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民工兄弟   □ 胡增官   临近年关,连续刮了几天西北风,令人心情干裂的空气中,涌动着民工退潮 的暗流。各地电视、报纸媒体又开始铺天盖地报道民工欠薪以及为民工讨工钱的 消息,北京已驱逐一家欠薪建筑单位。北京出台谁欠薪谁“出局”的强硬措施, 似乎预示着民工的劳动权利开始受到重视与尊重。而我的心情不因此轻松。这个 含辛茹苦生活、劳动在城市角角落落的庞大群体,总是与弱势形影不离,他们放 弃世袭了数千年春种秋收的农耕文化,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日子怯生生走进城市, 延缓着收获的季节收割城市的歧视,终日干着下作的工种,巴望冬寒料峭的最后 日子拿到象征年景的脆崩崩钞票,好给乡下妻子儿女以生存或温饱的保证,交代 一个“年”的概念。   这样的日子,我忽然惦记起我的民工兄弟。我有近一年没有他们的音讯,上 年底搬新家,电话本不幸遗失,联系他们的惟一渠道因此中断,我打听过 “114”,回答未登记,怎么会未登记呢?我纳闷,肯定是接线员工作毛糙,后 来琐碎与忙碌填满我平庸的日子,也把他们忘在了脑后,偶尔不合时宜地想起他 们,也激发不起打听寻找他们下落的欲望。他们淹没在四、五百万人口的体面都 市里,犹如细砂一般不起眼,哪像我,尽管跟他们一样卑微,却供职在异地小城 一个体面单位借助媒体抛头露面,外人很容易找到我的踪影。在近一年里他们没 有主动联系我,是无甚转告的要紧事,还是时空的隔阂,抑或从事的行业相去甚 远,存在沟通的困难,我未可知。但亲情是不需要条件的。我明白,他们生活粗 糙,情感也粗糙,对于挂电话之类的精细活做起来有些困难。真正应该愧疚的是 我,到了临近年关才记挂着跟他们联系,才让老家一位同学费周折打听到他们的 联系电话。   我给老大挂了一个电话,给老二也挂了一个电话,而堂弟如同断线的风筝, 自从前几年受到一桩婚外情的打击,元气大伤,似乎一蹶不振,频繁更换住处和 手机,我捕捉他的消息跟要采访比尔·盖茨一样难,就连他的胞兄——老大、老 二对他了解也知之甚少,也语焉不详。   父辈民工与当下民工生存状态   也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说的民工兄弟都是“堂”字号的,他们仨是我叔父 的儿子,我是他们二伯的儿子。我父亲比他们父亲早十年去世,我母亲又比我父 亲早十三年去世。我们的父辈算得上解放后中国第一批民工,在祖国大地忙着学 大寨大干快上的全民困顿不堪岁月,高密集的人口与沿海贫乏瘦瘠的土地逼迫他 们无奈走出村庄,不是觉醒,而是求生的欲望使他们放弃僧多粥少的土地,奋不 顾身投入部队盖营房,帮城市盖厂房,欠下的生产队工分,以全劳力付现金等价 购买,跟若干年后一些机关事业单位人员“下海”,向单位交纳职位费一个道理。   现在回想起来,父辈民工比起当下民工有许多优越之处。当时的建设项目属 于计划经济下的有限项目,资金到位快,工头先期不用垫资,贪官意识尚未萌芽, 基本上不存在拿回扣,实打实的投入,实打实的百年大计工程质量。工头心眼死, 哪像现在承包方的董事长、总经理,个个吸血虫似的想方设法克扣、吸干民工的 血汗甚至于到年关为故意拖欠工资关掉手机躲藏起来,玩人间蒸发的把戏。那时 的投资方单纯到全是有实力的“公家”,盖得起房也付得起钱,哪像现在,“公 家”财政缺口到付不起公务员工资,还要霸王硬上弓搞劳什子形象工程,拖垮了 承包方,愁煞了打工仔。至于房地产开发,更是鱼龙混杂什么鸟人都有,空手套 白狼骗取银行启动资金,让承包方疯狂垫资终至于崩溃。近年民工追杀工头,工 头破产跳楼自杀的事件并非绝无仅有。当然,最苦的是民工,工程层层发包层层 盘剥的结果,体现民工手上的钱恐怕是劳动力打五折以下的报酬。   我从小在工程队长大。工程队也叫建筑队土建队,由一个头脑活络,会搞关 系,懂建筑技术的农民牵头,拉一帮农民自发组成,他们的目标是部队和城市的 工厂、单位,承揽、修造建筑工程攒钱。农民进城谋生就成了农民工,简称民工。 民工在城市端铁饭碗人眼里低人一等,但那时城里人并不横眉竖眼恶毒相向,而 是友善对待,有时还得巴结他们给家里砌个省柴灶什么的。民工都是有求必应不 计报酬,偷几铲工地上的水泥,拿几块破砖帮他们糊起一口简陋的灶,有大方城 里人家给一包“丰产”、“水仙”之类香烟,民工也乐于接受,对比现在歧视民 工,民工进城仿佛抢了他们饭碗的城里人,当时的城里人够得上纯朴真诚。   建筑队的头儿叫包工头,包工头在村里的实力、地位和受尊重程度都远远超 过村长,有实力就有魅力,村里靓丽高大的房子都是包工头的家。每年春节回家, 除了正月初一,工仔们都忙碌跟在外做工并无二致,他们得帮包工头造屋做义务 工,包工头管饭。印象中包工头造屋如同燕子筑窝,今年过年盖一层,明年添一 层;要不就头年盖一溜,第二年再添一溜,第三年在一层的基础上加盖一层。那 时大人教会我们,谁在盖房子谁就是新诞生的实力包工头。村里出现三层楼的民 宅,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让村人挂在嘴上啧啧赞叹了好一阵,但到了第二 年、第三年又会兀然冒出一幢更大体量,外观更漂亮的三层楼,攀比的结果后来 居上。他们的孩子在学校里也成了众人羡慕对象。我更是羡煞,父亲一年忙到头, 出工在建筑队里年年最多,每年积余只有二三百元,在多子多福工资不够糊紧几 张嘴的打工仔中,算得上富裕了,却迟迟没有翻盖新房。可是过了没几年,父亲 积劳成疾去世,我从此当上了人见人怜的孤儿,对父亲是包工头的同学,自然艳 羡得令我自卑。   村干部要巴结包工头,他们是经济能人,修条路盖个礼堂什么的,村民集资 出小头,包工头出大头。出大头的志得意满,抽烟姿势都比普通村民酷,也有个 别包工头占别人老婆,让人家老公心安理得,心闲气定戴绿帽子的。   可不管怎么说,包工头的作用功不可没,1970年代后期,村头路边便屹立一 幢三层楼大礼堂,四乡八里头一幢,我那时用“庄严”、“雄伟”造句一定是: 我们村头屹立起着一幢庄严、雄伟的大礼堂,俨然成了人民大会堂。礼堂落成, 恰逢古装戏解禁,于是年年春节歌舞升平,生旦净丑末粉墨登场上演闽剧。我记 得第一部戏是《十五贯》,戏中情节现在记不真切,似乎是一名叫娄阿鼠的赌鬼 赌钱输精光,偷人家十五贯钱被发现时杀死主人。县衙抓到杀人疑犯竟是死者儿 媳,县令依“疑罪从有”断案,将疑犯杖责入狱,等待秋后择日择午时三刻杀头, 后来上级来了巡案(官)查案,刑训逼供因另案落网的娄阿鼠,终于从他嘴里交 代出为偷十五贯杀人的事实,一桩冤案得以平反。这是我最早的普法教育。听说 礼堂上演古装戏,附近渔村与农耕村落男女老幼陆续赶来,村道上行人络绎,好 生壮观,愣是将白天黑夜连续演了五场的《十五贯》场场跻爆棚,就差没出人命。 后来的几年里,我看上了《小刀会》、《宝莲灯》、《狸猫换太子》、《甘国 宝》、《秦香莲》、《春草闯堂》等等,皇帝、丞相、侍郎、巡抚、知府、县令, 你方唱罢   我登场,几千年的历史都浓缩在这个从末出过大官的村庄舞台,可我却再没 有看过《十五贯》那么精彩的闽剧,毕竟是平生首次接触古装戏,慢慢地,竟感 觉演得累赘冗长,情节发展之缓慢,舞台布景之单调,令人厌烦。   我的态度并不影响村里年年春节演闽剧,请来本县剧团,还请来福清、长乐、 闽清等附近县城与乡村草台班子,最振奋的消息是居然邀来福州市的闽剧团。为 招待他们,村里拉来一车青岛啤酒停在礼堂门口,我跟几个小伙伴爬上车厢,偷 偷撬开一瓶酒,一喝就喝出潲水味,也在那时明白了“啤酒”的概念。   上演村戏的日子,是我们一年里最为快乐的时光,快乐的源泉来自村里的包 工头,他们为自己,为六十、七十岁的父母做大寿,为庆贺显摆,出资请剧团, 你包一场,我包一场,数日的热闹就这样被他们敲定。   包工头富了自己,造福一方。屈指数来,1970年代中后期,村里冒出的包工 头居然多达十余个,带动村里青壮年男子扔下锄头,握起铁锤瓦刀,只到农忙季 节,队里收割稻子,家里自留地劳力不够,他们才回家做几天本色农民。   大堂哥   大堂哥念完小学,十四五岁就到工地当小工。他来的第一天,戴黑色鸭舌帽 的脑袋在半成品房的窗户外一闪,我立即认出来了,从此他的人生与建筑结下不 解之缘,今年该有五十岁了吧。五十岁在我村庄是上寿的年龄了,有钱人家会大 办寿宴以示人生盛典,可他还没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大堂嫂体虚多病,两个二十 来岁的儿子没多大出息,前些年又认养了一个亲戚的女儿,现在在读高中。他这 回在电话上说:“现在工程不好做,钱真难赚。”连连叹气。他下半年赋闲在家。 遥想大堂哥前些年,也是当过“二包”、“三包”,尽管被“一包”(即大包头) 赚了一道,毕竟还可以往下赚打工仔的剩余价值,手头很是宽裕了几年,在县城 里买下近百平方米的商品房,谁知他每况愈下,终至于很不济。我想,他是生不 逢时。我绝无贬斥当今市场经济时代的意思,我是说冲他纯朴、本分和缺乏知识, 在动辄起盖高楼大厦,需要高技术高实力雄厚资金才能担此筹建重任的当下,加 上尔虞我诈,鱼龙混杂的土建、房地产竞争,大堂哥除了那一手砌砖垒石的绝活 外一无所长,一无所有,自然排在被淘汰之列。而他的文盲父亲(我的叔父)生 逢其时,赶上做村里第一代民工,凭着小聪明和机遇,在1970年代中后期至1980 年代中期的这些年做了小工程的包工头,在村里排得上号。我在工地的后几年, 他承包化肥厂投产期土建工程,我父亲在他手下干,直到去世;大堂哥也在他手 下。后来化肥厂不景气,叔父没活可包回家养老,手下部分兵马愿跟大堂哥的由 他带走——其中包括二堂哥,在另处另起炉灶。我去过他的工地,在福州城郊帮 国有企业盖住宅楼。后来入伍的还有我堂弟、堂妹一干人。   大堂哥当“二包”、“三包”年月建筑市场竞争并不激烈,内地省份尚未出 现民工潮,连萌芽状态都末出现,工程队里打工仔不是内亲外戚,也是乡里乡亲, 虽说偶有矛盾,都算家丑,更可贵的是那时欠薪很稀罕,有欠也欠小部分,纯因 发包方一时缺款,拖个十天半个月,定然如数补还,大堂哥再按表格发放给他们, 余款都归他所有,那种感觉一定很滋润。大堂哥那时的承包方式,沿袭叔父的做 法,工程也不难拿到手,大概是计划经济余脉尚存。后来老包工头遇到新问题, 工程实行招投标,要不就是发包方负责人狮子大开口。更让大堂哥力不从心的是 每每要求承包方大额垫资启动工程,这是一个巨大的窟窿,甚至是无底洞,发包 方资金迟迟到不了位,年底打工仔的工资,得自己先借贷垫付,以后五次三番讨 工程款,五次三番给发包方批钱领导和负责人送礼塞红包,直到喂饱对方胃口, 才大笔一挥予以支付。大堂哥哪有这样的家底?急赤白眼看着别人拿走工程。市 场经济,一浪推一浪,后浪推前浪,优胜劣汰,大堂哥出局在我预料之中,尽管 我在情感上不希望他有这么一天。   我前面提到,大堂哥最辉煌岁月是在上世纪90年代前后当过的几年“二包”、 “三包”,从大包那儿转包一块土建工程,拉拢一班民工没日没夜地干,自己监 工,还得亲自动手砌砖抹灰做个好把式示范,一个工程一年干下来能赚七八万, 是普通师傅的数倍,在小群体中算得上令人眼羡的有钱老板。他的辉煌实绩只是 在县城买了一套近百平方米的商品房,按房价加简单装修15万拿得下,此后就没 什么钱。也就是说大堂哥几十年苦干,养家糊口外只添置了房子这一大件,跟机 关闲得没事干的普通公务员购买力没两样。如此一想我很不平,我初次在工地上 见到他可是腰直背挺,而今背驮如虾公,体力明显不如当年,哪像公务员越活越 滋润越有地位。有一年回家,听他们说起在工地被一帮流氓围攻,被打伤了好几 人,大堂哥在医院躺了几天躺不住了,伤口未愈又上工地。我没有问公安怎么处 理这件事,民工在城里被殴打的事多着哩,结果大都不了了之。   民工是城市最弱势群体,谁叫地里不能种出厂房、写字楼,种不出来就得帮 遍地生长高楼大厦的城市盖高楼大厦,就得忍受被歧视被凌辱,王候将相不是天 生有种,但城里人乡下人就天生有种,进了城也是乡下人。就拿大堂哥来说,房 子买在城里,饮食起居在城里,他们并没有城里人的优越感,失业在家有谁给他 最低生活保障费,有谁为他提供下岗再就业的机会?没有!这回大堂哥在电话上 说,二堂哥接到楼顶倒水泥的项目,叫他半个月后上去帮忙。“打虎亲兄弟,上 阵父子兵”,他们大多时候能互相照应,而1970年代叔父手上盖起的那幢屋宅他 们商量了十多年要拆建,近两年却听不到他们提及。本来早几年的一次过年就说 定次年翻盖,那一年他们三兄弟都攒了一些钱,至少不至于举债拆建,可他们还 想赚一年,弄出一幢楼层、式样与质量远超父辈的楼房。这一拖却没了影,问题 出在第二年堂弟把十多万存款挥霍精光。   堂弟   堂弟是我婶母最疼爱的孩子,可惜婶母在“学大寨”最后的日子一次送公粮 途中拖拉机翻下山岭,三个人都受伤,婶母伤势最轻却死了。我跟他们一样悲痛, 而堂弟那时还不懂悲痛就没了娘。我离开工地被送回村里读书,寄养在婶母家, 婶母怜我没娘的孩子,视同已出地看待我,我跟堂弟他们自然亲如一家。   堂弟死了娘,没人管教,读书粗糙,念完小学初考选拔被淘汰。大堂哥带他 到工地入行当学徒工,吃苦精神不如老大老二,却是聪明伶俐有个性,好交际, 出手大方,讲排场   ,要是纯粹靠学徒工资花销,一年干到头还得赤字。老大老二看在亲兄弟情 份算糊涂账,才没让他填补预支缺口的窟窿。   我跟堂弟的情份稍稍疏淡些。他念小学,我上了县城中学;我到外地工作, 堂弟已入了土建行,相处的日子较少。大堂哥比我年长,我在情份上对他依恋, 何况父亲弥留之际托孤,叔父在场,他也在场,后来对我的扶持便多了向我先父 交代的责任。凭心而论,我很欣赏堂弟,他的床头放着琼瑶、金庸的书,房间里 布置挂饰贴图,床铺等家什整理得整洁有序,穿着也考究,一些名牌衣服是从不 关注时装的我闻所未闻,连他使用的剃须刀、润肤霜都有些来历。很显然他是出 生开放地区的新一代民工,没有沉重的家庭负担,也无漂泊无定的沧桑感,是知 道创造生活享受生活的新一代民工。   在三兄弟中他是惟一靠恋爱成家的,他结婚时叔父沉疴在身,第二年就去世 了。   听到堂弟闹离婚,我不像堂兄妹们如临大敌似的惊慌失措,怨怼愤懑,能合 则合,不合则分,不是城市人的专利,乡村闹离婚的也不少见。但我对堂弟为一 个桑拿城的“三陪女”闹离婚感觉风险太大,并非我小视“三陪女”,常年非法 忙碌在灯光暧昧角落的职业特性,决定了她们的人格大都扭曲到了贪婪成性、欲 壑难填的地步,跟“三陪女”搞交易是一次性消费,跟“三陪女”搞感情,弄不 好就是被套牢的恶性消费,何况堂弟是以事业有成的小老板身份出现在桑拿城, “三陪女”对老板会不会有一种复仇心理?因为她们是为钱而堕落,爱钱,又在 心理上仇恨有钱人就自然而然了。总之,她们有恋爱、结婚权利,但对象不应该 是堂弟。   善交际的堂弟从“大包”那里拿到一座工程,赚了十万块钱,第二年仍有工 程续建,谈起这些,老大老二都羡慕,尽管他们俩也有小工程做。可是堂弟却走 进了桑拿城的钟点房,一来二往就跟一位四川妹“按摩”出感情。他们挂电话告 诉我时已东窗事发,堂弟妻子的娘家人闹得鸡飞狗跳;堂妹他们也四处围追堵截, 终于找到“三陪女”,摊牌给她一笔钱离开省城放弃堂弟,她不答应,堂弟也不 答应。堂妹描述事情经过,说到这儿我不由想到《孔雀东南飞》中家母干预下焦 仲卿与刘兰芝坚韧不拔的爱情故事。堂弟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提出离婚,这下没 有生活收入的妻子急红眼,非但不愿离婚,还纠集人找寻堂弟下落,扬言要打断 他的腿。   我到省城出差时,看到堂弟夫妻住在堂妹新房,两人视同仇敌,看得出是堂 妹他们软禁堂弟给凑合在一块。我也劝堂弟放弃“三陪女”,说她这类人出来就 是为了赚钱多多益善,她爱你爱到你钱财两空就不会再爱你。他私下对我说她不 是这样的人,他从她那儿感受到了在妻子身上找不到的爱情和柔情蜜意。爱到这 个地步,我再多说也等于放屁,等我大半年后带妻儿回家过年,堂弟已是赤佬, 欠了一些债,又跟妻子和好到一口锅里烧年夜饭了。其间只发生一个插曲,是堂 弟跟着“三陪女”回四川,此前他在电话上对我透露过这个意思:去四川开店或 开出租车,他为此在省城特地培训了一本驾照。可不知咋地,他精赤条条地回来 了,那个“爱上爱情”的四川妹呢?不用问也猜得出来。   这样一折腾,堂弟的工程丢了,钱也没了,过了近一年很琼瑶小说式的爱并 快乐着的享受生活,使他有些不思劳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毕竟是当过老板的, 再去做苦工怎么吃得消?于是消消停停做些活举债维持小康生活的同时,寻找着 第二度当工头的机会,据说拿到了一项8000元包工的短期活,临开工,他拉一帮 朋友和临时组阁的手下人上酒楼吆五喝六地大吃了一餐,又卡拉OK到深夜,结果 揽到了活反而亏得更深。   年关临近,大堂哥电话上说,今年过年堂弟还是很难过。   我在心里唏觑了一通。我一直不明白,是怎样一个狐媚妖艳的“三陪女”居 然能勾走帅气的堂弟之魂。   二堂哥   二堂哥的情况似乎好些,他初中毕业,文化在三兄弟中最高。也许是年龄相 仿的原故,我跟他情份最深。我被送回村里读书,跟他吃在一张桌,睡在一张床, 玩在一处。聚居两千多人口的村庄,玩伙以生产队为界,队与队之间互不来往, 一旦接触反而容易反目成仇,就发生过两生产队孩子聚众掷石头致伤的群殴事件。 队里的孩子也玩久必分,分久必合,我都紧跟不是头目的二堂哥一边,并非老二 有何过人的韬略令我信服,而是在他家屋檐下,不听他听谁的?再说共同犯下低 级错误时,婶母不便骂我,都拿他是问,他就成了我的挡箭牌与替罪羊。婶母的 惩罚措施是饿饭,那时粮食紧张,这一招既省粮又能给孩子肚肠留下空无着落的 打击,无疑是很奏效的教育手段。印象里,他曾被婶母连续扣掉三餐饭。缘于共 同酿下错误时,他每每要代我受过,我对他有着内疚与感激,很乖顺地亦步亦趋 听他指使,做他忠实的助手。过了顽皮年龄,不再养狗掏鸟窝了,老二上了村里 办的初中班,教初中班的大多是村里念过初中或是高中的民师,水平可想而知。 我比他低一届参加初考统考,成绩在班上第二,成了三个选拔进城读书的幸运者, 在村里传为美谈。拿到通知书那天,一向疼爱我的婶母似乎闷闷不乐,好强爱面 子的她也许不希望我的学习成绩比她孩子好。   其实除了读书,二堂哥各方面都比我强,尤其是动手能力远远超过我。那时 的玩具都是自己制作的,我做出来的玩具式样难看,性能又差,在同龄中算是最 次的。二堂哥心灵手巧,会钉制轴承轮的木车,三个轮子,人坐在上面后头人使 劲一推,车子使顺着斜坡呼呼风快地往下滚,方向把握不好,就会栽个嘴啃地球。 大概是冥冥中的安排,心灵手巧的他干上了需要灵气更需要体力的建筑行当,手 拙脚笨的我走上了写作与编辑的路子,从事职业与谋生的地方都相距甚远。然而, 我至今仍惦记着他和他妻子的救助。我高考落选赋闲在家一年,脱去赞誉与希望 的光环,我在村人眼里就是个四体不勤,无可救药的对象,他们并不明白成天躲 在亡父留给我的房子里苦读一本砖头厚的书有何前景,事实上那一年我只在全国 发行的诗歌刊物发了二行诗拿了3块钱的稿费。而他却收留了我一年多,他在家 中务农的妻子烧煮三餐饭照顾我,一年多后我凭着两行诗和《年轻人》杂志颁发 的“日记竞赛”获奖证书应聘到武夷山一所乡镇中学任教。十多年来,我和他在 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各自奋斗,平时极少联系,逢清明、亡父亡母祀日, 二堂嫂都一次不落地代我供祭,在过年前又定会接到他和老大的电话,招呼我回 家过年。在漫长的单身岁月,我回家都住在自家老屋,吃饭几乎由他包揽。我七 年前成家后,携妻后来又带子回去过了三次年,后两回嫌收拾闲置积尘的老屋大 不便,干脆住到他们家里,匆匆逗留三五日,又在县城老大和省城堂妹家逗留一 二日,便匆匆返程。   艰难岁月最能考验真情,也最能体会世态炎凉。老二夫妻跟老大夫妻俩都不 善于言语表达,他们把语言融入行动中,如同我的不善口头表达,把该说的话都 融注在笔端,变成了铅字。   老二在电话上说,今年的工程不好做,小打小闹,有几个月还接不上茬,帮 他小舅子管理工程,当然赚不到大钱,仅够开销罢了。这些年他赚到了一些钱, 儿子进县城贵族中学读书,一年大几万费用,好在小子争气,成绩不赖,才没有 冤枉了钱。女儿自费中专毕业后在一家四星级酒店总台当接线员,夫妻俩在省城 租了一套房子。作为较高级的民工,二堂哥讲究适度排场,穿数百上千的服装, 骑着三万余元的摩托上工地或外出办事。如今是以貌取人,以行头看实力的时代, 像当初暴发户那样装扮,人家怎会放心让他当“二包”“三包”?前年我们回老 家过年,过完年他跟我们一块上省城,为的是到桑拿城洗个澡。这是工薪阶层的 我和妻子不可想象难以理解的行为,对于他却是稀松平常的生活习惯。   感概   我是农民子弟,我是民工的儿子,可我没有去做民工,这种背叛实在是阴差 阳错的结果。现在我用中国的方块文字码着属于自己的这篇文章时,我的民工兄 弟正在用砖刀和锤子垒着中国制造的方块砖,垒起一堵墙,一座不属于自己的房 子。我的工薪和码字收入不如他们,物质条件不如二堂哥,享乐比不上堂弟,可 命运的不可捉摸和谋生的变数使他们焦虑,常常处在危机四伏之中看不到明天。 他们跟我通电话,每次都会提到“现在的工程难做”,有时我真想摇身变成一位 有通天本领的大包工头或者房地产商,不为自己身家亿元,只为了能帮他们一把, 让他们不至于接不到工程愁容满面,忧心忡忡。有时我会怀念起小时候生活的工 地,那时的建筑市场单纯到只要有过硬的施工技术和手艺,就能够很好的立足, 拿到令人垂涎的工程,“五一”“国庆”等重大节日,被承建单位——部队、工 厂,平价提供他们面粉、鱼、肉,民工兄弟们可以美美地大快朵颐一番,打着穷 人难得的饱嗝美美地睡上一觉。我那时生活的施工队集体大锅饭的生活条件是当 时种田农民和境内渔民难以想象的,用不着吃难以下咽的地瓜干,用不着成天吃 腌菜啃萝卜干,尽管他们也吃,却不是事迫无奈才吃,而是跟鱼和肉一块作为餐 桌上的菜肴,用来下早午餐的大米焖饭和晚餐的白米粥,收入也比苦不巴叽的耕 种农民略胜一筹。这是我可以用人格担保的事实。   历史的确在滚滚向前发展,改革开放让九亿农民都看到了希望,他们中不甘 贫穷的男女青壮年带着梦想走进城市,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经营着人生,他们中 有办法有能耐的精英,已经打拼下数千万乃至数亿的资产,改变着乡村影响着城 市,这其中也有我处于改革开放前沿地带的故里乡亲。比起后来内地省份制造民 工潮和跟随民工潮进城的民工,我家乡的民工无疑是幸运的,他们有父辈铺垫, 有父辈带动出来的谋生定位与走向,先于内地涌来的民工潮立身立足甚至立下雄 厚的基业,他们利用内地省份潮涌的民工廉价劳力,减轻、缓解建筑市场竞争造 成低利润压力,但我同时也看到,正如城市下岗职工宁可失业在家也不愿干下贱 苦力活赚取微薄辛苦钱一样,家乡的普通民工同样也处在挑剔和嫌弃做工辛苦, 工资低不愿干的尴尬处境,他们应该明白,劳力市场供大于求是导致劳动力越来 越廉价的主要因素,沿海民工与内地民工在区域内竞争并无此优彼劣的区别,吃 苦能干、任劳任怨和低价位求职方是打到工的根本。这几年在故里就存在包工头 宁可雇佣内地民工也不使用亲友乡里,一部分普通民工过着干半年玩半年维持生 存乃至入不敷出的生活状态。市场经济撕去了曾经笼罩在村庄的人情纱幔,只剩 下雇佣与被雇佣的口头合同关系,这也许正是市场经济初级阶段的本色,体现了 更广泛的公平和更博大的人情味。我的民工兄弟就处在这样的尴尬中,尝过包工 头滋味,因此享乐过城市纸醉金迷生活的堂弟不愿屈尊帮他人打工拿干一天不够 买一包中华烟的工资,二堂哥只要一年里能接到干三五个月的小工程,余下的日 子宁可把它闲置起来,也不想去帮人砌砖垒墙拿一天五六十元大师傅报酬。相比 于内地省份来的民工,他们的优势渐渐变成了劣势,一旦内地省份来的民工凭吃 苦与智慧积裘成腋——这是完全存在的——完成原始积累,反客为主,我的民工 兄弟,我那些观望等待中的乡亲民工会不会深陷困境反主为客而最终受雇于他们? 事物都在发展变化之中。   我从民工兄弟“现在工程难做”的诉说中,印证了年年被媒体炒作,年年被 欠薪之怪现状,这也是他们近年做“二包”“三包”必须预感和最终成为现实的 阵痛。我在归乡或在异地过年的大年前一两天,都会挂电话给他们,他们仍等在 工地上拿支票,去年二堂哥拿到支票时,银行已关门,连民工工资都无法全部兑 现,甭说自己有钱过年。同样是有一年,大堂哥大年三十下午拿到工程款,付清 民工工资,自己口袋只留500块过了个年。他们一年赚八万万志通常只是个概念, 实质上要拿到自己这笔不菲的劳动所得与民工创造的剩余价值尚须时日与耐心, 有的遥遥无期。他们纵然是最辉煌年份,同样要正视讨薪水的民工无奈、愁怨和 激愤的面容。公众的习惯思维,总是谴责包工头拖欠民工工资,我所了解,除个 别无良包工头利令智昏玩人间蒸发要恶意赖走民工工资的,绝大部分的包工头也 是欠薪的受害者,他们为追求更大利润幸运当上包工头,事到临头却要承受里外 不是人的压力,既因讨薪得罪发包方,又要面临手下民工的追骂,一位当上高级 民工的包工头同学对我说:“落到了被逼要跳楼自杀的地步。”究其实,民工欠 薪的元凶在一些地方政府、部门以及开发商。一些穷政府连公务员、教师工资都 拖欠了,仍要上马“形象工程”,到年底,承包方垫资兑现不了,遑论民工工资 了。也存在富政府将“形象工程”的资金挪作他用,事到临头付不出工程款,也 有宁可经费闲置只愿支付工程款的七成、五成甚至三成,手握批钱大权和发包经 办人,以此为筹码反复索贿,使工程余款如同冰棒一点点化掉。至于个体行为的 开发商,有的更是缺乏诚信,有的本身就是玩资本游戏起家,有的是空手套白狼 靠银行贷款运作,遇到年终房地产建设半拉子,或是楼盘销售不畅,别说有钱兑 现民工工资,就是银行也要被拖垮。   面对全国普遍存在的民工欠薪现象,和由此发起的全国范围内地方政府、公 安与劳动维权部门帮民工讨薪活动(称“运动”更准确),弄清了欠薪根源,我 不揣冒昧地建议,政府首先要严于自律,要讲诚信,别逞强为树立“形象工程” 而苦坏了民工。在政府自律诚信的基础上,政府及其部门帮民工讨薪才能理直气 壮,否则自己屁股不干净,还帮他们讨啥呢?其次要规范房地产业,没钱无势莫 进来,有钱无德或无资质不让上,把住源头,房产商欠薪自然迎刃而解。再次是 严格审查承建单位的资质与资金实力,别让皮包者钻空子,同时考核承建人的道 德指数,对不讲诚信的淘汰出局。北京市2004年推出一项整治“欠薪”措施,对 “欠薪”的承建单位及其承包人一票否决,驱逐出北京城。没有行之有效的硬措 施,“欠薪”永远是民工和我民工兄弟的噩梦与疼痛。   我的体面与不再体面的民工兄弟,若干年来他们远离故土,他们寄居在城市 底层,为改变家庭生活质量和自身命运栉风沐雨,艰难经营,我在心中祈祷,愿 他们平安无事,工程不再难做,不再有“欠薪”。   我每次走过一处高层建筑工地下低矮脏乱的木板房,明白这就是施工民工栖 居梦想的地方,当年我和我的父亲、叔父也是住在这种四面透风的简易木板房,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城市在民工与民工兄弟的打造下长高了长靓了长大了,龟 缩在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的繁华都市角落的民工工棚仍是当年那样简易。做民工 容易吗?不容易,他们只希望如他们所愿不再有欠薪,如果这样的要求都不能满 足,城市就的确有愧,的确要做深刻反思。城市是乡村养大的,反哺是报恩的表 现,城市该对乡村反哺些什么,还清民工欠薪是最低级报答。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