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浴水凤凰   作者:为力   一、   台湾七月盛夏的中午,骄阳似火,台南医学院内热浪滚滚。   我将小巧的丰田车开出了校园那长长的椰林大道,把丈夫和一对上小学的儿 女留在学院。   我自言自语:你行吗?你看你!头上冒着热汗,双手冰凉,两腿颤抖著……   怎么不行?可我还是止不住涌出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下意识地用雨刷扫尽 挡风玻璃板上的尘土,还是看不清路面。   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去了更会增加以后的痛苦。还是打电话,通电子信, 保持著距离吧!   展文一清晨出门,连开三个小时的车从台北南下,只是为了和我见离开台湾 前的最后一面。我怎么能忍心让他扑空?   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办法的。劝你打他的手机,取消这次约会!   我,……你,……无奈真是无奈!   马路上冒着热气,空气中尘土飞扬,行人车辆是比往常稀少,但还是有人戴 著口罩,骑著摩托车匆忙赶路。   我不情愿地把车停在路边,胡乱地擦著脸上的热泪,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 道路中间,米兰灌木怎么照样翠翠葱葱?路边紫色的牵牛花还能顽强地开放?麻 蓬之下,木瓜树上居然硕果累累;鱼塘之中,喷泉搅动著气泡,鱼儿活蹦乱跳。 只有那高高的棕榈树,屈服于炎热,低低地垂下了巨大的扇叶……   真舍不得这个宝岛!还没有离开它我的心就要碎了。去年八月,我在研究所 办了停薪留职,兴高采烈地以家属的身份陪伴着丈夫大卫来到台湾。   大卫是医学病理专家,他比别的同行,首先意识到了疾病本身与人体意识的 联系,深知东方古老医学的深奥,有太多值得西方现代医学的借鉴之处。所以他 选择来台湾做一年的学术交流,与中国人合作中西医结合的病理研究。   谁能想到展文在两个月前重新闯入了我的生活,我明明是爱著大卫的,可展 文还是悄悄地把我的心给拿走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的心更偏向于展文。   十五年前,是我自己决定离开中国去美国的。嫁给大卫这个英国裔的美国人, 说到底,我是相中了他所代表的世界主流文化。我们结婚后,珠联壁合,生活幸 福,我对西方世界的融入也很顺利。可眼下在台湾,重回华夏文化,我的心灵回 到了家,这才发现骨子里我是个永远的中国人,忘不了自己的根源。   上个星期,全台湾遭受著台风的猖狂袭击,损失惨重。在风雨交加之夜,我 躺在大卫怀中,听狂风怒吼,雨声哗哗,任他轻抚著我的长发,心中却盼望着展 文的安慰。   展文经历过太多的台风,他比大卫更了解我敏锐的心灵,我们交流的是母语, 于是便可以永远说个不停。真希望永远在我身边的是展文,可我又怎么对得起好 丈夫大卫?   你嫁给美国人自然会有这个问题,和大卫没有刻骨铭心的共鸣,总感觉著那 最深处的文化隔阂。可你有过中国丈夫,情况又怎样?丈夫从来都不是十全十美 的。结婚的意义就是限制人们多余的欲望。文明人如果没有法律和责任,和野蛮 人又有什么两样?   可我觉得结婚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和中国丈夫有相同的背景,嫁外国丈夫有 异国情调,但怎么都会有些遗憾。只有人生知己难得,可遇而不可求!   你过于激动了!也是,台湾太热了,热带会使人的心灵像蒸笼一样被熬煎着。 还是早点回到阿拉斯加,重新开始你在环境研究所那世纪冰川的研究,只有这份 工作能长久慰藉你不安宁的心灵。幸亏你们全家在台湾的一年限期已到,用这最 后的两个星期打包装箱,不回头地走吧!   我逃不掉他的,早早晚晚要面对这一天。发生过的事情必然有其意义,没有 人能够抗拒命运。展文是上苍赐予我的礼物,我应该好好珍惜,   又想起你们伦敦那第一次的奇遇了,其实并没有那么了不起。是的,他身著 一袭黑衣,清瘦忧郁,浑身散发着文人雅士的潇洒,长得象是你的同胞兄弟。   虽然你们最初交谈的就是文学创作,直逼你的心坎。可你那时刚刚再婚,穿 着飘然的红裙子,充满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而他这个离婚后出国散心的台湾人, 和你从一开始就阴错阳差,没有缘分。你太不理智了,当初就应该狠心拒绝他。   二、   难忘十年前,伦敦那“晴时多云偶阵雨”的十一月初冬。原来是晴空万里, 忽然狂风、暴雨、冰雹接踵而至,连著名的狄更斯纪念馆也门可罗雀。我穿得太 单薄,赶快跑进馆内,没想到照样混身冷嗖嗖。太不习惯于英国那窄小的老式楼 梯,我小心翼翼地一阶阶好容易从楼下走上去,竟让那打滑的地毯给绊倒了,向 我伸出双手的是他!   “我没事,谢谢!” 抬头望见的是一张中国男人的脸庞。   “我倒觉得你有事,手怎么会这么冰凉?” 回答我的是中国话,带著台湾 的口音。   “噢,我是从阿拉斯加来的,哪里想到伦敦竟有如此大的天气变化。”   “你的北京口音很重啊,怎么跑到阿拉斯加去了?”   “你是台湾人吧?能听出北京口音?”   “我经常去北京做生意,还交了许多当地的朋友呢!”   从没见过哪个男人的五官和我长得如此相像:他的鼻子和我同样的笔直,只 是大了我一号;他的嘴巴厚重于我,难见笑容;他的面容阴阴沉沉地写满著悲哀; 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样深情,放射出渴望、幻想、柔和、珍爱……还有他的双手, 紧紧握著我的,他不忍心它们冰凉,我更不希望它们冷落。   就是奇缘!我当时真的感觉到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事情发生了。异地他乡,我 叫梦文,是北京人;他就是展文,台北人。我们萍水相逢于伟大城市伦敦!   我的梦想是能进入大学中文系,接受正统训练,用方块字写作,以后当作家。 可我当年在无奈的情况下选择了科学。他呢?新闻系毕业,然后读了中文系的硕 士,论文写的是“狄更斯超然的想象力” 。   当时的博物馆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缓缓走进狄更斯曾经生活、创 作的间间小屋,观赏著他生前的书桌、书橱、坐椅,最感叹的是他所使用的那么 多不同款式的鹅毛笔。隔著玻璃,我们费劲地细读著那些珍贵收藏著的手稿,两 个人的眼中都噙着眼泪,不知不觉我们又将双手握在了一起,虽然我的冰凉,他 的火热。可我们同样认为:文学史上,没有人超越了英国人狄更斯,他是我们共 同崇拜的精神偶像!   从故居出来后,他陪我去商店,左挑右拣帮我选了件大红披肩。然后我就成 了他的红娘子,备受著他的青睐。   我们谁也不想放开对方的手,俩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不知不觉进入 了肯辛顿公园,看到了彼得潘的铜像。此时云散天开,在伦敦难得的阳光之下, 我们望着小飞侠站立不动,他那吹笛的身子,活灵活现。我们两眼对望,真希望 能象彼得潘一样,永远也不要长大。   谈起了各自的童年,北京和台北都充满了欢快。然后他讲到了那可怕的十二 岁:狄更斯的父亲负债,母亲逼他去鞋厂做童工。而他呢?父母离异,妈妈抛弃 了他!   “为什么?她怎么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是台湾的法律和风俗。她只有放弃我,才能顺利的再婚。”   “你呢?原谅她了吗?”   “我试了,没能做到。总是怀疑女人,所以把妻子也给气走了。”   “狄更斯可是在原谅母亲的过程中将自己升华成一个最伟大的作家的,你应 该也能做到。”我万分怜惜身边的展文,希望在他温暖著我冰凉手指的同时,我 也能温暖他那颗母弃妻离的受伤心灵。   象狄更斯一样,从小就爱舞剑讲故事的展文,在中文系毕业后未能如愿当作 家,被迫接下了心脏病发作的父亲的公司。可他哪里是商人?他喜欢的是笔和纸, 是狄更斯而不是比尔盖茨。   我知道这是一个特立独行、忧郁深沉的男人,可能还有著文人的孤傲脾气, 当时是想躲开他走掉的。可晚了,我已经被他吸上了,他是磁铁的南极,我不幸 是另一块磁铁的北极。   难道就这么爱上了?一见衷情还是一见如故!根本不了解他,可世界上的事 情又有多少可以理喻?我们依偎著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别人看到的是一对典型的 东方情侣。我开始后悔急于与大卫结婚,应该有耐心再等待的。   如果我不是已婚的女人,我就会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永远不再出来。可刚再 婚的人是不应该想到离婚的,失去了自由的我,能做的是延缓在他身边的时间。   果然,他要求我陪伴他。我又怎么忍心扔下英语不好的他,让他一个人在这 陌生的城市中游荡?   夕阳西下时,我们来到特拉法尔加广场。终于看到了最著名的伦敦鸽子,它 们有这么多,围绕著我们飞舞,放肆地落在我俩的头上肩膀。羡慕着鸽子的自由 和放纵,我们手舞足蹈,忘情地与这些快乐的生灵嬉戏。他在为我拍照的过程中, 不自觉地驱散了自己脸上的朵朵乌云,微笑、欢笑、大笑,他的笑声动人心弦……   第二天,第三天,我们结伴做了多少事情:大英博物馆的圆形阅览室中,我 们比肩而坐;西敏寺著名的诗人之角,我们手牵手寻找名人纪念碑;白金汉宫里, 俩人把自己想象成国王皇后;伦敦桥上,望着狄更斯倾注了万分情感的泰晤士河, 展文向我发誓,回台湾后把公司处理掉,专心写作,实现他从小的梦想。   我和他一样的激动,张开双臂,我们在伦敦桥上紧紧相拥……   你总想当圣母!你的第一次婚姻就是这样走进死胡同的。珍惜你好不容易才 得到的幸福吧!一对混血的孩子象天使一样美丽,丈夫大卫既是医学院深受敬重 的教授,还是你忠贞不渝的崇拜者。   是啊!所以我回到美国不久,便咬牙断绝了与他的联系。以后两个小宝宝相 继出生,做母亲的我忙得团团乱转。可我怎么也忘不了他,总觉得我们前世有缘, 三生有幸。我后悔莫及,当初不应该放弃他!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哗哗落下。为什么这第三次他要约我在温泉中见面, 又有什么用?   三、   如果说我们的第一次相逢是缘分,那第二次就是天意!   两个月前,春花盛开的时节,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馆后院的至善园水池边,喂 著那只温顺的白天鹅。他在对岸戏弄著那只骄傲的黑天鹅,我们的眼睛就在那一 瞬间对上了。怎么会?竟是他!此时一身白色衣裤,矫健身材,满面笑容,与我 在十年前伦敦阴天里见到的他,判若两人却同为一人。   我的双腿立刻发软,两眼发出光芒。虽然我在十年前已经把他所有的书信都 烧掉了,手头没有能找到他的任何线索,但我来台湾前还是不断祈祷,希望能在 台北与他意外重逢,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一时不知所措……   他比我更激动,只会惊愕地站在那里不动。我梦游般走到他的前面,我们同 时发声问好!突然间,我感到万物都静止不动了,只有我在飘,我这个四十岁的 女人重新返回十年前在伦敦时的风华正茂!   我们辞不达意地诉说着说不清的十年光景,相似的四只眼睛中洋溢著无限的 思念之情。俩个人之间电波滚滚,感觉着围绕我们的,是全宇宙的光环!不知不 觉地,我把自己的手象十年前那样重新塞进了他的掌中……   他驱车带我去野柳海滨,重新讲述他那被大浪卷走的故事。然后询问我,何 时能同逛什刹海,体验我掉进冰窟窿里的恐惧。   小时他在台北,我在北京,我们分别在两次事故中几乎死掉。此时大难不死 的两个人搂抱著,站立在嶙峋的礁石上,面对著涛天巨浪,希望大海能理解我们 的心情……   展文怀里的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著一位我永远也不敢离开的,给予我 安宁幸福的好丈夫。我拥抱的他,在离婚九年后终于鼓足勇气再婚,娇妻和她腹 中的胎儿正在台北的家中,耐心等待著他。   我想哭最后还是笑了,他想笑却掉下了眼泪:“以为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象 你一样和我灵犀相通的女人,所以这些年来只注重美善,我现在的妻子就是这样 的人。可你为什么总是在我最悲和最喜的时候出现,搅乱我的心呢?”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吧!” 我想幽默一下。   “你住在阿拉斯加,身边没有什么中国人,我可是天天都生活在中国人之间 啊!”他那带泪的笑脸令我心碎。   “可能我们上辈子有怨有仇!” 我感觉心如刀绞。   “说正经的。我问了老爸,我们家在闯关东前,还真是山东人。你祖籍山东, 说不定我们上辈子就是在那个小县城里,经常吵架的卖大饼夫妻。”   这回轮到我落泪了,命运捉弄人,实在太委屈。他哄著我:“好容易他乡遇 故人,今晚我请你去吃海鲜大餐。”   我们先去重庆街,一家一家地逛书店。他介绍的好书,我全购下。他也神经 兮兮地偷买了几本书,去礼品店让人包装好,结上了绸带。   世界上最高的台北101大楼要等到十一月才能上到顶层。我们退而求次,去 了新光大楼照样高瞻远瞩。   我忍不住,让他把那些书提前送给我。果然,是他的短篇小说集、散文集、 长篇小说。   “你终于成功了!”这十年来他的确做好了他最喜欢的事情,我衷心向他祝 贺敬礼!   他苦笑着:“现在的台湾人是不看这种书的,出版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 响。”   “怎么台湾的情形也这么糟?为什么现在的人们都如此浮躁?难道人们真的 没有时间看正经的书藉,不再用大脑思考?”   “小小的孤岛,连文学都变了,成了直接速成的沟通工具而不是思想文采的 升华,成了他人的扒粪机而不是自我的探照灯!”   我笑了,愤世嫉俗的他一点没变!   迅速翻看着手中的书。他真的承继了狄更斯的想象力、敏锐、温情和笔锋, 以声声血泪,倾心热诚地描述了台湾底层的小人物们,小悲小喜的心中装有著巨 大宇宙。   “要不要附庸风雅,改变一下题材和笔调为读者写作?”   “以为你不会说这种话呢?”他给了我那付在伦敦时的忧郁面容:“我是个 根深蒂固的古典主义者,认准了自己的方向,不会随波逐流。”   他接著说:“台湾的现在其实很象狄更斯的英国,物欲横流、拜金腐败、家 庭破裂、个人迷茫。不同的是,当代杂七乱八的东西从全世界纷纷涌进,而台湾 人自己从来就没有根基。”   “可你写的正是全人类的共性。现代的人们不管多么前卫,骨子里摆脱不了 对最古典的真善美的崇拜,还有对人类最原始的爱之憧憬。而对真善美爱的追求, 就象对自由的向往一样,小岛大国人人平等。”   他轻抚著我的手指,十指连心,一波一波,只想永远这样不动。   “这双玉手除了写杂文游记外,更应该写小说。我一直保存著你写给我的所 有信件,爱极了你那既有细腻的柔情,又有跳跃的刚强文笔。去过这么多地方, 见了如此多的人后,我求你写。把心中的感想发泄出来,不能亏欠于你的理想。 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伦敦桥上的激情吗?要知道那时我们曾是多么的年轻。我一 直幻想著能和你合作,明知无望,还是希望。谁想上苍可怜我,重新把你送还于 我……”   “并没有送还于你……”我的眼泪成串落下,大珠小珠,落在盘上……   四、   这第二次在台北相遇后,仅用了两个月,我写出了自己的处女中篇小说。   你感激展文,因为没有他,你根本没有决心和毅力写这篇小说。可你更要为 大卫着想,你的丈夫可是个把一生交付于你的痴情人。当初在英国,他怕你陪他 开会寂寞,信任地把你留在古典庄严的伦敦体验文化,你却把三天的时间全部交 给了邂逅的展文。十年后,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成全你去台北和你那从欧洲 来旅游的高中女友重逢。这个展文又意外地平地闯出来,在她走后把你揽入怀中。 你一而再地背叛大卫,这第三次太危险,绝对不能容许发生。   可我在临走之前,总得和他好好道别呀!这两个月,每天通电话,谈的是我 们的小说,几封电子信,诉不完的相思情意……为什么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找到 的唯一知己,却要狠心拒绝这最后的一见。   你清楚的。他是男人,男人受不得诱惑,他们占有欲太强。你整天对他柔情 似海,他自然会憧憬灵肉相融。记得十年前,展文曾详详细细地向你解释,为什 么象狄更斯这样的伟人,也要婚外出轨,而且结局很惨,妻子和情人都未能出席 他的葬礼。男人们渴望着把生命镶嵌在女人的肉体里,因为说到底他们来自于女 人的子宫。只有女人才暇想著把情怀寄托在男人的心坎,在男人怀中做著白日美 梦。这是男女的相异,就象火星和水星的不同一样。你认为柏拉图的精神恋爱高 尚,他却认为那是虚伪,不是真正的爱情。记住你从来不能控制他的思维,你能 做的是不给他这次机会!   我舍不得,我们心心相印,他是我的影子。一个人能把自己的影子割掉吗? 或迫使地球离开太阳,有用吗?   不要忘记你是发过誓的人。在教堂里,在上帝面前,你说过此生要忠于你的 丈夫。一旦越轨,你罪孽深重,一辈子忏悔不完!   我看了一下表。不好!我绝不能迟到!   打开了车门,蒸腾的热气立刻扑了进来,我开始字斟句琢:“实在对不起! 我们不是一个人,我顾及的永远没有你那么全面,能做的只是听从内心的召唤。 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请出来吧,在马路边上等著我回来刮目相待。”   五、   车镜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面庞:含情脉脉、金光灿烂……世界上有一种东西 叫做爱,人们从来都不能将它定义恰当。此刻对我来说,爱是什么呢?精神的给 予,肉体的给予,欢快的给予,美好的给予,乃至上刀山下火海的给予?让那些 伦理道德、智慧诡辩见鬼去吧!女人的一生,最幸福的极点不就是给予吗?   起火,加大油门,左转,离开了城镇,我冲向了进山的道路。   海拔一上,入得山中,清新空气扑来,令人心旷神怡。沿途热带森林浓密, 仿如穿梭在绿色隧道。我脸上精心的化妆早已被泪水冲毁了,不由得放下了车窗, 风吹乱发使我的情怀更自由地飞翔……   整个的台湾岛是火山爆发的产物,它内部的能量从来没有释放殆尽。温泉水 从地心深处,经过着亿万年的岩层过滤,涓涓流出,温暖着山谷……   日本人认为温泉是他们“心的故乡”,台湾人在日据五十年后,同样也有着 挥之不去的温泉文化情结。东方的文化象温泉一样,细水长流着,虽然源于深处, 终究敌不过冰雪融化后所形成的大河大流。见识过亚马逊、密西西比河后,才发 现台湾的确太小,流水也只能叫溪。   可怜展文,写这个小岛,而不是远在英伦那狄更斯的大岛,当时全世界的心 脏。   大卫的父亲和狄更斯一样,出生于英国普茨茅斯这个港湾小城。狄更斯当年 是被迫离开了温柔的故乡而进入喧嚣的伦敦闯荡。我的公公却是个喜欢高山大陆 的人,他厌恶英国的等级概念,最欣赏美国的广袤自在。大学毕业后,他头也不 回地离开了英国。而他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大卫更甚,心安理得地爱上了最北部寒 冷的阿拉斯加。   大卫从小就对东方文化感兴趣。他有位小学老师,曾经在二战中服役于红十 字会,在中国居住了许多年。她向大卫熏陶的就是一定要看重中国人,他们会对 以后的世界起巨大的作用。   和我认识不久,大卫就手捧着一本发了黄的英文“论持久战”向我展开爱情 攻势。他喜爱东方女子多年,我是在他最需要妻子的时候出现的。他欣赏我的勤 劳、坚强、科学的训练和对他研究事业的理解,更别说我那一手可口的中国饭菜, 相夫教子的爱心更是深深地感动着他,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丈夫。   像所有不同种族的夫妻一样,我们的确有许多隔阂,说不清,道不白。比如 说:他对温泉文化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每次我千求万请,他勉强下水,然后便迫 不及待地穿好衣服,拿着望远镜,钻进山林观鸟而去。害得我不断地对全家泡汤 的台湾夫妻解释,西方人在水中是坐不住的。   展文是台湾同胞,自然和大卫不同。我们所交流的从来都是我们内心深处最 美好的愿望,我俩爱好相同、性格接近,虽然我是大陆人,他是台湾人,但我们 相互没有一丝不理解的地方。现在,他几乎用了一半的时间帮助我这刚刚入门的 文学新人,因为他深信我的写作范围比他宽广。我对自己是没有信心的,回到阿 拉斯加的安克拉治做妻子、母亲、科研人员容易,做狄更斯、勃朗特……我没有 他们的天分,我有的是东方女性的柔韧持着和西方女性的热情奔放,我需要的是 展文的文学启蒙和持续引导。   眼睛又湿润了。去国离乡,漂流寻觅,从中国去美国再到台湾,成熟后的我 好容易找到了和我同样安定后的展文。世俗却千方百计地阻挡着我们这一对灵魂 知己。可骨头里面,谁愿意屈服?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向天发问:“全能的上 苍,告诉我,我们是同一个人,还是一对相配的男女?”   我是宁愿相信我们能够成为阴阳合为一体的完整之人。我贪婪地盼望着,在 保有我和大卫幸福家庭的同时,能有展文永远在我身旁的陪伴和鼓励。   六、   远远看到了火红色,满树的通红。台湾的七月里,似乎只剩得这凤凰花还在 满枝地怒放,把个盛夏烘托得更加炽热。   第一次看到凤凰花便感觉到它的神奇。小小艳红的花瓣,点点片片,象极了 凤凰轻柔飘逸的羽毛鳞片。它们组成的花花簇簇,亭亭玉立,衬出了一只只正欲 飞翔的煽情美鸟。可惜的是,美鸟的命运通常不是飞,而是落英缤纷,沉降到地 面残红点点……   我把车停在凤凰树下,走出来的时候却是僵手僵脚。望凤凰花瓣随风飘扬, 我决定站住不动,希望能如愿接下缕缕花魂,把我和鲜花一起献给我最心爱的人 儿。   头戴鲜花的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幽幽曲径上,这里安静得只听得见百鸟的鸣唱。 我走进的是一家具有专业水准的“温泉养生水疗馆”。   高质量的泉水是不能渗杂任何冷水的,讲究天然、原始、纯正、不受生菌破 坏。我上了四楼,走进了情人天籁套房。门一打开,眼前一亮,情意随之飞扬。   桧木清香的和式木屋里,有着敞亮的落地大窗。太极浴池中,观音石为底, 玫瑰花瓣轻浮于清泉之上……不想太多了,我裸身进入水中。   感觉到的,是正正好好的温度,滑滑润润的泉水,清清爽爽的花香,于是心 境也就悠悠然然起来。眼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葱郁的山林,我又看到了那火红 的凤凰花树在夺目而出……   感谢主!我仿佛回到了天地的最原始之处。   正午十二点,展文准时走了进来。又变了!这回他红T恤、红短裤,脸色却 是如此的苍白……   我们盯着对方端详:才两个月,他瘦了,回到了十年前我在伦敦初见他时的 体重。我知道我的气色也不好,昨晚梦了他整整一夜。但他还是我的太阳神,我 也照样是他的水中芙蓉!   看着他一件一件地退去衣服,显露的躯体并不使我出奇地激动。想象了十年, 他应该就是这个模样。   张开双臂,我把他搂入怀中。长长久久地,我们谁也不想一动。   终于,换了个姿势,他把我放在了膝上。凝视着对方,我们不想说话,不愿 开口,眼中流出的泪水,如涓涓细流,溶入池中。   把头埋在他的怀中,我们的心和脉搏在一起跳动。只好闭上眼睛,黑呼呼的, 我只看到了一个大字:别!   他终于说话了:“十年前在伦敦,望着你从火车上消失,以为我的魂都被你 带走了,没想到回到台湾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勤奋写了起来。以后你从阿拉 斯加来信,要和我永远绝交,如晴天霹雳打在我的头上。悲伤之后的我心静如水, 不想飞过去找你,而是把一部长篇小说酝酿在胸。这回我不要再离别,我怎么做 才能留住你?”   “没有用的。你马上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做一个怀抱婴儿的幸福父亲吧!” 无可奈何,鬼使神差,我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想听的话。   似乎没听见,他用我熟识的双眼扫遍我的全身:“如果我是女人,一定会长 成你的样子。”   这正是我想说的:“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做你所做的事情。”   然后是手,他轻抚着我的脸颊,我的皮肤还是如此的润滑:“亲爱的,我们 可以有很长的幸福日子的。”   “可我们不能伤害家人。另外,我不忍心和你过柴米油盐的日子。”   他叹息着:“那你能为我们想出什么好路?”   我望着他希冀的眼睛:“想了千遍万遍,我们不能结合。你的母亲抛弃过你, 你不会忍心走她的老路,而且台湾的法律已经改变了,孩子归母亲的话,你受不 了失去骨肉的痛苦。而我的儿女是混血的孩子,他们需要我这个中国母亲和大卫 这个美国父亲,我要对他们的成长负责到底。所以我们必须为我们的子女牺牲, 为我们的配偶献身,我们所拥有的只是那难得可贵的精神爱情。”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发际,碰上的是那艳红的凤凰花瓣,衔住了小小的一片, 我的爱人僵住不动……   “给我讲凤凰浴火的故事吧!我全都忘记了。”轻轻地把那一片小花从他的 唇上拿下,我茫茫然等待。   “爱,你想听哪一个版本?” 他的声音嘶嘶哑哑。   我突然想起来了:“天方国的神鸟满五百年后,集香木自焚,复从灰烬中重 生,绝美异常,永不再死。此鸟飞到了中国,便是百鸟之王---凤凰。”   他讲得却是另一个故事。   在神秘的宇宙中有着许多奇异的种族,相隔他们的是深水高山。古老族中有 一对金童玉女,青梅竹马,相亲相爱。无奈青春族中有一神鹰,精力充沛,终日 好事。它说服玉女,让她骑在它的翅膀之间,诱惑她飞向更广阔的天空。玉女饱 览着世纪美景,欢喜之余,居然脱手掉于岩下。幸有一白马王子通过,接住了玉 女,为她治病疗伤,娶她为妻。   金童长成青年,唯一的心愿是找回他的玉女。可她远在只有鹰才能飞到的地 方,他只能在梦中化为雄鹰向她诉说衷情,共享天伦。受其感动,玉女终于痛下 决心,跋山涉水而回。神鹰内疚后悔,为这对痴情的情侣指出了另一条出路:它 可以把他俩同时扔进火山口中,让他们燃烧冶炼,浴火重生,合为一体,变成凤 凰……   为了能够永久在一起,不再遭受任何天灾人祸的侵袭,这对爱人决定牺牲, 同意献身!   “于是他们永远自由,高高飞翔,没有羁绊,再无阻挡,天天快乐,时时微 笑,分分秒秒相拥,年年世世一体……”   故事是我结束的,于是我迁怒于他:“那你为什么不安排我们在火山口上相 见?”   “火与水又有什么区别?” 他微微苦笑着。我想吻他,还是不敢。   七、   想象了一万次亲吻他的感觉,他害怕,我不敢!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一 定要负有责任!男人和女人之间,肉体的结合重要?还是精神的结合更重要?如 果二者必须取一,而且我永远不要看到悲剧!东方的佛、西方的主,请您们告诉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心中的声音回答我:“随他吧,他爱你,会指引你的。”   从没见过如此严肃深沉的展文,他气色冷竣得令我惧怕。凝望着环绕着我们 裸体的温泉水,将其轻轻滑弄于指间,沉默,他在沉默!   我哪里敢出声,等待,只有等待!   “水,神圣的分子。氢和氧在高温高压下共价结合的产物。环环相扣、密密 实实,无头无续、切斩不断……如此的澄清透明,万般地滋润滑爽。世界上最柔 软、最刚强、最稳定的物质,孕育万物的原素!”   说完他便钻入水中。   黑色的观音石上,他是如此的苍白。身体一动不动,他吐出的气泡一个接一 个不停断地破裂消失。我毫不犹豫地加入,在水下和他手挽着手,仿佛回到了母 亲的子宫,我们同胞情意深浓!   一个世纪的漫长……   呼出了所有的氧气,出浴,我们重新相拥。   没有性欲,只有情欲,珍惜至极的爱人是不忍心占有得到的。而给予,在极 爱和极痛中,灵与肉之间,只能给予灵而舍弃肉。   于是肉体让步,在我们的拥抱中逐渐自动地消失,心灵得胜,在做最艰难痛 苦的融入:给你,收好,接着,再来……精神从初始走到永恒。   心与心的磨合需要多少时间?灵与灵的相通在柔情如水中进行……   终于,温泉中的一对男女不见了。完整无缺地,水中浴出了一只凤凰!   ……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