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中篇小说)   阴阳界   □胡炎   1   有关怪人伍子蒙的传说有多种,但均无据可考。有人说他是一个私生子,打 呱呱坠地那天起就没见过父母,所以至今不知他血管里流的是哪个人的血。有人 说他十分早慧,是个神童,8岁时就能做诗,且一些句子深奥得让人讶异。还有 人说他早年间曾师从于某位哲学大师,后来从教,但不知为何某一天突然从校园 里销声匿迹了……当然,这都是伍子蒙来我们邙城以前的事情。由于传说的语焉 不详,也未能引起我们太多的兴趣——一般来说,氓城人没有追根究底的嗜好。   其实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伍子蒙并没有给人留下太多怪异之处,只是寡言 少语些罢了。他似乎没有职业,但又似乎每月都有固定的生活来源。他见人大多 点一点头,算是招呼,僵硬的面部鲜有表情。在他所居住的小区内,惟一与他经 常聊聊天的是老李——说是经常,其实每次也不过十来分钟而已。老李是个退休 工人,有着发达的肩膀和粗糙的手掌,再有,就是一口灿然生辉的黄板牙。   真正让人开始感到伍子蒙的怪,是有一次伍子蒙赤青着脸对老李说:   “老李,你说世外桃源到底在哪儿呢?”   老李转了转眼珠,说:   “西郊不是有片大桃园吗?”   伍子蒙表情痛苦地摇摇头,说:   “非也,此桃源非彼桃园,你不懂的。哎……”   老李呲了呲他的黄板牙,在小区内转悠了一圈。然后他神秘地向小区的居民 宣布:   “伍子蒙这家伙中邪了,怎么大白天说胡话呢?”   大约在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伍子蒙找到了他的世外桃源。   那是一片坟地。那片坟地就在小区后面的山坡上。在这里我需要补充一点, 那就是我们邙城是个矿业城市,且山丘绵亘,从空中鸟瞰,整个邙城像一张打满 皱褶的老妪的脸。伍子蒙所处的小区,四周就有不少煤场,因而伍子蒙眼中的世 界总是黑暗而迷蒙的。遇到风起云涌之日,伍子蒙会感到窒息。对他来讲,这种 窒息已经习以为常了,并不怎么可怕。可怕的是伍子蒙总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古怪 感觉,这种感觉折磨得伍子蒙烦躁不安、六神无主,甚至痛苦不堪。伍子蒙渴望 到达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能够冰释他心中的郁结,与他的灵魂达成一种默契。但 伍子蒙在很长的日子里始终没有找到这个地方。   生活总是充满了偶然性。在一个晚上伍子蒙和儿子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后 (事后他再也回忆不起吵架的原因,或许他们父子频仍的冲突早已使他麻木), 他就只身出门,沿着后面的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结果就走进了那片坟地。 伍子蒙当即怦然心动,那夜他至少在坟地里坐了两个小时才起身离去。从此伍子 蒙就对这片坟地产生了深深的迷恋,每日子夜去坟地静坐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惯 例。   但是,对于邙城人来说,这是一个隐蔽很久的秘密。   2   现在,伍子蒙就坐在坟地里。月光极好,若水银泄地。坟地里古柏葱茂,荒 草没膝。月色中柏树的枝叶浓得像一团团化不开的墨渍,而草叶在轻风中撩拨着 月光的肌肤。伍子蒙草草数了下,远远近近起码有十几个坟头,那么说,这片土 地下也就起码生活着十几个鬼:相对于人来说,鬼是灵魂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而 灵魂是共同的密码:关于世界的抽象的结构形态,具有梦幻的特征和神秘领域的 触角。——在草的底部和坟丘的某些未知处,看不见的虫子发出幸福的歌吟,这 轻柔的吟唱被月色浸染得湿润而明澈,穿过伍子蒙的耳膜直抵隐秘的那端。人气 很重的灯火离此好像十分遥远,鼾声和梦呓离析着永远没有谜底的夜晚,灯光是 一种无聊的伪饰。伍子蒙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坦然,是那种完全可以让心灵沉入宁 静的坦然。何况,这个地方本就有一种隔世般的静谧。   伍子蒙抽着烟,抽得慵懒而逍遥。一切不都和最初的那个夜晚一样吗?一样 的月光,一样的虫鸣,一样的沁凉,一样的宁静……记忆复制成永恒:一种状态, 和另一种状态剥离。   鬼啊!伍子蒙心里亲切地呼唤着,我的弟兄姊妹,你们出来吧,这儿就我一 个人。咱们说说话:《周易》的两极说,一阴一阳为之道,阴阳互化,是否还可 以在未化的原始状态中打破?   我叫伍子蒙。   我是个糊涂的人。   别人让我糊涂,我自己也让我糊涂。   现在是这个样子,过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河水下现出隐约的草色。鱼儿时隐时现。蜻蜓的影子被波纹搅碎。漩涡 表达着河的诱惑。……心是一条河,永远和岸抗拒。   伍子蒙感到整个身心淋满了月光,他生命的底部是一个月光的湖:什么都没 有,只有月光。——肉体是湖的堤岸,但被忽略了。   好了,我自我介绍完了,该你了。   坟地一派肃静,如一个庄严仪式的背景。一只野兔蹿出来,大约闻到了危险 的气味,逃掉了。   ——没有鬼。始终没有。   回答伍子蒙在每个夜晚共同心愿的,是萦绕于耳的虫鸣:无休无止的天籁。   这可是鬼的语言?伍子蒙想。   既然语言无法解析,或可做音乐去理解吧,如这月光:弹给大地的无音之琴。   3   早晨,伍子蒙披了一身市嚣买回了豆浆和油条,坐在客厅里等待儿子媳妇进 餐。这是一个乳白色的早晨,弥散着浓烈的豆腥味。   伍子蒙听到儿子和媳妇在卧室谈话的声音:门缝是隐私的麦克风。   “你的肾功能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妈的,这阵儿单位里总有几个人跟我过不去,尤其那个张拳,是我搬不走 的绊脚石。”   “你可以买几瓶汇仁肾宝试试。”   “我是不是锋芒太露,让那小子有了警惕……俗话说枪打出头鸟,露头椽子 先烂。”   “要不到保健品店弄点神你油啥的。”   “我得想法子对付这个狗日的张拳,副局长的位子说什么也不能送给他!”   “下个礼拜我要去上海一趟,公司派我催账。”   “今天的股市不知怎样?都套了三个月了,能出手就出手。”   “唉,听说了吗?一个红歌星让一个大款给包了。”   “昨天晚上那个电视小品真他妈没意思,还笑星呢,穷乐个什么劲啊!”   “我就犯嘀咕,那些歌星只要往台上一站,小脸蛋冲观众一亮,那钞票就跟 树叶似的往腰包里钻。她们干吗还犯贱给人做二奶呢?”   “最近我得去换个手机号,现在这个号太晦气。”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这世道,谁嫌钱咬手呀?跟谁睡还不是睡?一夜睡几 百万,划算!”   ……   伍子蒙又开始感到烦躁:一群蚁钻入毛孔,啃啮骨头。钙是老化的符号,不 可逆转。脸上生出一蓬茅草:岁月的胡须。时光的风穿过稠密而空洞的岁月,发 出日光镀亮的鸽哨:人类的赞美诗,为靠不住的终极殉道。   儿子和媳妇终于衣帽整齐地走出来,儿子轩昂,媳妇靓丽,但四只眼睛都显 得失神。豆浆和油条显然迅速地膨胀了他们的饥饿,他们坐过来,伍子蒙看到儿 媳的脸上脂粉丰腴,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贪欲不可有,恶念不可生。”伍子蒙对儿子伍雨强说。   伍雨强对老头子的圣哲之言和奇谈怪论早已麻木不仁,并不理会,只管埋下 头喝了一口豆浆。   “哦,这豆浆挺新鲜。”伍雨强说。   伍子蒙看着小两口饥餐渴饮,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些梦。”   “油条好象炸老了。”   “我梦到了一个墓碑。”   ——墓碑周围群蝶翩舞:鬼的盛会。无可企及的完美。……没有墓志铭,因 此是一个无主题舞会:意义被消解和隐藏。   咀嚼声,有些夸张。   “一座开满鲜花的厕所里住着一位哲人。”   ——仙风道骨:以大便的姿势阐释哲理:深奥莫测的臆想规律的描述与定义: 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漂泊与游离。   “今天早上好象特别饿,得多吃点。”   “我梦到哲人讲了一句话,这句话是……”   伍雨强的手机响了:悠扬的和弦,动人的时髦。伍雨强把残存在口中的部分 油条堆积到左腮帮里,潇洒地举起了那个不带绳的玩意。   “喂!……什么,股票升了?没错吧?……没错!好!太谢谢了!”   伍雨强的脸上一轮红日喷薄欲出。   “哲人说,形式为内涵……”伍子蒙继续说。   “我得走了!”   “吃好了吗?”儿媳问。   “妈的,股票升了!”   “形式为内涵送葬。”   “这下发财了!”   伍雨强和儿媳都站了起来,潦草地揩了揩嘴,走到门口又回头觑了伍子蒙一 眼,说:   “吃饭时尽量少说话,小心呛着!”   伍子蒙哑然。   伍雨强像一枚重磅炸弹飞出了屋门。然后是儿媳,高跟鞋优雅地敲着楼梯: 渐远的变奏曲。伍子蒙凝神看着窗口:喧嚣像一个十万火急的人,猛烈地扣打着 玻璃。伍子蒙起身,徐徐合上窗幔:封锁是别无选择的抵御。   4   在接下来的时光中,伍子蒙仰靠在沙发上,翻开了那本翻了无数次的《易经 释疑》。这是一本天书,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够读懂,伍子蒙自认为是其中的一 个。   “清气未生,浊气未沉,游神未灵,五色未分,中有其物,冥冥而性存,谓 之混沌。”   混沌即无极。伍子蒙悟到,乃天地万物造化之前的一种无形无像的状态。按 照易理,“混沌为太始,太始者,元胎之萌也。始之数一,一为太极。太极者, 天地之父母也。一极易,天高明而清,地博厚则浊,谓之太易。太易者,天地之 变化也。太易之数二,二为两仪。两仪者,阴阳之形也,谓之太初。太初者,天 地之交也。太初之数四,四盈易,四象变,而成万物,谓之太素。太素者,三才 之始也。太素之数三,三盈易,天地孕,而生男女,谓之三才。三才者,天地之 备也。”易理显然阐明了万物由无序向有序、由低级到高级的递变规律,然而对 于伍子蒙来说,他所处的世界仍是“无极”:思想的梳子无法梳理生命的混沌。   伍子蒙合上了书,叹口气,忽想,其实自己原本并未读懂《易经》,如若不 然,何至于至今还在人生的进行时里延宕着“无极”呢?就如从前一样,记忆里 只留下白茫茫的、无边无涯的“无极”。   但是,伍子蒙或许是禀赋了《易经》的灵气,抑或是高度的神经衰弱,只要 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幻视出一些情景,耳边也会幻听到一些声音。在这样的 时候,伍子蒙感到鬼离他是那样接近,犹如比肩而坐。他能听到他的心中月光流 淌的声音,他的整个生命都化为了一尾鱼,游荡在盈满天地的月光之水里。   话语是话语的判决书。目光是目光的接头令。手永远对世界做着不堪一击而 又自做多情的单恋——哗啦:破碎是现实的镜子。   伍子蒙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伍子蒙兀自颔首,说,好啊……   再之后,伍子蒙就看到了云山雾罩中的伍雨强。伍子蒙蓦地发现,伍雨强的 脸不见了,只剩下一副森森白骨,以一种古老的姿势半跪半立……   伍子蒙不禁猛然冷噤了一下。   5   关于儿媳与李小猫偷情的事,伍子蒙是无意间发觉的。   在寂寥的时光中,伍子蒙茫然地走出户外,照例与老李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 话,便散漫地信步而去。   在我们邙城,除了几条运煤的大道外,剩下的只有鸡肠子似的小巷,纠结扭 曲,像一张走形的蜘蛛网。所以伍子蒙走在小巷中,更像是一只饥饿的蜘蛛。   没有目的的游走该是孤魂野鬼的方式。伍子蒙想。他感到脚底发飘,似乎每 一步都走在一个虚浮的梦幻之上。视域里灰蒙蒙的,仿佛世界是一副迷雾笼罩的 抽象派画面。   小巷的两侧每隔不远就有一家旅社和酒馆。旅社多是私营旅社,高不过二层, 看起来简陋而幽深,但是幌子都很打眼,什么桑拿美容舞厅之类俱在其中,这说 明我们邙城的发展并没有落在时代的后面;酒馆则各种档次都有,海鲜城、野味 斋、香巴拉……等等,当然更多的还是铺面促狭、陈设普通的小酒馆,专供普通 人小酌聊天的地方。伍子蒙偶尔也会去里面坐坐,要一碟花生豆、两段黄瓜,打 三两薄酒,孑身一人慢啜细品,仿佛正把邙城错综幽邃的历史呷进灵魂里去。   眼下伍子蒙没有心情去饮酒,他的目光从老墙缝隙里探出的草叶上不留痕迹 地划过去,感觉像是划过了一些古老而驳杂的故事:老墙是故事的磁盘,而草是 故事的另一种讲述方式,让岁月和风雨漫不经心地倾听。   当伍子蒙的目光划过最后一片草叶时,一个绰约的女人突然锥进了他的瞳孔。 伍子蒙当时怔了一下,他使劲地把眼睛眨巴了几下,怀疑自己沧桑的眼角膜是否 向他传达了真实的信息,他甚至用手狠狠地在眼球上抹了两把,仿佛那两只眼球 刚刚从尘泥中挖出,不用力揩拭不足以还原它们应有的清晰度。但伍子蒙终于确 认了那个绰约女人的身份——伍雨强的妻子,他的儿媳。如果单单是儿媳出现, 那伍子蒙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问题是儿媳的身旁并行着一个留胡子的男人,而 这个男人的右手正环绕着儿媳杨柳拂风的腰肢!   伍子蒙的脚像是须臾间生了根,深深地扎入脚下的水泥巷道,并牢牢地抓住 了每一寸泥土。那个男人,伍子蒙是认得的,他是老李的小儿子李小猫。两年前 这家伙曾因调戏妇女被派出所拘留过,把老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李小猫平日里 不知在何处游荡,很少回家。老李也奈何不了他,索性只当没这个儿子。没想到, 今天他竟与儿媳……   伍子蒙的脚不能动,目光却是可以游移的。那两个人牵着他的视线进了一家 旅社,倏忽不见了。这一刻伍子蒙听到了空中一阵窸窣之声,好象野火燃烧焦烈 的豆稞的声音。伍子蒙终于拼尽全力拔出了脚——就像拔起一棵百年老槐,而后 鬼鬼祟祟地向那个旅社走去。   “住宿吗?”服务员问道,面露狐疑。   伍子蒙摇摇头。   “您有什么事?”   “我……我找人。”   “哪个房间的?”   “不知道……他们……他们刚进来。”   服务员又打量了他一遍,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   “对不起,闲人免进。”   伍子蒙呆立了一会儿,感觉有一团湿热正在裹紧他。他想出汗,但他没有汗。 他知道他的儿媳在里面,和一个名叫李小猫的男人。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呢?伍 子蒙不敢想下去。但伍子蒙似乎隐约而又异常真切地听到了儿媳夸张而放浪的笑 声……   伍子蒙像一条晕头晕脑的病狗夹着尾巴回到家中。   在很长的时间里,伍子蒙几乎陷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虚境。他似乎不存在了, 他的意识是超拔于一切具像的空明——不,是混沌。他在这片混沌中似乎对一切 都浑然不觉,仿佛失忆者面对着漫无边际的空白。   伍雨强回来了,仪表斯文的脸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伍子蒙几乎陡然间有了一种冲动,适才的虚空恍惚荡然无存。一束蓝色的火 焰从他生命的烛台上腾空而起,让他无法自制。他要把那个锥心刺骨的镜头从牙 床下碾碎,而后雪霰一样撒向伍雨强。他不知道他的儿子何以如此窝囊,竟然斗 不过一个小流氓。难道他的肾功能的确出了问题?但是儿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能亏 成这样呢?伍子蒙踌躇着,最后出口的话却是:   “股票搞妥了?”   “靠,我摔碎了眼镜!”儿子气急败坏地说。   “哦……摔了就摔了吧。”   “什么?”   “形式为内涵送葬,这是哲人的话。”   “见鬼,好端端的眼镜怎么会摔碎呢?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他妈塞牙!”   “哎,摔碎了可以再配。”   “晦气,晦他妈青了!”   “……”   伍子蒙哑然了:儿子摔碎了眼镜……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为何不在外面 发泄?鬼哭狼嚎摔酒瓶子装疯卖傻都成……一双肉质的眼睛丢掉了一双玻璃的眼 睛:形式为内涵送葬。   可是,这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伍子蒙现在看到一顶硕大无朋的绿色帽 子,以遮天蔽日之势重重地压在了伍家的上空……   6   伍子蒙从这一天起走上了“侦探”的道路。这大约是他平生从未想过的。然 而人生的确是多个偶然性的组合,就好象你在一条路上走着,脚下一空,是一个 陷阱;脚下一滑,是一块果皮;脚下一绊,是一块石头……偶然的出现总让你始 料不及。伍子蒙决意作“侦探”,更主要的因素是他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是的, 危险,甚至杀机四伏。   伍子蒙最初显然是个蹩脚的“侦探”,他显得鬼鬼祟祟,像个通缉犯。他为 自己选了顶遮阳帽,帽舌可以遮住整个额头。他还为自己配了副大镜片的墨镜, 这样他的上半个脸几乎彻底找不到了。伍子蒙从此缄默不语,连见了老李也吝于 招呼一声。老李看着这个愈加古怪的人,便只有把目光变作两个困惑的触角,在 伍子蒙的身上探来探去,似乎在探索一个活着的深不可测的谜语。   伍子蒙尽可能地跟踪着儿媳——这个危险预感中的引线。他蹑手蹑脚,垂头 佝背,在儿媳高跟鞋笃笃的余音中趋步而行。他在这个过程中几乎忘记了那片坟 地,他觉得目前一个严峻的事件比鬼更为重要。儿媳的袅娜身影多半会在他的跟 踪中倏然消失,让他茫然四顾,失落和不安风一样吹寒了他的心野。他听到月光 在他体内幽咽如泣的声音,这让他更加不堪。他想把这种不堪以一种委婉的方式 告诉伍雨强,可是,他无从开口,羞于启齿……   一切都糟透了。伍子蒙想。儿子还蒙在鼓里呢,这个牢骚满腹而又踌躇满志 的青年人到底在忙些什么呢?难道就不能抽点空管一管他的妻子吗?他的麻木难 道已经到了对夫妻之间微妙变化都浑然不觉的地步了吗?……   伍子蒙感到那些老墙上长出的小草诡谲地在风中招摇,它们寄生于砖石之间, 却葳蕤得让人匪夷所思。而儿媳的身影从它们的叶片上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便消失不见了。   伍子蒙很快便在这种徒劳的跟踪中败下阵来。一天他看到儿媳前脚上了辆公 交车,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车门前。正当他把一只脚搭上了踏板,而另一只脚 处于悬空状态的时候,一个毛头小伙不容分说地扛了他一下,挤身上车,而他却 一个后仰摔在地上,帽子滚到了一边,墨镜也歪斜了。在伍子蒙的眼中,天空倾 斜得厉害,而他似乎已经扶摇入云……   在众人的哄笑和唏嘘中,伍子蒙结束了他短暂的“侦探”生涯。他不知道, 车前的一幕,儿媳是否看见或压根不屑一顾?   7   伍雨强把张拳请到了红珊瑚夜总会。其时伍子蒙正倚在一把老式的罗汉椅上, 对着窗子上愈来愈重的黄昏发怔。   红珊瑚夜总会是我们邙城最高档的餐饮娱乐场所,进进出出的都不是布衣之 流。伍雨强平素也鲜有机会来此潇洒一次,当然,如果当上副局长,手里管一个 口,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是今天伍雨强决定出一次“血”,舍不得兔子打不着狼,这一点伍雨强是 有理智的。   张拳如约而至,伍雨强亲热地招呼他进了雅间。   “老弟干嘛这么客气?”   “跟老兄有段日子没聚了,想得慌。”伍雨强说。   “嗨,天天在单位见面,我这张脸还没看够啊?”张拳笑着,右颧骨上一颗 豆大的黑痣格外醒目。   伍雨强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没错,这张脸他早看够了,不仅看够了, 而且烦够了、恨够了。但伍雨强很从容地笑道:   “见和聚是两回事,借这个机会,咱哥俩交流交流感情。”   “那也没必要这么破费呀,随便找个小馆子不就行了?这让我多不好意思, 我又不是什么人物。”   “看老兄说哪里话,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人物,今天能赏光,我十分荣幸。”   张拳似乎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没说什么。   伍雨强让张拳坐上席,张拳不肯。二人又谦让了一番,张拳到底经不住伍雨 强的连拖带拉,只好落座。   伍雨强要了几个菜,都很贵,天上的海里的地下的,张拳掂量得出这些菜的 价值。酒喝五粮液,伍雨强既要它的招牌也要它的烈性,人脑子发晕神经发飘的 时候最容易说话。   伍雨强先自饮了一杯:“老弟先干为敬。”伍雨强酒量不错,酒场上经常一 派英雄豪气。然后又斟了满满一杯,双手捧给张拳:   “感情深,一口扪。”   张拳显然心里没底:   “老弟,你还不了解我?喝酒你是英雄,我是狗熊。这么着,量力而行,我 随意,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嘛。”   伍雨强坚决地说:   “那可不行,老规矩,三杯酒,三杯后咱们随便玩。”   张拳平素喝酒有个规律,刚开始控制得很紧,一旦几杯酒下肚,便兴奋起来, 往往把自己灌得昏天黑地。伍雨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哎,却之不恭,谢老弟美意了。”张拳看没有通融余地,只好闭着气一口 饮下,然后仰脖喝光了一杯茶。   伍雨强竖起大拇指:   “好,爽快!”   高脚杯里的三杯酒足以让张拳耳根赤热,不再矜持。果然,张拳的话也多起 来:   “老弟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如果能帮上忙,义不容辞。”   伍雨强似乎看到酒精正在烫着张拳紫红色的神经,那些神经像丛密的根须, 深深地扎在预谋的土壤里。伍雨强笑着摇摇头:   “什么事也没有,纯粹是兄弟小聚,聊聊天而已。”   伍雨强不断变着戏法劝张拳喝酒。二人推杯换盏,不觉间第二瓶又喝了一半。 张拳已经语无伦次了,筷子里的菜送不到嘴边就滑掉了。伍雨强看时机成熟,开 始把话引入正题。   “老兄,这次副局长的位子,你可是个热门人选啊。”   “哪、哪里,你、你比我有竞争力。”   “老兄说笑话了,我对仕途实在没什么兴趣。”   伍雨强很清楚,他对这个位子有多么神往。伍雨强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对 权利的渴望比生命更重。这些年他经商炒股,一心赚取的都是投资政治的原始积 累。这段时间他已经和一个市委常委关系搞得很不错了,职务提升指日可待。然 而那位常委不止一次提醒了他:   “你们那里有个张拳,告你告得很厉害。他手里有你的材料,言之凿凿,看 起来很翔实。你告诉我,他反映的问题是真的吗?”   伍雨强当然矢口否认:   “完全是诬陷,他是想把我扳倒来达到他的个人目的,不折不扣的卑鄙小 人!”   那位常委说:   “没问题最好,但是唾沫多了照样淹死人。张拳背后也有人,这个社会,关 系复杂,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想法把这事摆平,否则风吹到大家的耳朵眼里, 争议一多,只怕我也压不住。”   伍雨强千恩万谢,向常委立了保证。凭心而论,伍雨强并不想太让张拳下不 来台,只是张拳磨刀霍霍,非要把他斩于马下而后快。这让伍雨强十分恼火,但 他又无计可施,毕竟他屁股不干净,让张拳抓着把柄,这就好像一条蛇被人掐着 七寸,剩下的只有难受了。   收买人心。眼下,只有这条路可走。所以,伍雨强兜里揣了一万元摆下了这 个鸿门宴。   “仕途就、就像一条河,渡过去了是一片繁华胜景,渡不过去就、就只能望 梅止渴,不过有、有一点,千万别翻船,淹死了就、就什么也没有了。”张拳说, 微微发红的眼睛里闪着逼人的刀锋。   伍雨强感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是的,他从张拳的目光里看到了一把刀子, 这把刀子打磨得异常锋利,随时准备捅破他的五脏六腑。伍雨强避开了这把刀子, 掩饰地喝了口茶,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说:   “是啊,老兄说得没错,风浪倒不怕,就怕触礁,暗箭难防啊。”   张拳浅笑了一下:   “关键还在船,船如果坚不可摧,谁拿你也没办法,是吧,老弟?”   “那当然,那当然。”   伍雨强又斟满了两杯,举起来:   “老兄,为咱哥们的情义,再干一杯。”   “干!”   两人几乎同时饮干了。张拳歪着头张了张嘴,似乎要出酒,喉结滚了几下, 又忍住了。伍雨强吩咐服务小姐:   “来一瓶苹果醋。”   苹果醋棕色的液体在灯下闪着暧昧的绚丽。伍雨强亲自开了盖,递给张拳:   “老兄,喝瓶这个,解酒。”   张拳自嘲地说:   “让老弟见笑了,英雄难过美酒关,和你相比,我是自愧弗如啊。”   伍雨强沉默了一会儿,顾自抽着烟。看张拳喝下了半瓶苹果醋,说:   “老兄,咱哥们相处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不、不错。”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不周到的地方,要是哪个地方得罪了老兄,还请多 多原谅。”伍雨强说得很诚恳。   “哪里,老弟很会办事的。”   “人海茫茫,能在一起共事,也是缘啊,弟兄们相互提携,与人为善,那才 叫真感情。和老兄这样真诚的人做朋友,是我三生之幸。”伍雨强觉得自己快要 把自己感动了。   “惭愧,惭愧。”张拳始终从容地喝着苹果醋,微笑地看着伍雨强。眼中那 把刀子的锋芒在苹果醋的浸泡中渐渐藏起了。   伍雨强觉得该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会让他窒息。 伍雨强说:   “明人不说暗话,我有什么不是,老兄尽管当面提。”   “何出此言?”   “既是朋友,咱们就无话不谈,说得不对,老兄多包涵。”伍雨强挺直了腰, 摊牌的时候到了。   “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有话直说。”张拳气定神闲。   伍雨强不得不佩服张拳的城府,这个对手隐藏得太深了,他只有掘地三尺, 看张拳见了棺材还落不落泪?   “那我就唐突了,听说,老兄四下里告我?”   “哪儿听到的风声?流言可畏呀。”   “山雨欲来风满楼,就不要问风来自何方了。”现在,伍雨强的眼睛里伸出 了两把刀子,他要一刀一刀把张拳划开,看看他有多少根肠子。   “没有的事,君子朗朗行事,不齿于此道。”   伍雨强的牙龈在隐隐作痛,他打开身边的公文包,取出了张拳告他的材料的 复印件,摊在张拳的面前:   “这个东西,老兄不会不熟悉吧?”   张拳显然对此始料未及,惊愕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伍雨强叹了口气:   “都是一个锅里涮稀稠的,何必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张拳的脸变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兄弟,得罪了!”   “嗨,没什么大不了的。”伍雨强豁达地说,“上下牙还有打架的时候,话 说开了,化干戈为玉帛,弟兄们还是好朋友。”   “老弟真够宽宏大量的,不过,我也给你挑明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然 做了,就有我的道理。”   “你对我就有这么大仇?”伍雨强眯着眼,尽可能地收敛着他的恼怒。   “大仇谈不上,但我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张拳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拍了 一下,那个复印件应声撕裂。他冲服务员叫,“小姐,买单。”   伍雨强站起来阻拦:   “老兄,你就是拿刀杀我,这顿饭也要我请。”   “不用了,我有钱。”一叠厚厚的钞票摔在了桌子上,“不用找了!”   伍雨强明白了,他的心计早已被人识破,张拳是有备而来。   “不能再谈谈了?这样,我们换个环境,去歌厅叫两个小姐……”   “留着你自己享用吧,话不投机,告辞!”   张拳扬长而去。   伍雨强傻了。他瘫在椅子上,感到身体发虚,虚得就像一朵棉絮,在风中飘 旋、浮升。我就这样败了吗?一个小小的张拳,成了我过不去的坎?不,我不能, 我要让我变成你张拳的滑铁卢,看着吧,看我们谁笑到最后!   伍雨强夹起公文包,喝干了最后一杯酒,走出夜总会。   8   伍子蒙惊悚了一下,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他在罗汉椅上睡着了,窗外夜色迷 离,对面楼上的灯光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他莫名的心悸。   伍子蒙站起身,才发现腿麻了,脖梗也痛。他扶着罗汉椅静了一会儿,缓缓 地走到卧室外。屋子里空荡荡的,伍雨强不在家,儿媳也不在。他用冷水冲了把 脸,叹了声,伍雨强去哪儿了呢?难道整天迷醉于酒场?一个工于心计的人,竟 忽略了妻子的红杏出墙,这到底是精明还是痴傻?儿子是个粗心人,粗心人可以 在欲望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会漫不经心地跌倒在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节上。   一连几天,伍雨强都是这样早出晚归,脸色非常难看。深夜里伍雨强上楼的 声音显得焦躁而疲惫,伍子蒙听到了,便去给儿子开门。他想伍雨强一定是醉醺 醺的,然而不是,伍雨强身上并没有多少酒气,只是在灰色的脸上写满了暴雨突 降前的死寂。伍子蒙很想跟他说说话,但伍雨强萧杀的眼神让他收回了念头。他 看到一条蛇盘绕在伍雨强的眼里,向空洞的夜色吐着信子。他就更加心悸了。   到底怎么了?儿子为什么像中邪一样?   伍雨强隔三岔五地给一个人打电话,总是一副讨好的口气。后来伍子蒙终于 听出来,电话那头的那个人是张拳。   “还请老兄高抬贵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兄要多思量啊……”   “老弟求你了……”   “妈的,不识抬举,咱们走着瞧!”   伍子蒙被这句话吓坏了,伴随着伍雨强恼羞成怒的声音,电话发出了一声爆 响。他本能地冲进伍雨强的房间,看到电话零件满地飞滚。伍雨强像一条蛇,舌 头高高竖起,血红的信子伸缩无常。这个人是他的儿子吗?他是妖还是鬼?   “出了……出了什么事?”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伍雨强歇斯底里地吼道。   疯了,儿子疯了。伍子蒙全身噤若寒蝉,结结巴巴地说:   “别、别这样,静一静,心静自然凉……”   “我的事你少管!”   伍子蒙退出了儿子的房间,在他的视域里,天地骤然间一片洪荒,他看到豹 子在追赶着一只羚羊,在不远处,一只身高数丈的恐龙一面看着豹子和羚羊的追 逐,一面悠闲地吃着树叶。奔流万年的河切开了丛密的雨林,仿佛一部无字的史 书,讲述着人类的起源。在波涛涌溅的河流里,生满了牙的鱼像箭一样射出水面, 刺穿了远古的谶语……   与伍雨强不同,儿媳的脸色却是日益光艳,衣服的款式一日三变,脸在高档 化妆品的滋润下艳若桃李。伍子蒙对这张脸充满憎厌,甚至深恶痛绝。他偶尔偷 觑一下儿媳,但儿媳大胆投向他的目光却让他避之不及。那是挑衅,道道地地的 挑衅。伍子蒙感到了一阵心脏的绞痛,这个女人已经嚣张到廉耻尽失为所欲为的 地步了,她也许早就知道伍子蒙窥见了她的隐私,但她无所顾忌。是啊,你奈我 何?谁让你有这样的儿子呢?   伍子蒙绝望了,说到底,这是儿子的事。既然儿子蒙在鼓里,而且暴戾无常, 他也没必要去戳穿了。他已经心力交瘁,就这样吧,爱怎样怎样,他尽管无法做 到睁只眼闭只眼,但承受痛苦和羞辱已经习惯了。   儿媳的好心情是在一个下午突然丧失的,那时她刚接过一个电话,最初儿媳 的声音还莺啼燕啭,但突然之间变了调,像是一个正在享受日光的人被兜头砸了 一场冰雹。   “李小猫,这个混蛋!”   肯定有了大变故。伍子蒙想,但这个变故发生在儿媳和李小猫的身上,不禁 让伍子蒙产生了几分窃喜。你们最好鱼死网破,上苍啊,这是报应,报应……   “娟娟,你别太难过,李小猫是个畜生,天大的事姐姐给你做主。我这就找 他算帐去!”   伍子蒙的心抽了一下,怎么,娟娟出了事?娟娟是个好姑娘,与儿媳相比, 娟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水一样清纯的孩子。同胞姐妹,性情判然不同,娟娟偶尔 到家来,都对伍子蒙恭敬有加。伍子蒙很喜欢这个小姑娘,那种质朴、文静、娴 熟和礼貌,正是伍子蒙心目中的好女子的品行。这样的好姑娘,莫非遭遇了李小 猫的毒手?倘若如此,那个引狼入室的人不是儿媳又是哪个?   罪孽,伍子蒙的心在滴血,罪孽深重啊。   伍子蒙又拣起了他的“侦探”生涯,他没有理由置之不理。娟娟就像他独步 世外的灵魂的手指,手指断了,他的灵魂便残缺了。伍子蒙跟着气急败坏的儿媳 下楼,绕过九曲八弯的胡同,最终在荒废的矿区一隅见到了李小猫。   伍子蒙躲在旁边一个残破的石房里,隔着墙缝进行现场目击。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儿媳像一头疯狂的母兽,冲上去撕抓着李小猫。 李小猫的脸顷刻有了几道血印子。指甲,多好的指甲,儿媳每天修饰的长指甲, 涂着美艳的彩纹,在这个时候,成了一个荡妇的武器。   李小猫面不改色,稍一用力,儿媳便像一只鸡飞了出去。伍子蒙看到了儿媳 的狼狈,他蓦地有了种滑稽感,就像面对着一个光色奇丽的谎言,在你正被它折 磨和戏耍的时候,这个谎言倏然破灭了。残酷,结局总是残酷的,尽管儿媳有一 万个不是,然而此刻她正被残酷蹂躏。伍子蒙百感交集,心中五味俱全。他的牙 齿在打战,呼吸急促而杂乱。有一刻,他甚至想从房里冲出去,可冲出去做什么 呢?援救儿媳?痛斥李小猫?不,他不能,那只会让场面更加不堪,甚至不可收 拾。他用手捂着胸口,等待着最后的结局来临……   儿媳滚了一身土,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她又一次向李小猫冲过去,但这次 李小猫只是抬起手,做了个象征性的动作,儿媳便被吓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李小猫,你伤天害理,你还敢打我……”儿媳突然哭了起来,声泪俱下, 肩膀耸动得像两片雨中的芭蕉叶。   “有什么大不了的,瞧瞧你的样子,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呢。”李小猫扯了扯 嘴角,荡出几丝讥笑。   “我是爱你,我把什么都给你了,可你却强奸我的妹妹,你还有点人性吗?”   人性,是啊,人性在哪儿呢?伍子蒙想,这个世界,人性是不是也被强奸了?   “我只不过和你妹妹玩玩,什么强奸不强奸的,多难听。”李小猫说,很放 松地点了颗烟,蹲下来悠闲地抽。一串烟圈吐了出来,像一条灰蓝色的弹簧。   “不要脸,你真不要脸,你的良心喂狗了!”   李小猫不能自抑地笑了起来:   “我是不要脸,你也一样,你如果要脸会背着老公找野男人?”   儿媳的嘴被这句话堵住了,只是狠狠地跺了跺脚。   李小猫站起来,走到儿媳身边,说:   “别闹了,宝贝,我心里只有你。”   伍子蒙轻轻地啐了一口,真够卑鄙的,事到如今,他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就算女人是个傻子,还能相信他吗?   “你还在用鬼话骗人?”儿媳说,但声调已明显地软了下来。   “不,绝对是真心话。”   “那你欺负我妹妹该怎么说?”   “我只是一时糊涂……今后再也不敢了,我只对你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是一万块钱,算是你妹妹的青春损失费。”李小猫拿出一个信封,然后 又掏出一个首饰盒,“这条项链,是送给你的。”   儿媳静静地看着李小猫,在僵峙的一段静默之后,儿媳竟伸出手,慢慢地接 过了信封和首饰。   “宝贝,这是我专门为你挑选的,你戴上一定很漂亮。来,让我为你戴上。”   儿媳没有拒绝。李小猫打开盒子,拿出项链,在儿媳的面前晃了一下,儿媳 的眼睛立刻闪射出了异样的光彩。李小猫温存地把项链套在了儿媳的脖子上,退 后两步,欣赏了一番,拍着手说:   “哇噻,骄傲的公主!”   儿媳笑了,梨花带雨般的笑,这笑像一个彩色的锥子,深深地戳痛了伍子蒙。 伍子蒙的脑子里刹那间升起了两个字:买、卖,一方买,手到擒来;一方卖,待 价而沽。痛苦和耻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在买卖中化作了甜蜜。   “来,抱抱。”李小猫伸出双手,环住了儿媳的腰。儿媳用粉拳捶了李小猫 几下,便小鸟依人了。   幸福的金项链,伍子蒙流泪了,幸福的儿媳。他又糊涂了,眼前的一切都是 真的吗?多像一个醒着的梦,故事的走向变幻莫测,让他无从把握。我是个弱智, 彻头彻尾的弱智,伍子蒙心中呻吟着,现实超越了臆想,生活颠覆了经验。他就 像一个迷途的孩子,找不到前方的路……   “娟娟那里就靠你安抚了,别把我说太坏,你就告诉她我喜欢她,才做了出 格事。”李小猫说。   “什么?你、你喜欢她?”儿媳醋意大发,这一刻她或许已经忘了那个受到 伤害的姑娘,正是她的亲妹妹。   “嗨,不是哄哄她吗?”   “你会不会还打她的主意?”   “放心,绝对不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心里只有你。”   “那好。不过我警告你,你要是再碰她,我就去告你。”儿媳说,“别忘了, 你这些钱是怎么来的。那个抢劫案,警方正愁没线索呢。”   “噢,我好怕怕呀。”李小猫嬉皮涎脸地说。   暮色降临了。李小猫揽着儿媳:   “宝贝,开房间去。”   两个藤一样缠绕的身影消失在了暮色深处……   伍子蒙像一滩泥,匍匐在墙下。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一幕一波三折的闹剧, 一出引人入胜的喜剧。他闭上眼,四周一片黑暗。他想,我要是个盲人该多好啊, 眼不见心不烦,永远只为自己的心灵活着,也许,这世上最幸福的,就属盲人了。   9   伍雨强总是一副杀气森森的样子,伍家的空气更加凝重,像是结了一层厚厚 的冰。儿媳的气色重又光艳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加注重修饰,这使她有了一种狐 狸精的妖艳。伍子蒙颓然地龟缩着,他想,这女人真是胆大,奸夫送的项链竟敢 大明大摆地套在脖子上,然而伍雨强对此竟毫无觉察,仿佛这个涂脂抹粉的女人 与他无关。这个家庭的两代三人,彼此已互不答言,各行其事,像栽在一个盆子 里的三株葱,生活在同一片土壤里,却漠然得熟视无睹,视若无物……   要出事了,伍子蒙想,一定是的,要出大事情了。   大事终于降临了,娟娟又被李小猫强奸了。小姑娘不堪其辱,要割腕自杀, 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才侥幸拣得一命。伍子蒙知道这个善良单纯的孩子被毁掉了, 一个如花的生命,那种侮辱和摧残足以让她的梦想提前凋零。果然,娟娟神思恍 惚,茶饭不思,行动迟滞,双眼里罩着两朵晦暗的云翳,那是灵魂的寂灭,就算 她的肉体还要延续几十年,而事实上,她的生命已经终结了……   谁会为她陪葬?   “李小猫,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儿媳的这五个字,就像五粒子弹,蘸满了切齿之恨。儿媳也绝 望了。伍子蒙坐在罗汉椅上,把身子蜷成一个球,像是很冷的样子,心里一遍又 一遍地重复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伍子蒙看到了血光。危险的气味像雾一样笼罩着他,越来越浓,几乎到了一 触即发的时候了。   儿媳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伍子蒙在一天凌晨走出纷乱的梦境,他听到了一些神秘的声音。最初他对这 些声音莫名其妙,待敛息辨别之后,他才发现这是儿子和儿媳谈话的声音。他们 几乎全部用的是气声,在静寂的深夜显得突兀而刺耳。   伍子蒙坐起身,仄起耳,抑制着已不有力的心跳,静听。   伍雨强:“狗日的!”   儿媳:“千刀万剐的李小猫啊……”话带哭音。   伍子蒙的心格登一跳:李小猫?!儿媳竟对伍雨强提李小猫?她不怕事情闹 大真相大白吗?但是片刻之后,伍子蒙就明白了,儿媳这是先下手为强,她有足 够的能力应对未来的变故。这女人真行,出了事还要拉伍雨强下水……   伍雨强:“他狗胆包天了,竟欺负到了咱们头上!”   儿媳:“我妹妹才16岁呀……”   伍雨强:“告他,妈的,强奸未成年少女,崩了他个狗日的!”   儿媳:“他把我妹妹毁了呀,这个挨千刀的……”   伍雨强:“也怪了,你妹妹什么时候和他认识的?她怎么会在他的房间里 呢?”   儿媳:“鬼知道他是怎么骗去我妹妹的?”   伍雨强:“你打算怎么办?”   儿媳:“那还用说,这个黑心黑肺的家伙,让他蹲一辈子大狱才好!我不光 有他强奸我妹妹的证据,还有他抢劫的把柄,不死也让他脱层皮!”   伍雨强:“抢劫?你从哪儿知道的?”   儿媳:“哦……李小猫一个相好是我姐妹。”   伍雨强:“嗯……”   接下来是沉默。   伍子蒙感到脸上有什么在淋淋漓漓地爬动,抹了一把,是汗。他出汗了。他 有点想嗥叫,他觉得一匹狼在心中徐徐张开大口,要向阔大的夜色发出嗥叫。那 嗥叫一定凄厉而尖锐,像一柄利剑刺穿夜的咽喉。   伍雨强在嗥叫的前一刻打破了沉默:   “也许,这狗日的还有别的价值。”   儿媳:“你是说……”   伍雨强:“我们可以趁机要挟他……”   儿媳:“什么?”   伍雨强:“借刀杀人。”   儿媳:“杀人?”   伍雨强:“对!”   儿媳:“杀谁?”   伍雨强:“张拳。”   儿媳:“这是玩火……”   伍雨强:“妈的,成大事者谁不是在玩火?不除张拳,这个副局长我就当不 上!”   儿媳:“这招儿也太狠了点……”   伍雨强:“无毒不丈夫!”   儿媳:“有把握吗?”   伍雨强:“没多大问题。你想,这狗日的杀了人,就背了三个罪名,还不躲 得远远的?”   儿媳:“万一逮着他了呢?”   伍雨强:“尽说些丧气话!……好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他把活做了,我 就亲自灭他的口!”   儿媳:“风险是不是太大了?我可不愿失去你……”   伍雨强:“没别的路了,我会小心行事,一切都是天意。”   儿媳:“……就依你吧。”   伍子蒙感到心脏像一台负荷过重的马达,突然运转失灵。他眼前一黑,颓然 地倒了下去。   10   伍子蒙是一大早撞上老李的。天色溟蒙,儿子和儿媳在他醒来之前就离开了 家。伍子蒙感到一片浓重的乌云压在头顶,那片乌云里蓄积的不是雨,不是雪, 不是冰雹,而是浸了毒液的匕首。那些匕首被一只阴谋的黑手握着,随时会掷出 一个血淋淋的结局。   伍子蒙跌跌撞撞地爬下楼梯,看上去像个酒鬼。没戴帽子和墨镜的伍子蒙一 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似乎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白了大半,而眼窝深陷得像两个 田鼠洞。伍子蒙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干什么。他只是有一种逃离的欲望,在他的 眼前,阳光和市声招摇出一派温情的假象。   老李正在巷子里溜达,一脸菜色。   伍子蒙几乎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灵魂里那匹狼绿瞳如电,躁动地扬着前蹄。 伍子蒙全身在微微发颤,额际的血管鼓突得像一条紫色的蚯蚓。伍子蒙脱口而出:   “老李,你儿子怎么可以……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老李盯着伍子蒙,菜色的脸绷得铁紧: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伍子蒙喉咙里呜呜地低吼着,“李小猫……他强奸了我儿媳 的妹妹!”   老李的表情僵着,眼神死着。良久之后,老李突然咧了咧嘴角,诡秘地笑了。 伍子蒙被这笑搞得懵懵懂懂。空气凝结了一刻,老李突然冷下脸,呲着牙说:   “你的耳朵挺长呀!你看见了?你抓到了?你放什么狗屁,泼什么污水!”   “你……”   “你什么你,证据呢?给我看看。”   “我……”伍子蒙语塞。证据不在他的手上,他又如何去拿到那个难以示人 的证据?   “老婆娘下崽——血口喷人!”   “……”   伍子蒙想辩解,但他无言以对。他陷入了窘境——对此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 备。这个尴尬的角色不应是他,而他偏偏被尴尬掴了一耳光,掴得痛苦而压抑。 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虚得很,笨嘴拙舌理屈词穷:语言严重贫血。   “告诉你,以后谁再往我们李家头上泼粪,我跟他没完!”   伍子蒙怔在地上,他觉得下不来台。他侵犯了老李,伤害了老李。老李是他 唯一的朋友,李小猫与他何干呢?他像一个卑微的小人被晾在阳光里,无处遁身, 进退两难。半晌,伍子蒙缓缓地抬起了手——这是要干什么?抽老李一个嘴巴子 吗?伍子蒙不知道。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抽出了一支烟,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老李面 前。   “老李,抽一支,我……”   “早戒了!抽烟致癌,当心肺里生瘤子!”   那支烟掉在了地上,——伍子蒙的手依然做着敬烟的姿势,他并未察觉烟已 从指缝间滑落。良久,伍子蒙垂着头悄然离去,喧嚣的市声将他严严地裹了起来。   伍子蒙是在暮色将临的时候想到给张拳打电话的。他不知道这个张拳究竟是 个什么样的人,他只知道一场灾难正在向他逼近。他必须向这个无辜者提出警告, 让他从一张预谋的网中逃离。   伍子蒙把电话打到了伍雨强的单位。   “我找张拳科长。”伍子蒙喑哑地说。   “张科长不在。”   “那么,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吗?”   “你是他什么人?”   “哦哦,我……是他的亲戚。”   对方终于把张拳的手机号告诉了他。   伍子蒙急不可耐地拨了号,仿佛灾难的翅膀已经拍击出了黑色的风声。电话 接通的时候,伍子蒙有些气喘,他已无暇顾及措辞,直截了当地说:   “有人要杀你!”   “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千真万确,有人要杀你!”   “为什么?”   “你挡了别人的路。”   “路?什么路?”   “有人……有人想当副局长。”伍子蒙几乎用企求的语气说,“张先生啊, 你还年轻,名利乃身外之物,淡泊明志,当退则退,何必为此惹杀身之祸呢?”   对方在少顷的沉默之后突然笑了:   “我明白了,你在恐吓。告诉你,这套把戏对我玩,你不觉得低能吗?”   伍子蒙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在做什么?充当说客?充当儿子的帮凶? 要张拳抽身隐退,   让位于伍雨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伍子蒙的老泪潸然而下,嗓音颤抖地说:   “别……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   “无聊!”   电话挂了。   伍子蒙呆若木鸡。他忽然觉得他与这个世界是如此隔膜,以至他的良苦用心 被人视做狼心狗肺。他似乎已经闻到了灾难的血腥味,这血腥味让他眩晕。夜色 沉沉,伍子蒙无意回家,便踅进一个小酒馆,要了两碟小菜,闷闷地喝起酒来。 他现在已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维,只觉得思绪如麻,混乱不堪。店里的小伙计也许 出于某种忧虑一直在旁边恭候伍子蒙的吩咐。   “酒!”伍子蒙说。   “酒!”伍子蒙又说。   “酒啊!”伍子蒙吼道。   伍子蒙打碎了一只酒杯:器皿粉身碎骨的声音像是一个故事的尾声。下颠覆 了上,左置换了右。——乾坤不明。   11   伍子蒙直接去了坟地。但今天通往坟地的小路好象格外难行。伍子蒙先是被 什么绊了一下,本就头重脚轻,便一跟头栽在地上,额头磕到一个硬物,有股热 流立刻滑下来。伍子蒙下意识地摸了摸,很黏:血,一定是血。他吃力地爬了三 次才爬起来,继续前行,但不久,他又撞上了路边的一棵枯树,这下鼻梁大概出 了问题,血流汹汹地冲出鼻孔……伍子蒙索性不理不睬,接着走下去。不知道过 了多久,伍子蒙终于坐进了那片坟地。   月光:亘古的忠诚。   虫鸣:缱绻的缠绵。   坟茔:家园的轮廓。   宁静:出世的极致。   ——这真是一个可让灵魂安息的地方啊!   伍子蒙点燃一支烟,抽起来,体会一种彻骨的感动:月光下的坟地是上帝的 赐予。鼻子里血还在流,似乎轻了些许,血被月色浸透,湿了纸烟接近唇齿的局 部。   鬼啊,好兄弟,好姐妹,你们显显形吧。伍子蒙恳求道。   坟以坟的姿态缄默:魂幡失踪在祭祀的虔诚里。鬼找不到遮面的羽纱:无奈 的真实——无极。   灾难就要降临了,鬼啊,谁能阻止它?伍子蒙冲着面前的一个坟头说,我还 该怎么做?报警吗?不,主谋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呀!况且,几句偷听来的话何足 为凭呢?连张拳都不信,派出所能信?说真的,我现在也拿不准了,那些话到底 是真是幻?——难道是我弄错了?莫非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 我糊涂,我越来越糊涂了,我连自己都不相信了。鬼啊,让我看你一眼,那样, 我就通达阴阳了——当然,我就再也不会糊涂了。   一些浅淡的字和画在月色里影子一样飘游。伍子蒙眯着眼,终于看清了:   贞节牌坊建在了城门上,上面悬着两具淫宿者圣洁的肉体:崇高;猫和老鼠 恋爱: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石头和石头对话:无生命的激情乐章;钟摆和时 间赛跑:谁骗谁?……生殖器的信息时代……稻草人穿上了红马甲……爱滋病是 蓝色的天使……梦境诠释着现实:亦幻亦真,亦真亦幻……   伍子蒙更加糊涂了:这是鬼的语言?为什么连鬼话都如此让人费解?   伍子蒙不知何时睡着了,睡得很香,这是一个无梦的夜晚,史无前例。   12   接下来的事情让伍子蒙猝不及防——他真的要成为一个野鬼了。   额头青紫、血渍斑斑的伍子蒙从坟地回到寓居的楼前,几个邻居瞧见他,立 即躲避瘟神一样慌乱地作鸟兽散,目光中闪动着恐惧和敌意。这个古怪的场面让 伍子蒙莫名其妙,尽管平素他们之间也鲜有言语,但总不致像现在这样难堪。事 情一定发生了十分蹊跷的变故。在伍子蒙正困惑不解的当儿,他突然注意到了侧 前方蹲在一隅的老李:一朵诡谲怪异的笑绽放在他的脸上。   伍子蒙没有上楼,席地而坐,像一个教徒。他要等待其他的邻居出现,他想 从他们的目光中发现什么,或者仅仅是确认——我是伍子蒙,和从前一样的老不 更事的伍子蒙。其他的邻居陆陆续续从他身边走过,但没有一个人理他,经过他 身边时都绕了个半径盈丈的弧,好象他是一个地雷,一触即炸。先前散去的邻居 间或从窗口探一下脑袋,便又立即缩回了。   为什么?伍子蒙难得其解。   后来,连老李也消失了。   伍子蒙终于怅然地回到家里,准备好好想一想,理出一条脉络。但是,更为 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伍子蒙被赶了出来,像一条触犯众怒的狂犬。在伍子蒙的意 识中,月光之洪决堤而出,淹没了所有的可能:稻草已被救命的呼喊撕碎,化为 乌有。   “不准你进这个门!”儿媳说。   “为什么?”干涩的嗓音虚弱无力:匍匐的抗拒。   “你的家不在这儿。”伍雨强说。   伍子蒙对这张脸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憎恶:   “你……你最好规矩点,多行不义必自毙!”   “老怪物,说什么鬼话?”   “你心里清楚!”   “不跟你饶舌,马上离开,不然就送你进精神病院。”   “这儿是我的家!”伍子蒙吼了起来。   “你的家?”伍雨强冷笑一声,“你找错地方了吧?”   “放肆!”伍子蒙全身抖得像要马上散架。   “还装蒜,人家老李都看见了。”   “他看见了什么?”   “神经病!要不就是一个活鬼!”   “请你看清楚,我是你爸爸!”   “我不是你儿子!”   “你……”   “回你的坟园去吧,可千万别把鬼带到这儿来。”   砰——门撞上了。伍子蒙已无家可归。他用了漫长的时间走下楼梯,像是走 完了他平平仄仄的一生。他听到绵软的跫音切断了生命的全部退路。风卷过荒野, 苍黑的树伸出枯槁的手:十字形。   灾难降临了。伍子蒙没想到,第一个走在灾难中的人,就是他。   伍子蒙从此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行僧——除了一床儿子扔给他的破旧的铺 盖:岁月的余温为他取暖。   天寒了。   13   大约在一个礼拜以后,伍雨强找到了蓬头垢面的伍子蒙。   那时伍子蒙正靠在一家小酒馆的台阶前,啃着一个乞讨来的烧饼。这家小酒 馆伍子蒙曾经多次光顾,店老板一度和他成了朋友。店里的小伙计忙里偷闲总是 朝他瞟上一眼,似乎出于习惯仍然等候着为他上酒。   伍雨强的脸上写满了凄楚,是那种透彻骨髓的怆痛。他半跪在了伍子蒙身前, 泪眼迷离地叫了声:   “爸爸……”   伍子蒙迟滞地看了他一眼,仍继续啃手中的烧饼。   “爸爸,你何苦作践自己呢?回家吧。”   “家……”伍子蒙含混地喃喃着。   “是啊,我和米莉(儿媳的名字)都在等你回家呢。”伍雨强伸手欲搀起伍 子蒙。   “不……”伍子蒙往后挣脱了一下,摇了摇头。   伍雨强沉吟片刻:   “爸爸,你一定饿了吧,米莉做了好多菜,都是你爱吃的。”   “哦……”伍子蒙眼中闪烁了一下,就像一豆油灯的火苗在风中跳了一下。   这时店老板也走了出来。这是个年过五旬的男人,颧骨很高,下巴尖削,没 有多少老板的样子。   “他是你爸爸呀?”老板指着伍子蒙对伍雨强说。   “唉。”伍雨强点点头。   “好好的人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呢?”   “最近精神上出了点毛病。”伍雨强的凄楚从每个毛孔中溢出来,“可能是 年轻时受过什么刺激,现在这个疙瘩越结越深了……”   “哦……”老板点点头,“有了这个毛病,可得看紧点呀。”   伍雨强的泪流了下来:   “谢谢,这阵我也太忙,出了几天差,没尽到责任……蒙您照应了。”   “怪不得你的。”老板说,眼圈红了。   伍子蒙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那个烧饼像石头一样在他的牙床下进展缓慢。 老板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哥,回吧。孩子找你呢,多好的儿子呀……”   伍子蒙狐疑地看看老板,又打量了一下伍雨强,半晌说:   “我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是呀,爸爸。”   “我的家在哪儿?”   “不远,跟我走,爸爸。”   伍雨强拉住了伍子蒙的一只胳膊,或许是用力猛了点,伍子蒙手中的烧饼掉 在了地上。“我的烧饼。”伍子蒙像丢掉了一样贵重的东西,俯身去捡。伍雨强 说:“不要了,爸爸。”伍子蒙执意捡起,弹弹上面的灰尘,又送进了口中。   “好了,回家吧。”伍雨强说。   伍子蒙的确吃到了一桌子好菜,吃得全身发热,一些凌乱的片段在他的记忆 中狼奔豕突。他感到身子暖起来,儿子和儿媳的脸生动得让他几欲垂泪。   有家真好啊。伍子蒙想。   可是一入夜,伍子蒙便倍觉寒冷。他似乎看到自己的心像一盏昏黄的风灯, 在雨中将熄未熄,飘忽不定。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似乎还挂着浓重的霜白。 夜色里鬼影幢幢,一些不可知的危险的幻象使他感到草木皆兵。伍子蒙大睁着双 眼,用疑惧的心跳度量着黑夜的长度。   儿子和儿媳的声音又是在凌晨响起的,像溜过屋檐的风,钻入了伍子蒙脆弱 而敏感的耳朵。   伍雨强:“老家伙该睡着了吧?”   儿媳:“准睡得死猪一样了,这阵可够他受的。”   伍雨强:“哎,这礼拜也真够我受的了。”   儿媳:“狗拿耗子的人还真不少,自己家里的事还管不完呢,对人家指指戳 戳个什么?”   伍雨强:“别小看舆论的力量啊。如今正在关键时刻,不能出岔子。”   儿媳:“什么时候送老家伙进精神病院?”   伍雨强:“不能拖,明天就送,这下看谁还有话说。”   儿媳:“行,咱也得专心干大事了。”   伍雨强:“李小猫那边怎么样?”   儿媳:“有松动……”   伍雨强:“他要是再拒绝,我就找几个人,给他来硬的!”   儿媳:“用不着,你最好别出面,我去搞定他。”   ……   伍子蒙在黑暗之中听到了一个绝望的声音:“天哪!”夜崩裂成了无数个黑 色的碎片,把他砸得气息奄奄。他很清楚天亮之后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能在黑 夜中逃亡,别无选择。   伍子蒙蛰伏在床头,像一个贼。他感到哪怕一声轻微的喘息都会招致一场灾 难。我没有疯。伍子蒙想。他看到了一匹狼,那是一匹被危险挤压得无处容身的 狼,一具枷锁正阴险地靠近了它的脖颈……   在确定了儿子和儿媳睡熟之后,伍子蒙赤着脚,蹑手蹑脚地逃掉了。无边无 际的黑暗中,伍子蒙健步如飞,向着远离小区的地方狂奔而去。我要逃得远远的。 伍子蒙想。在某个陡坡,伍子蒙手脚并用,动作居然出奇地敏捷、协调。伍子蒙 有了狼的感觉。是的,他就是一匹狼,落荒而逃的狼。   几天后的报纸上,出现了一则寻人启事:   “伍子蒙,患精神病,于×月×日出走未归。家人万分焦急,如有提供线索 者,定重金酬谢”云云。   伍子蒙当然没有看到这则启事。他躲在一个人迹难至的地方,警惕地望着四 周,嘴里会不时地念叨着:   “追来了……追来了……”   风乍起,吹落一天黄叶。伍子蒙闻到了风中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他看到灾难 写在每一片黄叶上,像是密密匝匝的冥币……   14   伍雨强的雇凶杀人案是在冬天宣判的。法院的布告几乎贴满了邙城的角角落 落。伍雨强和李小猫的名字下画着一道粗粗的红杠。在主要犯罪事实的记录中, 并没有伍雨强妻子的任何干系。   整个氓城都在议论着这桩案子,邙城人出现了多年来未有的兴奋。伍雨强和 李小猫的知名度一下子远播遐迩,他们很可能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占据着邙城人 的记忆。想一想,我们邙城的历史委实过于沉寂了。   邙城人也许一直都在期待着这一天。只是无人知道,为破案提供关键线索的, 是一个鬼气森森的精神病患者。他说,他算出了一个劫数。   在一个冰冷的夜晚,伍子蒙静静地躺进了那片坟地。阒寂冻结了月光,连虫 鸣也销声匿迹了。   鬼呀,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别再躲了,你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咱们好好 说说话吧。——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和你痛痛快快地说说话,说说话……   伍子蒙听到了一种声音,凄厉而喑哑。是鬼的声音吗?伍子蒙惊喜地想,全 身都在激动地颤栗。你终于来了,鬼,我的好弟兄,你终于来了!来吧,躺我旁 边,有什么说什么,天南海北,随便扯……   两行泪划出了伍子蒙的眼眶,月光模糊开来,月亮找不到了……伍子蒙蓦然 意识到,鬼并没有来——也许永远不会来了,那么,只有自己去找他们了:寻觅 失踪的魂幡,为鬼遮面……而他自己是否也需要一个魂幡呢?   那个声音在伍子蒙的灵魂里绕了三圈后,便彻底消失了。伍子蒙终于明白, 那不是别的什么声音,而是自己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声哀号……   15   故事至此可以结束:伍子蒙驾鹤西去,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伍子蒙。一切 如故。——不过值得赘述的是,此后不久,又有一个子夜光临坟地的人:老李。 他在每夜唤着同一个鬼的名字:伍子蒙。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