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故乡无大雪(“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评选) 刘克升   那一年,故乡铺天盖地地下了一场大雪。黑狗、白狗都钻进了羊圈里,趴在 羊粪蛋子上,冻得连尾巴也不摇了。枰栗树静静地耸立着,黝黑的枝桠上臃肿地 驮了一层厚厚的雪花。院子里的水缸也被掩埋了大半截,磨眼里填满了雪,只有 小口井是裸露的,整个小山村好象遭遇了十面埋伏。   大人们装满火药,带足铁砂子,抗着猎枪,成群结伙上山打兔子去了。我一 骨碌子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忙忙地穿上衣裳,摸了个凉地瓜,啃了几口,揪着书 包就往外跑。路过军委家,我隔着高高的院墙,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上学了! 上学了!”不一会,军委提溜着裤子跑出来,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他家的木板门。   沐浴着微黄的阳光,我们拖着鼻涕,呼着热气,一起去上学。在堆满玉米秸、 乱石块的乡村里,我们是两个傻里呱唧的冒险家,大路不走走小路,还专拣雪最 厚的地方走。兴奋的黑乌拉闪着黝黑的亮光,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地叫个不停; 棉帽子好象正在吃食的小肥猪,一颠一颠地扇着俩大耳朵。那一刻,我们自主地 行走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断断续续从深山里传来的一两 声枪响,使我们远远地闻到了一股子火药味,也让我们记住了什么是真正的大雪。   我们自得其乐地踏雪而行。在前面的拐弯处,突然冒出了青梅和红杏。她们 徐徐地走在大街上,勾肩搭背,眉飞色舞,嘴里还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这么 小就体现了女人的天性!我和军委仇视地看了她俩一眼,使劲攥了个雪球,一扬 手,呼地一下扔了过去,正打在了青梅的小花褂上。青梅和红杏狠狠地剜了我们 一眼,骂了一声该死,还威胁说要报告老师。我和军委自知理亏,嘟囔了两句, 无心恋战,灰不溜秋地败下阵来,一溜小跑,进了村西的学屋。   那天中午,我向青梅和红杏实施了报复计划,在课堂上抽掉了红杏的小凳子, 在青梅的书包里偷偷地放了两个雪球,还向女生厕所里扔了几块土坷拉。老师一 生气,罚了我一节课的站,直站得我两腿发酸。下午放了学,回到家里,我拉了 个红杌子,坐在温暖的八仙桌前,自己一个人吃掉了一大碗用萝卜片烀的兔子肉, 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大人们的劳动成果。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我拿出作文本, 恪遵师嘱,第一次写替军属王大爷扫雪的作文,人生开始谎话连篇。   在这个童话般的小山村里,我枕着纯真而美丽的梦境,沐浴着白雪清凉的气 息,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我家院子西面的那片桑树林子,已经枝繁叶茂,度过了十多个春 秋。当初,父母栽下它们,也就是栽下了我的年轮,预知了我的死亡。这时候, 我开始离开家乡,在一个叫做范家岭子的小学读五年级。我每天徒步疾走三公里, 跨过一座大桥,翻过一个低矮的小丘陵,弹丸似地穿过一扇窄窄的小西门,沿着 低得不能再低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下,在高高的白杨树的遮掩下,一眼就看到了 五年级三班的指示牌。那个破牌子好象一个忠实的向导,在我眼前晃荡了三百六 十五天。后来,它学会了和我捉迷藏,隐身在一个遥远的角落,低低地向我诉说 着什么是回忆,什么是忧伤。   那个连教室、办公室,再加上教职工宿舍,总共只有三排瓦房的校园,是我 记忆中最后的乐园,也是我童年的墓地。挂在老杨树上的大钟敲响了,站在树梢 上唱歌的花喜鹊飞走了,老师匆匆忙忙地夹着课本逃离了讲台,校园里一下变得 喧闹起来。我和来自七坪、八岭、一嘟噜的同学冲出教室,刹那间好象涌出了千 军万马。我们嗷嗷地叫唤着,发了疯似地打拐。我打遍了众多的英雄好汉,最终 败在了大扁头的手里。作为别人的一个手下败将,我的心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 从那时起,我开始知道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并开始忍受着那些陈年旧事的折 磨。   转眼又是一场大雪。母亲的神经开始错乱,眼里净是些妖魔鬼怪。她试图阻 止我去上学,一路小跑着,尾随着我赶到了范家岭子小学。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师, 名叫王素贞。她的一头白发好象一场大雪,与母亲的目光不期而遇。在料峭的北 风中,母亲感到了畏惧,她将我撂在范家岭子,一路思索着,独自走了。一个神 经病母亲与一个灵魂工程师的对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那个叫王素贞的 老师,从此象一个美丽的雪花,融入了我的心灵,化成一条亮晶晶的小溪,滋润 着我的人生。   一年的时光很快被我挥霍掉。在那个叫做范家岭子的地方,我懵懵懂懂地读 完了小学。从那以后,范家岭子小学就滞留在我的脑海中,成了一个概念、一个 词语和一份抹不去的记忆。我隐隐约约地有一种预感,这个叫做范家岭子的弹丸 之地,已从容地把我剔除在它的领地之外,我象一根离开了母体的肋骨,它不会 再以博大的胸怀接纳我。   一个逢大集的日子,我赶到乡政府驻地,在乡中学门前的大红榜上,顺利地 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分数。在纷纷攘攘的人世中,我开始感受别人的目光,接受 别人的评价。   红纸黑字,将青梅和红杏无情地隔在了四公里外的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在 文字和数字组合的堡垒面前,军委也义无返顾地钻进深山密林,放他的黑山羊去 了。二十年以后,正是我内心无比思念故乡的时候。当我开始羡慕那些在故乡生 儿育女的人们时,他们也开始羡慕我。在人生的旅途上,我满怀感触地想起了刘 禹锡的《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时间每天都是新的。在烦琐的迎来送往中,我从一个小学生升格为中学生。 我骑在大梁上,吃力地蹬着大轮的海燕牌自行车,每周例行公事般地往返两次, 碾压着蜿蜒的土路,一路颠簸着回到家里,放开肚皮,大碗吃菜,大口喝水。然 后关上西屋门,在床沿上静静地坐着,无边际地思索着什么。最后,再扒掉一身 的脏衣裳,从徒有四壁的家里驮回塞牙缝的口粮。   我住校了,杨木做的木板床,上下层的通铺,躺在上面象被放倒了的秫秸, 一根根地靠在一起,拥挤不堪。几天下来,我身上招了虱子。上课时,我一边心 不在焉地听着老师讲课,一边在毛衣里摸索着,把那些喝人血的小动物一个个地 掐死,扔掉……我开始尝试独立生活,开始有了自我保护意识。   我总是抵制不了诱惑。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和小福子逃课,踩着被流水打磨 得光滑的石子,渡过一条大河,穿过一片树林,跑到一公里外的马家崖看露天电 影。夜深了,我们跑步返回学校,提心吊胆地扒着石头缝,翻过高高的院墙,抱 着白杨树,攀缘而下。被守侯在此的班主任逮了个正着,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抓着我的头发,用尖头皮鞋狠狠地踹了我两脚。当浪漫遭遇现实,老天爷,我逃 课的毛病一下改改的了。   初三的时候,从县师范学校来了个年轻人,教我们英语。晚自习结束后,他 溜进男生宿舍,教我们说:“长蜜蜂—LONGBEE。”我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小胡 子,他一点也不生气,还学着大羯羊,冲我“咩咩”地叫唤了几声,一头将我顶 倒,歪在了床上。后来,我突发奇想,想听听他是怎么用英语学羊叫的。可惜我 没有勇气当他的面把这个想法表达出来。几个月后,这个英语老师和我的同桌小 莲搞起了师生恋……校长说,满羊群里跑出了一头驴。后来,我想,那是另类啊。   最后一场大雪落下来的时候,我遇见了复读的来苏同学。   她是那么丰满,脸上还长着几个黑雀子,人看上去象个美丽的小蚕蛹,有事 没事的老在我眼前晃悠。   看着她,老是在看着她,我把自己看傻了。   星期天的晚上,我趴在女生宿舍的后窗户上,赖着脸皮向她借火柴,嘴里说 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大年初三的早上,我一个人溜到埠前庄,埋伏在她家附近的柴火垛里,她推 开大门,和女同伴哈哈地笑着,向村外走去,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寂寞……   我想我可能开始初恋了。   我唆使小福子在黑板上写下了五个大字:“我爱你,来苏!”   她把爱悄悄地擦掉,什么也不说。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毕业后,她去了潍坊,将我一个人留在了故乡。   我继续感伤着,浪费着粮食,回忆着人生。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用一根草绳,将那些旧课本扎成捆,使劲地拍 了拍它们,然后撂在了床底,说了声:“看你再能!”,眼泪轻轻地落了下来。   自此故乡无大雪,而我也开始了一生的流浪。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