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拉卜楞记忆   王琰   一   月亮如水,各个佛堂里酥油灯灯火通明,灯花通明中酥油花在众目睽睽下盛 开,如同春天提前来到,那样艳丽的花,怎么会是酥油捏出来的假花呢?我伸长 手臂,想要摸一下花瓣,够不着,不甘心的放下。佛在花丛中,目光似乎同我们 一样充满喜悦。   如观看一场盛大的演出,如我最喜欢的藏戏《顿月顿珠》。舞台上灯光照射 下盛装的人儿,如灯光里的酥油花,金光灿烂的美丽。王子顿月追随哥哥顿珠, 二人一同往北方荒僻的地方走去。最后他们在沙漠里,终于熬不下去了,晕了过 去。一群小猴子跑来,给他们带来水和大大的桃子。那群跳小猴子的演员穿着黄 色连帽的衣裤,快快乐乐在舞台上欢跳舞蹈。记得看一幅壁画的解说故事,讲人 类起源,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父亲弥猴绛曲赛贝和母亲至尊度母的化身罗刹女绮为 夫妇生下猴崽,后繁衍为藏族人。这种“猴子变人”的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比 达尔文进化论所阐述的早了1000多年。    我二姑父在戏里演魔法师,披一袭黑袍,踩滚滚黑云而来。我们一遍遍 地看这台戏,可惜他的戏太少,魔法师一会儿就下场了,并且再不出来了。从后 台的阁楼上看,我们看到姑父一下场就去换衣服了。我们还看到,幕布一拉上, 台上就乱哄哄一片,人们急急的换道具,演员们摆好姿势,幕布拉开,灯光通明, 故事这才有板有眼继续进行。脚踩莲花而来的白衣度母,原来是旁边一个人拼命 用摇杠摇啊摇的摇着升起来的。   又是一个正月十五,喇嘛们下午就开始在大经堂周围各固定的位置上支起木 架,木架上盛开的酥油花,簇拥着酥油捏制的佛,释迦牟尼、弥勒佛、宗喀巴大 师,或者是班禅大师、嘉木样活佛,还有谁呢?饱满的额颊,慈善的笑容,宽厚 地望着众生。飞禽走兽、佛塔祥云、仙鹤羚羊,我望见满目冰凉的指纹。如水的 月光下,喇嘛们成群的站在屋顶,红袈裟浸透在月光中,他们音顿字挫地念着平 安经。多少年了,这样的景象一直成为我的梦境,鲜花、佛像和月光下的红袈裟 喇嘛,他们在我的梦中诵经,清清朗朗。忽然却是一片通红的火光,是朝霞吗? 我有些纳闷,还是月亮也着火了?   酥油花在冬天盛开,接着草们一天天疯长起来。多年后我在一座黄河横贯的 城市里奔忙,春天总是让我惴惴不安,好在这座城市似乎没有春天,冬天走了, 一转眼,就是夏天了,五月还没来,满街已是穿着吊带凉鞋的女人们。吹起沙尘 暴的日子就是春天吧,起风了,在沙尘里走,迎面而来的人面目模糊。我揉揉眼 睛,一丝丝红光,是太阳在沙尘里挣扎,如同多年前,一眨眼,火来了。   我们和往常一样在大夏河边玩,看有巴掌大的狗鱼抖着长胡子一猛子扎进石 头缝隙里。还有那么多的针一般的鱼,密密麻麻的游。火在山的另一面着了起来, 接着火就着上了天,隔着山烤热了我们的脸。震子跳起来往回跑,辉煌的寺院着 火了,而震子想起了他叔叔。大火烧掉了大经堂,震子的叔叔没事,他忙着念避 火经,多年后他是寺院里仅有的几位格西之一。我见过他辩经,也是正月里,他 坐在大经堂前的院子台阶上,几个年轻喇嘛围着他,拍着手高声诉说,他安静的 回答。震子说这一天无大小不分辈分,如果你回答不上问题,再高的学位,小喇 嘛也可以拔你的胡子眉毛。   后来说是因为大经堂里电线老化起的火,顺着电线流窜的火焰遇到迎面而来 的酥油灯,它们一起烧成一片。金碧辉煌的大经堂,夏河人的骄傲,缤纷的唐卡 挂在梁上,红毡包在木柱子上。还有铁棒喇嘛用来敲击的响木。只有它还保持了 木头的颜色,木纹如水流从上而下顺势游走。他们念经声调像唱歌,小和尚穿着 无袖的背心,外面的袈裟没裹好,嘻嘻哈哈左顾右盼,这时铁棒喇嘛就来了。肩 膀宽宽的铁棒喇嘛,一手提着他的叮当作响的铁棒,一手按着横插在腰间的长剑, 一步一顿地走过,过一个拐弯,到响木前站定,然后,突然“哐咣—哐咣—”地 击落。一片肃然。小喇嘛的嘻笑被吓了回去。 “哐咣”的声音还在回荡,大经 堂里空无一人,火突如其来,无数的玛瑙宝石夹杂其中。黑的灰烬是红的极致吗? 接下来一切的辉煌都变成了黑色,像是一只大眼珠,诧异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 切。   大小金瓦殿中间夹着时轮学院,重修的大经堂还是在下面,只是大经堂没有 了当年光灿灿的金顶,变成了绿琉璃瓦的。一个光灿灿的金顶说要二十多斤金子, 金子塑了溜金佛像,大经堂就变成了绿顶。时轮门口一群人匍匐在地,看地下撒 落祈福的米粒,我也跪在地下看了半天,正看着,长号低沉的响了两声,红袈裟 的喇嘛就急急地奔向大经堂,半路上一个喇嘛蹲下来,水流咕咕地从他的袈裟下 流出来,像是肚子里有一只倾斜的水瓶。水倒完了,又忙着念他的经去了。   一切都发生了,一切如同没有发生,铁棒喇嘛从旁边蒲团边走过,我急忙向 后退去,他走过,我跪在他的身后,突然他的铁棒“哐咣—哐咣—”重重的落在 捆在红柱子上的响木上,一如多年前,只是响木新一些,还未泛经年累月的油光。   火着了两天一夜,我们眼睁睁的看着,惊慌、忙乱、蜷缩着,冲天的大火让 我们满心绝望,仿佛天塌下来了似的。   我曾写过一首小诗,记叙拉卜楞大火:   草原上黄花没开,蓝花没开   青草刚露出头   大河转个弯刚流走   就在这时   我听见了诵经声   那是盛开的一朵大红花吗   大经堂着火时   众多喇嘛念起了避火经   二   邻居阿妈告诉我,左手是佛,右手是人,举过头顶,叩下去,佛就与人在一 起了,我就这样和她一起在大经堂前的院子里叩长头。“唵嘛呢叭咪哞”,不停 地念着六字真言。大经堂的金顶远远地就照亮了我们的眼睛。这样的日子过去没 多久,正月十五转古拉,山光秃秃的,转古拉从西头到东头差不多要一天,一座 座的寺院转过去,一只只的转经轮转过去,一个个大红的经轮,我要踮着脚才能 够得着,还有上下两排的,阿妈就抱着我转。阿妈端着盆子,有时也让我帮她端 一会儿,里面是酥油,那天我们见了多少盏灯啊,一盏盏灯亮亮堂堂,阿妈给每 盏都舀勺酥油进去。灯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把金色佛像的脸照得红红的,像是吹 一口气他就会开口说话似的。   采来的柏枝晒干,扎成一捆捆,阿妈领着我,转着古拉。见到白塔就放一捆 进去点燃,捧一把糌粑炒面在火焰上,用柏枝从碗里沾净水撒上。我走远一些, 看煨桑的白烟够不够绵长,如果烟浓烈的在风里摇摆,我就很高兴。佛殿外方方 正正的香炉里焚烧着什么,我看不清楚。趁着阿妈不注意,我趴上前去想看个究 竟。红红绿绿的面团,是用面捏的什么呀?阿妈一把拽过我,拉着我就走。一面 念着经,不让我问什么。烟在身后,飞得那么高,不时卷成一团团,像唐卡里彩 色的云彩。就这样一直飞到天界带去我们的讯息吗?反正阿妈总是这样告诉我。 过年要煨桑,有喜事要煨桑,有丧事还是要煨桑,在寺院的白塔里,在山前山后, 在家门前。我觉得自己像是在煨桑的香烟里慢慢长大的。   到了晚上,我的眼睛开始发肿发胀,母亲翻翻我的眼皮,说,没事。可是第 二天,眼睛肿得像条缝,母亲这才紧张起来,打点滴,点眼药。阿妈则一清早带 着我去大经堂前叩长头,一面念着六字真言,一面不停地俯下身去又爬起来。阿 妈的身影在一次次对地面的敲打中变得透明,我几乎都看到她一辈子对人对事的 想法了。叩完头,我们又去煨桑。   我的眼睛慢慢好了,也不知是因为叩了头还是因为打了点滴,总之,我又能 看清楚远处剪影般的长发牦牛了,我总觉得它们像是凝固的时间那样一动不动。   三   奶奶原本在平凉做生意。据说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背着我上过崆峒山,可惜, 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小时候上拉卜楞小学,一所旧旧的学校,只有几个老师,当然那时算好的。 等我三姑到迭部玛牙沟里当老师,一条沟几个村落几十个学生只有一个老师。一 条灰街道,一大早空空荡荡,偶尔遇上一个人,必是一位身着白羊皮袄的藏民, 腰里插着长长的腰刀。拉卜楞的灵魂是寺院,永远金碧辉煌。我是在拉卜楞寺外 场院里戴的红领巾。多年后我在场院飘扬的玛尼旗下照像,为了把玛尼旗杆照全, 拍照的人拼命往后退,顺便把我照成了一颗花生大小。   我父亲给我讲述了一件和一个仪表堂堂,头戴礼帽跑单帮的男人相关的事情。 当然,细节是我想象的,能让做了一辈子生意,年轻时与一群官太太们穿着旗袍 叼着烟打麻将的我奶奶上当,一定有他的理由。这人的货在夏河拉卜楞销,一向 卖得不错,后来,当我奶奶把一大批货赊给他之后,他就销声匿迹了。奶奶跺着 小脚,带着老老小小一家人追到拉卜楞,戴礼帽的男人把奶奶的货全花到了一个 妖女人身上,女人拿女人有什么办法?可是这里的生意倒是好做,奶奶住了下来。 奶奶不卖百货了,她做醋,还做糖蒜、豆豉、咸雪里红、萝卜干卖。不知道奶奶 从哪里学的做醋,那时一般的人家过节才能吃上醋啊。长年累月冒着酸气腌菜气 的家,让一大家子人过着好日子,让我父亲在小时候的照片上穿长袍戴礼帽手拿 文明棍。   会做醋的奶奶是个能人呢。奶奶的醋麸子在太阳下冒着热气,隔会儿就要翻 一翻。奶奶的萝卜条也在太阳下晒,晒得不干不硬柔几几的腌上才能又脆又爽口。 奶奶的煮黄豆也在太阳下晒,晒完了接着捂在坛子里,长了毛接着晒,就变得一 粒粒乌黑了。用油肉丁葱花炒了,就饭吃。太咸,一人抱一大瓶子水,不停地喝。 我奶奶就跺着小脚追着骂我们。   后来奶奶和我小叔叔住,在西山坡上盖起了小二楼。有次在大街上碰到我奶 奶,手里提着弹簧枕头和一只瓷盆,我奶奶好像是要到我大姑或是二姑家去住, 一开口泪花在眼里转啊转。她的弹簧枕头软软得像个大棉花包,摁下去手一松就 弹了起来。那是奶奶的洋物件,她枕不惯别的枕头,到哪里都带着它。瓷盆是她 夜里用的尿盆子。   这一年冬天我奶奶的腌白菜有一股霉味。她走了,这一年我奶奶七十三岁。 没病没灾,死于煤烟中毒,满嘴粉红色泡沫。   四   藏校门前的“大地”(如某某街般的一个地名),油菜花盛开出满目金黄, 天蓝得有种慵懒得感觉,拉卜楞最好的时候到了。每当这时,我就可以穿着裙子 漫山遍野的疯跑,不知为什么那时我们的裙子不是红的就是绿,与那个季节般想 起来遍是满目极浓烈的色彩。那时还流行一种大白凉帽,一扭能变成四分之一大 小,大帽子下面露出我晒得微红的半拉小脸。   总是吃肉,肉汤放上些青裸炒面扮上吃了,接着上学去。手上的油,在书本 子上隐隐隐约约留下痕迹,如一种暗喻,喻示着吃肉的好时光。仔细看看,大家 的书本大抵如此,无一例外。读了油迹斑斑的书,就放学了,排成一队队往家走, 走得极认真,谁到家了才能从路队里出来,走歪了路队长会拿树枝子在脑袋上敲 两下,那时,我的最高理想就是当路队长,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树枝,拥有敲脑袋 的权利,谁也不敢不从,感觉极是风光。   我的同桌格让草家拿了些红珊瑚绿松石玩,有次我用根橡皮筋同她换了个几 个珠子,红的,绿的,上面有不规则的黑点,一直宝贝似的藏着,怕被人拿走, 过几天就换个地方,藏来藏去,终于藏得连自己也找不见了。   拉卜楞上塔洼和下塔洼两个村子,隔河相望。村子依山而建,村里许多的孩 子没有父亲,好像事情从来就是这样,母亲就是孩子们整个的天。后来读《西北 远征记》中,敦厚的藏民们打起伏来勇悍异常,他们都脱得一丝不挂,裸体持着 长矛,奋马向前冲锋……我不明白,那些战神般的父亲们冲杀到哪里去了?   男人不在了,只留下女人和孩子。房里除摆设桌椅外,家家都有一个制作精 致的佛堂。供着佛像和念经用的各种法器。主人每天用净水碗盛满清水供于佛前。 净水碗是铜的,擦拭得亮晶晶黄灿灿。远处桑科草原过膝的牧草长得如火如荼, 风吹过时,哗哗的声音如水般流动。   五   心之间有多远,一辈子有多长?   我三姑从小放在乡下奶妈家。据说奶妈抽大烟,孩子哭闹了奶妈抽口烟喷在 她脸上,便安静了。我不知道她哭得频繁不,想来大概总是这样吧。我奶奶说她 不像自己。母女间隔阂了一辈子,到现在奶奶还在三姑悠怨的语气里。   一个家里被视而不见的那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奶奶说我三姑从小不合群, 你怎么说她,她都木无表情。   在家里呆木的三姑心里说,不像你才好呢。她讨厌烟味,一辈子都讨厌。还 好她遇到了我包包手的姑父,我姑父从不抽烟。   奶奶早就走了。三姑越来越像我奶奶。   六   又是春天了,洋芋焪焪蒸在笼里,不用看时间,香味出来了就好了。再放油 爆炒,端起碗我三姑父说,呀,还有臊子呢。里面先炒了细细切成小丁的五花肉 进去,红红白白,绿着的,是小葱。   我喜欢这样的饭,有主题,让平常的日子也有了中心思想。只是我又给吃得 撑住了。我总是这样,快乐了大吃,伤心时不知所措时也大吃,吃到吃不下去了, 吃到满了为止,脑部的血液全部费力到了胃上,思维自然变得慢了,不快乐就变 得无所谓了。   是啊,还有臊子呢。过去我们蒸熟了就那样放上辣椒蒜泥醋吃。三姑父说那 也不错了。   三姑父从不说多余的话,对过去的事情更是极少提起。三姑让我看三姑父的 手,不爱说话的三姑父,长了一双白白胖胖的手,看不着血管,姑姑说是包包手。 长了一双包包手的姑父俗话说是有福的,姑父真是有福啊,因为他找到了我姑姑。 如同每个女人梦想中的现代神话。姑父认识姑姑后,征得我奶奶同意了婚事,他 们家里给准备了一罐头瓶子肉臊子,让结婚的时候待客用。姑父把那瓶肉臊子和 两把挂面送到我姑姑拉卜楞的娘家,算是彩礼吧。   姑父说过去哪里有醋,浆水当醋,从山里挖来带盐碱的土,用水泡,用背斗 过滤澄清后当盐做饭。姑父找了个卖醋人家的女儿,像是好日子的开始。姑父对 过去闭口不提,用一把大锁,把过去受的苦锁在一扇门后面。   三姑在夏河上学时,姑父在夏河社教。三姑去麻牙沟里当老师,姑父刚从麻 牙沟里调出来。这样绕来绕去的,不知怎么就绕成了一家子。姑父是临洮人,从 小练就的擅长撮麻绕线。一团线绕起来规整的纺缍形。三姑纳鞋底,姑父就在腿 上给她撮麻绳。撮时把腿上的毛都拔掉了,一条腿白白净净的,我三姑说的。我 三姑再也不受委屈了,她最终成就了作为女人的地位。   七   顺着大夏河,往南走,有座德尔隆寺院,倚山而建。据说寺主赛仓与拉卜楞 寺闹得不合。离开拉卜楞时,发誓不与拉卜楞人喝同一条河流的水。他们喝井水, 不喝大夏河水。查1999年出版的《甘南州志》,说“约在1724年,拉卜楞寺赛仓 活佛与德哇仓活佛为嘉木样活佛是否转世的问题发生争执,赛仓活佛遂移居于德 尔隆寺”,似乎应了汉人的那句老话,井水不犯河水,并且不犯近三百年了。喝 井水的德尔隆寺看起来和拉卜楞寺一样的金顶或琉璃顶,一位僧人迎风站着望远 处,他不知道我也远远地凝神望着他,他看上去像只红鸟,扇动翅膀就要飞起来 似的。   想起佛堂里唐卡上释迦牟尼像旁的供养人密密麻麻如供饭的米粒一样多,一 个个的面孔各异的人在同一张唐卡上拥挤着,还将一直拥挤下去。   做供饭的大锅一直安静地闲着,过节了才用一次。一口大锅,放一整头牛进 去,再放上米、葡萄干、酥油煮上一整天,这样的饭一吃就是过节了。两座寺院 正月里都做供饭,只是用取自不同地方的水,不知味道一样吗?   八   依贸梁上,郎大逆风飞舞,那匹线条柔和的马,会带我们走在前世今世的福 路上吗?   知华他们手一伸全散了出去,可我舍不得,我一张一张的在风里放郎大,让 马一匹一匹的飞走。风向一转,郎大又被风旋回车里,看他们不紧不慢,一张张 的又放回到风里去。白雪在山顶闪着耀眼的光,雪化了的地方,枯草欣欣向荣。   想起那年一匹马不小心摔下了崖坎,没人给它重新好好走路的机会,它死了。 藏民们不吃马肉,那会犯下罪孽,升不了天的。马们在草原上个个如那些被做了 记号的放生牛羊,原本是最幸福的动物。   那匹马,被抬到了麦场,汉人们一块一块的割了回家。接着到处飘散起煮马 肉的香气,我们像吃馍似的拿着大块的肉满院子跑,吃得美的呀。   残雪的山梁铺满阳光,佛像徐徐展开,释迦牟尼慈祥而庄严,那是佛专有的 微笑吗?雪、山、众人笼罩在五色光中……我想我看到了幸福,幸福触手可及, 我们拥上前,想要以头以手触摸平铺在晒佛台上的唐卡,拥挤也虔诚。脚下,拉 卜楞寺院在山的怀抱,安静的沐浴在佛光中。   每年晒佛的时间都不一样,是德行浑厚的活佛计算而来。说来也奇怪,佛像 总会在阳光下照耀下徐徐展开,就算是大雪天,仿佛也会在晒佛时将雪止住一会 儿,露出些许阳光来,等着晒完佛接着下。   九   沸腾的人群,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同他们一样激情澎湃啊。我刻意在正月里, 远离我温暖的家,远离我安静着不许燃放鞭炮的城市,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这 样的喧嚣吗?太过寂静便少了年味,传说中的叫年的怪兽,不也是叫劈劈啪啪的 鞭炮声吓走的吗?来拉卜楞,于我,如同打开一本年代久远的书,拂着泛黄的书 页,依稀记得里面的情节。   我给了他怀里的孩子一块糖,他没再把我拨向一边,我得以坐在他的前面向 前张望。   两个兰州人隔着一大片人群在那里套近乎,那长那短的说得挺费劲。   中午饭我们在嘉木样饭店里吃的,尽管我们不可能见他一面,可是我们总算 与他亲近了一些。   嘉木样饭店处,大夏河转了个小弯。在桥上,能看到水獭,在岸边懒洋洋的 晒着太阳,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没有人惊扰,它们过着好日子。   饭店不远处山上是尼姑庵,我的一位女记者朋友住在那里,为此她异常高兴, 连尼姑庵里的炒青菜她也吃出不同寻常的美好来。尼姑穿同样的红色袈娑,与普 通的喇嘛没两样。她们混在成群僧人里,别样袅娜风情,让人一眼就分辨出来了。   夏天去夏河,人们也许会善意地解下你的手机照相机,把你抬起放在大夏河 水浅处浸一下,表示一种特殊的欢迎。   我记得河里的鱼,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车在路上,前面几个衣衫褴褛的朝圣者,手和膝盖上绑着布袋,伏下起来, 周而复始。他们的膝盖手脸都是脏的,可他们的心是干净的。我们下车,从口袋 里掏一把钱给他们,不能数,如果他们朝圣成功,也许有一些是我们的功德吧。   人原本就应该好好活在愿望中。   十   大经堂前的广场上,在跳法舞。我一直后悔没能在一开始就挤在最前面。现 在我只能随穿羊皮筒子穿藏袍的人群忽悠到这儿忽悠到那儿。人群如潮,我是一 粒沙。   终于找个地方跪了下去,不时的有人推开我,在那里磕下头去,五体投地。 而我跪累了,就坐下,坐得狠了些,不光带起一片尘土,还带倒了后面的一排人。 坐累了,重又跪下。   她坐在我后面,大皮袄里的小女孩露着小脑袋,旁边还有一个约摸三四岁的 大男孩。地下潮,我把脚衬着坐下,不停的回头看她。我甚至拿出照像机来,趁 她黄头发的小女儿偏过头来时给她们照了几张像。她发现了,把脸正过来,对着 我的镜头微笑。脸上轮廓鲜明,很是好看,可我更喜欢不经意时她流露出的那种 母性的美丽。   她的两根辫子在胸前交叉缠绕,儿子和女儿一样的卷毛,可是五官迥然不同。 前面手持锦旗的男人们身着虎豹皮边子藏袍,英气十足,那也会是她儿子将来的 模样吧。女儿在她怀里吃奶,把她的奶头扯得老长,她的美丽就这样一点一点被 吃走了,成就了女儿的美丽吗?她的女儿吃完奶,就开始尖声尖气的哭,她把光 屁股宝贝从皮袄里取出来,放在地下,爬来爬去。   三个半小时后,烧象征妖魔鬼邪的人形符和糌粑捏的“多日玛”(供神施鬼 的食品),众人吹呼,鞭炮阵阵。而我仿佛又回到记忆里,也是这样的面具舞, 我们叫跳扎木乃,喇嘛们敲着梆梆鼓,我们从人堆里挤进去看一会儿,不耐烦看 了,就去玩,玩完回来看,还慢吞吞的跳着呢。这许多年里,我好像只是多长了 些耐性。我与众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时尘土飞扬。   十一   大经堂的两位铁棒喇嘛面对面坐着,还不时微笑寒喧着,我多想给他们照张 像啊。面前藏胞们不时匍匐在他们面前,他们视若无睹。撒了一地的钱,自有小 喇嘛去捡。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边上挤过去,磕三个长头,他的母亲在后面, 手臂伸得老长。   十二   到拉卜楞寺,一定要买些洁白丸回来。漫无目地的买,说是买了送人,还没 想好送谁。   医学院的喇嘛大夫午休去了,我们一共去了三次。前两次门帘低垂,了无生 气,第三次进去,却已经是满院子的人了。说买十包,药房的喇嘛一点不诧异, 回身去抱一抱封好的药出来,朱红的塑料袋上印的全是藏文,看不懂,只好把脖 子拼命向那个装着黑药丸的坛子望去,乌油油的黑。架子上大大小小全是这样的 坛子。   十三   寺院在阳光下更加耀眼灿烂,如同冬天高原的阳光强烈而又耀眼,让你无论 如何也没法忽视它。   我的藏族朋友知花才结婚,额外有一项开销,她和新娘各化了一笔钱做的藏 服,这天他有些后悔没把他的藏服穿来露露脸。他的新娘是迭部藏民,模特的身 高,瓜子脸,脸上有淡淡的斑,应该属于很上妆的类型。知花曾给我示范过皮袄 的穿法,弯着腰抖落几下,把腰带扎好,再直起身,下身挺拔,上半身自然折皱 成抛物线,可以摇摆着它四处游荡了。   节日后,人们身上的玛瑙米腊金饰獭拉皮都将取下,像是为了等待下一个节 日的到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