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喊麦(中篇小说)   林渊液   故事梗概:   熏风是一个浸淫于东方传统文化的女子,唯美、典雅而自恋。性和身体却一 直被她排斥在美丽之外。一场不可思议的性爱,使她迈出了家门,踏上了迢迢的 寻找之路。麦野深受西方文化熏陶,却对病榻上的熏风一见钟情。两人历经劫难, 在梵高自杀之前居住的一个法国小镇奥维尔的山野,度过了三天心无旁骛地爱与 被爱的生活。熏风在山里的温泉,第一次痛快淋漓地看到和抚摸了自己的身体, 并深深地爱上。   “喊麦”是一首的士高舞曲,顾名思义,就是对着麦克风喊。是一种自我的 表达和张扬。这首舞曲是熏风在寻找麦野之时意外获得的,她把其解释为“呼喊 麦野”。 “喊麦”的出现,以及她对“喊麦”的接受和认同,是她自我意识觉 醒的开始。这个小说与其说写的是爱情和性,不如说是通过爱情和性来写一个传 统女子自我意识的觉醒。   作者简介:   林渊液,笔名小隐娘。女,生于70年代。以散文创作为主,近年开始小说创 作。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天地》、《作品》、《羊城晚报》等报刊。 199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有缘来看山》,获广东省第12届新人新作奖等 几个奖项。率先在网上提出“亲子文学”的概念。2004年主编亲子散文集《成长 的美丽》。2004年,创办蓝袋鼠亲子文化网(www.landaishu.com)。   一   熏风移动了一下身下的藤椅,向东面的落地窗挪近。窗帘是绿色的貂绒,重 重地低垂着。熏风伸张出来的瘦长的手指把窗帘掀起了一角,屋外强烈的阳光像 金条一样砸了进来。她尝试着站起来。真的站起来了。她尝试着唰地拉开窗帘。 真的拉开了。她干脆把这个窗一层一层地掰开,首先是白色镂花的窗纱,接着是 窗玻璃。这下,阳光竟恍如潮水,冲占了整个房间。熏风憔悴的脸庞像打过蜡的 地板,突然有了阳光的活色。楼下的安姐想是感觉到了什么,边上楼梯边关切地 问:   怎么啦?   哦。没什么。我想透透气。   熏风突然说:   安姐,麻烦你跑一趟,帮我买一刀毛边纸。快用完了。   安姐显出了为难:   可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放心吧。我行。   安姐还不安心。折回来又道:   “飞天剪”快来了吧。   “飞天剪”是这城市最大的一座美发城。大家都这样简称着。它的老板以前 是在熏风的家翁手下发迹的,两家关系非同寻常。熏风卧病的这些时候,都是 “飞天剪”的人过来为她做头发。   来了,我为他开门。   防盗门熏风在二楼可以开得。这个安姐知道。她拾掇了一下,关门而去。   毛边纸以往也都是安姐帮忙去买的。因为太便宜了,做书画用品生意的商人 们都不愿意卖。他们更喜欢卖数百元一刀的徽宣。名堂叫得响,用的人多,钱罐 也容易满些。可是,熏风喜欢毛边纸质地匀细光滑,又泛着浅浅的黄色,很有古 旧的味道。好不容易才发现了市郊一个卖货点。往返少说要两个钟头。生病的这 段时日,熏风特别喜欢临写唐寅的《落花诗帖》。用美丽的红色笔,勾画一张又 一张的十行笺,然后用那支叫做中白云的毛笔一字一顿地摹写。熏风就近把大书 桌上临摹《落花诗帖》的毛边纸拢了一拢。她不是那种张扬的人,即便是在自己 家里,她也不愿意到处散播着这些草草写就的书法,弄得好像很艺术的样子。   现在,整个世界都是熏风一个人的。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熏风把空调关了。 坐在窗前发呆。   窗口下是熏风家的院子。熏风家的院子非常大,是那种有钱人的大。院中有 金凤树一棵,大得无法无天,树干是需要两个人合抱的,几百年的老树了。树冠 如盖,像极了一朵蘑菇云。在这个城市里,能够拥有一棵树的人可不多。   正是最烈的夏天,金凤花像发疯了一样开花。熏风记得一周前,也是差不多 这个时候,“飞天剪”那人来了之后,她也打开过窗帘,金凤树的花还开得羞羞 答答的。想不到今天居然这样浓烈了。树上的蝉声也疯狂得紧,争先恐后的。虽 然蝉会不断地吸吮金凤树的汁液,但熏风对这种生灵充满了宽容。地下四年的蛰 伏啊,只为了阳光下叫嚣一个月。金凤花的红是大片大片的,铺天盖地的,汹涌 翻滚的,逼得人心跳都加快了。花因为开到了极致,花开花谢也就一并精彩起来。 树下已经平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花毡,一阵儿风,又加厚了一层。熏风真想现在就 去落花毡躺上一躺……   熏风有点心神不定,那光景似乎在等待约会。可是,她心里其实明白,那根 本不是什么约会,她隐约等待的只是“飞天剪”的人。他将会来帮她洗涤和打理 一头久病卧床的长发。而且,那人身上还带着一些乖戾和骄傲,不容易让人感觉 亲近。那天他第一次来,熏风的房间里正播放着越剧名小生茅威涛的《唐伯虎》, 四个音箱分布在不同的方位,从扬声器里抛出来的声线像一张细密的网,把熏风 裹织在其间,似幻尤真,人和戏已经分不清了。可是,那人踏入房间后,竟然粗 暴地要求把越剧停掉。熏风心里掠过一丝不快。然而,鬼使神差地,她没与他较 劲,用眼神默许他关了。她是真的喜欢他来做头发的。他其实只来过那么一回, 可是,熏风觉得他似乎已经在这个家里来往了很久。熏风洗头发的时候一直是闭 上眼睛的,以前,一直是“飞天剪”的一个小妹为她洗。很享受的感觉。但是自 从他顶替那个小妹踏入这幢别墅,一切都不同了。洗发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他手 指末节的缠绵和温存。在为她挑发际的时候,他的彩棉上衣进入她的视平面的那 部分,又辐射给她一份不大不小的热力。在为她吹发的时候,他的手指不时轻轻 地把她两鬓的发丝熟稔地撩到耳廓后边,肌肤与肌肤微妙地擦过,那时候,熏风 快要窒息了。   熏风觉得自己的脸色更红了,现在为她打蜡的不只是阳光,还有金凤花。   熏风突兀地就回过神来,恨自己无聊。无端地惦念起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还有对他的微妙的感觉。熏风突然感到有点累。她需要回到卧床上。那张硕大的 圆形的睡床,熏风其实有点怕,像一个点着慢火的炉,她已然在床上炆了六个月, 肌肉都熬瘦了。   二   叮当——   请进。   砰地一声,门开了,砰地一声,门又合上了。   那个穿着彩棉服饰,不修边幅的人,现在就站在熏风的梳妆台前。洗发膏倒 了出来,粘在熏风的头发上,泡泡细碎地出来了。不知经过了多久,他开始为熏 风按摩。然后,头发一层一层地挑起来,一层一层地吹。一切工序都在无言地进 行着。事实上,一个富家的少妇与一个洗头的人,他们之间真的不需要说什么话。   熏风这时想起了一个故事,丰子恺写过一篇文字,大抵是探讨剃头者与被剃 头者,谁是主角,谁是附从。被剃者出钱雇用理发师,然后端坐中央,再不用劳 苦。而理发师受命做工,盘旋奔走。主从本来是明了的。但是他作为画家,从绘 画角度看来,却是适得其反。因为在姿势上,理发师提起精神做工,好像雕刻家 正在创作,又好像屠户正在杀猪。这个比喻使熏风觉得自己有点无辜,忍不住咧 开嘴笑了起来。她感觉得到,头顶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头发还是半干半湿的。熏 风歉意地睁开了眼睛,那人也在镜子里怔怔地盯着她,眼眸里竟然没有了任何乖 戾之气,只有一些傲气是骨子里的,任何时候也撇不去。熏风有些不自然,讪讪 地低下了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那人转过熏风的右手边,蹲下来一膝半跪 着。在熏风本能地转过脸庞与他相对时,他习惯性地把她右鬓的发丝撩到耳廓后。 熏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祈盼着,也惊悚着。因为离得太近,熏风看到 的只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可真纯,眼白泛着淡淡的蓝,像湖泊一般。似乎在等 待着谁先认输,他们的目光就这样胶着着。熏风眨了一下子眼,还没睁眼的时候 已经感觉到被谁抱了起来。   熏风好像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躲过,可是,躲得过么?那人的手臂真有力。   熏风被轻轻地放在床上,着床之前,那人用左肘垫着试了试床垫的硬度。他 的手法相当的轻柔,似乎在摩挲一件心爱的青花瓷瓶。熏风穿着葵黄的泰国石棉 花布睡裙,内里是一件背心裙,外面罩着八分袖的开襟衫,外衣的袖口和背心裙 的腰段印着美丽的图案,那是古埃及把陶器顶在头上的一群汲水少女。长袖衫被 他一把褪去,然后她的瓷白的手臂开始有了轻轻的吻痕。当他快要进入她的时候, 她的耳边泛起一句朦胧的话:“你需要被疗救。”   三   那个夜晚的风打在手背上真冷,裹挟着一丝丝的雨。   院子里只有熏风和丈夫。显然地,他执意要走,而她是追出来的。他说要去 内地开发房地产。那地方恰是传言中的女子的家乡。一切都不言而喻。熏风想说 什么,可是,他已经远了。熏风手抱双肩,在庭院里站了很久很久。   熏风是那种很翘楚的女子,此后再没有主动给丈夫打过电话。这半年里他回 过来一次,坐在熏风的病床边,像发布新闻一样不着边际说了一阵。美国有一个 慈眉善眼的年轻妇人因为要抢夺别人临产的胎儿,把产妇掐死了;最近有科学家 研制出一种高科技智能手枪,这种手枪植入的传感器内有主人的指纹信息,只服 从主人的命令;一个天才少年十二岁的时候创作了五部交响乐……熏风是背向的, 她不明白这些与他们之间的“两国形势”有什么关系。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紧, 但始终没有出声。后来他就走了。前后不足一个钟头。因为得不到熏风的回应, 走前焦躁而愠怒。第二天,安姐扶她出去北面的露天阳台呼吸新鲜空气,却意外 地发现,她种下的一篱酢浆草全部被拔掉,奄奄地瘫在泥巴上。因为死伤太多了, 像中了瘟疫的人群一般可怕和可怜。潮汕市到处长着酢浆草,行道树的脚下,墙 角边,乱草堆里,桃红的,淡黄的,倒心形的叶子,每一片都是三瓣,淡黄的那 个品种还有蒴果,酸酸甜甜,小时候经常摘来解馋。本地人说那是“白发”的, 就是平白地生发起来的意思。言下之意,这种草是不能登堂入室的。熏风自小喜 欢酢浆草,长大了又喜欢寻草入画,这偌大的露台,便种成了蜿蜒曲折的一道长 花篱,春夏节候,登上高处一看,宛如一条彩色的飘带。   熏风的心更冷了。   熏风其实很想凭着自己的优雅和尊严,生活得比丈夫在身边的时候更有意思。 可是,她得了一种怪异的病。一开始,只是起床的时候有点不舒服,失眠,脸色 晄白,头眼眩晕。后来,越来越严重,慢慢地连下床都成问题了。   熏风的生活变得有些单调。每天看一下书,听一下越剧,上一下网,临一下 《落花诗帖》,做这些事情的时间还不能持久,保持坐着的体位和用神做事情, 都持续不过十五分钟。熏风有些怀恋单身的生活。那时她刚毕业,在报社当美术 编辑,每天把自己手头的报纸排得美轮美奂,日子似乎很有盼头。她现在有些怀 疑当初的辞职决定了。像她这样不乐于把自己敞开的人,一朝没有了职业身份, 她与这个世界的维系已经渺若游丝。   进入熏风生活的人非常少。熏风的妈妈过早逝世。她又不习惯把自己的心怀 事捅出去,有意识地对谁都回避着。亲友们暗下却有了一些看法,怕来勤了被误 认为是来沾富家的油水。熏风和亲友的关系倒是两相疏远的。熏风有时会希望家 里出点小事情,比如水龙头、太阳能热水器或者什么电器坏一下。这样家里的人 气会旺些。而且对他们她也不必有什么责承。常常是一个晌午的时间,听得见楼 下安姐和陌生人杂沓的声音,开门关门进进出出的声音。这样的时刻她一般能睡 得比较安妥。   熏风有时觉得自己的家像一座死寂的森林,而自己就是一棵开满了花的桂树, 香气可以飘荡十里方圆,可是,在这个范围里渺无人烟,能够被这种香气熏染的, 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直到现在,熏风心气还是非常高,甚至是自恋。她想,这 座森林还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的。这棵桂树还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的。   可是,这片死寂的森林怎么乱了呢?那人是什么?是风?是水?是太阳?是 山洪暴发?是地壳变动?   四   熏风下定了走出家门的决心,是连她自己也意料不到的。   现在,她行走在江南市的街头。   熏风的手机响了。熏风觉得手机里显现出来的名字很熟,却记不起来,直到 听见了他的声音。原来她名义上还是这个人的妻子。   他追问熏风为什么单身在外。   治病。   对了。临出门之前熏风告诉安姐是为了治病。   别信游医啊。去大医院看。   熏风不予理会。直截地说:   我现在忙。挂了。   挂了电话。熏风觉得自己还真是忙。茫茫人海,寻找一个没有名字没有生平 的男子,那个男子给过自己的爱和体温。这种纠葛实在可以使人忙戗的。   熏风心里的疑问非常大,对自己的。她是那么矜持的一个人。她连陌生的男 人走近都觉得厌恶。她的需求非常少,跟丈夫做那事情她总像一个蹩脚的木偶, 都是敷衍过来的。连《诗经》都说:“中媾之言,不可道也,言之羞也。”她是 唯美的,而性一直被排斥在美丽之外。风过水无痕,把这个炎炎夏日发生的事儿 烂在肚子里吧。记住了,反倒使人蒙羞。可是,令熏风不可思议的是,羞耻这两 个字却并没有在她的心里落地生根。相反地,隐隐的喜悦却像毛茸茸的春草到处 乱蹦。她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莫非,那人说的对,“你需要被疗救”。   熏风在抱经楼门口的台阶坐了下来。她忽然有一种幻觉,也许,那人会突然 从哪一边的栏杆转过来,坏坏地对着她笑。也许,他根本就是站在她的背后,注 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反正,他离自己非常地近。   一切都是毫无征兆的。   昨天,熏风把电话打到飞天剪,那人已然走了。刚刚听到这话,熏风有些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身上的气儿似乎被剥了一个精光。还好。她很快重新站 了起来。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找。   关于那人的信息是从“飞天剪”的那个小妹得来的。   他姓麦,名字没有人知道。是熏风病后才来。   他是“飞天剪”的第一剪,技艺了得,很有些老大的意思。所以大家都叫他 大麦。   他的自视很高,但脾气有些怪异。   他走前生了两天病。高热,浑浑噩噩的。老喊着“金凤花”什么的。没人听 懂。   他是江南市人,曾经在当地的一座艺术学院油画系任教。不知什么原因走人 的。似乎一直在游徙。来潮汕市以前还走过很多地方。   江南市的艺术学院熏风查过了,知道了它的确切位置。熏风觉得它好像就一 直禅坐在那里,如入定的高僧一般算定了熏风必定会前往。   近乡情怯啊。熏风需要使自己更加放松。   五   打车去艺术学院的路上,熏风才记起,现在还是暑假。恐怕好事多磨。蝉的 声音刺耳地响,她的心里也芜杂喧嚣起来。冷不防,一个记忆的片断毫无道理地 闪出来。   那人第一次来熏风的别墅,曾就她临写的《落花诗帖》发过问:   你以为你真的理解唐寅?   熏风当时有些生气。“纵使金钱堆北斗,难饶风雨葬西施”,我就喜欢他这 样的通达。   那人挑衅地反问:   你不觉这样的诗句出自女子之口更纯粹些吗。   熏风虽然没看过他的脸,但他挑衅的语气还是记得。熏风现在突然更加生气 了。   魔鬼,这个魔鬼!   校园里的樟树真多,与家乡一样一样的,熏风的心里涌起了一丝亲切,莫名 的生气也因此消解了。上了油画系的走廊,还见着了樟树洒下的左一枚右一枚豆 大的绿果子。熏风一直往里走,越走越深。她想今天是没戏了。这当儿,却突然 听到了空调嗯嗯的闷响。熏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叩门。   办公室里坐着一位与熏风同龄的女老师,她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不速之客,吃 惊了三十秒以上。   对不起,我找一个人。一位姓麦的老师。   姓麦的老师?   对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系里没有姓麦的老师。   以前……   哦。是麦野吧。   麦野。原来这才是他的庐山真面目。   那老师谨慎地停下来:   请问你是……?   我是一家书画报社的记者,几年前看过他的一幅画,印象颇深,后来有过一 面之缘,这次来江南采访,顺道来看望他的。   谎言竟然来得这样顺口。熏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里蛰伏着一个完全不 同的女子,她在某些场合会出来外头溜达。   也许,一个身体里蛰伏的还不止一个两个的灵魂吧。   噢——   那老师松了一口气:   他走了……听说去了很多地方,再没有回来过。人是挺有才气的。把梵高喜 欢成那个样子的人可不多。你看到的画,就是参加全国美展的那幅吧——《长着 马樱丹的麦垛场》。   熏风胡乱地应声。心下把这画的名称记住了。然后,又胡乱地问道:   听说他以前受过感情的困扰。是因此才辞职的吧。   这话也算事出有因。麦野直到走掉,熏风也没有看清他的脸。可是,临走前, 他在楼梯口回眸一瞥,留给了她一个深情、深邃的眼神,那深邃里,有着熏风不 能理解的复杂。这些天她一直在回味。他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那老师不置可否。微笑着说:   一切都过去啦。已经五年。如果不是碰上我,没人知道他的。我与他同一届 读的研究生,同一年留校的。   这种关系很不一般呐。凭着女子的直觉,熏风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任何结果 了。   六   熏风回家了。像一只瓢虫,飞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回原来的这片叶子。世界 真是一只螺旋,起点和终点挨在一起。骗人瞎折腾。   不过,安姐说熏风气息好多了,脸颊盈圆,脸色也胭红起来。当然了。外面 的医生高明嘛。   麦野离开一月有余了。最浓烈的夏已经渐渐消退。   这天,熏风正在露台上修剪三角梅。她种下的三角梅非常奇怪,玫瑰红的、 朱砂红的、橘子黄的、菊黄的、粉红的、乳白的,单瓣的、重瓣的、珍珠瓣的, 林林总总一齐开了。熏风一直对那盆橘子黄颜色的三角梅耿耿于怀,那中间夹杂 着的一朵两朵三朵的红色花,颜色还垮垮的,总叫人心里不舒坦。她不喜欢这不 同色阶的花儿杂在一盆里。有时,她会狠下心去摘掉。但没过两天,垮垮的红色 花又冒出来。   九娘世妹啊,   请受唐寅深深拜,允许我谬托知己感红妆,   蒙安慰寄意丹青消万虑,浮名浮利抛一旁,   怎奈归来家室毁,秋林寂寞侵寒霜,   欲诉情怀天涯远,空对着孤灯一盏独悲怆。   百无聊赖的熏风还听越剧。在那吴侬软语中,心灵似乎得到一些温软而虚幻 的抚慰。   这一段时日,真是唐寅的悲怆啊。唐寅因被诬涉嫌科举舞弊案下狱,他的妻 子陆昭容竟然席卷一空下堂而去。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灾难来时各自飞。熏 风有着深深的感触。她的嘴角对婚姻这种形式的存在充满了嘲弄。   可是,唐寅有九娘,我的“他”又在哪里?   网络!   简直是福至心灵。   熏风啪啪地去搜索网站键下“麦野”两字,叫做“麦野”的人并没有出现。 她不甘心,一丝蛛丝马迹也不放过。这个搜索系统真是滑稽。它有时会把“麦” 和“野”两个字拆开来。比如,有一个条目竟然是“毒麦、野燕麦……”,那是 一个农业网。有时会有一句无厘头的话:“有麦野事呀, 唔好唔开心啦, 讲出来 会舒服些。”熏风寻思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句港粤的话。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奇怪的组合窜进了熏风的视野。“喊麦[野狼王的士 高]”,熏风对“喊麦”这个词充满了好奇。她希望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首歌。   熏风听到了一组男女对唱的英文歌。一个芭比女孩从芭比世界出来,搭上一 个叫做肯特的男子的车,她自称“笑容迷人,如同梦幻”,然后她告诉肯特: “你可以为我梳理云发,带我到海角天涯”。肯特说:来吧,芭比让我们去舞会。 在舞会上,他们玩得可真好。芭比挑逗地说:“你可以抚摸我,你可以玩弄我, 你可以大声说,我永远属于你”。然后,她分明醉了,她说:“让我走,让我说, 尽情做你想要的,我可以举止像明星,我可以用膝行走。”   熏风起身去把唱越剧的音响关了。她不知道越剧和喊麦舞曲的同时存在是谁 妨碍了谁。   回来的时候,听到了最后的对话:   哦,我玩得真痛快   嗨,芭比,这才开个头   哦,我爱你,肯特!   熏风没有接触过的士高舞曲,但是,这个快节奏的“喊麦”却丝毫没有引起 她的反感,相反地,她有一些想表达和出声的冲动。可是,表达给谁听?这座死 寂的森林。   受到野狼王“喊麦”的鼓励,熏风接下来,又点进了国内版的“喊麦”舞曲 网站。天啊。叹为观止。像熏风这样“纯”的女子还真没有听说过这类东东。愣 了好久,熏风终于明白“喊麦”的意思了。顾名思义,就是对着麦克风喊。可是, “的士高”的节拍中,净是一些下三烂的顺口溜,“各位亲爱的同志,我是DJ小 志,我想陪你摇头,我想陪你放肆,你可以说你不摇但你要信我一次,放松你们 的心情跟着DJ小志。昨天晚上出去喝酒一晚没睡觉,早上起来喝点药水大家一起 摇,总想摇点性高潮……”更离奇的是,一首“喊麦”的过门,赤裸裸地配着一 段声响——一个男子哧哧的呼吸声和一个女子叫床的声音。熏风觉得脏,啪地一 下把电源线扯掉。   这时,熏风的身体却饥渴地想起了麦野。一个多月来,这是第一次。对于麦 野的找寻,是她精神上的需要,还是身体上的需要?她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可是, 今天怎么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上的需要是这么强烈。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熏风愣了一愣。莫非又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空音电话。数 日来,这个电话弄得她烦不胜烦。熏风走过去拿起话机,果然的,又是一片忙音。   七   熏风静静地盯着电脑屏幕。这一回,她聪明。键入的是“长着马樱丹的麦垛 场”。画画的人如果泡网,保不准就会手痒,把自己画过的东东拿去“在线展 览”。   麦野果不出所料。他经常在一个“魔鬼与梵高”的私人网站泡。网站的站长 叫做绿眼睛魔鬼。而麦野的网名叫做“流浪的麦”。看样子,他与这个绿眼睛魔 鬼倒是相当投缘的,像一对契阔平生的兄弟。   熏风循着麦野的足迹看了一天一夜的帖子,帖里大都是对梵高其人的感悟和 对于艺术倾向的商榷,根本没有涉及私人情感。最近一个多月也不见“流浪的麦” 灌过什么水留过什么痕。刚好是他失踪的这段时间。不过,熏风着实开了眼界。 她既往多耽于传统文化,对西方涉猎非常少。印象最深的是一组“麦田”画。梵 高最大的名气在向日葵,可是,他的麦田画那真是可以走进人的内心深处的,即 便是在一百多年后,即便是对于熏风这样一个社会背景、文化传承迥异的女子。 熏风最喜欢其中的两幅:《麦垛》、《有矢车菊的麦田》。熏风明白了,麦野创 作《长着马樱丹的麦垛场》时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梵高麦田画的影响。有时,看到 动情处,熏风忍不住加了一个跟贴。   熏风把绿眼睛魔鬼的MSN加上了。MSN是一个比QQ更无可遁形的地方。   魔鬼竟在“联机”状态。这时,已经是午夜了。   绿眼睛魔鬼也不知道流浪的麦的下落。还骂他不够朋友,这么久不来冒泡, 惹得人念想。他说明天就去网站首页登一个寻人启事,臭骂他一顿,让他潜了水 也不得安心。然后,魔鬼还把一个伸着舌头扮鬼脸的图标发过来。   熏风与魔鬼虽是第一次接触,但彼此没有任何陌生感。也许这就是网络带来 的便利吧。熏风尝试着又问魔鬼,知道流浪的麦会去哪些地方吗?   魔鬼反问道:喜欢梵高的人,会去什么地方?   熏风搜索过梵高艺术馆的资料,知道梵高这个家伙一生在荷兰、英国、比利 时和法国这几个国家辗转。论起艺术生涯,英国和比利时比重轻些,荷兰和法国 可谓不分伯仲。荷兰是梵高的出生地,现在的阿姆斯特丹还有一个梵高艺术馆, 是收藏梵高画作最多的地方。而法国不止有巴黎,还有梵高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生 活过的阿尔和奥维尔,那可是他艺术的成熟期。   魔鬼闷了一会,接着发过来一个尴尬的图标:如果现在是他一生中心情最好 的时刻,他会去阿尔;如果现在是他一生中心情最坏的时刻,他会去奥维尔。显 然的,最确切的信息魔鬼也不知道。   熏风心底很服气魔鬼。奥维尔是梵高自杀的地方,充满了无望和死亡的气息。 而阿尔的大部分作品,还是存在希望的。她记起今早浏览那幅被认为预示梵高死 亡的《麦田上空的乌鸦》时,流浪的麦的跟贴:我触摸到了他的心灵。如果阅读 梵高的原作和阅读梵高的作画环境只能选择一种,我倒宁愿亲临其境。一个拿笔 的人单单依靠技巧是多么地愚蠢啊。奥维尔是一个终极的去处。梵高的,我们的。   魔鬼突然间变得不是魔鬼了,发出了作为人才可能有的一个感慨:其实,我 是蛮佩服他的。他是一个能够主宰自己的人。   阿尔?奥维尔?   熏风还在寻思,魔鬼发来了最后的一个表情图标——带着黑眼镜不怀好意的 笑,后边跟着一句话:亲爱的妹妹,你会经受劫难的。我发现你已经无可救药地 爱上他了。   熏风与绿眼睛魔鬼成为好朋友是谁都不可能预料的。   岑寂的午夜,所有的生灵都安息着,而他们的手指却清醒得很,不停地在键 盘上敲敲打打。每晚他们在MSN上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当然,都是关乎麦野的, 关乎梵高的。   熏风与麦野的爱情以前都是藏在地窖里的,在魔鬼这里第一次见了光。她第 一次感觉到他们的感情是需要这个世界尊重的,无需隐瞒的。它是这个世界的醇 醪,可以与世间的人同分享,同醉。   魔鬼在网站首页张贴了寻人启事后,麦野露过一回面。写着:该来还来,该 去还去,心中无真,人也非人。   偈语一般。按说,心中无真,那是佛家的无价宝呢。怎么人也非人了。熏风 和魔鬼都没有看懂。但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麦野一直都在,就在熏风足迹可及的 地方。   麦野的这一露脸还是泄露了行踪。魔鬼替熏风去查过服务器上麦野发贴的IP 地址。麦野果真就在法国,就在奥维尔。   八   奥维尔是巴黎以北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城镇。瓦兹河从这里穿过。   熏风从巴黎戴高乐机场的2E大楼走下来,与同机的团友道了拜拜。她是跟着 欧洲游的旅游团来的。她只求到达巴黎就足够了,其他的费用全部被导游“节 省”。她对导游唯一的要求是,把她送上去奥维尔的火车。她的行李非常多,在 辗转的过程吃了不少苦头,而且,她的法语也不行,简单的会话都是临时恶补的, 什么“杀驴”(再见)“笨猪”(你好)的。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即便是这些, 发音也不很对。倒真的亏了那位导游的帮忙。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巴黎时间下午 五点多下的飞机,现在终于上了火车,刚好抓住夕阳的尾巴。按七个小时的时差 算计,国内现在已经凌晨了。奇怪,熏风竟然不觉得累。车窗外望去,是一片种 植着葡萄园的丘陵,看不到一串紫红的葡萄。熏风猛地想起,夏天已经渐行渐远 了,葡萄应该酿成酒了吧。接下来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麦田,明黄明黄的,夹杂着 一星半点的翠绿,收割的时节也快到了吧。熏风没有想到,奥维尔的麦田也是这 么连绵不断的,就像家乡的麦田一样。她印象里的麦田应该是很精致的,只种在 专门怀念梵高的某一处场地。笑了一笑,难道麦田不是这样吗?梵高的麦田画以 及这些画作对后世的影响会使得奥维尔的麦田也变得不一样吗?熏风不知道这种 想法出自谁的误导,还是根本就错在自己身上。不过,熏风心下还是兀自担忧开 来,如果在梵高艺术馆,那么她知道应该去新馆还是旧馆,她可以直奔哪一层楼 的哪一个方位,去寻找《麦田上空的乌鸦》。一切都在胸臆之中。可是,现在…… 哪一片的麦田才是麦野的麦田?   天很快暗了下来,夜色弥漫开来。熏风只知道“AUBERGE RAVOUX”这么一个 地方,是梵高当年住过的廉价旅馆,现在人们叫做梵高之家,以前叫做拉武咖啡 馆。不费多少闲劲,熏风就近住进了旅馆。   熏风拉开旅馆的窗帘,意外地发现“AUBERGE RAVOUX”两个大大的法文就在 东北角一幢小楼房的外墙上,如果是白天,那应该是非常醒目的。熏风终于得到 了确认。她离梵高不远了,她离麦野不远了。   熏风取出手提电脑,开始去MSN寻找绿眼睛魔鬼。现在是国内的凌晨四点钟。 可是,临走前魔鬼叮嘱过,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会等。果然,他还挂在那里。   魔鬼魔鬼快出来。我到了。就住在梵高之家的斜对面。   找到流浪的麦吗?   哧!人家刚到就先给你报告呢。时候也不早了。你睡吧。有什么消息一定第 一个通报你。   魔鬼给她送来了“左拥”、“右抱”的两个图标以示安慰,然后就下了。很 快地,他不甘心,重新登录了上来,只为发给熏风一句话:   我现在也服你了。   一旦安顿妥当,疲劳已经像逼债鬼一样寻上门来。阖上眼睛吧。熏风觉得身 体上的每一块骨头好像都不听自己的使唤,可是,脑子却仍然是她熏风的。她欲 睡未睡。   一会儿还是家里的炎夏,金凤花漫空飞舞。一会儿又是“魔鬼与梵高”的主 页,“麦田上空的乌鸦”朝她黑压压地奔过来。   九   一个长觉醒来,奥维尔的天空也放光。熏风吃了一点随身携带的便食,便出 门了。实话说,转过一圈之后,熏风对奥维尔多少是有些失望的。除了梵高贴在 它上面的标签,整个就是法国的一个农村而已。不过,以前只听说在欧洲当农民 非常不赖,现在才算真正见识了。有车开,有咖啡喝,有补贴领,有大把的时间 在大树掩映下的空地上玩滚球游戏……是那种彻底的有闲阶级。   如果熏风的兴趣在奥维尔,一定会戒了腼腆和矜持,去咖啡馆找当地的农民 聊天儿。可是,她的兴趣不是。她的心里空着。   梵高之家是预见得到的简陋。通向后厨房的门,走一段弯弯曲曲的楼梯,可 以上三楼梵高的房间。暗红色的墙面上裂痕斑驳,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七八 平米的房间竟显得空空旷旷,说不出的凄楚和冷清。透过房间的小窗口,是天主 教堂的尖塔、公墓的围墙……   熏风很快地从楼梯下来,踱到后院。院墙挂着一些梵高生平简介,东头的石 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萝。   突然,熏风的鼻子嗅了一嗅,似乎有什么气息在周围荡漾。她把眼睛投注在 一个背影上。他只丢了一个眼角,就急匆匆地往后院的尽头走去。熏风知道那是 图书馆。在梵高之家,最尊贵的待遇就是可以得到打开图书馆的钥匙。熏风紧步 追去。一定是他。   熏风一边走,一边脑子却混沌起来。她不知道应该把他叫住,还是任由他一 直走下去。等到他快把图书馆大门打开时,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不确切的声音才 飘出来:   麦野——   你认错人了。   是汉语。是他的声音。可是,冷冷的。   他又丢了一个眼角过来,顿了顿,毅然进去了。   熏风颓在那里。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院子里藤萝在秋阳的洒射下发出一层 暖色的光泽,熏风的心却在一瞬间走进了一个冰雪封山的寒冬。即便他们毫不认 识,听见乡音,也会回过头来聊几句吧。更何况……熏风有些怀疑自己的判别力 了。这一怀疑,倒宽慰三分。莫非真的认错了。   满腹狐疑过了漫长的一天。第二天早早地,熏风不死心,又去梵高之家。这 回在后院碰了个正着。熏风终于真实地看到了他的脸。英俊倒是英俊的,就是瘦 削得厉害,像一只冬天的旷野里寻不到猎物的猎豹,而麦野眼眸里倒映出来的熏 风恰恰相反。她的脸色白里微红,眼光流彩,愈发地健康亮丽。如果说当初在别 墅之时她的美是带着病态的、内敛的,那么,现在她的美是充满张力的。   熏风拦在他的面前:   为什么不敢认我?   你不该来!   这声音冷酷得不像人话。好像是从魔鬼的胸腔暴出来的。   我不该来?……   千万只蚂蚁一齐聚集在心头,把熏风咬噬得好不疼痛。这样的一种结局竟然 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一月余的辛劳刹那间都变成了委屈。她的眼眶里似乎涌满了 泪,却一直没有溢出来。她咬着深深的唇印强忍着。   是的。我不该来。一个好色的登徒子而已,我凭什么相信他深情的眼神?我 凭什么要不远万里来追寻?   我回去。我回去……   熏风踉踉跄跄地走出梵高之家,走过进门的那个酒柜,忧愤而鲁莽的衣袖把 柜台上梵高酷爱的那杯苦艾酒带下了地,暗绿色的酒浆和玻璃碎片四处飞溅。熏 风的身子也软了下去,左膝跪在地板上,被玻璃片子扎出了血。在场的人手忙脚 乱起来。麦野正是在这个时候闪过来的。对咖啡馆的人员道过歉,他把她抱起来, 放到椅子上,又忙不迭地去服务台寻来消毒和敷贴的用品。   熏风只是嚷着: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她觉得,比起心里流的血,这膝盖头的血又算得了什么。那人却不顾,焦急 而心疼地做着这一切。终于,熏风心里的积雪一点点地融化,眼泪不争气地唰唰 地下。   麦野挨在熏风的身边坐下,把她搂住,用纸巾默默地为她擦泪:   你以为我放得下吗?   麦野叫了两杯咖啡,重新选择一个背光的角落,把熏风连拥带抱弄了过去。 窗玻璃以外是波澜起伏的麦田。   这时,咖啡馆又有人鱼贯而入。麦野望着他们,不知是对熏风说,还是对自 己说:   读懂一个人真的很难。我曾经以为我很懂梵高。每天在这里斜着眼睛看这些 游客,用金钱购买用梵高的名画构图的项链,心底便很替梵高悲哀。来这里的人 读懂梵高的有百分之一?那么多人在崇拜艺术的附属物,而不是艺术本身,而这 些附属物,可能只是艺术之上沉积多年的尘垢。可是,现在看来,也并不是真的 懂了。与那些买梵高的画作项链的人比较起来,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我想,真 正懂梵高的人一定不会追随他。连奥维尔也是没有必要亲历的。梵高就是梵高, 他注定是一个孤独者。   这个熏风可以理解。与佛教中那个关于“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的偈语是相同的道理。   麦野转而又道:   当初看你临写唐寅,还问过你是否真的读懂他。记得当时你有点生气,举了 一个诗句“纵使金钱堆北斗,难饶风雨葬西施”。对于你这样家庭背景的人,喜 欢上这样的境界,我的欣赏是出自肺腑的。可是,搁在唐寅身上,那意趣就不同 了。有一次我无意中看了《落花诗帖》的印章,你注意过没有?——南京解元。 他写落花诗的时候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的解元身份。功名依然是他心腹之中最 惨痛最悲烈的记忆啊。   熏风像被什么触了一下。儿女的情事就这么搁开了,一头钻进了麦野的话题 里。   是的。麦野说得对。对于一个人,对于一种文化的解读,是无穷的,无数的。 像一只钻石,我们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不同的侧面,在不同的光线照射之下,我们 根本无从得窥全豹,只是在反复比较中知道谁的答案离真相更近。而已。   麦野突然趴在咖啡桌上看着对面的熏风,然后摊开双手,为难地说:   我想把我的过去交给你。可是,你在我的视线之内,我的精神不能集中。过 这边来好吗?   熏风的膝盖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伤,顺从地坐到了他的身边。哪知道人还未 沾到座椅,他已一把把她抱到了大腿上,紧紧地用双臂箝住了她。两只手粗糙地 在她身上揉搓,把她的骨头都揉断了。然后他的牡鹿一样的嘴唇像报仇一般狠狠 地吻住了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的胸脯。熏风心口的伤一下子结了痂,又一下 子痕迹消弭了。她只听到汩汩的泉水轻慢地从胸前流过。麦野把熏风从怀里拉起 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衫一片水渍,禁不住用内掌轻轻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痕。 熏风俯下眼睑,与他的眼睛打了一个照面。那清澈的湖泊里有着一层柔若轻纱的 忧郁,当然,还有他与生俱来的那种骄傲。   十   在你之前,我对一个女孩动过真情。我是那种感情匮乏的人。从小我喜欢观 察小动物,但产生不了感情,大多数时候都是冷眼旁观的。连我父母亲都说我这 人冷血。   那个女孩叫小番薯,是我导师的女儿,算起来是我师妹。我考上研究生的那 年,她才上艺术学院的大一。在我眼里,那么小的一个女孩,根本就是妹妹。可 她艺术感觉非常好,与她对话比跟我同届的女同学有意思多了……对。你在我们 学院见过的那个是我同学。她……哦,她姓乔,画画很会用蓝色,我们大家都叫 她蓝桥。蓝桥与我同时考研的。功底非常好,但明显的,缺乏一种心灵的自由, 因此作起画来非常拘谨。我们两人不同的风格都分别被我们的导师所赏识。但两 位导师之间关系非常紧张。因此,她把我当成朋友,或者比朋友更多,有时又把 我当成对手,甚至死敌。   艺术学院东侧的大门正对着一个戏剧学校。小番薯是越剧票友,经常会去胡 混。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唱茅腔小生的大女孩。风——你也喜欢越剧,你应该 会知道,茅腔对于一个女孩的杀伤力。小番薯经常沉浸在剧情里官人娘子的不愿 意出来,有时还过去戏校借来戏服,在画室里神经兮兮地唱也跳也。我们不知就 里,还经常在画室的窗边看热闹,给她叫好。可是,后来就出事儿了。那年,我 们艺术学院搞了一个艺术节,小番薯刚好使上了劲,去把戏校唱茅腔的请过来, 两人合演了一出陆游与唐琬的“题诗壁”,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戏校那边唱旦角 的人涌过来看后,也对小番薯的演技很为惊愕。当晚,小番薯和唱茅腔的一起去 戏校那边庆祝,过了夜。后来就连家和宿舍也不回了,上完课就往戏校跑。这本 来也没有什么。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学院里开始风传,那唱戏的是一个同性 恋者。戏校那边的学生传过话来,她们每晚都没完没了地折腾,同宿舍的都受不 了了。   我的导师等到这时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他说小番薯还看高我,央我去找小 番薯谈。小番薯倒是直言不讳的承认了。她说的一句话,我直到今天还记得:你 观察过狗的做爱没有啊?我从五岁的时候就喜欢看这个。我看过并记录下的有 234对,异性做爱的只有199对,也就是说有百分之十五的狗也是同性之间有着爱 情。天啊。这女孩的早熟令人吃惊。我只听导师说过,她读五年级的时候暗恋过 一个同班的男生,偏偏初中又同在一个班级,我导师和师娘采取了一系列的围追 堵截也无济于事,后来找她的班主任帮忙摆平才了事。小番薯理直气壮地说:我 爸我妈从我五年级的时候就担心我出事儿,现在可好了,不是很安全吗。   这个可怜的女孩,原来情窦初开之时,父母给她施加的压力一直像一颗大石 压在她的胸口。从那时起她就对男性充满了狐疑和否定,并对男性的身体充满了 抵抗。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们已经好上了,双方的父母更加求之 不得,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办婚事。有一次,我们带着帐篷去郊游,那天游兴很浓, 等到钻进帐篷的时候,我们都有点把持不住……可是,到最后的关头,我发现她 根本不让进……那天,我有些生气。我觉得受到了愚弄,我也许只是她藏掖自己 感情的一个幌子。她倒是显得异常无辜,她说她一直在尽力,就是在那最后一刻 不能克制自己。她反复地强调,她是爱我的,如果我真的爱她,那么她可以给我, 像僵尸一样给我。哼哼哼……哈哈哈……   我为什么会爱上她?好。这个问题问的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切都是在 不知不觉中进行的。也许我导师和师娘早就在撮合了,也许小番薯那小鸟依人又 桀骜不驯的性格挑起了我的征服欲,但是,也有一个厉害关系是脱不开的。我承 认,在我刚刚踏上艺术道路的时候,“名”这种东西对我的诱惑非常大。这个刚 好我的导师能够给我。我的那幅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就是他推荐出去的。而且, 在我们的感情开始拉锯的时候,我导师的地位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他不止是一 个知名画家了,他提升为学院的副院长。可是,油画系的主任——蓝桥的导师却 是他的死对头。他一直在看着我导师的笑话。因了这种种关系,我的处境变得非 常尴尬。我没有多大的退路。这在我是难以容忍的。我的心灵受到了无形的拘羁。   小番薯那方面显然是单纯多了。她经常会用很沉迷的腔调唱越剧,甚至挑逗 我,要我共赴巫山之约。可是,每次都是她毁了约。然后又柔情万种地告诉我: 等我……等我的魂儿回来。   是我无能。我等不来。倒是那唱茅腔的来了,把她的魂儿勾得更远了。小番 薯正儿八经地来跟我谈,要取消我们的婚约。她说,尘凡里没有完美的爱情,而 她们之间,有。   小番薯因为对我心存内疚,在分手之前,约我去学院后面的人工湖划船。那 一天,天很冷,可我们倒是聊得挺开心的。毕竟,一桩不美满的情感对于双方来 说都是负累。我们都解脱了。可是,我隐约地还是替她担心——就像白先勇所写 的那样,在她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啊……   十一   哐啷一声,麦野手里半空的咖啡杯掉落了地。熏风举头望出窗玻璃外,黑压 压的一片什么充斥了整个天空。太阳暗了。乌鸦!乌鸦来了。麦野黄了,乌鸦就 来了。那些乌鸦的气势真是唬人啊。熏风从来不知道,乌鸦这么成片地飞旋过来, 竟然像带着立体眼镜看立体电影的逼真。这就是奥维尔的艺术?这就是梵高的奥 维尔?她心里不停地打鼓。   麦野的故事好像还没有尾巴,可是,乌鸦来了,麦田上空的乌鸦来了。麦野 拥着她走出了咖啡馆,向麦田走去。   看来,这群乌鸦是相当快乐的,他们的号叫持续而响亮。他们的飞行迅捷而 安闲。想来也是,等了一个春夏,终于稻谷熟了,可以口食无忧了,不值得额手 称庆么。   麦野深呼吸了一个,黯黯地说:梵高是绝望的。   转身抱住了熏风,对她说:   我比梵高幸福多了。梵高的一生中好像没有被哪一个女人好好爱过,每一次 他提出结婚的要求都被拒绝!没有一个女人为他的死难过!作为男人他是多么欠 缺。他的痴情血本无归啊。   麦野用手指头习惯性地把熏风的长发撩拨到耳廓后面,眉头虽然还紧蹙着, 却分明有了自己响亮的声音:   我们不去管梵高了,不去管艺术了,不去管人生了,不去管外面的世界了, 我们只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快乐。来吧……   看来,乌鸦的阴影并没有把麦野笼罩住。   麦野拖起熏风的手就走,向一辆满面伤痕的旧汽车走去。把熏风安顿好,速 度开始飚起来。   麦野开车的技术还真是没得说。有时,他腾出一只手,过来牵住熏风的手。 有时,转过脸庞来,柔柔地吻她的半边脸颊。吻了好多次。   车开在人烟越来越稀薄的路上。路越来越窄。麦田远了,乌鸦远了。两边有 成片的山毛榉林,桦林,还有一些不懂啥名字。熏风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口外, 她的全身心都放松着。她甚至睡着了。   车子终于停了。麦野把她抱了出来,坐上一块岩石。在他腾挪的时候,熏风 很快醒了:   这是哪里?   我把它叫做石楠山。   熏风的眼睛望过去。这回,她是眼瞪口呆的。粉红的,喇叭形的,密密匝匝 的。整个山坡铺着一层错落有致的花,像一领硕大无朋的红绒被。因为山坡起伏 不定,红绒被下竟然像装藏着一些什么山的心事。熏风从没见过这种花。如此说 来,当是欧石楠了。欧石楠这名字是少女时期读外国文学名著读来的。勃朗特姐 妹、劳伦斯、巴尔扎克、普鲁斯特、查理?金斯莱的笔下……想不到,她现在就 千千万万,挤挤挨挨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熏风的心里,每一种花都有一个精灵 的。她喜欢与这个欧石楠精灵这么靠近地对话。她的心温软温软的。这般景致, 又与家里金凤树的落花毡不同了。熏风天生地对花没有免疫力,一看这架势就完 全地中招。   麦野倒像是这花的世界的局外人,半点不为所动。他像变魔法一样,变出了 葡萄酒、三明治和薄饼。熏风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了。也是的。路上就花去了三个 多小时的时间。早过午了。熏风崇拜地看着他:   你真有远见。车箱里一直有这些好东东吗?   麦野神秘地说:更多你意想不到的还有呢。   酒足饭饱,麦野道:   这里还有一眼温泉,等你定下心神来,我们下水去。温泉水有消毒作用,对 伤口也有好处。   熏风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   我们没带泳装哪。   小傻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裸浴。原来这天底下还真有裸浴的。原来她熏风也可以裸浴的。这倒是她读 破万卷书也不可能想到的事情。   熏风穿着一袭非常东方味道的天蓝莨绸裙,盘扣、镶黑丝边,左肩膀的宽袖 和右下的裙幅分别印着二首唐寅的《落花诗》,麦野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手笔。   麦野伸出手指,去为她解开扣子,边解边说:   其实,不管你如何妆扮,甚至易了颜容——当然,你不会——我都可以在任 何地方嗅到你的味道。   熏风一听,叹了口气:   那还真是低估你。这个系列的套裙我带了十件。你不知道,一路上,这行李 箱害得我多惨啊。   这片山野,显然地,并没有人发现和看重。温泉池是天然的,未经修葺,流 泉也无遮无掩的。麦野先下去探探池底,然后才把熏风搭下去。不一会,两人的 额头都渗出了一层细汗,全身的毛孔也扩张开来。那水柔滑柔滑,真正是温泉水 滑洗凝脂了。靠近泉眼的那边,烟雾升腾的,熏风一开始还有点害羞,老往那边 靠,一不小心,就被烫得呱呱地叫。麦野也不去管她,远远地看,微风把她的一 绺头发吹了起来,像极了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那幅画。熏风慢慢地放开 了。不知不觉已经移了出来。   她伸展开双手,边走边舞蹈。她的动作不是很专业的那种,可是,非常的美, 看得出,那是发乎内心的。走到了水位比较浅的地方。她突然停了下来。她俯下 眼睛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以及连在一起的倒影。在一片欧石楠花粉红的围拢 下,那是她的身体。她的肌肤是白皙的,娇嫩的,细腻的。她腰身的弧线看起来 非常的性感。她的乳房丰满而高耸,像一对刚刚采摘的蜜汁饱满的蟠桃。她用自 己的双手托住,握在手掌里。她不知所措地凝视着。她竟然为自己的身体而心如 撞鹿。她想她喜欢上自己的身体了。   麦野又感叹了一声:   真美啊你。   接着又说:   看着你欣赏自己的身体,好似上了一场身体美学的课。我现在有些佩服舒斯 特曼了。谁说不是呢。人是精神的存在,也是身体的存在啊。   熏风怔了一下,玩味着这句话:人是精神的存在,也是身体的存在。她俯下 水中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这具身体。什么时候,她看过这具身体?熏风突然发觉了, 在她所接触的文化领域,身体的美学总是缺席的。传统的思想对于身体的限定是 什么?是“形与神俱”?是“形神合一?还有,道家给予身体以自然的规定,身 体从属自然并要回归自然;儒家给予身体以社会的规定,身体必须合于礼法。可 是,身体自身呢?   我明白了!   熏风像傻了一样,喃喃地说:   我从没有看过自己的身体。原来我的身体是可以对着镜子的,而且可以看得 这样满心欢喜的。麦野,你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十二   夜半,熏风醒转了过来。她望了望屋顶和四周,真的是在小木屋。   傍晚从温泉上来,麦野叫她闭上眼睛,然后把她领到石楠山的后山,当她睁 开眼睛的时候,山坡上,在欧石楠花丛簇拥的地方,小木屋像天外来物一样突兀 地静立在那里。有一条小小的路从小木屋通到他们的脚下。他们留在了山里。   她又转过身。麦野睡得真沉,真香。他的睡姿真可爱,像一个胸无城府的大 男孩。真是难以想象,那个强悍得像一头狮子的男子,现在竟然变得如此无助。 他的眉头为什么紧锁着。她用两只手掌轻轻地为他抚平,又轻轻地吻了吻他的眉 心。   今夜的月可真明亮,熏风从草叶床上起来了。她摸索着取出麦野为她画下的 速写。他是一个真正搞艺术的人。他总是在最冲动的时候想起画事。   她贪婪地看着麦野笔下的自己的身体。她重复着麦野说的话:真美啊。她发 现自己的自恋变得具体起来。她吻了吻画中的自己。   山里的初秋之夜,寒意袭人。熏风用厚毛巾裹住身子,掩了小木屋的门,自 个儿,奔温泉这边走来。走得太急,小腿右侧还被石楠花的枝茎戳了一下。   这是熏风今天第二次与温泉亲近了。她觉得在温泉的怀抱里是多么地单纯和 幸福。任是谁,都可以像一个赤子一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她一边哼着熟悉 或者不熟悉、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曲子,一边拍着水,水珠儿扬了起来,在月光的 映衬下仿如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又如一个个看得见的玉润珠圆的快乐。   风——   风——   声音由远及近,是麦野寻来了。   快来吧。麦野,我好快乐。   熏风大声呼叫起来:   原来快乐也是需要呼叫的,需要张扬的。麦野,我好快乐。   麦野半夜不见熏风,怕她一个人在屋外被什么吓着。虫子、蛇什么的。熏风 是不知者不怕,傍晚见麦野为了防蛇在小屋的四周烧了草木灰洒上,还将信将疑。   一路寻来,却见到熏风自个儿快乐成这样,心下也便放松了。   麦野,我真的好快乐!   月光下,那女子像喝醉酒一样没来由地快乐着。这种快乐可以感染任何人。 此时的她,再不是那个镇日临写落花诗帖的熏风了,而是唐朝开元天宝年间长安 西市当垆的酒肆胡姬,她手里泼倒出来的泉水就是胡酒,教人未饮先醉。   麦野被她拖下了水。   I'm a Barbie Girl   in a Barbie world   Laughing flossy   It's fantasy   风,这歌儿真好听,是什么歌?   熏风抬起头,想了半天:   忘记了。奇怪。好像很熟,又好像很遥远。   Come on Barbie   Let's go party   麦野,记起来了。是《喊麦》。   “喊麦”是什么?   “喊麦”是什么?嘻嘻嘻,就是:呼——喊——麦——野——   麦野假装认真地在思考,然后庄严地宣布:   对啊。那真是我的歌呢。   冷不防,麦野却用右臂把熏风的整个身子扳倒了,扳到了自己怀里。熏风只 是挣扎着乱喊乱叫。麦野对着她强吻起来,词句不清地嘟囔着:   岂有此理?拿我开涮,看我不收拾你。   熏风喘着粗气,拼命把那张嘴巴腾出来:   真的嘛。如果不是我到处呼喊麦野,这首歌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继续 听——   You can touch   You can play   You can say   I'm always yours   你可以抚摸我   你可以玩弄我   你可以大声说   我永远属于你   歌声迷乱,高亢。   十三   山中无甲子。   麦野的速写画撂了厚厚的一沓。每一帧的标题都会唤起熏风的沉湎:“我要! 我要!”“喊麦时代的风……”   两个人就那样心无旁骛地爱与被爱,在石楠花丛中,他们总是和谐地把心爱 的人送到越来越HIGH越来越HIGH的地方。他们毫无顾忌地在该喊的时候喊,该叫 的时候叫。他们相互称呼为“芭比”和“肯特”,常常是玩过一阵之后,麦野还 说“嗨,芭比,这才开个头”,然后两人又有了新一轮的投入。他们经常会倚在 草叶床上,向对方描述自己的感受。这种感觉真好,让他们觉得彼此更近,更近, 更加交汇和叠合。他们相互知道敏感的部位,知道怎样可以让对方更快乐,知道 爱的狂潮过后她需要一个吻,而他喜欢被她用毛巾细细地拭擦身上每一个快乐舒 张的毛孔。   熏风越来越觉出了自己这具身体的美妙,经常在温泉里临水自照。有时熏风 也会自我怀疑:疯了吧,我?还是我已经堕落了?可是,麦野那湖泊一样的眼睛 总是恰好在这个时候送达她的心灵,像对上暗号一般,熏风的眼眸和心境也自澄 澈起来。   有时忙里偷闲,他们会用同一个MSN名字找绿眼睛魔鬼聊天,把魔鬼搞得不 亦糊涂,不亦乐乎。不过,说他糊涂却不是真糊涂,他心里明着:   流浪的麦,魔鬼还以为你真的超凡脱俗呢,原来也是……嘿嘿,坠入凡间了。   十四   四周阴沉灰黯,熏风好像还是母体里的一个胎儿。在古怪的羊水里游弋,熏 风觉得有点胆怯。她不识水性。   好像不是胎儿,是一个小女孩了。好像是妈妈抱着她坐船从什么山峡经过。 突然,船上的人一眨眼走光了,只剩下她和妈妈。可是,当她抬头往上望去。妈 妈也不在了,那个暖着她的胸脯原来是一块硕大的石头……突然,山峡崩塌了下 来,熏风用手掌紧紧地抱住了头……   可是,这手掌怎么不听使唤了,捂住的竟是左上腹?   熏风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浑身冒着冷汗。她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活动了 一下手指,没什么问题。原来问题出在手掌捂住的那个地方,有几缕肌肉痉挛了。   她的胃疼病发作。   熏风轻微的转身惊动了麦野。他把手臂搂过来,准备继续睡去,却发现熏风 的姿势有点僵。   怎么了?风。   没什么。胃脘有点不舒服。   麦野倏地坐了起来。他的手指冰了起来。熏风拉了拉,想把他拽下草叶床:   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患过。睡一觉可以过去的。   不行。回城去。   别紧张嘛。来。帮我按摩一下。   熏风把他的两只手合拢住,拖到自己的胃区。麦野顺势滑回了窝,轻轻地帮 她按摩起来。手掌转动一回,心便跟着起伏一回。麦野的心头充满了自责:连心 爱的人的胃都供养不好,我算什么东西。这个破法国也真是的,再艺术有什么用! 面包、黄油、干酪、沙拉,还有什么佳酿,统统见鬼去吧。   一番折腾,熏风倒是匀称地睡去,只留下黑暗里麦野那一双无比清醒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熏风是被柴火的噼啪声和暖暖的米香熏醒来的。她几乎从草叶 床上跌下来,跪着爬到小木屋的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个用石头临时搭建 的灶,正炉火通红地煮着什么。旁边忙活着的那个身影,顿时使她泪眼模糊。   跑过去揭开锅盖,久违的米香像刚刚炸出的爆米花香气四溢。熏风强咽住口 水,抱住麦野的脖子一阵猛啃。   吃米饭的时候,熏风才发现,灶边还多了若干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根细长的 树枝,修剪得很整齐了,一根丝线栓着一个细铁丝做成的钩,颇像一把钓竿的样 子。两个巴掌大的心形树叶盘,一盘盛着花生饼粉拌面包屑,另一盘盛着一些红 色的虫子。看着红虫子的蠢蠢蠕动,熏风不禁打了一颤。麦野急忙移远了去:   这东西不是叫你稀罕的,有比你稀罕的就是了。   吃完早餐,麦野不知从哪里抓出一个树藤编的篮子,塞给熏风。又拿出一株 鲜嫩的树芽儿,举到她的跟前,说:   这篮子给你,采多少是多少,不要走得太远,不要爬得太高。   熏风看着那株不知姓甚名谁的树芽儿,眼里的疑问比鸵鸟蛋还大。麦野抓住 她的手腕轻轻地说:   我试过了。没问题。   熏风不放心地又道:   你的鱼钩是怎么回事,真能钓上鱼?   麦野得意的笑禁不住爬上弧形的唇线:   我当年带学生出去写生,在山里迷过路。我的能力可以支持十五个人一周的 口食。   换了一个气,只听他不无隐忧地又说:   当然,像你这样典型的中国胃,我到现在还没有把握。幸亏车后箱还能清扫 出那么一小捧大米,要不然,我还真不敢留你到现在。   熏风不禁有点羞色,觉得这胃使自己变得娇气了。   两人分别收拾了野外觅食的器具,牵着手从后山往下走。在一片灌木林里, 不断地有麻雀从这边的枝柯飞过那边的枝柯,又从枝柯上倏地飞过歇在落叶上, 埋头寻找可口的食物,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有时还会听得哪只会唱歌的小雀儿, 嘀嘀哒哒地过来添闹。   熏风手提麦野编织的那个树藤篮子,手脚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一首欢快的 儿歌也从久远的记忆里被揪出来。   采蘑菇的小姑娘,   背着一个大竹筐,   清早光着小脚丫,   走遍树林和山岗。   唱到光着小脚丫那句,熏风干脆把鞋子脱了,顺手扯一根野藤儿把它绑挂在 近旁的一棵榆树上。白皙的脚丫踩在落叶上,惹得麻雀儿都愣了,停住了觅食。 林中的风悄悄吹过她披散的长发,一根两根的发丝撩拨过麦野的脖子和手指尖, 使得他一颗干梗的心都温润、酥软起来,只是不敢置信地傻笑。熏风没见过他那 熊样,起了欺负他的心,便把树藤篮子往他头上扣去。一瞧,熏风先自按捺不住, 笑得颠颠倒倒,幸得那榆树枝干横曳出来的一枝承住了她的一只手臂。   麦野先带熏风去采集鲜嫩的树芽儿,自己才咚咚地跑过溪涧那边去垂钓。寻 个向阳、避风的地方,先把那盘花生饼粉拌面包屑撒下去一半,鱼儿果真闻香而 动,游过来了好几尾。麦野往鱼钩上挂红虫子,倚着溪涧边的一棵毛榉树,垂钓 起来。他的钓钩做得粗糙,倒钩掩藏得不是很好。所以他只能等待一尾傻鱼。而 且,他将花费掉比往常多上四倍五倍甚至十倍的时间。好在这时光并不寂寞,熏 风就在离他一百米内的地方。看着她提着裙子在树丛里东寻西觅,俯撷仰采,整 个像一个曼妙的林中精灵……   结果远比他们预计的乐观。当熏风提着满满的一篮子嫩芽儿回来寻他,他的 身边已经搁着一大一小两条鱼。大的有圣诞红的叶子那么大,像是鲫鱼,只是胖 了些。小的只有桔叶的大小,不知是什么。   熏风喜得什么似的:   真的钓到了?可以了吧。   麦野聚精会神地盯着浮漂下面,似乎在看鱼的走向。迅即鱼杆被拽了起来, 哈哈,是一条大鱼呢,有印度橡树的叶子那么大。   麦野回过头捡那桔叶大的丢回了溪涧:   在他们法国这里,什么名堂的鱼多少重量可以钓多少重量不可以钓都有明细 规定的。我估计这小的一条还不行。也罢,为了我的芭比娃娃,我不做这回绅士 了。   麦野把钓竿扔下溪涧,拍拍手走人。回来的路上,麦野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三 颗红艳艳的野果,长得柠檬一样。熏风一把伸手去抓,不想被他收回了。   别馋。午饭后烘一下再吃。我怕了你。   熏风撅撅嘴巴不再作声。那家伙却故意捣蛋,把野果儿的香甜描述得天上人 间。   这顿丰盛的午餐还是中西餐的合璧。嫩芽儿是煮的菜汤,有点木耳菜的味道。 两条鱼是清蒸的,味道当然鲜美。除了为熏风特供的一碗米饭,麦野连蛋糕也为 她蒸热了。   麦野对着熏风面前腾腾的热气耍贫:   我听到你的胃在伸张筋络了。   不止。都乐得跳探戈了。   熏风喝下了最后的一口汤,突然忆起了昨夜梦境里出现过的妈妈,脱口而出:   我有点怀念安姐做的橄榄菜。她做的橄榄菜有着和我妈妈做的相同的气味。 每次美餐之后,吃上这种农家小菜,那感觉真是美翻了。难怪有一位作家来我们 潮汕做客之后,大赞我们“餐桌上的辩证法”。美味过后一碗白稀饭一碟橄榄菜, 美的是更美,素的是美上之美了。   麦野正在烘红野果,手里夹持果子的树枝一抖,那个红艳艳的果子嘭地滑落 灶里去了。   十五   月光投射在麦野的条纹彩棉衣上,他的胸廓因为深沉的呼吸而起起伏伏,那 些条纹像一条条瘦长的水鱼,穿过衣服皱褶的阴影,又退回原处。麦野似乎很多 次欲言又止。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山里过的最后一夜了。   熏风像往常一样,接住了麦野巴黎式的深吻。那些瘦长的鱼被整塘端掉了。 空气里弥散着草香、泥土香和两个人的体香。他们都眯着眼睛,可是,熏风分明 看得见麦野眼睛里的任何表情。她的脖子被深情地舔着,仿佛涨潮的海水携带的 细沙冲过来,又退回去。麦野的双手在熏风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滑落,突然地, 不知是谁的力量起了作用,两个人的位置竟然翻转了过来。熏风的脑海里有过一 霎的停顿。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停止下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使劲儿, 自己可以直达高潮……   熏风趴在麦野的身上,汗珠儿和泪眼儿混在一起:   谢谢你。你说的没错。我需要被疗救。   我们是相互疗救。真的。是你把我变回一个人。   这一次,麦野的速写画得特别慢。中间还停过几次,禁不住走过来亲吻熏风 的身子。最后,他好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告诉了熏风,有一件神秘礼物送给她, 明天需要她自己去取。在巴黎,在左岸。他只送她到奥维尔。从奥维尔到巴黎的 那段需要她自己搭火车。   左岸是指塞纳河的左岸,可是,这个词儿现在可不简单,它已经出落成了一 个文化圣地,是咖啡馆、画廊、书店、美术馆、博物馆等等高雅场所的集合。随 便走进一家咖啡馆,一不留神就会坐在毕加索发过呆的窗口、海明威写作的灯下、 萨特与情人坐着调情过的椅子。文化人经常戏谑说,左岸的咖啡不但加了糖,加 了奶,而且还加了文学、艺术以及哲学的精华,加了一份像热咖啡一样温暖的文 化关怀。这样的一个地方,熏风不是不想去。而且,她对麦野送他的那份神秘礼 物充满了好奇。可是,一个人……   她撒娇道:   嗯。一起去吧?   他握住她的肩头,握得她生生发疼。然后,她又听到了他温柔而斩截的声音:   乖。你要什么都听你。这回听我的。   十六   熏风手里攥着麦野的一封信在左岸穿行。信封上写着戴维画廊的地址。街道 不是很宽,还是小青石砖的小路,但人潮喧腾,熏风蓦地生起了孤独感。她一边 快步地走,一边打心里埋怨麦野。   画廊一间连着一间,橱窗和橱窗接在一起。除了绘画作品,还有摄影、雕塑、 陶瓷、工艺品、传统家具、古玩等东东。布局非常地单纯和高雅。在一个橱窗的 面前,熏风呆住了,那真是似曾相识的图景啊。金凤花!她差点叫出了声音来。 金凤花原产于热带非洲,熏风不相信欧洲有这种花。那个酷烈的夏啊,那棵全盛 的金凤花。熏风开始怀念自己潮汕的那个家。昨晚,熏风上网打开邮箱的时候, 意外地发现了一封陌生的邮件,标题写着“酢浆草开花了”,点开来后,才知道 原来是丈夫寄来的。酢浆草被他拔掉之后,熏风便没有重栽过。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当时麦野就在她的身边,她想也没想,又把邮件扔到了垃圾箱里。这已经 不是第一次了。   在熏风心里迷糊的这两秒钟,冷不防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法国小伙子对着她 激动无比地比划开来。这一路行来,熏风已经习惯了鬼佬回过头来打量她的眼光, 惊讶的,欣赏的。她披着一领宽大的杏色披肩,长头发高高地挽起,打了髻,斜 插着一支凤头的木簪。在巴黎的红男绿女中,素淡的妆扮反而使她有如一个云间 独步的仙子。熏风看那小伙子一边指着画作一边指着自己,眼睛不由自主地随着 他的手势移动。这下子,她看清楚了。她看到了这样的一幅画,金凤树下一个典 型的东方风格的女子,羸弱的,慵懒的,神情里却有着无比的满足。她裸呈着白 净而细腻的身体,只披挂着一条白色的长丝带,那丝带在落花毡上折叠了几下又 扬散开去。那女子就是熏风自己。熏风骤然间明白了。这就是麦野送给她的礼物 了。那顶着烈红蘑菇盖的金凤树,那个爱的风暴后的女子,那双蘸着爱的色彩作 画的手……这幅《东方女子的金凤花》就是他们共同的孩子。   熏风不顾画廊老板的多番规劝和法国小伙子的重金诱惑,终于还是把画提走 了。画幅非常非常大,熏风拿着有些辛苦。金头发蓝眼睛的法国小伙子自告奋勇 地要护送她去火车站。走过地铁站,有许多黑人兄弟在卖小玩意,熏风看中了布 艺玩具,是一对憨态可掬的法国老人造型。熏风的法语不太行,砍价却砍得头头 是道,那法国小子不停地对着她竖起大拇指。都说法国人有着一种文化兼容的胸 怀,熏风这回算是领教了。末了,那小子提出了与熏风合影的要求,还要那幅 《东方女子的金凤花》来作背景。熏风愉快地应诺了。汽笛响起的时候,他们相 拥别过了,熏风手里多了一个他的E-MAIL地址。   在踏入奥维尔旅馆的大门,熏风的心情还是非常不错的。可是,在爬楼梯的 时候,她突然害怕起来,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她拖着大幅的金凤画,几乎是飞 过来开的房门。麦野约好在这里碰头的,然而,他没在。   肯特——   完了。   她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完了。   桌子上压着一张熏风名字的返程机票,第二天的。和一封信。   熏风抓着那封信,疯了似的跑出旅馆,站在路边逢车便拦。终于碰到了两个 当地的农民,叽叽呱呱磨蹭了好久,等到她快受不了的时候他们才明白了她的窘 境。车终于开在前往石楠山的路上。熏风在心里对这两个农民感激不已。   车子快近石楠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那开车的农民好像异常兴奋。显然 的,他们也对这个地方感兴趣。等到见了温泉,他们的脸更加妙不可言。熏风径 奔后山而去。初升的月照在她冷飕飕的脊梁背。   后山已经一派荒凉。她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小木屋成了灰烬,欧石 楠花山坡也被烧了泰半。熏风的身子冷得瑟瑟发抖,上牙和下牙碰在一起咯咯地 打斗。她的脑门似乎涌进了洪水,哗地一下什么东西垮了。她晕了过去。   十七   风——   我走了。不用找我。   谢谢你陪我走过这最后的阶段。还记得梵高的那幅《麦田上空的乌鸦》吗? 这么多年来,艺术家们喋喋不休地争论的,那乌鸦到底是什么东西?很多人说那 是死亡的征兆。不对。这个说法太模糊了。乌鸦是心魔的象征。梵高的心里有一 个魔,自己解决不掉。我也是。那天的故事你没有听完,我接着讲,小番薯要解 除我们的婚约,约我到学院后面的人工湖划船,那天真冷啊。小番薯穿着一件桃 红的袄子。因为把话都挑明了,她显得异常开心。聊着聊着,兴起了,就唱起越 剧,还走起了台步……谁也料不到的,她就那样掉了下去……我导师因为小番薯 的事情,郁结难解,两年前也已经离开人世了。现在是蓝桥的导师在当权。这是 后话。当日你前脚从江南离开,我后脚就把电话打到了蓝桥那里。蓝桥告诉我 的……当时,我不能面对我的过去,再也不能在那个地方呆下去了。我经常想, 如果,我当年能够对小番薯更好一些,帮她慢慢地走出心理的障碍,她一定会接 受我。那么,后来的章节就不会发生了。这么多年,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上背着一 条命案。可是,我又不太甘心。我没有做够男人。真的。   谢谢你给了我最真的爱。现在回想,真是奇怪,是什么缘分把我们串连起来 的?“飞天剪”里的人一直对于你们那个深院大宅讳莫如深。可是,小妹和我关 系非常好,她经常把你家的情况透露给我。想想我当时是什么脾气的,对于富贵 人家,简直视若粪土,你这个富家少妇,大概也是描金的花瓶一个罢了。怎么就 会去相就?偏偏那段日子,我被你们潮汕市的金凤花迷住了,市区和郊区不停地 跑,又拍又画的。小妹说,风姐家的那棵,别的地方没的比。就为这个去的。哪 里知道,见了你,就陷进去了。我爱上了你和你的身体。我像一个狂徒一样,在 第二次见面时就忍不住了。我寻了一个藉口:你需要被疗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那只是我的骄傲在掩饰着我作为男性的自卑。谢谢你一路寻我而来,相比起来, 我为自己多方的逃避和彷徨而羞愧。实际上,是你疗救了我。石楠山的三天,是 我一辈子最放纵的日子。相信你也是。听着你“喊麦”,听着你一遍又一遍地唤 我“肯特——”然后,求我进入你的身子,我觉得我突然长出了三头六臂,每一 张嘴巴都想把最柔软的吻给你,每一个臂膀都想把你最温厚地抱在怀里。我从来 不知道,男女之间可以如此相爱,可以如此契合无缝。爱和性原来是两性之间的 一双翅膀,我们像古希腊的传说那样,是一个会飞翔的双面双身的人,法力无边, 快乐也无边啊。   风——你给予我的已经超出了我的期待,我可以走得了无遗憾了。真的。虽 然我知道你不会离开你的那个家,可是,在我们的喊麦时代,你给予我的真的超 出了我所能想象的高度。   你的根还在东方,还在金凤树下。一个人要连根拔起,难哪。有时候是下意 识的,不受我们自己左右的。在美味之后,你需要一碗白稀饭和一碟橄榄菜,那 里边有你远去的妈妈的气味。你的胃是你归家的理由。我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 与你的过去叠合。还有一个细节。我知道,你与我一样,原来都有一个习惯,删 除垃圾邮件的时候我们都喜欢用那个“永久删除”的功能。既然是垃圾,永久删 除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老公发过来的几个邮件, 你并没有“永久删除”,而是删在垃圾箱里。电子时代留给我们的退路,就在这 个垃圾箱了。当我们后悔的时候,还可以去垃圾箱里翻检回来。不信,你打开邮 箱,看看,那些邮件还在。   风——我走了。你不用太难过。我是为你而走的,也是为我自己而走的。这 是我们最好的结局。记住明天中午的飞机票,11:10,还是巴黎戴高乐机场。到 家的时候,是北京时间8:20。你的生物钟超级的好,不用倒时差。可是,你太累 了。回家后还是好好地睡一觉吧。很抱歉,你来的时候我接不到你,你走的时候 我依然送不了你。风——你一路走好。《东方女子的金凤花》是我留给你的唯一 的礼物。一个穷画家,除了自己,就只有画了。戴维画廊很自负地说他们看中的 画,每一幅都可以价值连城。可是,我知道它对于你的意义并不能用金钱来量化。 不怕你笑话,我所有的财物除了你手中的这张机票和这幅画,再没有什么了。我 可以轻身上路。   风——不用找我。让我安静地离开。   风,我们在灵魂上永远握手。   十八   熏风拖着巨幅的画作,拖着一个全裸的自己,像游魂一样,从奥维尔一路混 回家。   丈夫居然在家里,而且,正像他的邮件所写的那样,家里露台上的酢浆草花 开了。怎么时序都颠覆了,酢浆草花从未见过开在秋天。可是,历经了这么多的 事情以后,熏风已经见怪不怪。   熏风让安姐去收拾了另外的一个房间。然后独处下来。那个叫做丈夫的男人, 现在怎么看着怎么像陌生人。他倒是安定了下来,朝九暮五,作息非常地规律。 安姐只喜得眉开眼笑,话也变得多起来,成天在熏风面前夸先生的好。说他在家 里等了熏风三天,还亲自为她栽种酢浆草这样“白发”的草,那么尽心。天上三 日,人间三年。把这个三天和麦野给她的三天放到熏风心头的枰上称称,斤两一 定是不一样的。   熏风夜里一直睡不踏实,邪了,这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吗。一天夜晚,她 的担心还真被印证了。那晚她睡得死沉,却突然被什么惊醒了。朦胧间发现,一 个陌生人已经跨上了她的身子,正要强暴她。她拼尽了全力地撕扯,可是,他的 力气真大,她被降服了。她大声地叫嚷起来,不知道是反抗还是快乐。她的感觉 忽然剪接到了喊麦时代,颤着声音说:我要!我要!一句更比一句高亢。那人把 她抱在怀里,无尽地爱惜……   熏风,你原谅我了?你的惩罚够狠了。   熏风把手指抚上脸颊,她发现刚才自己哭了,好像那人也哭了。   那人好似觉得什么事情都尘埃落定,眨一眼的工夫便安然睡去。   熏风推了他的手,爬起来淋了浴,像一个被强暴的人那样狠命地搓洗,想把 身上残留的什么东东弄干净。她有点恨自己。   下半夜的露台,又是深秋的节候,冷啊。熏风裹着一领大浴袍坐在花篱边, 蜷缩成一团,像一个乞丐那样。她觉得自己无家可归。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开始露白,耳朵边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响。安姐出门买 豆浆油条去了。   2004.11.25初稿   2005.2.17完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