都是在上面的人。瞧瞧,你这气度就不同 凡响。你也应该理解我们这些在下面做事的人吧。不会怪我吧?   石大寨再拱手,哪敢哪敢。这年头,大家都难,都要吃饭。这次,算我欠你 一个人情?如何?   老警察呵呵地笑,额头眉毛一跳一跳,石总,你还是快去看看老爷子与孩子 吧。以后有空,常来我们所里坐坐?不打不相识嘛。另外,这次那个有眼不识泰 山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警察,我帮你教训一下。操,连石总都不认得,还混什么混?   石大寨苦笑一声,提拔他当特别行动小分队队长吧,包准贵所财源滚滚。   老警察也笑,石总真会开玩笑。去吧去吧,你放心,我准让你出这口气。   大肚子说:老警察这玩的是哪手功夫?   老鼠眼说:不明白?自己悟。警察想创收,当然抓嫖客。小嫖客再榨,油水 也少。所以隔三差五得去那些没及时上缴人民币的酒店、娱乐城里兜兜风啦。当 然,如果所有的酒店、娱乐城都很“上路子”,那就抽阉决定吧。况且警察是领 了纳税人付的薪水,多少也要写一份还能拿到台面上的工作总结,于是香格里拉 在2005年4月7日夜很受伤。石大寨这天的运气真不好。有什么办法呢?警察在办 事的时候,那是个个都套着铁面具,就算你是他亲爹,他那刻也不认你。这些潜 规则可别说你不知道。老警察前倨后恭,那也是他清楚石解放与石大寨的事只是 钱的事,石林的事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既然钱已收了不少,这人情干脆送大点。 石大寨有啥能量?他明白得很。石总欠下的人情那是价逾千金!所以一开始装不 认识,后来喊石总了。至于那个铁面无私逮起石大寨的警察,你以为老警察真会 处分他?那是拿猪油涂嘴皮给石大寨嗅嗅呢。   大肚子与老鼠眼一前一后出了桑拿室,在外间的休息室里坐下。大肚子说: 我会不明白?我是郁闷呢。操,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老鼠眼说:石林小朋友愤怒之余投寄报社的稿子《卖淫必须合法化》。   大肚子说:噢,让我开开眼界!   卖淫必须合法化!   在古代中国,卖淫一直是合法的。据意大利旅游家马可波罗说,他来到中国 的那个时代,北京有二万名妓女。而据1946年上海市警察局有关资料记载,全市 卖淫妇女约十万之众。这是历史。事实上,由于古代中国的妓院所提供的不仅有 性交易还包含棋琴书画等,故衍生出让十三亿中国人自豪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所不 可分割的一部分,即,“青楼文化”。   可惜,目前,卖淫却成为一种没有受害人的犯罪行为。现在通用的卖淫定义 包涵四个要素,双方自愿、有性行为、有现金交易、以性交的次数或时间长短来 计算价格。这显然是一个混账定义。首先是不够清晰,让执法者无法可依,自然 也就无法无天。比如究竟是怎么样的性行为才算“卖淫嫖娼”?亲吻算不算?抚 摸算不算?法律论处强奸罪时以“插入”为尺度。而男女光着身子在一个被窝里 就以“卖淫嫖娼”论处,实在是有悖法律精神。   其次,这也是一个保护有钱有势人的定义。它打击的实际上是广大中下层人 民。有钱有势者以较为隐蔽性的物质利益和现实利益来代替现金,比如房子、汽 车、珠宝又或名声、地位、职务等。再以“二奶”、“情妇”、“小蜜”等似乎 属于道德范畴内的新名词来试图掩盖买淫与卖淫的实质。于是,他们玩女人,那 叫身份地位。过去的干部还可能得冒“生活作风问题”的风险——尽管这也从没 有成为打击卖淫嫖娼的对象——现在好了,克林顿为他们撑腰了。建立在这种定 义下的“打击卖淫嫖娼”无疑永远也不会真正彻底。坦率说,这种定义所凸现的 反而是人与人的不平等,是定义此卖淫概念的那些上层人物在边做婊子边立牌坊。 有钱势人的性欲就是性欲?没钱势者的性欲就不是性欲?   顺便说一下,婊子并不可耻。是那些上层人物们把它弄脏了,所以奴、妖、 妄、妨、奸、婪、妒、媮、嬾、婬。妓女起源于神圣的祭坛边。当猿变成人,他 们愿意把一切心甘情愿奉献给神,而性这种能让他们繁衍生生不息的本能便成为 最神圣的供品。于是,美丽的少女在神殿里,在神的目光下,微笑着裎露身体, 和那些参加祭祀的男子们如醉如痴地亲热缠绵。任何一个躬逢其盛的男子都有权 拥有那具美丽的身体。最原始的激情此刻成了最庄严的仪式。他们认为,神会欣 赏这种仪式甚于最庄严的舞蹈。最早的娼妓有着女神般的性格,身上有着难言的 博大温柔的美。她们是无私的奉献者。她们的奉献对于男性来说,带有一种慈悲 怜悯的意味。于是,人们又把她们尊称为“神女”。   古代许多国家,女子必须去寺庙和来访的客人无条件地性交,作为为神服务 的一种手段。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描述巴比伦神殿中的妓女时说——每一个当地的 妇女在一生中有一次必须去神殿里,坐在那里,直到有一个男人将银币投在她的 裙上,将她带出与他同卧。但这种诗意的叙述在冷漠的物质文明主宰了整个大地 后,变成可耻。以男人为代表的力量与索取取代了奉献与牺牲。天空中的星不再 相互照耀,而是互相刺击。神被抛弃,血染红了黎明与黄昏。人们为一已之私僭 越了神的旨意,以种种俗世里的理由来为自己脸上涂脂抹粉。   必须为妓女(准确说是性工作者)正名。   要说娼,人人都是娼。娼,其涵义的关键在“出售”两字上。出售美色与出 售思想、技巧、体力相较并无质的不同。而事实上,妓女是这世上惟一靠自己挣 钱的人。她出售服务,靠不是商品的商品挣钱,这种服务建立在属于她个人的资 源上。而其他人靠的却是土地、矿藏、老板、合作伙伴、关系网挣钱,毋论他们 所从事的是第一产业、第二产业还是第三产业。他们出售的农产品、石油、服务 等资源并不是真正属于他们。   妓女并不贱。贱从来就是一种别有用心的说法。如果说以获取报酬为目的而 与人发生性关系是需要禁止的,那么这世上所有的婚姻都应该被禁止。“娶妻娶 德,娶妾娶色,”又或者“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些德、色、才、貌、地位 等无一不可列入报酬的名目下。婚姻所提供的性与妓女所提供的性两者之间并无 任何实质性的差别。批发与零售罢了。如果要以有无“感情”这种不可确定的词 汇来把婚姻里的性看作更圣洁,那么一是先把这世上所有想“钓得金龟婿”的女 子全拉去毙掉;二是,妓女也可以提供感情,比如“李娃”、“关盼盼”、“杜 七娘”、“霍小玉”等;三是,只要结了婚,人们就一定是幸福无比。民政局负 责办理离婚手续的人员可以统统下岗;   英国沃芬顿爵士在《关于同性恋与卖淫问题委员会的沃芬顿报告》中得出一 个重要结论是:“私人的不道德不应当成为刑事犯罪法制裁的对象。”刑法不应 当承担对每个不道德行为的审理权。例如,婚外性行为也是不道德行为,卖淫和 其他婚外性关系只有程度上的不同,只惩罚卖淫行为是不公正的。因此,卖淫不 应被从所有其他不道德行为中单挑出来,被置于刑法审理的范围之中。   联合国文献在1959年(“关于个人和卖淫中的交易的研究”)提出,卖淫本身 不应当是非法的。当然,我国的刑法也并不惩罚卖淫者和买淫者,只惩罚强迫、 组织、容留他人卖淫者。但是,在行政法规(国家治安管理条令)中,却是禁止卖 淫嫖娼的。可惜这点本质的不同往往为人们所忽视。   这两点是实现卖淫合法化的可能的法理基础。   其实,卖淫合法化对国家、社会、个人都是好处多多。   国家通过对妓女征税,“管仲置女闾三百,取夜合之资”。“黄色产业”是 “无烟囱工业”,环保卫生、且可持续性发展。日本二战后经济起飞很大程度上 就得益于一代女性的肉体。已经采用妓女注册领执照,并开设红灯区的国家和城 市有英国、法国、瑞典、荷兰、德国等。这些国家的文明水准有目可睹。   艾滋病已成世纪病魔。要控制性病传播,必须让那些四处流窜的暗莺回到阳 光下,定期接受相应的医疗体检。没有人愿意得性病,包括妓女。   减轻治安系统的负担,铲除黑社会牟取高额利润的土壤。让妓女摆脱黑社会 的威胁和盘剥。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禁娼政策给了黑社会壮大的空间。   让妓女摆脱剥削,促使召妓价格透明、合理。   中国的贫困人口很多。卖淫合法化能帮助穷人找到摆脱贫困的可能。卖淫合 法化不仅能促进消费,拉动内需,推动经济发展,同时还有助于促进收入再分配, 缩小贫富差距。   让家庭趋于稳定。性关系的不谐,若不能在婚姻关系内得以化解,男人可能 以召妓或找情妇来应付。他不会为前者而离婚,却可能为后者这么做。理因为妓 女从不要求客人离婚,而情妇却往往如此要求。换句话说,妓女与家庭相容,而 情妇却与一夫一妻制家庭不容。事实上,一妻一夫制并非自然法。爱德华.博克 斯在《欧洲风化史》中说它仅是人类一个阶段的婚姻制度。恩格斯也曾经说过: “卖淫是对一夫一妻制的必要补充。”   卖淫不是把女人当作商品。妓女所提供的性行为是一种劳动。劳动才是商品。 这是根本所在。卖淫还让女性拥有掌握和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自由高于一切。 当国家成为卖淫市场的守护者后,一系列强迫的非法的行为被打击,女性可以完 全根据自身意愿出入卖淫市场。而且,最重要的是,卖淫并非女性的专属,“鸭” 已经屡见不鲜。   当然,在推行卖淫合法化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些弊端,但这些都是可以得到 纠正的。而卖淫非法化的毛病则会因为制度的失语积重难返,成为一道一直在淌 着血的伤口。   (墙壁上的石英钟表的指针一点点把时间切掉)   大肚子说:17岁的少年写的?   老鼠眼说:是的。   大肚子说:天才确实都是以嫖妓为已任啊!这文章,你那张报纸没法用吧。 一个问题,石林嫖妓时是不是还没来得及“插入”就被逮了?   老鼠眼说:是的。他看那俩女的跳脱衣舞正看得兴致勃勃呢。   大肚子说:难怪这般愤怒。这被打断了,确实不舒服。那俩个女的,最后怎 么处理?   老鼠眼说:各罚三千,放了。一个叫小真,一个叫小丽。都是“三进宫”。 盘子挺靓,石林的品味不赖。我这有她们俩的电话,要不要? 的确是倾国倾城 的姿色。   大肚子起身从衣柜里拿出公文包,摸出笔与记事本,回到座位上,说:你写 纸上。都干净吧?   老鼠眼说:干净,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干净。要不要我现在替你叫来?放心, 她们不是某些同志的钓鱼工具。绝对安全。就怕你对付不了噢。   大肚子说:靠。这般小觑我?我现在就打电话。老子今天就当着你的脸,一 炮双响,若不能把她们俩日得哇哇叫,我从此以后叫你爹。   (手机铃响。过不多时,进来两个几乎啥也没穿腿长得吓人的女孩。她们脸 上化着极浓的妆,举手投足间媚得入骨,嘴里喊着老板。于此同时,帷幕缓缓拉 上。)   7   这不是小说,不是剧本,不是新闻稿,不是杂文。这也是小说,这也是剧本, 这也是新闻稿,这也是杂文。赵远桥写的这玩意儿可真令人郁闷。   他把稿子放回桌上。他本来不打算笑,在脸上套着那副哭丧脸的面具的感觉 并不赖,但不可救药的笑声就像呛入喉咙里的水。他不得不迅速捂住嘴,满脸通 红,颈脖上的青筋立刻变成了几条肥壮疯狂扭着的蚯蚓。那妞不无诧异地看着他, 眼睛里的迷惘从最早一丁点变成了一大块。   为什么笑?那妞等他平静下来问道。那妞剥着手指甲。   飞刀,又见飞刀。他嘟哝着翘起嘴唇,伸手去捏喉结,想把这些笑声扼死掉。 那妞见他古怪的样子,摇摇头,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多, 很可笑?   那妞撑住脑袋,脚趾头踢着桌腿,说道,我只是疑惑赵远桥之所以走这条路 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尽到一个女友的义务。当然,我也想弄清楚自己还是不是一个 有性魅力的女人。我都快忘掉了性这个字眼。真累。每天都要强行往脑袋里装那 些所谓的知识。好了,这事到此为止。现在关于赵远桥的一切,我也不再去想, 不再去问。   那妞说着话猛地拽过桌上的这叠稿子,哗啦下撕成两半,冷笑起来,我明白 你笑什么了。   他吓一跳,劈手夺过稿子,说道,你明白什么?别胡思乱想。那妞。我只是 觉得这世上的姓名万万千,赵远桥为何偏把文章里面的人物取名石林呢?   这得问你自己。那妞扭过脸不再看他。   我饿了,那妞继续说。   他嗅到那妞嘴里鸡翅膀的味道。   他和赵远桥是因为那妞才相识的。一次很偶然的相遇。他与那妞一起上了离 住所不过一百米远的永联商厦逛店。那妞在“店中店”里挑衣服。他等得不耐烦, 对那妞说要去看看数码产品,出了店中店的门,没走几步路就被俊俏的厂方促销 小姐拦住去路。小姐指着货架上的一条丝棉T恤,很诚恳地说道,先生,今天这 衣服特价,三十八元一件。   他怀疑耳朵听错了,又怀疑自己看错了,走到货架边老老实实地把T恤衫翻 来覆去地看了十来遍,看牌子看厂家看布料看款式看包装,最后确信,这件T恤 与他上个月买的T恤应该是亲生兄弟,惟一不同的是,他上个月付了二百六十八 元。   他很愤怒,想说什么,身边嫣然生香的笑脸又让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他打算 撤退,打算从此以后见到永联商厦的招牌就往地上吐痰。一边有人说话了。一个 胖乎乎白净得像一只软体动物的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说的正是他心里的不解—— 你们是不是开黑店啊?上个月我在这买了同样一件T恤,花了二百六十八。小姐, 你别看别处,就瞧我身上这件,是不是一样?   年轻人与小姐辩论起来,尽管年轻人口里不断地蹦出令人费解的词汇,但在 小姐犀利无比的辞锋下,却也是自取其辱,很快,年轻人就出了一身汗,不停地 拿手在额头上抹。   他就笑。这时,那妞出来了,问他笑什么。他说,他也曾花了二百六十八买 了一件。那妞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问,真的?他说,当然是真的,而且还没来得及 穿呢,发票也在家里。那妞就下命令让他立刻回去拿。他有点犹豫,不就二百多 块钱吗?吃一亏长一智嘛。那妞说,你有几个二百多块钱?这也不是钱的问题。 于是,在那妞严厉的目光下,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把T恤拿过来。这时,那妞已 经与几位小姐互相凶猛地对轰炮火。他把T恤交给那妞。那妞用轻蔑的眼神扫了 旁边那位已经完完全全插不上话的年轻人,径直走到永联商厦门口喊起来——这 里的小姐说,这件衣服进价三十八,所以要卖二百六十八,而且就这,也叫利薄 啊。   那妞用的是美声唱法,音调一咏三叹,足可绕梁十日。   十分钟后,出来一个胸前挂着“值班经理”铭牌的胖子,吩咐小姐收起货架 上的T恤,态度不无谦卑地退给他与那位年轻人各二百三十元。   他乐呵呵甩着二百三十块钱——两张一百的,三张拾元的。钞票哗哗响,声 音悦耳至极。他想起曾经因为偷他妈妈二角钱买棒冰吃被他妈妈拿钢筋差点打断 了腿的小时候的自己。他忍不住夸奖起那妞。那年轻人就笑,说这钱是捡回来的, 想请他们吃饭,以示感谢。不吃白不吃。他们就在永联商厦旁边的肯德基餐厅要 了二十个上校鸡块、五十个香辣鸡翅,美美地吃上一顿。   他忽略了这个叫赵远桥的年轻人看那妞时那种直勾勾的眼神。他以为这并不 重要。再直勾勾的眼神也没法扒下女人身上的一件衣裳。除非女人主动配合。   他没想到仅过了一个月,那妞就与赵松林搞到一张床上了,害得他现在每次 看见肯德基餐厅便想进去把那种垃圾食品倒进自己的胃里。   他对那妞笑。那妞的牙齿是雪白的。这让她平添了几分妩媚。他把赵松林被 撕成两半的文章塞入口袋,试图牵起那妞的手。那妞拒绝了。他笑着为那妞拉开 门。她有一个小小的结实的尖尖的被裤子包裹起来的香甜的臀部。   他们回到阳光下,来到肯德基餐厅。里面的人不少,他们等了几分钟才找到 位置。他要了二十个上校鸡块,五十根香辣鸡翅。洋快餐店就这点好,鸡块与鸡 翅的味道二年前是这样,二年后还是这样。他把装鸡块与鸡翅的盒子一层层码好, 码得像两个丰满的小山坡。他笑容满脸地对目光已由迷惘转为疑惑的那妞说道, 那妞同志,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他说得一本正经,态度严肃。   我不愿意。那妞盯着他的眼睛,把触摸过香辣鸡翅的手指塞入嘴里,慢慢吮 吸了一会,一字一字地说道。   他没再说什么,呵呵地乐。阳光洒在他身上,溅起一些耀眼的金光闪闪的粉 末。他摸着下巴,端祥着眼前这位正在名校攻读硕士学位的女子。他往嘴里塞下 一根香辣鸡翅,慢慢嚼着。他为自己偶然地知晓了她的另一面感到遗憾——她还 是一名妓女,一名高级应召女郎。   当夜色来临后,她脸上这些浮现在阳光下的小褐斑会被那些金光闪闪的眼影 粉与胭脂覆盖。她羸弱瘦小的身子会成为一朵纤细的盛开的让男人心甘情愿死在 上面的莲。   夜,真是一个伟大的魔术师。他相信,就算是那些在夜色里一掷千金试图博 她一笑的嫖客们也无法把这个安静的气质高贵的眼神悲伤的女子与那个疯狂的对 性无比贪婪的却同时有着一个孩子般未发育成熟身体的女子重叠起来。他情愿自 己不知道那妞的过去,可惜脑袋不是可以格式化的硬盘。他还知道,她之所以走 上这条路,却是因为念大二那年,父母因车祸双双死去。在流了几个夜晚的泪后, 她就选择了通过出售身体换取学费与生活费,并且一直做到现在。当然,这并不 可耻。若被那些道德家的谎言所欺骗——辍学到鞋厂、制衣厂、餐饮店一天工作 十六个小时只拿还不一定能拿到手的六百块钱,且一辈子都可能这样生活下去, 任由自己的身体与心灵被充满暴力的生活羞辱、凌虐到死——或许才是真正的可 耻。   他往嘴里塞下一块上校鸡块,大口嚼着。   他只是为自己在一次酩酊大醉后偶然地把此事告诉了赵松林感到遗憾。如果, 那天晚上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告诉赵远桥,他曾经所说的那些不过是因为嫉妒 而编出来的瞎话,所谓的证据也全是子乌虚有。可惜生活并不能被假设。   他朝那妞眨眨眼。昏暗的阳光在肯德基餐厅落地玻璃窗外的街道上滚动,一 块块,石头一样。渐渐,四周有霓虹亮起。一块块镜子相继出现,墙壁、餐桌、 灯泡、屋顶、急驶过来的车辆以及那妞的眼睛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踪迹。每一 块镜子都是一个柔软的洞穴,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洞穴。 它们是湿滑的,粘涩的,像一尾尾在明与暗中游泳的鱼。   他伸手触摸着镜子,抚摸着它们细细密密的鳞片,嘴角漾起微笑。   他深感欣慰的是,他可以确定那妞并不清楚他所知道的。这样,她就可以在 他面前骄傲。他喜欢这样。他喜欢骄傲的女人在他身下骄傲地分开双腿。   月光一点点出现了,出现在泼满光线湿漉漉的街道上,出现在面无表情黑色 的人群后,出现在离地球千万万万里皎洁的天堂里。   第八章 莫婳   1   一抹月光在山巅垂下眼睑。没有云,黑沉沉的暗把纵横交错的旷野抹成一张 不能书写的平面。没有了厚度,没有了空间,甚至连时间也成一滩粘稠的液体。 列车行驶的声音不断敲击心脏,并以一种单调枯燥的方式,暗暗拨动某种不可言 说的节奏。   他打开电脑。他忘掉了肯德基餐厅忘掉了宾馆里那个色彩艳丽的女孩忘掉了 那些曾经在头顶奔跑的树叶忘掉了四周幽凉的空间忘掉了这些年在他身体里面翻 滚的漩涡。他书写着自己在此刻所想起来的那些声音、那些语言、那些颜色、那 些光线、那些故事。他现在所能做的或许也就是这些。   他第一次坐火车,那还是他六岁的时候,是去省城看病。   老家并不通火车,得往临县搭乘。他和他爸爸坐上一辆解放牌卡车。卡车上 堆满圆木。天刚下过雨,路两边有叫不出名字紫红色的小花以及披着绿藓青苔的 黑岩石,偶尔还能见到一丛丛翠青色的芦苇。不过,路况实在糟,泥泞得要命, 而且癫,稀泥里总藏着石块。每逢上坡,卡车吭哧吭哧地直喘粗气,感觉就是一 头时日无多的老牛。终于熄火了,轮胎卡死在凹坑内,开车师傅骂骂咧咧拖出两 块长木板架在轮胎底下,终究是不行,忙乎了好半天,眼瞅暮色从那片蔚蓝里一 点点坠下,师傅眼白鼻赤地说,这条路来往车辆甚少,总不能在路上过夜,得徒 步回县城叫人赶来修。   司机问他爸爸咋打算?他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把他抱下扛上肩头,说,看看是 否有运气搭个顺风车。他爸爸也许是考虑到他的高烧,县城里的医生也说了,得 尽快送省城。   那是他第一次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他抱住父亲的额头。   他爸爸左手拎着那个出门必带上海出产的人造革包,右手拽紧他垂下的两条 瘦腿,身子略向前倾,背伛偻成一个坡度,踩着咯吱咯吱的泥浆大步向前。因为 没穿雨鞋,那双解放鞋很快变成两砣会移动的泥团,于是,走不多远,他爸爸干 脆脱下鞋子,抓把青草擦拭干净,用鞋带绑包上,赤着脚走,边走还教他辩识一 路上的树,比如那种树皮深褐呈鳞片状纵裂的马尾松,这种树可采割松脂,针状 叶还可提芳香油。不过,这种松最怕虫咬,一咬就完蛋,亏得当年秦始皇东巡时 还曾封它为“五大夫”。   他爸爸知道很多有趣的事,又譬如白果树,学名为银杏,它还有许多好听的 别名,如公孙树,这有两种说法,一是这种树生长太缓慢,公公植树,要到孙子 那辈才有得吃,二是说这种树长寿得紧,公公植了,子子孙孙都有得吃;又如鸭 掌树,这是因其叶子像鸭掌。老家不远的某市出过一大学问家,叫欧阳修。欧阳 修有个朋友叫梅尧臣,就曾寄了一百张“鸭掌”给欧阳修,欧阳修大为感动,作 诗一首,曰,“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掌虽百个,得之诚可珍。”   这都是他闻所未闻过的。他兴奋不已。可惜,一颗少年的心毕竟不能持久, 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而他们的运气实在不佳,路上没遇到一辆车,路人也少, 偶尔几个也是肩挑着码得小山似的柴禾堆。村庄慢慢出现慢慢消失慢慢地就被夕 阳的光芒所笼罩。风从山脚跑到田边跑到石头上跑进水渠里潺潺地流。远远近近 的竹林上空是一抹抹淡青色的暮蔼。   那是凤尾竹,他爸爸说。   折一片竹叶含入嘴里再用舌头卷起就能吹出曲子。你妈吹得可好听呢。他爸 兴致勃勃地说。   他嘟咙几声,头晕晕沉沉,在他爸爸的声音里渐渐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条五彩斑斓的河流,水底是一块块黑白相间的卵石,还有碧绿的会唱歌的 水草。他在船上,一艘足以应付任何风浪的大船。等到他蓦然惊醒,赫然发现自 己居然已伏在他爸爸背上。他爸爸只穿条棉布背心,肩膀似被泼过一盆水,滑溜 溜,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说不清楚非常好闻的香味。他爸爸的外衣裹在他身上,很 暖和。他抽抽鼻子说,爸,到了吗?   到了。他爸爸小声地说。四周是没有形状的山与树,黝黑的、淡黑的、浅黑 的、灰黑的。浓浓淡淡的黑随着风声飘动,不时有耀眼的光从黑处迸出。虫子在 一声声地鸣,远远近近,狗狺狺地呔。山路曲折,月色安静。光与影在他爸爸脚 下发出声音,沙沙的,脆脆的,似一块刚从土里扒出剥了皮的“青羚角”,用牙 齿一咬,汁液满嘴。他舔了舔嘴唇。   他们没有赶上当天去省城的火车,在那个县城的火车室呆了一晚。他爸爸背 着他走了三十多公里的山路。他趴在他爸爸的膝盖上觉得无比幸福。他有幸吃到 平生第一根香蕉。他爸爸在候车室门口买的。他爸爸抹去额头泌出的汗,剥开香 蕉皮,拍拍他的头,递给他。他小心拿住,生怕这根长长的东西会突然折断,然 后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去舔,酥的,牙齿都痒。他轻轻咬了一小口,一股清香顿 时溢满口腔,这种味道与曾嚼过的“青羚角”完全不同,有一股细微的电流从舌 尖直通大脑中枢,并绽放出一大团耀眼却不刺目的光芒。他整个人都开始战栗, 被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紧紧包裹。噢,菩萨啊,天底下咋有这般好吃的东西?他 心里情不自禁地打个突突,又咬了一口,脸怯怯地转过去,“爸,你也吃。”   “爸不喜欢吃。你吃。”   他爸爸取下一直挂在肩膀上的水壶。壶里的水已在路上喝完了。他爸爸往候 车室厕所方向的那个水笼头走去,过不多时,回来,一抹嘴边的水渍,眼睛里蕴 满笑意,“哈,你看我找到什么?报纸,厚厚一大叠。这回不怕火车站里的人赶 我们出候车室,大不了咱们在外面打地铺睡。”   他在他爸爸怀抱里听着他爸爸轻微的鼾声度过了那一晚。那是他这三十年来 与他爸爸距离最近的一次。而在那之前,以及在那之后,他从不敢想像他爸爸原 来也可以是这样的。   那时的生活甚是清苦。不过,当物质极度匮乏时,一丝微不足道的满足都能 带来巨大的令人晕眩的幸福感。他至今都不能忘掉自己吃的第一根香蕉、第一碗 肉片汤、第一支奶油冰棍的滋味。它们都是他爸爸带他上省城后为他买的。小时 候他的身体并非很好,老感冒,扁桃体发炎,去医院打针,打得最多的是青霉素, 一针下去,屁股疼得不行,走不动路。但比其他孩子要强一点的是,他从不哭。 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疼痛不会因此而有减缓,若惹得他爸爸起火,不定就是一 个巴掌。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当省城医生把那种直径足有2cm粗大的针筒扎入他 身体时,见他愣就没吭一声,忍不住夸了声,这孩子真乖。他爸爸觉得有必要对 他的“乖”加以奖赏,就又给他买了碗肉片汤,还有奶油冰棍。   肉片汤比香蕉还好吃,味道更是鲜美。喝一口,就找不到舌头了,心尖一阵 阵发麻。他不是说没吃过肉,却从未独自享受过这么一大碗,家里吃肉是逢年过 节才有的,不多,且杂拌有辣椒、豆角等蔬菜。肉片汤是透明的,浸着一层油, 上面撒有几段碧绿的葱花,碗底全是肉,刀把宽大,薄薄的,每一片都绝对货真 价实,他一眨眼喝了个干干净净,再意犹未足地伸长舌头把碗底舔得吡吡响。他 爸爸坐在病床边,搓着手,看他吃,脸色不无尴尬,眼睛不时地飞快地往同个病 房的大人脸上瞟一眼,嘴里念念有词,这孩子,十世没得吃似的。   至于奶油冰棍,就不能用好吃来形容,这简直是迷死人的小妖精。在那之前, 他只吃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冰棍,三分钱的实实在在不掺一点虚假比冰还冰的冰棍 应该吃过两次,五分钱的绿豆冰棍与红豆冰棍吃过几口。他曾与院里一个忘叫啥 名的孩子凑起一角钱,买两根不同的小豆冰棍,坐在屋后,你舔一口绿豆的,我 舔一口红豆的,我舔一口红豆的,他舔一口绿豆的。所谓舔,就是把舌头尽可能 伸长,增加舌头与冰棍接触的面积,再从冰棍底部哧溜下往上移,不准在冰棍上 停留。但这样的规则显然毫无约束力,没舔几口,他与那孩子打起来,大家都觉 得自己吃亏。他就再没尝过五分钱的小豆冰棍,更甭提奶油的。   他与他爸爸呆在省儿童医院那两个月应该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省城的路宽得吓人,路中间还有几排刷成红白两色的小泥墩子。广场更大, 他不稀罕那绿草,却为那块比老家那块纪念牌足足大了几倍的汉白玉石牌着了迷, 尽管上面都是八个一样的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穹形的牌顶被一条垂直线条 贯穿直刺蓝天。一些鸽子在牌石边慢慢敛起翅翼咕咕叫着。他看到它的第一眼就 感觉自己理解了那个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巍峨”的意思。   他把手指抠入石头缝里,抠了又抠。   省城的车那就太多了,竟然还有人指挥它们,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跳着着 一种节奏欢快的舞蹈。他爸爸说这是交警同志。他爸爸还把那一闪一闪的红绿灯 指给他看,说以后长大了要做一个工程师,做一个有用的人,为祖国早日奔向四 化添砖加瓦。   他一个劲地点头。他心花怒放,满目的新鲜早已让一个孩子处于一种激烈的 类似高烧发作的病症中。他羡慕街上那些穿红着绿的省城孩子,他们每天都可以 去看动物园里的猴子,去玩儿童乐园里那些眼花缭乱的游戏设备。他坐在旋转的 木马上,玩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里都有了泪水。他对他爸爸说,我要呆在这儿, 我不走了。   那段时间他爸爸对他一反常态地好。   或许是医院里的福尔马林味让他爸爸意识到自己在医生面前的地位还不如他, 毕竟他是小孩,是病人,可以生气地搭拉下嘴角,而他爸爸只有被医生呼来喝去 赔笑脸的义务。他爸爸总试图在医生与那些年纪小小脸蛋圆圆的护士面前做点什 么,话还含在嘴里,腰先弯下来,弯得驼了背似的。他爸爸老笨手笨脚。医生口 袋里的圆珠笔掉地上了,滚入床底,他爸爸急忙过去捡,趴下钻进去,结果出来 时一不小心撞在铁制的床脚,额头凸起老大一个包,惹得大家哄笑不已。   那时的医生与护士是不拿红包的,职业道德非常好。他爸爸特意跑去市场买 了一个近二十斤重的大西瓜,打算送给他的主治医生,一位姓熊的老医生,人家 愣不收,最后实在推脱不下,就按市价把那大西瓜买下来,然后切开,让全病房 的人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他叫他们伯伯阿姨,发自内心地叫,他们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   熊医生老爱逗他玩,摸他额头,问他很多古怪的问题。比如一张八仙桌砍掉 了四只角,还剩几只角?又比如地球上最大的影子是什么?他答错了。不过,他 记得他曾答对了一道题,“小兵的妈妈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 老三叫什么?”当然是叫小兵。熊医生话还没说完,他就赶紧回答。熊医生一迭 声夸他聪明。   他已忘掉当初自己得了啥病而非得跑省城去治,他永远也没法忘不掉那段时 间所看见的一张张脸。不管年龄,不分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大人对孩子,医生 对病人,甚至在食堂打菜的老师傅、在过道里拖地板做清洁的阿姨、匆匆擦肩而 过的病人家属,毋论脸上是否有笑容,哪怕就是悲伤,脸上的线条都是那么柔软。 也许是因为病剥下了大家日常生活中所戴的种种面具,人反原至“人”本身,胸 口都跳跃着一颗鲜红的心脏吧。   病房里总是那么安静。与他隔床的是一个小女孩,乍眼一看,完全是瓷器娃 娃,皮肤雪白,胳膊、腿莲藕似的,眉眼俊俏,梳刘海,嘴向上弯,嘴角老噙着 一丝笑意,让人见了,心里就舒服。   小女孩有很多小人书,堆在床头柜上,《小蝌蚪找他妈妈》、《九色鹿》、 《哪吒闹海》、《猴子捞月》、《神笔马良》、《人参娃娃》、《鹬蚌相争》、 《没头脑和不高兴》、《曹冲称象》、《咕咚来了》……而且一点都不小气,他 在一边眼馋得不行,又因乡下人的懦弱,不敢开口,小女孩见他这样,就抿起嘴 与他打招呼,问他叫什么名字,很大方地把小人书借给他看,还给他讲故事,讲 聪明的一休、可爱的小叶子,“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阿安一得落”。   小女孩爱唱歌,小嘴扁扁,牙齿白白,清澈的歌声像鱼在水里吐出的泡泡儿, 他央她教他唱。小女孩不无腼腆地笑,脸颊露出俩小酒涡,就从嘴里吐出一个个 清晰的发音,并不耐其烦地纠正他浓重的乡音。他以为小女孩是天使,直到今天 他仍然以为小女孩是。他们躺在病床上一起做各种游戏,玩锤子、剪刀、布,又 比如小女孩教他玩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他教小女孩玩点点摸摸油菜光光麻粒 出水豆角毕剥,还有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 奇怪……若有谁不必吊盐水,就在对方床边坐下。小女孩的手又小又软又白,握 在手里,凉凉的,整个夏天都因此清爽宜人,整个病房都因此成了天堂。他们彼 此在对方手中写字,让对方猜,输了的就刮对方鼻子。他刮得很轻,小女孩也是。 小女孩从不嫌他流鼻涕不嫌他不求上进不嫌他不听话不嫌他逃学打架。病房里就 有人打趣,俩孩子这么投缘,定是前世修来,以后结亲家吧。   小女孩就红了脸,小女孩的妈妈就笑,他爸爸就挠挠头看地上,他就嘿嘿傻 笑。他还真的憧憬起那么一天他佩红花骑大白马小女孩披盖头坐花桥就像戏文里 演的那样,他并没有发觉小女孩的妈妈笑着笑着就偷偷背转身去擦眼泪。   小女孩得到的一种与心脏有关的绝症。   几个星期后,小女孩不见了。他找了很久,只找到披头散发瘫在医院走廊里 的小女孩的妈妈,几个护士默默地守在她身边,还不停地抹着自己脸庞上的泪水。      2   他默默地看着窗外。青色的树叶就像一匹匹马在天空中奔跑,跑得癫狂。一 株株电线杆被疾驶的火车抛往空中。更远处的田野上散落着火柴盒大小的房子, 还有一些缓慢地移动着的树,它们像一群安静的低头吃着草的羊,一只只刷了绿 油漆的羊。这种怪诞的感觉与梦差不多。   火车轰鸣奔驰,穿过桥梁、江河、山坡、峡谷、田野、城镇,像一头不知疲 倦的钢铁怪兽,却因脚下那两根冰凉铁轨的束缚,不时发出低沉愤怒的咆哮。这 是命,不管它力量多大,又是否向往那自由的天堂,它始终无法逃脱命运对其的 主宰。各种细微的声音伴随着车窗外现出一抹鱼肚白在心底悄悄蠕动。青白的曙 光被淡淡晨雾洒向愈渐清晰的红墙黑瓦。公鸡在啼,狗在跑,飞快地从早起的农 人身旁蹿过,骑自行车的青年不时回头察看后座上的蛇皮袋。一些灰不溜秋背着 大竹篓的孩子弯腰用铁勾在草坐中搜索旅客扔下的易拉罐塑料瓶。   终点已近,路迟早要走完的,只是他还年轻,在此终点,哪里又是他的未来?   喧哗的声音从敞开的车门里激涌而出,扑鼻的汗臭味一下子呛入鼻子,那些 在硬座车厢熬了一晚眼睛发红头发蓬乱的民工吆喝着呼喊着,或一手拎起五六个 打有补丁结实的帆布袋,或肩扛劣质硕大的行李箱,或干脆就拿扁担挑起被褥行 李。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他的前胸都要贴到脊梁骨上。穿旗袍打扮端庄的少妇 不无厌恶地推搡着从身后挤来那头发斑白的老人。老人茫然地注视着通道墙壁上 那些下身仅贴有一片树叶青铜色的人。头裹毛巾手脚粗大脸色紫红的农妇用力地 吐出一口痰,立刻被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发现,那是个小姑娘,或刚从学校毕 业不久,声音又尖又快,一根手指猛地戳向农妇面门,“你以为这是你家菜园?”   齐他肩头高的孩子紧张地拽着父母的衣襟,目光怯怯。戴眼镜知识分子模样 的中年男人被光膀子满脸汗水的民工撞歪身体,牙缝里马上迸出一句话,“吃屎 的民工”。人流缓慢移动,闹哄哄,偶尔溅起几个漩涡,那是有人摔倒。   当年他母亲也是走过这样一个环境去找他爸爸的。   他突然厌恶起自己。整整一晚,他都呆在硬卧车厢内,那里虽比不上软卧车 厢的舒适,却有足够空间任他活动身体。他不再是赤贫的穷人。尽管当年为替那 间曾经国营现在私有的工厂东奔西走时,他曾根据他爸爸教他的,找了几张旧报 纸铺在硬座车厢的过道挨过了一天一夜,那还是有福的,他还曾在过年回家的民 工狂潮中挤在厕所里站立整整24个小时,而那小小不足两平方米大的厕所竟然同 时挤下了六个人。   不可思议的中国人啊,他过去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还是吗?在他真正成人 后的阅读中,他未见过哪一个民族比他们更能忍受,更能辛苦劳作,更能爱惜事 物。他们或许愚顽、狡黠、撒谎、并互相猜疑和倾轧,但这些细枝抹节根本无法 掩盖他们在几乎不可翻身的大绝境、大伤痛中仍保持的那种蓬勃让世界惊异的生 命力。一杯水活下一个人,一口饭就挺过饥荒岁月。   西方哲学是求“死”的哲学,而渴望“生”则是中国人最大的信仰。或许繁 衍子息延续血脉,这就是人,作为一种生物存在于世界最基本的意义。必须以存 在来证明存在的意义!   “农民兄弟时刻要牢记,三大纪律八点注意。第一小农意识要去掉,说话粗 鲁让人受不了;第二装修进了房主家,手脚不净就要犯事了;第三不要老乡泪汪 汪,五湖四海大家要帮忙;第四不许随地大小便,刮胡子剃头天天要洗脚;第五 不看黄盘和小报儿,学习文化素质要提高……”   有人在通道出口处自弹自唱,是年轻人,金色长发黑色T恤,盘腿而坐,手 腕上套一串藏饰木株手链,目光盯在面前银光闪闪的托盘,那儿有几张零乱的角 票与硬币。这应该是哪个艺术院校的学生,并非一个真正的乞讨者。年轻人的手 指在棕色的吉它上划动,轻挑快拨慢捻细抹,喉结滚动,歌声甚是好听辱。   不过,他并不喜欢年轻人的歌声。澎湃最原始的生命力量从来只会蕴藏在这 些粗鲁无礼甚至野蛮的农民群体里。若无这种力量的注入,城市将迅速痿靡不举。 这与他们盖起多少幢高楼大厦无关,这是一个种族的精气神。而自然不可逾改的 法则还将注定这种力量迟早会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在某时清洁城市,彻底埋葬死去 文明腐烂的尸体,让新的文明得以横空出现。   过去人们妖魔化富人。现在人们妖魔化穷人。穷已成为原罪。这是真的。   那是夏天的下午。闪电从那一团团黑得让人心颤的云雾深处钻出,轰隆隆地 响着,扯开,扯出一排排洞穴。洞穴边缘是浅灰色的,幽深,嗡嗡回音连绵不绝。 洞口处巉岩耸立,撒满石子、瓦砾、动物尸体、碎骨头与一些乱七八糟细微的火 把。洞穴之间则犬牙交错,便如水中泡沫,此刻生,下刻死。污血渗出,光亮消 失,雷声滚滚散去,竟似不忍目睹,瞬间已是一片死寂。但未等人喘匀一口气, 那闪电又来了,此刻,竟似噬过血,发了疯,浑身带火的赤练蛇,一条条窜出, 尾梢横扫,蓦然炸裂,溅出丛丛怒火,在万丈红尘之上滚滚燃烧。天地本一凶物, 血脉箕张处便是这满空闪电,而那万均雷霆则为其咆哮之声。人心收紧,几至不 能呼吸。大地动摇,似要整个倾覆。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他和他哥哥出了门,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他们打算去拜访下他爸爸的一个老同学,因为某些事。柏油街道在雨声中挣 扎、扭动。风,是一把巨大的瓢,从裂开的黑沉沉的天幕深处,勺出水,往下泼。 雨点蚕豆般大,砸得脸上隐隐生疼。他们撑着伞,一步一步歪歪斜斜艰难地往前 走,途经政府某职能部门大院门口,赫然见着一群人,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约有 五六十个,老人、妇女、孩子,更多的是粗壮汉子,一律跪着,没人说话,就宛 若一座座僵死的雕塑,沉默地跪在不锈钢自动卷缩门前的路面上,也跪在被大雨 淋透面无表情手持钢枪的警卫身前。   他们是谁?他吃了一惊。他问他哥哥。他哥哥沉默下来,问他是否听说过老 家当年那桩曾轰动一时全家死光光的事。他听说过。是县纸箱厂的工人,厂子倒 闭后与妻子靠在路边卖香烛杂货度日,因俩个孩子缴不起学杂费,就跑去外地血 站卖了笔钱买了几斤猪肉再在里面拌入剧毒农药。   他问他哥哥提这个干吗?他哥哥叹口气,说,那个与这个差不多。也是女人 因穷得缴不起孩子的学费而喝了农药,不过她喝的敌敌畏还是赊来的。他没弄明 白女人喝农药与眼前这场景有什么关系,继续往下问。   女人死后,当地的镇政府却及时跑来催问女人丈夫交纳某项可疑的摊派。女 人丈夫顶起嘴,在镇政府动用武力拆他房屋时,女人丈夫动起手,用锄头打坏了 一个执法人员的胳膊。这无疑是暴力抗拒。自然,被逮入派出所。过了几天,人 就不行了。   他哥哥说到这里,不无惋惜地停顿了下。本来事情到了这里仍可以挽救,矛 盾不会激化到现在这个地步。那个镇长,愚蠢的镇长,不仅未留意暗暗积蕴的愤 怒,反而得意洋洋地四处宣称,谁敢不交钱,这就是下场那。事情就开始不可收 拾了。在五天之内,又有两个青年农民死去,尽管当地有句民谚,“宁可世上挨, 不愿土里埋”,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一个选择上吊,一个选择了投河。然后,更 多的农民就跑这里请愿来了,请求把那个镇长赶下台,请求取消那会吃人的某项 摊派,请求调查清楚那女人丈夫真正的死因并严惩凶手。   还有别的请求吗?他问。   他哥哥摇摇头,没有,就这三个。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拍打他的头颅、脸颊、脊背、再往下掉,噼哩叭啦地 响。这不是雨,分明老天爷的眼泪。一把小小的雨伞对此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抬起头。远远的,在那宛若乱石的云层里突然漏下一束光线,但短短一刹 那后,一块更大更黑的云吞噬了它。若无路两边的街灯及时燃亮,这儿真要比黑 夜还要黑。不过,这靠一根电线维持的路灯的光芒又能持续多久?若再没有一块 朗朗青天,愈渐暴怒焦躁的风雨迟早会扯断那根电线的。民如水,可载舟;可覆 舟。故,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老生常谈,那些做了“君王”的镇 长们会不懂吗?纵然不谈那些,就是目不识丁的渔人也晓得不能竭泽而渔。   穷不是原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没有无缘无故的贫穷。可那些为满 足现代社会对财富贪婪胃口所强加于贫穷之上的不实之词——穷人懒惰、愚昧、 无知、保守——在由无孔不入的报纸、媒体重复一百遍后却成了真理。所以在肯 德基吃着“洋垃圾”的城里孩子会指着窗外经过的任何一个乞丐说,看,那是骗 子!这个世上是有骗子的,而且很多。但不是所有的乞丐都是骗子。请原谅他笨 拙的叙述。没有人喜欢给别人下跪,忍受那些比刀尖还要尖刻的嘲笑与侮辱。纵 然人的膝盖是软的,那也只是在向神祈求公平时下跪,为的是体现一颗虔诚之心, 而非在自己的同类面前跪下。那是耻辱。如果非要说这些穷人已丧尽耻辱,那么, 能否再多问一声,他们也曾是人,也曾赤条条来到尘世发出嘹亮的哭声,是什么 让他们丧失了那颗耻辱之心。   人无良知就是灵魂的毁灭。世无道德就是社会的毁灭。   他哥哥对他的话抱以一晒说,你这是虚伪的道德,滥情的良知。拷问别人道 德的人从来就是别有居心的人。道德从来就是强势者对弱势群体所要求的行为规 范,所以“三从四德”便是某时期女人的最高道德。这是社会的要求,不管是哪 种意识形态主宰的社会模型,它们的结构都是金字塔形,总得有人在上,总得有 人在下,而这种等级的存在只取决于权力、金钱等可以物化的因素,与良心这种 形而上的词汇无关。事实上良知从来就是一块遮羞布,顶多偶尔充当一阵子润滑 剂。再慈悲的政治家若不先通晓计算利害,他就会成为宋襄公之类的人物,比如 二战时期口口声声人道主义绥靖的张伯纶。良知只是生活的点缀。何况穷人也不 能因为穷就先天性地占据道德制高点。富者未必不仁,穷者未必善良。穷,应该 说,与道德良知无关,它只是一种相对的状态,是一个社会之所以能存在必须要 的“沉默的大多数”。否则,一个社会会马上土崩瓦解。从来就没有哪个社会能 承担得“喧哗的大多数”所消耗的资源。   他哥哥读的书比他多,一口气用了四个斩钉截铁的“从来就”,让他哑口无 言。   是的,作为社会的人可能如此,但,人首先是个体的人,一个一撇一捺向上 的人,就是因为腔子里那颗鲜红的心。人,不是为社会的需要而存在,不是为社 会上那些看得着摸得着的东西活着的。良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人无良心 无异于禽兽,而这世上,任何一个下跪的人,不管是真实的乞丐还是恶意的骗子, 都是化装的耶稣,是那个创造出整个宇宙的冥冥存在考验人类是否还具有“良心” 这种东西所提出来的问题。   他几乎是大喊出声。风一下子就把雨伞掀翻。他试图去拽住它。但更大的一 阵风猛地撕裂了它。伞面的尼龙布飞上半空,被卷入黝黑深处,越飞越高,眨眼 就不见了。这雨打在身上真疼。一辆的士呼啸着从身边穿过。他下意识地挥起手。 急驶的车轮溅了他满身水花。   他哥哥靠近他,把雨伞遮至他头顶,用奇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 话:那你就陪他们跪在这里吧。   他愣住了。那些沉默着下跪的人群始终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没有一个人去抹 脸上的雨水。他们就像是水泥路面上长出的一堆岩石。他所经历的,尽管清苦, 尽管艰辛,却比他们好上十倍、百倍、千倍。他们的疼痛、苦难、绝望,不是他 所能想像。在他们面前,他的呐喊何等虚弱何等矫情!他只是一个跌跌撞撞的小 丑罢了。他知道他是无力的,他甚至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下跪。胸膛里冒 出串火焰,往上涌,梗在咽喉间,用力一勒,眼里呛出泪水,双膝一软,他扑通 一声跪下,嘴里小声说道,好的,他就陪他们跪下。   你有毛病啊!他哥哥急了眼,一脚踹翻他,扔下手中的雨伞,抱住他的腰, 往上提,你他妈的再发神经,我把你扔车轮底下去。你还以为自己是十岁小孩? 你以为自己的命有多值钱?说着话,扬手就给了他一记凶狠的耳光。   他哥哥好看清秀的脸因为某种不知名的恐惧迅速扭曲变了形。   3   他与他哥哥经常争吵,从小到大,一直磕磕碰碰。如果是他没理,他妈妈二 话不说抽起竹篾就抽他。如果是他哥哥没理,他妈妈就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然 后也拿竹蔑抽他。很长一段时间,他认定自己是他妈妈捡来的。否则那竹蔑就不 应该长了眼睛,十有八九只晓得向他招呼。   长大后,他偶然间曾提起这事。他妈妈诧异道,真的么?真有这事?   他哥哥就在一边笑,哪有的事啊,听他胡说八道的瞎嚷嚷。只不过,你的竹 蔑还没抽下,我就很体察母亲大人的心情,及时地哭出声。你打我们,还不就是 图发泄愤怒?我哭了,你的愤怒自然烟消云散。而他太犟了,你越打他,他愈不 吭声,你就愈生气,当然他挨的打就越多。所以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他哥哥的话不是没道理,但无疑掩盖了当初的只存于他妈妈心里的真相,事 实更可能是因为他长得丑,一贯就是坏孩子的面目。这也是他咎由所取。他并无 意抱怨他妈妈当初有意无意的偏袒――这是人性的弱点――只是挺佩服他哥哥。   他哥哥比他更洞察这个微妙的人世。   他想起了那位戴着一副眼镜鼓着眼青蛙似的女老师说的——他是“搞文革的 那一套”。什么是“文革的那一套”?什么是借鉴?什么才属于抄袭?他问他哥 哥后两个问题。在他们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扔着一张报纸,上面有条新闻,一个 少年作家因涉嫌抄袭被人起诉。他哥哥或许想起了往事,不无尴尬地嘿嘿直笑。 他也笑,没再继续问。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是怎么一回事。其实问题根本没有提出 来的必要。   孩子的世界不管其保存有多少天真,毫无例外,一样要受到成人为利益博奕 所衍生出来种种游戏规则的支配。一个成功的孩子必定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是一 个小大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大人的牺牲品。   他哥哥伸手一指在地上欢快滚动的他的侄子说,所以我情愿我的孩子现在只 是开开心心地玩。没有什么比一个愉悦的童年还重要。在他们长大为生活四处奔 波时,所能凭借的,所能从中汲取力量的,只有童年的记忆。   “七岁看到老”。我们的童年就是我们的未来。他哥哥的话让他再一次掉入 记忆深处。   他妈妈出生于公元1945年8月15日。那一天,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 二战结束了。他妈妈一天天茁壮成长,胳膊、腿日渐结实。   他妈妈说,她小时候什么也不怕,上山砍柴,下水捉鱼,那么大的蚂蟥叮在 腿上用手指抠出继续疯玩。两头红了眼的大牯牛在顶架,别人无一不胆战心惊地 避开,她浑然不怕,扑过去,愣是挥舞鞭子把牛赶开。当然,其中有一头牛是她 家的。   他外公是一个小地主。他妈妈说到这里呸了一口,其实那时地主的生活一点 也不好,比起现在普通老百姓过的日子要差多了,虽说有几十亩田,那也是从牙 缝里一点点省出来的。只有逢年过节才有几片肉吃,薄薄几片,一般都是拿嘴舔, 慢慢舔,舔一点肉味,扒一大口饭。大块吃肉简直是一桩罪过。鸡蛋是非常珍贵 的,豆腐只有病人才有资格吃。家里还有盘木头雕的大鲤鱼,做工极好,眉眼生 动,每逢贵客来访,就浇上卤汁葱花辣椒碎末端出来,这是做样子,图的是好看。 主人殷勤地劝,吃鱼吃鱼,客人嘴上应着,筷子夹向另一边。吃菜必须竖起筷子 一根一根地夹,打平夹菜要挨大人打。不过,日子也快活。尤其“打猪草”,割 满篮子,就可疯玩,在草地上打滚,追逐翩翩飞舞的蝴蝶,又或者把那些浅紫粉 白的小花摘下来,编织在柳枝条上,戴在头上,学戏文里的花旦袅娜地走上几步, 一旁小伙伴再拖长声调喊上一嗓子:皇后娘娘驾到。   他妈妈说,那时她可想做娘娘。老人们都说,做了娘娘,就能天天睡象玉床、 吃不掺红薯野菜等杂粮香喷喷的白米饭、还有凤冠霞帔,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日子发生了变化。   一伙人,都是他妈妈平日叔婶喊得欢的,扛着扁担锄头兴高采烈地冲到她家, 一抬脚,就踹倒门板,一扬手,就在他外公脖子上套了根牵牛的绳子,然后把他 外公拽到村东头土谷场上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台。无数个拳头高高举起,无数个声 音汇成一条河流:打倒地主XXX!   他外公哆哆嗦嗦地跪在木台中央,胳膊被反拧至背后,可能因为疼痛,嘴斜 得厉害,头上戴起顶足有三尺高的纸帽子,上面还有几个墨色淋漓酣畅的字,可 惜他妈妈那时并不识字。家里的红木床、藤条椅、八仙桌、樟木箱、衣柜、农具 全被搬到土谷场,还有牛,他妈妈喂的那两头牛。他妈妈心疼坏了。牛鼻子里都 是血,牛眼里全是盈盈泪水。牛也是会哭的。他妈妈趴在村东头土坡上透过细细 密密的树叶往下看。阳光打在身上,很快,他妈妈就汗流狭背。   他外公那时有俩老婆。生他妈妈的姓李,他妈妈叫她姆妈;还有一个姓陈, 他妈妈叫她陈姆妈。陈姆妈是大房,生了个儿子,可惜上山砍柴时掉悬崖底下死 掉了,陈姆妈就疯了,整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到处乱翻,嘴里叫着儿子的小名, 偶尔还吃揩大便的黄裱纸,但见着他妈妈,会清醒片刻,颠着小脚跑回自己住的 那间小黑屋,从箱子底拿出她儿子小时候的虎头帽等衣物,在他妈妈身上比划。 陈姆妈长得比姆妈好看,俊俊俏俏,眉眼间甚是水灵,有很弯的眉很大的眼很小 的嘴。这么好的一个人咋就失心疯了呢?他妈妈说,他外公真是撞过邪,不旺子 息。陈姆妈疯了后,他外公又娶了姆妈,可几年下来,只生下她这个闺女。   在农村没有儿子的人叫“绝后”,不孝有三,无后最大。走在路上,要被人 戳脊梁骨。这也难怪尽管他外公不是村里最大的地主,但运动的矛头首先指向他 外公。陈姆妈这时也跌跌撞撞赶到土谷场,没看木台,也没有瞥一眼周围乱轰轰 的人群,扑到大伙从她屋里抬出的那只暗红色大樟木箱上,像一只黑色的大蜘蛛, 不哭,就一直喊我的崽啊。   土谷场里的事物被瓜分一空。牛也被牵走了。姆妈从木台上跑下来,抱紧这 些叔婶的腿,向他们不停磕头,说,给一条活路吧。为首叫陈伯的就扇了姆妈一 个耳光。姆妈嘴角流血了。他妈妈从山坡上冲下来,可还没挤入人群,后脑勺不 知被谁敲了下,当场晕迷过去。等到他妈妈醒过来,她已在姆妈怀里,姆妈的眼 睛肿得比桃子还大,脸脏兮兮,青一块紫一块,神情痴痴呆呆。陈姆妈仍趴在那 只樟木箱上,箱子被掀开,里面的衣物散了一地。陈姆妈身上的衣物被扯烂了, 露出大半个乳房,披头散发,嘴里仍断断续续地喊我的崽啊。姆妈旁边是他外公 的尸体。   他妈妈后来听人说,他外公是被打死的。大伙没有找到银元等浮财,就勒令 他外公交出来,边问边拿鞭子抽,活像打一条狗,打得他外公团团转。他外公硬 挺着不说。他们就拿锄头敲他外公的手指,一根根敲过去。他外公实在熬不过, 就交待在院子东墙枣子树下埋了一坛银洋。这无疑让那些拷打他的人更为兴奋, 于是继续拷打,吊起他外公,吊在土谷场边的大樟树边,用火烤他外公的脚底, 烤得脚底都成了焦碳。外公疼晕了。那个叫陈伯的话就说,肯定还有,一定还有, 打老实了就绝对还有。就又把他外公解下来,往他外公脸上浇水,弄醒,继续变 着花样折磨,还拿刀片割开他外公胳膊上的皮肤,往里面撒盐。外公就又交待在 卧室里的地下还埋了一坛。陈伯愈加兴奋,然后他外公就死了。   他打断了他妈妈的话,陈伯是谁?他妈妈扭过头,若有所思。这些年,他妈 妈已衰老得厉害,嘴瘪了,说话的声音开始含糊不清,而且颠三倒四,在他们短 短交谈的一个小时内,就曾拉紧他的手,叫他向菩萨磕了三次头,说出门在外, 全靠菩萨保佑。菩萨是他妈妈托人从普陀山带来的,搁在正屋神龛上,旁边还有 两盏香烛,共花了几百块钱,而她老人家平日里却舍不得多吃一块肉。   他妈妈说,死了。   他没死心,怎么死的?   他妈妈说,饿死的。   他妈妈没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应该是一个奇迹。这得感谢那个疯了的陈姆 妈。在他外公死去的当天,姆妈也死了,投了河。他妈妈与陈姆妈相依为命。说 来也怪,陈姆妈自那天后疯病就渐渐轻了,又嫁了人,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 棍。   陈姆妈的手一向巧,别人要五根劈柴才能烧好一锅饭,她只需三根,又或者 是乡人的怜悯及其他说不清楚的原因,不久之后,她被安排到食堂做工。他妈妈 靠陈姆妈省下的口粮及偷偷把毛巾扔入粥里晒干后带回家再兑水熬成能照得见人 影的稀粥撑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期。   陈姆妈是把他妈妈当亲生女儿养的。在他妈妈远嫁千里之外后,陈姆妈还惦 记他妈妈,并不时地托人寄来一些绿豆、糕饼,这些东西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 爸爸妈当时的困窘。陈姆妈没再生育,一直健健康康地活到八十四岁。他妈妈与 他爸爸为陈姆妈披麻戴孝,做了口上好的柏木棺材。   不过,他妈妈的话还是让他不无失望,他妈妈的童年就这些,难道就没有比 做“皇后娘娘”更有趣点的事儿?他妈妈皱起眉头想了一阵缓缓地摇头突然想起 什么笑起来说,有啊,咋会没有?忘了是哪年,我在河里摸鱼,在石缝里摸到一 窝“黄沾的”,最大一只足有二斤,共有六七条呢。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次了。   他也笑,怕是假的吧。这么多鱼一个人咋拿?   他妈妈呵呵地乐了说,摸出一条就往石壁上摔,摔死后,再扔河滩上,然后 一起带回家。那鱼真鲜。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鲜的鱼。   他妈妈这一辈子是辛苦的,也是幸运的。   天空明晃晃,没有云。太阳高高在上,千万根光线汇成一面冒着腾腾热气的 圆镜。街上铺满塑料袋、碎屑、果皮以及从墙壁上刮落的大红纸。马路亮得直耀 眼。推销福利彩票的高音喇叭声端坐在柳州五菱小货车上,从街头窜到街尾,再 溜入小巷,在每一扇门板上刻出细小的裂纹。喧哗的人声、忙乱的脚步声、焦灼 的鸣笛声以及不时响起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将尘土掀至半空,呛得人都有些透不过 气。   这就是他的老家,一个小小的县城,东边打一声喷嚏,西边就飞起一阵唾沫 星子。很脏,很乱,但更有人味儿。   他牵着他妈妈的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妈妈不时地向熟人点头致意,拐到街口,想起什么,伸手指向路边一间个 体诊所,叹口气,“那是可怜人呐。”   “谁?”他扭过脸。诊所里面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看不清面容。   “许医生。就她。唉。文革那阵子,她、她老公、她爸妈都被打成反革命, 全家人约好一起去死。她是学医的,胆子大,拿刀划破她爸妈的手动脉,等到她 划自己手腕时,刀片断了。她拽着她老公一起从楼上往下跳,她老公当场死掉了, 她只摔断条腿,结果被判了刑,本来说要枪毙,后来发现她肚子里有孩子,就缓 了缓,然后改判成无期,文革后就把她放了。她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孤儿寡母一 起熬日子,没想不多时她儿子也殁了,被车撞了。她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到现在。”   “她咋能挺过来?”   “或许是已经麻木了吧。”   “我咋没听人说过这事?”   “你还是个孩子,能知道多少事?”   他妈妈瞟了他一眼,摔开他的手,继续慢慢向前走去。他紧跟上去,重新抓 住他妈妈的手。他妈妈老了,他可不希望她老人家有什么不小心。一个手持竹竿 的年轻人在被阳光晒得簌簌发抖的青草上来回敲打着什么。一个啃冰淇淋的男孩 在用力地抠鼻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凝视望着屋角打滚的一只哈巴狗。一个小 贩使劲晃动手上的一种叫不出名字但能发出巨大嗓音的玩具,一个中年妇人低垂 着头双手抱胸若有所思站在一个瘦高小伙子面前。那小伙子在说脏话,唾沫飞溅。   这就是我们的现在。庸俗的,也是幸福的。   他妈妈的手心泌出汗水。她老人家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说了这么多的一些 话,已经累了。他招呼他妈妈在一家小吃店里坐下,要了一份豆腐脑、一碟蒸糕, 这是他妈妈最喜欢吃的。   豆腐脑味道已大不如以前。问题首先是选料,现在的人再也没耐心把那些小 的、瘪的、颜色怪异的豆子一粒粒挑出;其次是不肯拿手工磨浆,全用那种装了 小马达的电磨,磨出来的浆汁不够细腻;再就是点卤的火候不到家,吃到嘴里竟 然还有涩味。   小时候他和他哥哥常帮他妈妈做豆腐脑,主要是兑水过磨,两个人站在石磨 边,各自数数,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数回一,一直磨得两手发软,而到第二 天早上,胳膊往往会抬不起来。他妈妈做的豆腐脑可好吃了,白白嫩嫩一大碗, 再浇上点糖、葱叶、辣油,生姜末、榨菜丁……可惜他妈妈并没有经商的头脑, 只晓得做好一桶就立刻分赠五邻四舍,否则不定也是一个阿香婆。   他妈妈的手特巧,能做各种各样好吃的。蒸糕也是拿手活。把糯米与黏米磨 粉撒水搅拌成小颗粒,搁入那种上端有梅花形圆格下端装有顶把的杂木雕成的糕 模里,放到锅里蒸,起锅时撒入些味精、白糖,糕又松又软又香又甜。若是能有 些莲子枣子裹入其中,那滋味就更是甭提有多美妙。   他妈妈吃过几口蒸糕,推在一边。他问,怎么了?   他妈妈有点难为情地看着他说,粘牙齿。   他真该死。他妈妈几年前就已换了一口假牙。他这个做儿子的竟然还没有想 到这点。他赶紧又帮他妈妈叫过一碗米粉,这一回,她老人家吃得甚是开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不久前在超市买的西瓜子,嗑去壳,一粒粒放在手心,然后 一起递给妈妈。他是妈妈的儿子。这是句废话,但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句废 话所包含的感情更为强烈。他爱妈妈。他是不孝的。从小到大,他就没有给妈妈 带来一天的幸福,也从来没有与他哥哥一样为妈妈带来荣耀。他总是在自己无比 困乏或者说无路可走时,才想到回家,回到妈妈身边听妈妈说话。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 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 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他轻轻地哼起歌,心脏一阵绞疼。   4   他站在老家县城的广场上黯然无语。   草在脚下,翠绿的、葱绿的、浅绿的、嫩绿的、青绿的,风从上面吹过,这 些颜色不一的“绿”汀汀淙淙发出好听的声音,这风是在琴弦上掠过的一根手指。 一些长短不一的影子在草地上被阳光剪裁成各种毛茸茸模样的活物。它们沿着或 深或浅的痕迹,缓慢地爬行。路就是这么出现的吧。水从草地中间那座汉白玉雕 塑的中间喷出,抖出一片珠玉,其中几粒蓦然间被风吹成薄薄一层水雾,濡湿了 他的脸庞,但更多的却顺势跌下,在坚硬的基石上一摔,重新汇入那泓幽蓝。   水是跌不死的。他嗅到淡淡的腥味。他轻轻地擦拭着心里的那把刀,擦得雪 亮,握紧,五指用力,指节发白。他拎起刀,拎着,他能给谁看?千万年的时光 轰然而响。亘古洪荒深处奔出一道青白色的光,那是时间,在胸腔处百转千折, 突然向上,涌出百合穴,又回到他头顶的那片蓝。水中有他微微摇晃的影子。   他幼年时,这块草地还是一堆房子,杂乱无章,颜色斑驳,准确说,是一座 迷宫。他和李卫国曾经在这里互相追逐挥霍着他们那苦涩的童年。   东南方向有一间祠堂,门前曾有株很老很大足有三人合抱的柏树。树干虬曲, 黝黑,歪歪斜斜地拧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疙瘩,并挂满虫眼,树身上还有几根指头 粗的铁钉,它们钉得实在太牢,成品字形排列。他们想尽办法也无法弄出它,不 过,这为难不了他们,于是就把捉来的老鼠吊在上头,远远地站开,用石头扔, 看谁扔得准,看谁能把老鼠砸得吱吱叫。奇怪的是,每次他们这样恶作剧时,柏 树后那间残破的祠堂里就会走出一个独眼老头儿,眼神凶狠,然后蹲下,嘴里呜 呜地叫,捡起地上的石头也砸向他们。老头儿是疯子是哑巴是不可理喻的人。他 们正打算想法报复。   有人说,莫要去招惹老头儿。为什么?老头儿惟一的儿子就死在那。老头儿 曾是个猎人,那颗铁钉就是老头儿钉的,用来悬挂猎物,撕扯剥下它们的皮毛, 后来洗手不干,种田。老头的儿子念书时与当年县革委会主任的女儿好上,并私 奔了,这令那个搞造反起家的胖男人大发雷霆之怒,带人直扑祠堂,没找到那拐 走女儿的罪魁祸首,把老头儿绑在树上拿宽牛皮带抽,抽了一晌,抽得血肉模糊。 老头的儿子与那姑娘其实并未逃远,就在附近山上躲着,听人说起这事,匆匆赶 回,被逮个正着,老头儿被解开绳子,老头儿的儿子被绑上去,眨眼间被打得不 成人形,那姑娘不肯了,哀哀地哭,猛地乘看守的人不注意,一闪,扑向爱人, 在爱人嘴上一亲,一头撞在那根铁钉上,血如泉涌,当场送命。老头的儿子就被 活活打死,而老头儿的眼睛也是那一次被打瞎。   这是一个令人寒毛倒竖的事情,自那以后,他和李卫国再不敢到这树边玩, 远远瞅见那独眼老人赶紧噤口跑开。   时间湮没了太多死人的骨头。   往前,民国那时,抗战那会,与祠堂一墙之隔的是县城当时的“红灯区”。 一小队日本鬼子攻破县城。据说仅二十来个兵,而且只放了一枪。守卫国土的兵 眼见那杆染满中国人血迹的膏药旗顿作鸟兽散。鬼子嘶吼着到处杀人放火强奸, 男人的懦弱更加激发了他们的兽性。其中两个冲入妓院,勒令那些来不及躲避的 妓女脱光衣服在地上学狗爬。她们反抗了,用剪刀刺死一个,但另一个逃走了, 并带来更多的鬼子。她们最后全被开了膛破了肚。而自始至终,那些本应该起来 作战的男人却远远地龟缩在一边。不过,他们也没讨有好下场,鬼子疯狂的报复 迅速展开,他们在祠堂西边那口池塘一口气刺死上百个男人。   他查过县志,当时县城人口有一万多,就是一人吐一口唾沫,一千个人围着 打一个鬼子,也能拼掉他们。可只有那些妓女反抗过,她们足以令所有苟活的男 人汗颜。   水塘后来被填,又过了一段时间,上面盖起县供销社的房子,挖地基时,赫 然出现一大摞累累白骨,夜里发出点点微绿的磷光。一些不懂事胆子大的孩子就 把它们捡起来当玩具玩,还拿去吓唬胆小的女生。没有人提及那些妓女,她们的 名字被历史抹掉。他是听一个老婆婆说的。当时他正用脚踢着一块骨头。而她, 那位老人家就情不自禁地喊了声作孽。   时间继续往前溯。   清朝乾隆四十四年间,天大旱,民不聊生。当年他脚下这片草地曾是县衙, 公堂内挂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黑汪汪,被桐油刷得清亮。衙门口的站笼里 是一个戴着松木板钉成的枷锁被日头活活晒死的女人尸体,而在此之前,她的双 乳已被一种残酷的刑具钳碎,十指全被拗断。   女人叫许氏,名字无从考。罪因是她男人纠集一伙汉子抢了大户,后落草为 寇。她不得不替逃走的男人承担她不应该承受的刑罚。   时间仍往前溯。   明永乐元年,这里有一户人家。女儿想嫁给一个穷书生,他爸爸不肯,逼她 嫁给某富户。女儿跳楼以图自尽,正巧跌在楼下愤怒的他爸爸身上,他爸爸被压 死,女儿被判大逆不道,凌迟处死。明正德八年,当时这里已改为圩场,有一位 豆腐西施,含辛茹苦攒钱送自己的男人千里赴京赶考,然后就像戏文里演的陈世 美与秦香莲,所不同处仅在于那豆腐西施未鸣鼓上告,只悄没声息地吊死屋中……   就让时间重新回到公元二十世纪。   一个疯子,一个平日里经常毫不羞耻地袒露出女儿家最隐秘私处在大街上行 走的女疯子。她曾是他的同学,很聪明,很可爱,很漂亮。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她,请原谅这个笨拙的“很”字。仅仅是差了一分——她若生在北京上海,分数 足可上北大复旦——她没考取大学,疯了,那种安安静静的疯。疯癫让她的眼神 格外清澈。她不喊不叫不砸东西,只拿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人,盯得人毛骨悚然, 再默默走开。   他是在这块草地的雕塑旁遇上她的,那是凌晨二点左右,天挺冷的,天空被 冻结实了。他睡不着,从家里跑出来,就看见一个男人骑在她身上。她躺在男人 身下叉开腿哼哼唧唧。   男人显然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见他来了,提起裤子飞快地走开。借着不 远处高架灯投来的光线,他瞥见那男人臃肿的奇丑无比的面容。他认识那男人, 是在几家单位扫厕所的老光棍,左手还有点畸形,见人老笑咪咪。   他朝男人扔过去一块石头。男人跑得更快了,眨眼就消失在夜色里。他回过 头。她仍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双手各抓一个肉包子,幸福地啃着。她蓬头垢面, 全身赤裸,乳房浑圆,腰肢纤细,阴阜上沾满白色精液。   他哆嗦着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然后跑开,跑着跑着,就再也忍不住 嚎啕痛哭。   “神哪,我求你。假若这你真的存在,这世上的一切也都由你安排,那么, 我求你把这世上的一切苦难、侮辱皆加于我身上。但请你放过那些可怜的女人 吧。”   5   阳光不是幻觉,光线炽热。广场东边是县城博物馆,俄式风络,宽大雄壮, 粗糙的水泥墙壁上塑有几副浮雕,门口石阶的青草丛里卧有一“赑屃”,没了脑 袋,旁边塌着一块残牌。西边是县粮食大楼,一片玻璃幕墙晃出耀眼的白光,底 下是排商铺,“俏佳人”、“老爷车”、“李宁专卖”、“雅芳”,招牌大大小 小,颜色红橙黄绿。其中一家音像店门口竖有两尊高功率喇叭,正播放着王菲姑 娘尚叫王靖雯时的招牌“容易受伤的女人”,离店门口约几米远的树荫下摆有一 张麻将桌,几个年轻的女子在砌“长城”。南边是电影院,大幅海报被风雨侵蚀, 撕下半个脸儿,大厅被租给人搞溜冰场,一群孩子发出的尖叫震耳欲聋。   西边的草地上,有群少女,围坐成圈,正在轻声地唱:田园小河边,红莓花 儿开,有一位少年,正是他心爱……她们头顶的树叶把凶猛的阳光一片片滤去。   我是谁?谁又是我?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往哪里去?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在别人眸子里觑见自己的容颜,是那样孱弱、孤单,无援。这些冰冷的单词 就似一个岛屿。若命运把我抛向大海深处某个孤独的岛屿上,那里空无一人,没 有书本、电脑、手机,所有能与外界沟通的工具及记载着人类信息的东西都不复 存在,只有树、奔跑的兽、溪水里银白巴掌宽的鱼、尾巴长长色彩艳丽的鸟,我 还知道自己是谁吗?每个人迟早都得赤条条站在上帝面前。换句话说,当一个人 赤条条不携带任何事物站在上帝面前时,他能说得清自己是谁吗?   我是可以通过一张张简历描绘出来的,而“我”不能。它在变化,每分每秒 都有细胞在体内炸裂,成长或衰老。   又或者说,“我”这个东西就像是苹果的核藏在我的身体里?然后,果肉终 被吃尽,果核被扔弃回泥土里,等待下一次的轮回。   或许,“我”不是苹果核,是一枚核桃里的仁,那我就是这核桃坚硬的外壳, 必须砸碎它,才能见到“我”,但问题是,若我此刻被关在一个空空荡荡的牢房 里,除了墙壁、铁栅窗、窗外的那抹蓝天,我能找到什么东西来砸开核桃壳?我 可以用牙齿,但牙齿显然对此为力,我当然也可以用手,可这无疑只会让我更为 疼痛。   把“我”这个字含入嘴里慢慢咀嚼。   我记得“我”还有许多别的称呼。比如癞皮狗、猪啊、该死的、王八羔子、 流氓、小伙子、经理、卖东西的、业务员、喂、同志、师傅、先生、老板、写字 的……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我”以及相应衍生物只存在我与别人的关系里? 换句话说,我与“我”根本就扯不上关系,哪怕“我”失踪了,我仍将好好地过 下去,并不会因我的不存在其份量有任何改变。   也许我还会指着手腕上的伤,来试图证明我与“我”的关系,但这种论证方 式其实即在说,凡手腕有伤的肉体里都藏着“我”,都应该叫“我”——在科技 如此发达的今天,要在某人身上造出或消灭一些伤疤并不困难,只要有钱。又退 一步说,世上不可能有两块一模一样的伤疤,即,我的手腕必须被弄伤,又或者 脸必须被刀子花,才能证明我与“我”的关系,那么,这种证明过程当洗脱不掉 残忍、自虐、变态之嫌。   他慢慢走着,慢慢地想。少女已停止了歌声,吱吱喳喳快活地交谈着。一个 脸特圆穿露肩泡泡纱少女身后的草地上,搁有一副木框画。背景是稳定的蓝和韦 罗内塞式的绿,所有女人的裸体都以鲜艳的橙黄色凸起,笔法野蛮粗鲁,这是高 更的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也许我们只能这样回答——我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我们谁也不是。谁, 只是一个暂时的状态。黑夜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树也会让我们惊呼出声,“谁”。   简简单单的一撇一捺就是人。若一捺大于一撇,就不再是人,是“入”。人, 骨骼匀称,站着,稳稳当当站在大地上,与象形字有关,与发音有关,与周围的 食物有关,与双腿中间那东西有关,也就这些。   这样说对吗?似是而非的词汇啊。   他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她们一律宛若花枝柔嫩,心中突突一动。   那年夏天,他还是孩子,上大一。学校在城郊,新建不久,窘迫得紧,除了 纵横交错的几条水泥路,大部分地面是光秃秃的红壤土,没有草皮覆盖,被阳光 一晒,哧哧地直冒热气,耀眼。寝室在教学楼后方,二幢,五层。他住三楼最东 头,阳光直射,把整间屋子烤得似蒸笼,在里面坐不上一会儿,就会汗流狭背。 所以他常上寝室西南方面的小礼堂呆。它有个后门,平常尽管锁着,可后门卫生 间的铝合金窗老半敞开着,他从那翻窗而入,或夹本书,或啥也不夹,在礼堂舞 台的木板上咚咚地跑,屋顶是穹形的,回音轰隆隆地响。   他记得当时的校长端坐在舞台上用课桌临时摆出的主席台前声音洪亮地向他 们这批新生致辞:欢迎你们,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是明天的希望,是八九点钟初 生的太阳。   在舞台上的感觉的确很棒。   他翻着跟斗,呜啦啦地喊。偌大的舞台只有他一个人,偌大的祠堂只有台下 那密密麻麻淡黄色的排椅听他唱歌,“孤独地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他 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这是他当时最喜欢的一首歌,可在班上新生联欢晚会 每个人都需要表演一个角落时,他却哼跑了调,让同学们笑得不行。   排椅的扶手是铁制的,曾有同学听大会报告,睡着了,头鸡啄米似的往下一 磕,弄得血流满脸。他坐在舞台上喘着粗气。学校的电影就在这间礼堂里放,不 收门票。刚洗过澡的女生像剥去壳的鸡蛋,清清爽爽地坐,灵巧地嗑着葵花籽, 十指纤纤,间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只属于她们的小秘密。那时几乎没人谈恋爱, 或许有,也只敢在地下活动,毕竟来到这种学校的多半是小地方的孩子,成绩虽 好,人却羞涩。   不过,他喜欢呆在礼堂里呆恐怕更是一颗少年懵懂的心在作怪。那时,班上 有个女孩,模样一般,可他就觉得她特迷人,包括她嘴角、鼻翼上浅浅的大小不 一的褐色斑点,无一不迷人得很。她爸爸在这学校里教书,家住礼堂后的教职工 宿舍,二楼,从礼堂后门的缝隙里能看到她在阳台上伸懒腰。这常让他又紧张又 兴奋。   有天黄昏,他又来到礼堂,没唱歌,在舞台左侧一个放杂物的暗室里盘膝坐 下。眼观鼻,鼻观心,一任从玻璃窗外透入的黑色一点点浸透肌肤。他喜欢这种 感觉,很宁静,身体伴随着口鼻间微微吐出的气息慢慢瘫软成一只彻底放松的臭 袜子,渐渐,袜子上的丝线也消失了,只剩下一颗没有形状大小颜色的心,它轻 轻跳动,跟随着一股奇怪的节奏。这是静坐,他当时想学气功,还特意在校图书 馆借过几本书读,可一直就没产生过什么气感,却喜欢上这种自我冥想,它能帮 助他进入一个充满光线与喜悦的空间。   他也不是不喜欢满天星光、虫鸣、松涛、鸟叫。这个学校搞联欢晚会时演员 用作换衣服的暗室足够小,可以嗅到那些漂亮女生的香味儿,这是他所不能拒绝 的诱惑。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时间,他蓦然惊醒,听到咚咚的脚步声。   他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夜光电子表,一惊,已是午夜十二点,这么晚谁还会 到礼堂里来?他脑海里顿时跃出一团团妖魔鬼怪的黑影,心脏马上被拽到嗓子眼, 逼仄的黑暗空间化作重重敲击着心脏的鼓槌。他竖起耳朵。   一个女孩压低嗓门的声音,“嘘,不要拉灯。这里不会还藏了人吧?”   一个女孩咯咯轻笑的声音,“切,放心,这么晚,鬼都没一个。”   一个女孩略显发嗲的声音,“嗨,快点,愿赌服输!”   一个女孩不耐烦的声音,“喂,这是蝙蝠衫健美裤,拿去那边换好。”   裹在一团微弱光线里的脚步声朝暗室方向走来。他吓一跳,悄悄栅上插销, 身子缩入墙壁角落。门被拉动几下。一个女孩奇怪的声音,“咦,锁死了?”一 个女孩戏谑的声音,“去帷幕那边换,没人偷看”。一个女孩紧张的声音,“谁 不准偷看,否则他就把她撕得一片片的,再煎炒煮焖煸。”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 “行了,你家祖上又不是掌锅铲的,说得吓人。”一个女孩嗤嗤的笑声,“洗澡 时早看得要不要了,还不就是一堆肉。”   他好奇地探出头——上帝,我要大声赞美你!   一个女孩垂着长发,悉悉索索弯腰褪下衣裤,借助于女孩搁在一边蒙着白布 手电筒的微光及从玻璃窗外投入的纯净柔和宛若美人笑脸的月光,他平生得以目 睹一个这么美的女孩的裸体。真美。乳白色的女孩,光滑的女孩,如同剥了壳新 鲜荔枝一样的女孩。   柔软带有几分稚嫩的线条自女孩肩脶处滑下,在浅浅小小的乳房所勾勒出来 的“凸”上轻轻一荡,弧线继续下滑,越过一马平川的小腹,在腰间一拧,收紧, 一漾,再沿着两条光洁的大腿向下淌……他屏住了呼吸,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他 的鼻血都流了出来。   就仿佛有根神奇的手指在眉心一触,指尖还沾有一缕月华。他瞪圆眼。很快, 那女孩已换好衣物,穿的正是黑色的蝙蝠衫与黑色的健美裤。女孩脚尖一点,人 就向舞台中央飘去,舞台那边还有三个女孩,她们已经开始嘻嘻地笑。   “清江水流往东来,终有一日归苍海。夜里得遇桃花开,月色拂动郁孤台。 佳人容颜因此白,抚箫更闻鸟语哀,谁见少年轻狂爱,总似山风吹暮霭,吹暮 霭……”   女孩载歌载舞,舞姿清雅,舞步轻柔。身体的曲线借助双肩、腹部、肢体所 发出的微笑,踩着鼓点,无限变奏,不断地从一个层次迈入另一个层次。影子是 黑色的,忽沉或浮,平折、弯曲、滑动、轻颤,生出一瓣瓣花朵,被月光一洗, 竟是无端端的惊艳。那三个女孩显然惊呆了。他也傻了。月光垂下了眼睑么。   那是他这生所见过最美的舞蹈。也许真正的舞蹈并不需要借助灯光、音箱、 掌声。白云深处千山醉,为君歌舞不言归。低声轻问汝是谁?婀娜美人红唇嘴。 舞台上终于一片寂静。他茫然痴立。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试图找出那位曾覆 盖他整个心灵的女孩,但她再也不曾出现,尽管他为此不断出没学校里的各种舞 会、联欢活动及歌舞比赛。   她消失了,消失在那个细腰长腿的夜晚。望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位柔嫩的女孩。 他知道,她就在她们中间浅浅地笑。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她。   6   他渴望美能拯救自己。   人有四种境界,依次是,本我,自我,超我,忘我。   “本我”为浑噩之物,纯粹清澈,无善恶好坏,比如婴儿,饿则饥,困则眠。 又比如山,不管人在不在,它一直都在。   “自我”,我思故我在,鼻梁上若架起一副有色眼镜,所见所识,无不具有 “我”之颜色。我为惟一的价值,万物由我取舍,我的需要大于一切,宁肯我负 天下人断不可天下人负我。为体现我的意义,我对物近乎无穷尽的贪欲成了新的 上帝。这是现代大多数人的想法。比如去爬山,心里无一不惦着一个词汇——征 服。山不是山,我亦非真“我”。但人类就从这里开始摆脱蒙昧,进入科学的理 性时代。   “超我”是少数人意识到“自我”的毁灭性,为让人能有理由在地球上继续 生存,克服个体私心,约束自己。超越“小我”,进入“大我”,从而不惜以身 殉国、殉道。从社会的角度考察,它是不成文的道德与成文的法律。也比如山, 在这些人眼里山仍是山,我只是我,我们试图让山与人保持和谐,诗意地栖居。   “忘我”形似“本我”,然不拘形骸痕迹,自得清风明月。无常无相无住。 心往闲处放,身往无处想。也哭也笑也悲也喜,惟心自在光明,一点清辉。山就 是我,我就是山。   这些话是莫婳说的,那时,她从南京林学院毕业不久,任班辅导老师,年纪 也轻,比学生大不了多少,老爱穿身白裙,露出两个浑圆白皙的肩头。他是因全 班一次春游踏青的活动才与莫婳熟稔起来。可能是因为他的沉默寡言吧。当他避 开围坐在餐布前甩扑克嘻笑打闹的同学,一个人盘腿独坐在山顶的黑岩上时,莫 婳凑过身坐下,问他想什么,说他实在是怪怪的,有趣得紧。   他说不明白这万里江山。   莫婳就笑,但没说他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低下头,手抚在黑 的岩石上,似乎在用心感受着石头的温度,又问,为什么?   那天风和日丽。莫婳的半边脸庞在阳光下呈现出透明柔嫩的光泽。   天空湛蓝,不掺一丝杂质,田野一望无垠,碧绿,搀起裤管的农人在弯腰插 秧,田埂上,几头哞哞叫的牛。更远的地方是连绵奔腾一抹淡青色的山。几只鸟 从那一抹淡青中悠悠飞出,啾啾地呜,翅膀雪白。偶尔还有一团团乳白色的湿气 从眼前轻轻荡过。房舍镶嵌在树林边,黑砖灰瓦,浸在春日里,熠熠闪光。一条 缎子般亮的小溪从那闪光处淌出,很美。而从离自己百十米远的山腰不时传来的 朗朗清脆的同学们的欢笑声听起来也很美,可不知为何,他感到了悲伤,那种噬 骨的悲伤。   他小声地说,若我明天死了,眼前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而我迟早是要死的, 不被车撞死,就得被病菌杀死。我害怕。真的害怕。我还害怕这万里江山只是老 天爷撒下的弥天大谎,尽管它们看似美好,但事情真相可能并非如此,比如那个 让我们感觉到“美”的插秧的农人,他或早已汗流狭背,腿上布满吸血的蚂蟥, 心里骂着娘。   莫婳愣了下,你咋会这样想?   他说,不可以这样想么?   莫婳说,可以。只是让人吃惊。   那天他们并未说更多的话,但就有突突的一串火苗投入他心底,也许是因为 那天的山、那天的风、那天的阳光,他没来由地认定莫婳就是他的姐姐——他还 从未有过姐姐——在以后的日子里,什么话都愿意对她说,经常跑她那里去玩。   莫婳住集体宿舍,一个十二平方大小的房间,窗帘是素色的,印有淡紫色心 形小花,他数过,一共81朵。房间里除了张单人床,还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到处都是书,堆满架在条凳的木板,一摞摞,码得足有他头顶那样高,《中国人 的素质》、《尼采选集》、《中国哲学史》、《时间简史》、《人道主义的僭 妄》、《寂静的春天》、《人间词话》……这让他狂喜,尽管很多书他当时根本 看不懂,但一种对书本能的贪婪扼紧了他,相对于学校那个多是工具书、专业书 及几本被人翻烂掉的现当代文学的图书馆,莫婳这里简直是一座宝库。   他喜欢读书,发自内心的喜欢。   他小时候没钱买书,老爱呆在出租小人书的地摊上看。人家不给白看,就蹲 在一边,两眼发直,使劲吸着鼻子,去嗅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上泛起的香气。摆 书摊的十有八九是老头。有些老头好,见他眼馋得流口水,嘟咙几下不再作声。 有的老头脾气不好,拿起棍子来赶,他赶这边,他上那边;他赶那边,他到这边。 老头气急眼,黑起脸,咋咋唬唬拿小石头扔。他就跑,过会又来,继续蹲下,两 眼发直。不过,混熟悉后,老头们多也是通人情,又或许是奈何不了他这只苍蝇, 挥挥手,也由得他去了。他兴高采烈撅起屁股,一头扎进书里面,就像一只笨拙 的驼鸟。没有人对他耳提面命一些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的高深道理,好玩有趣便 是那时读书时的最大动机。稀奇古怪的文字与图案就如同一个个咒语,让幼小的 心灵魂不守舍。有时,看得太入迷,嘴里蓦然发出声尖叫,手一挥,腿一蹬。坏 事了,竖起的书架噼哩哗啦往下倒,砸在眯眼打瞌睡的老头身上。老头生气了, 又拿棍子往他头上敲。这下不敢逃,咧嘴哭丧脸忍住疼痛,扶起架子扶起,把书 一本本摞好,心中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把它们全买过来,再也不让别人打他 的头了……   他想书都有些想疯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他妈妈换下的衣服里有一个钱 包。抖抖索索打开,屏住气息,拿了二角钱,飞也般地直奔新华书店。买了一本 小人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本书一直想看,可老头那总有人借。书不敢拿回 家,偷偷地藏在野外某处,胆颤心惊地回来,一双眼睛只往他妈妈脸上瞅。他妈 妈一时没发现少了钱,还一个劲地夸他懂事了,懂得上灶间帮她烧火。结果,好 不容易熬过晚上,在快天亮的时候迷迷糊糊睡了,正在梦里跟着孙猴子不可一世 耀武扬威时,忽然就被他妈妈从被子拎出来,一顿狠打。说来人家也不信,他妈 妈打他,是拿那种指头粗的硬钢筋。他妈妈边打边哭,他也哭,真的很痛。后来, 他再也没拿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他鼓足勇气对莫婳说,能借一本给他带回去看吗?   莫婳就笑,说,随便你看。不过喜欢看书是好事,不加选择地乱读一气就不 好,开卷并非有益。乱读书是会读出满脑袋的浆糊。要读好书,而且读书不是拿 眼睛看,一目十行,所见不过是一些浮光掠影,得拿脑袋读。   他摸摸自己脑袋,嘿嘿地笑,说,我的脑袋足够大。不过,何谓好书?   莫婳说,天下书籍不过三类,抒情,叙事,说理。情得真、事需清、理应透, 是谓好书。又或者说,适合自己的,便是好书。可你毕竟还是学生。这时,不妨 多听前人之语,少闻今人之语。时间虽会遗忘掉一些东西,但其所凝结沉淀必有 道理所在。读书用心,先把自己忘掉,进入书本,每个人都是一个容积有限的杯 子,得学会把它倒空,再能真正装进新东西。然后一定要找回自己,不断向自己 发问,这书说了什么?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莫一个劲地往脑袋里装东 西,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两脚书橱。还自以为学问高深,那就大大不妙。   他一个劲地点头,全部正确,加十分,可惜却是一大砣废话。   莫婳拍了下他的手,嗔道,没大没小。不过,建议你少读点书,而是玩。对 现在的你而言,没有比玩更重要的,过多的阅读反而会损害你的感受力。你身子 矮,打不了篮球,不妨去踢足球或打羽毛球、乒乓球。实在想看书呢,就先翻翻 书的序与跋,若是看得稀里糊涂,就不读。只读自己能够理解的……   莫婳往他手上轻拍的这一下,几乎要让他整个人都瘫软。手背的皮肤上传来 一阵奇妙的颤栗,耳朵里嗡一声,要死了,要死了!   他的耳根迅速发烫,变红。他呆若木鸡,一颗心再不受任何控制,咚咚地跳。   莫婳的声音就像一粒粒水滴从柳树条上滴至池塘水面,优美的天籁随着卷入 门内的风吹入他心里伸缩不定。莫婳纤细白净的手指在桌上轻轻跃动,右手食指 指肚有层老茧,这应该是长期握笔所造成的。他情不自禁地叫出声,“姐。”   莫婳一仰脸,黑发从脖颈间滑下,目光盈盈,眼里溢出惊喜,“你说什么? 再喊一声。”   他不好意思了,撒腿就跑,头在楼梯角的墙壁上一撞,轰,满满的幸福溅出 来,万千毛孔全部炸开,他跃下楼梯,一直跑,奔到学校后山的小土坡上,眼望 桃红春绿,放声歌唱,他有姐姐了!   他喜欢姐姐。他喜欢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眉,她的眼,她的 睫毛,她的鼻,她的唇,她的牙齿,她的颈,她的肩,她的胸,她的胳膊,她的 手指,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脚趾……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最美的。她的脸是 光洁的,她的头发是漆黑的,她的额头是明净的,她的眉是弯弯的,她的眼是温 柔的,她的睫毛是扑闪闪的,她的鼻是玉琢的,她的唇是娇嫩的,她的牙齿是闪 光的,她的颈是白润的,她的肩是秀美的,她的胸是丰盈的,她的胳膊是藕做的, 她的手指是细长的,她的腰是柔韧的,她的腿是修长的,她的脚趾是花瓣似的。   他喜欢莫婳。他所有的注意力从课堂、寝室、操场以及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 生处飞快地一点不漏地全转移到莫婳身上。形容一个女人的美可以有哪些词汇? 他发了疯似的在作业本上大段大段抄写书本上那些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句子,并 在每段话后尝试画出莫婳的模样。笨拙颤抖的线条让未受过绘画训练的他常沮丧 无比,但每一次沮丧之后却生出更大的几乎要把自己烧成灰的热情。他用心勾勒, 不敢写出莫婳的名字,怕同学发现,可每写一个字,心底都要把她的名字念上一 回,小声念,大声念,坐着念,躺着念,走着念,跑着念——莫婳、莫婳,我的 姐姐。   他也不知道发过多少次誓,一定要娶莫婳做妻子。要把月亮摘下来为莫婳做 钻石戒指,要把天上最璀璨的星辰锻造成链子挂在莫婳胸口,要拔下栖居在太阳 里的三足鸟的羽毛为莫婳编织出一件华衣,还要在世上所有的花瓣上都写上莫婳 的姓名,让万物一起赞颂她的美丽。   九天十地诸神作证!   一个少年冲动幼稚盲目的爱会有什么结果?   尽管那时,他肯为莫婳付出一切,哪怕是性命,那也会毫不犹豫决然舍弃。 可事情随着他的鲁莽发生变化。那天中午,他去莫婳宿舍,门虚掩着,应手而开, 他轻声叫了声姐,发现莫婳正侧身睡在床上,也许过于疲倦,搁在被褥上的左手 还捏着本书,右手握拳放在胸口。丝绒一样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微微颤动。 几束浅黄色的光线从飘动的窗帘下钻出,在嘴角挑出一抹柔和的笑意。莫婳的脸 椭圆,雪白,上面还略显凌乱地散落了一些黑发。屋子里荡漾着一圈圈忽明忽暗 的微妙的让人难以呼吸的光影。他悄步走去,傻傻地发了半晌呆,忍不住蹲下, 伸手,指尖在莫婳脸上一触,滑腻的。   天,老天,老天爷。莫婳这两片嘴唇。脑海一片空白,身体上的血液全冲上 脑部,眼前有了些模糊,他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被来自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彻底控 制住,左腿膝盖情不自禁地弯曲,跪下来,凑过身,在那比玫瑰还要娇艳的柔软 处轻轻一吻。   莫婳睁开眼。他傻了眼。   他呆呆地看着莫婳,想跑,全身酥麻,却连半根手指头也动弹不了。他脑袋 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死。我真该死。   莫婳起身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理好衣裳,没说话,端起洗脸盆径直往水 房走去,回来,见他仍未起身,说,“你先回去吧。”   “不。”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怒斥与耳光的他不知从哪里冒出勇气,嘴里 小声地吐出一个字。莫婳的眉尖颦起,“你还真是个孩子。咱们就当今天的事从 没发生过,好不好?”   “不。”   “我要生气了。”   “姐。”   “不要叫我姐。”   “我喜欢你。”   “我有男朋友的。”   他的眼泪滴下来。他曾经见过莫婳的男友。一个高大英俊在市电视台工作的 男人,抽软包中华,穿啄木鸟T恤,骑一辆250型的太子摩托,每次来,车后座都 搁着大包小包。听说那男人追了莫婳很久,听说那男人是当地某银行行长的公子, 听说那男人毕业于北京某名牌大学。   那天晚上,他往嘴里灌入一瓶校园旁边小卖店出售的一种当地的谷酒,整整 一瓶,喉咙里腾一下子冒出无数把锋利的小刀。他躲藏在校园操场阴暗的角落里 放声大哭。人呐,还是醉了的好。或许那时,人会仰头去望星空。   他至今都无法忘却那一片星群,那些星星密密麻麻地铺在视线可及的每一处, 连校园附近村庄那些低矮的农舍上也洒得到处都是,一粒粒,嗤嗤冷笑,似豺狼 虎豹毒蛇蝎子。风,蜂拥而来,穿过一团团夜色,发出一阵阵嚎叫。他趁着酒意 掏出裤兜里的小刀在手臂上用力地割。他在皮肤上刻着字,刻着她的名字。也许 只有身体的疼才能减缓心灵的痛。血往下滴,他用舌头去舔,发现它确实如书上 所言,是咸的。他好恨。   事情似乎就要这样曳然而止。但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却发生了。   没多久,学校开运动会,他一个比赛项目也没参加,坐在足球场的门框边看 着人群发呆。人群正在轰笑。一个高年级挺帅的男同学参加百米赛跑,穿的是那 种裤腿上带扣子的运动裤,结果跑到一半,扣子全开,裤子也掉了,愣就穿内裤 跑到终点,居然还是第一名。而主席台上的播音员又念错了稿子,把“某运动员 的手”读成“某运动员的翅膀”。   泥土是黄色的,天穹是深遂的,宇宙是无限的,人这种生物是糟糕的。   一些微不足道虚假的荣誉就足以让他们癫狂。这些奋力奔跑的男生更多是为 展现他们的雄性特征吧。而这些女生矫情的尖叫简直就是噪音。阳光晒在身上, 没有多少热量,挂在天空中的几朵云就像一块块变了形苍白的小镜子。白云苍狗, 世事无常。他对这些欢声笑语的同学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一些厌烦。他们是大喊大 叫大吵大闹的疯子,不过,按此逻辑,他肯定是傻子,或者说是另一种不喊不叫 不吵不闹的疯子。   人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毯算了。   他正这么想着,左边的人群突然传出惊呼,他下意识扭过头,一个黑乎乎的 铁球直奔面门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一个人重重地扑到他 身上,铁球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一抹脸,全是鲜血,狰狞的血。是莫婳。莫婳瘫 软在地上,左额太阳穴处瘪下去一块,鲜血潺潺流出,红的,白的。莫婳身子蜷 缩成一团,手脚抽搐,手指在泥地上挠出深深的痕迹。莫婳眼神一点点涣散,嘴 唇张着,却挤不出一句话。他惊恐地注视着,猛地狂叫一声,坐起,试图捂住莫 婳额头上的那些血,可它们从指缝里渗出,越来越多……   人是什么?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又可以为什么而死去?   天地间蓦然一片死寂。莫婳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一字却又若电光火石地浮 出脑海。他抄起滚落在一边的铁球,一咬牙,朝自己脑门砸去。砰。姐姐,你千 万别有事啊。我陪着你。我们在一起。   莫婳死了。他还活着。没有人问他为何犯神经要砸自己的脑袋。他头上缠着 绷带在一所医院躺了两个星期。医生说,比较严重的脑震荡。确实如此,在相当 长的一段时间内,他走在路上,总觉得是踩在棉花堆里,喉咙里老梗着东西,恶 心,胸闷,而且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曾经沾满他手上的那些比桃花还更刺日 的东西。   姐姐。   7   墙壁向外凸去,颜色由白渐黑,蓦然一跳。   光线迅速塌陷,成一个点,无限地大,也无限地小——飞扬的庞大的马的骨 骼迎着夕阳在沙滩上奔跑,玫瑰的花瓣呈雨点汀汀淙淙撒落在灼热冒着滚滚白气 的石子上,蔚蓝的海垒起黑沉沉的墙,隐藏在远方的房子把一股股震颤沿着深埋 在大地里的树的根须传递至四面八方,那在海的中内像一叶白帆飘动的少女的脸 庞被闪闪有着尖锐边缘的水纹抹去,那些游在海底色彩斑谰的鱼被珊瑚礁以及幽 绿的海草撕成星星点点宛若眼滴般的碎片……   他想转过身,却无能为力,头顶上方有个不知名的巨大的吴漩涡状转动的力 量,正死死地按住脑门。   一个细微几至不可辩的声音在说,“你哭了。”   他努力地想把头拗出角度,他想看一看这个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但意识根 本无从掌握身体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胞,他只觉察到恐惧,他几乎要嚎 啕出声,他猛地听见从胸腔第三根胁根处突然冒出一个犹豫含糊的声音,它对刚 才那个细微的声音做出回应,“我没哭。我已不再是个孩子。”   “当然,你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你是一个无耻的人。”   “我听不懂你的话。”   “就算你当时没砸死自己,你也可以在事后继续拎起脑袋往墙壁上砸。你没 这样干。事实上,你当时就能砸死自己,尽管你口口声声宣称——姐姐,我们在 一起。你把铁球砸到自己脑袋上时本能地减小了力量,当然这是下意识的。不要 说你没这点力气,那个失手的男生就砸死了她,你完全有砸死自己的力量。你在 一刹那间,选择了活,事后仍继续选择苟且地活。你潜意识里始终在怨恨莫婳。”   “你胡说八道。”   “女人真可怜。她再美,也拯救不了谁,哪怕只是一个人的世界。”   “你让我糊涂了。”   “你是笨蛋。不过,你也别感到难过。或许她是一时的热血沸腾,或许这是 职业本能,毕竟她是老师,老师一向要求奉献与牺牲,而刚巧她在那时就出现在 你身后,换而言之,若坐在足球框边的那个人不是你,是另一个男生,她一样会 扑过去。”   “她不应该死,该死的人是我。”   “不,死是荣耀。她可以上天堂,你却只能活着在人世间煎熬。”   “你在咒我?”   “是陈述事实。事实上,莫婳死了才一年,你就与一个姓胡的女生打得火热, 还互相交换口水摸来摸去。难道,你忘了吗?又或者说你做的那些无耻的与莫婳 有关的春梦,你也全都忘了吗?”   然后,没有了,声音突然消失。   俩个声音都不见了,同时,瞬间。他像一个失去控制的弹簧,从床上一跃而 下,赤脚,肌肉痉孪,汗流如注。床前散落了一堆碎片。那是月光里藏着的无数 片惨白的刀光。它们剖开漆黑的天幕,抖落下数点寒星,把已变得像玻璃碎碴子 般的影子,一块块裹入风里,扔进屋内。   他惊恐万状。墙壁平坦而且坚硬,并无一圈圈水纹,上面的斑点不过是一些 污垢。地面冰凉结实,虽有粗糙沙粒,却只有凝固的表情。他是懦弱的。他必须 承认这点。他还是愚蠢的。一个懦弱、愚蠢的男人也是这个世界的某一部分吗?   万物之和必然会带大于或小于其数学概念上的整体范畴。没有精确的“等 于”。一个人加一朵花并不等于二。换个角度说,不管杯子的大小形状,也毋论 给杯子斟水的那只手多么稳健有力,装在杯子里的水一定不会与杯口完全绝对地 持平,它会少那么一丁点又或者溢出那么一丁点,尽管这一丁点是肉眼难以觉察 常为人所忽略不计,但它的状态确是万物存在的真相。数字可以抽取出事物的某 部分本质进行归纳总结,而在此过程中,当会丧失或增加许多不可控制的衍生物。 这才是纯粹意义上的“阿莱夫”,点永远在,永远在变。   镜子在闪光,光是碎的。   他从屋子里奔出,在街上飞跑。万物消失在黑暗中,连街道也没有了。他是 那个移动的点,通体冒出黑闪闪伸缩不定的火焰,突然,黑的颜色像一张纸被某 种力量猛地扯下,并在不可言说的一刹那,光线从一个点,瞬间就是无穷个点, 劈头盖脸齐涌而至,并发出嗤嗤声响。   他还来不及叫一声,身子已透明,宛如琉璃,被那万千光线拽落,往下掉, 眼睑合上,于此同时,一个古怪的声音在脑海里激荡回旋:绝对的黑暗让人伸手 难见五指,绝对的光亮同样让人一无所见。好与坏只是人臆想出来加诸光与暗之 上的不实之词。万物只存在于互相渗透的光与暗中。光是始,暗是终,万物皆有 始有终。   是这样吗?   第九章 刘蔚   1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他合上电脑在心底轻轻地唱起儿时的歌。   火车还在轰隆隆地响。夜色稠得像一锅煮糊了的粥。粥里的莲子、桂圆、红 豆、米粒全烂成一砣砣,咽入嘴里,只是凉,只也是腻,只也是想反胃呕吐。   他拿起一罐启了盖的八宝粥。他朝粥里吐了口浓痰。他想把八宝粥的罐子扔 出窗外。车窗是密封的,他忘了这里是硬卧空调车厢。他的脸庞被窗外忽明忽暗 灯光弄得乱七八糟。这些灯光活像饥饿的兽,咣当咣当地响,从黑色的虚无中一 只只跃起,爪子划过玻璃,刺人耳膜。不过,不用怕。这世上最凶猛的兽却也是 人心里豢养的那只。   他这么想着,渐渐坐立不安。他被自己吐出的这口痰弄得越来越恶心。铺位 边那个装废品的铁篓子里早已堆满果核瓜子壳桔子皮。下铺那两位女孩虽然已经 不再吱吱喳喳,仍飞快地比赛嗑葵花籽。篓子满了,但她们还有报纸。她们兴高 采烈地把壳吐在报纸上。她们真年轻,眉眼儿也俏。他耸耸肩,往车厢这头望去。 俩个年轻人蹲在车厢连结处吸烟,个头雄俊,眉眼间颇有凶意。他又往车厢那头 望去。隔壁铺位上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干嚎,一只瘦骨伶仃的手撸出一大把鼻涕 眼泪,是个老头儿在甩鼻涕,没甩干净,一串青黑色的鼻涕就晃悠悠地挂在扶栏 处,拦住去路。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罐子。他慢慢地从罐子里抖出那根 塑料勺子,握住,手上青筋虬结。他舀起已经冰凉的粥,往嘴里喂去。自己吐出 的痰总得自己咽回去。   这世上的事大抵如此吧。   2   那年,他还是一个嘴唇上只有一圈毛茸茸胡须的青皮后生,他一下火车就被 那个城市的巨大与傲慢所震慑。与此同时,它的巨大与傲慢也让他马上想起恺撒 大帝留给罗马人那句著名的征服宣言。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   他在一点点艰难挪动的民工流中热血沸腾。他用力地提起行囊。行囊里面塞 着几本金光闪闪的证书与他在全国各报刊期刊发表的一叠叠作品。他冷眼打量着 拥挤在前后左右那些漠然的脸庞。   他确信,他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他确信,不必多少时间,他们看 他就像看老家那座矗立在山巅上的电视塔。为此,他原谅了他们倔牙拗口的方言、 难闻的体味、臭哄哄的汗水以及不时从体内排出来的热气腾腾的屁。   他们是多么可怜哪,挣扎在社会最底层,没有漂亮女人没有葡萄美酒没有手 机没有液晶电视没有盐水桂花鸭没有巴赫没有奥迪没有金利来没有索尼数码相机 没有笔记本电脑没有MP3……他们会为了丢了一块钱伤心难过半天会为了十块钱 爬上一百米高的脚手架会为了一百块钱在雷霆之怒的工厂主面前屈下双膝会为了 一千块钱悍然把命卖出。   他出了火车站,进了地铁。他确信自己的智慧足以应付一切,包括辨别方向。 地铁通道两侧墙壁上贴满各种广告画与艺术画。艺术画上的草是褐色的,屋子是 绿色的,天空是大块的橙黄,云是小块的蓝。广告画上是一个高举着几何形状的 手头顶着一个缺了口的水瓮的女人。水滴下一串,经过女人呈平行四边形的头颅, 也经过女人胸部那两个圆锥状的乳房。   他那天穿得整齐。他被广告画旁边站着的一个男人喊住。男人手里拿着一叠 画,最上面一张画上的女人唇边有两撇虫子一样歪歪扭扭的胡子,而且阴阜肥大 无比。这男人是流浪艺术家吧——他在报纸上早就熟悉了他们的一切。他露出笑 容。他感到亲切。男人那张被时间与饥饿啃得坑坑洼洼的脸也挤出笑容。男人拽 住他的衣角喊,兄弟。   男人说“弟”字时不发四声,发二声。他停住脚。男人捋了下满头乱发捏捏 额头古怪的痦子。男人说,买画吧。自个画的。   他摇头说,我不懂画。不买。他看了看石阶边跪着的正鸡啄米般给路人磕头 的白胡子老头。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枚钢蹦往老人面前的瓷盆里扔去。   男人哑着声音说,五十块。颜料与画布也不只这个价。他继续摇头,太贵。 男人怔怔地瞧他,眼珠子在凹陷的眼窝里缓慢地转圈,肚子咕地一声叫,像冬天 里的小鸟叫。他微笑起来。这是一个挨饿的艺术家。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混成这 样。潦倒不应该进入他的字典。他用同情与理解的目光注视着窘迫的男人。他从 男人手里抽出一张金黄灿烂上面有着太阳、农舍、裸体女人与一头公牛的画。他 说,十块我就买。男人不吭声,眼珠子已经白多黑少。   他嘿嘿笑,搓搓手就想走。旁边冲过来一个背着大包的女孩,在他身上一撞, 从男人手中夺过画,很坚决地塞到他手里,声音尖利,卖,这是开张的生意!   男人张开嘴,嘴巴的牙齿歪歪扭扭,又黄又黑,可堪比拟弹药的爆破现场。 不过,女孩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胸部扁平,颧骨突出,更要命的是手指甲奇 长,指甲上与指甲缝里还有分辨不出颜色的油泥。女孩的指甲在他手背上一抓。 他吸口凉气,目光里已满是悲悯。男人已扭过身挺出长长的脖子一脸悲愤。他赶 紧掏出十块钱。   他拉开行囊,把画卷妥塞入。他想与这位难看的艺术家及其女友挥手再见。 他们不见了。他突然听见一个衣着整齐的女士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樱唇轻启抛下两 个字——傻逼。他的心格橙一下,手下意识地往茄克衫的内口袋摸去,那里放着 的一千块钱已经不翼而飞。   操。他的牙缝里溅起一个愤怒的爆破音。这对该死的贼!   还好,他早已预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机率,所以,在行囊里,他放了二千, 在脚下两只牛皮鞋的鞋垫下他各放了一千,在紧贴着肉的三角短裤上他还用针与 线紧紧实实地缝了一个口袋,里面放了五千块。他带来一万块,现在失去一千块, 剩下九千块。九在中国是一个吉利的数字。所谓九五之尊、九千岁、九九归一。   他吹起了口哨。吹的“小螺号滴滴吹”,又接着吹“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然后再吹“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吹到最后,高喝一声, 却是中国道家的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于前”。一时间,他又雄纠纠气昂 昂浑身有劲脸泛红光。   当晚,他在路边的一家小旅馆落下脚,搁下行李,洗完澡,上大排摊美美地 喝了几大杯纯生啤酒。他对自己说,生活开始了。   可惜这个有着三千万人口以为饲料的庞然大物对他是不屑一顾。尽管他主动 投怀送抱,几天下来,他就是一张惨蓝的脸。求职有多难?比蓝天还要蓝。   最早他是去报社与杂志社求职记者或编辑。   第一家说,我们不招文学青年。第二家说,我们需要科班毕业。你专业不对 口。第三家说,我们不缺记者与编辑,但欢迎你来跑广告业务,无底薪,按业务 量高低提成。第四家说,你有无在名报名刊从业的经验?比如《南方周末》、 《新京报》。第五家说,你很潜力,不过,我们并无时间来培养你。第六家说, 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王菲会爱上李亚鹏?第七家说,你有什么资源?第八家说, 我们正在裁员。第九家说,欢迎你向我们投稿。第十家说,试用三个月,试用期 内无薪水,也不解决食宿……   他意识到他所发表的那一叠狗屁文章也只能让他自己膨胀。他从二十元钱一 晚的小旅馆搬入房租每月四百到处是死老鼠味的地下室,重新撰写了一份简历。 他告诉自己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行弗乱其所为。他 想起那个著名的职场故事——一个博士生几番求职失败后,收起博士文凭,端正 了心态,用高中文凭谋得一个业务员的工作,从最底层起步,终获中国区总裁的 职务。   他开始留意起原来不在他考虑范围内的职位。可能因为求职心切吧,他引以 为豪的智慧突然就黯然失色,短短一个月内,他竟然二次跌入职场骗局。   第一次是某进出口公司与一家个体医院联手骗体检费,凡至该公司应聘笔试 通过者一律得至该医院花三百元体检,最后却一个也不录取。拒绝他的理由写在 体检表上——他有龋齿,不美观,会损公司形象。   第二次是一家声称来自泰国的化妆品公司在录用他的第三天以其迟到了一分 钟为由辞退了他。老天爷,他住的地下室离这个在闹市中心的公司有二个小时车 程。八点钟上班,他五点钟起床,但谁能想到公交车会在路上坏了呢?他恨恨地 把拳头捏紧,他想把这位更年期提前的女经理砸得与桌子上的文件一样扁平。他 本来以为这只瘦小干瘪有着两只圆规脚的女经理只不过是一个热爱通过口腔来发 泄性欲的女子,性欲发泄完,事情也就应该完结。他怎么也没想到女经理用了整 整六十七分钟的时间把他骂得都差点承认自己是乌龟王八蛋后,突然大义凛然地 宣布,公司绝对不会留下这种素质低下的人,以免一只苍蝇坏了一锅粥,宣布, 他被当场开除了。他糊涂了。他咆哮起来。他这是被人当猴耍啊。此地不留爷, 自有留爷处。他愤怒向女经理索取自己向公司交纳的五百元服装费、八百元违约 保证金、一百元工牌费。女经理傲慢地摔出他前几天签了字的试用期的劳动合同, 其中一条即是,试用期内,员工迟到早退,公司可以即行开除,并不退还员工早 前所交纳的各种费用。   所以,当第三次骗局出现在他面前时,一位传销公司漂亮的小姐试图劝他掏 出三千块钱买下那台丑陋的摇摆机加盟该公司钻石经理的行列时,他就对着小姐 迷人的脸蛋吐出了口水,并像狼一样悲嚎——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再往后的求职就类似周星驰撰写的台词。   比如,考官说,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没有。考官又说,你追过女孩吗?他 说,追过,可是没追上。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公关能力欠佳, 况且缺乏自信。比如,考官说,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有。考官说,在本地吗? 他说,不是,她在外地。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本公司不希望因为 你而使长途电话费大幅度增加。又比如,考官说,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有。考 官说,她漂亮吗?他说,不漂亮。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的审美 情趣不适合本公司的业务需求。再比如,考官说,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有。考 官说,她漂亮吗?他说,很漂亮。考官说,她是你的初恋吗?他说,是的。考官 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缺乏不断追求的进取心。又再比如,考官说, 你有女朋友吗?他说,有。考官说,她是你的初恋吗?他说,不是,以前还谈过 几个。考官说,对不起,本公司不能用你,你很快会跳槽的……   他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终于认识到——自己就是一砣屎。他还清醒地认识 到——就算他承认自己是一砣屎,这个城市里的苍蝇、臭虫与狗也要跑到他头上 来再拉出一泡屎。   于是为了省钱,早上,他不再吃饭,一天二餐。面条每袋单价一块二,从自 由市场拎回十袋,再买几包涪陵榨菜,十天的吃饭问题就算解决了。一袋面条可 吃两餐,中午烧好,吃一半,留一半,若担心馊,把面条放进铝合金饭盒,再置 入盛有凉水的塑料桶内,盖上报纸。烟也戒了,公交车是能不坐就不坐。偶尔逛 到苹果园天宇市场附近,挤出一帮脸有菜色兜售色情影碟男女的前后堵截,上到 三楼一家叫百合的网吧,心底连操几声吝啬得连空调也舍不得开的老板的娘,发 誓以后有了钱就一定要把这老板收来做小弟,坐下来登陆各个人才网站,把简历 铺天盖地撒出去,指望能有某天能网住一条银白色的小鱼。   终归是失望,失望到了后面就是绝望,绝望到了后面就是背着塞满简历与文 章的挎包在落满梧桐叶的马路上摇摇晃晃。九千块钱已然告罄。他每天晚上都在 仔细计算着。   若只吃一碗方便面,并且再也不搭乘公交车,再远的路也迈动双腿赶过去— —顶多是起一个大早,当煅炼身体。他还可以在那间已提前付了房租的地下室里 再住上二十来天。他很伤心,很难过,他腔子里那颗幽默的心就不停地唆使他去 假扮乞丐——乞丐也是一种行为艺术,而且还是一种能赚现金的行为艺术。他为 自己的念头吓一跳。他路过天桥时就很和蔼地在一个瞎眼乞丐面前蹲下来扔下几 枚分币捡起几枚一元钢币。他把钢币塞入口袋,对旁边瞅着他目不转睛的一个金 发碧眼的洋娃娃翻起白眼珠,唬得洋娃娃一头扑入那对黑如炭白如雪的鬼佬夫妻 怀里。他叹口气,把那几枚钢币又重新扔回乞丐的搪瓷缸里。   一文钱逼倒英雄汉。难怪秦琼要卖黄骠马。他正准备正朝路对面玻璃上贴着 招聘厨师、侍应生与勤杂工启事的饭店走去——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 的罪——他大声鼓励着自己。一辆小巧玲珑的宝来车,突然从巷子里窜出,像只 欢快的毛茸茸的狗顺势扑倒他。他躺在地上双手抱腿屈成一团,努力地想不哼出 声,身体却不听话,宛若被子弹射中的麻雀,一阵阵乱抖。疼啊。他还是叫出声。 阳光立刻在他脸上刮出几道青紫,汗水密密涌出,似一层铺着棘蒺的牛皮覆盖在 他身上,并迅速裹紧。车上下来一个女人,长腿细腰丰胸,胸脯上挺出眩人眼目 的海拔,并不惊慌失措,声音不无骄傲,边走,边拿手机拨电话,嘴里还说,又 想敲竹杠?奉陪到底!   他在肚子里有气无力地骂了声脏话,晕过去。   3   他与刘蔚就这样成了朋友,成了好朋友,成了可以上床happy的朋友。   他问过刘蔚,撞了他后,干吗不逃?   刘蔚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藐视人民的智力。光天化日下往哪逃啊? 我只遗憾当时没倒回车再坚绝果断地撞你一次,把你这种害虫从地球上消灭掉, 也算是为中国的环保事业做贡献。当然,我不会忘掉按有关的赔偿标准向你父母 支付死亡抚恤金,哦,还有丧葬费。   他又问为何当初要恶狠狠说什么敲竹杠奉陪到底的话?   刘蔚说,那是为自己壮胆。我以前还撞过一个人,是民工,而且撞了二次。 第一次没经验,慌慌张张赔了三千块钱私了掉。第二次,幸亏车内还有个朋友在, 就把那人拉到医院检查。医生说,那人腿上的伤是旧伤,是故意往我车上撞的。 嘿嘿,我以为你也是想钱想得不要命了呢。刘蔚抓起几粒冰镇过的紫黑色的杏子, 眼睛里笑意盈盈。他嘟咙了声,那也难说,就张开嘴,等待杏子掉下来。刘蔚翘 起右手尾指把杏子喂入自己嘴里,笑眯眯地说道,想吃残废餐?皮痒得紧嘛,是 不是还想撞一次?   撞就撞,顶多是火星撞地球,大家一块完蛋,再在尸体上挂一牌子——此两 人实乃现代梁山伯与祝英台,因不堪承受爱情的幸福,故相约殉情自杀,好让生 命停顿在樱花飘舞的时刻。他笑着说道,就翻过身把刘蔚扑到身下,掐住刘蔚雪 白滑腻的脖颈,脸上作狰狞状。刘蔚夷然不惧,只是微笑,一副任君采撷的鲜嫩 模样。他凝视着她,忍不住俯下身把头埋入她的乳沟。这里比世界上最深的马里 亚海沟还要深。他贪婪地嗅着她迷人的体香。   没有刘蔚,他就没有现在。   刘蔚为什么在把他送入医院付了治疗费尽了一个肇事者所应尽的义务后还为 他介绍工作?天上掉下的这么一大块馅饼为何偏偏砸中他的脑袋。他去公司上班 后请刘蔚吃饭表达谢意时仍不无疑虑,举手投足间便有了拘谨之意。刘蔚就笑说, 陪我走走吧。   他与刘蔚去了附近的紫竹公园。时值正午。公园里很少人。鸟从坡坎上密密 的林子飞出来,跳在石子路上,大摇大摆地走。一些巴掌大毛发金黄并混杂有条 条黑线的小松鼠飞快地从草地这边奔到那边,再溜回来。突然有一只停下匆忙的 步伐,斜靠在树根上,憨态可掬地看着他们。偶尔,那绿得发翠的湖面上会跃起 一只尺许长银白色的鱼。水声哗啦一下,公园里就更静了——只一墙之隔,这里 的安谧与外面的喧哗就似两个世界。   他跟在刘蔚身后,与刘蔚保持着一个肩膀的距离。他低着头看刘蔚脚下三寸 高的高跟鞋。刘蔚走得稳稳当当,不快不慢。女人都是保持平衡的大师。他在心 中暗自赞叹。石头在阳光下散发出温和的光泽。他们拐上石桥。石桥边有片竹林。 风,经过竹林,变成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脸庞,让人舒服得就想躺在这石桥上。 间或有几片竹叶飘下,在水面撒落下一圈涟漪。刘蔚靠在石桥上,手摸着栏杆上 的石狮子,轻轻唱歌。   “问声世上还有谁?相约今日共同归。尝了太多苦与累,只见白云天上飞。 潦倒更应酒一杯,莫提长江多少泪。纵然心已极疲惫,还有花儿不憔悴。我的容 颜仍还美,犹有蝴蝶相伴随。当杨柳弯腰垂,我已忘了伤悲,阳光让我有些醉。 啊,没有什么可后悔,醉里可以唤不回。所有一切都将被雨打风吹,何必去争谁 错对?”   她唱得真不赖,都唱出了好闻的香味儿。他抽抽鼻子,猛地意识到刘蔚所唱 的歌词正是他在沮丧的日子里在本子上胡乱涂写的一些字词,而且它们并不曾在 哪发表过。   他诧异了,鼓起眼去看刘蔚。刘蔚伸出两根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扑哧一笑 说,我谱的曲子还好不好?我小时候可是上过专业的声乐老师的课。不过,这歌 词是从你那窃来的。孔夫子曰,窃书不算偷。我这就更不应该算偷吧?刘蔚吐吐 舌头,继续说道,抱歉,你晕迷时,我闲得无聊,就翻了一下你的包,看了下你 写的这些句子。它们很有音乐感。   刘蔚精致的脸在这一刻就宛若一颗完美的宝石。   他目瞪口呆。他凝视着她。他的心脏已经膨胀成一个要飞上天空的热汽球。 上帝,她是女文青?他难以置信。原来如此。他喃喃地说。他几乎要大喊出声, 心中溢出狂喜。在这一瞬间,几被摧毁殆尽的自信心因为刘蔚的歌声又成了一座 高大的山峰。   4   他说,人与人或许是真的有缘吧。而文字在某些时候确实能扮演起一个拉皮 条的角色。   刘蔚抿嘴笑道,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撞上了。   他深深吸口气,慢慢地撞进刘蔚的体内,开始不断撞击,越撞越快,每一下 都用尽全身的气力,像打桩机,进,出;进,出。他喷出热气。他情不自禁想起 卡夫卡在《城堡》一文中对K与弗莉达做爱的描述——几个小时的共同呼气,几 个小时的共同心跳……   他深情地凝视着刘蔚湿漉漉的柔软的脸庞。她的脸庞让他晕眩。他深感庆幸。 九,确实是幸运数,以后得请书法家专门写一个装裱起来高悬于中堂上。   他感激刘蔚。生活是她这里开始的。也许一切都是冥冥注定。他发现自己已 经越来越适应这个城市的节奏,并为它的气息而迷醉。   用了不到二年时间,他对这个城市的吃喝玩乐处就完全谙熟于心。   比如酒吧,若只是想聊天发呆消磨时光,可以去《莲花》,那里有红的墙、 绿的树。桌上总有一大捧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如果想说甜蜜的情话,上《后街》, 顺木梯爬至二楼,挂上竹帘,在竹席上坐下,头互相靠在干净的米色沙发上,眼 望着窗外寥寥几粒星辰与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身体就会渐渐消融于四壁圆形或 菱形小灯箱所散发出的朦胧的白光里。如果想喝点与众不同的咖啡,可以去《巴 西人家》,那里有红色磨砂表面的高背沙发,也有衬着小碎花布靠垫的绿色木椅 上,点上一杯招牌的Wave咖啡,又或者花上几十元钱,选择符合自己口味的咖啡 豆,用专用的小机器将其磨碎,再用虹吸式咖啡壶自己煮沸。如果想喝酒,就得 去《狂欢夜》,那儿的酒应有尽有,摆满了酒吧四壁,就算你在凌晨四点想喝路 易十三,只要掏得起钱,微笑的酒保也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如果你只是想听听最 新的地下摇滚,就去《风动》,吧台上方是一个巨大的吉他,吉他弦上倒挂着几 只晶莹的高脚杯。每到夜晚,这里就充满了要掏出人们心脏的最叛逆与狂野的吼 声……   他能一口气数出这个城市近六十家酒吧的特色。   更毋论其他。   5   刘蔚来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也许缘份这种东西与生命一样都会被时间耗 尽。他就有了点不安。他找到刘蔚,坐下来。   刘蔚在她的办公室里,并未对他的不告而访惊讶,微笑地为他倒茶。是君山 银针,是好茶,芽身金黄,满披银毫。水冒出氤氲白气,杯里的茶叶芽尖朝上悬 浮水面,随后缓缓降落,竖于杯底,再升起,如是三起三落,终沉于杯底,一根 根渐渐茁壮,吐出让人心旷神怡的清香。人生如茶,需沸水冲泡。他握住茶杯, 感觉到玻璃那边的烫。她与他的距离是这般近,又是如此地远。他在这一刹那就 恍惚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刘蔚的办公室。四周墙壁素白,墙角有一盆黄柏,生得茂 盛。刘蔚是大学法语老师。他凝视着刘蔚胸前鼓鼓囊囊处。他没说话。时间一分 一秒地在流。刘蔚笑起来摇摇头,伸手指向在窗外葡伏下去耸起毛发啮着牙咧着 嘴的城市慢慢说道,我不喜欢它。   他说,我喜欢上了它。   刘蔚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现在的区别。   他明白刘蔚的意思。他已不再是刚到这个城市的那个青涩少年。他咳嗽了一 声,琢磨了一下说,可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刘蔚说,你应该明白,这并不重要。   他点点头。   刘蔚说,有时,我也后悔,觉得不应该把那个工作介绍给你。我不是说你工 作不出色。你太出色了——我哥私下里对你赞不绝口——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你目 前所在的这家公司的老总就是我哥。   他继续点头。   刘蔚说,我哥要我嫁给你。说你是那种有一个支点就可以撬起地球的人才。 你仅花了二个月的时间就熟悉了公司的整个业务流程,尽管有些环节你没有具体 参于。但你理解了它们。你在不长的时间里拿出了一个可供公司在未来三年内执 行的发展规划。你有天生的战略眼光。在具体业务上,你也做出了一系列值得夸 耀的成绩,比如与民政系统的合作,这将是我哥那公司一个巨大的利润增长点。 事实上,不仅仅是在公司,在这个城市里,你也是如鱼得水。准确说,你现在比 城里人还城里人。   他又点了一下头。   刘蔚叹口气说,我这样想也是因为自私。我吃过肉,吃腻了,所以现在喜欢 吃素。我没有权利让一个还没吃腻肉的人与我一起吃素。   他说,我也能吃素。我从小到大吃了二十几年的素。   刘蔚又扑哧声笑,那太委屈你了。鲁智深说,嘴里会淡出一只鸟来呢。更何 况现在的你,就算是坐在素席上,只怕眼睛里满桌也都是素鸡与素鸭。   他说,花和尚修成了佛。   刘蔚摇摇头,我不是与你打机锋的。过些天,我要走了。我还正打算告诉你 呢。   他说,去哪?   刘蔚说,巴黎。   他说,不回来?   刘蔚说,不知道。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终于慢慢说道,我爱你。   刘蔚也沉默了,良久,轻轻说道,你没分清楚爱与感谢。   他说,爱是忍耐,爱是克制,爱是信仰。我可以改掉一切让你不满意的坏习 惯。你是我的信仰。我不能没有你。   刘蔚说,那就不是你了。我更不会爱上一个把自己装在套子里的人。只有头 顶的神明才可以成为我们的信仰,其他在世俗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不要 因为想得到,就轻易跪下来。不舍不得。你说是吗?刘蔚的声音很柔和。   他的眼眶里一下子就溢满泪水。他抹掉它们。他说,我想与你做爱。   刘蔚嫣然一笑,眼睛里放出银子一样的光。   刘蔚起身,站在他面前,脱掉上衣,让梨形蜜一样的乳房暴露在空气中,再 解下皮带,让牛仔裤顺着光滑的曲线溜下去。刘蔚的身体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的喉结跳了跳。他把湿热的嘴埋在她迷人的肚脐眼里。他哽咽出声。她抓 住他的头发,用细长的手指来回梳理。这让他记起了小时候他妈妈为他梳头时的 感觉。他一直亲了下去,并在自己的生命源泉那个状若贝壳的神秘处久久地停留, 然后再继续往下亲吻,终于,把她那些比鲜花还要娇嫩的脚趾头含入嘴里,咀嚼 着,耐心地。现在,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确信自己也能凭着舌头 分辨出她的气味了。然后,他发现自己体内那种原始的冲动竟然奇迹一般地消失 了。   刘蔚的眼泪滴在他嘴上。他的眼泪滴在刘蔚唇上。眼泪烫得心尖一阵阵发麻。   他感觉刘蔚就像是化成了水,化成了河流,化成了海洋。   6   他在回去的路上拨通刘蔚的电话。   他说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爱四处游玩。某日,途经一山,那山生得险峻秀丽,奇峰 迭起,时而有异石穿空而过。这人瞧得痴迷,在崖壁溪流边坐,一时间清风透体, 大有出尘之意。突然,这人看见溪流对面出现一只吊晴白额虎。这虎甚是凶猛, 窜出,扑落,惊起一片竦竦腥风。这人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可一个人还是忍不 住发抖。良久,虎饮完水,走了。这人骨酥筋软,赶紧来到山外,对人说,山里 有虎。   山民不信,说这人们在这山里几十年就没见过老虎;说这儿地名虽叫老虎坑 但老虎早已绝了迹;说若真有老虎就好了,那可是一级保护动物,不准国家会把 这儿划为保护区,大家从此就可以拿国家工资。也有人说这人这是妖言惑众,是 拿大家寻开心,是想出风头。个别有经济头脑的人更提出,这人这是要赶走所有 来这旅游的客人。总之,说啥的都有。这人不服,找到附近德高望重的老者,一 番唇舌,说服老者带上数人,并由这人支付这些人的开支,开始漫山遍野地寻找 老虎。老虎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这可能是因为山民们对如何找到老虎缺 乏经验,也可能是因为有经验的山民因为这人每日支付给这人们的工钱要远高于 这人们平日劳动所得又或者其这人原因,所以就算察觉了老虎的踪迹也隐忍不言。 很快,这人兜里的钱就见底了。山民们小心藏好最后一张钞票,痛痛快快地呷着 酒,把这人嘲笑一番后,一一散去。   这人却犟,按说山里有没有老虎关这人屁事,这人大可一拍臀部走人。可山 民们的话语惹怒了这人,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山里停留下来,也不雇人, 每天早出晚归沾着露水披着星光在山里游荡,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只虎。这人被人 称为虎疯子。这人形容枯槁。   这人父亲赶来了,言词谆谆,无用;继而棍棒相加,仍然无用。痴儿如此, 徒呼奈何。有人就向其父献策,说心病仍需心药医。其父依言从马戏团买来一只 老虎,乘夜黑风高,着人放于那溪流处。翌日,这人见着这虎,一惊一喜,披发 赤足一路狂奔至山民聚集处,就喊,我找到老虎了。山民们早已得知事情真相, 怜其人所为,也因收下这人父亲给的掩口费,此时皆佯做不知,纷纷赶去溪边, 见着那头垂头丧气卧于溪边的虎,脸上堆出装出来的诧异,嘴里诺诺。   这事到此也就应该了结。但一个孩童或是因为听了父母夜谈,知道今天溪边 会出现一只老虎,是从马戏团里来的,是不会咬人的老虎,一时顽心大发,突然 跳上虎背,挥拳踢足,就想扮武松。这虎终究是山林之王,虽挣脱不掉脖上那根 紧缠在巨石处的铁锁链,在这野外卧了一夜,多少恢复了一点凶悍气,又怎堪忍 受这等无知小儿的羞辱,当即咆哮,扭头,咬住那孩童的右手臂。这还幸亏是山 民们救得快。那孩童的父母立刻撕心裂肺地哭开,扭住这人父亲不放。   老虎怎么会咬人?这不是马戏团里养熟的吗?赔我孩子的手来!   赔什么赔?这是没牙的老虎,咬不伤的。这要怪也得怪你的孩子。   老虎怎么不会咬人?老虎是从马戏团里弄来的?   这人头上的雾水终于被太阳晒干净了,先是大怒,骂过几声娘,眼泪淌下, 想了想,又笑起来,也不理其父与山民们的争吵,趿一双破草鞋,往山里行去。 没了一颗找虎的心,这山的容颜又似这人初来时那般艳艳。阵阵松涛在山峦间跌 宕起伏。这人走入光霞万千的歌声里。几天后,人们在溪流的上方发现了这人。 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正在撕碎这人。又过了一些年,那个曾被虎咬伤手臂但已经 长大并且开始衰老的孩子对围在这人膝下的几个少年说,这人没死呢,真的,若 是遇上雨后初晴的天,人们偶尔还能在山林深处看见这人。这人骑在一只巨大的 老虎的背上。那老虎真美。   良久,刘蔚也说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暗恋上一个女孩,就在校园操场边那排刚植下的树上刻下 女孩的名字。他刻得很专心,溶在夜色里银白的月光让他一心一意。他的身体被 喜悦逐一分解,如树上那千万片叶子,在微风里扑簌簌地笑。   歪歪扭扭的字体翌日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女孩一下子成为风口浪尖,趴 在桌上耸着肩膀嚎啕痛哭。他在人群外远远地望,没有勇气走过去。爱也可能是 伤害,那天,他恍惚明白了。   树慢慢长大。他离开了学校,远渡重洋,负芨求学。他爱过很多女孩,并与 其中一个结婚,生子。他的孩子很聪明,很努力。他愉快地享受着生活。   后来,他老了。很多年后的一天,他独自回到故土,回到那所小学校。学校 变了模样,低矮的校舍为大楼所取代,往昔泥泞的操场已铺上塑胶,奔跑的孩子 在阳光下呼啦啦地响。但那些树还在,没少掉一株。树上那女孩的名字愈发清晰, 少年时刻下的笔画被岁月琢磨成一道道咧着嘴的笑容。   他在树边痴痴地立,不禁潸然泪下。   他突然看见她。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仍一眼就认出她。他们聊了起来。慢 慢地,他知道了她的这些年。她毕业后留在这学校当老师,并一直没嫁人。他觉 得有点奇怪,出于礼貌没有开口询问。他已经不再是鲁莽的少年。   又过了一些日子,她死了,死得有点突然,是心肌梗塞。她像一粒灰尘被时 间无声无息地抹掉。他本来不打算去的,想了想,还是去了。他帮助人们整理她 的遗物,他其实不过是想多呼吸一下她曾呼吸过的空气。他发现了她的日记。   他戴上老花镜,在阳光下读起来。   她这一生都用来等待那个在树上刻她名字的少年。   7   刘蔚走了。   波音机起飞时巨大的声浪被厚重的玻璃门拦住。天空犹如一面巨大的凹镜。 他仰望天上的云。这个城市在脚下缓缓移动。他感到晕眩。那些在白云间穿梭的 飞机一点点熔化在耀眼的银光里。他接到刘蔚给他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息——我 爱过你。   8   飞机是什么?   它是一个秩序森然的盒子。要想进入它,就得接受各种检查,不仅是检查身 体所隐藏的细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还要检查大脑,只有拿到那张盖有单 位大红公章的介绍信的人才被允许登机。它是身份的彰显,是地位的明确,是权 利的意志。它拒绝平民的靠近,用不可置疑的口吻把人群划分出上等人、中等人、 下等人。但不管是傲慢的上等人还是拘谨的中等人以及幸运的胆胆的下等人,都 必须服从它所发布的每一条指令,包括像积木一样老老实实地被一根根结实的黑 色的绳子捆绑在座位上,必须忍受某种程度上的人身自由的被剥夺,必须承认自 身不过是它的一个零件,它才会提供给人梦寐以求的速度和飞行翱翔的梦以及一 句格言——任何一桩小小的事故,哪怕是一颗螺丝钉未被拧紧,任何一次小小的 意外,哪怕是一只飞鸟的迎面撞击,也将导致不可挽回的要让人粉身碎骨的灾难。   它还是一个罐头,塞满金属、皮革、玻璃,进去里面的人的情感极易产生奇 异的发酵现象。他们会发现自己内心似乎正有种东西在不断增长——当然,这种 增长实际上并未发生。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透过机舱两侧的双层玻璃俯 瞰地球上的山峰狭谷河流平原城市广场以及那越来越渺小的人,发现所有的景象 都在迅速破碎,并且彼此孤立,然后消失。他们因此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人这种无 羽二足动物的本质。他们开始拿起空姐分发的纸与铅笔在颠簸的气流中写下遗嘱。 他们说,亲爱的,我想你。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不包二奶不养小蜜每晚准时回家 吃你煮的菜。当然,他们所写的这些,当他们平安降落后,他们会马上撕掉,并 为此羞耻。男人是注定要骑在马背上与女人身上。他们觉得刚才那个滑稽古怪的 自己一定是被魔鬼攫住了。   它是一个T形台,是女人成为商品的展台,在这上面可以找到全世界的美女。 事实上,它也是女性生殖器官的隐喻。在色情行业中有一个广泛使用的暗语“打 飞机”。男人检阅着那些被精逃细选出来的最具有女性性特征最能代表某一种审 美观念的雌性人类生物,不断地修正他们对美给出的定义,以便更好地兜售这种 “美”——实质是男人的需要——的概念,赚取利润。他们注视着那些波涛汹涌 的胸与臀,傲慢地吩咐美貌的空姐取来水、可乐、咖啡、杯子、果汁、毛毯,并 不断地指手划脚,籍此获得了无以伦次的快感。他们对那些不那么美貌又渴望做 一名空姐的女孩幽默地说道,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不对了。   它还是什么?比如征服?就像成吉思汗用马蹄征服大陆英国用军舰征服全球?   他想起诺查丹玛斯在《诸世纪》一书中对借用飞蝗或草蜢这类名字对飞机笨 拙的预言。他想起春秋战国时代鲁国著名工匠公输般耗费三年制成一木鸟,据说 “连飞三日不下地”。他想起那个双臂绑上鸟翅从罗神殿上一跃而下试图飞越伦 敦城结果坠地身亡的英国人布拉德。他想起那个坐在绑有四十七只大爆竹的椅子 上并手持两把大扇子令人点燃火药企图飞上天空结果粉身碎骨叫万户的中国人。 他想起达芬奇绘制的那张原始的阐述“螺旋面”直升机原理的草图。他想起了在 奥斯卡金像奖上铩羽而归的《航空家》影片男演员讥讽的眼神。他想起了航空界 著名的海恩法则与圆盘漏洞理论,他想起那个爬上飞机起落架到了万米高空仍奇 迹般存活下的流浪少年,尽管与少年一同爬飞机的伙伴死去了。他想起了小时候 在书上看到的广乐军阀陈济棠那个“机不可失”的典故。他想起了萨特对什么是 他心目中最美、最性感的形象的回答——一架正在腾空的飞机。他想起了林徽因 卧室里一直挂着的由梁思成从党家庄失事现场捡回来的一块飞机残片。他想起小 时候的游戏飞机撞架。他想起歌手林忆莲唱的那首《纸飞机》。   他的脑袋嗡嗡响,里面似煮开了一锅稀粥,一些细小的颗粒在里面互相摩擦, 卷起阵阵絮状的风声。他晃晃脑袋,横着晃,再竖着晃,晃了几分钟,想起自己 不是一个酒瓶子,便又力往自己脸上甩了一记嘴巴。   他怔怔地看着已没有了云的天空,情不自禁地撮咙嘴唇,吹起口哨。他现在 已经会吹很多曲子,比如“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比如“月亮在 白莲花般的云朵穿行”,又比如“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这些曲子经 常为他在各种party上赢得了巨大的掌声。他突然咂出这些曲子里已被遗忘的味 道。   他不无沮丧。他对着天空挥挥手。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张废纸折成纸飞机向 空中抛去。纸飞机怎么也飞不高。他叹了口气,又从路边花坛边捡起一块石头。 他相信自己完全能把这块石头扔得又高又远。他握紧坚硬的并且是灼热的石头, 指节就发了白。   一个男孩赶到机场去追离他远去的心爱的女友。这是一部浪漫爱情片;当他 赶到达机场时飞机刚好飞走。这就是一部悲剧;愤怒的男孩无处发泄,拿起块石 头向天空掷去。这就是一部暴力片;石头打中了飞机。这就是一部喜剧片;飞机 玻璃被击碎,要紧急迫降。这是一部灾难片;飞机在离悬崖两厘米处停住。这是 一部惊险片;警察开始追捕肇事的男孩。这就是一部警匪片;在一番检查后发现 飞机里隐藏着一颗已经启动了的定时炸弹。男孩非但没有被判刑,反而成了英雄。 这就是一部黑色幽默片;因为男孩的“英勇”举动,女孩原谅了男孩,重又回到 了男孩的身边,两人拥抱在一起超过五分钟。这就是一部三级片;他们抱在一起 的时候发现其实女孩是男孩的姐姐。这是一部伦理片;女孩全然不顾什么姐弟忌 讳,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这是一部先锋伦理片;男孩隐约觉得这个结局自己曾 经梦见过。这是一部悬念片;于是,男孩翻看从前的做梦记录,发现自己在做梦 的那一晚曾写下一行字:不要相信。这就是一部恐怖片;从飞机上生还的人全都 行为怪异,国家安全局派出特工调查。这是一部间谍片;特工用催眠术讯问的结 果是他们是来自22世纪的观光客,来体验将要发生的核战现场。这是一部科幻片; 而原来的那班飞机上的乘客早已在男孩扔出石头之前就人间蒸发到另外一个空间 去了。这是一部鬼片;男孩决意殉情,搭乘该航空公司的飞机升空。这是一部日 本片;结果运气不好,飞机总也不掉下来,男孩在天上飞了四十一年。这是一部 荒诞片;  下飞机的时候男孩发现地面上已是一片废墟。这是一部灾难片;于 是男孩开始着手重建文明。这是一部史诗片;男孩说:“要有光”。这是一部神 异片;于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故事居然有了个光明的尾巴。这就是一部国产片。   他咯咯地笑。他泪水涟涟。他扔掉石头。他望向马路那边。   他张开双臂,嘴里继续吹起口哨。他沿着灰白的斑马线,从比飞机跑道还要 广阔的马路跑过。马路那边是沸腾的生活。   9   沸腾的生活里到处都可以见到沸腾的肉体。   就譬如那天。那天应该是星期天,是下午。   他吃过饭就去学校玩。学校里有沙坑、单杠。他走过了操场,拐过灰黑色的 办公楼,就在草坪上发现了一张帐薄纸。用它制成的纸飞机可以从操场这头飞到 那头,甚至飞上那高高的树梢。不过,能获得这种纸的机率实在是比较小。哪怕 它上面写满字迹,因为它的厚度,大人也要拿去剪鞋底的样或者糊在烂掉的墙壁 上。他捡起它,高兴坏了,毫不犹豫地把它做成一只纸飞机,并迅速把它高高放 飞,开始追着它疯跑。他跑过了操场,跑过了办公楼,跑过了教师们住的宿舍楼。 纸飞机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从一片房子灰黑色的屋脊上飘过,就在其中一 间院子里落下。它静静地躺在水泥地上,等待他攀墙而过重新赋予它飞行的能力。 他没有犹豫半刻就骑上墙头。几分钟前他还把它从密密的大树枝丫中间解放出来。 他对自己有信心。这信心是它给的。他小心地用脚尖踩住墙壁间的缝隙慢慢挪下。   他捡起纸飞机,正要离开。屋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奇怪的响声。他好了奇, 屏声静息挪至窗前,双手抓紧窗沿,撑起身。窗前拉着窗帘。不过,窗帘上有几 个细小的洞。他把眼睛凑到洞边,看见幽暗的屋子里有一团不断扭曲的白光。白 光的一边像被人扔在案板上的鱼的肚子,另一边像一条在黄泥巴湿地上打过滚的 白狗。他的心扑地一下跳到喉咙里。他蓦然意识到这团白光意味着什么。尽管他 已经从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以及通过查阅《新华字典》明白了这是性交,或者 交媾,但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却是那时的他只能说却不会写全来的词:操屄。不 仅他不会写,学校里好像没人会写。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那个发音为“波——依, 逼”的字写成X,又或者在“女”字中间加一“点”。这些歪歪扭扭的用粉笔、 铅笔、圆珠笔甚至是黑木炭所抒发的大量动人的口号在学校厕所的墙壁上、蹲坑 木隔板上以及围墙上层出不穷,其生命力比野草更顽强。   他咽下口水,突然害怕起来。那像鱼肚子的竟然是那个骂他以后只能去扫厕 所丈夫被人诬告成强奸犯的女老师,而像狗的赫然是只能在每学期开学典礼上看 到的道貌岸然的校长。他的头在玻璃窗上一撞,咣,白光不动了,僵硬了。   他从窗台上掉下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上墙头,也忘掉去捡从手边滑落的 纸飞机,一口气跑过宿舍楼跑过办公楼跑过操场,跑出了校门。跑得面无人色。 他跑过商场跑过邮局跑过广场跑过街道跑过石巷跑过树林跑过山坡跑到河边扒掉 身上的衣裤扑通一下跳入水里。   水沸腾了。   10   黑暗缓慢地从水里面升起。   他被浸泡于一大泓蔚蓝色的水里。水里有无数温软绿色的丝线,水雾氤氲, 有硫磺的气息。附近古木森然,巉岩耸立。他吃惊地看着四周。他觉得孤单。他 这么想着,就察觉温泉那边有一个女人正从水底钻出,背对他,长发齐肩,肩胛 上的肌肉非常结实,像一块块铜。水从上面流过时发出吱吱的响声。这让他觉得 害怕。他想问,“你是谁?”但不敢问。他害怕她后脑勺上还有一张脸,他也害 怕她脸庞上没有五官像镜子一样平滑。一只鸟飞到他头顶,突地俯冲。他看见一 位白发老妪跪在熙熙攘攘的地铁石阶上放声大哭,“我儿不见了”。   他觉得很悲伤。心脏就被某种东西敲打了一下。是鸟。是刚才那只在天上盘 旋的鸟。鸟是白色的,喙是红色的,眼珠子是乌黑色的,头顶有几根黄毛,爪子 是青色的,看上去很怪。这应该是一只雌性,但说不准,雄性动物比女人更懂得 打扮。他抓住鸟的羽毛,羽毛化成一滩沐浴乳,他往身上抹,舒服极了。这时, 他听见水池那边的女人在笑,是刘蔚。他喊出声。   刘蔚向他招手,就往水里潜去,水掀起漩涡,他不由自主跟着下坠。很快, 遇到了一个洞穴,刘蔚灵巧地弯曲着身子像鱼一样摆动手臂与腿游过去了。他卡 在石头中间,石头勒在胸口勒,胁骨断裂了,他感到疼痛,嘴里吐出青苔,接着 又吐出一尾鱼。   他想他要死了。他在这时猛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想从梦中挣扎 出。他太饿了。他醒不过来。这时,一对乳房出现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叼住乳 头,啃起来,它们与面包一样可口。他有了力气。他吸口气,身子折叠起成两块。 他穿过洞穴。   刘蔚脸上有欣喜之色。倪说,你来了。看,我找到了什么?送给你。刘蔚递 过来一个玉麒麟。他接过玉麒麟。他的劲用大了,麒麟碎了,他的手出了血。他 把坏了的麒麟揣入口袋,没让刘蔚发觉。刘蔚又继续拿出一个环形玉佩。玉佩没 有一丝瑕痕。他很想再要,但不好意思。刘蔚把玉佩挂在脖子上。他们继续往下 潜,就到了海里。   海里有房子,一排排,里面有人在看书,看苏珊?桑塔格的《重点所在》— —他没有看到书的封面,但他就是知道。这人脸上戴着呼吸面罩。是名英俊的男 子,不过下半身是鱼尾巴。他觉得不舒服,扭头看看刘蔚。刘蔚脸上也多出一个 呼吸面罩,而且下半身成了鱼尾巴。到处都是鱼,扁的圆的方的三角形的菱形的 圆锥形的平行四边形的圆柱形的,色彩更是眩目,每一种颜色都艳丽到了不是文 字可以描述的极点,让人惊心动魄。它们往前方一大团光亮游去。   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就想往海上浮去。刘蔚抓住一尾鱼,叫他吃,说吃了 鱼就不会感到呼吸困难。刘蔚把鱼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身体一点点透明。   他学着刘蔚的样子也把鱼塞入嘴里。他嚼不动,于是,把嘴凑至鱼腮边吮吸。 鱼流出金色的血液。他的身体渐渐发黑发硬,就往下坠。海底裂开了一道黑乎乎 的口子。刘蔚在他头顶上方消失了。四周的一切也随之消失。只有深入骨髓的寂 静与悲哀包围着他。   然后,他醒了。他睁开眼睛。   11   他在屋子里。屋子不是他的。   他在床上。床上有一个女人,睡熟了,几缕杂乱的发丝在鼻子与嘴唇间上下 起伏,五官因为没有了蓝色带闪光颗粒的眼影、玫瑰色的胭脂、鲜红色的唇膏、 白色的粉饼以及黑夜的遮盖,倒也颇为清秀,但眼角唇边犹残有浓浓的春意,大 半个丝绸般的身子暴露在青白色的月光下,柔软的乳房上有一个个指甲般大小青 紫色的淤痕。女人像一只驯服的温和的习惯于承受蹂躏并且从中获得愉悦的小动 物。   他挠挠头,还是想不起女人的名字。女人在酒吧里应该告诉过他。他忘掉了, 不过这不重要,一个常在风动酒吧出没的地下摇滚组合就曾给女人留下一句精辟 的总结。主唱呷着一杯金东尼说,大部分的女人都应该是一种被男人骑、被男人 用绳子抽、并让男人拥有类似在大草原上奔驰快感无限的四蹄动物,所以女人, 别称马子。贝司手用手指敲着吧台说,女人价值的高低取决于其身体是否该凸处 凸、该凹处凹、有无伪劣工程掺杂其中。吉他手嘶声补充道,女人就是一个口袋, 用来装精液以及男人扔下的钞票。   他嘿嘿地笑,对着挂在墙壁上并反射出澄然月光的镜子龇牙咧嘴了几十秒钟, 双手食指抠入嘴内,将脸部表情用力向上拉,拉了几秒钟,又停下来研究镜子里 的那个自己几十秒钟,满意了。   他终于想起女人在酒吧里说的话,说是要把长城贴上磁砖要给赤道镶上金边 要给太平洋加上栏杆要给珠峰盖个电梯间。   他也想起自己说的话,说是要给每只苍蝇戴上手套要给每只蚊子戴上口罩要 给每只耗子戴上脚镣;第四小工程要给每只蟑螂戴上避孕套。他凝视着躺在床头 柜上的避孕套。   自己是一只蟑螂吗?他微笑起来,披衣下床,打开电脑,双手开始在键盘上 敲击。   他敲下五个字——他人即地狱。   这是那个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腔调像法官、声音像金属、骨子里都是海德 格尔的‘糟老头’并拒绝领取诺贝尔奖的法国人萨特说的话。存在先于本质?上 帝根据一种程序和概念造人,每一个个别的人都是上帝睿智中某一个概念的实现?   他又敲下五个字——他人即启示。   他默默地想。他并不能理解自己敲出来的这五个字的意思。它们自己跳到键 盘上的。   存在与本质之间或许并无差别,譬如刀与刀锋,没有刀锋,刀不存在;没有 刀,刀锋也不存在。事实上,它们并不存在。每个物,不管它有多么庞大多么细 小又或者有一个看上去多么坚实的核,都能用一根极细微的针穿越其中,地球不 例外,质子也不例外,这根极细微的针也不例外,总有更细微的在人类已经理解 的概念之外的。   这或就是生命的真相,不可解。所以得把握现在,比如敲击键盘,至少它是 一个敲击的过程,而生命确实又如一颗洋葱——剥到最后只会两手空空两眼是泪 ——只有“剥”才能让生命流光溢彩。“启示”也许是佛讲的“方便法门”吧。 也许“你”的存在便是“我”抵达涅磐的门。只是所谓的涅磐却也极类似于“脑 死亡”。   他继续敲击键盘。   12   时间静止下来。树木在这个空间或密或疏,并在中腹处留下一小块呈椭圆状 的绿。绿是有声音的,明澈柔美,从容匀称,充满了温暖和喜悦,像贝多芬所写 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但又有些区别,可能是因为面前的女人 并非那个温柔的来自匈牙利让贝多芬深深迷恋的伯爵小姐。女人不无矫情,一边 走,一边还翘起右手的尾指。把“矫情”这个词用在一个眼角已堆满鱼尾纹的老 女人身上是一桩罪过。石林喊了声阿弥陀佛,原谅了自己。谁让她近乎粗鲁地闯 入这个已暂时被他视为私有空间的草地,还踩掉那几朵叫不出名字指甲般大小的 紫色的花?那可能是二月兰吧。开得不浓不淡,清新赏目,却被这女人踩碎。石 林望向树木背后更幽深的去处,准备起身离开。她喊住他,你叫石林吧?   是的,我叫石林。他礼貌地回答。今天上午,他在这期青年作家读书班的开 学典礼上见过她。她是学员代表,代表了四十九个学员,尽管在此之前,他们互 不相识。   我看过你写的很多文章,还买了好几本你的书。女人一屁股坐下,把那一堆 肉重重地扔在草地上。草地凹下一小块。女人惬意地微眯起眼,舌头在嘴唇轻轻 一舔,迅速缩回。嘴唇有了湿的痕迹。这是一根粉红色的舌头,是一根喜欢卖弄 风情的舌头。石林暗暗忖着,微笑起来。女人卷起腿,让坐姿更优雅些,胳膊露 在旗袍外面,被斜斜落下的阳光一晒,白得耀眼。应该说,这旗袍还是蛮有品味, 可惜到了她身上,这品味就与典雅清丽无关。衣服也是有生命的,也要人来配。 这旗袍若是刘蔚穿,想必它们定会相看两不厌。石林嗯了声,没接话,搓下手, 手指间有了污泥,是泥土的气息。他喘出一口不耐烦的粗气。   女人似乎并未留意,径自往下说话,你是大作家,我只会写点小文章,坦白 说,我是占了别人的名额才跑这儿来的呢。主要目的是旅游,没想居然遇见你。 我在签到时看见你的名字,差点哇地叫出声。上帝,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呢?你不 知道我有多崇拜你。   我也崇拜你。石林随口应道。   我有什么好崇拜的?   你是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崇拜的?   女人,美。美可以拯救我。你若是读过我的文章,就应该明白我的性情。   嘻嘻。美是大王八。你是打着美的幌子到处勾搭女人呢。   我没有。   你有的。我在网上查过你的个人资料。你是射手座。这是一个最花心的星座。 女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射手座男子有颗智能型的头脑,擅长说哲理。体魄强健, 容易受到女性的青睐。胸襟大方且开朗。为追求自由奔波不懈,最讨厌被拘束。   或许吧。   你有过几个女人?你不可能就经历一个女人。没有哪个女人能羁绊得住你。 你把女人都写到骨头里了。有时真害怕你这种男人,感觉在你面前自己就像没穿 衣服。可又忍不住好奇。真好奇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了解女人?   我不了解。猜谜吧。猜多了,偶尔蒙对一两个,也正常。五点半,吃晚饭的 时间到了。你不回去吗?石林起身,活动腿脚。他无意继续这种乏味的且有交浅 言深之嫌的对话。人是渴望倾诉的,但也不是每时都需要倾诉。人是渴望倾听的, 但也不是每时都渴望倾听。所谓缘,应该说,就是瞌睡碰上枕头。石林还不想打 瞌睡。   女人笑着伸出右手,很自然地说道,拉我一把。   石林去拉她,没拉起,用力,劲用大了,女人跌入他怀中。可能是故意吧。 石林立刻感受到她鼓鼓囊囊的胸的压迫,脸红了少许。   还脸红啊?女人说。   石林扭开脸。开学典礼上有一个著名作家上台发言,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 好好学习;一句是好好谈恋爱。这很有趣。可惜眼前的女人并非一个好的恋爱对 象,要是刘蔚在这里就好了。空气中多出一丝清香,可能是“忍冬”的花香。这 种花,不起眼,浅白色的花藏在青色的叶子里,薄薄的、冰凉的香,轻轻流淌, 极似少女的体香。这种香味被风细细地塞入脑袋里,实在让人想犯错误。石林大 步往前方石径路走去。女人跟在后面。路是鹅卵石铺成的,皆拳头大小,或黑或 白,错出各种图案。路两边的树用一块块姿态各异的影子揉搓着这些图案,光与 影曲折重迭,形成一个个让人着迷的空间。偶尔还会遇上樱花,它们兴高采烈地 把一树粉色的白或红倾入其间,让人不忍闯入。石林回头去看女人。女人的脸被 时间抹去了那些鱼尾纹,好看了许多。   我叫史建仁。   嗯。   晚上是否可以到你房间里坐坐?向你请教一下问题。   别说请教,是交流。我受不起。   那你是同意了吗?   女人的声音很碎,步伐也碎,碎碎的,很像是刘蔚。许正的心一下子恍惚起 来。   石林是有老婆的人。石林是写小说的,偶尔也帮时尚杂志写点风花雪月。刘 蔚在省城某时尚期刊干编辑。石林向刘蔚寄去几篇稿子。刘蔚用了,而且在半个 月内就寄来二千块钱稿费,一点也不拖欠。这赢得了石林的好感,去街上转了一 圈,买了套“棘蒺鸟”的吊带裙给刘蔚寄去。石林那时并不知道刘蔚多大,更不 知道她的高矮胖瘦,只是觉得那衣服好看。过了几天,刘蔚寄来相片。相片上的 她在一堵斑驳长满青苔绿藓古意森然的岩石壁前笑得灿烂,身上正是那件蓝白印 花的吊带裙。刘蔚是美人儿,是年轻的美人儿。那衣服造出来,也只能是她穿。   刘蔚来email说,谢谢。又问衣服多少钱?石林说,不要钱。刘蔚说,不行, 钱一定要给。石林说,那你请我喝茶吧。刘蔚说,我在这,你在那,隔几百公里, 距离这么远,怎么请啊?石林说,没关系,有诚意就没距离,何况过几天我正好 要去你那旅游。   这话半真半假。石林确实有旅游的计划,而且还是老婆鼓动的。石林的老婆 叫沈萝,是出得厅房入得厨房的女人,人很贤惠,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好,就是性 冷淡。最初石林还会死皮涎脸地往她身上爬,越爬越索然无味,越爬就越有罪恶 感——这可能因为平时沈萝喊石林都喊哥,有天夜里,石林恼怒了,打算霸王硬 上弓,正要进去,沈萝颤声喊了句哥,石林立刻痿掉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石林没再与沈萝过夫妻生活。有时,熬不过就手淫,也不 避讳沈萝。   沈萝说,要不你找小姐吧?   石林愤怒了说,我娶老婆是放家里看的吗?   沈萝就叹气,晚上早早上了床。可石林搂住光溜溜的她就硬不起来,一副可 怜的熊样。沈萝心疼他,叫他去找部成人影片看。石林这边没问题了。但等进去 后,他又心疼起沈萝。沈萝一直紧咬着下嘴唇,咬得牙齿上都有了甜丝丝的血迹, 眉头躄着,躄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石林问沈萝,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沈萝卷起身不说话。石林把沈萝的头发放 在手指头上缠。良久,沈萝小声说道,哥,我没病。   也许这条文学理论是对的。文学是力比多的升华。石林澎湃的性欲因为文字 得到了相当程度上的舒缓。他也渐渐习惯与沈萝不做爱的生活。沈萝对他极好, 冷,惦着;饿,惦着;烟,惦着;酒,也惦着。家务事基本上都她做了。当然, 石林对她也很好。石林没什么大男子主义倾向,家是俩个人的家,家务事本来就 该俩个人一起去做。不过石林还是感觉他们应该是兄妹,实在不应该是夫妻。   这个月,石林的心情不大好。他去年有本小说是书商做的,按合同约定,现 在得结稿费。石林打电话过去。书商的手机已暂停服务。石林托在北京的朋友去 书商办公处看,那里人去楼空。石林骂了几声娘,知道自己遇上骗子,那笔三万 元的稿费已然化水。如今的骗子一抓一大把。不骗不行。不骗就不能在尽可能短 的时间内完成原始积累。石林有个在某图书公司做编辑的朋友。朋友说他老板当 年也是靠骗起家,而且是很简单的骗,让人都忍不住怀疑起当年作家们的智力。 老板租了间房,刻了枚章,打起某大出版社工作室的招牌给作家们寄函,说打算 策划一套“中国黄皮书”,社里已同意立项。作家们马上寄来稿子,还有签了字 的合同。老板再拿着它们去印刷厂下单子,仗着作家与出版社的名声,一分钱也 没付。书印出来,码洋达千余万,在市场上颇有一点影响。作家们与印刷厂喜孜 孜地等着老板来结款,老板不见了,失踪了。过些年,老板又用另一个身份证继 续开公司了。公司一家家往下开,老板一天比一天高大魁梧。   他妈的。石林往一边吐口水。风把口水卷回来,抹在他脸上。沈萝哧哧笑, 说,别气了,以后不再与书商打交道就是了。   问题是出版社也没几个好东西。套用程益中的话来说,就是机关不像机关, 事业不像事业、企业不像企业。当查税的时候,出版社就是企业;当投保的时候, 出版社就是事业;当整人的时候,出版社就是机关。身兼机关、事业、企业三大 弊病,石林没少吃出版社的苦头。   沈萝说,去散散心吧。石林说,去哪?沈萝说,你想去哪就去哪,比如,海 南。你不是一直渴望阳光与沙滩吗?石林说,那你去不去?沈萝说,我要上班。 沈萝是中学教师,虽说没做班主任,倒也不好请假。行囊是沈萝收拾的。石林到 省城,在酒店住下,这才发现行囊里居然还塞有一包“杜蕾丝”避孕套。沈萝这 是鼓励他去找小姐啊。“到北京怕官小,到深圳怕钱少,到海南就怕身体不好。” 沈萝没说出来的潜台词原来是这个。石林哭笑不得。石林没去找小姐,不过,也 许是因为心里没有了那丝障碍,与刘蔚相见时,言语间颇有点挑逗与放肆。   刘蔚也不生气,想来见惯大场面,笑意盈盈地看石林抖包袱,冷不丁说,你 累不累啊?   这话扎在石林肉上了,石林泄了气,人瘪下去,沮丧地说,不累。我渴呢。   刘蔚说声呵呵。石林又来了劲说,呵呵,一边是口,一边是可,可以有两种 解释:一,嘴里说“可”,可以的可,这说明你点头同意;二,可口。说明我们 在一起会愉快。   刘蔚乐了,你们这些男人啊,就去招呼侍者。石林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瞪大 眼。刘蔚对脖子上系蝴蝶结的侍者说,麻烦您给这位先生来一杯清水,用特大号 的杯。水端来了。刘蔚微笑地说,这回不渴了吧?石林端起杯,把水一饮而尽, 叹道,确实不渴了,我再渴,你怕是要把水笼头按我嘴里了。   刘蔚笑得花枝乱颤。   吃过饭,已是黄昏,嘈杂的人群被暮色一点点抹去凹凸的厚度,人像纸,一 张张,飘在夜色里。风吹着,猛地大了,街头铁栅栏锐角处勾着的一个空塑料袋 子挣脱开金属,顺气流,扶摇向上,盘旋,浮沉,再向上,化作一个小白点,像 鸟,有了生命,渐渐消失在墨绿色的天穹里。空气中有凉爽的气息。刘蔚的头发 被风拂起几缕,有那么调皮的一绺偏偏钻入石林鼻子。石林打起喷嚏,很响的声 音,满脸都是鼻涕与眼泪。石林去口袋里摸餐巾纸,没有。刘蔚就笑,从口袋里 掏出一声手帕,又说了声,你们这些男人啊。现在用手帕的女人比大熊猫还少。 在这个迅速的时代里,街头巷尾充斥着各种牌子的手帕纸。石林嗅到手帕里的香, 心漾了漾,说,我把你手帕弄脏了。   没事,别把我弄脏就行。刘蔚侧过身避开一个骑三轮车的老人笑着说。三轮 车后面是一辆黑色奥迪。车灯照耀刘蔚,就在那么几秒钟,照耀出一尊充满光彩 的古典雕塑。一根根线条从刘蔚身体里迸射出,是柔软的,也是轻的,可以化成 水覆盖掉人。石林看愣了。   骑三轮车的老人喊,要不要坐车?三轮车装饰得不错,干净,连轮胎的钢辐 条都锃亮着,座位上还垫着红色的呢子。这可能是乘着城管下班出来兜私活的。 毕竟附近有一个名声极响的修元寺。石林转脸去看刘蔚。刘蔚说,我得回家了。   石林说,再陪我一下吧。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何况我一向久闻修元寺大 名还不曾去过呢。   刘蔚说,现在去,怕是晚了,已经关门了。   石林说,在外面看看也是好的。以后想再去也能找着路。刘蔚想想,点头同 意。俩人坐上车,身子紧贴在一起,顿时都没了话,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左边是成熟的男人,右边是成熟的女人。他们的身体没法子不互相吸引。或 许他们之间还没有爱,但谁能说清爱是怎么回事?它太抽象,太形而上。而性, 是可以嗅得到,摸得到的。街道从身下淌过,开出一瓣瓣黑色的让人迷乱的花朵。 石林轻轻握住刘蔚的手。刘蔚挣开,眼神不无愠意。石林把心一横,低头,在刘 蔚手背上亲,抓起刘蔚的手,轻轻地吮吸她的手指。石林感觉到刘蔚的身子在颤。 刘蔚再次收回手,双手抱于胸前。这种身体语言是拒人千里之外。   石林说,生气了?刘蔚没吭声。石林闭上眼享受着她身上的阵阵幽香。良久, 刘蔚喟然叹道,你太危险了。我不能给你犯错误的机会。   石林说,人的一生就是错误。由一次次的错钓连而成且首尾相衔。没有错, 生命索然无味。   刘蔚说,故意犯错与无意犯错是俩回事。   石林说,一回事,“缘”抹掉了两者之间的界。   石林最近对缘比较感兴趣。佛法即“缘起”,或说是因缘,“此有即彼有, 此无即彼无;此生即彼生,此灭即彼灭”。其有三相十一义。三相,或曰,无造 物主,万物只是在;或曰性无常,万物生灭,无永恒常在;或曰,有堪能,万物 因缘和合,所以此刻在。佛法是智慧,缘是无常。一颗无常的心,便爱便恨便悲 便苦,便也就大乘小乘,禅、律、密……万法殊径,同归于心。石林想着,抽抽 鼻子。   月亮慢慢爬上天空,像一把弯的晶亮的刀子,剔掉那些墨绿,银屑一点点坠 下,落在脖子里,发痒。石林再去看刘蔚。刘蔚没看他。车近了修元寺。有个坡, 蹬车的老头呼呼喘气。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分明。石林喊住他,下了车,刘蔚也 跟下来。俩人往前走,中间隔了约半米的距离。俩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游,一会 儿重迭,一会儿分开,一会儿消头摆尾消失在一段逼仄幽暗里。   这修元寺也真邪门。这么大的名声也不把路修一修。这就是有钱人想捐款, 也没法把宝马车开到寺门口。石林发起牢骚。刘蔚说,这是小路,老人抄的是近 路。其实刘蔚不说,石林也明白。总得找点话来说吧。石林并未为自己在三轮车 上的鲁莽举止感到懊恼,但也不希望因此与刘蔚弄僵关系。唉,人与人,真奇怪, 来这么多你进我退你情我不愿干啥?又或许滋味也就在这,比如钓鱼,钓的也就 是过程。石林又说,生气了?刘蔚说,没呢。又像是自言自语,有点冷。   也许是春寒吧。入了夜就是这样。石林脱下茄克披上刘蔚肩头,也不容她拒 绝,往旁边跨开。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足有一米。刘蔚穿了一套深咖啡色紧身的 裙,裙摆甚长,上台阶时,得双手提着,很有点淑女感觉。不过,她胸口露出的 那一小块V形雪白的晶莹又在不断散发着妖媚的性感。石林没再试图接近刘蔚。 就这样走在春夜里也很好。暗的河各自在心中流淌,目光一撞,就此分开。妈的, 蛮像读大学时的那一场恋爱嘛。石林笑。刘蔚见他笑得肆无忌惮,好奇地问,咋 了?石林说,开心。刘蔚没再问下去。修元寺到了。石林与刘蔚登上一百零八级 青石台阶。庙门已关。惟见那寺庙那木制彩绘的檐角在夜幕里连环斗拱层层迭迭。 庙内有僧人晚课之声。庙外只有他们两人,还有几株虬曲的松。松枝在月光下发 黑。偶尔有几辆车像蟋蟀一样轻轻鸣叫从台阶下边驶过。光影晃动。不远处就是 城市一闪一闪的霓虹。石林说,没想到这样。刘蔚说,哪样?石林说,名声这样 大,且居于闹市里,还能这样安静。刘蔚说,那是它白日里喧哗够了。石林说, 或许。   俩人又无了话。石林说,回去吧。刘蔚嗯了声。   事情应该打上句号了。石林开始打算买明天去海南的火车票。他们往回走。 但一伙少年人,准确说,是四个拿匕首目光凶狠的古惑仔,从台阶边的树林里奔 出,像渔网一样从前后左右撒开,一下子就把他们兜住。一个满头黄发的少年笑 着喊了声,大哥大嫂好。   生活确实比小说还令人意外。石林乐了,拉住刘蔚瞬间已冰凉的手,向前跨, 朝那少年笑,很礼貌地说,请问,有什么事?少年皱起眉,显然感到意外,小刀 在手指间飞快地转了几圈,大哥,我兄弟的女朋友要打胎,没医药费,借几个吧。 石林没吭声,掏出钱包递过去。钱包里有一千二百块。石林没有把银行卡放钱包 里的习惯。   少年取出钱,数了数,扔回钱包,咧嘴一笑,牙齿白森森的,大嫂呢?刘蔚 的钱包里有六百块。少年点点头,唿哨一声,准备撤,想起什么,折回身,凉嗖 嗖的刀身在石林脸上一拍,大哥是有钱人。大嫂留在这。大哥回去再拿点钱来。   石林的手立刻被刘蔚死死攥住,攥得石林都觉得窒息。石林说,小兄弟,我 是来出差的,真没钱了。少年打量着石林。石林心里发了毛,脸上笑容始终不变。 少年来到刘蔚边,扬眉,话音里带起一丝淫邪,手在刘蔚脸上捏了捏,掐得出水 嘛,大嫂盘子挺靓。石林立刻移动身子拦在牙齿咯吱响脸色惨白的刘蔚前,推了 她一把,还不谢谢小兄弟的夸奖?刘蔚颤声说道,谢谢。   少年愣了,乐了,瞧瞧石林的眼睛,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石林突伸手抓住少 年手上的刀。少年转动刀身。石林一咬牙。血往下滴。少年往回抽刀。石林松开 手。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刘蔚,甚至那另三位少年人都不曾瞥见。少年人呵呵 一笑说,你这人蛮有意思,算了,以后交个朋友。少年们消失了,一眨眼,这夜 色已耸起颈肩脊。   刘蔚瘫软在石林怀里。石林这才惊觉浑身上下都已冰凉。妈的,幸好没尿裤 子。刘蔚的牙齿还在响,突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石林就往前跑,跑得踉踉 跄跄。石林赶上去,拽住她。刘蔚拍开他的手,厉声喝道,别碰我!石林不解, 我哪里做错了?噢,六百块钱,我明天还你。   刘蔚扬起手,看样子是准备甩巴掌。石林抓住她的手,说,花钱免灾。刘蔚 牙缝里哧出凉气,说,若他们刚才硬逼你离开硬要留下我呢?石林说,我不会离 开。刘蔚哼了声,怕是会比兔子跑得还快吧。石林说,我可没有红眼睛长耳朵三 瓣嘴。刘蔚开始挣扎,试图甩开石林的手,如果刚才是你老婆,你早与他们拼命 了。   女人的逻辑真奇怪。石林笑起来,说,如果你真有什么麻烦,我一样会为你 拼命。刘蔚不动了,眼睛凝视着石林,真的?石林说,真的。刘蔚说,那你从台 阶上滚下去,我就信你。石林挠挠头。这可真是一个无理的要求。唉。   石林一团身往台阶下滚去,就滚出满天星斗。石林晕过去。刘蔚把石林送入 医院,还好,只是轻微脑震荡。刘蔚也看见石林右手流血的伤口。医生说那是刀 口。石林头上缠着绷带手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看着神情不无惶然的刘蔚。刘蔚 啐道,没见过比你更傻的男人。   石林说,因为我爱你。   刘蔚眼眶就湿了,忍住,声音低了,你也爱你老婆。   石林笑起来,老婆不是用来爱的,是用来过日子的。   刘蔚说,胡扯。   石林说,那你说爱是什么?   刘蔚说,至少它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石林就笑,所谓爱,是不是把俩个人打碎和上水再重新揉成泥,然后我里面 有你,你里面有我?刘蔚的脸红了。石林抓起刘蔚的手,在她手指头上重重一咬, 咬出血,再扯下敷在手掌上的绷带,把刘蔚的手指头紧按在伤口上面,嘴里说道, 现在好了,我的血里有你,你的血里也有了我。   刘蔚吓一跳,说,你太疯狂了。推开石林,起身,想走。石林反手搂住。刘 蔚跌入石林怀里。石林低下头,刘蔚仰起脸。两张嘴唇立刻紧粘在一起。   石林在刘蔚身体里度过了十三天。   石林回去时,刘蔚没去车站送行。石林在豪华大巴里使劲儿地想,还是想不 明白。这十三天就是一个梦。石林提醒自己。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驶。路两边 的房子像精致的小玩具,一个个指头大小的人在玩具屋里出没。而这辆大巴车在 他们的眼里也应该是一辆玩具车吧。   石林收回注视窗外的目光。   石林在车站旁边的商场为沈萝买了几件衣服,回了家。屋子里干干净净。石 林坐回书房的电脑前,点燃烟,继续想。下午六点。门锁转动。沈萝回来了。石 林起身时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暮色涂在上面,乱七八糟的。   石林的出现吓了沈萝一跳。沈萝嗔道,你要死啊?回家了,也不说一声?   石林望着沈萝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同性恋?   沈萝乐了,你有毛病啊。   这天晚上,石林与沈萝睡在一起,但还是没做爱。睡到半夜,沈萝捅捅石林, 说,你的手是怎么了?石林说,自己不小心弄伤了。   沈萝又问,那包杜蕾丝没用?石林说,忘了。沈萝就笑,小心别染上病。   石林说,我没去找小姐。沈萝哦了声,静默了一会儿,开始脱睡衣睡裤,说, 要不要?石林说,算了。石林搂紧沈萝。良久,沈萝说,我不反对你找小姐,但 不允许你找情人。石林嗯了声。沈萝睡熟了。石林睡不着。   石林回家后没再与刘蔚联系。但那十三天内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怕已刻在他 的骨头上。这让石林愤怒。更令人愤怒的是,尽管他无意去拼装、组合、剪裁、 缝纫,但从他手指下流出的一行行文字所具有的横竖撇捺折却每每要勾勒出刘蔚 的一颦一笑,而且是那么细腻且有弹性。这让石林伤感、沮丧。   二个月后,县作协领导找到石林说,省里要开一个青年作家读书班,为期二 十天。你这两年的成绩不错,县里有意安排你去。不需要交纳任何费用,包食宿。 愿不愿去?石林本来有个写作计划,但刘蔚的身姿在眼前一飘,嘴里下意识说道, 愿意。   青年作家读书班是在省城的一所植物园里开办的。因为地处偏僻,石林还是 第一次去。园依山而建,傍依着一条古老壮观的城墙。山青翠巍峨,墙古色苍然。 墙上偶有树,灰蒙蒙地绿,自砖墙内斜斜地挑出,挑出那么几丝悲凉。这些城墙 有太多的故事,有太多的生与死。石林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还好,园子前方是 波光潋滟的湖。湖边有垂钓人。一株株树在垂钓人身边。石林叫不出所有的树名。 但这并不重要,它们在一起构成美。美是秩序、生动、静谧、必然。   时值黄昏。几抹流云在天边燃烧。一些灰色的喜鹊在树与树的上空穿梭跳跃, 不时地叫,滴溜溜的,也叫出了石林心底的几缕欢喜。一夜无话。第二天是开学 典礼。然后是与省作协领导与老师们合影。然后是比昨晚丰富许多的午餐。然后 石林看见了刘蔚,也看见她身边的男人。   石林吸了一口凉气,胸口疼起来,肺里有了几粒火星。   刘蔚也看见了石林。石林眼睛里的光银子一样闪闪地亮。刘蔚扭过脸。裹在 风里的阳光弄乱她的头发。刘蔚对身边的丈夫魏笙梓说,我走了。魏笙梓已看见 石林,拉起妻子的手,来,刘蔚,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石林,你不是买过他 几本书吗?下次可别去书店买,直接向他讨签名本得了。石林,这是我妻子刘蔚, 你的超级FANS。我写的杂文她是不看的,说‘我看杂文如狗屎,杂文看我应如 是’。你写的小说她却是部部拜读。我是真想向你学习写小说了。   魏笙梓脸上掬起笑容。昨晚他与石林同居一室,一聊,竟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一开始俩人还只是互相谦虚,相互拍马溜须。魏笙梓说,杂文这种东西说是匕首 投枪,其实也就一个易碎品,讲的无非是一些常识。时过境迁,语境消失,其质 地当失去光泽。而小说不然,纵横时空,打破了梦与现实的界限,想象恣意浩荡, 色彩瑰丽眩目。   石林就笑说,杂文家是扛一柄剑在肩头,一个“我”走在南北东西,呈金刚 怒目像,充满阳刚之美,整个人就如匕首如长刃,破空划去,声撼千里。   魏笙梓就笑,扯蛋。   石林也笑,你也是扯蛋。这年头能普及常识就是最大的功德。写小说的人不 过是一些对现实无能为力而躲在屋子里意淫的人呢。   俩人都笑起来,都觉得距离拉近了不少。魏笙梓也是这次青年作家读书班学 员,当然,他只写杂文,近年来风头颇健。如今的杂文多只能在报刊上展一番拳 脚,出书卖钱着实不易。石林的名字,他一向有所耳闻,没想竟同在一个省份, 又或许以后还能分享一下石林那的出版资源,就起了结纳之心。俩人联床夜话, 倒也不亦快哉。   刘蔚朝石林伸出手。魏笙梓昨天忘了带手机出门,嘱咐她今天一早送来,没 想单位事忙,拖至中午,更不曾料到竟然遇见了石林。刘蔚说,石作家好。石林 说,刘女士好。   石林没说嫂子好。尽管昨夜石林已知道魏笙梓比自己大三岁。石林看着刘蔚, 嘴角似笑非笑。此刻的刘蔚雍容华贵,已不再是那个赤裸着身子跳芭蕾、做体操、 练瑜珈给石林看的刘蔚。   她风度优雅,还浅笑嫣然。但她骗不了他。不管她如何掩饰。他们是同类。 他是男,她是女;他是别人的丈夫,她是别人的妻子。但他们是一种人,是安静 的,也是疯狂的,是理性的,也是冲动的。当然,安静只是疯狂的壳,理性只是 冲动的闸。壳迟早要被敲碎,闸迟早要被冲垮。   石林手摸向后背处,那里曾有刘蔚抓挠的一条条伤疤。现在已经愈合,但它 们依旧在。石林感觉到心里的火在烧,口又渴了,突然,一惊,沈萝不可能没摸 到这些伤疤。他疏忽了。紧接着,石林又意识到几个问题。为什么刘蔚与自己欢 好时不带避孕套?为什么刘蔚能可以连续十三个夜里不回家与自己厮混?魏笙梓 那段时间出差了?事情就有这般巧?   石林嘿嘿地笑,魏兄,你真有福气。   魏笙梓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福份就是娶了刘蔚。   刘蔚把头靠向魏笙梓的肩膀。魏笙梓把手搂向刘蔚的腰肢。风突然从阳光中 抖出千万根针,扎眼。石林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冲一边站着的史建仁笑了笑,说, 你们聊,我去那边看看。   石林在树木掩映的小山坡上目送刘蔚与魏笙梓挥手告别。石林掏出手机,给 这两个月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个手机号码发送了一条短信,当年,他怎么追你的?   过了半个时辰,石林收到刘蔚的短信,我想让他追上,他就追上了。   夜,在鸟叫的声音里愈发静了。窗外的树,可能是龙柏,在幽蓝的天幕里扭 曲着向上。窗户上没有灰,一点也没有,植物园招待所的服务员不无骄傲地说, 这些窗子有一年多没被擦过,依然干干净净。如果人心也能如此,那该多好。魏 笙梓坐在桌前写文章。他的背影成了斜靠在床头的石林心里一块擦不掉的灰尘, 或者说不是灰尘,是苍蝇,一只要拿拍子揍扁的苍蝇。石林扔下手中的书。书上 的字会打架。石林掏出烟,向魏笙梓扔去一根。   石林说,兄弟,问你件事。魏笙梓放下笔说,啥事?石林说,你相信爱情吗?   魏笙梓笑起来,转过身,把烟灰稳稳地磕入烟灰缸里,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 你。   石林说,我相信。爱情如水吧。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所谓上善若水。 只可惜婚姻却是一个被生活灸烤着的滚烫的杯子。水迟早要被蒸发掉。   魏笙梓说,有道理。我也相信爱情。不过,我觉得爱情不是水。爱不可加减 乘除。它是信念,是捶不扁煮不烂砸不碎的存在。至少对于我个人而言,它是一 种信仰,就像信上帝。   石林嗤道,还砍头不要紧,只要爱情真吧?   魏笙梓乐了,正要说话,门被敲响。进来的正是史建仁,哎,俩位大作家在 交流啥啊?我可以坐一边旁听吗?石林闭上嘴。魏笙梓笑道,美女大驾光临,坐, 请坐,请上坐。   这年头,只要是个雌性,也就美女啦。石林去看魏笙梓。魏笙梓的眉毛都在 笑。这个人惯于人情世故。这种人是写不出那种极端的性情文字。石林对魏笙梓 的评价在心底略低了几分。史建仁在魏笙梓的床铺上坐下。应该是刚梳洗罢,头 发湿漉,上面插了把水晶梳子,脸因为白炽灯与润肤油的作用,光洁顺眼了不少, 下颌扬着,目光注视石林,石作家,你们刚才在说啥啊?   石林说,我不是作家。   魏笙梓笑,石作家刚才在给我上课——爱是什么?   史建仁说,你不是作家谁是作家?   石林指指魏笙梓,他是。所谓作家,人类良心的捍卫者,世间正义的呐喊者, 人文精神上的守望者,道德关怀里的思想者,自由理念的信奉者。魏老师这五个 “者”一个也没拉下。   魏笙梓说,狗屁。我只是一个小公务员罢了。   史建仁说,那你是什么?   石林说,我是做梦人。   魏笙梓说,了不起,志存高远,石老师这是要为中国再书写一部《红楼梦》。   史建仁哧哧地笑,说,我觉得冲石老师的才华,写一部《青楼梦》那真是小 菜一碟。   石林很严肃地点头,说,从今天开始,我天天上青楼去嫖妓。好好体验生活。 不过,惜乎囊中羞涩,还望史建仁姑娘赞助点嫖资吧。   魏笙梓咕地一下,喉结往上跳,手赶紧抓住桌角,肩膀就一抖一抖。史建仁 的脸红了几秒,挺脖,目光里有促狭之意,好,需要多少?等会我在楼道上贴一 通告,为石老师募捐。   石林哽住了。如今的雌性就没有不牙尖嘴利的。刚想说“要不,您先把自己 捐出来?免得浪费资源。”硬生生忍住。这是骂人家是青楼女子。不妥。一时就 无了话。   魏笙梓接过话荏,还是史老师牛,一招太极,就得阴阳之意,打得石老师丢 盔卸甲,溃不成军。史建仁抿嘴乐了,眼波柔柔软软往石林身上飘。   姑娘啊,“丢盔卸甲”可不是什么好成语。魏笙梓话里的调笑之意,石林听 得明白。见史建仁那个得意劲,肚子里暗骂魏笙梓不是好东西,脸上笑意更盛。   时间被三个人的声音一块块切去。   史建仁起身告辞。魏笙梓送出门。回来就说,这妞对你有意思。   石林否认,不,是对你有意思。你没发现她看你时眼神都带着钓子吗?   魏笙梓张张嘴,嘴型在说“傻逼”。魏笙梓没说出这两个字。但石林知道。 俩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心领神会地一起微笑。石林说,继续我们刚才的问题。 我想问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你可能会选择离婚?最近,我被这个问题困扰。男 人的底线在哪?   石林说得一本正经,很学术口气的那种。石林注视着魏笙梓的脸,这张脸有 那么几秒钟被灯光涂上一层略显腊黄的白晋。魏笙梓的嘴角往右边歪了歪,嘴唇 上有油腻的光。石林垂下眼睑,似若无其事,继续往下说,我问过一些朋友。或 说,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就离。我说,如果老婆是被人强暴的,你离不离?这里 意见发生分岐。或说不离。当老婆被疯狗咬了一口。但这种狂犬病毒毫无疑问会 埋藏在俩个人的心里,谁都没办法保证在未来的日子,自己是否会因此变成一条 疯狗;或说离。但若老婆是为救男人而被强暴的?   魏笙梓打断了石林的话,我不会离。不管是什么情况。离婚应该是女人的权 利。男人不可以先提。   石林说,真的么?   魏笙梓说,假的。   石林说,你的底线在哪?   魏笙梓说,欺骗。夫妻之间不可以欺骗。   石林说,打个比方。一对夫妻。丈夫因工伤下岗瘫痪在床。妻子不幸也被下 岗分流,不得不卖淫维持生计,回家后却骗丈夫说她被升职加薪。   魏笙梓说,这是个案。小概率事件。我说的是普遍的大多数。   石林说,再打个比方。一对夫妻,妻子因与朋友聚会时喝多酒又或者说是被 那些别有用心的朋友下了药,与人发生关系。这种事应该很常见了。你说,怎么 办?   魏笙梓说,我当自己不知道。   石林说,你没法当自己不知道。哪怕你并无意去了解。比如,那些人还攥着 一大迭女人的裸照,不仅可以要挟女人,或许还有可能寄给男人。何况一个欺骗 发生了,尽管它可能是善意的,但要维持它,就需要提供更多的欺骗,终究会有 一些欺骗会发生质变,从良性转化成恶性。   魏笙梓说,只能离。算了,我承认我的底线并不存在。你呀,真是写小说的, 想象力丰富。你怎么想到提这些问题?   石林说,我老婆性冷淡。   魏笙梓说,想离?   石林说,我不知道。   魏笙梓也上了床,卷起被,侧身睡去。石林关了灯。月光扑入屋内,像鸟, 翅翼颤动。一片片流光变幻莫测。石林的手机响了。是刘蔚发来的短信“我想 你。”石林咳嗽出声。   魏笙梓扭过头,怎么了?   石林说,没什么。睡不着。   魏笙梓说,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别说你肚子里没货。   石林说,好的。   石林想了想说,从前,有一个人,很美。她丈夫是大学同学。俩人一见钟情。 他爱她。她也爱他。他很优秀。因为爱,她不惜远离父母跟他来到一个海滨城市。 她总是被他的坚硬迅速击垮。他是她体内活生生的东西。那崩溃的欢愉让她一次 次融化在他怀抱,就如火,融化在更大的一团火里。   魏笙梓说,然后呢?   石林说,就这样,过了五六年。火焰仍然温暖,渐渐,已不再具有灼人的热 度。时间让它变成一团桔黄的光芒。她丈夫开始东奔西走,试图完成曾经许下的 承诺。爱是需要具体的指向与实物,否则就将变得轻飘飘不再有份量。他是这么 想的。一个男人当然不能整天儿女情长。她也理解他的早出晚归。为打发寂寞。 她开始去酒吧里坐坐。   魏笙梓打断石林的话,叹了口气,酒吧真他妈的是一桩罪恶。   石林说,女人认识了一个男人,很能干的男人,年纪轻轻就是一家集团公司 老总。一开始他们只是聊天,然后是见面,然后在某个酒醉的夜……一切在不知 不觉中发生。她并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掉入漩涡。她感到害怕,闭上眼,她看见一 个黑色的深渊。她把脸贴起冰凉的玻璃窗上,心中巨大的罪恶感让身子一阵阵发 颤。玻璃窗外是比墨汁还浓的夜色。玻璃窗里是一个不知羞耻弓起背的女人。她 落下眼泪,试图抗拒。但男人不由分说地就撬开她。她像一个变了形散发着浓郁 香味的水果。一个茶壶可以配几个茶杯。一只筷筒也当可以插几双筷子。随着这 堪与吸毒仳美的快感,她就有了改变。也许天下女人都是一般,只是壳硬。她开 始在两个男人中间行走,像行走在剃刀边缘。渐渐,纸包不住火。她丈夫知道了。 他疼得半夜嗷一声叫从床上滚下。他发誓他要杀了他们两个,不,是那男人,那 条畜生,那头用钞票欺骗她的畜生。他咬牙切齿,他嗅到了一丝丝甜蜜的血腥味。 他的左手无名指竟被自己硬生生扳断。   魏笙梓坐起身,掏出烟盒,抛给石林一根,点燃,深深地吸。   石林继续说道,那天,她丈夫磨好了尖刀。那天,阳光猎猎作响。他把心脏 从不安、恐惧、与焦躁中捞出,使劲地捏,让它变硬,凸大。一些无法言说的液 体注入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他没了思想,下意识地跟着她。进,出;进, 出……他看见她进了宾馆,肌肉便随着脑海里情不自禁跃出的一副副画面开始扭 曲,一股狂暴的力量在体内慢慢集结。他甚至不得不捂住嘴,以免自己呻吟出声。 他踹开房门。她正在那男人身下弯曲,没有任何秘密。那团赤裸的肉体的光刺疼 他的眼睛。他扑上前,刀光一闪,他确信它要喝到那头无耻的体毛粗壮的四脚动 物体内的血。扑噗一声轻响。在这刹那,他看见她猛地掀开那男人。刀笔直地扎 入她腹部。她好看的脸一下子痉孪成一小团。不要伤害他。她眼里的光黯淡了。 你爱他?她丈夫弄不大明白,跪下来。他眼角的余光里映出一条呼啸的黑影。他 没动。他注视她。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她朝他扑来。那黑影砸在她身上, 是宾馆里的红木椅子。不要伤害他,她哀哀地叫。扎在她腹部的刀尖向上滑,穿 过胸膜,准确地刺入心脏。她的喉咙里冒出嘎嘎一连串脆响。   魏笙梓手指间的烟已烧至尽头,他赶紧往床边弹去,她最后怎么了?   石林说,她死了。   魏笙梓沉默了一会说,这是你编的还是真事?   石林说,我不知道。   魏笙梓说,你这人就这点没意思。   石林笑起来,我们都是活在小说里的,大千世界里所谓的声色光影无非小说 中的句词段落。   魏笙梓说,也是。   白天上课,晚上聊天。史建仁还带来同屋住的一个女孩。这样过了两天。星 期四的中午,石林又收到刘蔚的短信,“你来一下”。石林说,“哪?”刘蔚说, “老地方”。   石林向老师请了假,打的赶去云岭宾馆,进旋转门,踩上红地毯,当电梯合 上的一刹那,石林已全身发了烫。741房。门没锁,应手而开。石林关上房门, 身后的刘蔚已抱住他。是赤裸的刘蔚。石林感受到身后那一对湿淋淋的双乳上滴 淌着的泡沫。她洗的是冷水。这个傻女人。   石林反手揽紧她的腰肢。她的皮肤比丝质绒袍还要滑。她在燃烧,她身上到 处都是冰凉的火焰。他们一起跌落在地毯上。他们甚至来不及爬到几米远的那张 席梦思床上去。她几乎是粗鲁地扯掉他的茄克、衬衫、皮带、裤子。她双手圈住 他的肩背。他用力地捏她那对像鸽子一样咕咕叫的乳房。她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喘 息,用舌头挑开他的嘴唇,像要把石林的舌头咽肚里去。她的小腹不断向前挤压, 又似乎是想钻入石林心里。她脸上的水珠是眼泪吗?有点咸啊。   石林撬开刘蔚,进去,把那根紧绷着的玫瑰送入刘蔚的身体深处。快,然后 是慢;狂暴,然后是温柔。她大声地喊,像在哭泣,不断地要,不断挤压着他的 雄性激素,要了一次又一次。   四个小时,他们没说一句话。石林终于瘫软下来。他开始感到疼痛。他说, 怎么了?   刘蔚突然推开他,并用床单裹紧自己,说,你走吧。   石林说,为什么?   刘蔚说,不为什么。   她哭了。她确实在哭。泪珠先是在她好看的眼眶处闪了下光,被睫毛迅速挡 回去,但更大的几颗又争先恐后地涌出,跌落。床单上映出几团水渍,最初是几 个惊叹号,过了一会儿,多出几个疑问号,然后是句号、逗句、省略号。很快, 那一块床单似从水里刚捞起来。她捂着脸失声痛哭,她伸手去拽床单试图阻止这 哭声,手指已经不听大脑指挥,将床单拧着,越拧越紧。石林傻了。他用手轻轻 地碰了下刘蔚露在床单外的双肩。刘蔚立刻嘶声喊道,别碰我。   石林说,怎么了?   紧裹着刘蔚的床单开始抖动,越来越快,并伴随着低低的呜咽声,猛地一下 掀开。刘蔚挺直身,目光直视石林,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像婊子?   石林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刘蔚嚎啕出声,我怎么这么贱啊?   石林被刘蔚弄了个云里雾里,干脆不吭声,点燃烟,静静地凝视着她。良久, 刘蔚轻声说道,石林,你走吧,我没事。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就算遇上, 那也是陌生人。   石林说,为什么?   刘蔚说,不为什么。   这是说绕口令啊。当自己是种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石林把燃烧的烟头 往手臂上按去。皮肤迅速裂开。石林说,你是我爱的女人,我不愿意你这样。你 若不说,我就从这七楼跳下去。你说我会不会跳?石林往窗外看。窗外夜幕幽深。 一颗颗的星在滚,它们是谁的眼泪?这世界真是有趣。刘蔚的肩膀又开始急剧地 抖动,良久,她才慢慢说道,我有孩子了。   石林说,我知道,你是故意不用避孕套的,孩子是我的。   刘蔚侧过头也去看窗外,说,他精液稀薄,医生说他每立方厘米的精液中所 含具有良好形状及活动能力的精子微乎其微,几乎可忽略不计。而正常的男人每 立方厘米的精液中约有5千万个。   石林想了想,又把刚才掐灭的烟点燃,吸了口,说,所以借种?   刘蔚愣了几秒钟,似乎不大情愿听到这个单词,说,是的。   石林说,为什么不去精子库?   刘蔚说,去过。他不放心那里的精子的质量。   石林笑了,看样子,我沾了“作家”这个衔头的光嘛。回去,我就把作协颁 的证供神龛上。刘蔚的眼泪又掉下来。石林叹口气,他知道是我吗?   刘蔚说,不知道。   石林说,好,事情就这样结束吧。算我做贡献了。   刘蔚猛地扬起脸,嘴唇已咬得发了白,眼睛里的光也像银子一样闪光,你滚 吧。   石林冷笑起来,这里没有石阶。   石林开始穿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他还没有完全消化刘蔚话里的意思,突然 刘蔚跳了起来,膝盖在石林双腿中间一撞。妈啊,石林闷哼,脸白了,眼珠子差 点从眼眶里鼓出,身子立刻蜷起虾米状,双手护住下面,人倒地上,却是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了。   你没事吧。刘蔚慌了神,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刘蔚七手八脚就朝 石林那儿摸。   臭娘们,你还想再来一下?石林的脸由白转青再泛红,嘴唇急速哆嗦,又晕 了过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刘蔚还在罗嗦。脸色也发了白。这提膝一撞, 可没玩花样,这若是撞碎那两个蛋蛋,石林雄风不再那是小事,这条小命也得欠 思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石林醒过来,却觉得双腿处被一种奇异的湿润的温 暖紧紧包裹。刘蔚在舔吻它。它笔直地竖,肿胀得吓人,应该没坏,还能用。石 林心里的怒火一下散去大半,这真是何苦?刘蔚不说话,继续吮吸,眼神是怯怯 的。月光从窗外透入,一片一片,覆盖在她的身上,让她通体晶莹剔透。真美。 石林暗暗赞叹,说,为什么?   我不想你再去祸害别的女人。刘蔚哽咽着。   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   这天晚上,石林没有回植物园,搂着刘蔚在床上看星星。   每个星座都有一个动人的神话故事。比如你所属的天琴座。石林在刘蔚额头 亲了口,继续往下说,那本来是奥菲斯的竖琴。奥菲斯弹奏竖琴时,山野中的岩 石也会变柔软。奥菲斯爱上尤丽黛,但不久尤丽黛就被毒蛇咬死。奥菲斯悲痛欲 绝,带着竖琴前往阴间,奥菲斯的琴声感动了阴间凶猛的守门犬克贝鲁斯、冷漠 的冥河船夫还有冥王普鲁陀。普鲁陀应允让尤丽黛复活,吩咐奥菲斯离开阴间前 不可回头看。奥菲斯带着尤丽黛往地上走。路很长,奥菲斯没听到尤丽黛的脚步 声,逐渐担心起来。当奥菲斯看到地上的光亮时,忍不住回头,转瞬间,尤丽黛 又被拉回阴间。奥菲斯疯狂地追赶,奥菲斯再也无法靠近冥河了。奥菲斯徘徊在 山野间,整天悲伤地弹着竖琴。艳丽的色雷斯女子被琴声吸引。她们爱上奥菲斯。 但奥菲斯眼里只有尤丽黛。色雷斯女子怨恨地在酒神节的夜里,将奥菲斯折磨至 死,然后把尸体抛弃河中。奥菲斯的竖琴独自奏出悲伤的曲调,顺流而下,不久 漂流到来兹波斯岛,被岛上的人拾起,献于阿波罗神庙。悲恸爱子之死的阿波罗, 便将竖琴拿到天上。   在石林娓娓叙述的语调里,刘蔚安静地睡去了。   二十天的学习时间要结束了。这期间石林与刘蔚约会了三次。每次,石林都 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朋友妻不可欺。他也确实感受到魏笙梓是拿他当朋友 处的。但他没法子拒绝刘蔚。也许大家都明白当石林这次离开后,他们的关系就 要彻底结束。又或许是因为魏笙梓与石林同居一室,这种危险的关系变得更富刺 激,像毒品,令人欲罢不能。而史建仁可能已因为石林的冷漠失去了信心,很少 再纠缠他,老咭咭地笑,并与同寝室的那个女孩交头接耳,偶尔向石林投来几个 古怪的眼神。   这个周末的晚上,石林没有参加同学们举办的联欢晚会,独自在房间里收拾 行囊。魏笙梓进来了。魏笙梓两天前说要请假去办点事。石林说,事情办好了? 魏笙梓点点头。   魏笙梓的样子不无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石林扔给他一根烟。石林很想对 他说点什么,可不知道说什么好。魏笙梓冷不丁笑起来,那窗外飞入的月光似受 了惊吓,一闪,躲入树的影里。魏笙梓点燃烟,慢吞吞地说道,石林,你是写小 说的,我这里有个故事,你看看能不能写出来?   石林说,好的,洗耳恭听。   魏笙梓说,从前,有三个人,姑且称之为甲、乙、丙。甲是大作家。乙是公 务员,平时也写点不入流的小文章。丙是女孩,特别崇拜甲。甲和乙都是已婚男 人。丙结过婚,又离了。有一年,省里举行学习班,乙和丙有幸遇上甲,尽管他 们都是学员,乙还要大上甲几岁,但乙与丙都知道,就文学上的造诣而言,甲足 可以做他们的老师。因此,乙和丙都渴望能与甲结为真正的朋友,那种一生一世 的朋友。   石林放下手中的行囊,窗外远远的有隐约的歌声,似乎是史建仁的声音。先 是几声轻快迅速的口哨,灵巧而又戏谑,然后歌声中的华丽开始伸展,欢快、活 泼、跳跃,声音向上空飘,在一片片流云上轻盈地转动,渐渐悲凉,也许是因为 那亘古的月光吧,徐徐地奏出忧伤。曲调继续往下,拖长,荡漾,把天空下的树、 草、花、石、虫鸣、鸟啼一起罩住。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石林点燃烟,低下头。   魏笙梓拿起水杯,喝了口,没看石林,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乙生理上有点毛 病,精液稀少,不能生育。乙的妻子非常渴望有个孩子,也许真正的女人都是这 样。不是说不可以去精子库,但乙的妻子不愿意,说不希望孩子可能是一个地痞 流氓的种。这事就拖下来了。当然,乙不是那种大方的人,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去默许甚至鼓励妻子借种。过了一年多时间吧,有一次乙去出差,在外面呆了一 个月,等他回来,发现妻子变了,准确说,他妻子有了。乙没问妻子这是谁播下 的种。乙只是希望妻子从此以后会安下心来做他的妻做孩子的母亲。乙甚至还跑 去商场为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买奶嘴、鞋、和尚衣。乙相信妻子对他的爱。他们是 大学同学。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有点像甲对乙讲过的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石林扔掉手中的烟,又点燃一根,这回,他没有抛给魏笙梓。   魏笙梓浑不在意,自己从口袋里摸出烟,叨上嘴,点燃,继续说道,乙很荣 幸地与甲在学习班同居一室。乙与甲无话不谈。但甲老是神出鬼没。有一天,丙 突然告诉乙,说甲与乙的老婆在宾馆开房。乙不信。丙就说,我亲眼看见的。丙 也真是痴,竟然跑去跟踪甲。丙实在是一个应该在好莱坞影片里出现的角色。乙 就与丙一起去了,果然乙的妻子与甲肩并肩进了宾馆。乙当时就想闯进去,丙拦 住他。乙也想起甲给他讲的故事。乙爱妻子,乙不希望妻子受到伤害。丙陪乙喝 酒。乙想起了甲说的话。甲曾说,他妻子是性冷淡。   石林的手抖了抖。   魏笙梓说,乙就去了甲所在的城市。乙找到甲的妻子,说是甲叫他回来拿几 本书好送给作协领导。甲的妻子没有怀疑。乙请甲妻去吃饭。乙在饮料里下了药。 当然,这些都是乙在甲的小说里学来的。乙把甲妻扶入酒店开了房。乙做得很小 心,事毕,还帮甲妻擦洗干净。甲妻或许还发现不了这事。或许也能发现,不过, 她肯定不会告诉甲。另外,乙还发现甲说其妻性冷淡是有原因的,乙在甲妻的手 袋里发现一个叫徐婉的女人写给甲妻的情书。甲妻是同性恋。   石林抬起头,乙是否会打算与妻子离婚?   魏笙梓摇摇头,不,他会视那个孩子若亲生。而且乙永远不会对妻子提起此 事。   石林点点头,那就好。对了,你说,甲现在应该怎么办?   魏笙梓把烟掐灭,我不知道。   石林想了想,拨通沈萝的手机,许久,电话通了。石林慢慢说道,你还好吗?   沈萝说,我很好。   石林说,那就好。   石林挂断电话,往窗外望。窗外不知是谁在唱歌。“一朵花开不为春,姹紫 嫣红才是真。柔情让你香喷喷,我对青天喊一声。清风不会再寒冷,万物醒来细 雨生。女儿本来是佳人,洗尽铅华要倾城。”石林叹口气。月亮又出来了,像一 大滴眼泪。这个春天真冷啊。   石林与魏笙梓的影子拧在了一起。   12   他写完这篇小说后,天色已白。   床上的那女人慵懒地支起身子,扫了一眼墙壁上方的石英钟,像被皮鞭抽了 下,高亢的尖叫声刀子一般刮掉了眉眼间迷惑与茫然,立刻跳下床,脚尖勾起散 落在地板上的衣衫,匆匆往身上套咖啡色的半肩斜露的亚麻时装衫。他回过身, 坐在椅子上对女人笑。女人也抱以一笑,笑容一闪就逝,比闪电还要快。天亮了。 他们已经是陌生人了。   他坐在椅子上。他默默地看着女人。   他突然说——亲爱的,我的眼前现在只有一片澄然的光。我知道这束光的名 字。她们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她们是我的海、我的岸、我的天堂。她们 是我的呼吸、我的意志、我的梦想。她们是我的自由、我的心灵、我的一切。她 们是我存在的意义。亲爱的,我对这个世界毫不关心,除了你,我不在意任何人, 我爱你,胜过了爱自己。   女人像钟表齿轮般高速有序运转的动作顿了下,零点一秒钟后,女人咯咯乐 了,欠过身,嘟起因未及时补充水份而略显干燥的唇,在他额头吻了下,“再见, 帅哥。你真是一个浪漫的诗人。”女人消失了。房门轻轻掩上。“咔嚓”一下, 似崩断了一根弦,巨大的声浪从门外涌入他的耳朵,发出尖啸,并沿着门的框架 把明暗斜斜地切割成两块。   第十章 她们   1   《我在说谎》   他没关房门,转回身在电脑上为这篇小说写下一个标题。   如果他在说谎,那么“我在说谎”就是一个谎,因此他说的是实话;但如果 这是实话,他又在说谎。这就是悖论,是逻辑的悖论。矛盾不可避免,并且还无 限循环。比如“右面这句话是对的。左面这句话是错的。”比如“我只知道一件 事,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克里特人伊壁孟德说,所有的克里特人都 是撒谎者。”比如“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 又比如概率的悖论、数的悖 论、几何的悖论、统计学上的悖论以及时间的悖论。   他沉吟着。悖论无处不在,也不可解。这不怨他。天才的爱因斯坦说过一句 有趣的话——我们面对的重大问题无法在我们制造出这些问题的思考层次上解决。   或许只能在这些犬牙交错互相勾连的悖论中试图去寻找一滴蜜糖。   这滴蜜糖会是什么呢?他苦苦思索。他微笑起来。他迅速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也许她们——这种悖论的总的集合——便是自己这三十二年生命中的蜜糖— —至少这是一种让他不会主动跑去精神病院或者抹脖子上吊的想法——不管她们 中的谁是圣女谁是女巫谁与他的关系密切谁仅仅是耳闻又或者目睹里的人物—— 这些都不重要——此刻把她们按出现的时间顺序加予排列且每年只挑一个——就 很有意思。   2   1974年,他一岁。   院子里涂玲玉的父母双双悬梁自尽。   涂玲玉那年九岁,是一个漂亮干净聪明伶俐的孩子,考试成绩总是全年级第 一,一向颇受老师与同学们喜爱。也是学校里的班长。“一二米三,三什么三? 三面红旗,打到台湾。”涂玲玉是所有女生里最会跳橡皮筋的。   但有一天,一个能背诵毛主席全部诗词且能把“老三篇”倒着念的女孩跟着 调至县城做革委会主任的父亲插班到了涂玲玉所在的班级,并在一个星期后抢走 了她的班长宝座与她许多的朋友。涂玲玉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很伤心,很难过,很 懊恼,很愤怒,很想干出让那些有眼无珠的老师们刮目相看的大事。过了一些日 子,县里出现一起“反标”案。人心惶惶。应该是这事启发了她。于是,过了一 些天,自以为聪明的涂玲玉就在厕所的泥砖下发现了几张“反动标语”。她甚至 还没来得及揩尽屁股上的屎,就急冲冲地跑去报告老师。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 那些“反动标语”也是她用报纸上的大号黑体字剪下粘贴而成的,但涂玲玉最要 好的朋友揭发了她。涂玲玉向勃然大怒的老师承认错误,以为这只是一件可以拿 橡皮擦去的错误。她被拽出教室,被开除。没多久,她父母因受此事牵连被调查 故而自杀。   大人们都说,她父母上辈子欠了她的,所以这辈子她来讨债。大人们不断地 用这个故事教训着自己的孩子,嘴里骂道,你若也是一个讨债鬼,我这就一棍子 打死你。   3   1975年,他二岁。   端午节的那天早晨,院子里的赵阿爷坐在门口板凳上裹粽子。赵阿婆出门上 街买肉。赵阿爷对妻子说,“我走了”——这句话本来应该是赵阿婆说的。赵阿 婆走后约个把时辰,赵阿爷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下手,独自回到堂屋里躺下,并换 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还有鞋。等到赵阿婆回来,赵阿爷已经过世了。他们的俩个孩 子慌乱从单位上回来,哭得死去活来。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赵阿婆说去厨房烧水, 大家也没留意。等到大家想找赵阿婆,才发现赵阿婆竟然坐在椅子上也过世了。 赵阿婆的样子就像是在打盹。奇怪得很,赵阿婆那时并没有什么病,怎么说走就 走了?   大家说,赵阿婆与赵阿爷生来就是做夫妻的,谁也离不开谁,所以就算要走, 也会一起走。又有知情人说,赵阿婆祖上很有钱,算得上本地的名门闺秀,赵阿 爷是在她家打长工的穷鬼。他们不知怎的就好上了。当然,不是书生爬后花园的 那种才子佳人的好,只是各自心里都有了对方吧。后来打仗乱起来,两人失散了, 也奇怪,两人好像都清楚今生定要相遇,女未嫁,男未娶。最后当赵阿婆都成了 将近三十岁的老姑娘,他们又再相逢。他们俩是真的好,一辈子没红过脸,没吵 过架。赵阿婆每餐做好的饭总先盛给赵阿爷。但有次赵阿婆病了,赵阿爷在病床 边一直守候,结果赵阿婆病好出院时反而胖了不少,赵阿爷却足足瘦了十多斤。   五百年才修得同舟共渡。这样的两个人要修多少年啊?人们感叹着,渐渐散 去。   4   1976年,他三岁。   院子里最漂亮比蝴蝶还要好看的的媛媛姐嫁给一个姓罗的瘸子。罗瘸子是县 计委的副主任,比媛媛大二十岁。罗瘸子的儿子与媛媛姐一样大。媛媛姐出嫁时 没掉一滴眼泪。媛媛妈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不过,从那以后,媛媛家里经常有 好吃的,甚至还有大白兔奶糖。   很多年以后,媛媛姐与罗瘸子的儿子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5   1977年,他四岁。   院子里的悦悦姨结婚了。悦悦姨的丈夫是北方人,被分配至悦悦姨所在乡镇 附近的一家地质队。他们相爱了。当然,这是很秘密的私下来往。明目张胆地未 经过组织同意与大人点头就谈起恋爱,这在那时几乎等同于流氓行为。   也许是因为荷尔蒙的错,他们过于急着与对方分享生命的奥秘,很不幸,悦 悦姨体内有了一粒稀里糊涂的种子。这显然是一件巨大的罪恶。而且麻烦的是, 一直到怀孕五个月,悦悦姨才意识到出了问题。去医院堕胎,就那个年代而言是 不现实的。悦悦姨想尽各种法子,比如勒紧腹带,整天蹦跳蹲卧,肚子里的孩子 就赖着不出来。而这时,悦悦姨的丈夫已被单位上派去遥远的北方做堪探工作, 起码得半年后才能回来。这时,悦悦姨的同事发现异常,向公社革委会主任汇报。 主任要求悦悦姨说出男人的名字。悦悦姨拒绝了。神思恍惚的悦悦姨走在路上, 一辆车辗断了她的双腿,也带走了肚子里的孩子。悦悦姨的父母守在病床边涕泪 交加。悦悦姨还是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悦悦姨也没有写信把事情告诉他。   几个月后,悦悦姨的丈夫回来了。悦悦姨已是一个残疾人。悦悦姨的丈夫问 到底发生什么了?她伤心的父母嚎啕出声,就抓住他打。悦悦姨从床上滚下来, 嘶喊着,叫父母放他走。她父亲愣愣地松开手,从墙壁角摸出一瓶质劣酒,蹲下, 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大半瓶,咳嗽几声,又抹下嘴,愣愣地盯着墙壁上黑一 块灰一块的污渍,眼睛渐渐通红,突然就拿脑袋往墙壁上砰砰地撞。   悦悦姨的丈夫抱住她父亲,也搂紧她痴痴呆呆的母亲。   这年国庆,他们结婚了。除了一张床、一床被褥,悦悦姨的丈夫与悦悦姨有 的只是窗户玻璃上贴着的那几个大红喜字。但奇怪的是,大家都奔走相告说,悦 悦姨好福气。   悦悦姨与她丈夫生的三个孩子个个都有出息。老三现在加拿大念经济学博士。   6   1978年,他五岁。   他记得自己曾爬上一棵很大的梨树,并坐在枝桠间吃了一整天,吃得舌头都 大了。他还记得梨园门口有一位脸皱得像枚枣枚的老人天天都蜷缩在一把破破烂 烂的藤椅里,视线却是鹰隼般的。以他那时的智慧而言,躲过老大爷视线的机率 等同零。那么,在这中间出现了什么?   按说在这种时候,一定会冒出一个小丫头片子。小丫头有圆圆的脸,甜甜的 眼,也一定是老人的孙女或外孙女什么的,对老人的生活作息习惯了如指掌。而 且,小丫头还一定会问他叫什么名字,很主动地把嫩嫩的小手放入他手心,牵领 他,成功地突破封锁线。他开始爬树。她为他加油,捏拳头、瞪眼睛、无声地呐 喊。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可糟糕的是,他现在 却竟然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记忆里根本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他仿佛是一走到梨园 门口就飞上了树梢。她上哪去了?   他想,他最早的初恋或许就这样被自己遗忘了。这真让人痛心疾首。   7   1979年,他六岁。   他喜欢上幼儿园里第一个烫鸡窝头的阿姨。他有一次爬上幼儿园围墙上时, 阿姨急哭了。他为阿姨掉眼泪时候的样子着了迷。为此,千方百计地惹阿姨着急 生气。一开始,阿姨会哭,慢慢,不哭了,还打他,用力地打。他对此为常生气, 就抓来了一只癞蛤蟆放在阿姨的口袋里。   阿姨嫁了一个退伍回来的司机兵。后来,阿姨与丈夫双双从单位上辞职,跑 起运输,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们。再后来,阿姨与丈夫 就在法院门口把汽油互相往身上浇,然后紧紧抱在一起,自焚了,烧成一块焦黑 辨不出人形的炭。阿姨的儿子叫憨蛋,被送入孤儿院,后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8   1980年,他七岁。到处都在玩一种飞盘游戏。所有的孩子与大部分的大人都 在谈论神奇的佐罗。不过,就在那年,幼儿园里新来的那个常把他搂在怀里说他 是小坏蛋美丽的小阿姨被人强奸了,变疯了,整天在大街上与一大群苍蝇跳舞, 身上满是粪便与被石头砸成青紫色的淤伤,饿了就去捡地上的垃圾吃。强奸犯一 直没有抓到。   9   1981年,他八岁。   越珏随着父母搬到院子里来住,并且与他上一个小学,同在一个班,同一张 桌子。   这年,他学会唱“小螺号,滴滴吹”,但还没学会吹口哨。   这年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少林寺》的上演。影剧院的售票点里三层外三层挤 得是水泄不通。其中一个卖票的高个青年叫张勇,几年后被枪毙了,法院的布告 栏上说是猥亵妇女犯下流氓罪。据说,因为张勇可以弄到不花钱的电影票,所以 睡遍了当时县城里颇有点姿色的女人,其中包括公安局长的女儿,这就引起了公 愤。他见过这位公安局长的女儿,在影剧院门口,衣服是灰色的,裤子是蓝色的, 披肩直发是漆黑的,皮肤是雪白的,神情却焦灼,东张西望着。   公安局长的女儿嫁过很多次,有人开玩笑说,她嫁过的男人比她的头发还要 多。   不过,令人惊异的是,这个女人的美丽却不会被时间抹掉,前些年,他还见 到过她一次,四十多年的人竟然还是仪态万千。   10   1982年,他九岁。他与李卫国成了朋友。   那年,街头出现一群群臀部包裹着紧窄的喇叭裤手提盒式录音机的长发男青 年。他们中舞跳得最好样子最英俊的就是在院子里住的刘哥。刘哥能头顶着地倒 立起来双手双脚转得像一只飞快的陀螺。不过他并不喜欢刘哥,刘哥老爱拍他的 头。刘哥他们经常蹲在县影剧院的台阶上抽烟,抽大前门,偶尔还抽那种香气特 别浓郁的凤凰,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钱。   刘哥的妹妹叫小兰,在印刷厂糊纸盒,长得端庄秀气。刘哥的几个朋友为小 兰在影剧院的台阶上打起架,打得头破血流,还动了刀子。动刀子的外号叫坑头, 就被送去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小兰与父母大吵一架,嫁给了坑头。小兰是一个 人走进坑头家的。大家都说她不要脸。刘哥扑进坑头家拽住坑头暴打。坑头不还 手,任刘哥打。小兰摸出一把剪刀顶住自己的喉咙,叫刘哥住手,不然就戳死自 个。刘哥扇了小兰一个耳光就走了。这件事轰动一时,小兰走在路上都有人指指 点点,说这就是那个发了神经要嫁劳改犯的女人。   后来,小兰与坑头做起木头生意,没几年,盖了一幢三层楼的私宅,这在当 时算得上是绝无仅有。有了钱的坑头开始与许多女人鬼混,还赌博,最后输红眼, 竟然把小兰押上去了,结果又输了。坑头从此不知所踪。小兰带着孩子与那个在 赌场赢了坑头绰号麻子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麻子对小兰与坑头生的孩子非常好。 麻子的左手只有大拇指头。麻子与小兰在一起后偷偷下过四次赌场,每去一次就 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头。但大拇指头终究是保留下来了。可惜麻子的命也不好, 跟着小兰去收购木头,码成垛的原木倒下来,麻子抢在那一瞬间拦在小兰前边, 小兰没事,麻子被挤出内脏了。   老人说,小兰是克夫命。小兰没再嫁人,也没再做木头生意,就用那三层楼 改建了一间餐馆,生意仍然做得红红火火。后来刘哥就一直在小兰店里做大厨。   很多年以后,他去吃过刘哥炒的菜,比他吃过的五星级酒店里的厨师手艺还 要棒。不过,刘哥的样子再也不复有当年的风流倜傥。   11   1983年,他十岁。可卿随着父母搬进院子。   院子里在菜市场东口摆修鞋摊的肖婶失踪十余年的丈夫也突然回来了。那天 中午,他与越珏正仰着头用竹竿粘树上的知了——这是一种让童年盎然有趣的昆 虫,不仅可以拿缝衣服的线绑住脑袋让它们跌跌撞撞满屋子乱飞,更可以用泥巴 裹起它们扔火里煨,再撕去翅翼塞入嘴里,一嚼,就别提有多香了。他正抓得兴 致勃勃,就听见院子东边传来一声尖嚎。越珏扔下他,飞快地跑,并且一脚踢翻 放在地上用来装知了的玻璃罐头。辛辛苦苦抓住的知了立刻飞去了大半。   他心疼坏了,去追越珏,追到肖婶门口,就见肖婶瘫在地上眼泪鼻涕眼泪一 大把,边哭边骂菩萨打的。肖婶念高中的儿子与念初中的女儿想把母亲搀起来, 但肖婶的身子软软的。一个胡子拉荏头发花白手提一个上海产的皮革包的老男人 默默地站在肖婶面前,也不说话,像是一块石头。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肖婶就有了力气,疯了一样扑在那老男人身上又撕又 打又咬又推还叫那老男人滚。他与越珏面面相觑。他从来没见过肖婶这样子。肖 婶见谁都是和和气气,虽说话少,也难得见到脸上出现笑容,但不管谁家里有些 红白喜事,一叫,准到,手脚麻利。所以院子里住的街坊都喜欢肖婶。这时,门 口已经围上一大堆人,多半是从午睡中惊醒,揉着发红的眼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 一幕。肖婶的儿子那也是愣头青,见母亲这般,抄起晾衣服的木叉就叉在老男人 身上。老男人没动,肖婶回转身照儿子脸上就一记耳光。就有人喊出声,这不是 肖婶的爱人吗?   大家都静了下来。肖婶的女儿可能也认出父亲,张开嘴想喊,眼泪掉下来, 飞跑到门口碰一声关上房门。屋内传来来一阵阵压住嗓门的抽泣声。他摸摸后脑 勺,他看越珏,越珏也挠挠头。他们就各自回了家。这天晚上就听大人议论说肖 婶不容易,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说肖婶的丈夫——老李不是好男人,日子再 怎么难也不能把妻子儿女扔下不管独自去跑江湖。   又有人说,老李若不跑,早被打死了。   他不是很明白,但老李就在肖婶家住下来了,而且几天后,老李开始跟着肖 婶去菜市场东口摆摊修鞋,每天拖着一个板车早出晚归。老李在前头拖,肖婶碎 步跟在后面。又过了一段日子,就老李一个人去摆摊修鞋,肖婶在影剧院门口卖 起了甘蔗与葵花籽。   有趣的是,从那以后,肖婶的嗓门就一天比一天高,而老李整天不吭声,像 锯嘴葫芦。后来,有一年,肖婶病了,老李拉着板车把肖婶拖到医院,等到肖婶 病好后,又再拖回来。肖婶坐在板车上吃着苹果满脸都是笑意,不停地与街上遇 到的熟人打招呼,还喊住他,塞来一只又大又圆的苹果。苹果可好吃了,沙沙的 甜。   肖婶的儿子现在是镇长。肖婶已经不再去卖甘蔗了。老李还在菜市场上摆鞋 摊。大家都说老李的手艺好,修的鞋最耐穿。   12   1984年,他十一岁。街上突然到处是录相厅还有穿红裙子的少女。   那年,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农村女人。女人因为整天挨丈 夫打,跑到县妇联请求离婚,被追来的丈夫摁着打。男人边打还边狂叫——盘古 开天地,就没有婆娘不挨打。打,那是天经地义,谁敢管闲事,就灭了谁全家。   妇联的同志通知了派出所。民警铐起那男人。那女人吃了惊,问妇联的同志, 民警这是要把她老公往哪里送?妇联的同志说,她丈夫这是虐待,要送去坐牢。 女人便开始狂叫,与民警撕打,要他们放了自己的丈夫。哭笑不得的民警甩开她, 把她丈夫塞入警车,回派出所了。   没多久,女人在路人的指点下披头散发赶到派出所。门卫不让进。女人在派 出所大门口跪下来磕头,求民警不要把她老公送去坐牢。女人磕得头破血流,因 为又悔又急再加上头顶那么毒辣的太阳,竟然晕了过去,这把民警们吓坏了,赶 紧送医院,还好,是中暑。民警放了她丈夫。她丈夫赶到医院对着躺在病床上的 女人劈手又一记巴掌,说是看病得费多少钱?打完扬长而去。   女人慌了神,拔掉输液管,就去追。护士说,你得休息一会儿才可以走。女 人不听——可能是担心护士问她要医药费,一边说没病一边慌慌张张跑出医院, 眼看要追上那男人,嘴里喊着,脚被地面上的一道石坎一绊,人摔下去,头撞在 马路边上的电线杆上,就死掉了。   13   1985年,他十二岁。随着周润发主演的《上海滩》开播,满大街都是“浪奔 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的声音,还好,还没见多少人头戴礼帽、西装 革履——顶多也就是脖子上缠一条白围巾。这可能是因为那种礼帽与西装的代价 实在不菲又或者是没地方买。但几乎一夜之间,白色的海马毛就在市面上不见了, 年轻的女人疯狂地买下了它们,并用钩针与耐心织成一条条尺许宽丈许长的围巾, 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   学校里一位叫史怡芬的女老师也为处了几年在县政府上班的对象织了一条。 不过,还没等她把织好的围巾送过去,她的对象就娶了县农业局长的女儿。这对 史老师来说应该是一个晴天霹雳,过了几天,她就把自己悬挂在学校教室后面那 株巨大的梧桐树上。   史老师的对象现在也是县农业局的局长,不过,已经离过二次婚。   这年,可卿去上海了。院子里的女孩似乎一个个就被白云苍狗驮上了天空。   14   1986年,他十三岁,读初一。   他第一次听说了这世上有种叫“朦胧诗”的东西。就是把句子长长短短地加 以排列,比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那时,班上有个漂 亮女生叫艾光明,就有一些男生时不时把作业本卷成圈做成世界上最简易的望远 镜一边朝艾光明的座位方向移动,一边摇头晃脑高声朗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 睛啊。   他也写了平生第一首情诗,想塞给同桌的越珏,终究是没有鼓起勇气——尽 管那时候大家都爱递纸条儿。他写完后就撕掉了,他已经忘掉自己写了什么。   那年最有趣的事应该算是教数学的郝老师嫁女儿的事。郝老师的女儿叫郝志 梅,是邮局职工,手捧一个金饭碗,却爱上水产场的李建国——水产场那是穷单 位,一年到头,也就能分几条鱼——天晓得这两位是如何认识并相爱的。   郝老师的老婆也在邮局上班,就旗帜鲜明地表明郝志梅若要嫁,马上断绝母 女关系。郝老师也懊恼,眉头紧锁,偶尔有人听见他在月下独自长叹,女大不中 留。郝志梅吃了称砣铁了心,下了班骑着自行车狂飙数十里直扑位于县城城郊的 水产场。郝老师的老婆当即骑车在后追赶。母女俩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自行车 越野竞赛。十几里的山路眨眼就到。郝志梅咣当扔下自行车踹开李建国住的单身 宿舍的门,拉起他就往外奔,奔到后山悬崖,等母亲赶来,就喊,妈,你不同意, 我们俩就从这跳下去。郝老师的老婆腿都软掉了。悬崖下卧着一个黑水潭。这可 不是说硬话的时候。当即瘫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郝志梅就这样定下出嫁的日子。当然,李建国也答应下准岳母提出的“四个 现代化”——电视机要彩电化,洗衣机要滚筒化,收录机要立体声,电冰箱要双 开门。李建国显然拿不出这笔钱。于是,郝志梅就帮他拿定主意,问朋友东拼西 凑借来这“四个现代化”的家电与纸包装盒,迎亲那天,来了一招瞒天过海。居 然还真对付过去了。等到事情败露,郝老师的老婆杀上门,也不进新房门,一屁 股坐在门坎上,开始悲号。郝志梅就与母亲又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赛。比如, 郝老师的老婆说,你们怎么可以合起伙来骗我这样一个老太婆?郝志梅就笑盈盈 地说,妈,你一点也不老,若在街头贴一张征婚启事,排队的人怕是有十里长。 我们这样做也是让你脸上光采嘛。   辩论的结果自然是以郝老师的老婆全面溃退为终。   一穷二白的李建国咋就把一个按条件起码可以嫁得局长儿子且貌美如花的大 姑娘弄得死心踏地?而且据人透露,李建国拿给岳母的彩礼钱还是郝志梅用借来 的钱与私房钱凑起来的。就有同学说,你知道不?李建国是诗人呢。李建国就是 去邮局投稿寄信才认识了郝志梅。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竖然起敬。   郝志梅与李建国现在还生活在一起。过得好与坏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不过,因为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多年以后,他有幸运在本地的废品收购站看见一 堆署名为李建国并满是鱼腥味的手稿。他耐心地看完几篇。他想,诗人真是一种 牛逼哄哄的生物。当然,他并不敢肯定这个手稿作者就是当年郝志梅拼死要嫁的 李建国。   15   1987年,他十四岁。   那年他终于学会了唱崔健的“一无所有”。那年到处都有人唱“你就像那冬 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温暖了我……”   那年他听人说,县城里有两对恋爱的男女跑去大山里玩,遇上一条非常大的 蟒蛇,吓坏了,就想跑,偏偏其中一个男人的脚一时慌乱卡入石头里,眼看张着 血盆大口的蛇越游越近,男人拉出了屎尿。那个本来可以与另外一对情侣逃走的 女人突然放弃了这个机会,回转身,从地上捡起石头去砸蟒蛇。被激怒的蛇从男 人身边游开,缠住那个恋爱中的女人,把女人慢慢挤扁再一点点吞下肚,然后心 满意足地游走了。这条蛇后来被打死了。但没人敢吃它的肉。好像是被蛇贩子买 走了。   16   1988年,他十五岁。越珏死了。   那年冬天他还听说一个高二的女生失足掉到河里了。河里结着冰。当时围观 的人很多,可跳下去救人的只有一个小流氓。后来,女生就与那小流氓相好,成 了女流氓。   17   1989年,他十六岁,读高一。   那年,县城里出了一件事。县城汽车队里有一个女孩,十四岁,是从贵州省 一个很偏远的山沟回到父母身边的。父母忙,少有时间照顾她,回家也常因琐事 吵架,而县城里同龄的孩子还不愿意接受她。女孩就常独自躲在屋子里看那些在 窗户格子里跳着的光线,很想念小时候的村庄,还有村庄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 爷爷。女孩打算离家出走,偷了家里几块钱,到车站买好票,躺在候车室长条躺 椅上等车时却睡着了,一直睡到半夜,一个中年男人推醒女孩,男人是在车站里 打扫卫生的,是鳏夫。   男人与女孩聊起来。最后,男人问女孩家住在哪?女孩说了。男人送女孩回 家。心急如焚的女孩父母对男人表示了千万分感谢。后来,女孩放了学也不回家 就天天去找男人。男人怎么劝都没有。而不管女孩的父母怎么骂怎么打,女孩还 是去,甚至逃学去,有时去了,也不招呼男人,只躲在一边看男人哗哗地扫地。 女孩他妈妈生了气,跑去车站破口大骂,言词很有点不堪,还当着车站那么多人 的面动手打了男人几个耳光。男人吃老鼠药死掉了。   过了些日子,女孩就往她妈妈做的稀粥里拌入老鼠药毒死了全家人。   18   1990年,他十七岁。   班上一名叫高婵的女生突然给父母留下一张纸条,说是要去北京找汪国真, 就离家出走了。高婵的母亲当即坐车赶到省城,再搭乘飞机到北京,在北京火车 站出口处守了三天三夜不敢合眼,没守到人,就去找出版《年轻的潮》诗集的北 京学苑出版社,抹着眼泪把事情一说,编辑把汪国真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她,打电 话过去一问,并没有一个叫高婵的外地女生来找。高母在北京又逗留了半个月, 还印了名片大小的寻人启事在火车站与汽车站附近四处张贴。   三个月后,高婵回来了,人瘦脱形,样子不比一个乞丐好多少,身上到处是 淤伤。渐渐有传言说高婵在火车上被人贩子拐卖了,还好机灵自己跑回家。高婵 在家里休学了半年,翌年填写高考志愿时,填的全是北京的大学,考了几年没考 取,就去北京打工了。   很多年后的一天晚上,他在北京海淀区某住宅小区门口又看见高婵。高婵已 经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单薄瘦小腼腆害羞的女孩。她在与男人吵架,并猛地拽住 那男人的衣领。高婵的普通话带着老家的口音。高婵似乎在说那男人嫖了不付钱? 四周围上一圈看热闹的人。就有人说,如今的婊子也真猖狂。高婵丝毫未加理会, 只死揪着那男人不放。那男人的脸猪肝一样血红。   他没再敢看下去,尽管乍眼认出高婵时他心里有了莫名其妙的欣喜,现在欣 喜没了,只是难过。不过,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生活就是这样。   19   1991年,他十八岁,参加高考。   那年,一名即将参加高考的女生上吊自杀。高考分数公布后,全县又有二男 一女三名学生自杀。还有二名女生发了疯。差一分没考上的那个犯疯病时就脱光 衣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另外一个就每天背着书包安安静静地坐在校门口的石阶上,乘门卫不注意, 大模大样闯入每一个教室,也不说话,抓过桌子上的书与作业本就撕,撕老师的 也撕同学们的。门卫就留了神不敢让她靠近校门。她跑到文具店与新华书店里撕, 就有不知情的人动手打,打得她头破血流,她也不哭,也不反抗,也不逃,就躺 在地上任人打任人踢。后来就没人打她,远远地见着她就赶紧守在店门口。她就 去撕街头巷尾墙壁上贴的各种布告、通知与小广告,反正见纸就撕。再后来,她 父母把她嫁到只有树与石头的深山里。听说几年后就因为难产死了。   20   1992年,他十九岁。   他在一所师范学院念大一。他认识了莫婳。   学院里有个女生,叫秦燕,虽然来自贫穷的工人家庭,却有上天赐予的让人 惊叹的美貌,很多男生追。秦愿平时举手投足就颇有点眼高于顶,很招女生讨厌。 秦燕睡的被子里经常出现老鼠、蟑螂。于是,秦燕就去勾引那些她认为伤害过她 的女生的心上人,到手了,立刻换掉。女生们愈发恨她入骨。被秦燕抛弃的几个 男生们也很愤怒。   后来出事了。秦燕有晚饭后去学院后山坡草地上散步的习惯。也不知道谁在 她随身携带的水杯里下了安眠药,本来只想在草地上坐一会儿的秦燕睡着了。等 到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秦燕已经完全被糟踏得不成样子。学院保卫处查了许 久,也没查出是谁干的——或许是因为那几个被秦燕甩掉的男生中间有校长的儿 子,总之,这件事不了了之。没多久,秦燕退学了,从此音讯渺无。   21   1993年,他二十岁。   他阅读了贾平凹所著《废都》,也正是因为这部书,他开始尝试写作。搞文 学似乎等于随便搞女人。这对还没有真正性经验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当然,那时的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脑袋里有这种无耻的想法。毕竟1993年的大学 还没有成为性生活开始的地方。   他加入校文学社,写下大量的诗歌散文。他被誉为才子。他与文学社里一个 叫胡丽的大四女生谈起恋爱。他有了平生第一次的情欲之吻以及一些仅限于上半 身的乱七八糟的抚摸。但没等他记住胡丽的脸,胡丽毕业了。胡丽留给他的惟一 的记忆是她比大理石还要冷的嘴唇。这可能因为他第一次吻她时是雨天吧。胡丽, 你现在还好吗?   22   1994年,他二十一岁。   同学们整天谈论王朔以及年底上映的由哈里森?福特主演的《亡命天涯》首 映。一些女生穿起了松糕鞋和有短流苏的裙子。   这年,他喝了平生第一罐健力宝,银白色的易拉罐上印着一个橙红色的掷铁 饼者。   这年暑假,在回家的长途班车上,在两床臭哄哄绿色被垫的掩盖下,一位长 头发眉眼间有种说不出来气质的陌生女人娴熟地解开他的皮带引导他进入了一个 崭新的让人失魂落魄的世界。   他的身体上印满女人的口红。这让他怀疑起女人所从事的职业,但女人并没 有伸手要钱。女人下了车,他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   23   1995年,他二十二岁。   仍然是在班车上,在盘山公路上。他身边坐着一个眉眼如漆肤色腻白的女孩。 他冲她笑,削好一只苹果递过去。女孩一开始想拒绝,后来还是接了,低下头慢 慢地吃。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上帝对她真慷慨。他在心里感叹着。   突然,斜刺里飙来一辆黑色桑塔纳,逼停客车。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年轻人上 了车,一双出血的眼往车厢内一扫,盯住女孩,大步迈来,劈手拽住早已惊恐万 分的女孩的头发往外拖。女孩顿时惨叫。满车厢的人没一个敢做声。等到年轻人 下了车,他嘟咙了声,豺狼当世虎豹横行啊。没想年轻人竟然听见,放开那女孩, 转身上车,劈头甩给他几个耳光。他那时也年轻气盛,还了手,就被那年轻人拖 下车一顿暴打。他都以为自己要被他打死了。   这时就听见那女孩站在悬崖边喊,你再打人,我就跳下去!他睁开被血糊住 的眼睛。那年轻人又在他小腹处踹上一脚,就冷笑,你跳啊,你死了,我再娶一 个。那女孩真的往悬崖下纵身跃去。那年轻人脸色立刻雪白,嘴里发出一声短促 的叫,竟然也扑下悬崖。所有的人都懵了。   后来听说,那女孩与那年轻人是夫妻。   24   1996年,他二十三岁。   他毕业回到老家就职于某厂供销科。这年,他看了阿诺?施瓦辛格主演的 《真实的谎言》、汤姆?汉克斯主演的《阿甘正传》以及成龙主演的《红番区》。   这年,他去南方某城市做业务时被客户拉进暖昧的KTV包厢。一个艳丽丰满 的女人坐进他怀里。他手足无措。他想起当年长途班车上的陌生女人。他尝试着 与女人聊天。女人叫小真。他问小真为什么会做这行?小真就抽抽噎噎了。   小真本来在念中专一年级。前年,父母都生病了,病得家徒四壁,方才驾鹤 一前一后双双逝去,只剩下一个念初中的弟弟相依为命。小真就想借点钱读完中 专,一开始是找大伯,大伯的日子一直就过得难,白天和老婆各背着一个木箱在 街头,帮人擦一双皮鞋收一块钱;晚上在巷口摆夜宵摊,生意清淡不说,时不时 还有城管的人骑车来追,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这样,大伯还拿出一千块钱。 大婶是好人,明知道这钱怕要扔进水坑,没抱怨一声。但一千块钱又能够得了什 么?她就去找姨父,没想到姨父是个衣冠禽兽反而趁机奸污了她。姨妈也说她是 骚狐狸,把她赶出了门。小真就辍学去了制衣厂做事,打算靠自己的一双手负担 起弟弟的学费。学费实在太贵了。菲薄的收入连应付最起码的生活开销都不够……   小真说到这里嘤嘤地哭,脸像被雨打了的梨花。他也掉下眼泪。那天晚上,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夜,还另外塞给小真五百块钱。第二天客户问他昨晚玩得怎么 样。他说起这个可怜的小姐,当然,没提另外给钱的事。客户就笑,说这地方的 小姐十个就有九个半会讲这种悲惨故事来骗凯子。其实现在做小姐的多半就是贪 慕虚荣。做鸡多好啊,不仅赚钱轻松,还有高潮享受。   还真如这位客户所言,过来几天,他在另外一间KTV娱乐城遇到了的另外一 个小姐就讲了与小真一模一样的故事。他心里不大好受。他安慰自己,哪天抽时 间把小真讲的故事写成一篇值五百块钱的小说也就扯平了。   25   1997年,他二十四岁。   这年7月1日,香港回归中国。这年,街上出现很多时髦的凉拖鞋的女孩。沈 萝也是其中一位。沈萝是去年分配至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他们是在舞会上认识的。   几个月后,沈萝与他并肩坐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他注视着沈萝。沈萝的样子 忧伤得迷人。沈萝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女孩,在大学里念书时被男人骗了,失去女儿家最珍贵的清誉, 就想死,考虑许久,决定把身子交给蓝色的大海。质本洁来还洁去。省得污了世 人的眼睛,也不必为别人添麻烦。女孩买了船票。船从上海港驶往普陀岛。乘客 甚多。一些孩子在甲板上欢呼雀跃。几个妇人望着那海天一线目不转睛。一对十 八九岁的恋人紧抱在一起。女孩沉默无语,默默地凝视海面。浪,是微微的,顺 船身泻往两边,在更一点的地方,突然凝住。那里藏着一块大得没有边际的蓝宝 石。光线陷入其中,发出一阵阵奇特的足以令人失魂落魄的叫喊。也许传说中的 塞壬女妖就栖居在宝石里。待暮色落下,海面上窜起一片片银白的鱼,她们便从 那爬出,赤裸着雪白的足,嘻笑着,坐在生满青藓的岩石礁上,眼望那在星光中 飞翔的流云,一边梳理长发,一边放声歌唱。她们的长发一直拖到天的尽头。有 时,她们就踩在自己乌黑的长发上,按照海浪敲出来的鼓点,跳起舞,双臂高举, 手腕交叉,跃动,旋转,扭身,向左弯腰,向右弓身,猛地停下,一击双掌,满 天的星光顿时纷纷掉下。   自己会死了后会成为塞壬女妖们歌声的一片么?女孩正想得入神,耳膜被一 声轰隆巨响震疼,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船忽地一下往右倾斜。能见度这么好, 一条没长眼的拖船却直撞上来。也许是老天爷在体谅自己这颗想死的心吧。女孩 没动,下意识伸手抓住钢桅。天空真美,云是鱼鳞状的,一片片,却在万丈红尘 上。它们从不互相欺骗。女孩叹口气,竦然一惊。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已滑到女 孩身边,死死抱住女孩的腿,满面惊恐,一声声喊,喊他妈妈。声音是那样尖锐 与凄厉,让女孩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颤动。女孩抱起他,左右张望,终于, 找到那位跌跌撞撞的母亲。但女孩也被人流裹上救生筏。救生筏上坐满老弱妇幼, 一个个,惊慌不已。船头已浓烟滚滚。男人们都在船上,其中几个守在筏边。他 们铁青着脸,紧闭嘴唇,迅速疏导人流。那对曾紧抱在一起的恋人被几只强有力 的手臂分开。女的在救生筏上撕心裂肺地哭。男的已喊不出声,拼命地试图攀上 筏去。一个钵大的拳头凶狠地砸过去。男的滚落一边。女的双手捂脸放声嚎啕。 这女的为何不往船上跳?   女孩恍然大悟。于此刹那,筏开始剧烈地晃动。船体下沉带起漩涡。女孩没 稳住重心,摔入海里,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下水面。眼前一片晕暗,没有蓝色, 更没有宝石。女孩迅速下沉,肺部似被火星点燃。就在女孩以为自己要被那黑暗 的深渊吞噬时,又有一股力量斜刺里冲来,将她高高抛起。女孩浮出海面,抓住 一块木板。船已经很远。水下暗流汹涌。女孩爬上木板,在海上坚持了七天七夜, 一直到获救。   沈萝讲完这个故事后的一个月,他们结婚了。   26   1998年,他二十五岁。   这年,他陪着沈萝看了三遍《泰坦尼克号》,也曾陪着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 人看了二遍。女人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叫赵秀云。这是一个真正不幸的女人。 他与赵秀云姐弟相称。   赵秀云嫁过四个男人。第一个男人出身名门世家,事业颇有成就。几年过去, 等着抱孙子的婆婆发了急。赵秀云与男人上医院做了检查,先天性子宫缺损不孕。 黄昏锉着她的影子,锉得咯吱响。她失声恸哭。过了几个月,她和男人离婚了。 她实在受不了婆婆那些恶毒的词汇。男人给了她一记耳光,她马上回敬过去一个 耳光。爱就这样结束了。   赵秀云的第二次婚姻是嫁给一个苦苦追求她多年的有钱男人。结婚前,赵秀 云坦白了自己的不孕症。男人说,没事,只要有爱,二个人的世界最和谐。男人 还说自己兄弟多,不必肩负起传宗接代的光荣任务。她信了,嫁过去,过了一段 好日子,后,就撞见男人与一个女孩在宾馆鬼混。她气得眼发白,头直疼,就尖 叫。男人扬手甩给她一耳光。她被打得痴痴呆呆,良久才吐出一口痰。   赵秀云的第三次婚姻是别人牵线的。一个丧偶男人,带着八岁女孩,是大学 教授,人儒雅端正。她很努力去做好妻子与母亲的角色。可那女孩仿佛是她天生 的对头,在她炒的菜里撒沙子,折断她的唇膏……她与男人商量此事,说后妈难 做。男人安慰她说,以心换心。她就时时以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说句良心话, 就算是孩子的生母恐怕也没她一般待孩子好。终于,有一天,她办家宴。宾客很 重要,决定着她的前途。可她万万没想到女孩竟然悄悄地在所有的椅子上涂了强 力胶。于是,只能脱了。裤子还有裙子。她也只能奔去商店买裤子。客人走了。 她哭得死去活来。小妖精却守在电视机边看着动画片嘻笑出声。她出了房门打了 小妖精一下。而去外地出差刚赶回家的男人正好看见这一幕,立刻扇来一个耳光, 打得她扑倒在地,口鼻出血。她掉下眼泪,没多解释,当天晚上就收拾好行囊。   赵秀云的第四次婚姻是一个老头儿。老头儿的子女与她一般大。老头儿是作 家,一天寄来十封滚烫的情书。她已冰凉的心渐渐溶化,以为那双阅尽世情智慧 的双眼应该是自己最后的港湾。她就又嫁了。他们在一起生活。生活中难免磕磕 碰碰。比如老头儿不愿意她与异性交往,她便尽可能减少与男人的接触。比如老 头儿的子女怀疑她是来争抢遗产的,她就立下字据说放弃继承权。她只想现世安 稳岁月静好。她几乎就没有任何可以让人非难处。但有一年,老头儿突然中风, 昏迷不醒。得很大一笔治疗费。她手中没有,就找老头儿的子女们。他们也说没 有。她就撬开老头儿的保险箱卖了老头儿收藏的几副字画。老头儿醒了,她说了 这事。老头儿顿时暴怒,劈手给了她一耳光。她愣了,不过没哭,低下头想了一 会儿,慢慢起身帮老头儿掖好床单,然后转身离开。   赵秀云就没再结婚了。   这年,在福建某风景区,他遇上了徐婉。这年秋天,他与沈萝离了婚。   27   1999年,他二十六岁。   工厂里的总工程师叫李工,五十来岁人,老婆叫金环,中秋节前死掉了。国 庆节,李工就把他老婆的妹妹银环娶回家。就有人说,这是金环的临终遗言,银 环才是李工的原配夫人。   银环当年生得美,是厂里的一枝花,与李工是五十年代结的婚,俩人很恩爱, 但文革时,一个工宣队长看上银环,就把李工打成右派,往死里整,并私下里找 到银环,若银环允了,就放李工一条生路,银环怕李工被活活折磨死就咬牙同意 了,又不敢把内情告诉李工,又怕李工想不开,就托姐姐金环去照料李工——金 环生得丑,脸上有一大块青色胎记。李工就与金环结合了。文革结束后,银环与 工宣队长离了婚,一个人带孩子靠在市场上摆一个腌菜摊艰难度日。李工曾托人 送去一些钱,分毫不少地退了回来。这样就到了今年,金环突然病重。李工守在 病床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金环。金环眼泪滂沱开始咒骂自己不要脸,并把这个秘 密说了出来。   金环说,我本来早该把你还给妹妹,她一直都深爱着你,可我舍不得。对不 起。   银环与李工结婚的那天,哭得伤心极了,一直抽泣着,而李工脸上却有了那 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这可真有意思。   28   2000年,他二十七岁。这年元旦,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子里的冯阿婆死了。冯 阿婆的丈夫是去年死的,葬在老家凤山乡,冯阿婆就回到了凤山乡,并雇人在丈 夫坟边搭起座窝棚——不是那种看甘蔗的临时窝棚——用的是最结实的木料,而 且还有锅有灶。冯阿婆在窝棚里住下,毋论她的儿女们怎样劝说,冯阿婆都不肯 再离开了。儿女们只好每星期来一次,带来米与其他食物。   冯阿婆每天早上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绕丈夫的坟转上几圈,小心拔去坟头 野草,再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加固被风雨侵蚀掉的泥土,间或还唱一些山歌,比 如“眉儿来。眼儿去。不知几百世修下来。与你恩爱这一场。人看着你是男我是 女。怎知我二人合一个心肠。若将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八两。”冯阿 婆年轻时的山歌一定唱得极好。那山鸟儿就有几只在冯阿婆肩膀上落下。   那天晚上月光水一般地从天上淌下来。早早歇息的冯阿婆被几个压低嗓门的 声音惊醒。冯阿婆出去看。三五个黑影在挖冯阿婆丈夫的坟。这应该是一群流窜 各处的盗墓贼。冯阿婆扑过去喊,这坟里没宝贝。是我老公啊。是新坟啊。盗墓 贼冷笑一声,没宝贝?那你守啥?不准你就窖下罐银洋。挖。盗墓贼一棍子敲在 冯阿婆后脑勺。   这年开春他去了王燕那。同年端午节,王燕死了。   29   2001年,他二十八岁。他去了北京,认识了刘蔚。   公司里有一个女同事叫陈艺。陈艺是由孀居多年的母亲一手带大,人很孝顺, 去年在朝阳区买下一套豪华公寓,带着母亲搬离了那座人声嘈杂污水四溢的四合 院。也怪,过了几个月,又卖掉了那套豪华公寓,在四合院附近买下一套经济适 用房。他问陈艺是不是有毛病?   陈艺笑着解释说,她妈妈舍不得四合院的那些老邻居。   30   2002年,他二十九岁。   这年冬天,他在酒吧里认识了一个陌生女孩。因为是闲扯吧,话题就扯到强 奸了。女孩说了自己的一件事。   有一次,女孩去参加朋友聚会,因迟到,就想抄近路。在穿过巷子时,被男 人堵住。她想挣扎。她看见男人的眼睛。男人很年轻,或许刚看了黄色录像,眼 里只有凶狠的兽欲。若她拒绝,男人极可能会抓紧她的脑袋往墙壁上撞。她不想 死。她又不想被强奸。她几乎马上做出决定,一只手朝男人下半身摸去,一只手 飞快地解开乳罩。男人愣了。她朝男人眨眼,示意有话要说。男人松开手。   她用很平静的口气告诉男人,男人很强壮,她也喜欢,但这里太脏,能否找 一个干净一点的地儿,而且她口袋里还有几百块钱,完全可以去开个房间。男人 不无狐疑。她马上告诉男人,自己是哪间大学的学生,叫什么名字,住在哪。这 些都是瞎编的,她只是想分散男人的注意力。男人拿不定主意了。她就继续赞美 男人的身体有多么棒。年轻的男人应该是新手,或许耳朵里从来没有被这样的甜 言蜜语灌过。男人犹豫地摸出刀,抵在她腰眼,说她若敢叫救命,就一刀捅了她。 这样的伎俩又怎么能难倒她?一路上,她与男人不停地说话。等出了巷子,前面 出现人群,她假装系鞋带,顺势朝前一滚,再喊救命。于是,在派出所做口供时, 男人破口大骂,骂她是一个骗子。她不想当骗子。可没法子。她又不是肉身布施 的锁骨菩萨。   女孩说完这件事后,大家都笑了。   31   2003年,他三十岁。   他认识了那妞。   那妞有个男同学的妹妹叫陆敏儿,中师毕业不久,因为生得美,就有很多男 人追。但有一天,陆敏儿被发现患上一种古怪的绝症,医生说,她只能再活上一 年。   陆敏儿的母亲很伤心。陆敏儿更是难过。陆敏儿的父亲过世得早。陆敏儿的 母亲就问女儿有什么心愿。陆敏儿就看着屋外的桃红柳绿不做声。或许是因为一 个女孩要长成女人,生命才会了无所憾。陆敏儿突然就很渴望一个男人的爱情。 但原来那些像苍蝇一般的男人早已经不见了。   陆敏儿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则征友启事,讲了自己的病情,也坦诚地倾诉了 心愿,就收到很多来信。敏儿从中挑出一封言词最为诚挚的,与那来信的男人开 始来往。男人是温文儒雅的中学老师。一年后,陆敏儿向男人请求成为他的新娘。 男人应了。新婚之夜,陆敏儿幸福地死去。   陆敏儿至死都不知道,所有的来信都是她母亲请人代写的,那男人也是她母 亲花十万块钱请来陪她一年的,而为筹办她想要的婚礼,她白花苍苍的老母亲还 拿了房产到银行抵押贷款。   32   2004年,他三十一岁。   他认识了倪欢。   在一次party上,他看见一个陌生女孩独自坐在角落里,用筷子敲杯子,敲 第一个杯子时,说了声“忘”,敲第二个说了声“情”,敲第三个说声“水”。 敲过几次后,女孩开始不停地敲第一个杯子,嘴里“忘、忘、忘、忘、汪、汪、 汪、汪、汪……”地叫。   女孩叫得很小声,没有别人注意到女孩的举动。他走过去,问她在做什么?   女孩没说话,良久才叹了口气说,就是做狗,那也比做人好呵。   33   2005年,他32岁。   就是现在,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叹了口气。他对自己的记忆并不确信。   如果说时间是水——这似乎是常识——那么,在水里浸着的东西一定要发生 变化——这就更应该是常识。毕竟随处都可见泡在水里腐烂的木头与枯草、鸟与 畜、肮脏的鞋子与泡沫盒以及人本身。浸在水里的“过去”就这样被时间毁掉。 所有遗留下来的都贴着不真实不可信没有意义的标签,它们更大程度上意味着扭 曲与变形,诅咒与谩骂,嘲笑与自取其辱。这种毁掉比阳光抹掉雪更为轻而易举, 且不可恢复,那些冰凉的存在眨眼间就已消失。   他也曾寄希望于技术,比如摄影所提供的时间的底片,但这些底片就像一副 扑克牌,只有五十四张,并不能把所有曾发生过的一一记录,而且要想获得它们 的代价实在不菲。至少,占人口比例绝大多数的穷人是买不起这种技术的。数量 庞大的缺席者与失语者成为空白。它们并不能帮助他弄清出现在底片上的影像与 自身的关系。   疏离、冷漠,怀疑、不信任等这些令人伤感的词汇不仅出现在人与人之间, 也同样出现在他的昨天与今天之间,出现在这刻敲击键盘的“他”与下刻上床睡 觉的“他”之间。   时间在流动,它是神经纤维的延伸,远远地望,它是一根连绵不断的线,但 走近来看,不难发现里面充满无数个细小的肉眼不可辨的缝隙。缝隙里面塞满不 可言说的真空。   它让回忆变得费力且徒劳。“他”是碎的,或可以凭借技术来观察他的血他 的肉他的身高他的体重他的皮肤以及疤痕掌纹指甲粪便唾液等,但技术没法把碎 片拼成一个会思想的“他”一个会回忆的“他”,它只能提供碳水化合物、蛋白 质等物质在“他”此概念里的构成与比例。   又或者说今天是昨天选择的必然结果。事实上,这些选择并不由人们自己做 出。猪顶多只有在猪圈里选择吃与不吃的自由,但绝对没有选择是生活在猪圈里 还是生活在猪圈外的自由。   而且,事实上,要把大脑里面塞满的各种词汇按某种节奏抽出,并形成别人 能够明白的句子与段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每一个词汇都面目可疑。也只能这样 吧。时间并没有地图。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微笑起来。风吹入窗户,吹过脸庞,吹进幽凉的时空内。   (完)全文二十四万字。   后记:   这是一篇缓慢的小说。   我们恨过,我们爱过,我们仍然渴望着。   小说从我们的童年开始叙述,由一个简单的音调吹起,历经童稚、青涩、成 熟,并在欢喜与悲伤、孤寂与眼泪、愤怒与绝望里行走,间或迸发出几粒耀眼灼 目的火星,譬如美、庄严、纯洁。全文回环转折盘旋穿插,以我所理解的音乐形 式来结构,远与近,轻与重,快与慢,明与暗。而洋溢其间的是悲天悯人的气息。   文字是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粘稠,略腥。希望有一天,我能毫不谦虚地说 一声,我为文学这种内心的需要以及汉语做出属于自己的贡献。在黑夜里仰望星 空的人有很多,那星星相隔了数万万光年,却一起编织出璀璨、耀眼的夜穹。我, 以及所有与我一般的人,我们看似孤立,但息息相关。树的根在泥土里无限伸展, 彼此握紧。让我们互相鼓励。   小说是一种最基本的先于一切现实的存在。它是我们共同的记忆,是夜穹里 的点点星光。籍此,我们或许能回到柔软的内心深处,在这个日渐冷漠麻木的物 质社会找到一种诗意的生活方式。我也希望,在这个以白痴为荣、以小丑为幸的 时代,这篇小说能为人们阅读美提供一种可能的途径。   谢谢阅读。孝阳问好   这里我还要对《十月》编辑赵兰振先生说一声谢谢,他对我的鼓励以及他为 我推开的那扇我原来不曾意识到的窗户。窗外,明月皎然。请允许我向他表达敬 意。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